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爱国词章
作者:刘乃昌
稼轩词的语言也是个性化的,它雄深雅健、博洽浑厚、舒卷自如,与一味镂金错采、争浓斗艳者迥乎不同。辛弃疾融化语言材料的气魄极大,他彻底突破传统词家用语上的旧框框,不限于用词家语言写词,也不仅长于点化前人诗句入词,还广泛地运用骚赋、散文、经典、小说乃至俚语,正如《莲子居词话》所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辛词用典的广博而精当是超过前人的。如在史致道席上所赋《满江红》,上片两用典故:一为“鹏翼垂空,笑人间苍然无物”;一为“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作者用《庄子》大鹏的寓言比喻史致道抱负宏伟、才能超群;用古代女娲补天的神话,激励史氏以非凡的才能整顿残破的江山。这不仅十分自然、得体,而且形象鲜明,能给人以鼓舞力量和美感享受。另一首《满江红》激励友人:“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这两句充满豪气的临别赠言,系由《汉书》马援的自誓和枚乘《七发》中语句剪裁锤炼而成,含义丰富而又十分警策、精当。辛弃疾“胸有万卷,笔无点尘”(《金粟词话》),对历史掌故常能随手拈来,自然超妙,有些词如《贺新郎》赋琵琶,“用典虽多,却一片感慨,故不嫌堆垛”(《白雨斋词话》。这是其他词家所难以做到的。辛词语言具有散文化的特色,他喜欢融化散文句法入词,但并不违反词的声韵要求。如《贺新郎》直接移用《论语》中的感叹句“甚矣吾衰矣”发端,以下由叹息交游零落写到自己的壮心不已,又化用南朝人语,写狂放情怀:“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篇中多处融化散文句式,糅进语气助词,但不影响词韵律美,反给人以气势贯注、自然宏肆之感。辛弃疾还摹拟不同的口吻,将对话穿插到词中,如《沁园春》“戒酒杯使勿近”,作者呼唤酒杯到跟前,告以饮酒过量易害人的道理,双方互有问答。《西江月》“遣兴”写作者醉意朦胧中与苍松对话,风趣地表现了词人的倔强性格,手法新颖,富有戏剧性。辛弃疾还常常于词中言议英发、慷慨陈词。如《水龙吟》:“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整个上片谈形势,谈现状,谈抗战责任,全以议论出之,但决不是押韵的论文,因为这里所用“天马”、“新亭”、“神州”等词,都是深含意蕴的文学语言,且句句贯注着作者炽热的诗情。杨慎《词品》说:“近日作词者……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稼轩发展了东坡的传统,不仅以写诗的笔力写词,更在词中驰骋议论,有的“以古文长篇法行之”(《复堂词话》)。辛弃疾还光大了东坡的括体,广泛地用词括南华、骚赋、陶诗等等。词到他手里可说醉墨酣畅,任情挥洒,词源滔滔,驱遣自如,充分体现了他驾驭语言的高超艺术腕力。
稼轩词以洪钟巨鼓的高亢之音,掩缠绵悱恻的婉约之调,可以说是志士的绝唱、英雄的高歌。毛晋称其“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稼轩词跋》)。陈廷焯说:“稼轩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白雨斋词话》)这都概括了稼轩的基本词风。悲壮激烈、纵横豪宕、沉郁顿挫,是稼轩词的主调,许多名篇都体现了这些特色。但辛词并不囿于一格,集中有《木兰花慢》“用《天问》体”,《念奴娇》“效朱希真体”,《丑奴儿近》“效李易安体”,并且还有《唐河传》、《河渎神》两首“效花间体”,足以证明稼轩是颇重视兼融众体、汲取各家之长的。辛词中不全是豪壮非凡的英雄之歌,也有极妩媚、极清丽或以俚俗、幽默见长的。如效易安体的那首《丑奴儿近》全用家常口语,《寻芳草·嘲陈莘叟忆内》充满谐趣,多数农村词写得清丽隽秀。至于爱情词,也写得绵密动人,如《祝英台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写情人离别,真可谓“昵狎温柔,魂销意尽”(《填词杂说》)。《青玉案》小词写元宵佳节词人穿越火树银花、人山人海的闹市,偏向灯火阑珊的冷清角落,寻觅不同流俗的理想意中人,借以寄托作者自甘幽独的超迈理想。全词用婉媚的笔调、绚丽的词藻,烘染出一个无比美妙的意境,在辛词中也是别具一格的。邹祗谟云:“稼轩词,中调小令,亦间作妩媚语。”(《远志斋词衷》)刘克庄说辛词“其浓丽绵密处,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后村诗话》)。这些评语正确地指出了辛词风格的多样性,说明豪放词人并不是与婉约风韵绝缘的。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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