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6期
《花庵词选》及其在词学史上的价值
作者:蒋哲伦
《花庵词选》的编选者黄升,字叔旸,号玉林,又号花庵词客,南宋建安(今属福建建瓯)人,《四库全书总目》考为建阳人(建阳与建瓯今同属福建南平市)。生卒年不详。按,据其吟友冯取洽所作《沁园春·中和节日为黄玉林寿》词“百年大齐,洽则平分二句,可见活到五十岁以上。而黄氏《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自序末署“淳祐己酉,则当理宗淳祐九年(1249)时尚在世。据此推断,他大约生存并活动于南宋王朝中后期的宁宗、理宗二朝。黄升为人淡泊名利,绝意仕进,友人胡德方谓其“早弃科举,雅意读书,间从吟咏自适,被目为“泉石清士(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首胡德方序)。他早年曾受知于泉州知州游九功,游氏《答黄叔旸诗》也赞其“独行固不移,尤在审去取(见《宋诗纪事》第6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后与魏庆之过从甚密,曾为魏氏《诗人玉屑》题序。黄氏善填词,存有《散花庵词》一卷,收入《百家词》(明吴讷编)、《宋六十名家词》(明毛晋编)和《四库全书》。又撰有《中兴诗话补遗》(亦称《玉林诗话》)和《中兴词话补遗》,原著已佚,魏庆之《诗人玉屑》并加收辑。除此之外,他留下的最大业绩便是编选《花庵词选》一书了。书中附有其个人的评语,后被《增修名贤草堂诗余》所征引,称《玉林词话》。
现在来看《花庵词选》,这个书名并不是黄氏原有的。今存《花庵词选》本由两个部分组成:前一部分称《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共十卷,选唐五代北宋时期134家词17首;后一部分称《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亦十卷,选宋室南渡以后88家,末附黄升本人词,共760首。这两部分在南宋以至明代的刻本中大都是分别成书、各自刊行的,可见原系两个独立的本子,并无统一的名称。又,书中所载黄氏自序及友人胡德方序,在民国十三年(1924)武进陶氏涉园影宋本里均录于《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之卷首,而黄氏自序中又明确表达了编选此书以接续《花间集》、《乐府雅词》、《复雅歌词》等选录唐五代与北宋人词作之书的用意,故有人推断黄氏之选起初仅限于南宋诸家(即《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后来方续成前面部分(即《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这也表明两个本子原为各自分立的。但因其皆出于黄氏之手,所选时代又相连属,在流传过程中便逐渐合二而一了。今存明末毛晋汲古阁《词苑英华》本即将其合编为《花庵绝妙词选》二十卷,称“绝妙词选是沿用旧题,而冠以“花庵字样,显系为了与周密所选《绝妙好词》相区别。至《四库全书》著录时,则干脆连“绝妙二字亦省去,径作《花庵词选》二十卷(后十卷加“续集二字),承袭以至今天。
然则,作为一个选本,《花庵词选》除了作为词的读本外,在词学史上还具有什么重要价值呢?这又需要从编选者的意图说起。我们且将黄升自序中的一大段话引录如下:
长短句始于唐,盛于宋。唐词具载《花间集》,宋词多见于曾端伯所编,而《复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吁,亦备矣!况中兴以来,作者继出,及乎近世,人各有集,得数百家,名之曰《绝妙词选》。佳词岂能尽录,亦尝鼎一脔而已。然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悲壮如三闾,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举杯清唱,合以紫箫,节以红牙,飘飘然作骑鹤扬州之想,信可乐也。
这里表白了几层意思:一是黄升以前词的选本最重要的有《花间集》、《乐府雅词》、《复雅歌词》三种(后一种今佚),他们分别代表唐人(包括五代)词、北宋词和唐宋词合编的总汇,尤以《复雅歌词》采录较为齐备,但年限只及于北宋末叶;二是南渡以来词人辈出,词作极盛,仅黄氏搜采所得就有数百家之多,更从中选出佳妙,以成此编;三是选词数量虽有限制,或囿于“尝鼎一脔,但所选对象却已包罗盛丽、妖冶、悲壮、豪俊等各种风格,实足以体现南宋一代之概貌。综合这几层意思,黄氏的用心自不难窥见。《四库全书总目》有云:“观升自序,其意盖欲以继起崇祚《花间集》、曾慥《乐府雅词》之后,故搜罗颇广。恰切地指明了黄升以续选一代词自命的用意所在。我们知道,选本的价值不光在于能保存所选的资料,更主要的是,通过代表作的指认,能引导人们去把握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及其基本走向。前人所谓“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陈维崧《词学序》,见《湖海楼文集》卷三,清乾隆六十年(179)浩然堂刊本),虽重在词学与经学、史学相贯通的理念上,也包含“选词即所以存词之史的意味。黄氏此选(连同其后来续编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既以展示一代词风为标的,那么“选词存史必然成为他的指导思想。胡德方序以为“此选博观约取……使人得一编,则可以尽见词家之奇,已经隐约地透露出选者以选词存史的消息。至毛晋《花庵词选跋》便点明其“盖可作词史云。近人龙榆生亦称道本书“颇具文学史性质。这些都表明了《花庵词选》“选词存史的特色,是我们评价此书时所必须牢牢掌握的。
