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杜诗《佳人》篇发微
作者:张家壮
究其实,《上山采蘼芜》与《石壕吏》除了问答形式一点外,并无太多相似处,王说之失就在混淆了直陈之作与感兴之作的分别,且从诗的风格一点说,《上山采蘼芜》的优柔和平与《石壕吏》的抑扬顿挫,差别也是很大的。其实,酷肖《上山采蘼芜》的正是这篇《佳人》。《上山采蘼芜》首写女主人上山采撷香草,并借此以兴起女主人芳洁的品格——这是本诗的基调之美,下文仍继续营构此美:“新人工织缣,旧人工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素白缣黄,素贵于缣),该诗重于兴感,故虽多叙事,却不粘不脱。《佳人》与之庶几同构。开篇一句,既不指明其人,也没有明确其居处,只是泛云“佳人”、“空谷”,“绝代”、“幽居”云云,更是奠定了此诗杳渺空灵的基调,诚如司空图《诗品·缜密》所言,是“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不过,次句“自云”二字一出,见得此人信而有证,“提出良家子三字,见其出身正大”,可谓化虚为实。该加以注意的是,“自云”一词同时还表明自“关中昔丧乱”起至“采柏动盈掬”止,佳人所叙之事皆非诗人亲见,职是之故,关中丧乱、本家零落的历历变故都非本诗主体,虽然此类叙事语在诗中篇幅最大,全诗之旨却在慨世伤心、托物兴感上,如此又可谓是以实孕虚。托事起兴、以实蕴虚的方式正是《佳人》与《上山采蘼芜》的神似之处。
在《佳人》里,寄托着诗人自己的影子,这是读杜者的共识。黄生所云“适切放臣之感”可备一说,但却显得疏阔,仍可补充。当我们检读杜甫在秦州期间所写的诗篇时,可以发现求地卜居也是诗中常有的话题。诗人客秦本就有退居之意,而在此异地偶遇故知赞上人(《宿赞公房》),他清幽的土室、好静的心迹促成诗人由想而采取行动,有不少诗篇记下了他求地卜居的行踪与心曲:
……溪回日气暖,径转山田熟。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如行武陵墓,欲问桃源宿。(《赤谷西崦人家》)
一昨陪锡杖,卜邻南山幽……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
在这里,诗人表现出对山居的急切向往,而卜居最终竟因囊中羞涩未果(见《遣怀》诗)。《空囊》云:“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栋,无衣床夜寒。”此情此景与佳人的境况是很相似的,而《不归》一诗写从弟之死的“河间尚战伐,汝骨在空城”,不也正是佳人“兄弟遭杀戮”、“不得收骨肉”的情形吗?诗人已经亲历中道见弃之沦落、生计无着之窘迫、丧失亲人之悲楚,如今又怀抱此等丧乱之感、死生之戚来倾听佳人诉说与己相似的经历,如何不引起他沉痛的回忆呢?萧涤非先生认为这首诗的写作过程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差不多,可谓一语中的。仅就这种托事抒怀的表现方式而论,王夫之评《上山采蘼芜》的一段话颇值得一提,语云:
诗有叙事叙语者,较史尤不易。史才固以括生色,而从实著笔自易;诗则即事生情,即语绘状,一用史法,则相感不在永言和声之中,诗道废矣。
这里,王夫之指出了史、诗之异。同样是叙事,史法只从实,诗道则重情事相感,由交融共构而成一诗美境界。强调诗之非史,诗之为诗,就是要充分意识到并注重其中涵容着的选择性与虚拟性,以及由此而呈示出的诗人的理想,也只有从这一视角突入,才能更好地领会诗人的创作意图与诗歌的内在结构之间的有机联系。试看《佳人》篇末数句: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里所写的物象以及人物的活动,既是山林实有之物、山居实有之举,很显然也都是经过诗人精心择取的,既是对佳人因社会动乱而处于困窘无奈之状的描摹,更是一个饱经沧桑者在对另一位饱经沧桑者的生活方式进行观照时,对其幽闲贞静的情怀发自内心的认同,也是自己澄澈的精神生命受到激荡之后的自觉扩展。黄生说的“‘在山’二句,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其实非但“在山”二句,上录数句都是那样。“似喻非喻”之妙也就在诗人是依景取喻,而不是凿空模拟。借用周济论词的话说,那就是“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其用意全为了升华此期存于诗人心中温厚而高亢的幽居品格。这样,这诗篇就构筑了在一般弃妇题材的诗歌中难得一见的更新颖无疑也更高明的审美情境。在我们看来,这才是《佳人》创境的中心意义,比起顾况《弃妇词》的只是哀伤、怨悔,差却境界多少!这正应了我们常听到的一句话:“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
最后,想附带一说的是,《佳人》与《贻阮隐居》、《遣兴五首》一脉相承,同样是高蹈情怀的罄露,在相同的心理基础感召下,诗人的创作表现出了明显的一贯性。而诗人在《空囊》里可怜的境遇,在《不归》中丧亲的痛楚,在《寄赞上人》、《赤谷西崦人家》中卜居的心愿,凡此种种,备尽《佳人》一诗之中,所以我们以为在这一阶段的创作里,《佳人》又有集成的意味,它的写成应该在上面提到的诸诗之后,而不大可能是初到秦州时。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将此诗置于所选秦州诗之末(除《发秦州》外),就比仇兆鳌《杜诗详注》的编排更为允当。作如是观,也许浅测了萧先生的用意,但对我们作出上面的推断却是一个颇为有力的辅助。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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