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第一讲 约会词(上)

作者:王兆鹏




  欧阳修是文坛领袖,正人君子,他怎么会写这样的小儿女卿卿我我的词呢?词学史上曾经有过很长的争论。从北宋时代开始,就有人说“欧阳公一代文宗”,不会写这样的艳词的,那肯定是小人写的,嫁名欧阳修。这事吧,反映出一种文学观念的变化。欧阳修当时写这类词,是“以其馀力游戏”为之的,是本着词为“薄伎,聊佐清欢”的创作观念,俗词艳词自然汩汩于笔下了,所以当词的地位提升后,人们就开始不太认可这类词了,进而怀疑这是不是欧公的手笔了。北宋时期对这类词,跟我们现在对流行歌曲的态度差不多,有一种背谬的现象:人们都喜欢它,但是又不怎么看重它,以“小道”视之。就像我们现在对流行歌曲的态度,虽然没有去鄙视它,但仅仅是把它当成一种娱乐行为或消遣行为,我们并没有把流行歌曲当作是文学或是艺术。翻开二十世纪的文学史,很少有歌曲的位置。现在,我们每个人特别是年轻人,每一天的生活,似乎都离不开歌曲,上课之前还要听一听MP3,走在路上也到处都在大分贝的播放流行歌曲,你不听都不行,或者某一句契合了你的心境,唱到你心坎里了,让你不喜欢也难,情不自禁地“歌咏之”了,然后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是我们讲文学史的人,好像没有人把它当作是文学来进行研究。从唐五代以来,词已经成为社会文化消费的主导品种。在宋初,也是这样,词是一种娱乐、一种消遣,对它没有什么严肃、崇高的要求。词之所以在宋代那么繁荣,就因为它非常流行、非常受大众的欢迎,从而提高了创作者的热情,从而大范围、大气力的从事词的写作,发展后来甚至被认为是一代文学的代表。但当时写词的人,纯粹是抱一种娱乐的态度,随写随扔,就像是做游戏。正如胡寅《酒边集序》所说的:“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不过宋代人做的是高水平的游戏:我们现在到卡拉OK里娱乐唱歌,是点歌,点别人写的、歌手唱的歌。宋代的人比我们现代人玩的高雅,他们到宴席上要听歌或唱歌,就现场写一首给歌女来即席演唱,客人想听什么词人就写什么,客人想听什么乐器,歌女立马就弹奏什么乐器。
  北宋人对歌曲的这种随意即兴的态度,反而促进了词的发展和繁荣。因为正统的诗文,要“载道”、“言志”,要符合传统的道德观念,有许多内容和题材的限制,日常性的隐私性的情感不能公开表达。李商隐的《无题》诗,好多是写爱情的,因为爱情不便在诗里公开直接的抒写,他就只好写得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朦朦胧胧。而词体,却可以随意写,人们最隐秘的情感经历、最真切的爱情体验都可以用词来坦率地表达、放声地歌唱。正因为词体这种随意性和开放性,一不小心就把长期被封闭的爱情角落给打开了,很多优秀的篇章便应运而生了。
  除了受当时的词体观念影响,即词体不受任何伦理道德的束缚之外,欧阳修本人,早年的生活也是非常浪漫的。他在《答孙正之书》中就说,自己通晓事理、接受“圣人之道”比较晚,三十岁以前,“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他年轻时是个“酒徒”,好喝酒。喝酒的时候写词听歌妓唱歌,是家常便饭。所以他在那种生活场景之下写出《南乡子》这样的作品,一点都不奇怪。这首词算是比较健康的,还有更有“颜色”的作品呢。宋代流传有欧阳修的两本词集,一本叫《醉翁琴趣外编》,还有一本词集叫《近体乐府》。按照正统的观念来评判,《近体乐府》收的词大多是比较健康的,《醉翁琴趣外编》里头收录了大量的俗词和艳词,有些作品几乎在“扫黄”之列。引起后世争论的作品,大多数是在《醉翁琴趣外编》里。到了明代,这两个词集合而为一,合编成了《六一词》。欧阳修词的真伪之争,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有人写文章来争论这些词是不是欧阳修写的。在我看来,要说《醉翁琴趣外编》里的艳词不是欧阳修写的,证据还嫌不足。了解了当时词的创作观念,欧阳修写香艳词,也完全是有可能的啊。
