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从兰台文人到“宪府文章”

作者:陈 君




  两汉之间的扶风班氏,是一个比较突出的文学家族。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收入扶风班氏三代、四人共十三篇作品,其中有班婕妤《怨歌行》,班彪《北征赋》、《王命论》,班固《两都赋》、《幽通赋》、《答宾戏》、《典引》、《封燕然山铭》、《公孙弘传赞》、《汉书》史述赞三篇(《述高纪第一》、《达成纪第十》、《述韩英彭卢吴列传第四》),班昭(曹大家)《东征赋》,涉及赋、乐府、设论、符命、史论、史述赞、论、铭八种文体,可谓文运昌盛。在这个家族中,文学成就最大的当推班固。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人,是东汉前期最著名的文学家与史学家。
  扶风班氏为战国时代楚令尹子文之后,应劭《风俗通》云:“(班氏)楚令尹鬬班之后,即於菟也。”(东汉应劭撰、吴树平校释《风俗通义校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秦灭楚后,为巩固政权实行移民政策,将班氏迁移到晋代之间,遂以班为姓。“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楼烦……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子班孺“为任侠,……官至上谷守”,班氏这时已成为北境的豪族。到西汉后期,由于班况之女班婕妤与成帝联姻,班氏迁居京兆地区,进入主流文化圈。扶风班氏虽是贵戚,但与一般的贵游子弟不同,如班况长子班伯虽“与王、许子弟为群,在于绮襦纨绔之间,非其好也”。长安地区是当时的文化中心,班氏与儒生、文士交往密切,班况三子班伯、班斿、班稚,皆好学,班氏形成了儒雅好古的门风。班伯“少受诗于师丹”,又从郑宽中、张禹受《尚书》、《论语》,“既通大义,又讲异同于许商”,班斿“博学有俊材,……与刘向校秘书,……上(成帝)赐以秘书之副(《汉书》卷一百上《叙传》)”,班稚子班彪“性沈重好古”(《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传》),“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杨子云以下莫不造门”(《汉书》卷一百上《叙传》)。两汉之际的扶风班氏,具有了外戚与儒族的双重身份。
  班氏家族虽贵显于西京,在新莽之世却玄默自守。赤眉军攻入长安之后,班固的父亲班彪初投隗嚣,后避地河西,并于建武十二年(36)从窦融东归洛阳。初举司隶茂才,“为徐令,以病去官。后数应三公之召”,并任望都长。但总的来看,班彪位望并不通显,班固也说他“仕不为禄,所如不合”(《汉书》卷一百上《叙传》)。这一方面是因为班彪并非刘秀的元从和嫡系,所以不能得到重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性格中儒生气质太浓而难合流俗。《览海赋》透露了班彪赴任途中的黯淡心境:“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悟仲尼之乘桴,聊从容而遂行。……松乔坐于东序,王母处于西箱。命韩众与歧伯,讲神篇而校灵章。愿结旅而自托,因离世而高游。骋飞龙之骖驾,历八极而回周。”(《艺文类聚》卷八)文中流露的出世之意,与《览海赋》中的萧索情绪是一致的。此外,班彪还作有《悼〈离骚〉》:“夫华植之有零茂,故阴阳之度也。圣哲之有穷达,亦命之故也。惟达人进止得时,行以遂伸。否则诎而坼蠖,体龙蛇以幽潜。”(《艺文类聚》卷五六)正是他晚年失意心境的写照。
  建武三十年(54),班彪卒于望都任上,班固时年23岁,归扶风安陵服丧。父亲班彪的去世,对班固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在《幽通赋》里写道:“咨孤蒙之渺渺兮,将圮绝而罔阶。岂余身之足殉兮?世业之可怀。”丧父的悲凄之情溢于纸上。作为家里的长子,班固要承担起生活的重担,这是不可逃避的责任。而班固的压力还不止于此,家世的显赫与现实的困顿,需要他做出点成绩,重振祖先的光荣。就生活和家世两方面的压力而言,后者似乎来得更大一些,二十多岁的班固的确需要冷静思考一下自己的前路和家族的远景了。
