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邦斯舅舅(上)

  《邦斯舅舅(上)》〔法〕巴尔扎克 著

  第 一 章  帝国时代的一位骄傲的遗老
  一八四四年十月的一天,大约下午三点钟,一个六十来岁但看上去不止如此年纪的男人沿着意大利人大街走来,他的鼻子像在嗅着什么,双唇透出虚假,像个刚谈成一桩好买卖的批发商,或像个刚步出贵妇小客厅,得意洋洋的单身汉.
  在巴黎,一个人志得意满,莫过于这种表情了.街旁那些整天价坐在椅子上,以忖思来往过客为乐的人,打老远看到那位老人,一个个的脸上便露出了巴黎人特具的微笑,这笑内涵丰富,有讥讽,怜悯或嘲弄,可巴黎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早就麻木了,要让他们脸上露出一点儿表情,那非得碰到活生生的顶级怪物不可.
  这位老人的考古学价值,以及那笑容如回声般在众人眼里传达的原因,恐怕一句话便能解释清楚了.有人曾问那位以逗趣出名的演员雅桑特,他那些惹得满堂大笑的帽子是在哪儿做的,他这样回答说:"那可不是我在哪儿做的,是我留存的!"是的,巴黎大众其实都一个个是演戏的,那上百万的演员中,总碰得上几个雅桑特,他们身上无意中保留了某个时代的全部笑料,看起来活脱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化身,即使你走在路上,正把遭受旧友背离的苦水往肚里吞,见了也能叫你忍俊不禁.
  这位路人衣着的某些细致之处依旧忠实地保留着一八○六年的式样,让人回忆起第一帝国时代,但并没有分外的漫画色彩.在善于观察的人眼里,这份精致使类似令人怀旧的风物愈发显得弥足珍贵.然而要分辨这些细小微妙处,非有那些无事闲逛的行家剖析路人的那份专注不可;而这位路人很远就惹人发笑,恐怕必有不同寻常之处,就如俗话说的"很扎眼",这正是演员们苦心孤诣要达到的效果,想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喝彩.
  这位老人又瘦又干,在缀着白色金属扣的暗绿色上衣外,又穿着一件栗色的斯宾塞!......一个穿斯宾塞的人,在一八四四年,要知道,那不低于拿破仑尊驾一时复生.
  顾名思义,斯宾塞,这是一位英国勋爵发明的,此君恐怕对自己那个优雅的身段很得意.早在亚眠和约签定之前,这位英国人就已解决了上身的穿着问题,既能遮住上半身,又不至于像那种加利克外套沉沉地压在身上,现在,只有上了年纪的马车夫的肩头才搭这种外套了;不过,好身段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尽管斯宾塞是英国发明的,在法国也没有流行多久.
  四.五十岁的男子一看到哪位先生身着斯宾塞,脑海中便会为他再配上一双翻口长统靴,一条扎着饰带的淡青色开士米短裤,仿佛见到了自己年轻时的那身装束!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则会回想起当年情场上的一个个俘虏!至于年轻人,他们会感到迷惑,这个老亚西比德怎么将外套的尾巴给割了.这位过客身上的一切跟那件斯宾塞如此和谐,你会毫不犹豫地称他为帝国时代人物,就像人们说帝国时代家具一样;不过,只有那些熟识,或至少目睹过那个盛世辉煌的人,才会觉得他象征着帝国时代;因为对流行的服饰样式,人们得具备相当精确的记忆才能记清.帝国时代已距离我们这样遥远,可不是谁都可以想象当时那种高卢希腊式的实际景况的.
  此人的帽子戴得很后,几乎露出了整个前额,一派大无畏的气派,当年的政府官吏和平民百姓就是凭着这种气概与军人的跋扈嚣张抗衡的.再说,这是那种十四法郎一顶的可怕的丝帽子,帽沿的内边被两只又高又大的耳朵印上了两个灰白色的印子,刷子也弄不掉.
  丝质面料与帽形的纸板衬总是不协调,像害了麻风病似的,有的地方皱巴巴的,每天早上用手捋一遍也不管用.
  在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帽子底下,是一张滑稽而平庸的脸,只有中国人发明的丑陋小瓷人才有这样的面容.
