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商业型文人与文化型商人

作者:傅承洲




  李渔组建戏班演出挣钱,在今天看来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由于李渔是一个有影响的文人,戏班的演员又是李渔的姬妾,邀请李渔的大多是各地的官员,因而李渔受到当时及后来文人的病垢,最早对李渔发难的是袁于令,他说:“李渔性龌龊,善逢迎,游缙绅间,喜作词曲小说,极淫亵。常挟小妓三四人,子弟过游,遍隔帘度曲,或使之捧觞行酒,并纵谈房中,诱赚重价。其行甚秽,真士林所不齿也。予曾一遇,后遂避之。”(袁于令《娜如山房说尤》)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一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李渔“但所至携红牙一部,尽选秦女吴娃,未免放诞风流。昔寓京师,颜其旅馆之额曰‘贱者居’。有好事者戏颜其对门曰‘良者居’。盖笠翁所题本自谦,而谑者则讥所携也。”滑稽的是,最先向李渔发难的袁于令,却又被后人将其与李渔相提并论:“又撰《西楼记》之袁于令,为人贪污无耻,年逾七旬,犹强作少年态,喜纵谈闺阃,淫词秽语,令人掩耳。后寓会稽,暑月忽染奇疾,口中痒甚,因自嚼其舌,片片而堕,不食不言,二十余日,舌本俱尽而死。绮语之戒,其罚如此。”(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四《李袁轻薄》)这里存在一个角色错位的问题,人们用传统文人的道德标准来要求李渔,认为他的行为乃至人品都存在瑕疵,如果把他的定位作一下调整,把他看做一个文化商人,其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组建戏班、编剧、导演,联系演出,获取酬金,是一个文化商人的正当业务。
  作为一个商人,李渔是不成功的,商人就是要追求利润,不断扩大经营规模,让财富增值,可是李渔开书坊、组戏班,经营二十多年,晚年卖掉金陵别业回到杭州的时候,生存都成为问题,得靠朋友资助。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无论金陵别业属之他人,即生平著述之梨枣与所服之衣,妻妾儿女头上之簪、耳边之珥,凡值数钱一镪者,无不以之代子钱,始能挈家而出。可怜彼一时也只顾医疮,使尽难剜之肉;以致此一时也听其露肘,并无可捉之襟。”“虽有数椽之屋,修葺未终,邃尔释手。日在风雨之下,夜居盗贼之间;寐无堪宿之床,坐乏可凭之几。甚至税釜以炊,借碗而食。嗟乎伤哉!李子之穷,遂至此乎!”(《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按李渔的说法,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之所以如此,除了当时的社会环境之外,李渔的人生哲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李渔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扩大规模,获取更大的利润,而是为了享受生活。李渔认为:“行乐之地,首数房中。”(《闲情偶寄•颐养部》)于是,他一生之中广置姬妾,有姓氏可考者,除正妻徐氏之外,在金华时纳姬曹氏,后来又有为其生子的姬妾纪氏、汪氏,游秦纳乔姬、王姬以及以二人为主组建的家班,至少应有五六人。游华山,“时有家姬四人随游”。李渔诗文中还出现过一黄姬。游越期间买婢,《粤游家报之四》云:“客中买婢,是吾之常。汝等虑我岑寂,业已嘱之于初,必不嗔之于后。”李渔身边最多的时候,应该有十几个女人。这些女人为他生了一大群孩子,夭折的不算,存活的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加上丫鬟、仆人,一家五十多口人。这些人吃饭、穿衣、住房,主要靠李渔挣钱养活,难怪李渔一生四处哭穷。
  李渔的住处谈不上奢华,但绝对考究。李渔一生多次搬家,每到一处,都要买地修建别业。一般住处不计,规模较大的别业有三处,一处是顺治五年在家乡兰溪设计营建的伊山别业,从李渔《伊山别业成寄同社五首》、《伊园十便》、《伊园十二宜》等诗作来看,伊山别业有山有水、有亭有廊,植树种花,可垂钓灌园,胜似世外桃源。移家江宁后,康熙八年芥子园落成,李渔《芥子园杂联序》云:“此予金陵别业也,地止一丘,故名芥子,状其微也。往来诸公,见其稍具丘壑,谓取芥子纳须弥之义,其然岂其然乎!”芥子园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不及三亩”,没法与伊山别业相比,一样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荷池月榭,还有家班演出的歌台,供五十人居住,房子也不会少。李渔晚年移家杭州,又建层园,《次韵和张壶阳观察题层园十首序》记载了买山营建层园的经过:“予自金陵归湖上,买山而隐,字曰层园。因其由麓至巅,不知历几十级也。乃荒山虽得,庐舍全无,戊午之春,始修颓屋数椽。”层园地理位置优越,位于吴山半山腰,面对西子湖,背靠钱塘江,李渔曾撰门联:“东坡凭几唤,西子对门居。”像这样搬家、买地、盖房、建园,就是富贵人家,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李渔的日常生活,吃饭穿衣,出行休闲,都很讲究。《闲情偶寄•种植部》载:“记丙午之春,先以度岁无资,衣囊质尽,迨水仙开时,则为强弩之末,索一钱不得矣。欲购无资,家人曰:‘请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夺吾命乎?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且予自他乡冒雪而归,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异于不返金陵,仍在他乡卒岁乎?’家人不能止,听予质簪珥购之。”已靠典当过节的李渔,为了一盆水仙花,又将妻妾的首饰当了。李渔在《闲情偶寄•器玩部》中讲如何在床帐之内做托板供花时写到:“予尝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腊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间世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生之福乎?’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夜晚睡眠享受花香,当然不会折福,但生活中时时处处如此讲究,恐怕是李渔“久贱常贫”的重要原因。
  李渔六十多岁时,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云:“仆本浙人,虽家于金陵,为土著也。首丘之念,蓄之已久,矧祖宗墟墓在焉。自乙卯岁两儿泮游于浙,遂决策移家。”康熙十六年,李渔移家杭州。康熙十九年正月,在杭州病逝,享年七十岁。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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