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东坡黄州诗话之二:东坡居士

作者:莫砺锋




  东坡来到黄州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坡虽然不是出身于累代簪缨之家,但是家境尚属小康,自幼没有体验过衣食之忧。入仕以后靠俸禄为生,也很少碰到捉襟见肘的窘境。然而现在不同了,他虽然还顶着“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的官职,但对于顶着这种虚衔的贬谪者,官府只发给一份微薄的实物配给来折算成薪水,他已经没有正常的俸禄可领了。东坡向来不重理财,入仕以来的俸禄随手用尽,手头没有多少积蓄。如今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举目无亲的黄州,地无一垅,屋无一间,如何维持生计,成为东坡心头的沉重负担。从来不留意钱财的东坡不得不亲自算起账来:黄州的物价很低,鱼米薪炭等生活必需品都很便宜,很适合于穷人居住。但是囊中仅有少许钱财,满打满算,也只够全家人吃用年把时间。一年以后怎么办呢?天才过人的东坡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先从节俭做起。他与王闰之盘算、商议了一番,决定全家每天的生活费不能超过一百五十钱。于是每月初一,东坡便取出四千五百钱来,平分成三十串,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串钱下来作为当天的费用,然后就把叉子收藏起来。东坡又准备了一个竹筒,每天用剩下来的钱就扔进竹筒里积蓄起来,留着准备招待客人。一家人精打细算,过起了粗茶淡饭的俭朴生活。
  俗话说“坐吃山空”,无论如何节俭,东坡有限的积蓄也支撑不了多久。一年以后,东坡便囊中羞涩了。东坡原是一个“我生无田食破砚”的人,读书应举、做官食禄是他唯一的谋生手段。如今身为朝廷罪人,食禄的道路已经断绝,除了像陶渊明一样躬耕农亩外,别无他策。可是躬耕首先得有田地啊,他能到哪里去找一块地呢?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此时,故人马正卿到黄州来看望东坡。马正卿一看到东坡家徒四壁的窘境,便自告奋勇地代东坡去向黄州州府申请拨一块荒地让东坡开垦。知州徐大受本来就同情东坡的处境,如今有人出头前来申请,就批了一块废弃的营地给他。那块营地位于黄州城东门外的小山坡上,面积约有五十亩,因废弃已久,荆棘丛生,瓦砾遍地,实在不适合耕种。然而饥不择食,饥饿的威胁已迫在眉睫的东坡便动手来开垦这块不毛之地,希望它能让全家人足以糊口。
  元丰四年(1081)春天,东坡带领全家老少开始垦荒,热心肠的马正卿也加入其中。他们先捡去混杂在草丛和泥土中的大小瓦砾,然后芟除荆棘和野草,一连忙碌了几个月。东坡与家人从前没有干过农活,初尝躬耕的滋味竟然就是开荒,天气又干燥、炎热,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幸亏几个家僮稍为强壮一些,当地的土著潘丙、郭遘和古耕道也闻讯赶来帮忙,总算把荒地平整得像块农田的样子。一天,家僮放火焚烧枯草,忽然发现了一口掩埋在草丛里的暗井。东坡听了大为兴奋,有了水源,种庄稼就不愁灌溉了,至少在地里劳作的家人们就有水可喝了!他兴冲冲地跑去察看暗井,发现井水的源头是顺着山岭流淌下来的,原来山岭背面有一口十亩见方的水塘。连月干旱,水塘一直处于半干涸状态,昨夜一场大雨,塘水涨溢,就顺着山坡流淌到暗井来了。荒地开垦出来了,种上什么庄稼呢?东坡绕着荒地走了几圈,从未躬行过稼穑之事的他认真地思考着,马正卿、潘丙等人也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这块地虽然不大,地势却相当复杂,高低起伏,或干燥或潮湿。那片低湿的洼地显然适宜种水稻,东边的高地很干燥,可以栽上枣树和栗树。东坡向来爱竹,甚至认为“无竹令人俗”,他很想再种上一些竹子来美化环境,但又担心竹鞭在地下到处乱窜,纵横滋蔓,那就会妨碍庄稼。眼下的燃眉之急毕竟是收获粮食给全家人填饱肚子,种植竹子的念头只好作罢。当然,既然这片山坡将成为自己的衣食之源,那就干脆把家也安在这里,所以得事先留出一小块空地来盖房屋。商议已定,时令已是深秋,水稻是来不及种植了,只好先种一茬麦子再说。于是东坡在地里播下麦种,不到一个月,青青的麦苗就破土而出,很快就覆盖了难看的黄土。毕竟是抛荒多年的荒地,它的地力竟养得这么好!东坡正在兴奋,一位旁观的老农却告诉他,你要想多打麦子的话,就切勿让麦苗长得太过茂盛,最好放些牛羊到麦地里来践踏一番,才有望丰收。东坡听到这番闻所未闻的道理,连声向老农道谢,表示丰收后一定不会忘记他的一番好意。