  这张宽大的脸,像只漏勺,麻麻点点,一个个窟窿映出斑斑黑点,坑坑洼洼,好像一张罗马人的面具,解剖学的任何规则都与它不符.一眼看去,那张脸根本就感觉不出有什么框架,按脸的轮廓,本应是长骨头的地方,却是软塌塌的明胶似的一层肉,而理应凹陷的部分,偏又鼓起肉乎乎的一个个疙瘩.这张怪模怪样的脸扁扁的,像只笋瓜,加上两只灰灰的眼睛,上方又不长眉毛,只有红红的两道,平添了几分凄楚;居于脸部正中的是一只堂.吉诃德式的鼻子,就像是漂来的一块冰川巨石,突立在平原上.塞万提斯恐怕也已注意到,这只鼻子表现出一种献身伟业的禀性,可最终却落得个一场空.这副丑相,虽然已到了好笑地步,却没法让人笑得出来.这个可怜人灰白的眼中显露出极度的忧伤,足以打动嘲讽者,使他们咽回溜到嘴边的嘲笑.人们马上会想,是造物禁止这个老人表达柔情,否则,他不是让女人看了不好受就是让女人发笑.不能惹人喜欢,在法国人看来,实在是人生最残酷的灾害,面对这样的不幸,连法国人也缄口不语了!
  这个这样不得造物恩宠的人装束得如同富有教养的贫穷之士,于是富人们往往刻意模仿他的穿着.他脚上穿的鞋子整个儿被帝国禁卫军式样的长统鞋罩给遮盖了,这样他也就可以一双袜子穿上好些日子.黑呢裤泛着灰红色的闪光,裤线已经发白,或者说发亮,无论是裤线的褶折,还是裤子的款式,都说明这条裤子已经具有三年的历史.他的这身衣装虽然宽大,却难以遮掩他那干瘦的身材,他这么瘦应该说是自身体格的缘故,而不是按照毕达哥拉斯的方法节食的原因;因为老头儿长着一只肉乎乎的嘴巴,嘴唇厚厚的,一笑起来便露出了一口白色的牙齿,绝不比鲨鱼的逊色.内衬一件白背心,一件交叉式圆翻领背心,也是黑呢料,白背心下方又亮出第三层,那是一件红色毛线背心的套边,让你不禁想起那个身着五件背心的加拉.白色平纹细布的大领结,打得煞是招摇显眼,那还是一八○九年那阵子一个英俊小生为引诱美人儿而用心设计的打法.可是领结大得淹没了下巴,面孔埋在里边,好象陷进了无底洞.一条编成发辫状的丝带,穿过衬衫拴在表上,好似真防着别人偷他的表似的!暗绿色外衣非常洁净,它的历史比裤子还要长三年;可黑丝绒翻领和新换的白色金属扣说明对这身衣着已经爱护得到了再精致不过的地步.
  这种后脑勺顶着帽子的方式,里外三层的背心,盖住了下巴的大领结,长统鞋罩,暗绿色外套上缀着的白色金属扣,所有这些帝国时代的服饰陈迹,与当年那帮标新立异的公子哥儿们卖弄风情的风格相谐成趣,也与衣褶之间难以言传的那份精妙,以及整个装束的端庄和呆板协调一致,让人感受到大卫的画风,也让人回想起雅各布风格的狭长的家具.只要瞧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教养良好但正深受某种传言的嗜癖之苦的人,要不就是个小食利者,因为收入有限,所有开销都控制得死死的,要是碎了一块玻璃,破了一件衣服,或碰上募捐行善的倒霉事,那他整整一个月里的那点小小的娱乐也便给夺去了.
  要是你在场的话,恐怕会觉得奇怪,这张怪模怪样的脸怎么会浮出微笑,平日里,那可是一幅.冷漠凄惨的表情,就像所有那些为了争取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默默努力的人们.但是,若你注意到这个奇特的老人带着一种母性的小心,右手捧着一件显然极为珍贵的东西,护在那两件外衣的左衣襟下,恐怕给碰坏了;特别当你发现他那副匆匆忙忙的模样,如同当今闲人替人当差的忙碌相,那你也许会猜想他找到了侯爵夫人卷毛狗之类的东西,正带着帝国时代人物所有的那种急切的殷勤劲头,洋洋得意地带着这件宝贝去见那位娇娘,那女人虽说已经六十岁的年纪,可还是不知道死心,非要他的心上人每天上门探望不可.
