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4期

连珠体的归类与起源问题的再思考

作者:罗 莹




  总之,从连珠体的结构、体式、用语等方面来看,兼有赋和骈文的部分特点,但是,从严格的文体分类的角度来看,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地归入赋和骈文中。笔者认为,由于连珠体自身的独特性,刘勰将之归入“杂文”类是比较合适的,或者单列“连珠”一体,把它作为一种古老而式微的文体样式存在于研究者的视野中会更好。
  
  二、连珠体的起源与定体
  
  关于连珠体的起源问题大致有三种说法。第一,起源于《韩非子》说。《北史•李先传》:“(魏帝)俄而召先读韩子连珠论二十二篇。”章学诚也认为内外《储说》是连珠体的源头:“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清代的李兆洛明确指出:“此体(连珠)仿于韩非之内外《储说》,淮南之《说山》。”(《骈体文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而实际怎么样呢?通过考察,我们发现,尽管《储说》等篇多用比喻乃至寓言来说理,但是并不符合短小精悍、言简义明、讲究对偶的文体特点,而这恰恰是连珠区别于其他文体的关键。在先秦典籍中的《老子》、《论语》、《庄子》、《荀子》等诸子书中也用大量的比喻、寓言来说明事理,则它们也可以算做连珠的源头了。因此,也不能说连珠仅来源于《韩非子》。
  第二,兴于汉章帝之世说。傅玄《叙连珠》“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而蔡邕、张华之徒又广焉。”通过检索比较,我们可以发现,班固、贾逵、傅毅均有连珠作品,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七辑扬雄连珠两首,班固连珠五首,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贾逵连珠一首,《后汉书•傅毅传》有明确记载毅作有连珠。扬雄,公元前53—公元28年,生当西汉,其卒年比东汉章帝时期(公元76—88年)要早几十年,比班固、贾逵、傅毅也早,这样,“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之说便不攻自破。
  第三,扬雄首创说。《文心雕龙•杂文》:“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璅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沈约也持同样的观点,其《注制旨连珠表》曰:“窃闻连珠之作,始自子云。”从现存的资料来看,连珠体的创作在汉魏六朝时较为繁荣。《全汉文》卷五三收扬雄连珠三首,其一为:“臣闻明君取士,贵拔众之所遗,忠臣荐善,不废格而所排,是以岩穴无隐,而侧陋章显也。”从体式而言,它同连珠的代表作品陆机的《演连珠》大体相当,因此,可以说扬雄的连珠创作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最早的作品,所以说扬雄“肇为连珠”还是可信的。但是,任何一种文体的形成都有一个萌芽、定型、发展、消亡的过程,我们今天看到的连珠体是定型的,其呈现的特点也是定型时的文体特点,扬雄的创作并不是源头,而是连珠体发展到成熟期的定体之作。
  那么,连珠体的最早起源到底在哪里呢?笔者认为连珠体萌芽于先秦诸子文章中,是先秦诸子及游说之士善辩与善喻传统相结合的产物。从先秦的典籍中我们可以看到,先秦时期有着丰富的善喻传统和论辩经验,诸子们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在游说和论辩时,他们常常以生动鲜明的语言,运用大量的寓言、譬喻、排比等文学手段,以及逻辑推理的手法来表达抽象的道理,寓抽象的理念于具体鲜明的形象之中,造成一种委曲而又显豁的表达效果,这比直接抽象的议论更容易让人接受。于是我们阅读先秦作品,从《论语》、《孟子》、《庄子》到《韩非子》、《荀子》,无穷无尽的譬喻,大量的演绎与推理的运用,构成了先秦诸子散文雄辩多姿的艺术特色。如《荀子•劝学》:“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用“积土”和“积水”的道理来说明人只要不断做好事,就能形成高尚的道德。《论语•为政》:“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以北辰常居其所而不移,故众星共尊之,以喻人君为政以德,无为清静,众人共尊之。《墨子•兼爱》:“圣人以治无下为事者,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费能治。”用治病要知道病之所起说明治天下也要知道乱之所起的道理。《老子》章六六以江海能汇百流是由于身处下游为喻,说明圣人要想统治人民,必须用自己的言辞向人民表示谦下,要想领导人民,必须把自己摆在人民的后面的道理。这种用比喻说理、推理的方式及整齐、趋向对仗的句式与后世的“连珠”颇为相似。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连珠萌芽于先秦的诸子散文,是其论辩经验与譬喻传统的结合。后世论者关于其起源于隐语、赋的观点,或是片面的,或只是说明其流而不是源。正是由于先秦时期譬喻说理、推理论述的传统为后世所继承,到了汉代,先秦论辩纵横的生存土壤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身为人臣的地位又决定其讽谏时不能直刺君过,于是先秦时期的比喻、推理的论辩传统便衍生出新的文体,连珠就是其一,扬雄的连珠即是代表。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骈文的兴起,其语言开始趋向骈偶化,但其明了的表达方式,其曲谏的意义却始终如一,其饶有意味的形式也得到了历代文人的关注,故而创作连绵不绝。
  《文心雕龙•杂文》曰:“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辈,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冠鱼目。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学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明代吴讷说:“大抵连珠之文……自士衡后,作者盖鲜。”(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事实上,扬雄之后,连珠的创作尽管不像诗文那样的繁盛,但创作一直未中断,杜笃、贾逵、刘珍的连珠之作多亡佚,只留下断章残句,潘勖的连珠《艺文类聚》卷五七有录。除此之外,汉代傅毅、服虔、韩说等人皆有创作,《后汉书•儒林•服虔传》:“所著赋、碑、诔、书记、连珠、九愤,凡十余篇。”《后汉书•方术•韩说传》:“举孝廉,与议郎蔡邕友善,数陈灾眚及秦赋、颂、连珠。”《南史•文学•丘迟传》:“待诏文德殿,时高祖著连珠,诏群臣继作者数十人,迟文最美。”《隋书•经籍志四》载:黄芳《引连珠》一卷,梁武帝《连珠》一卷(沈约注),梁武帝《制旨连珠》十卷(梁邵陵王纶注、陆缅注),谢灵运撰《连珠集》五卷,陈证撰《连珠》十五卷,陆机撰《连珠》一卷(何承天注)。可见汉魏六朝时期,连珠创作之兴盛。《千顷堂书目》载:连珠集一卷,集班固至刘基、宋濂十人之作。直到清代中叶,洪亮吉还著有连珠三十二首。总体上可以看出:连珠兴盛于汉魏六朝,弱于唐宋,复兴于明清,这主要是因为魏晋六朝时期是文人的自觉时期,“连珠”这种短小而富有文采,既有逻辑性又有文学性,合于讽谏意义的文体,自然成为文人们时时关注的目标,于是创作、仿作之文时时出现。到了唐宋时期随着古文运动的兴起,诗歌艺术的全面成熟,人们把更多的目光投向散文、诗歌的创作,连珠体因其短小的体制,既不能透彻地说理,也不能淋漓尽致地抒情;既不能作为文人议政的工具,也不能满足文人逞才的愿望,其衰落也就理所当然了。到了明清时期,随着骈文的复兴,其创作又呈现上升的趋势,但是,这只是因为文人们在写作骈文时往往从连珠对句入手。但正是由于此,这种古老的文体才不至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文系)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