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读《花外集》札记

作者:房日晰




  一、王沂孙与李贺
  
  周密《踏莎行》(题中仙词卷)中所云的“玉笛天津,锦囊昌谷”,连用两个典故,表达他对王沂孙词的赏识与评价。前者用明皇与叶法善游月宫奏玉笛事,赞其词与音律之和谐美妙;后者用李贺外出觅诗背锦囊收诗稿事,言其词创作似李贺写诗一样之痴迷,并说明王沂孙填词与李贺写诗有某些相似之处。周密与王沂孙是关系密迩的词友,当是中的之言,值得重视。那么,王沂孙的词与李贺的诗有什么关系呢?王的另外一位词友张炎,在其《琐窗寒》(断碧分山)中云:“形容憔悴,料应也,孤吟《山鬼》。”在《湘月》(行行且止)中云:“堪叹敲雪门荒,争棋野冷,苦竹鸣山鬼。”前者用《山鬼》拟其词作;后者言其居处荒凉,苦竹林中有山鬼的叫声。无独有偶,清人凌廷堪《踏莎行》(读《花外集》即用碧山题草窗词卷韵)亦云:“孤吟《山鬼》语秋心,鉴湖霜后芙蓉老。”也以《山鬼》拟其词作。张炎、凌廷堪均以《山鬼》比拟王沂孙的词作,引人深思。《山鬼》系《楚辞•九歌》中的一篇,题材写鬼,风格幽丽凄婉。李贺诗中有许多鬼的意象,借以抒其忧愁苦闷的幽怨之情;王沂孙词中虽然没有出现过鬼的意象,然其词风凄婉,与《山鬼》颇有相似之处。这说明李贺、王沂孙的创作均受《楚辞》影响,艺术渊源相一致。要之,二者在创作风格与题材选取上,确有相似之处。
  李贺处于中唐之世,国势日戚,危机四伏,诚如姚文燮所云:“外则藩镇悖逆,戎寇交讧;内则八关十六子之徒,肆志流毒,为祸不测。上则有英武之君,而又惑于神仙。”(《昌谷诗注自序》)李贺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诗人,“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浩歌》)、“忧眠枕剑匣,客剑梦封侯”(《崇义里滞雨》),他很想做个大官,从而在改变现实、挽回国家危局上作出贡献。然而在考进士时,受到竞争者的谤毁,未能如愿,只能做个奉礼郎那样的小官,这对企图通过进士考试来实现政治理想的李贺,是一次致命的打击。“臣妾气态间,惟欲承箕帚”(《赠陈商》),这是他敝微的处境;他大声疾呼:“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赠陈商》)作为皇帝的宗室,他殷切希望重振大唐国威,使盛世再现。面对这鬼蜮横行之时,无权无势,何以挽回?于是将其一腔愤懑,一寓之于诗。故其诗中充满了幽凄苦闷之情,其诗情调悲凉凄苦,有着阴森的鬼气。“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金钢仙人辞汉歌》),以沉重有力的语言,抒发了怀远伤离的凄苦感情。这种风格和情调,在李贺诗中很有代表性。
  王沂孙早年生活于宋元易代之际,斯时蒙古族在北方崛起,先后消灭了金国和西夏,举兵南侵,大兵压境,而南宋朝政日昏,君臣仍醉生梦死,国家危殆,终于导致了南宋的灭亡。南宋灭亡之后,王沂孙作为宋朝遗民,充满爱国感情。他不甘作元朝的臣民,然大势已去,又无可奈何。于是将一腔爱国之情感,一寓之于词。因此,其词凄婉哀怨。请看他的《水龙吟•海棠》:
  
  世间无此娉婷,玉环未破东风睡。将开半敛,似红还白,余花怎比?偏占年华,禁烟才过,夹衣初试。叹黄州一梦,燕宫绝笔,无人解,看花意。
  犹记花阴同醉,小阑干、月高人起。千枝媚色,一庭芳景,清寒似水。银烛延娇,绿房留艳,夜深花底。怕明朝、小雨蒙蒙,便化作燕支泪。
  
