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5期
《长生殿》对临川戏剧的吸收与承继
作者:邹自振
《长生殿》问世后,即有人把它和《牡丹亭》相比较。洪昇的亲戚和朋友、以诗文词曲驰名江浙的吴人(吴舒凫)在《长生殿批语》中也特别注意把它与《牡丹亭》作比较。如说:“此剧月宫重圆,与《牡丹亭》朝门重合,俱是千古奇特事,合于曲面表而出之。”(第五十出《重圆》批语)“临川《冥判》,纯是驾虚罗列,未有此折语语摭实。如‘游丝百丈’,独‘袅晴丝’然?工力亦相当。”(第四十六出《觅魂》批语)“此与《牡丹亭》祭杜丽娘同用一调,又以供牡丹与供残梅故相犯,而绝无一字一意雷同。二曲皆须加赠板细唱。场上演法亦迥异。”(第三十九出《私祭》批语)吴人的批语,或从剧情、或从曲词、或从曲调进行比较,或指出其同处(“俱是千古奇特事”),或指出其异处(“驾虚”与“摭实”),或指出其同中异(“用一调”而“无雷同”等),真乃言简意赅。洪昇自己也郑重指出“文采不逮临川,而格守韵调,罔敢稍有逾越”(见《长生殿·例言》),言中之意是自己文采不及《牡丹亭》,而音律则胜之,也是符合事实的。
洪昇虽然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向他的前辈汤显祖学习,但汤氏《牡丹亭》富于文采而不合昆腔格律,而《长生殿》却是极适宜演出的一部剧作。康熙年间民间便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俗谚。《长生殿》具有适于演唱的一切条件,它不需要任何改编就可搬上舞台。吴舒凫指出:“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赏其律。是以传闻益远,畜家乐者,攒笔竞写,转相教习。优伶能事,升价什佰。他友游西川,数见渲此,北边、南越可知己。”(《长生殿》吴序)《长生殿》在实际演出上的成功是超过《桃花扇》以至《牡丹亭》的。梁廷楠指出:“《长生殿》至今百余年来,歌场舞榭,流播如新。每当酒阑灯灺之时,观者如至玉帝所听奏《钧天》法曲,在玉树金蝉之外,……”直至近代,《长生殿》还活跃在各地舞台上。
和《牡丹亭》相比较,《长生殿》似乎有一个相似而又迥然不同的情节模式:两剧的爱情理想都在现实中破灭,又都在超现实中复生;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关系经由起死回生在现实中实现,而杨玉环和李隆基则经由出生入死在虚空中团圆。如果说,《牡丹亭》立足于现实的土壤,让被困于高墙深院中的杜丽娘死于对爱情的徒然渴望,然后,使丽娘鬼魂由死而生,以“情”胜理,采取的是积极浪漫主义:那么,同样富有生死梦幻奇情异彩的《长生殿》,将李、杨置于月宫重圆,对“至情”逾越生死之界理想的寄寓,采取的依然是为讴歌理想,对人物和情节进行超乎寻常、越出现实可能的虚构的浪漫主义创作方法。
万历以降,从晚明到清初的戏曲作品,几乎无不标举汤显祖的“情至”思想,其中虽然不乏孟称舜《娇红记》那样较为清新的作品,但从吴炳到李渔的大多作品表现的“情”,已不是汤氏含蕴丰富的“死可以生,生可以死”的“至情”,而仅仅局限于一般的男女之情而已,实际上是对汤氏主张的一种蜕变。可以认为,汤显祖思想的真正继承和发扬光大者,应是清初的洪昇以及孔尚任。如果说汤显祖对自己“生非吴越通”而抱憾的话,洪昇则在这个意义上消释了汤氏的缺憾。无疑,他是“玉茗堂派”的翘楚。
三 “情缘总归虚幻”
当然,汤显祖和洪昇,毕竟分别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历史时代,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有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和对生活的感受及认识,因而《牡丹亭》与《长生殿》又各自有着不同的创作意图。
上文已云,《长生殿》所歌颂的李隆基与杨玉环的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不是封建帝王妃子所能有的,它只是洪昇关于爱情理想的追求。他有感于“情”而寓意政治,既要写政治逆转的社会问题,“垂戒来世”;又要歌颂“帝王家罕有”的专一不渝的爱情。这种创作意图决定了《长生殿》思想内容的复杂和矛盾。剧中所表现的爱情与为了“垂戒来世”而揭露李、杨爱情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是难于统一的。
