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世间好物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碎
作者:张宗刚
三
纳兰性德被公推为李煜后身。李后主之词,粗服乱头而不掩国色,洗尽铅华而更显风韵;纳兰词本色亦是如此。概而言之,纳兰词远挹南唐二主、大小晏、柳屯田、秦淮海、李易安、周美成、吴梦窗一脉风神,尽态极妍,柔情万千,复又别开生面,犹似一鹤冲天,排云而上;即或霜重鼓寒,而声犹能起。一般而言,凡执于阴柔者,笔下往往沉溺不振,不免流于词的末技与小道,纳兰词则因生命意识的渗透与贯注而力克此弊。想一想纳兰的出身、职业和地位,毕竟是入关伊始的满洲武士,性情中自有一段天纵豪迈,不可销磨。纳兰文武兼济,心志超脱,故其文本能于锦瑟银筝之外,平添雄鹰雕鹗之气;他视野的宏阔,胸次的博大,诚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李后主所不及。我之爱纳兰词,既爱其明明如画,亦爱其暮云春树般的朦胧。的确,纳兰词有时迷离惝恍,有时简洁疏朗,有时徙倚徨彷,有时翔舞飞扬,有时轻浅可人如小溪,有时浩阔奔腾如大海。雾里看花,沧桑看云,真力弥满的纳兰词,如玉玲珑般晶莹剔透,复不乏壮音。其内心一段凄苦忧伤,常常让人想起姜白石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纳兰每随君王出行,往往车水马龙,前呼后拥,极尽威武热闹,但他心中并不快乐。他喜欢的是清静,他需要的是一方静美的花园,聊供心灵憩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长相思》),壮丽的千帐灯下,无眠的万颗乡心,生生写出了词人孤寂伤感、厌于扈从生涯的感情。对于自己的职业,纳兰颇感无奈,却又改变不得,遂形成解不开的心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东坡学士这首《卜算子》,恰可为纳兰一生绘像。纳兰出身豪门偏又不恋荣华,可谓阴差而阳错,南辕而北辙。与李白一样,纳兰容若,这个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谪仙人,虽是匆匆过客,却在人世间留下永远亮丽的影迹,千载之下,英声不坠。
纳兰性德学识淹通,才高行洁,故其诗文既出,则笔花四照,掷地有声,引得嘉评鹊起。1676年《侧帽词》刊刻,两年后《饮水词》刊刻,一时洛阳纸贵,凡有井水饮处,莫不争唱。读《侧帽》,咏《饮水》,谈纳兰,在当时诚为风雅之事。至晚清,则掀起研究纳兰容若的高潮,乃至有了“纳兰一族”之说。平心而论,纳兰词隽秀超逸,排众独出,大多映射出贵族情调,虽乏广泛的社会意义,然情真意切,自具一种华贵的悲哀,优美的感伤。有感于心,有慨于事,有达于性,有郁于情,复有假于言;纳兰词不拘于方幅,不泥于时代,风致天成,深美闳约,一如赤子野人。“容若小词,直追后主”(梁启超),“《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后主之遗”(陈维崧),有清一代,纳兰容若得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词家三绝”,良有以也。柔而不软、悲而不颓的纳兰词,不作靡靡之音,不为扭捏之态,既具青春之气,复多迟暮之思,让人在肠断魂销中听取生命的急管繁弦。这是怎样的一种阅读感受!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人间词话》)高处不胜寒的纳兰性德,心中始终渴望永恒之爱。其作品回肠九转,气韵高华,用词亦不忌重复浅露,如流泉呜咽,天籁自鸣,似行云流水,不粘不滞。说到底,纳兰词的特异处,在于能够将一己愁绪放大,化作永难磨灭的对浩渺宇宙、茫茫人世的沧桑感知,一代伟人毛泽东之谓从纳兰词“看出兴亡”,一语中的。自古而来,凡不朽之作,无不或浓或淡地蕴含着预示兴亡存废的种种神秘信息。纳兰性德生于清初,其真纯简约清新明丽的词风恰恰应和了大清王朝的开国之象;但从历史的总体观照,则清前期虽有康乾盛世,却已是封建时代回光返照的最后辉煌,表面的繁华背后,是没落下沉的必然,又怎堪比附汉唐气象?一叶落惊天下秋,望腾云而感神龙。敏感的词人既躬逢其世,必然悄焉感触到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衰飒景象,莫名的愁怨遂流诸笔端。明丽凄迷的纳兰词,正是彼时代帝国命运的传神写照。
纳兰性德,这位表面春风得意、内心伤痕累累的贵胄公子,这个在王权中苦苦挣扎,渴求真爱与和平的唯美词人,诚为天地间的情种,沧海中的飘萍,浮世中的传奇;而在快餐文化盛行的今日,能够时时吟咏纤尘不染的纳兰词,自是一种灵魂的洗礼,一种情感的荡涤,一种莫大的享受。
(作者单位:南京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句出惊人,久之益工,得开元、大历间丰格。尤喜为词,自唐、五代以来诸名家词皆有选本,以洪武韵改并联属,名《词韵正略》。所著《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者,皆词也。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而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海内名为词者皆归之,他论著尚多。其书法摹褚河南,临本禊帖,间出入于《黄庭内景经》。当入对殿廷,数千言立就,点画落纸无一笔非古人者。荐绅以不得上第入词馆为容若叹息,及被恩命,引而置之珥貂之行,而后知上之所以造就之者,别有在也。容若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间以意制器,多巧倕所不能。于书画评鉴最精。其料事屡中,不肯轻为人谋,谋必竭其肺腑。尝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曰: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心独喜。
(徐乾学《纳兰容若墓志铭》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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