  陈延焯评此词云:“起笔绝世丰神。字字是痛惜之深,花耶人耶?吾乌乎测其命意之所至。缠绵呜咽,风雨葬西施,同此凄艳。”(《云韶集》)其说极是。这是一首咏物词,表面写花,实则写人,系以花喻人之作。情调如此凄婉哀怨,表现了词人在异族统治下沉压哀怨的心情,在词中又不得不掩饰其老泪纵横之态,只能将其一腔愤懑之气,化为幽怨凄恻之情,徐徐流出。他的其他词,也写得缠绵悱恻凄婉。陈延焯评《庆宫春•水仙花》“凄凉哀怨”(《白雨斋词话》卷二),王闿运评《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为“伤心语”(《湘绮楼评词》),可见其词写得悲凄哀怨,这种情调,绝似李贺诗之凄凉幽咽。二者风神之相似,自不待言。
  然李贺之诗与王沂孙之词其风格仍有较大的差异。
  李贺诗情调激楚,字里行间跳跃着愤激之情,甚或将一腔愤懑之情,喷涌而出,满纸血泪。而王沂孙虽然感情愤懑,但在词中感情却显得比较平和,不但无过分激楚之音,反倒有几分飘洒。这种相对平和飘洒的风格,词评家早已拈出。陈延焯评《声声慢》(啼螀门静)时说:“感慨凄恻之情,以飘洒之笔出之,绝有姿态。”(《云韶集》)评《南浦•春水》“寄慨处亦清丽闲雅。”(《云韶集》)评《水龙吟•落叶》“凄凉奇秀,屈宋之遗”,“此中无限怨情,只是不露,令读者心怦怦焉。”(《云韶集》)这些都指出,王沂孙其情幽怨,而其词风则闲雅、飘洒、深厚,不似李贺诗风格之锋芒毕露也。
  
  二、王沂孙与周密
  
  王沂孙与周密,都是宋末元初的爱国词人。其词风相近,交往密切,酬唱较多。
  在《淡黄柳》题序中,王称周为丈。周比王可能大十多岁,他既是王的前辈,又是关系密迩的朋友,是忘年至交。他们互相有许多酬应词,感情真挚,是出自心底的声音,是肺腑之言,而不是感情浮泛的应付。因此,这些词是研究他们的重要资料。
  首先,他们为对方的词,用了同一词调各填一词,对对方的词作了由衷的赞赏与切当的评价。这可能是他们晚年所作,从词题看,周、王对对方的词很欣赏,能抓住词的创作特点,作出公允剀切的评价。我们先看王沂孙《踏莎行•题草窗词卷》:
  
  白石飞仙,紫霞凄调,断歌人听知音少。几番幽梦欲回时,旧家池馆生青草。
  风月交游,山川怀抱,凭谁说与春知道。空留离恨满江南,相思一夜苹花老。
  
  陈延焯评云:“草窗词清峭,得白石之妙,故历言其品格。”又云:“南宋白石出,诗冠一时,词冠千古,诸家皆以师事之。”(《云韶集》)此词先假用白石先生事,实指姜夔而言,以周密拟白石,给周词以很高的评价。次以杨缵凄调,言周词音律和谐,情调凄婉。二句言周兼有姜词之高品与杨缵之严律。然曲高和寡,赏音寂然。况归家不得,隐寓国破家亡之恨。他高洁的爱国精神,词的高雅凄婉的情调,未有知音,无人赏鉴。“相思一夜苹花老”,伤其襟抱与处境。此词是对周密词品与人品的评价。周密《踏莎行•题中仙词卷》云:
  
  结客千金,醉春双玉,旧游宫柳藏仙屋。白头吟老茂陵西,《清平》梦远沉香北。
  玉笛天津,锦囊昌谷。春红转眼成秋绿。重翻《花外》侍儿歌,休听酒边供奉曲。
  
  前阕写其行为豪侠而又风流倜傥,惜老来郁结而闲居,然怀想故国之梦尚在。后阕说他有过风流蕴藉之经历,且耽于诗思,却成明日黄花。现在可以重新翻制侍儿们唱的歌以怡情悦意,不要听供奉曲,以免引起无限的愁思。即以此词来看,周密不愧为碧山知音。
  其次,周密与王沂孙各有五首与对方酬唱次韵的词,如此数量多、质量高的酬唱词在词史上是少见的。这些词主要是留别、送别之作,也有吊梅或思友之作,其感情之深厚、真挚,词调之风雅、醇美,都是难以企及的。
  王沂孙有《声声慢》(迎门高髻),周密则有《声声慢•送王圣与次韵》。盖碧山首唱,周密倚声而和之。如果说王词是“一为留别,且为尊前侑酒人而设”(吴则虞笺注《花外集》),“莫辞玉尊起舞,怕重来,燕子空楼”,表面是对侑酒者的缱绻留恋,其实是抒发友朋别易会难的凄婉之情。周密词则在凄婉氛围的描写中,渗透了国事莫问、人世沧桑之感。“对西风,休赋《登楼》”,以王粲的《登楼赋》抒发有家无归、有国难处的感伤之情。两首词都渗透了离乱的感伤情绪与国破家亡之痛苦悲哀。在周密《三姝媚•送王圣与还越》、王沂孙《三姝媚•次周公瑾故京送别韵》中其国破家亡之痛与离乱的感伤情绪表现得更为突出,更为典型,真是沉痛至极。如周密词云:“露草飞花,愁正在,废宫荒苑。”“一样归心,又唤起,故园愁眠。”王沂孙词云:“总是飘零,更休赋,梨花秋苑。”“彩袖乌纱,鲜愁人,惟有断歌幽婉。”一种国破家亡、飘零无依之叹,跃然纸上。诚如陈延焯所云:“同是天涯沦落,可胜浩叹。”(《云韶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