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从兰台文人到“宪府文章”

作者:陈 君




  《后汉书》卷四十七《班超传》记载班固征诣校书的具体时间在永平五年(62)。这一年正是刘苍幕府和兰台文人兴衰交替的时期。
  刘苍开府虽然是明帝之意,但俊异之士的聚集也容易引起猜忌。不久,刘苍就为避嫌而多次上疏请求归藩。终于在永平五年二月,明帝诏“许还国,而不听上将军印绥。以骠骑长史为东平太傅,掾为中大夫,令史为王家郎”(《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东平王苍传》)。在这种情况下,刘苍幕府中的多数士人选择了出幽迁乔。《后汉纪》卷十二《章帝纪》载:“初,苍所将骠骑将军时吏丁牧、周栩以苍敬贤下士,不忍去,为王家大夫数十年,事祖及孙。”从丁牧、周栩的念旧,反可以见离去者甚众。可以说,随着东平王刘苍永平五年的归藩,其幕府里的学者文人很快就消散了。
  堪称巧合的是,随着东平王刘苍幕府的解体,孝明帝“征兰台之官,文雄会聚”(《论衡》卷二十《须颂篇》),兰台文人开始兴起。兰台文人的成员主要有班固、贾逵、杨终、傅毅等,其创作的繁荣局面出现在明帝永平五年(62)至章帝建初中,共约二十年左右的时间,班固则是最早加入兰台的文人之一。不久,班固就迁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汉书》卷一百上《叙传》),“校秘书”即知史务,班固的工作主要是撰写史书,最先撰写的是《光武本纪》及诸列传、载记,这些成为《东观汉记》的基础。此后,班固主要将精力放在撰写《汉书》上面。
  永平年间,班固以其文学竭力为东汉王朝歌功颂德,作有《神爵颂》、《汉颂》等作品,可惜明帝不过如武帝对待司马相如、枚皋一样将其视为文学侍从,因此班固位不过尚书郎。但是在班固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仕宦显达、光耀家门的愿望。章帝即位后,班固终于时来运转了。他先是参与了建初四年(79)的白虎观会议,并撰集《白虎通德论》,俨然是皇家学术的代表人物。班固在建初中呈上的《汉书》,更是颂美汉德的一部大制作。此后不久,班固即迁为玄武司马。元和二年(85)章帝东巡,班固作《东巡颂》。元和三年(86),班固参与议定礼制,事见《后汉书》卷三五《曹褒传》。此外,班固还为章帝起草诏书。《后汉书》卷三《章帝纪》载章帝元和四年七月壬戌《改元章和诏》云:“朕闻明君之德,启迪鸿化,缉熙康,光照六幽,讫惟人面,靡不率俾,仁风翔于海表,威霆行乎鬼区。”与《典引》中“然后宣二祖之重光,袭四宗之缉熙。神灵日烛,光被六幽,仁风翔乎海表,威灵行于鬼区,慝亡迥而不泯,微胡琐而不颐”一段话如出一辙,显然都是班固的手笔。这也说明,至迟在元和四年(87,即章和元年)七月,班固仍在朝廷服务。大概就在这一年,班固以母丧去官。还未等到三年服丧期满,班固便被车骑将军窦宪辟为中护军,与傅毅、崔骃等一同成为“宪府文章”(《后汉书》卷八十上《傅毅传》)的重要成员,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次政治冒险。
  章帝在章和二年(88)驾崩,年仅十岁的和帝即位,外戚窦氏掌握了朝政大权。章帝时期,窦宪因女弟立为皇后而获得信用,《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建初二年,女弟立为皇后,拜宪为郎,稍迁侍中、虎贲中郎将;弟笃,为黄门侍郎。兄弟亲幸,并侍宫省,赏赐累积,宠贵日盛,自王、主及阴、马诸家,莫不畏惮。……和帝即位,太后临朝,宪以侍中,内干机密,出宣诰命。肃宗遗诏以笃为虎贲中郎将,笃弟景、瑰并中常侍,于是兄弟皆在亲要之地。”后窦宪因罪“自求击匈奴以赎死,会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北伐匈奴。班固则成为窦宪幕府文学的核心成员。
  班固先是在永元元年(89)夏六月作《涿邪山祝文》,祝祷此次北伐行动的成功。及至窦宪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班固又作《封燕然山铭》,纪汉威德。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班固对窦宪的积极依附与竭力吹捧。为什么曾经安心“自娱于斯文”(班固《答宾戏》,载《汉书》卷一百上《叙传》)的班固会有这样大的转变呢?其实,班固之所以加入窦宪幕府,窦宪之所以引纳班固,有深层的原因。扶风安陵班氏与平陵窦氏关系密切、渊源已久。从出身来看,窦氏在西汉初年就是著名的外戚,而班氏在西京末年也以外戚显荣。东汉初年,班固的父亲班彪曾经避难河西,依附于窦宪的曾祖窦融,为其出谋划策。班固的弟弟班超则在永平十六年(73)为假司马,随窦固出征匈奴,后立功西域。扶风班氏与平陵窦氏的结合,可以视为外戚与外戚的政治联盟。这次窦宪北征匈奴,班固以中护军的身份参议军机,是两个家族的再一次合作。
  文学史上的很多事例表明,人的思想观念与个人的穷通显晦有密切的关系,弱冠未达之年常以直道自勉,居高固位之岁难免诡道求容。班固也难以例外。青年班固所信奉的是儒家的天道、人事观,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皆是也。班固二十几岁所作的《幽通赋》,以仁义为纪纲,赞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的义行和柳下惠的高风。但随着班固以其文、史之才受到明、章二帝的重视,不仅文学风格由《幽通赋》的沉郁低回变为《两都赋》、《典引》等作品的高昂张扬,在人生态度上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由原来的贞固自守变为“傅会权宠,以文自通”。袁宏《后汉纪》卷十三《和帝纪》云:“自为郎后,遂见亲近,赏赐恩宠优渥。章帝好文章,逾益进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逮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朝廷时有大议,令固问难于前,然位不过郎。固虽笃志于学,以述作为务,然好傅会权宠,以文自通。”这最终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剧。
  作为一个史学家,班固曾经洞察西汉一代的政治兴衰与人物沉浮,然而却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已经潜伏在暗处。永元四年(92)六月庚申,和帝幸北宫,以窦宪潜图弑逆的罪名,“诏收捕宪党射声校尉郭璜,璜子侍中举,卫尉邓叠,叠弟步兵校尉磊,旨下狱死。使谒者仆射收宪大将军印绶,遣宪及弟笃、景就国,到皆自杀”(《后汉书》卷四《和帝纪》)。“宪府文章”在东汉前期文坛上宛若昙花一现,它因外戚窦氏在政治上的得势而兴起,同样因政局的瞬息变化而消失。随着永元四年(92)窦宪一党在政治上的失势,这批文人很快便凋零了。曾被班固讥讽为“下笔不能自休”的傅毅病卒于永元二年(90),崔骃因屡次进谏触怒窦宪,出为长岑长,卒于永元四年。班固因为曾得罪洛阳令种兢,受到窦宪一案的牵连,卒于狱中。《后汉书》《班固传》云:“初,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椎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窦氏宾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时年六十一。”一代文学巨匠就这样让人感慨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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