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第八讲 诗的意象(下)

作者:徐有富




  三、意象的组合
  
  如前所说,意象是被诗人主观情感化了的个别物质的形态与特征,而世界上的任何物质都是在一定的时间与空间运动着的,因此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其他事物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在意象组合中讨论意象,而为了更好地理解与运用意象,下面我们再讨论一下意象的组合问题。
  某些汉学家采用意象统计法研究中国唐诗的意象,结果得出了一些值得商榷的结论,如“中国唐代诗人写景,或多或少是在粗线条地勾勒自然风光——山、河、树、鸟……并非在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唐代自然诗(或山水诗),在给读者的全面印象上,则倾向于一般性”(《意象统计——国外汉学研究方法评介》,见《文学遗产》1982年第2期)。这些结论显然与唐诗的实际情况不符,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我们发现这些汉学家据以进行统计分析的都是风、云、山、水、天、地、日、月、草、木、花、鸟这样一些单纯意象。这些单纯意象相对来说,其意义比较抽象,多反映事物的共性。如果简单地依据单纯意象来进行统计与分析,那么得出上述结论一点都不奇怪。
  有单纯意象,又有复合意象。单纯意象与复合意象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构成诗句,诗句再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才能构成一首诗。任何单纯意象都不能孤立地出现在诗歌中,所以我们在进行意象分析时,必须考虑到意象组合问题。而意象组合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将意象由一般变为个别。下面我们就以杜甫的《旅夜书怀》为例: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此诗前四句写所见,后四句写所怀。当然前四句,所见中有所怀,后四句所怀中也有所见。就首联而言,可以细分为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等十个单纯意象。但是这样分析对我们理解该诗没有多少帮助。诗人首先将这些单纯意象组合成“细草”、“微风”、“危樯”、“独夜”等复合意象,与“草”、“风”、“樯”、“夜”等单纯意象相比,这些复合意象就具体得多了。譬如“细草”就与“春草”、“秋草”、“枯草”、“野草”等等区分开来了。“微风”就与“狂风”、“和风”、“春风”、“金风”等等区分开来了。“危樯”就与“连樯”、“画樯”、“回樯”、“去樯”等等区分开来了。“独夜”就与“长夜”、“秋夜”、“寒夜”、“静夜”等等区分开来了。当这些单纯意象与复合意象再组合成诗句后,内涵就变得更具体、更细致,更丰富,也更富有感性色彩。诗的前两句告诉我们微风拂动着长江岸边的细草,竖着高高桅杆的一条客舟,入夜孤独地停泊在岸边。三、四句写星空下是广阔无边的原野,月夜里的长江在永无止歇地流动着,以之为背景,这条小船显得多么渺小而孤独。仇兆鳌说“五属自谦,六乃自解”是有道理的,杜甫因为诗写得好而享有很大的名声,但是他却谦虚地说并没有因为文章获得很大的名声;他的去官当然主要不是因为老病,但是他却将其原因归之于“老病”,这样既可以宽慰自己,也可以对其他人作一些冠冕堂皇的解释。诗的最后两句即景抒情,以天地间的一只沙鸥来比喻自己漂泊不定的人生之旅,当然是非常恰当的。
  那么诗人又是按照什么原则将意象组合成诗句,并进而组合成诗呢?我们认为意象实际上是意与象的统一体,是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在这对矛盾中,意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象是矛盾的次要方面。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必须以意为主,意处于统帅地位。人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如宋人张镃《仕学规范》卷二六明确地指出:“诗以意为主,又须篇中练句,句中练字,乃得工耳。”清人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讲得更明确: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之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
  正因为意是“帅”,写诗要“以意为主”。所以写诗的时候,要合意,要根据意的要求来组合意象。试读杜牧的《金谷园》诗: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诗中出现的“无情”二字,即本诗意之所在,诗中每个意象都体现了“无情”,黄永武分析道:
  这首绝美的诗,却来自许多“无情”的讯息:流水长逝固然无情,繁华事散也是无情,春日既暮,东风亦老,让啼鸟声声哀怨,都是无情。至于那落花纷纷,像坠楼的绿珠那样美艳地殉情,不忍卒睹,更是无情!“无情”二字的统合力,实在贯穿了全首,也建立了综合性的秩序,由于全诗对“无情”的感叹嗟惜,反引爆了读者内在怒涛排壑般的情思!(《第一功名只赏诗》,见《读书与赏诗》,洪范书店,1987,4~5页)
  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也尽量选择那些能表现“意”的“象”,如艾青在《诗论•创造》中就谈到他创作时,“在万象中,‘抛弃着,拣取着,拼凑着’,选择与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能糅合的,塑造形体。”诗人在创作时,只选择那些合自己意的象,而舍弃那些不符合自己意的象,这也是为诗歌创作实践所证明了的。如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从题目与最后一句可以看出来,这是一首抒发惜别之情的诗,所以意象的选择都是围绕着这一点来进行的。“扬子江头”是与友人离别的地点。因为即将离别,惜别之情进入了高潮。可写的东西很多,诗人选择了杨柳,一方面,它是春天最普遍、最具有代表性的植物;另一方面,它又是最适合在江边上生长的植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它与离别关系最为密切,正如刘禹锡《杨柳枝词》所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管别离。”第二句重点写了“杨花”意象,其特点是随风飘舞,弥漫在诗人与友人周围,使即将分别的人被笼罩在离情别绪中,难以摆脱。第三句选择“笛声”的意象,而笛声也加重了惜别之情,因为它同离别也是密切相关的。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看来笛子吹奏的曲调也与离别有关。“离亭晚”的意象组合也很重要,“离亭”进一步点明与缩小了分别的地点,而“晚”字说明,因为依依惜别而“渡江人”迟迟没有登船,现在是不得不分别了。另外,“晚”是团聚的时候,现在却不得不分别了,自然又增添了分别的忧愁。第四句,说明两人萍水相逢,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是经过短暂的相聚,又不得不各奔前程。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所说:“落句不言离情,却从言外领取。”正可谓说到了点子上。
  意象组合还要注意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朱光潜《文艺心理学》指出:“文艺作品都必具完整性,它虽然可以同时连用许多意象,而这许多意象却不能散漫零落,必须为完整的有机体。”他在《诗的意象与情趣》一文中,曾举例分析过这个问题:“从前有一首状‘喜’的打油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不是一首好诗。因为四句各言一境,随便拼凑,不能看成一个完整的意象。而且每句只是一个标题,‘如何喜’还是没有写出来,诗中看不出写诗人的性格,所以仍是空洞的。像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写离乱时人忽闻乱定准备还乡,整个的具体情境活跃如在目前,才是表现喜的好诗,才能引起同情的了解。”
  在诗歌创作中,意象的组合应当以意为主。同样,在诗歌鉴赏的过程中,也应当以意为主。如果依据这一原则,有些争论不休的问题可能会迎刃而解。如王之涣的《凉州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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