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1期
僧诗之“蔬笋气”与“酸馅气”
作者:高慎涛
语言的通俗也是僧诗病因之一。孙昌武说:“酸馅气正形象地说明了诗僧创作格调的庸腐俚俗。用未经提炼的浅俗的语言作陈腐说教,格调自然卑下。唐诗僧的作品大体上也一样。”(《禅思与诗情》,中华书局1997年版)移此语评宋代僧诗同样有效。
二
正如上文所说,酸馅气、蔬笋气一语最早出现在苏东坡《赠道通诗》及自注中,蔬笋气尚容易明白,酸馅气则令今人费解,难道是酸了的馅?朱自清先生对东坡赠道通的两句诗就有如此论断,朱自清先生《论书生的酸气》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以“酸馅”指酸了馅的包子实在是望文生义的文学性解读,与原义差之千里。馅,又叫馂馅,是一种包馅面食,类似现代的包子,宋初已广为食用。唐朝时则“初现足迹”。《唐语林》卷四记载:“玄宗为潞州别驾,入鄞京师,尤自卑损。暮春,豪家子数辈,游昆明池。方饮次,上戎服臂鹰,疾驱至前……上乃连饮三银船,尽一巨馅,乘马而去。”《全唐文》卷八〇八司空图《障车文》又有“满盘罗馅,大榼酒浆”的记载。唐五代时的馅是素馅,因为《清异录》卷下记载那时的节令食品,四月初八专食“佛天馂馅”,此日乃是佛门节日,寺僧食之,必然为素馅面食。宋朝的馒头、馅、包子同为带馅面食,馒头一般包肉料,馅包素菜,包子则馅料随意。古代的馒头,为带馅食品,诗中也有记载,如唐诗僧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亦可知馒头有馅。唐宋时的馒头大似今时的肉包,里面有肉馅,所以欧阳修评大觉怀琏“无一点菜气”的诗云“此道人作肝脏馒头”,肝脏馒头相当于今天的肉馅包子。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记章子厚丞相宴请吴僧净端,子厚食荤,净端吃素,结果:“执事者误以馒头为馂馅,置端前,端得之食自如。子厚得馂馅,知其误,斥执事者,而顾端曰:‘公何为食馒头?’端徐取视曰:‘乃馒头耶?怪馂馅乃许甜!’”从这则戏剧性的对话中可知宋时的馒头为肉包子,而馂馅为素包子。相对于肉包子,素包子显然缺少滋味。由此也可知欧公所见的僧诗多如含菜的素包,淡然无味。而怀琏的诗则一脱此态,如同肉包子一样有滋有味。酸馅有时也称馂馅,在佛门典籍中常通用。如用“馂馅”之处:
云门每见僧,必顾视曰:鉴。僧拟议,乃曰:咦。后德山圆明大师,删去顾字谓之抽顾。丛林目云门顾鉴咦。有抽顾颂,颂曰:“韶阳一鉴,生铁馂馅。直下咬破,莫怪相赚。(鼓山珪)(《颂古联珠通集》卷三二)
颂曰:“白云铁馂馅,衲僧难下口。忽然咬得破,大作师子吼。”(月庵果)(《颂古联珠通集》卷三二)
师因斋次:“拈起馂馅谓僧云:‘拟分一半与你,又却不分。’”(《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下勘辨》,《古尊宿语录》卷一八)
先师老和尚,某奉侍日久,多蒙苦口提撕。追远之诚,何可忘也。聊设小供。诸人且道先师还来也无。若道来,入灭十余年,如何见得来底道理。若道不来,又用设斋作什么。道来也有讹,道不来也有讹,若为得无讹去,还知得么?三个浑仑铁馂馅。一双无缝木馒头。久立。(《佛眼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卷二七)
上堂:“……禅德,洞山寻常道:‘待我家园麦熟,事持磨面作个馂馅,屈取东西南北善知识同共一筵破除了。’”(《襄州洞山第二代初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卷三八)
用作“酸馅”之处的,如:
师云:“……后到白云门下,咬破一个铁酸馅,直得百味具足。”(《舒州白云山海会演和尚初住四面山语录》,《古尊宿语录》卷二)
把个没滋味铁酸馅劈颂拈似学者,令咬嚼。(《嘉泰普灯录》卷二《天宁佛果圆悟勤禅师》)
上述例子基本是宋代禅师的话语,可见“馂馅”与“酸馅”同为一物,均指僧人食用的一种带馅素食。“酸”字在此可能意同酸菜,是指菜包子的馅,我们今天就有酸菜包子。绝不可解释成酸了的馅。在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来中国的日僧成寻所撰《参天台五台山记》中,云:“路食别被送,馂馅五十只,砂馅五十只,糖油饼五百个,素油饼五十个,散子五个。”其中就有酸馅食品,如果指的是酸了馅的包子,又怎么可能送与别人路上食用呢?
由以上分析可知,酸馅气与蔬笋气词义相同,均是对僧诗固有习气的一种批评术语,但酸馅绝不是指包子酸了馅,因此才变得没有滋味。其真实含义是指僧人常食用的一种素包子。需要指出的是,禅门当中也经常用到酸馅、馂馅,这在上引诸例中已经可以看到,不过禅门中的用语并不仅是用来指一种食品,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禅林中常以铁馂馅食之无滋味譬喻门风峻严,难以下口。又以吞下以铁制作的馒头乃不可能之事,以此比喻难解难透之一关。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慧海禅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释道元《景德传灯录》)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