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6期

乌台诗案史话之二:柏台霜气夜凄凄

作者:莫砺锋




  何正臣、舒亶指责东坡湖州上表中“遇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数句是“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东坡则供认说:“轼馆职多年,未蒙不次进用,……又见朝廷近日进用之人,多是少年,及与轼议论不合,故言:‘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以讥讽朝廷进用之人,多是循时迎合。又云:‘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以讥讽朝廷多是生事搔扰以夺农时。
  仔细比较御史们的奏弹与东坡的供状,两者不但若合符契,而且后者简直是对前者的进一步引申和深化!东坡经过御史和狱吏的逼供和反复的“再勘,终于一一招认了他们所要求的罪名,这又一次证实了那句有名的古语——“笞楚之下,何求不得。况且御史们除了逼供外还有其他高招,那就是诱骗。当时有一位士人出卖诗策,里面用了“墨君一词,因此下狱。李定、何正臣审讯其事,要以指斥君主之罪论处。或许是由于东坡曾写过一篇《墨君堂记》,李、何就对东坡说:“学士素有名节,为何不替他招认了这个罪名?(此事孙升《孙公谈圃》卷上有载,但语意欠明,东坡《墨君堂记》中的“墨君乃指文同所画的墨竹,但是文中说:“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自其下则尔、汝之。虽公卿之贵,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似乎语含讽刺,况且“墨字本有贪黩之意,不知那位朝士所用的“墨君是否与东坡此文有关,也不知李定等人诱骗东坡认罪是否与此有关,录以待考)幸亏东坡没有上当,否则又要罪加一等。
  除了供认诗文中的讥讽之意外,东坡还被逼供出曾将那些诗文寄与何人。东坡当然明白这样做会株连别人,所以他尽量隐瞒,但御史台早就差人进行广泛的“外调取证,在大量的证据面前,东坡只好供认不讳。他在供状中承认:“今年八月二十八日供出与王诜相识,借得钱物,并寄《杞菊赋》、《超然台记》、《题韩干马》诗与王诜因依。又隐讳不曾作《开运盐河》诗寄王诜情由,蒙会问到王诜状,并被王诜申送到《开运盐河》诗赋,轼于九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七日,方具实招。显然,《杞菊赋》等诗文讽刺时事的程度远不如《开运盐河》那样尖锐、直截,所以东坡避重就轻,对后者隐瞒几达一月之久,直到实证取到才招供。可惜在御史们无孔不入的侦查审讯下,东坡的意图未能如愿。除了诗文来往之外,东坡还被迫交代与朋友交游的一切细节,甚至连何年何月互相馈赠了什么礼物也一一记录在案。试看东坡供状中《与王诜往来诗赋》一节,其中倒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用来详细开列他向王诜借钱以及礼尚往来的清单,满眼都是“熙宁六年春,轼为嫁甥女,问王诜借钱二百贯、“当年轼通判欲赴任,王诜送到茶叶、纸笔、墨砚、鲨鱼皮、紫茸毡、翠藤簟等、“四月赴任徐州,王诜曾送到羊羔儿酒四瓶、乳糖狮子四枚、龙脑面花象板裙带系头子锦缎之类与轼之类的内容,真不知与“诗案有何关系!然而这并不是李定之流审讯时离题太远,而是他们的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是要坐实东坡与别人的密切关系,从而借机把那些旧党人物一网打尽。
  御史们夜以继日的严词逼供,狱吏们越来越凶恶的嘴脸,使东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正在逐步逼近。从入狱那天起,东坡就动过绝食求死的念头,后来又把平时服用的青金丹偷偷地积储起来,埋在土里,准备有朝一日受辱不过,便吞服自尽。正在此时,一件差点使东坡送命的事情发生了。原来苏迈入京后除了到处奔走打探消息以外,还要每天给父亲送饭。东坡与他约定,平时只送蔬菜和肉类,一旦获悉凶讯,就送鱼以为暗号。一天苏迈的盘缠用尽了,出城去找人借贷,就请一位亲戚代他送一天饭,仓促之间却忘了把那个秘密告诉亲戚。凑巧的是,那位亲戚正好得到了一些鲜鱼,就烹了一尾,殷勤地送进监狱去。东坡一看到盘中的鱼,大吃一惊,以为死期已到,便想嘱咐后事。可是他身陷囹圄,又有什么办法与家人见面呢?御史台里有一个狱卒名叫梁成,颇有仁义心肠。他心知东坡是蒙冤入狱的,便力尽所能地给他一些照顾。每天夜里受尽折磨的东坡回到囚室,梁成总要烧一锅热水让他洗洗脚。东坡觉得梁成忠诚可靠,便写了两首绝笔诗交给他,请他在自己死后转交给弟弟子由。梁成安慰东坡说事情不会如此糟糕,但还是代他收藏起来,等到东坡出狱后才交还给他。走出牢狱的东坡看到自己亲手写的绝命诗,竟然难过得把脸伏在桌上,不忍卒读。(此据《孔氏谈苑》卷一。按:此事有不同的记载,据陈善《扪虱新语》所载,梁成得东坡诗后不敢隐瞒,二诗遂上交朝廷,神宗读后动心,故赦其死罪。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陈录《善诱文》也有类似的记载,当是传闻异辞)原来两首诗是这样写的: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第一首通篇都是写给子由的:身逢盛世,身为微臣的自己却愚蠢地自蹈死地。中年殒命,算是提前偿还了前生的孽债,但是一家老少十多口人,从此就要拖累弟弟来抚养了。一死何足道哉,到处的青山都可以埋葬骨骸,只是当年与弟弟相约夜雨对床的盟誓再也无法实现,此后夜雨潇潇的时刻,子由只能独自伤心了。但愿与子由世世代代都做兄弟,把未了的因缘付诸来生!
  第二首是写给妻儿的:月光西沉,凛冽的霜气使御史台牢狱更加阴风惨惨,檐角上的琅珰在风中叮当作响。梦中那颗向往自由的心依然像鹿一样的奔向云山,可是现实中的自己已命在旦夕,好像面临着滚汤烈火的鸡。眼前浮现出孩子们的身影,他们个个额角丰盈,面相非凡,真是自己的好儿子。老妻与自己同甘共苦十多年,可惜平生没有什么积蓄,身后只能让她独受贫苦了。听梁成他们说起杭州、湖州一带的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一连数月为自己作解厄道场,祈求神灵保佑平安,这真让人感动。汉代的朱邑曾在桐乡为吏,深得当地人民的热爱,死前交代儿孙把他埋葬在桐乡。东坡也希望死后埋葬在浙西一带,来补偿生前对杭、湖百姓的深深的眷恋!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