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女性心理的深细刻画

作者:陶文鹏




  作为一个天才的女词人,李清照是刻画女性心理的高手。她善于通过一个动作,一种神情姿态,一瞬间的生活情景,甚至一两件服饰,揭示出女性人物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她也能够描绘一连串的细节或一系列场面,起伏跌宕地多层次地表现人物的感情流程。由于对感情流程的揭示需要细致地分析全篇作品,我们这里采撷几个名句,着重分析李清照是怎样惟妙惟肖地表现人物瞬间的心曲的。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此词是李清照早年作品,描写她在家中的生活片断,展现她在少女时代天真活泼、机灵顽皮的性格,并揭示她初次萌生爱情时的微妙心态。词的上片,写她荡罢秋千时的形貌、意态。四句词拍出两个静态镜头,但静中有动。第一个镜头是:她从秋千架上下来,一双细嫩柔美的手也懒得揩一揩。这里的“蹴罢秋千”,是动作的休止,却诱人想象她荡秋千时罗衣轻,宛若乳燕上下飞翔的动景。“慵整”,可见她玩得太久太累,一副娇喘嘘嘘之状。“纤纤手”,推出她的一双小手的特写:十指尖尖,柔细白嫩,说明她是富贵人家的少女,而且体态娇小。第二个镜头:她站在花丛边休憩,香汗从她那轻薄的罗衣中渗透出来。这里只写汗湿罗衣。镜头也是静止的。但读者不难想象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也有晶莹的汗珠流淌,甚至想象她正用花手帕或撩起衣襟拭汗。“露浓花瘦”宕开一笔写景。这一笔真妙,仅四个字便点明这是在花园里,时间是春天的早晨,所以露水浓重,所以“花瘦”——花蕾初绽,尚未全部展开。“露浓花瘦”又烘托并象征少女的娇美。“薄汗轻衣透”的她,不正像挂着露珠的娇小花蕾吗?
  下片写她乍见来客的行为和心态:突然她看见花园里走进来一个客人。他是谁?陈祖美先生说:“当指赵明诚。他是由激赏李词,进而亟慕其人。为得睹‘梦中’‘词女’风采,明诚不难托故诣李寓。因为清照之父格非前不久还是太学的学官,当是赵的上司或老师。明诚不满足于梦境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设法亲睹未婚妻淑姿,这是极有可能的。”(《中国诗苑精华•李清照卷》)我赞赏陈先生合情合理的推测,因为下片这几句描写,实在太真切绝妙了。如果女词人没有亲身的经历和深刻的感受,是很难凭空想象虚构出来的。尚在议婚期间的女词人,猜到来“客”是未婚夫,作为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从小受到诸如“男女大防”之类礼教的熏陶约束,不可能像现代少女那样无所顾忌。“袜(chǎn)”,不穿鞋,仅穿袜子走路。她急忙回避,慌乱中鞋子跑丢了,头上的金钗也失落了。但她含羞跑了不远,却停下来,倚在门边,回过头,却又嗅着手中的青梅。下片同样推出两个镜头:前一个镜头是运动的,表现少女天真可爱的性格和稚拙羞涩的心理;后一个镜头是动中突然静止,但又静中见动。这是李清照词甚至可以说是全部宋词中描写少女神情意态、性格心理最美妙最经典的镜头!
