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5期
“图披子美迹,诗诵欧阳篇”
作者:杨旭辉
苏舜钦,字子美,参知政事易简之孙,苏耆次子。为人慷慨有大志,京中任职虽卑,然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极陈灾变异常、时政得失,(纟丽)(纟丽)千余言,无所回避”,敢道人之所难言,故而“群小为之侧目”(《宋史·苏舜钦传》)。范仲淹荐其才,宰相杜衍以女妻之,成为庆历新政之中坚。然而朝中守旧势力的代表王拱辰、刘元瑜、鱼周询等,早就“与杜少师(按:衍)、范南阳(按:仲淹)有语言之隙”,而后更演变为“其势相轧,内自不平,遂煽造诡说,上惑天听,全台墙进,取必于君,逆施网罗,预立机械,既起大狱,不关执政,使狡吏穷鞠,搒掠以求滥,事亦既无状,遂用深文”(苏舜钦《上集贤文相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历史上从不缺少“莫须有”的罪名,“事既无状,遂用深文”,此诚后来清代词人顾贞观所感慨“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之世事险陷(《金缕曲·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而“奋舌”、“激昂”(苏舜钦《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又不拘小节的苏舜钦自然成为深文纳周之首选人物。
据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所载,当范仲淹、富弼等力倡新政之时,“小人不便”,“思有以撼动,未得其根”,而后“以君文正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壻也,乃以事中君,坐监进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君名重天下,所会客皆一时贤俊,悉坐贬逐,然后中君者喜曰:‘吾一举网尽之矣!’其后三四大臣相继罢去,天下事卒不复施为”。支公署卖废纸所得的这类“杂收钱”以助筵,在当时尤为普遍,据苏舜钦《与欧阳公书》云:“都下他局亦然”,而比之外郡将“官地种物收利之类”,“下至粪土柴蒿之物”等各种“杂收”,“往往取之以助筵会”,更是小巫见大巫。朝中守旧势力欲藉此兴狱而倾范、富、杜诸公,遂“以监主自盗定罪”,“与贪吏掊官物入己者一同”,此实乃“蓄私憾结党,绳小过以陷人,审刑持深文以逞志”也(此文《苏学士文集》不载,见《梁溪漫志》卷八)。苏舜钦等人的“远引深潜”,自快仇者之意(语见苏舜钦《答范资政》),欧阳修墓志所述中伤苏舜钦者“一网打尽”这样的窃喜之语,直可为其传神写照。
沿河南下的苏舜钦,随即来到苏州,见此地“江山之胜,稻蟹之美,充州有租田数顷,郡中假回车院以居之,亲友分俸,伏腊似可给,岂敢更求赢余,以足所欲。日甚闲旷,得以纵观书策,及往时著述有未备者,皆得缀缉之”(苏舜钦《答范资政》)。远离了案牍之劳形,与应接奔走之苦顿,那也就无须“设机关以待人”,自是“耳目清旷”,“心安闲而体舒放”,更何况又以四万钱购地筑园,于是乎苏舜钦在苏州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愉。踰月不迹公门,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消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君子,佛庙胜绝;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留连,不觉日暮。”且此地之风俗“乐善好事,知予守道好学,皆欣然愿来过从,不以罪人相遇”(苏舜钦《答韩持国书》)。
一日,苏舜钦偶过郡学,见郡学东“草树郁然,崇阜广水”,实为他梦寐以求的可“以舒所怀”的“高爽虚辟之地”(苏舜钦《沧浪亭记》),这虽是一片旧时弃地,然实有契于心,正乃柳宗元所谓之:“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钴鉧潭西小丘记》)苏舜钦“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苏舜钦《沧浪亭记》)。
以“沧浪”为号,自是苏舜钦忠而被谤,无罪被黜的遭际,与三闾大夫屈原在遭贬后所吟咏的《沧浪之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也要“潇洒太湖岸,淡竚洞庭山”,过着“撇浪载鲈还”的渔父生活(苏舜钦《水调歌头·沧浪亭》)。苏舜钦在《沧浪亭》一诗就曾这样明白地说道,唯有“一径抱幽山”这样城市山林式的生活,没有了机关和罾弋,方可真正体味到“摇首出红尘”(朱敦儒《好事近·渔父词》),“脱却朝衫上钓船,余生投老白云边”(吴梅村《赠申少司农青门六十》)般的悠闲,正是:“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
沧浪亭临水而建,园外一湾清流蜿蜒历绕,园中因势随形而造的一条水廊,“蹑山腰,落水面,任高低曲折,自然断续蜿蜒”,这正是明代苏州造园大师计成所谓“园林中不可少斯”的“一段境界”(《园冶》卷一)。水际长廊有轩榭曰“面水轩”者,悄立其间,吟诵着壁间镌刻的苏舜钦《沧浪亭记》,直有“借濠濮之上,入想观鱼”,“支沧浪之中,非歌濯足”之逸兴(计成《园冶》卷一)。“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噫!情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遇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这便是当年苏舜钦所题写的《沧浪亭记》,至于文中所说的“自胜之道”与“真趣”究为何物,也许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体悟罢,然必得在“高轩面曲水”的佳境之中,“心随鱼鸟闲”,方可参得些许真昧则是无疑的。
沧浪亭“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这是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的写实文字。沧浪亭现在虽无“绕亭植梧竹”(苏舜钦《郡侯访予于沧浪亭因而高会翌日以一章谢之》)的盛况,然而园中尚有一处至为精绝的景致,依稀可见旧日风韵,那就是“翠玲珑”。“翠玲珑”这一文学性的题咏则完全来自苏舜钦的诗句:“秋色入林红黯澹,日光穿竹翠玲珑。”(《沧浪怀贯之》)竹是中国文士风流的尤物和化身,阴晴晦明,风霜雨雪,竹之姿态万千,无不可爱可目可心,“不可一日无此君”,几成文人志趣表达的口头禅。而苏舜钦尤爱日色冷清光的境界,竹影落照在地面,亦生绿意,在清风的吹拂下,绿影摇曳多姿,尽情享受着远离尘俗的静寂与清泠。这岂非明末清初画家张风所追求的生活状态:“一竿二竿修竹,五月六月清风。何必徜徉世外,只须啸咏林中。”(《题〈竹林高土图轴〉》)只“翠玲珑”一语,就已“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尧臣语,见欧阳修《六一诗话》)。清代著名学者、诗人钱大昕以为苏舜钦的诗中此句和“野蔓盘青入破窗”最佳,于是在他游览之后所作的《沧浪亭》诗中将二句融铸成一联:“竹翠穿日光,窗青延野蔓。”总觉得少了苏舜钦的那种感觉。这就是南宋学者胡仔所说的,苏舜钦诗“真能道幽独闲放之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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