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4期

中国古典文学与国学

作者:谢桃坊




  《文史》副刊是我们几个爱读书的朋友们凑合的一个“读书俱乐部”。我们想在这里提出我们自己研究文史的一些小问题,一些小成绩。……我们用的“文史”一个名词,可以说是泛指文化史的各方面。我们当然不想在这个小刊物里讨论文化史的大问题,我们只想就各人平时的兴趣,提出一些范围比较狭小的问题,做一点细密的考究,寻求一些我们认为值得讨论的结论。……文史学者的主要工作还是只寻求无数细小问题的细密解答。
  
  这是对“文史”学术规范的说明,是对国学研究经验的总结。胡适此后不再谈“国学”,而是谈“文史考证”了。1952年胡适为台湾大学和台湾师范学院文科学生讲《治学方法》,他以为:“中国的考证学,所谓文史方面的考证是怎样来的呢?我们的文史考证同西方不一样。”这种方法源于宋代,至清代乾嘉学派而完善。胡适特别以其对于中国古典小说的考证为例说:“我用来考证小说的方法,我觉得还算是经过改善的,是一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我可以引为自慰的,就是我做二十多年的小说考证,也替中国文学史家与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扩充了无数的新材料。”他对《红楼梦》的考证用力最多,时间最长,发表有《红楼梦考证》(1920年)、《跋〈红楼梦考证〉》(1922年)、《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1928年)、《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1933年)、《俞平伯的〈红楼梦辨〉》(1957年)、《所谓曹雪芹小像的谜》(1960年)、《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1961年)等十余篇论文。他谈心得说:“《红楼梦》的考证是极不容易做的,一来因为材料太少,二来因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路。他们怎样走错了道路呢?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搜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的情节。……我觉得我们做《红楼梦》考证只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着手(著者和本子),只能用我们力之所能搜集的材料,参考互证,然后得出一些比较的最近情理的结论。”胡适正是采取文史考证的方法在《红楼梦》研究方面取得最卓越的学术成就的。文史研究的对象是中国古代文献与历史和中国学术中存在的细小问题,它在方法上采用清代乾嘉学派的传统的考据学,并吸收近代科学的实证方法进行细密的考证。由此可以解决中国文化史和中国学术中存在的某些细小的、疑难的、深奥的学术问题,它们必须是具有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深厚修养的并具专业优长的中国学者才可能解决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学术界关于《老子》成书的年代问题,自钱穆提出后,冯友兰、顾颉刚、胡适等都参加了争论。这是典型的文史考证问题,所以西方汉学家对此感叹说:“中国学术问题需由中国人自加论定。”
  新中国建立后学术界虽然在新的思想指导下继续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但“整理国故”工作成为“古籍整理”了,没有再谈“国学”了。1962年10月由《新建设》编辑部主编、中华书局出版的学术专刊《文史》创刊,卷首的《编者题记》云:
  《文史》所收辑的文章大抵偏重于资料和考据。学术研究是一个认识过程。积累资料和辨析资料是不可缺少的第一步。大量占有资料,才能使研究工作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考据就是对资料进行鉴别,去伪存真,辨其精粗美恶。……《文史》准备收辑研究我国古代和近代文学、历史、哲学、语言和某些科学技术史等方面的文章。
  
  同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创办了《中华文史论丛》辑刊,其宗旨与《文史》相似。中国新时期以来《文史》和《中华文史论丛》仍保持了最初的宗旨,而1993年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办的《国学研究》亦继承了《国学季刊》的传统。因此我们可以说:国学即是文史研究或文史考证。它们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只是因时代学术观念的变化而出现的不同名称而已。古典文学已是国学——文史研究的重要对象之一。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文学家生卒年问题、作家事迹考、文学总集和别集的成书年代与真伪问题、作品的系年、作家的交游关系、文学典籍的版本源流、文学史上的未决公案、文学现象的历史线索、重要作品的文字训诂、韵文的音韵问题、文学专门术语的考释、作家遗事的追溯、作品的辑佚与疏证等等文献与历史的细小问题的考证皆属于国学研究的范围。虽然这些问题是与中国文学研究有关的,但却非文学研究所能解决的。因此国学视野中的古典文学是古典文学史上存在的某些细小的、综合性的、边缘性的学术问题。这样,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与国学的对象存在部分叠合的关系。我们治古典文学如果使用文学的研究方法仅关注文学语言、艺术形象、文字形式、文学意象、文学结构、文学情节、作家风格、作品艺术性、文学流派、文学现象、文学思潮等,忽视了许多非常重要的文史考证的学术问题,或者只能借助他人的考证成果,则这种研究是缺乏新的证据而不会深入的,也反映了其基础的不牢固。当然学者治学各有所长,长于论辨、长于考据、长于辞章,或长于笺注辑佚,但能兼善则更可能达到学术高境。总之,我们从古典文学与国学的关系的考察,使我们能清楚地认识到学习和研究古典文学必须具备一定的国学基础。
  现在谈到“国学”,每每在观念上仍感模糊与宽泛,将它等同于儒学、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学术,或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书的知识。这是因为把研究、研究基础和知识普及不分学术层次地混为一谈了。国学研究是很高深的学问,是少数专家的工作,不是民众可能而又应该了解的,所以顾颉刚不赞成国学的普及工作。他在1926年作的《北京大学〈国学门周刊〉发刊词》里说:
  我们研究的主旨是在于用科学的方法去驾驭中国的历史材料,不是要做国粹论者。我们不希望把国学普及给一班民众,只希望得到许多真实的同志而互相观摩,并间接给研究别的科学的人以工作的观感,使得将来可以实现一个提携并进的境界。
  
  当然这样的研究成果是会推进中国学术和宏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国学研究尽管是关注文献与历史的狭小的问题,但要对它们进行细密的考证却是非常困难的,特别需要有广博的传统文化知识,熟悉经、史、子、集的重要典籍。《四库全书》共收3461部典籍,然而估计中国典籍的总数在八万种以上,故而要熟悉如此浩如烟海的典籍实不可能,但在形成中国传统文化过程中发生过重大影响的典籍,却是研究国学必备的基础。自二十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了《国学基本丛书》,计收典籍287种,其中诗文总集16种,诗文别集75种,词曲11种,传奇小说12种,共114种,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专业基础书籍。此外治古典文学尚需国学的基础知识,以下典籍是必读的:
  《清代学术概论》《直斋书录解题》《四库全书总目》《通志略》《四书集注》《经学通论》《周易集解》《荀子集解》《庄子集解》《老子本义》《墨子间诂》《宋元学案》《韩非子集解》《礼记集解》《尔雅义疏》《说文解字注》《广韵》《日知录集释》《文史通义》《尚书今古文注疏》《春秋左传诂》《史记》《汉书补注》《后汉书补注》《三国志》《资治通鉴》
  
  阅读以上二十余种典籍便可形成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再治古典文学时则能与中国文化根基相联系而进入深层的学术境界。学术的普及工作是很必要的,这对于提高国民的文化素质会有积极的作用。国学是不必普及的,然而中国传统文化知识是应向民众普及的,其中自然包括古典文学知识了。在当前国学热潮再度兴起之际,我们回顾中国古典文学与国学的历史关系,有助于我们从国学的角度认识古典文学研究性质和方法的复杂性,以便提高古典文学的研究水平和开拓广阔的道路。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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