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5期

从《诗言志辨》看朱自清先生的治学

作者:张海涛




  推测朱先生这样做学问的原因,一是和他治的专业有关,他长期从事中国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教学研究工作。因此很重视史学对文学的作用,他在林庚著的《中国文学史》序文中说:“文学史的研究得有别的许多学科做根据,主要是史学,广义的史学。”第二个原因我们可以用吴祖湘的《佩弦先生》中的一段话来说明:“朱先生并不是历史家,然而近年来所写的文字中,却大都有一个史的观点,不论是谈语文的,谈文学思潮的,或是谈一般文化的,大半是先作一历史的演述,从简要的演述中,揭发出历史的真相,然后就自然地得出结论,指出方向,也就肯定了当前的任务。”(《完美的人格》,三联书店1987年版)简要的历史演述,易于揭发历史的真相,得出结论,是朱先生在研究中时时透着“史”的意念的重要原因。
  《诗言志辨》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选材及处理材料的方法,由此可见朱自清先生治学的严谨、怀疑精神。
  读朱先生的《诗言志辨》,在他的选材上,感觉就是丰富。笔者对他行文中加注的材料加以统计,结果分别是《诗言志》63则,《比兴》65则,《诗教》31则,《正变》34则,共计193则,全书字数十万三千字,基本上每五百个字就会有一则材料(没包括未加注的材料)。朱先生这种对材料的掌握程度是值得敬佩的,李广田如此评价道:“然而读过全书,你几乎看不见作者自己的意见,因为这是一种科学工作,只要无成见,勤搜讨,多辨析,自然就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1年版)季镇淮在他的《回忆朱佩弦自清先生》也写到:“他讲语文,讲注释,讲文学评论,讲文学源流发展,处处可见其留意考据,不做无根之谈。”(《完美的人格》,三联书店 1987年版)
  关于材料的来源,作者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诗文评的专书里包含着作品和作家的批评,文体的史的发展,以及一般的理论,也包含着一些轶事异闻。这固然得费一番爬梳剔抉的工夫。专书以外,经史子集里还有许多,即使不更多,诗文评的材料,直接的或间接的。前者如“诗言志”,“思无邪”,“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后者如庄子里“神”的意念和孟子里“气”的意念。这些才是我们的诗文评的源头,从此江淮河汉流贯我们整个文学批评史。至于选集、别集的序跋和评语,别集里的序跋、书牍、传志,甚至评点书,还有三国志、世说新语、文选诸注里,以及小说、笔记里,也都五光十色,层出不穷。这种种是取不尽、用不竭的,人手越多越有意思。只要不掉以轻心,谨严的考证、辨析,总会有结果的。
  这段文字启发了我们做同类研究时所应注意的领域。更值得重视的是“这固然得费一番爬梳剔抉的工夫”,“只要不掉以轻心,谨严的考证、辨析,总会有结果的”,前一段也说“这个得认真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三句话强调的是考证辨析,一堆材料不做考证辨析,那是一堆死材料,反之,辨别它的真伪,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现真理,总结出规律。朱先生的四篇论文之所以能廓清对四条诗论的认识,让读者对四个概念有个宏观深透的理解,是和作者考证辨析材料之功分不开的。在此须指明的是朱先生的考证辨析用的是现代人的立场,是批判的接受。譬如他谈“诗体正变”,就批判了不少旧说,以为陆机的“诗缘情”说的发创是以新尺度代替了“诗言志”的旧尺度,但他又认为这只是以文学眼光绳诗去代替了儒家的诗教,却还不能看到评诗的真正尺度,他指出中国古代的诗大多出于士大夫,而士大夫与君主是同处一个封建集团,维系着共同的利害关系,这个集团的传统与文学标准即“儒雅风流”,言志派以“儒雅”为尺度,还有一类自居缘情派,则以“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的目光去评诗,实质是以“风流”为标准,朱自清认为应该否定“儒雅风流”的标准,而以人民的绳尺看“诗体正变”。他指出中国的“诗体正变”,直到五四出现新诗,才算得“变之极”、“归于正”。
  朱先生的《诗言志辨》中的观点是历史的,立场是人民的、现代的,是科学的扬弃,是推陈出新。他在《古文学欣赏》中也提到自己的这种治学立场,他说:“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这才说得上接受古文学。但是这是现代,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弄清楚古文学的立场,所谓‘知己知彼’。然后才能分别出那些是该扬弃的,那些是该保留的。弄清楚立场就是清算,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着,一面批判着。”
  朱自清先生做学问的谨严态度,在书中还有具体的表现。比如谈及自己的看法和认识时,常用一些推测性、不太肯定的话:“献诗陈志的事,照上文所引的例子,大概也是周代才有。‘志’字原来就是‘诗’字,到这时候,两个字大概有分开的必要了,所以加上‘言’字偏旁,另成一字。”又如:“然而按他所举那‘纵伎’的例,似乎就是这种狭义的‘诗缘情’也可算作‘言志’。”“在哪一句发兴,大概凭文义而定,就是常在兴句之下,那似乎凭叶韵。”然后举了《汉广》篇首章,《终风》篇首章,《绵》篇首章的例子,继续说:“‘兴也’都不在首句下,却依次在次句和三句下。这些似乎是依照叶韵,将‘兴也’排在第二个韵句下。”五十一页:“《毛传》所谓兴,恐怕有许多是未必切合‘作诗人之意’的。”七十七页:“‘主文’疑即指比兴。”不轻易下一断言是朱自清谨慎治学的一个方面。吴祖湘在《佩弦先生》一文中回忆他讲课时的情景:“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他讲得太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地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喏喏的,显得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忙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这段话可以作为朱先生严谨治学的一个补证。胡适说:“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广西师大的莫道才教授在上课时说:“做学问要“处处皆疑,无一处不疑;时时须慎,凡作文务慎。”“小心”“慎”两词最能形容朱先生的治学精神。同时,朱自清也是具备大胆怀疑的学术品格的,在《诗言志辨》中我们也能经常看到这样的话,如66页:“但作诗时代,《左传》有记载的只有《硕人》、《清人》、《载驰》、《黄鸟》四篇。据这四篇而推论其余的一百五十六篇,风诗皆春秋中叶后随时所作,实难确信。”再如84页,在引用了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凡例中的话后,作者评价道:“照沈氏说,诗爱怎么理会就怎么理会,这不是无中生有吗?”另外 145页,说“孔颖达《诗大序疏》中的话将诗的发展看得太死了,有些强词夺理,并追溯此说的源头为孟子”。
  一批批学人读着朱自清的《背影》、《春》、《匆匆》、《荷塘月色》、《绿》等散文成长,印象当中的朱自清就是一个很好的散文家。及至读了他的《诗言志辨》、《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和一些有关他的研究文章,“学者”的概念在头脑中才清晰起来。“狼藉丹铅送岁华”,朱自清先生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也是一个勤奋严谨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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