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稼轩词艺的禅学促因
作者:刘晓珍
只共梅花语,懒逐游丝去。著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着意寻春却寻而不得,不经意之间,在无寻处“香”已弥漫……与上面的悟道诗可谓神似,加上辛弃疾自己所说的“四万八千偈后”,我们有理由相信是受到了禅宗诗偈的启发。这种类似顿悟境界的词篇还有《添字浣溪沙》:“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微有寒些春雨好……更无寻处野花香。”《鹧鸪天》: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当然,最为大家熟悉的还是那首被王国维称赏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种类似顿悟的境界含蕴非常丰富,给人无限的回味余地,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拿它说明人生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经历的最高境界。辛弃疾还有一些词受到禅宗无差别境的影响,如《生查子》: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上片写人影、清溪、行云、天空的交相辉映,如同“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五灯会元》卷一善慧大士)。“芥子纳须弥”,万法无别,圆融互摄。下片写心有灵犀,有唱有和,如梦似幻,清雅空灵,余音缭绕,余味无穷。类似禅旨之含蓄,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镜中之影,不可指实。
四、妙用禅典,融化不涩
辛弃疾虽不像朱敦儒等人那样较多地化用禅宗语言,但由于他对禅典的熟悉,再加上作词用典是他的专长,所以有些词作巧妙地融入禅典,体现了他用典的高超水平,也使词作本身内蕴禅意,耐人寻绎。如其《浣溪沙》:
梅子熟时到几回。桃花开后不须猜。重来松竹意徘徊。
惯听禽声浑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晚云挟雨唤归来。
这是一首送别禅师之词,从字面看,上片好像是在用景物衬托送别时的情意,下片前两句则是在赞美送别者,最后一句是对送别人的依依不舍以及期待早归之意。如果我们不懂禅典,这样理解也大致不差,但还不够准确。其实此词句句均在用禅典,“梅子”典出《五灯会元》卷三《大梅法常》:“大梅法常初参大寂,问:‘如何是佛?’寂曰:‘即心是佛。’师即大悟,遂之四明梅子真旧隐缚茆燕处……大寂闻师住山,乃令僧问:‘和尚见马大师得个甚么,便住此山?’师曰:‘大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曰:‘大师近日佛法又别。’师曰:‘作么生?’曰:‘又道:非心非佛。’师曰:‘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曰:‘梅子熟也!’”“桃花”典出《五灯会元》卷四《灵云志勤》:“(灵云)初在沩山,因见桃华悟道。有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技。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松竹”典出《五灯会元》卷九《香岩智闲》:“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醒悟。”上片连用三个禅宗悟道的故事,其实是在称赞所送别禅师们的悟道境界。下片“惯听禽声浑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仍是在称赞禅师的悟道水平。禅宗主张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所以不管是猿啼鸟鸣、驴叫马嘶,均可成为悟道的触媒,而且这种将禽鸟、鱼儿对举的说法更是禅僧的口头禅,如:《五灯会元》卷四灵云志勤禅师:“水中鱼,天上鸟。”《五灯会元》卷四大随法真禅师:“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五灯会元》卷一八大沩祖禅师:“鸟巢沧海底,鱼跃石山头。”
辛弃疾对禅宗文献熟悉,故采用了这种鱼鸟对举的句式。最后“晚云挟雨唤归来”,为什么用上了云、雨的意象呢?原来云、雨与佛禅关系密切:僧人常被称为云水僧、云水衲、行脚僧等,因为他们为寻师求道,常常到各地去,行动自由,居无定所,好像天上自由飘动的云。而法雨又可喻佛法能够普渡众生,就像雨水滋润万物一样,云水、法雨均是禅僧的常用语,禅宗著作中比比皆是。总之,这首词表达了词人对禅师的称赞之意与惜别之情,同时,又巧妙地融入禅宗典实,吻合送别人的身份。另如其《玉楼春•戏赋云山》:“何人夜半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初看似写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现象,所谓浮云遮蔽,青山难觅,风起云散,青山自现,也颇有情趣。但事实上此词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在禅宗典籍中,青山常用来比喻不变的自性,浮云则用来比喻暂时障蔽自性的邪见妄念。