《花庵词选》“选词存史的特色,从各方面均有所反映。首先,在选词范围上,本书收罗宏富,别择精当,确能显现一代词林的风范。前已述及,此书前后两部分共选唐宋二代223家(包括黄氏本人)词1277首,数量相当可观,较之于《花间集》仅录18家词和《乐府雅词》收辑34家词作,应该说有了明显的拓展。时代分布上,选唐五代词26家104首,北宋词108家413首,南宋词89家760首,在体现详近略远的大原则下,安排也还大体均匀。故明人茹天成《重刻绝妙词选引》誉为“词家之精英,可谓尽富尽美矣,能够代表后世读者对此书的肯定。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书中收载的并不限于当世的大家名篇,对于存量极少以及不为人关注的作者及其佳作亦不忽略。如《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录有贾子明《木兰花令》一首,题下附记云:“平生唯赋此一词,极有风味。另,《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选入吴彦高《春从天上来》、《青衫湿》二首,篇末缀语曰:“右二曲皆精妙凄婉,惜无人拈出,今录入选,必有能知其味者。这些地方皆能见出选家博采旁收的功力。但选者也并不贪多务得。黄氏自序中述及当时流传的《复雅歌词》采集唐五代北宋词已达4300余首之多,而黄氏择存仅17首(内中包括其自具只眼的选篇),可见在鉴别上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四库全书总目》谓其“精于持择,“去取亦特为谨严,非《草堂诗余》之类参杂俗格者可比,《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则称其“去取精审,在曾慥之上,所论洵为允当。
其次,《花庵词选》有自己的合乎历史潮流的词学宗旨,这也是它选词得以“存史的重要条件。综观唐宋人现存的词作选本,似可大别为雅俗两类。最早的《云谣集杂曲子》所收都是唐代民间流行的曲辞,其合俗的性质自不待言。后起的《花间》、《尊前》、《金奁》诸集虽由文人编集,仍是为妓乐传唱而设,其不脱俗也很自然。直至南宋庆元年间问世的《草堂诗余》,也还属于那个时代流行歌曲集的类编,应歌而设、取便于歌者的根本性质并未改变。这种合俗倾向的长期持续,是与词这一文体原本出自曲子以及词以合乐的传统有关。然而,自从文人学士染指作词之后,其走向雅化的趋势便不可避免。特别是北宋中叶苏轼等人开了“以诗为词的风气,词作为一种新兴的诗体得到广泛的应用;至南宋,崇雅更演化为词坛的主流风尚。在这种形势下,后出的许多选本如《乐府雅词》、《复雅歌词》、《阳春白雪》、《绝妙好词》等,均以“雅为标榜,自不足为奇。就具体词人词作而言,雅词或俗词皆有其存在的价值,不必故为高下轩轾,但就词这一特定诗体的演化过程而言,脱俗入雅在当时自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如若一味株守词以应歌的传统来编词集,不免会舍弃相当一部分雅化的作品,于是词体的演进轨迹也就变得不分明了。黄升所选大致上与偏重雅歌词的一路相应,而又有其自身的特色。一是他虽然尚雅,却并不一概排斥侧艳或近俗之作,像曾慥编《乐府雅词》,明确标榜“涉谐谑则去之,宣称历来归诸欧阳修名下的“艳曲,皆属伪托,“今悉删除,这就显得有头巾气了。而黄升却在自序中表示对盛丽、妖冶、悲壮、豪俊的“佳作并加收录,所以不仅选入欧阳修的“艳曲,还载录不少《花间》诸人以及柳永、周邦彦等人的艳情词作,态度要开放得多。再一点是同属尚雅,而各家取向仍有歧异。如赵闻礼选编《阳春白雪》,正集八卷皆为婉约词,另立外集一卷收豪放词,其宗尚婉约派的倾向十分鲜明。周密选《绝妙好词》似亦偏向婉约,如吴文英词录有16首之多,为周密自选词(22首)以外最多的一家;他如史达祖10首、王沂孙10首,亦皆属婉约派代表词人,而豪放派大家辛弃疾仅录3首,轻重之意显然。相比之下,《花庵词选》推重豪放清雅之风的趣尚便表露出来了,其选词最多的四家为辛弃疾(42首)、刘克庄(42首)、姜夔(34首)和苏轼(31首),其中辛、刘、苏皆以豪放著称,而姜夔的清空作风也绝不近于软媚,其余如张元干、张孝祥、陆游、刘过诸人的豪放词作在集子里均占有一定比重。但书中所选也并不一味豪放,像录词24首的卢祖皋,就因其“乐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吕,浙人皆唱之(《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八“卢申之名下注)而受青睐;一些婉约派代表作家如秦观(16首)、柳永(11首)、周邦彦(17首)乃至史达祖(17首)等,都有相当数量的词作阑入,而苏、辛之类大家亦能注意体现其多样化的风格侧面。这样一来,以豪放清雅为主流、多种风格并行发展的词史结构便大致建立起来了,它不仅体现着南宋中叶词坛上对词的演化的一种审美期待,从把握整个唐宋词史的发展轨迹来说,也构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方面,这或许是《花庵词选》在“选词存史上所提供给我们的最重要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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