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5期
《长生殿》对临川戏剧的吸收与承继
作者:邹自振
“没有发生长远影响的创造力就不是天才”(《歌德谈话录》)。汤显祖的充满生死梦幻奇情异彩的浪漫主义创作方法一直延续并影响到了一个世纪后的洪昇。洪昇在《长生殿》里把李、杨的爱情理想化为生死不渝的真正爱情,演出了一部“闹热《牡丹亭》”。洪昇明确地标举汤显祖的“至情”旗帜,是“玉茗堂派”的翘楚;其剧作中“情缘总归虚幻”的虚无思想亦来自汤氏;他写李、杨月宫重圆的虚幻,无疑寄托了自己人生失意的空幻之感。深入探讨汤、洪两人剧作的杰出成就之异同及其原因,无疑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 “情之至”——“情至”
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秋,汤显祖在刚刚脱稿的《牡丹亭》“题词”里写道: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无独有偶。请看九十年后即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问世的洪昇传奇《长生殿》首出《传概》中的《满江红》词: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洪昇所讴歌的“至情”不受空间的束缚,超越生死的界限,可以感动金石,挽回天地,它所具有的奇异功能,同汤显祖所宣扬的出生入死之情,何其相似乃尔!尽管汤显祖把“情之至”的理想寄托在柳梦梅、杜丽娘这一对才子佳人身上,而洪昇将“情至”的愿望附于李隆基、杨玉环的帝妃之身,二者表现的方式不尽相同,但这并不足以构成对汤、洪二人“至情”观的轩轾。当然,由于历史时代的不同,洪昇所宣扬的“情至”观念中,还包括有汤显祖所未纳入的思想内容,这就是在民族危亡之际,同样“总有情至”的“臣忠子孝”。但是,《长生殿》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所鼓吹之“情”,则是与《牡丹亭》完全一致的。
在汤显祖的心目中,“情”与“理”是对立的。他鲜明地以合乎自然、合乎正义、合乎被压抑人们要求的“情”的思想来反对封建专制,反对封建顽固势力宣扬的性、理之学。他在《寄达观》一信中说:“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汤显祖倾其心血于《牡丹亭》里,塑造了一个强烈地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热爱自由的艺术形象杜丽娘。汤显祖认为杜丽娘是天下最有情的人,自然,她便是情的化身了。这个行为娴雅而内心炽烈的闺阁小姐,一旦青春觉醒,便投向了大自然,在“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歌唱中,享受着生命的春光;在“没乱里春情难遣”的幻梦里,得到了自由的爱情(第十出《惊梦》)。从此,她便不惜以生命来反抗和追求:“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第十二出《寻梦》)坚强的意志终于使她战胜了死,最后与心上人柳梦梅结合。这种“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丰富想象,反映了当时男女青年渴望美好生活的满腔热情,表现了以个性解放为主要内容的反封建思想的力量。这是资本主义已开始萌芽的晚明时代精神之所在,也是汤显祖比同时代其他作家更深刻地把握和反映现实本质的特点之所在。
在爱情、婚姻问题上,洪昇之心是与汤显祖相通的。可以认为,洪昇“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总由情至”的“情至”,是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中“情之至”的一个发展。而且洪昇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他要以“情至”对抗封建主义的“性理”,鼓吹“真心到底”的“儿女情缘”。因此在《长生殿》中,他要“尽删太真秽事”,把历来为封建正统文人视为“倾国祸水”的杨贵妃,描写成为一个色艺俱全的绝代佳人和执着于“情至”的“神山仙子”。“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可见,所谓“太真外传”(指宋人乐史传奇小说《杨太真外传》),只是洪昇凭借以讴歌“至情”的形象载体。
由于洪昇在李、杨爱情悲剧中寄寓了与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相适应的新的爱情婚姻观念,因而,李、杨的形象已不仅仅是民间传说和历史人物的化合物,他们身上具有了某些新思想的苗头。他们的爱情,在某些方面达到了现代性爱的高度,体现了新的夫妇关系的伦理原则。无疑,《长生殿》的艺术力量已使李、杨情缘逾越了历史上真实的帝妃之爱,而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
洪昇如此明确地标举汤显祖的“至情”旗帜,以浪漫主义精神和非凡的艺术力量,表现了人们对冲破封建障碍,实现圆满结合的理想,这在理学一统天下、禁铜人心的清初,确实产生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也是剧作的民主性精华之所在。
二 《长生殿》:“一部闹热《牡丹亭》”
《牡丹亭》和《长生殿》这两部传奇作品,虽然都是传“情”之作,但《牡丹亭》传儿女之情,仅局限于家庭范围,所以颇多冷静场面;而《长生殿》借传李、杨之情,涉及到比较广阔的社会动态,所以,往往多热闹场面。洪昇所云“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见《长生殿·例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确实,杜丽娘在阴间“一灵儿咬住不放”,和杨玉环“精诚不散,终成连理”,如出一辙。由于她们在生前所冀望的,均属当时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因此,等待她们的也必然是悲剧的命运。不过,杜小姐悲剧命运的制造者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杨贵妃的悲剧命运制造者,恰恰就是她自己。她要和李隆基占了情场,导致‘弛了朝纲’,而由于朝纲的弛误,大厦颓倾,又使李隆基和她割断恩爱”(黄天骥《论洪昇的(长生殿)》,《文学评论》1982年第2期)。杨玉环所处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她不可能实现爱情专一的理想。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人间,在不存在的虚空中实现“历史的必然要求”。
在爱情、婚姻问题上,洪昇之心与汤显祖是相通的。《长生殿》在艺术上获得了极高的成就,它被誉为“一部闹热《牡丹亭》”,一是由于杨玉环死后还演出一场热热闹闹的悲喜剧,与《牡丹亭》一样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二是由于作者有意识地接触民族矛盾,剧本采取了以李、杨爱情为主线,而以安禄山与杨国忠的倾轧斗争终至反叛为副线,两线交相穿插的结构方法。这种结构展开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能容纳曲折的情节,表现复杂的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并且起到了强化情绪和加强对比的作用。
《牡丹亭》对杜丽娘“自死而之生”的处理,洪昇是十分折服的。洪昇之女洪之则曾在文章中记载洪昇对《牡丹亭》的一段评论:“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崇》、《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逾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见《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洪昇慧眼独具,他高屋建瓴地把握《牡丹亭》“肯綮”之所在,指出这部长达五十五出的大戏,其中描写杜丽娘的“死生之际”,亦即“自生而之死”及“自死而之生”的十出是全剧的核心及关键所在,认为这些关目最能体现《牡丹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的特色和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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