  世界上独独在巴黎这座城市,你才可以碰到诸如此类的情景,一条条大街在上演着一出连续不断的戏,那是法国人免费演出的,对艺术大有好处.

  第 二 章  一位罗马大奖荣获者的结局
  看这人瘦骨嶙峋的模样,虽然穿着与众不同的斯宾塞,但你也很难把他纳入巴黎艺术家之列,因为这种定型的人物有个特征,跟巴黎城的顽童颇为相似,能在俗人的想象中,激起快意,拿现在的那句俏皮又时兴的老话说,那是最离奇不过的快感.
  不过,这个路人可是得过大奖的,在罗马学院恢复之时,第一个荣获学士院奖的康塔塔便出自他之手,简言之,他就是西尔凡.邦斯先生!......他写过很多有名的浪漫曲子,我们的母亲都动情地唱过,他也作过两三部歌剧,曾在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间上演,还有几首没有发表的乐曲.后来,这个令人尊敬的人到了一家通俗剧院当乐队指挥.幸亏了他的那张脸,他还在几所女子寄宿学校任教.除了薪水和授课酬金,他也就没有别的收入了.到了这把年纪,还得为一点酬劳四处上课!......这般情境,极少浪漫色彩,可却是个谜!
  这个现在就剩他还穿着斯宾塞的人,不仅仅是帝政时代的象征,还昭示着一个巨大的教训,那教训就写在里外三层的背心上.他在无偿告诉世人,那一称之为会考的害人致命的可恨制度坑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那一制度在法兰西执行了百年,毫无结果,但却仍在继续应用.这架榨尽人们聪明脑汁的机器为布瓦松.德.马利尼所发明,此人是蓬巴杜夫人的胞弟,一七四六年前后担任为美术署署长.
  但是,请你尽量掰着手指数一数,一个世纪以来那些获得桂冠的人当中到底有几个天才.首先,不管是行政方面,还是学制方面所作的努力,都替代不了产生伟人所需的那种奇迹般的机会.在生命延续的种种奥秘中,只此机缘是我们那雄心勃勃的现代分析科学最难以企望的谜.其次,据说埃及人发明了孵小鸡的烘炉,可要是孵出了小鸡,却又不马上给它们喂食,那你会对此作何感想呢?可是,法国人的情况恰恰如此,她千方百计用会考这只大暖炉制造艺术家;但一旦通过这一机械工艺造出了雕塑家,画家,雕刻家,音乐家,她便不再把他们放在心上,就象到了晚上,花花公子不在乎插在他们衣服饰孔里的鲜花.
  真正的才子是格勒兹,华托,弗利西安.大卫,德冈,帕尼西,奥贝尔,大卫(德.昂热)或欧仁.德拉克洛瓦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把什么大奖放在眼里,而是在被称为天命的那轮无形的太阳照耀下,在大地上长大.
  西尔凡.邦斯当初被国家派往罗马,本想把他培养成一位伟大的音乐家,但他却在那儿染上了对古董和美妙的艺术品的爱好.
  无论是对手工的还是精神的杰作,他都十分在行,令人赞叹不绝,包括对近来俗话所说的"老古董",也一样精通.
  这个欧忒耳珀之子在一八一○年前后回到巴黎,简直是个狂热的收藏家,带回了诸多油画,小塑像,画框,象牙雕和木雕,珐琅及瓷器等等;在罗马求学的那段时间里,买这些东西的花销,再加上运费,耗去了他父亲的大部分遗产.
  罗马留学三年期满后,他去了意大利旅游,又以同样的方式花光了母亲的遗产.
  他很乐意这样自得悠闲地逛逛威尼斯,米兰,佛罗伦萨,布洛涅和那不勒斯,在这每一座城市逗留一番,像梦幻者,像哲学家,也像艺术家那样没有忧虑,凭自己的才能生活,就像妓女,靠的是自己的俊脸盘儿吃饭.
