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刘勰论“体”

作者:张新明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文学走向自觉,文学批评中的文体观念也渐趋成熟。在当时的文学批评中,有关“文体”或“体”的范畴被普遍使用,由于没有明确的概念性的阐释,“体”的含义就显得很复杂。刘勰的《文心雕龙》作为这一时期文学批评的典范之作,其中关于“体”的论述也具有丰富多义的特点。通过对刘勰论“体”的研究,我们不仅可以此而窥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体批评之全貌,还可加深对中国古代文体学传统的认识。
  《文心雕龙》中涉及“体”或“文体”的篇章约占全书的二分之一,“体”的意义也各不相同,现将其主要含义归纳为以下几种:一指某一特定文章体裁,这是“体”最常用、最简单的含义,如《诠赋》篇有“《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虽合赋体,明而未融”(本文所引《文心雕龙》皆出自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88年版),《颂赞》篇有“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等,这些“体”分别指传、赋、颂几种文章体裁。二指不同体裁必须遵守的体制及规范,且体制与规范具有重要意义。如《体性》篇有“故宜摹体以定习”,《风骨》篇有“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明了各种文章的体制,就能做到意思新颖而不紊乱。《通变》篇有“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应该抓住文章写作纲领的主要方面。《定势》篇有“苟异者失体成怪”,勉强求新反而会因为体制不合而变成怪诞。三指文体流变,并在运用中潜含刘勰个人的价值取向。如《明诗》篇有“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四言诗的正规体制是雅正润泽,而五言诗的常见格调则是清新华丽,这其中是有一个发展变化过程的。《颂赞》篇有“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颂本来是用来告神的,却渐渐变化为用于人事,因此这是不正规的颂,是“变体”。“斯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颂主要是赞美盛德的,但是这些作品(文中列举曹植、陆机等人的作品)却是褒扬和贬抑混杂在一起,这已经是魏晋时期有了变化的颂体了。四指修辞手法及其格式或特点,如《丽辞》篇有“丽辞之体,凡有四对”,指对偶这种修辞手法的格式有四种。《隐秀》篇有“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指“隐”这种修辞手法的特点是意义在文辞之外。《比兴》篇有“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指“比”这种修辞手法。五指创作主体或作品的风格,如《风骨》篇引魏文《典论•论文》“体气高妙”。六指不同的风格类型,如《体性》篇有“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作者按照本性写作,风格虽然彼此相异,但综合起来却不外八种类型。以上对“体”的含义的列举仅是相对而言,意义之间虽然有差别,但是也有相互补充,通常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它们共同构成了刘勰所论“体”的范畴。
  从以上“体”的各种含义看来,刘勰论“体”实际上涉及了两个问题:一是不同的文体及其所必须遵守的体制规范问题;一是作品与创作主体的个性之间存在的关系,即“体”与“性”的问题。那么,刘勰是如何在《文心雕龙》这部体大思精的书中来论述这两个问题的呢?
  关于不同的文体及其体制规范问题。首先,刘勰极其重视各类文体的体制规范。他把文体的体制规范称为“大体”、“体要”等,且要“立体”、“昭体”、“位体”,否则就会“失体”而成为“谬体”、“讹体”。为此,刘勰在“论文叙笔”时“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文心雕龙•序志》),其主要目的就是在于使为文者明确不同文体的体制规范和写作要求。以下举例以具体说明刘勰几点主要的要求:一是对文章文辞、内容以及文辞与内容相结合的要求,如《诠赋》曰:“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情感由外界事物引起,作品内容必须雅正;事物通过作者情感体现,文辞必定要巧妙华丽。华丽的文辞还要与雅正的内容相结合。这就是赋这种文体的文辞与内容的要求。又如《颂赞》曰:“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颂是用来禀告神明的,所以内容必须纯正美善,“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既要求文辞必须清洁明丽。这是对颂这种文体的文辞与内容的要求。二是对文体要有一定的法式要求,如《祝盟》曰:“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祈祷文要诚恳而恭敬,祭奠文要恭敬而哀伤。这就是对文章法式的要求。三是对文体作用的要求。如《铭箴》曰:“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箴主要用来抵御过失,所以文辞必须切实;铭则有褒扬赞美的作用,所以篇体应以弘大润泽为贵。四是对文体征圣宗经的要求,如《史传》曰:“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史传的写作,在确立意义和选用言辞上必须以经典为准则,在规劝、警戒的取舍上必须以圣人为根据,这样文字上才不会空泛,内容才会确凿。实际上,这几点要求之间是有着内在联系的。文体的作用决定其文辞与内容,文辞与内容相互作用形成一定的法式,而这些又都以征圣宗经为总的指导原则。可见,在刘勰看来,每一种文体都有其相应的体制要求,应该写什么,应该怎样写,都有其历史的传承性和现实的必然性,一旦超出这个格式,便不成其为此一种文体了。
  其次,刘勰不仅极其重视各类文体的体制规范,还分别从写作者与批评者的角度来强调这一问题,使他的理论最终服务于写作者与批评者。对于写作者,刘勰要求其首先要选择好文体。《熔裁》篇曰:“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要想写好一篇文章,要根据主体性选择文体,要选择合适的素材,要用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这“三准”是在告诉写作者在创作之前如何谋划才能合乎文体的体制规范,正如他自己所解释的那样:“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能够裁辞,文句才不会杂乱,能够熔意,纲领才会分明。对于批评者,刘勰要求其首先要看作品是否遵循了特定文体的体制规范。《知音》篇曰:“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要想做好文学批评,就要从体制的安排、辞句的运用、表达的奇正、典故的运用、音律的处理以及继承与革新等六个方面去评价。刘勰把体制放在第一位,可见在他看来,批评家衡量创作成功与否的首要标准,就是创作主体能否遵循特定的文体的体制规范进行写作。
  最后,既然不同的文体都有其相对稳定的体制和规范,创作主体按照需要选择了某一种文体后,就会遵循其体制规范进行写作。因此,创作主体虽相异,遵循的体制规范却相同,这就形成了此种文体相对稳定的整体态势,且整体态势随文体变化而不同。刘勰在《定势》篇中就专门论述了这一点。《定势》篇主要探讨了以下几个问题:一是为何“定势”:“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作者情趣多种,作品变化多样,但是写作时,则要像弓箭之矢必须笔直,山涧急流必须迂回那样,应依照具体内容确定体裁,并根据体裁形成一定的体势,这样的作品才能要圆则圆,要方则方,自然成趣。二是如何“定势”:“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不同文体体裁的写作方法不同,虽然没有严格的界限,却也很难超越,只有熟悉各种写作法则,才能融会贯通、灵活运用。因此作家要善于配合运用不同的文章体势,做到“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但不管怎样互相配合,都要“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也就是不能违背此类文体总的趋势。三是整体概括不同文体决定的不同客观态势或体势:“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在此,刘勰又把上文“论文叙笔”部分所列的文体总括为六个大类,并对其体势进行概括,是对其上文的补充和深入。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