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酌古始而陋凡今,备文质之彬彬
作者:张根云
梁肃在《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中评价独孤及之文“操道德为根本,总礼乐为冠带,……论人无虚美,比事为实录。天下凛然,复睹两汉之遗风”。在古文运动中,“实录”的原则是被奉为金科玉律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蔡邕碑铭受到较为普遍的推崇。
二、颂述之文
唐代古文家中,对蔡邕碑铭文评价最高的是碑志巨匠权德舆。他在《醉说》中评价蔡碑“酌古始而陋凡今,备文质之彬彬。善用常而为雅,善用故而为新。虽数字之不为约,虽弥卷而不为繁。贯通之以经术,弥缝之以渊元”。权氏除了赞叹蔡碑源于经、史的典雅的内容,还特别强调其艺术方面的巨大成就。一是用典,“善用常而为雅,善用故而为新”。这与《文心雕龙•事类》所谓“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是一致的。二是剪裁,“虽数字之不为约,虽弥卷而不为繁”,即繁简得中。
据《旧唐书》本传记载,权德舆“于述作特盛,《六经》百氏,游泳渐渍,其文雅正而弘博,王侯将相洎当时名人薨殁,以铭纪为请者什八九,时人以为宗匠焉”。他在《比部郎中崔君元翰集序》中说:“张老之轮奂,……伯喈之无愧,贤士大夫颂述之文也。若夫……阮元瑜书记翩翩之任,触类滋多,非文不彰。后之人力不足者,词或侈靡,理或底伏,文之难能也如是。”权氏认为伯喈之碑铭合乎雅颂的传统。他自己的碑志以骈体为主,很重视文采,但是他看到了后来以蔡、阮(蔡邕弟子)为宗者所存在的偏差,即“词或侈靡,理或底伏”。这两个方面其实是相关联的,过于逞辞弄藻,必然妨碍说理的清楚明白;而蔡、阮之高明,正在于能恰如其分地处理词与理的关系,显示出后人所不及的才力,这恰是权氏所追求的。释皎然在《答权从事德舆书》中说:“初,贫道闻足下盛名,未睹制述,因问越僧灵澈、□古、豆卢次方,签曰:‘杨、马、崔、蔡之流’。”这一对权氏的评价可谓切中肯綮。
范晔在《后汉书•蔡邕传赞》中评价伯喈为文“心精辞绮”。王勃也屡屡称道“伯喈雄藻”。(《与契将军书》)据《旧唐书•张说传》记载,张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张说极为推崇四六宗匠庾信的文风,亦很推重“四杰”之文,正是出于对其文采的喜爱。自然地,蔡碑之“辞绮”定能引起他的共鸣。另外,张说作文“用思精密”,这一点与蔡邕之“心精”恰好一致,可见二人具有相同的对于文章构思精巧的艺术追求。无独有偶,后来的古文家、醉心于蔡碑的崔元翰作碑志时亦“致思精密”。不难推断,唐代喜爱蔡碑的作家,看重其构思精巧之特色者当不在少数。
作为古文运动萌芽期的重要作家独孤及的弟子,崔元翰非常用心地师法蔡邕的碑文。《旧唐书•崔元翰传》记载:“元翰苦心文章,时年七十余,好学不倦。……其对策及奏记、碑志,师法班固、蔡伯喈,而致思精密。”与崔元翰同时的权德舆盛推崔氏之文,称其“师遵六籍,磅礴二汉,……闳茂博厚,菁华缜密”(《比部郎中崔君元翰集序》)。
王勃、杨炯之后,张说之前,碑志写作曾出现过一股新的潮流。《旧唐书•文苑传中》记载:
富嘉谟……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为富吴体。嘉谟作《双龙泉颂》、《千谷颂》,少微撰《崇福寺钟铭》,词最高雅,作者推重。富氏二颂今不存,吴氏之铭见《全唐文》卷二三五,题曰《唐北京崇福寺铜钟铭并序》,主要为散体,间有偶句。岑仲勉《金石论丛•续贞石证史》收录富、吴合著的《有唐朝散大夫守汝州长史上柱国安平县开国男赠卫尉少卿崔公墓志》,且据《旧唐书》此段记载,云:“今读其文,诚继陈拾遗而起之一派,韩、柳不得专美于后也。”此碑之志文全为散体,铭文偶句极少,对偶亦不工,铭文后有附志,亦散体,记死者之子孙。所谓“富吴体”的新风格,即打破专用骈体的行文规则,抵制“浮俚不竞”的文风,学习古代经典以散体为主的行文风格,力求达到“雅厚雄迈”(《新唐书•文艺传中》)的境界。当然,其“以经典为本”不单是学其皮毛,而更重要者在于学习经典的思想内核。因此,这种新文风,其实是矫正了在碑志写作中被徐、庾等人发挥到极端的过分注重遣词行文的形式华美之弊,转而注重碑志这一文体所应承载的儒家道德教化的功能,这在实际上恰恰与蔡邕所确立的“无惭德”的精神相一致。这种新文风,受到张说以及萧颖士的极大好评。
李翱在《答皇甫书》中云:“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此言不无自负的成分。在李翱心目中,尽管就文采来说,蔡邕似乎不如司马迁,但就碑铭之文而言,蔡氏亦是一种值得学习的标的。对于李翱颇为自负的两篇文章,裴度评价说:“若《愍女碑》、《烈妇传》,可以激清教义,焕于史氏。”(《寄李翱书》)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蔡碑辅助“教义”的史学精神。其师韩愈曾这样评价柳宗元:“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新唐书•柳宗元传》)韩、李立论是一致的。尽管他们认为东汉文在气质上要弱于西汉之文,但对于像班、张、崔、蔡这样的大家,也不无崇敬之意。对韩愈古文观的形成有直接影响的独孤及就嫌“荀、孟朴而少文”,因而既主张向西汉的贾谊、司马迁学习,又主张向东汉的班固学习,难怪其弟子梁肃认为其师之文有“两汉之遗风”(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作为李翱十分尊敬的一位文坛前辈,梁肃对两汉文的评价比较客观。他在《补阙李君前集序》中说:“炎汉制度,以霸、王道杂之,故其文亦二。贾生、马迁、刘向、班固,其文博厚,出于王风者也;枚叔、相如、扬雄、张衡,其文雄富,出于霸途者也。”这里没有按时代的分界来评价两汉之文,而是把两汉文章写作看做一个整体,比较客观地指出贯穿两汉时代始终的是两种不同的文风,前者“发扬道德,正性命之纪”,后者或“财成典礼,厚人伦之义”,或“昭显义类,立天下之中”,虽然后者在思想上稍逊于前者,但亦自成一派,与前者一样都文理兼胜,足为后世法。照这个标准衡量,蔡邕应是与张衡等为一派。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唐代古文家之所以喜好蔡邕的碑铭之作,是因为蔡邕确立碑文写作的“实录”原则,其文融化经典,合乎儒家雅正的标准,遵循褒贬劝诫的根本原则,而且构思精巧,辞藻丰富、典雅但无俚俗、华靡之弊,运用骈俪之语而能所恰如其分,不以辞害意,充分体现了高超的文学才能。总之,蔡碑典雅而又优美,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
刘师培说:“碑铭之体应以蔡中郎为正宗,然自齐梁以迄唐五代,碑文虽较逊于伯喈,而其体式则无殊于两汉,盖惟辞采增华,篇幅增长而已。”(《文心雕龙•诔碑篇口义》,载《国文月刊》1945年第6期)此言可谓得之。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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