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6期
乌台诗案史话之二:柏台霜气夜凄凄
作者:莫砺锋
皇甫遵身穿朝服,手持朝笏,冷若冰霜地站在大堂上,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分立两旁,神情狰狞。东坡从未见过这等阵势,不免心里发虚,就躲在屏风后面与祖无颇商议。祖无颇说事已至此,已无可奈何,你只能出去见他们。东坡觉得自己身为罪人,不再适合穿官服。祖无颇说:“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你还是应当穿着朝服出见。于是东坡穿上朝服,手持朝笏走出大堂,祖无颇与其他官员都戴着小帻站在东坡身后。皇甫遵久久地站着,一言不发。两个兵士怀里揣着公文,把衣服撑得高高隆起,好像是怀藏兵器。在可怕的沉默中,人心更加疑惧。于是东坡先开口说:“我自知得罪朝廷的地方很多,今天一定会赐死。死固然不敢辞,只求让我回去与家人告别!皇甫遵这才冷冷地回答说:“不至于如此。祖无颇上前一步,说:“太博一定带有朝廷的文书吧?皇甫遵厉声诘问:“你是什么人?祖无颇说:“我是代理知州。皇甫遵才把御史台的文书交给祖无颇。祖无颇打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份普通的革职逮捕文书而己。但是皇甫遵催着立即上路,两个兵士上前把东坡五花大绑,拉着就走。此时王闰之带着全家老少从后堂追赶出来,哭成一片。东坡突然想起从前与妻子说过的一个故事:宋真宗时有一位隐士杨朴,有人向朝廷举荐他擅长写诗。真宗召见杨朴,令他当场作诗。杨朴推辞说不会,真宗问道:“那么你这次进京时有人写诗送行吗?杨朴回答说:“只有为臣的老妻写了一首绝句:‘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提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了大笑,就下令放他回山。于是东坡回头对王闰之说:“你就不能像杨处士的老妻一样,写一首诗来送送我吗?王闰之听了不觉失声一笑,东坡就势转身,大步走出州府。聚集在州府前观看的百姓看到他们的苏太守顷刻之间就像鸡犬一样被人绑走,大家都失声痛哭起来。
转瞬之间,东坡便由一位地方长官变成了阶下囚。整个州衙顿时陷入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祖无颇及大小官员都躲避不见,只有掌书记张师锡追送到郊外,还斟酒为东坡壮行。一直跟随在东坡身边问学的王适、王遹兄弟也送到郊外,他们送东坡上船后,又返回去帮助王夫人收拾行李,把全家老少都送到南都去投奔子由。东坡的长子苏迈时已二十一岁,家里让他陪同东坡入京,苏迈便追着船只在岸上徒步相随。王闰之带着家人乘船离开湖州后,御史台又下令搜查苏家,并派人马沿途阻截,追到宿州将苏家的船只团团围住,并冲上船去翻箱倒柜,搜查东坡所写的文字,一家老少都吓得半死。事后王闰之又气又怒,便把被吏卒翻弄得狼藉不堪的残存文稿付之一炬。
八月十八日,东坡被押解到汴京,锒铛入狱。两天之后,审讯开始。东坡刚被带上刑堂,主审的张璪和李定便装腔作势地问东坡,五代以内有没有“誓书铁券。原来北宋的制度规定,凡是曾蒙皇帝特赐“誓书铁券的功勋之家,五代之内的子孙可以赦免死罪。东坡出身寒微,祖上都是一介平民,他全凭科举才进入仕途,哪来的什么“誓书铁券?张璪、李定之所以要这样问,是因为这是审讯死刑犯的必经程序。可见在张璪、李定的心里,早已把东坡内定为死罪,只待屈打成招,便可判处极刑。
从八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东坡在御史台的狱中关押了一百三十个日日夜夜,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他所居的囚室狭小、阴暗,举手投足都会碰到阴湿粗硬的墙壁,屋顶上开着一个小小的天窗,整个囚室就像一口百尺深井,东坡就蜷缩在那不见天日的井底。奉旨勘问的官员个个如狼似虎,他们或威逼,或诱骗,一心要把东坡朝着蓄意诋毁皇帝的大不敬的罪名上引。东坡不肯招认,他们就大声诟骂,百般逼迫,而且轮番上阵,日以继夜,不让东坡有稍事喘息的机会,只盼东坡精神崩溃,便好胡乱招供画押。东坡入狱后不久,开封府尹苏颂也因事下狱,正巧关押在东坡隔壁的囚室里。苏颂亲耳听到御史们对东坡的斥骂凌辱,通宵达旦,惨不忍闻。御史们抓住东坡诗文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深文周纳,反复盘问,一定要东坡承认其中蕴藏着恶毒攻击皇上的深层含义。御史们还逼着东坡交代出与他有过交往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不但追问哪些人接收过他的诗文,而且连相互间有过什么礼物馈赠也要一一开列,不能有一点一滴的遗漏。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御史们审讯东坡的全部细节了,但是在御史台的审讯记录和东坡长达两万多字的供状中还残留着一些蛛丝马迹。先看前者的记录:“今年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遵到湖州勾摄轼前来,至八月十八日,赴御史台出头。当日准问目,方知奉圣旨根勘。当月二十日,轼供状时,除《山村》诗外,其余文字并无干涉时事。二十二日,又虚称更无往复诗等文字。二十四日,又虚称虽无讥讽嘲咏诗赋等应系干涉文字。二十四日,又虚称即别不曾与文字往还。三十日,却供通自来与人有诗赋往还人数姓名。又不说曾有黄庭坚讥讽文字等因依。再勘方招外,其余前后供析语言因依等不同去处,委是忘记,误有供通,即非讳避。轼有此罪愆,甘伏朝典。再看后者的记录:关于《与湖州知州孙觉诗》,供状中说:“轼在台,于九月三日供状时,不合云上件诗无讥讽外,再蒙会勘方招。关于《寄题司马君实独乐园》,供状中说:“九月三日准问目,不合虚称无有讥讽,再勘方招。关于《送曾巩得燕字》,供状中说:“轼在台隐讳,蒙会到曾巩状,曾被人申送到上件简帖,九月十七日方招。……一次又一次的“再勘方招,御史们究竟使用了什么妙法,才一点一点地撬开了东坡的牙齿,把他们梦寐以求的一条条罪名从东坡嘴里挤出来?否则的话,为什么东坡开始时坚决否认那些罪名,在再度审讯时却又一一供认不讳?更令人惊讶的是,东坡供认的罪名,竟与御史们奏弹东坡时的深文周纳如出一辙!试看数例:
舒亶指责东坡作诗讥讽新政,他举例说:“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东坡则分别供认说:“意言百姓虽得青苗钱,立便于城中浮费使却。又言乡村之人,一年两度夏秋税,又数度请纳和预买钱,今此更添青苗、助役钱,因此庄家子弟多在城中,不着次第,但学得城中语音而已。“又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是时朝廷新兴律学,轼意非之,以谓法律不足以致君于尧舜。“轼谓主上好兴水利,不知利少而害多,言‘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言此事必不可成,讥讽朝廷水利之难成也。“时盐法峻急,僻远之人无盐食,动经数月。若古之圣人,则能闻韶忘味,山中小民,岂能食淡而乐乎!以讥讽盐法太急也。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