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5期
以暴力为美:《水浒》的一个美学误区
作者:潘知常
暴力是人的力量的表现形态之一,从一般意义上来讲,我们也很难说它是好还是坏,而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加以评价,但是假如要把“暴力”上升为最高、最有价值,假如把“暴力”上升为人类的最高力量,则无疑是一种失误。由此而出现的困惑是:为什么会在人类的众多力量中偏偏选择暴力?“暴力”为什么成为文化?“暴力”又为什么无耻地上升成为美学?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我们看到的,则是正常的、健康的美感的被劫持这一不正常、不健康的现象。
《水浒》的第一回就讲《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而在它的背后,就是中国人心灵中某些从来不为人所道的隐秘。《水浒》的第一回非常重要,这是一道令人恐怖的“黑气”。书中描写:“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中国人的一大发现。暴力本来是一道“黑气”,但是到了《水浒》的时代,在它被正式地推上历史的舞台的时候,却竟然成了“百十道金光”。那也就是说,到了《水浒》的时代,中国人都开始隐约地自觉不自觉地认同“暴力”的存在了。都觉得应该有暴力,都觉得要在社会上生存就一定要靠暴力。暴力是人性之中最黑暗的部分,不管是侠客的暴力,还是皇帝的暴力,都是暴力。但是,暴力“看上去很美”,暴力在《水浒》的时代,偏偏成了中国社会最有力的武器。
而在《水浒》中,我们看到的也正是暴力无所不在的阴影。例如,《水浒》中到处都渗透着“以流汗为耻,以流血为荣”的观念。按说,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是人人从事男耕女织,凭借勤俭持家、凭借勤劳致富去生活。但是,在《水浒》中我们非常吃惊的发现,其中没有歌颂和肯定过任何一个勤俭持家、勤劳致富的人。《水浒》歌颂的都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那些人。而这些人的共同特征,就是都以流血为荣,以流汗为耻。一个正常的和健康的民族的价值观念必须是以流汗为荣的,必须是以尽可能地不流血为荣的。但是,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到了《水浒》时代竟然会以流血为荣,以流汗为耻呢?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到了《水浒》时代人们处理问题依据的不是法律不是正义更不是爱,而只是——拳头和板斧?在《水浒》里,我们看不到法律,看不到正义,也看不到爱,而拳头和板斧,却是在《水浒》里从第一页一直写到最后一页的。看来,中国人直到《水浒》时代,直到走上梁山为止,都没有能找到真正的推动历史进步的力量,那就是爱的力量。在《红楼梦》之前,中国也从没有一部小说去讴歌过爱的力量,我们讴歌的都是仇恨的力量,我们讴歌的都是拳头的力量。
比如说,我现在问人家一个问题,《水浒》里哪些人物、哪些情节给了我们美的享受呢?我觉得,在《水浒》里,基本上没有给读者美的东西。《水浒》里哪些东西给了我们美感呢?《水浒》里哪些东西给我们带来了正面的快乐的感受呢?有哪些人?有哪些事?没有啊。像武大郎,他本来应该是一个被肯定的人物,但是他在《水浒》里却没有被歌颂。武大郎是一个小商小贩。他靠正当劳动致富,他的起点很低,但是他希望能够正常地在这个社会求得发展,应该说,中国社会需要的就是武大郎,但是中国社会最缺的偏偏也是武大郎。作为对比的,是他的弟弟武二郎,因为他的拳头比哥哥要大,因此就可以“风风火火闯九州”,而且也在《水浒》中被大力歌颂。再如祝家庄、扈家庄、李家庄,那里住的都是勤劳致富的平民百姓,而且只是希望过安定的田园生活的村庄,但是这些村庄都被打家劫舍的梁山所灭。这也是很不正常的,而《水浒》竟然把它作为正常。这是很值得警惕的现象,说明《水浒》尊崇的是“以勤劳致富为耻、以一夜暴富为荣”。本来应该歌颂祝家庄、扈家庄、李家庄,可是《水浒》却歌颂梁山。这样的一种歌颂对吗?我觉得完全是不对的。这只能说明在《水浒》时代,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的暴力时代。这是中国进入《水浒》以后最值得关注的现象:板斧决定一切,暴力决定一切。