  在此之前,晚唐诗人韩偓也“拍摄”过类似的镜头,韩偓《偶见》(一作《秋千》)诗云:“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显然,清照此词的下片脱胎于韩诗,却有出蓝之胜。韩诗“和笑走”后直接以“手搓梅子”,李词却添了一个“倚门回首”的动作细节,她在急跑中突然止步,倚着门扇,回过头来。这显然表现出她的好奇,怕见又想见“客人”即未婚夫的心理。韩诗的“手搓梅子”的动作细节,心理内涵并不丰富,最多是心情不安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而李词的“却把青梅嗅”,却是有意识的动作,其神情意态和内心活动十分丰富、复杂微妙。她想见客人,不敢也不好意思直盯着他看,于是借着“嗅青梅”这个动作以便低头斜视、偷窥客人。这个细节,活灵活现出少女倚门回首嗅梅窥人的神情意态,显示了她的天真活泼又顽皮机灵的性格,并且透露出她的含羞、好奇、爱慕、掩饰、自赏聪明等心理。真是传神妙笔!所以明人钱允治《类编笺释续选草堂诗全》卷上称赞这两笔是“曲尽情惊”,沈际飞也叹赏说:“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草堂诗余续集》卷上)西方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曾提出一个“姿态”的概念,认为姿态是不受情节、故事和主题限制的戏剧灵魂。而在中国的传统戏剧中很讲究“亮相”。亮相就是一个人物的典型姿态。(参见徐葆耕《电影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李清照以其神来之笔创造的这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姿态”或“亮相”,栩栩如生,神态可掬,揭示了女词人自我的心灵隐秘,展现了一个待字少女色彩缤纷的内心世界。这个姿态,这个亮相,必将永远活在读者的眼前和心中。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的《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此词写思念丈夫之情。上片说:暖雨和风,冰河化冻,柳叶儿初生,像人们睁开了睡眼;梅花初放,似美人露出红润的脸颊。我感觉自己思念丈夫之情,也被这春色撩拨起来。但眼前的良辰美景无人共赏,无尽的酒意诗情无人交杯唱和。思念丈夫,我不禁伤心落泪,泪水融化了脸上的残粉,头上的金花首饰,也觉得沉重。上片融情于景,刻画词人自我的神情容貌与内心相思之苦。下片侧重用动作细节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随着天气变暖,我试换了一件金线缝绣成的花夹衫,却惆怅远方的丈夫看不到,于是无聊地斜靠在山枕上,任凭钗头凤在枕上被压坏也不管了。结拍两句说:我孤独地怀抱着浓重愁情,直到深夜也难以入梦,只是剪着灯花,用手玩弄。
  清代贺裳《皱水轩词筌》称赞结拍两句为“入神之句”。所谓入神,就是能够微妙地传达人物的神情心态。前面写了女词人的春心动、流泪、试衫、倚枕难眠,直接揭示人物心理,或用行为动作传达人物情绪,形象都是真切、生动的,但相比起来,结拍句蕴含的意味更丰富。首先,深夜不眠,只是剪弄灯花,这个动作细节表露出女词人的内心是那么孤寂凄苦,百无聊赖。其次,相传灯花为喜事的预言,杜甫有“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独酌成诗》)的诗句。这里用一个“犹”字,表明灯花结了又结,词人剪了又剪,弄了又弄,含蓄地传达她内心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欢喜,又一次次地悲伤。她就是这样神经质地、如痴如傻地反复剪弄灯花,思念亲人归来。再次,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篇《夜雨寄北》,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句,写出想象中夫妻共剪灯花的欢聚之情。清照此句亦化用李商隐句意,表达她对与丈夫团聚的美好愿望。传统诗歌积淀的诗意氛围,无疑增添了此句的情思意趣。
  当然,“夜阑犹剪灯花弄”这个细节,在意象的个性化及其出其不意显现上,在传达内心情思的丰富、复杂、微妙上,都不及“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但从全篇来看,此词却是李清照运用多种方法,多层次多侧面地刻画人物心理的佳作。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这两句出自李清照《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此词作于清照新婚未久,描写新婚生活中的一桩情事,表现夫妻伉俪情深。上片写她买了一枝带着晶莹露珠的红色春花,满心欢喜。下片写她怕新郎猜疑她的容貌比不上花美,于是她就把花儿簪在鬓发上,让新郎看看,到底是人美还是花美?词中“奴”,词人自称。“徒”,只,但。“比并”,对比。这两句,先以“云鬓斜簪”四字,描画自己把鲜花斜插在乌云般浓密亮丽的鬓发上的容貌意态。笔墨精炼,出神入化。结拍句是词人的内心独白,字面意是要丈夫看看是她美还是花美。而潜台词却是:我相信自己比花更好看。这七个字,表现出女词人天真爽朗、自矜美丽、要强好胜的性格,也显露了她要取悦新郎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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