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2期
陆游词“以诗为词”说
作者:房日晰
一
“以诗为词”,是北宋学人对苏轼词的一种较普遍的认知。“《世语》言:……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后山诗话》)。“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王直方诗话》)。这是他的门人晁补之、张耒对其词的评价,这种评价苏轼也是默认的。可见,苏轼“词似诗”当时就得到较普遍的认同。然对其历史功过与审美评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对立的意见。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后山诗话》)
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胡寅《向子酒边词序》)
陈师道站在尊体的立场,以非本色否定苏轼词;胡寅则以苏轼“以诗为词”形成新的超逸旷放风格来肯定苏轼词。观点的严重对立,说明对“以诗为词”价值观的重大分歧。
“以诗为词”从原初意义上说,是站在尊体的立场上对词人冲破旧的作词规范的贬抑,言他们不是以词的笔法填词,而是以诗的笔法写词,因而使词变了调子,走了样子,从而失去了它应有的艺术本色,变成了诗的格调。事实上,苏轼“以诗为词”,是对词的狭隘题材的解放,是对词的表现功能的开拓,是对词境的大力拓展,给当时内容狭窄柔软乏力的软绵绵的词风,注入了诸多新的血液,使词题材广泛,风格多样,艺术表现力增强,艺术风格焕然一新,因而极大地增强了词的活力。这种对词的革新,在词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我们可以说,苏轼对词的革新是一种完全自觉的行动,使词以全新的面貌,屹立于北宋词坛。也毋庸讳言,“以诗为词”对词的艺术个性有所削弱、消减,对唐五代宋初词的体格特征有所异化,是词向诗的特征的某种程度的回归。然它终竟代表了词的一种发展的新趋向。与他同时的黄庭坚、晁补之、李之仪、贺铸等人,其词都有某种程度的诗化倾向,是他词体革新的同盟军。其后朱敦儒、张元干、张孝祥等词人,继承了这一传统,使“以诗为词”得到了继续与承传。到了陆游所处的时代,“以诗为词”已成为词的主调了。陆游则在“以诗为词”的合唱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陆游对词的认知与创作,在思想深处是颇有矛盾的。他认为词不登大雅之堂,不能与“言志”的诗相提并论;但实际上却非常喜欢填词,并乐此不疲。他在《长短句序》中说:“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志吾过。”从理性上说,他站在士大夫立场上,仍以词为小道,并对早年“汩于世俗”作词而“悔之”。这种观点是相当陈旧的,在当时就是落后的,是对词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的贬抑与否定;但从感性上讲,他非常喜欢作词,虽然对自己曾经作词“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虽说“绝笔已数年”,实则后来仍写了许多词;虽曰编辑词集是为了“以志吾过”,实则爱而不舍,不能丢弃。这种理性与感性、理论与实践的矛盾,还反映在他对词的评价上。他对前人的词作或词集,做过一些题跋,其矛盾思想在这些题跋中,得到集中而突出的反映。他在《跋〈花间集〉》时说:“《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耶?”彭孙遹云:“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金粟词话》)《花间集》多系西蜀词作,在晚唐五代时期,四川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反映市民情绪与统治阶级享乐思想的词,得到空前的发展。陆游对《花间集》作者的责难,既与晚唐五代西蜀的社会不符,又反映出他的文学观念的正统,以“言志”的诗衡量言情的词,因此对《花间集》的词人只写艳情而不顾国计民生极为反感,但他对前人的一些词作,则极为欣赏,并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飞卿《南歌子》八阕,语意工妙,殆可追配刘梦得《竹枝》,信一时杰作也。”(《渭南文集》)又说:“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渭南文集》)。他谈的是温飞卿与苏轼的词,但最后却说“学诗者当以是求之”。可见,他对词与诗的体格是不大分辨的,甚至可以说词法与诗法是一致的,没有区别的。正因为如此,他在评陈师道词时说:“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辞(词),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渭南文集》)诗词异体,作法自别,一位作者擅长此而不擅长彼,这是常见的现象,有什么奇怪?陆游对陈师道工诗而不工词不大理解,说明他对诗词之体格微妙区分是不大了然的。这种理论与实践的矛盾以及对诗词作法不分的观点,反映在他写词上,不是自觉地遵守体格,而是自发地填词。那么,他对词的本色、特征,不是那么精到和谙熟,于是就自觉或不自觉地以诗人之笔填词,出现了“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
二
陆游词似诗情境者甚多,大体来说,有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词中杂有诗句,一首词往往为诸多诗句与词句共同构建,形成诗句与词句混杂的词体。词中杂有诗句的情况,在陆游词集中,几乎是俯拾即是。譬如: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鱼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这是两首《鹧鸪天》词。《鹧鸪天》词牌本来是由七律演变而成的,它仍有诗的某些特点和烙印,显现着由诗转换词的某些痕迹。而这两首《鹧鸪天》词,简直就都是七律中三个联句,太像诗了。这些句子如果不是从陆游词集中抄出,而是从某个类书中找出的佚句,那么,与其将它们定为残词,宁可定为残诗。因为它们的语言、意象、气势、格调都是诗的。由此可见,这两首词的主体是由诗构建起来的。因此,它们的形式是词,用了词调,符合词的韵律,而其精神实质却是诗,是“以诗为词”的例证。
在陆游词中,参杂的诗句很多,简直不胜枚举:
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
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蝶恋花·离小益作》)
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浣溪沙·和无咎韵》)
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鹧鸪天·葭萌驿作》)
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蝶恋花·禹庙兰亭今古路》)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临江仙·离果州作》)
一般来说,词句软,诗句硬;词句多用比兴,诗句多用赋笔。以上诸例,均为赋句,且有着诗的刚健语气与情调,这都证明在放翁词中,含有较重的诗的特点。换句话说,他的词的建筑材料与构成部件,多是诗的而非词的。因此,他的某些词的整体,也显示出某些诗的特征,读起来有颇为深厚的诗的情味。
其二,就词的语言表现而言,陆游词的语言多是诗的,而非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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