问题在哪里呢?其中有现实的失误,也有美学的失误。
从现实的失误看,在《水浒》之中,我们看到人们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的看法:世界就是一块有限的“蛋糕”,你有我就无,你多我就少。那么,我靠什么办法得到这块蛋糕呢?“巧取”,或者“豪夺”。所以,打家劫舍就成为所有人的生存的第一选择。在这样的基础上通过暴力来解决问题,而且也只有通过力量能解决问题,就成为《水浒》中所有人的选择。这个社会已经充分地黑暗了。这个社会首先从哪里黑暗起的呢?从专制主义黑暗起。就是先从皇帝开始。“成则王侯败则贼”,首先成为皇帝的赵家子孙,他们为什么能够当皇帝,其实就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暴力,能够夺取天下。所以,是他们首先从暴力开始,而百姓接着就开始发现:他们为什么致富?他们不劳动而富有天下,我越多劳越少获。窍门在什么地方呢?所有的中国人竟然很快就学会了:原来法宝是“暴力”。所以,所有的中国人就开始走上了暴力的道路。这是一条利益最大化的道路,也是一条成本最小的道路。所以,中国古代的史学家经常评价说,中国历朝历代靠起义夺天下的皇帝多是“少无赖”,年少的时候都是无赖。刘邦、朱元璋是最典型的,两个人都是大无赖,为什么他们能成事呢?就是因为,他们首先意识到了暴力里面出政权,结果这些人他们首先去施行暴力,接着老百姓逐渐地也学会了使用“暴力”。这个“暴力”是什么呢?我们仔细看一看《水浒》我们就知道了,其实它就是把生存降低到动物的水平。我们看一看《水浒》里最典型的几句话。比如他们特别喜欢说自己是“绿林人士”,特别喜欢说自己的境遇是“落草”。我们不妨想一想,他们为什么喜欢说自己是“绿林人士”和“落草”呢?后来,想一想我们就想明白了:他们是在主动地使自己蜕化为动物。也就是说,《水浒》里的人开始发现了:哦,原来体量大的就能得政权,原来拳头大就能实现利益最大化。那我干什么还要生产?我干脆落草为寇不就得了吗?我可以打家劫舍嘛。一年三百六十天我都可以养尊处优,剩下五天去抢不就行了吗?我抢一个祝家庄,我三年就不用抢了。在这种情况下,暴力就会成为这个民族信奉的信仰。比如说,武松特别喜欢讲一句话,我看所有的书里都没注意,但其实我觉得很值得注意。他说,如果我不去打架,“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他把白己就当成一个动物了:“我要是不打架,我不是白吃了草料嘛。”这不是动物一只吗?
当然,我首先要肯定,用身体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并非没有正面意义。什么时候有正面意义呢?在一个社会完全丧失了公平正义的情况下,有些人虎背熊腰,他就可以用他的身体力量保护他人。对于身体的正义性、暴力的正义性的强调,我们不能一概反对。以暴力反对暴力,如果他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老百姓就会觉得解恨。老百姓已经被欺负了99次,尽管只有一次被鲁智深出手相救,他们就会认为好汉是好人。然而,这些好汉并非真的天天打抱不平,而只是偶一为之。《水浒》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好汉纷纷上梁山时的《水浒》好看!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它迎合了老百姓期望有些人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体力量来匡扶社会正义的心理。一旦有些人竟然做到了,这些人就被老百姓肯定为好汉。然而《水浒》的“好汉”们一旦都上了梁山,《水浒》就变得不好看了。为什么呢?就在于上了梁山后,那种为百姓打抱不平、伸张正义的事例一个也看不见了。上了梁山后,梁山好汉的所有行为都是打家劫舍。梁山攻打曾头市、攻打祝家庄有道理吗?没有任何道理。曾头市、祝家庄都是老实本分的善良百姓,而且只是自己看家护院。结果宋江要去打人家。为什么呢?我们知道,宋江时代的梁山已经和公平、正义没有关系了。宋江时代梁山上有两万人,每天要消耗的粮钱物资很多,那怎么办呢?他就去欺压百姓。他打祝家庄的唯一理由就是解决吃饭问题。你仔细看一看《水浒》,宋江带人打祝家庄,他的收获是多少呢?五千万石,够他吃三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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