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东坡黄州诗话之二:东坡居士

作者:莫砺锋




  友人招待东坡尚且如此简朴,东坡在家里的自奉当然只有粗茶淡饭了。幸而东坡一向对烹调颇为留意,他一到黄州,稍微观察其地形后,就心知此地的物产一定很丰富,绕着州城蜿蜒流过的长江肯定盛产鲜鱼,漫山遍野的竹林里似乎飘出笋香。稍后东坡又得知这一带盛产柑橘,芋头能长到一尺长,猪羊肉都很便宜,鱼虾简直不需要讨价还价。于是东坡就用那些便宜的原料做起美食来,他发明了一种用鲜鱼和白菜心做的鱼羹,还发明了后来名闻天下的“东坡肉”,他亲自撰写了《猪肉颂》把他的发明公之于众:“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时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即使鱼肉全无,东坡也能用蔬菜做出一道“有自然之甘”的“东坡羹”来,其具体的制作方法保存在东坡写的《东坡羹颂》里,虽然东坡把此羹吹嘘得神乎其神,但仔细考察他所用的原料,不过是白菜、萝卜、蔓菁、荠菜或菜瓜、茄子,其方法也不过是用生油涂抹锅边及碗底,再把揉洗掉汁水的蔬菜放进沸汤熬煮,上面则用瓷碗倒扣盖住,再把饭甑架在上方一起蒸熟,想来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普通菜羹罢了。难怪“东坡肉”传遍宇内,“东坡羹”却无人问津。其实“东坡肉”也好,“东坡羹”也好,都是东坡在黄州穷极无聊之际的苟且之计,否则的话,为何他在杭、湖那样的鱼米之乡做官时反倒什么菜肴也没有发明!
  东坡在黄州的生活还有一重困难,就是住房紧张。他刚到黄州时与苏迈两人寄居在定惠院里,总算有个栖身之所。一旦全家到达黄州,东坡立即陷入了“居大不易”的窘境。此时东坡的乳母任采莲已经七十多岁,三个儿子中,苏迈已经娶妻,苏迨、苏过却只有十来岁,再加上家僮侍女,一家老少二十多口,总不能都寄居在寺庙里吧?幸亏老友朱寿昌正在与黄州地相邻的鄂州任知州,他出面与黄州的地方官斡旋,让东坡一家临时借住在临皋亭里。临皋亭本是专供三司衙门的长官巡视时居住的官邸,如今东坡以罪人之身得以借住,已是分外之福了。可是临皋亭虽然门对大江,环境幽美,但是房屋并不大,东坡一家住在里面拥挤不堪。元丰三年(1080)夏天,陈季常想来看望东坡,东坡获讯后既为故人来访感到高兴,又为如何招待客人大伤脑筋。因为他只能让客人住在那间酷热难当的西晒房里,否则就只好借宿在停泊在门口的一条船上了。所以还在开荒尚未结束的时候,东坡便决计在那里盖几间房子。第二年正月,东坡便趁着农闲动手盖房。新居的地址与东坡开垦的那块“东坡”相邻,原是废弃已久的养鹿场,地势高敞,视野宽旷,东坡对此非常满意。他到处张罗建筑材料,连用来葺房顶的茅草都是亲率家人到野外去割来的。马正卿和黄州的一帮土著朋友也纷纷前来帮忙,大家呼着号子一齐举杵,工地上热闹非凡。众人拾柴火焰高,忙乱了一个多月,五间住房终于在春雪纷飞之时落成了。东坡非常高兴,把正中的堂屋命名为“雪堂”,在四周的墙壁画上雪景,并亲自书写了“东坡雪堂”的匾额挂在门上。雪堂毗邻东坡家的耕地,看守庄稼非常方便。更令东坡满意的是,雪堂地势高敞,坐在堂内纵目眺望,北山横斜、溪流潺潺的美景尽收眼底。东坡怡然自得地环视四周,觉得这与陶渊明诗中盛赞的“斜川”不分上下,他更加认定自己就是陶渊明的后身了!于是他把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进行了一番改写,翻新成《哨遍》一词,让家僮在田间歌唱。东坡自己也一边犁田,一边敲着牛角高唱道:“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
  到了元丰五年(1082)十月,东坡的同年好友蔡承禧接任淮南转运副使,而黄州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蔡承禧巡视黄州,特地到临皋亭看望东坡,他看到故人居处狭隘,便捐资帮东坡添盖新屋。次年五月,三间新屋在临皋亭附近的高坡上建成,东坡给它们取名“南堂”。从此,东坡一家的居住条件才得以改善。当然,东坡好客,又为天下的士人所归心,常常有人不远千里前来寻访,有些客人在他家一住数月乃至期年,所以他的住处仍然不够宽敞。不过他总算有了自己的书斋,也能邀请朋友们在雪堂里聚饮谈笑了。
  东坡刚到黄州时,心情一度非常苦闷,他甚至写信给友人说:“黄州真在井底!”但渐渐地他开始随遇而安了,他结交了越来越多的平民朋友,他拥有了足以为全家遮蔽风雨的住所,他逐渐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陇亩生涯。他一步步地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发现原来在官场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光阴一年又一年悄然流逝,重返政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东坡必须规划在黄州的久留之计了。于是他开始求田问舍,想购买一块肥沃一点的土地,好为全家人提供丰足的衣食之源。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东坡在几个朋友的陪同下到沙湖去相田。沙湖距离黄州城三十里,那儿土地肥沃,尤其适合种稻,据说下一斗稻种就能收获十斛谷子,东坡听了便欣然前往。春季的天气,阴晴不定,东坡出门时让家僮带了雨具,但上路后风和日丽,毫无雨意,家僮就先行一步,东坡与友人落在后面。不料忽然天色转阴,风雨骤至。大家都被淋得狼狈不堪,只有东坡从容不迫地一边吟啸,一边徐步前行。但见他手持竹杖,脚登芒鞋,步履轻快,毫无惧色。到了下午众人踏上归途时,雨散云收,斜阳复出。他们回望来时风雨萧瑟的地方,那儿早已安谧如常了。东坡的沙湖之行没有买成田,但是催生了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如果说风雨是坎坷人生的象征,晴朗是通达人生的象征,那么“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意味着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意味着平和、淡泊、安详、从容的君子人格。经历过玉堂金马的荣耀和锒铛入狱的耻辱,又在黄州的躬耕生涯中备尝生活艰辛的东坡居士已经炼就一副宠辱不惊、履险如夷的人生态度,不期而至的雨丝风片又能奈他何?
  
  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
  (苏轼《东坡八首•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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