  读了两首男性词人的约会词,我们再来看看出自女性词人笔下的约会词: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是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作品。在宋代女词人当中,朱淑真的影响和地位应该是仅次于李清照的。不幸的是,朱淑真的生平事迹我们还弄不太清楚,只是从她作品中感受到她的婚姻不太得意,所嫁非人。因此她的思想就开了岔,感情走私,自己去追求理想的爱情。这首词就是她追求爱情的实况转播。从词里可以看出,宋代男女的交往还是比较宽松自由的,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明清时代的那种男女授受不亲。
  欣赏作品,要注意整体阅读,前面的词句要联系后面的词句来理解。词写清晨湖边约会。一大早,湖上烟雾弥漫,晨露未晞,大概见面一次不容易,“奴为出来难”,所以恼恨“留我须臾住”,两人在一起只呆了一会儿。其实热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相看两不厌”,相处了一天也仿佛是一会儿。所以这“须臾”,是心理时间,不是自然时间。“携手藕花湖上路”,她跟心上人牵着手,在湖边漫步,欣赏着荷塘景色,湖里娇艳欲滴的莲花映衬着岸边丽人幸福的脸颊,该是一幅多么优美的图画!天公不作美,“一霎黄梅细雨”,突然一阵细雨飘来,淋湿了衣衫。不过,这意外的“打击”倒是给他们创造了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绝佳机会。“娇痴不怕人猜”,我们可以想像,他俩跑去躲雨,也可能躲到一个亭子里,或者是屋檐下。这时候火热的激情实在是“黄梅细雨”浇不熄的,也不管别人认不认得,也不怕别人猜疑,她就“和衣睡倒人怀”,躺在爱人身上。哎哟,那个激动,那份幸福,真是旁若无人、自在甜蜜也。“最是分携时候”,最难舍的是分手的时候,这么难得的机会,这么幸福的时光,哪里舍得离去呢。“归来懒傍妆台”,回到家以后,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懒傍妆台”,大概发型都乱了,脸上的胭脂也许模糊了,也无心再去整理补抹,只是痴痴的看着菱花镜中自己那如桃花般嫣然娇羞的脸,陶醉的回味着湖畔那浪漫的时光。她的心醉,她的喜悦,写得多么生动和形象!有场面的描绘,有细节的刻画,有心情的呈现。人、情、景,构成一幅生动明快的雨中湖畔约会图。
  朱淑真为了她的这个勇敢的举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去世之后是死无葬身之地,她的夫家和娘家都不容她,不让她入土安葬。我们中国古代对葬礼非常重视,有的穷人家没有钱安葬,灵枢一放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等有钱以后再隆重下葬,入土为安。而朱淑真的遗体是火化的,她的诗词作品也被她的娘家人一把火烧光了。
  朱淑真的作品又是怎样流传下来的呢?是杭州一个叫魏仲恭的人搜集整理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魏仲恭在杭州的旅店里听到有人唱朱淑真的词,朗诵朱淑真的诗,他觉得特别感人,于是成了朱淑真的Fans,开始留心搜集朱淑真的作品,最终把她的诗词编在一起,取名为《断肠集》。这就是朱淑真的作品得以流传下来的原因。宋淑真的生平事迹,也只有在魏仲恭写的序里透露出一点端倪。魏仲恭在序里说已有人给朱淑真写过传,他就不多说了。遗憾的是,那个人写的传记没有流传下来,魏仲恭也没有收录在朱淑真的诗集里。他要是多说几句该多好啊。这也算是朱淑真的又一不幸了。朱淑真幸运的是,遇到这么一个铁杆Fans,让她的作品得以流传。如果没有魏仲恭的搜集整理,中国文学史上恐怕就会缺少一位杰出的女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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