  东坡开垦的荒地一向人迹罕至,连个地名也没有。现在东坡把这块荒地开垦出来了,就想为它起个地名。他想既然它位于黄州城东的山坡上,就不妨叫做“东坡”。他又想到唐人白居易谪居忠州时,非常喜爱忠州城外的“东坡”,还曾作诗咏之:“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自己一向仰慕白居易那种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既然如今也在黄州的东坡上开荒安家,何不就此自号“东坡”呢?于是东坡为自己起了一个很快就会名扬天下的别号——“东坡居士”,并写了《东坡八首》以记录他开荒的经历。其中的一、四两首如下: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释耒叹,我何时高?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前一首实写开荒的辛劳,后一首虚写来年种稻的过程,无论是实是虚,都生动地展现了东坡开荒种地的情景及心态。后一首中有两条自注:“蜀人以细雨为‘雨毛’。稻初生时,农夫相语:‘稻针出矣!’”“蜀中稻熟时,蚱蜢群飞田间,如小蝗状而不害稻。”东坡的家乡眉山地处成都盆地,盛产水稻,东坡自幼就对田间地头的情景和农夫野老的言谈都很熟悉,此时他盘算着要在地里种稻,幼时关于水稻的所见所闻便浮现心头。东坡不像王维、孟浩然那样把田园生活写得悠闲自在、充满诗意,他最关心的是何时才能堆满他的粮囤,何时才能让箩筐里装上玉屑般的白米。东坡把田间劳作的辛苦、庄稼丰收的喜悦刻画得栩栩如生,这才是真实的田园生活。试看后一首对水稻在抽秧、拔节、分蘖、结穗各个阶段的情态的描写,若非老于农亩者,焉能如此细腻入微!虽然东坡要等到十一年以后才开始写“和陶诗”,但《东坡八首》其实是比“和陶诗”更像陶诗的作品,堪称古代田园诗中的杰作。《东坡八首》不是一个士大夫在酒足饭饱之余站在田埂上旁观农民劳作,然后加以赞叹或怜悯的诗作,而是他亲自挽起双袖、手持耒耜从事稼穑时的真实感受。它们既不像王维描摹乡村风光的《渭川田家》,也不像白居易揭露农民疾苦的《观刈麦》,它们在精神和形式上都酷肖陶渊明自述其陇亩生涯的那些作品,这是贬谪生涯给东坡的诗歌创作带来的一股清风。
  当然,正像东坡的老师欧阳修所说的,“诗穷而后工”,东坡诗歌的进步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那就是亲身感受生活的艰辛。东坡种植的第一季麦子获得了丰收,次年种的水稻却因先旱后涝而欠收,所获仅够全家糊口而已。所以东坡仍需勒紧腰带,节制口腹之欲,他写了一张座右铭以自警:“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为了养成节俭的习惯,素喜美食的东坡不但限制自己在家里的饮食,而且告诫友人请他用餐时也不可铺张,否则的话,就拒绝前去做客!他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了三条理由,前两条当然也不是毫无道理,但最关键的显然还是第三条,因为他囊中羞涩,必须厉行节俭。幸好东坡在黄州结交的朋友中并无王诜那样的豪富之人,他们能拿出来招待东坡的无非是家常便饭而已。有一天东坡在监仓刘唐年家里吃到一种油煎的米粉饼,又香又酥,东坡啧啧称赞,就问刘唐年:“为甚酥?”意思是“这是什么酥”。没想到这是刘家自制的粗点心,刘唐年自己也说不出它叫什么名字。东坡又问:“为甚酥?”在座的客人大笑,说那就叫它“为甚酥”吧。又有一天,东坡到潘大临家里品尝潘家自酿的酒,酒味很酸,东坡笑着说:“不要是做醋时错着了水吧!”于是提议把潘家的酒命名为“错着水”。其后东坡还曾写诗向刘唐年乞讨煎饼,说:“已倾潘子‘错着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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