  中元二年(57)班固服丧期满之时,适逢东汉君主易代。这年二月,光武帝刘秀病死在洛阳宫中,时年六十二。明帝即位后,重用功臣邓禹与母弟刘苍,中元二年二月诏曰:“高密侯禹元功之首,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并可以受六尺之托,临大节而不挠。其以禹为太傅,苍为骠骑将军太尉。”(《后汉书》卷二《明帝纪》)刘苍“以至戚为骠骑将军辅政,开东阁,延英雄”,吸引了不少名士、君子,入幕府者先后有名士南阳朱晖、隐逸君子太原苟恁、学者文人杜抚等。沉潜三年之后,班固急于求用,因此不念卑微大胆上书。奏记云:
  将军以周、邵之德,立乎本朝,承休明之策,建威灵之号,昔在周公,今也将军,《诗》、《书》所载,未有三此者也。传曰:“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固幸得生于清明之世,豫在视听之末,私以蝼蚁,窃观国政,诚美将军拥千载之任,蹑先圣之踪,体弘懿之姿,据高明之势,博贯庶事,服膺《六艺》,白黑简心,求善无厌,采择狂夫之言,不逆负薪之议。窃见幕府新开,广延群俊,四方之士,颠倒衣裳。将军宜详唐、殷之举,审伊、皋之荐,令远近无偏,幽隐必达,期于总览贤才,收集明智,为国得人,以宁本朝。则将军养志和神,优游庙堂,光名宣于当世,遗烈著于无穷。(《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固传》)
  班固首先对东平王刘苍的地位及其品德大加赞颂,又劝谏刘苍用人要以才德为本,“远近无偏,幽隐必达”。接着班固向刘苍推荐六位名士、大儒:故司空掾桓梁、京兆祭酒晋冯、扶风掾李育、京兆督邮郭基、凉州从事王雍、弘农功曹史殷肃。最后说:
  此六子者,皆有殊行绝才,德隆当世,如蒙征纳,以辅高明,此山梁之秋,夫子所为叹也。昔卞和献宝,以离断趾,灵均纳忠,终于沈身,而和氏之璧,千载垂光,屈子之篇,万世归善。愿将军隆照微之明,信日昃之听,少屈威神,咨嗟下问,令尘埃之中,永无荆山、汨罗之恨。
  班固在荐引贤达之余,在文章的末尾大讲卞和断趾、灵均沈身的事情,其中也蕴含着自己的不遇之感。正如孟祥才先生所言,班固的这篇奏记明显含有“通过推荐别人来宛转地推销自己”(《论班固之死》,《山东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的意思。刘苍明悉政体,雅擅文章,永明之初,即上疏议南北郊、冠冕、车服制度。他除作有章奏、文书外,还有“书、记、赋、颂、七言、别字、歌诗”等作品,所作“《光武受命中兴颂》,(明)帝甚善之。以其文典雅,特令校书郎贾逵为之训诂”(《后汉书》卷四一二《光武十王•东平王苍传》)。在班固看来,通过上书展示文才与见解,应该有可能得到刘苍的识拔。结果却并非如此。对于班固的奏记,虽然史载“苍纳之”(《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固传》),但没有说出具体的内容。实际上班固推荐的人才中,只有李育为刘苍幕府所接纳。需要指出的是,班固服丧显然在奏记刘苍之前,《后汉书》将两件事的先后顺序完全弄颠倒了。有学者认为,班固奏记刘苍之事在任兰台令史之后。这同样不合历史事实,下文还要讲到。
  班固遭遇了这次挫折之后,只得再回到扶风安陵老家。班固在服丧期间也许就已开始续补父亲班彪的《史记后传》,这时他更潜心著述,希望完成父亲的遗愿。但不久他便陷入了一场无妄之灾,《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固传》云:
  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
  幸好明帝赏识班固的史才与忠心,以私修国史下狱的班固才得以安全度过这场风波。明帝还将班固“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固传》),班固开始了仕宦朝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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