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2期

徐笔下的思妇形象及文人自觉的代言体创作

作者:刘淑丽




  徐笔下何以出现这类不同于建安诸作家的自觉为女性代言的作品,还得从他的为人、思想及对当时社会现实问题的看法说起。徐(170~217)字伟长,北海(今山东寿光)人,《先贤行状》说他“清玄体道,六行修备”,“轻官忽禄,不耽世荣”,是一个注重内心修养、功名心淡泊、不乐世竞的人,他“聪识洽闻,操翰成章”,对社会现象较为敏感,并有自己独特的见识,而且善于为文,曾“擅名于青土”(曹植《与杨德祖书》)。董卓作乱后,徐回乡养病不出。建安中,被曹操辟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后转五官中郎将文学,两次称疾不仕。
  由此可见徐为人清静淡泊,在建安诸子中属于较低调者,不同于诸子中汲汲于建功立业者,而是倾心于著述创作。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徐时有齐气”,“齐气”实际上就是指以齐学为主的一种个性气质,它与曹魏时期以曹氏父子为代表的“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气质不同,而是继承了齐学讲究四时阴阳对人心情行为的主宰作用,这使得汉代正统儒家思想观念在徐身上还有所保留。徐具有崇儒尚实的个性理想,“性常欲损世之有余,益俗之不足”(徐《中论·序》),对于当时文坛“辞人美丽之文,并时而出作,曾无阐弘大义,敷散道教,上求圣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者”(同上),这类文辞美丽而无实质风教裨补作用的空洞作品表示不满。因此他“废诗赋颂铭赞之文,著《中论》之书二十篇”(同上),论述关于个人德行修养与帝王治乱之术,目的在于“总众言之长,统道德之微”(同上)。建安七子普遍作有《神女赋》、《止欲赋》之类的作品,而徐却不见类似作品,可见他在创作上力求不同于流俗。徐写的有关思妇的诗,也正是他在创作上另辟蹊径的表现。
  徐的思妇诗体现了他对当时社会现实中相关问题的思考与主张。首先,他对汉末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浮华交游现象表示很大的不满。在《中论·谴交》中他说:“古之交也为求贤,今之交也为名利而已矣。”这样的现象产生了诸多社会弊端。除了盲目的交游导致奢费资财、公务不修、求势逐利、结党营私,徐尤其指出的是,浮华交游造成了一些社会伦理问题,如夫妻母子长期分离所引起的痛苦,这是与传统儒家思想追求的孝悌仁义相冲突的。他说:“交游者出也,或身殁于他邦,或长留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室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交游乎外,久而不归者,非仁人之情也。”(《中论·谴交》)徐认为久游不归者违反天伦之乐,有违仁人之情。“室人抱东山之哀”典出《诗经·豳风·东山》“妇叹于室”一句,原诗为:“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描写丈夫行役于外、想象家中妻子叹息思念的情景。这些思想恰好与他的《室思诗》、《情诗》中的思想极其相似,如:
  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容。(《情诗》)
  念与君生别,各在天一方。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室思诗》其一)
  君去日已远,郁结令人老。(《室思诗》其二)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室思诗》其三)
  何言一不见,复会无因缘。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室思诗》其五)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
  浮华交游不仅使骨肉亲人备尝分离之苦,也对统治阶级的政权造成了威胁。曹魏夺取政权之后屡次提出戒浮华,就是很好的例证。
  另外,思妇的性格特点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作者的情感色彩,如思妇身上体现的对男性的依附心态。建安时期的文人大多对依附心理有着深刻的体验。刘桢就曾对依附心理有过描述:“青青女萝草,上依高松枝。幸蒙庇养恩,分惠不可赀。风雨虽急疾,根株不倾移。”(《诗》)当时,归于曹魏麾下的建安文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不得意的心理感觉。如王粲之“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七哀诗》三首之二);陈琳之“闲居心不娱,……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收念还寝房,慷慨咏坟经。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陈琳《诗》)。“沉沦众庶间,与世无有殊。纡郁怀伤结,舒展有何由”(《诗》)。我们也由此感觉到了建安文人之间普遍弥漫的慷概不平之气和沉沦下僚的哀怨。因此,这种类似于思妇般哀怨依附的情感很容易被文人发觉并将其宣泄,而在思妇身上找到突破口。这样,徐的思妇也许并不仅仅是在“抱东山之哀”,也有可能蕴藏着政治上的感慨。徐虽然性格淡泊,“不耽世荣”,但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了完全“轻官忽禄”、淡泊名利的地步,否则就不会产生《中论》这样探讨君王大业的书了。况且,徐“清玄体道”,善察幽微,揣摩思妇幽微细腻的情感与心理本身也具有一定的趣味和挑战性,因而就产生了较建安其他文人更自觉的思妇代言体。值得注意的是,思妇身上执著温婉的性格也是与作者的思想倾向分不开的。《中论·法象》说:“君子口无戏谑之言,言必有防;身无戏谑之行,行必有检;故虽妻妾不可得而黩也,虽朋友不可得而狎也,是以不愠怒而德行行于闺门”,“祸败之由也,则有媟慢以为阶,可无慎乎?”徐主张男女之间要恪守礼仪,不以媟慢戏谑而乱了伦常礼法,因此,在思妇身上也倾注了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礼仪修养,使思妇形象本身更容易给人以美感,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叹惋。鲁迅先生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可以说,徐在这方面做得非常逼真到位。
  综上所述,徐的思妇代言体诗在魏晋之际起到了很好的开拓作用,对后世代言体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近而言之,对正始时期的傅玄、西晋的陆机与张华的此类作品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尤其是张华笔下的女性,呈现出温婉典雅、温柔隐忍的气质,显然是与徐思妇诗有着文学传统内部的继承与发展关系;远而言之,“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室思诗》之三)的表达模式对后世影响深远,自刘宋孝武帝始,取“自君之出矣”一句为题,另创新的乐府,表达女子对丈夫深婉的相思与眷恋之情,此后继作者不绝,直到唐代张祜,作者有十五人之多。此足见徐思妇诗的影响,只可惜始终没有被人注意。
  (作者单位:《文史知识》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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