《长生殿》所描写的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不是一般的儿女之情,而是封建帝王和宫廷宠妃之间的爱情。《长生殿》以安史之乱为背景,借唐明皇、杨贵妃之间穷奢极欲的爱情生活,来揭示由于他们的淫乱而直接诱发的政治叛乱,以致使李唐王朝由盛转衰,一蹶不振。所以,天宝遗事,李杨爱情,只是为洪昇表现政治批判主题服务的。作者在“自序”中申明,“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在“例言”中又说,“多采《天宝遗事》、《杨妃全传》”。就在第一出《传概》里他还一再声称,仅是“惜《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洪昇的好友吴舒凫也证实,“近客长安,采摭天宝遗事,编《长生殿》戏本”,“非臆为之也”。这里再三强调一个“借”、“采”,就是“借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剧本的下半部,作者所写的李杨爱情得到净化,确乎是一般的儿女之情了);采天宝遗事,表达政治寓意。这是洪昇“借”、“采”的真正含义。实际上,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愈是浓,国家便愈是遭殃,而他们愈是悲剧的结局。“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李、杨终于在安禄山的渔阳战鼓中被惊破爱情的美梦,怆惶逃往四川。
显然,作为一个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剧作家洪昇,面对着清初民族统治的可悲现实,他是决不会仅仅满足于写爱情,写帝王后妃的生离死别的。洪昇不会忘记使他家煊赫一时的朱明故国,更忘不了“国殇与家难”的耻辱和不幸。他历尽十年而三易其稿的呕心沥血之作《长生殿》,固然也表现了自己的民主思想和爱情理想,但更重要的是要抒发郁结于心胸中的兴亡之感,并曲折地反映人民群众的故国之思,即“借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再者,洪昇也十分清楚,在李、杨的“钗盒情缘”上,要寄托自己的爱情理想是十分困难的。尽管《长生殿》已删掉了有关杨妃的“污乱事”,最后又“借月宫足成之”。可是,洪昇最后又让李、杨在历尽劫难,遍尝悲欢离合的人生况味后,大彻大悟,跳出爱河情海,以色空观念否定他们的情欲,宣布“情缘总归虚幻”,促使沉迷情海者“遽然梦觉”(见《长生殿·自序》)。
《长生殿》是一部在评价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作品。剧中所塑造的明皇、杨妃的形象是复杂的:他们既是精诚的爱情理想的化身,又是社会悲剧的制造者和爱情悲剧的承担者;剧本虽然就造了团圆的结局,却无法改变主人公深刻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洪昇煞费苦心地在全剧结尾设计了一个情悔的情节和重圆的结局,将李、杨置于月宫重逢,对逾越生死之界的理想爱情进行讴歌与赞颂。但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仍可以察觉到全剧沉浸着的悲凉气氛。李、杨在虚幻中情悔重圆,实现了他们的“生死至情”,给人的感受无疑是空幻的。
需要指出的是,“情缘总归虚幻”并非洪昇的首创。请看汤显祖继《牡丹亭》后的一部剧作《南柯梦》最后一出(第四十四出)《情尽》里,淳于棼要求与死后升天的大槐安国公主瑶芳再续前缘、“重作夫妻”时的一段对话:
(旦)淳郎,你既有此心,我则在忉利天依旧等你为夫。则要你加意修行。(生)天上夫妻交会,可似人间?(旦)忉利天夫妻,就是人间,则是空来,并无云雨。若到以上几层天去,那夫妻都不交体了,情起之时,或是抱一抱儿;或笑一笑儿,或嗅一嗅儿。夫呵,此外便只是离恨天了。(叹介)天呵!
于是瑶芳公主降下与淳于棼相会,并交给他定情时的金钗犀盒,嘱他以为表记,淳于棼拉住她不放,被契玄老僧一剑砍开,瑶芳、钗盒统统不见了。淳于棼醒悟叹道:“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认为“一切皆空了”,于是跟了老僧“立地成佛”。
《南柯记》显然是汤显祖在经历了宦海风波之后看破世情,理想幻灭后,欲在佛教思想中求得解脱的虚无思想的反映。汤显祖的“四梦”所系莫非一“情”:“如果说《紫钗记》和《牡丹亭》是对‘善情’的歌颂;《邯郸梦》则是对‘恶情’的批判;《南柯梦》又别具一格,揭示了‘善情’如何被‘恶情’所吞噬。”汤显祖那种在《牡丹亭》里充满喜剧氛围、充满对一个春天新时代到来的自由期望和憧憬的呼唤已不复存在。
看来,洪昇《长生殿》中对理想化的“至情”的讴歌是承继于《牡丹亭》的,但“情缘总归虚幻”的虚无思想却是本源于《南柯记》的。但洪昇在剧本里的虚无思想没有汤氏“二梦”(《南柯记》、《邯郸记》)那么严重和明显,又当作别论了。洪昇一生“身滞长安”、“落魄风尘”、“家室多故”的坎坷经历,以及改朝换代、家道衰落的兴亡之痛,使他对于政治、对于人生前途深感幻灭。《长生殿》写月宫重圆的虚幻,它给予人的审美效果,就是这样的人生失意的空幻之感。
毋容质疑,汤显祖和洪昇对个性自由、个性解放的“情至”的歌颂,代表了明清之际时代的最强音。他们的剧作中当然都有一定程度的虚无色彩,但这种人生如梦的空幻之感,本身也是对封建社会的一种否定,同样具有反封建的战斗精神。他们的作品,无疑给后来的曹雪芹等人以巨大的思想启迪。
(作者单位:福建闽江学院)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