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1期
辉煌的爱国词章
作者:刘乃昌
著意登楼瞻玉兔,何人张幕遮银阙?倩蜚廉得得为吹开,凭谁说?
然而这些人间阴影在当时毕竟无力驱除,而南宋的政局昏暗却有增无已,对此,辛弃疾用词着力进行了针砭。他指责当时奸佞得势、贤者受压的“流水高山弦绝,怒蛙声自咽”(《咽金门》“遮素月”),“倩何人与问,‘雷鸣瓦釜,甚黄钟哑’”(《水龙吟》“被公惊倒瓢泉”)。在《卜算子》中,作者借用李广和李蔡的对比,揭露了贤愚不分、黑白颠倒的现实:“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这些揭露现实的作品,在辛词中是很富于战斗性的。
稼轩词还真切地描写了农村生活和田园风光。辛弃疾长期退闲农村,对农村生活有细致的观察和体验,他继苏轼之后把创作视野扩展到农村,写了一批清新幽美的农村词。稼轩以清丽的笔触和通俗的语言,描绘了江南农村的生活小景,如《浣溪沙》:
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
农民有的踏水车浇高田,有的收早稻尝新米,有的买酒烹鱼庆丰收,阵雨掠过,凉意袭人,青竹丛生的村头时有卖瓜人走过。词人笔下再现的不是一般的山林野趣,而是独具风韵的江南农村;不是沉寂恬静的环境,而是充满生产气氛的生动画面。《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写茅店、社林、溪水、水桥,不但突出了江南农村的特点,而且借“惊鹊”、“鸣蝉”、“蛙声”和“说丰年”的亲切对话,显示了丰收在望的喜悦,虽系夜景,写来也动静结合,充满了生机。农村勤劳淳朴的风俗习惯,在稼轩词中也得到了生动的反映,如《清平乐》描写了辛勤劳动的一家: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一家男女老少都充满乐趣地劳作,连最顽皮的小儿子也有适当的活计,“卧剥莲蓬”一句写尽了儿童娇憨自恣的情态。再如《鹊桥仙》写乡邻婚嫁喜事:“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鹧鸪天》写村姑打扮起来看望外婆:“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寥寥几笔就把农村淳厚质朴、充满乐趣的生活气象烘染出来。稼轩词还反映了农村人与人之间的敦厚关系和农民的忧乐,如:“掀老,拨新醅,客来且进两三杯。日高盘馔供何晚,市远鱼鲑买未回。”(《鹧鸪天》)“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浣溪沙》)没有长期的乡居生活体验,是写不出这样富有乡土气息的词作的。城市歌馆和上层社会生活题材,一向充斥于词坛,用词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品在词史上屈指可数,正由于此,稼轩的农村词虽然没有更多地描写农民疾苦,仍以值得珍视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而引起人们注目。
然而,辛弃疾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作家,他坚持恢复中原,却不能不把推行抗战决策的希望寄托于朝廷;他同情人民的疾苦,却反对人民对封建政权实行反抗;他怀有积极进取的热情,但在重重打击磨难面前又不免徬徨和沮丧。这种种思想矛盾,不能不在他的作品中有所反映,因而消极颓唐情绪和行乐玩世思想在辛词中时有流露,甚至有个别作品公然诋毁农民起义。我们不能脱离历史条件对古代作家提出过苛的要求,但对于他们本身的局限性和思想糟粕,还是应该予以指出的。
独特的艺术成就辛弃疾在词史上异军特起,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建立了足以领袖一代、雄视百家的独特词风。其词作被人誉为“大声鞺鞳,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辛稼轩集序》),“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堪称为矗立于两宋文苑中的一座瑰奇多彩的艺术峰峦。
稼轩词不同于风情婉娈、搔首傅粉之作,而以气魄宏伟、形象飞动见长。它很少有愁兰、衰柳、云屏、燕梁、绣帘、鸾镜之类的环境物象描写,而常常把苍江、危楼、奔雷、骇浪等奇伟非常的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以自然形象来说,辛氏笔下的湖、江、山、峦、云、雨等,都有一种奔腾驰骤、不可羁勒的气象,如: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沁园春》)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水龙吟》)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
谁信天峰飞坠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满江红》)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汉宫春》)
艺术形象无不映现作者性情,这些景物的气韵正是与词人恢宏的襟怀和沸腾的情感紧密契合的。辛词中所写的人物,很少粉白黛绿的莲娃歌女、红颜佳人,而以建功立业的王公将相、怀才不遇的有志之士、性行高洁的文人墨客三类人物为最多。其中如功盖一世的大禹、姜尚,金戈铁马的孙权、刘裕,功成身退的范蠡、谢安,怀忠被谗的屈原、贾谊,气节凛然的陶渊明等人,在辛词中都屡见不鲜。在这些人物身上,显然凝聚着作者的理想,渗透着作者的忧愤和同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辛词还正面刻画了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满江红》)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空弦。(《八声甘州》)
这里写的是风姿英武的飞将军李广。辛词不仅借古代名将寄托自己的理想,还描绘了词人的自我形象: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水调歌头》)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阮郎归》)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满江红》)
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黄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一枝花》)
这里有的是写实,有的是想象,但都表现了诗人豪俊的个性和英武的气概。由于辛词气宇轩昂、形象飞动,就给人一种感情激荡、生龙活虎之感。《艺概》称“稼轩词龙腾虎掷”,《白雨斋词话》说辛词“词中之龙”,“气魄极雄大,意境极沉郁”,这的确道出了辛词的突出个性。
稼轩词融写景、叙事、抒情为一体,采用多样化的手法,加强了词的表现力。北宋婉约派小词惯以情景二字为词料,多取比兴体,至柳永发展长调,“长于叙事,有过前人”(《艺概》),稼轩承受柳永、苏轼和初期抗战词的影响,把词的容量和表现功能发挥到极致。他也善于比兴手法,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蝶恋花》“九畹芳菲兰佩好”,全篇用比兴,以骚赋借香草美人为喻的手法,寄托忧愤情怀。但稼轩词长调多、赋体多,过乎前人。如夜读《李广传》感其事赋《八声甘州》,开门见山,直叙李广故事,把人物情节作为描写的中心,借叙事来遣怀。这类敷陈其事的词,有时也写景,但多“即事叙景”,如《满江红》:
车马路,儿童泣。风雨暗,旌旗湿。看野梅官柳,东风消息。莫向蔗庵追语笑,只今松竹无颜色。
它不同于“即景抒情”,而是以叙事为主干,环绕人物和事件来写景。辛词有时不侧重叙事,而直接抒怀,如《贺新郎》: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全是写自己的想法和认识。这种直泻胸臆的赋体,在辛词中较为常见。辛词还采用文赋铺张排比的手法来言志抒情,如《贺新郎》“绿树听鹈”排比一系列历史故事,来渲染悲壮的情感,被人比为太白的《拟恨赋》。稼轩喜敷陈其事,倾谈肺腑,写来笔飞墨舞,淋漓尽致,宜于采用长调。长调篇幅恢宏,讲究收纵、开阖、起伏等章法,便于作者综合运用描写、叙事、抒情诸种手段,尽情地驰骋笔力,最为稼轩喜爱,因而辛词中长调较多,如《水调歌头》、《满江红》、《贺新郎》、《念奴娇》、《水龙吟》等调,辛弃疾运用得最为纯熟和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