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2期
徐笔下的思妇形象及文人自觉的代言体创作
作者:刘淑丽
徐诗现存四首,除却《答刘桢诗》之外,其余三首包括《室思诗》六章、《情诗》与《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对于存诗不多的徐来说,关涉思妇题材的诗占了他现存诗的四分之三,确实是一不容忽视的现象,就是在建安诗人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前人对徐的此类诗作显然未予以足够重视。对中古诗歌进行全面评价的《诗品》中,徐被列为下品:“白马与陈思答赠,伟长与公干往复,虽曰‘以莛扣钟’,以能闲雅矣。”“伟长与公干往复”所指的即是刘桢的《赠徐诗》与徐的《赠刘公干诗》。这里,徐与刘桢的相互赠答,被比作曹彪与曹植的往复赠诗,是“以莛扣钟”,意为徐诗比之刘桢诗犹如以小木枝扣击大钟,所发出的声响很小,影响甚微。刘桢诗之成就人所共知,此不赘述,但钟嵘只把一首诗拿来评判,而全然不顾其他几首诗的存在,显然是没有将徐为思妇代言的诗纳入视野,属于考察不周,亦或没有这一题材方面的认识。对于钟嵘的抑徐扬刘,之后的论诗者颇为不满。胡应麟说:“以公干为钟,而伟长为小梃,抑扬不已过乎!”(《诗薮·外编》卷二)王士祯说:“建安诸子,伟长实胜公干,而嵘讥其以莛扣钟,乖反弥甚。”(《渔洋诗话》卷下)
下面我们先来解读《室思诗》六章:
沉阴结愁忧,愁忧为谁兴?念与君生别,各在天一方。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不聊忧餐食,慊慊常饥空。端坐而无为,仿佛君容光。(其一)
峨峨高山首,悠悠万里道。君去日已远,郁结令人老。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时不可再得,何为自愁恼。每诵昔鸿恩,贱躯焉足保。(其二)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其三)
惨惨时节尽,兰叶凋复零。喟然长叹息,君期慰我情。展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蹑履起出户,仰观三星连。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其四)
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安得鸿鸾羽,觏此心中人。诚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何言一不见,复会无因缘。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其五)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其六)
由于是连章体,每一章都有所侧重。第一章写离别的无由相会,见面无期,以至茶饭不思。“慊慊常饥空”既是指因无心进食而导致饥饿之苦,也表明情感生活的空白导致情感的饥渴,生活突然到了无为而治的地步,唯一要做的是思念对方的容貌。第二章写崇山阻隔,相距万里,思念使人变老,由此感悟到人生的短暂易逝,如暮春之草朝不保夕。在天地与生命等大问题面前,自我烦恼显得似乎很可笑,思念似乎微弱了些,但一想起昔日的恩情,微弱的身体又怎么能够承受得了呢?第三章写音讯阻隔,思妇企图托天上的浮云传达自己的思念,但浮云又怎能靠得住,只能勾起无限感慨:他人别后有相会的时候,而自己却永远盼不到夫君的归来。这使自己的生活状态像东流水一样,无尽地思念,更无心梳洗打扮。第四章写秋日来临兰花凋谢,长夜不眠的思妇披衣出户,凝视夜空中的繁星黯然落泪,由爱而生恨。第五章睹物思人,希望能像鸾鸟那样插上翅膀,看到心中的那个人,感叹昔日的比目鱼,今日竟成了永远也无法相会的参与辰。第六章就感情的忠贞问题展开思考,在感情上有始无终的人多,重新而忘故的人多,思妇虽与夫君相隔万里,但没有须臾忘掉他,也希望他像自己一样,时时思念着对方。其实,第一章侧重写情感的空虚与思念,第二章侧重写生命的短暂与无法承受的相思之苦,第三章写别后的无心梳洗与无尽思念,第四章由季节变更感发无眠,第五章以参辰喻夫妻不得相见,第六章希望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忠贞专一。总之,是将夫妻分离而守在闺中的思妇所能遭遇的可能的场景、心情与生活状态都写了出来,洋溢着对远方人的拳拳思念,这种思念占据了思妇整个的思想、情感与生活,已经变成她们存在的意义,是她们存在的全部。
