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不死的阿Q

作者:李建东




  罗曼·罗兰说:“阿Q不仅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的。”既是全人类的,便使这一文学典型,具有了不朽的价值。我想到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他在某些方面,与我们的“阿Q”有着类似的地方,但又有很大的不同。堂吉诃德主动地向虚妄的旧世界宣战,唱出了理想主义的悲歌;阿Q则是被动地向压迫者和人生的逆境表示某种反抗情绪的宣泄,却用精神自慰的方式表达试图使现实境况合理化的手段式的抗争。因为他没有目的,手段即是目的。从此意义言之,窃以为,阿Q比堂吉诃德更具有人类精神的普泛性,他代表了更广泛人群的心理动因。因此,阿Q是不死的,永恒的。
  二十多年前,北京话剧舞台上的一部《阿Q正传》,不知打动了多少人的心。那别出心裁的女解说,在戏剧的尾声,当枪毙阿Q的枪声响过之后,她走上一片寂静的前台,沉郁顿挫地说了一句告别语:“阿Q死了吗?没有。他在我们的中间。阿Q是不死的!”帷幕缓缓地合上,仿佛送走了一个时代,也仿佛穿越了一个时代。二十多年过去了,正好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全过程。今天,阿Q的话题似乎已经被人淡忘了,但那一句警语仍然在我的耳边响起:阿Q在我们中间,阿Q是不死的!
  今天的国人有着愈来愈多的兴趣和爱好,网络文学、拇指写作、青春一族、阳光少年、QQ、PK、哈韩族、70后、80后甚至90后,……数年前,则是后现代、后工业、后殖民、后解构,……“后”在前面;当下,这个后,那个后,“后”在后面。也或许,摩登过后,“后”会镶在词汇的中间——那可说不准!总之,当下是一个较之80年代、90年代,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然而,你是否想到,纷繁与缭乱,只是一个时代的过渡,它是以理想的丧失与精神的委顿为代价的浮躁的时代。王安忆称这样一个时代:不会产生大师,但它是多变的、激动人心的。我不知道如何理解,但我最起码知晓:没有大师的时代,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时代。国人的一种虚妄精神的狂欢,阻止了与物质进步齐头并进的脚步;跫音不再,立体变成了平面,深度让给了肤浅,理想的追问换成了俗世的行乐。既然“诺贝尔”变得遥远,请稍安毋躁,且享受每一天就是。我不知晓这是否新形势下的阿Q精神?但我知晓,阿Q不仅生活在“未庄”,阿Q也生活在多种多样、或前或后的未称其为“未庄”的未庄。阿Q的家乡是“未知”的,“未来”的。因为阿Q是不死的!
  我不想在这里研究阿Q精神的某种合理性,以至于它如何开掘了人类灵魂深处的精神胜利病。我主要想说,过去我们理解“阿Q”,还是过于狭窄,认为“儿子打老子”才是阿Q,“我先前比你阔多了”才是阿Q……。是的,这是那个时代的阿Q,但阿Q的不朽价值不仅于此。当思想平面化、精神委顿,追求感官享受的“娱乐化”大潮席卷包括中国在内的整个世界的时候,我们是否在热烈与闹猛中抬起高贵的头颅,如哲学家康德一般注视着他为之敬畏的朗朗星空和内心深处的道德律令?可能我们已不习惯于这种暌违已久的形而上的思考了,那种具有更广博意义的人文关怀,那种我们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追问,现在似乎很少有人去劳神苦思玄想了。我们沉浸在“乐”感文化中的海洋,已经有意无意地用精神抚慰的方式,逃避着对现实与芸芸众生的深切关注——不仅是只要写了农民工就是关注了。从而淡化了乃至放弃了对于人文精神与理想的不懈追求。说到底就是我们现在所缺少的是一种深深的忧患意识,不是吗?我们所生活的地球是一个有限的、狭小的空间。然而经济的发展、物质的丰富、资源的开发,导致环境恶化、生态失衡,对于盲目的人类构成长远意义的威胁。这林林总总却被“嘉年华”、“太平盛世”给遮盖了。警钟虽然长鸣,却很少人再去倾听。不屑于此的“精神胜利”,终于造成满足现状的思想疲软,大师当然就会距离我们渐行渐远了。
  阿Q精神的宣泄,是否可以给我们带来些心理的平衡,以维护正常的生理机能呢?回答是肯定的。但不能过度,否则随着主观意识的彻底丧失,阿Q式的悲剧就可能重演。所以,阿Q的精神胜利法与超越现实、重铸想象的理想世界的艺术精神无关;它只能作为一面透视灵魂的镜子,永远鉴照人类在困难面前,不去抗争,进入虚幻而消极的心理积淀,从而成为人类的另一种“理想的英雄主义”的对应物,并与之作为永恒的伴生。阿Q形象的不朽,其意义也正在于此。
  从虚幻到想象,并用某种方式超越现实这一点来看,堂吉诃德和阿Q有相似的地方。然而,堂吉诃德和阿Q的不同,前者执破矛,骑赢马,扶危济困,打抱不平走天下,是以一种主动出击的态势对现实的反抗;后者则主动放弃行动,只是躲进想象王国的精神自慰,以同样虚幻的想象,从而达到某种生存的自由。两者完全走着不同的路向,同样揭示着一种带有普泛意义的人类精神。然而堂吉诃德是虚幻的英雄主义,阿Q则是虚幻的平民主义。如果从更普泛、更具体、更现实的角度看,阿Q更能成为大众某种心理镜象的代表。因此,“阿Q”是不死的,永恒的。
  李建东,江苏南通大学文学教授。
  
  本文编校:秦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