禅宗认为,只要一念清净,妄念顿除,即可直指本心,见性成佛,就像浮云已然去,青山依旧在。所以《五灯会元》卷四灵云志勤禅师说:“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五灯会元》卷二智常禅师的偈更为直接明了:“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曾解方便。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见。”是说若为邪见妄念(存无见,守空知)所困,就好像浮云遮住了太阳,空中出现了闪电,这就叫做被知见所困,不得解脱方便。如果能够“一念自知非”,则可“自己灵光常显现”,就像太阳依然光明,天空依然空旷,也就像青山依然不动。再如《声声慢•嘲红木樨》中的“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用黄庭坚闻木樨花香而悟道公案,《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中的“好在书携一束,莫问家徒四壁,往日置锥无”,用《五灯会元》卷九《香岩智闲》中的“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公案,均能巧妙运用,融化不涩。
五、机锋戏谑,风趣幽默
禅宗有“游戏三昧”、“与俗和同”之说,倡导在优游自在中获得解脱。禅宗的话语方式也富于戏谑意味儿的语句,如: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庐陵米作么价?”(《景德传灯录》卷五“青原行思禅师”)
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镇州萝卜重三斤。”(《景德传灯录》卷一三“赵州从谂禅师”)
禅宗语录就是通过这种戏谑、反常的话语方式指示真谛、启人开悟的。所以说,“如果我们不谈幽默方面,就无法提出一部完整的禅学论文集,因为禅者之好打诨语,是使其与其他宗教哲学卓然有别的最重要因素之一。禅宗不但容许笑谑,甚至常有笑谑的现象发生”。受禅宗影响的辛弃疾也极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禅理禅趣,并以幽默的笔法写入词中,如其《江神子》,词序标明“闻蝉蛙戏作”,也即是说在一次听到蝉噪蛙鸣的时候,突然词兴大发,并借以表达对参禅的理解与开玩笑,上片说:“簟铺湘竹帐笼纱,醉眠些,梦天涯。一枕惊回,水底沸鸣蛙。借问喧天成鼓吹,良自苦,为官哪?”这是在开青蛙的玩笑,说你干嘛这么卖力地叫,难道是为官府鸣锣打鼓?下片说:“心空喧静不争多。病维摩,意云何。扫地焚香,且看散天花。斜日绿明枝上噪,还又问:是蝉么?”则是表达初参禅时的心理,以为只要心静即可,岂料又被枝上蝉声所扰,便利用谐音开玩笑说,是“蝉(禅)”吗?可以说他是词人当中运用幽默手法最为成功者。他的幽默手法除了受到传统幽默讽刺文化影响外,就是禅宗的启示了。除去那些蕴含禅理的俳谐词外,可以证明辛弃疾幽默手法受到禅宗影响的还有一类词作,词序中点明下“一转语”,比如下面这首《临江仙》词:
昨日得家报,牡丹渐开,连日少雨多晴,常年未有。仆留龙安萧寺,诸君亦不果来,岂牡丹留不住为可恨耶?因取来韵,为牡丹下一转语。
只恐牡丹留不住,与春约束分明。未开微雨半开晴。要花开定准,又更与花盟。
魏紫朝来将进酒,玉盘盂样先呈。鞓红似向舞腰横。风流人不见,锦绣夜间行。
所谓“一转语”,即是禅师之间问答时富于禅机的答语,如《五灯会元》卷一九记载,五祖法演一次请佛鉴等“各人下一转语”。于是佛鉴曰:“彩凤舞丹霄。”佛眼曰:“铁蛇横古路。”佛果曰:“看脚下。”师曰:“灭吾宗者,乃克勤尔。”说明克勤下的这一“转语”最富禅机。通过下一转语,可见出禅僧或者居士禅学修养的高低。所以,它也是勘验学人的一种方式,因为要下得巧妙,不落死句,通过这一方式也颇能见出禅宗机锋幽默的特点。辛弃疾这里所谓下一转语,则是为了给“牡丹”翻案,用戏谑幽默的手法否定他人的看法。因为诸君不来赏牡丹,猜测是因为怕花留不住,故作一俳谐词为牡丹之无人来赏解嘲,上片说因为害怕牡丹留不住,所以与春天约定,未开时要有微雨,半开时则要晴天。要想使赏时花正开,还要与花本身有所约定。下片写各种牡丹争奇斗艳,最后归结为一句,这么美丽的花却无人来赏,岂不像富贵之人不还乡,无人知晓。从中可体味到词人仕途失意、无人见赏、自我解嘲的心情。
总之,辛弃疾的词作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与接受禅宗思想及思维方式的影响分不开,在他的词作中,除“活法”、“遍参”的倡导外,还有对“诗眼”、“自然”的强调,都与禅宗的启发有关。虽然辛弃疾的这些主张不成系统,也没有形成单独的理论篇章,只是散见于其诗作、词作的字里行间,但这足以说明他已经比较自觉地把禅宗的影响引向词学思考,其《送悟老住明教禅院。悟自庐山避寇,而来寓兴之资福,盖逾年也》诗中云:“夜禅余机锋,文字入游戏。”可见对宋代文字禅的特征已相当熟悉。又由于他把创作精力大量地放在了词学创作方面,因此在南渡以来诗、禅关系说风潮日盛的背景下,率先开始了词、禅关系的思考。可以说,辛弃疾是把从苏轼开始的诗、禅关系的思考引入了词学领域,对之后张炎的以禅论词起到了一定的先导作用。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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