《室思诗》整个说来写得较为直白,似乎是由于作者的有意探索,也似乎是作者力图建立这样一种思妇诗的范本而作的尝试。而《情诗》的写作更近于成熟与完满,简直可以作为建安时期此类题材诗歌的范本:
高殿郁崇崇,广厦凄泠泠。微风起闺闼,落日照阶庭。踯蹰云屋下,啸歌倚华楹。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容。炉薰阖不开,镜匣上尘生。绮罗失常色,金翠暗无精。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顾瞻空寂寂,唯闻燕雀声。忧思连相属,中心如宿酲。
诗首先写外物的崇郁凄冷,“高殿”、“广厦”、“云屋”、“华楹”极言居处之雄伟壮阔与华丽,反衬出思妇个人之压抑、孤寂、落寞。微风吹拂,落日照临,自然界的变化亦勾起内心之不平静,风动亦是心动,落日则意味着又一次失望,徘徊与啸歌乃思妇感于外物触发而采取的行动。徘徊表示了忧郁、无奈,心虽牵系远方,但为女儿身却只能茕守空闺;啸歌乃内心郁积的一种释放,也体现了无法承载思念的重负而情绪泄逸。接着,思妇自述生活状态。自从别离后,无心修饰,一如《诗经·卫风·伯兮》中思妇之“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非无膏沐,谁适为容”,悦己者既不在旁,修饰又为谁看?心灰至此,是一种消极的生活态度。这种消极不仅影响了思妇的生活质量,也影响了她正常的生活秩序。炉薰不开,明镜不用,衣服与首饰因懒得打理而黯淡无光,失去了正常的颜色,甚至无心吃饭。这一切表明了思妇过的是一种病态的生活,只有守候与等待,而无其他生活内容,可谓相思入骨。
我们注意到,不同于“古诗十九首”的诗中主人公有时难以确定性别,徐的《情诗》、《室思诗》与《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都是以女性口吻来写,最明显的标志即是这几首诗中无一例外都以“君”来称对方,这样一方面表明了主人公的女性身份,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对男性配偶的尊敬,利用这一称呼,使男女各自归位,诗中的思妇就更加自觉地扮演起女性阴柔的角色和对男性的依赖。虽然只是一字,却体现了作者自觉的代言意识,因此,徐的这些诗可以看作是有意识的代言体创作。
通过上面对有关诗歌的解读,我们感觉到,诗以女性口吻写来,语气舒缓婉转,情感缠绵深挚,虽然极写被相思折磨得茶饭不思、难以维持正常生活,但却始终没有怨言与凄戾之词,甚至也不像“古诗十九首”中之思妇那样喊出“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春情难耐之词,而是十分隐忍虔诚与忠贞,充满了温柔敦厚的气质。从诗中所反映的内容来看,我们感到思妇的内心与生活完全被对丈夫的思念所占据,其情其感弥漫于思妇整个的身心,似乎对丈夫的思念就是思妇们的空气,离开它她们无法存活。这种对女性的塑造可以说是带有很强的理想化色彩。换句话说,即作者本人希望思妇是这样的形象这样的状态,这样对待自己与丈夫的态度。在她们的世界中,丈夫就意味着一切,情感也意味着一切,似乎这些思妇是脱离日常人伦与家庭义务而存在于真空中的女子。这是徐的倾向,也是对思妇的审美化与唯美化,这就是徐笔下思妇形象不同凡响的意义。
在创作中,徐有意忽略日常生活中女子所应有的诸多伦理义务与操作性的工作,而将其塑造为完全为感情而活的形象,也许是为了塑造思妇温柔敦厚的性格,强调女子所承受的分离之苦,以及丈夫长期交游不归为她们带来的深深的心灵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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