  在这次辉煌的游历期间,邦斯可谓幸福之至,对于一个心地善良,感情细致,但却因为长得丑,拿一八○九年那句流行的话说,讨不到女人高兴的人来说,这确是可以获得的极大的幸福了;他觉得生活中的东西总不及他脑中的理想典型;不过,对他的心声和现实之间的不和谐,他已经不以为然.在他心头保留的那份纯洁而又热烈的美感无疑是产生那些奇妙.优美细腻的乐曲的源泉,在一八一○年至一八一四年间,这些乐曲给他赢得了一定的荣誉.
  在法国,凡是建立在潮流,建立在时髦和风靡一时的狂热之上的声名,往往造就邦斯这类人物.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对伟大的东西如此厉害,而对微小的东西如此不屑与宽容.邦斯很快被淹没在和罗西尼的创作海洋德国的和声浪潮之中,如果说一八二四年,邦斯还是一个讨人喜爱的音乐家,而且,凭他最后的那几支浪漫曲,还有点名声的话,那么,请设想一下到了一八三一年他会落到怎样的地步!便这样,在一八四四年,开始了他默默无闻的生命惨剧,西尔凡.邦斯落到了像个挪亚时代大洪水之前的小音符,已经没有什么身份;尽管他还给自己的那家剧院和附近的几家剧院上演的几部戏配乐,赚几个小钱,可音乐商们已经根本不知他的所在了.
  不过,这位老人对我们这个时代名声大震的音乐大师还是很拜服的;几首卓绝的乐曲,配上精彩的表演,往往会令他伤感.可是他还没有崇拜到像霍夫曼小说中的克莱斯勒那样几近痴迷的地步,而是像抽大烟或吸麻醉品的人那样,在心中怡然自乐,而无丝毫的外露.
  鉴赏力和悟性,这是能使大诗人与凡夫俗子平起平坐的唯一品质,可在巴黎十分少见,在巴黎,形形色色的思想就像是旅店的过客,所以,对邦斯,人们还真应该表示几分敬服呢.这位老先生事业无成,这一事实也许让人觉得很怪,可他幼稚地承认自己在和声方面存在着弱点,因为他忽略了对位法的研究;如果再重下一番功夫,他完全可以跻身于现代作曲家之列,当然不是做个罗西尼,而是当个埃罗尔德,可现代配器法发展到了失去控制的地步,他觉得实在极难入门.
  虽然荣耀无求,但他最终在收藏家的乐趣之中得到了巨大的补偿,如果非要他在自己保存的罗西尼的大名和珍品之间作出抉择的话,信不信由你,他准会选择他那满橱的宝贵珍品.这位老音乐家实践着施纳瓦德的那句公认名言,此人是位渊博的名贵版画收藏家,他曾断言,人们欣赏一幅画,不论是雷斯达尔,霍贝玛,霍尔拜因的,还是牟利罗,拉斐尔,格勒兹,塞巴斯蒂亚诺的,或是乔尔乔涅,丢勒的画,如果不是只花五十法郎买来的,那就无欢乐可言.
  邦斯绝不买一百法郎以上的东西;要他掏钱花五十法郎,这件东西估计得值三千法郎才可;在他看来,价值三百法郎的稀世珍品已经没有了.机会诚然难得,可他具备成功的三个要素:雄鹿一样的腿,犹太人的细心和浪荡汉的闲功夫.
  四十年来,在罗马和巴黎施行的这套方法结出了硕果.自打罗马回国后,邦斯每年花费近两千法郎,收藏了密不告人的各种宝物,收藏品目录已达惊人的1907号.
  在一八一一年至一八一六年间,他在巴黎四处奔波,当时花十法郎弄到的东西如今可值一千至一千二百法郎,其中有他从巴黎每年拍卖的四万五千幅油画中挑出来的油画,也有从奥弗涅人手中购得的塞夫勒软瓷;奥弗涅人可都是些黑帮的帮手,他们常常从各地推来一车车蓬巴杜式的法兰西珍品.
  总之,他搜集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遗物,很赏识那些才气横溢,具有个性的法国派艺术家;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大家,如勒波特,拉瓦莱—普桑之类的人物,是他们创建了路易十五风格,路易十六风格,那宏丽的作品为当今艺术家的所谓创造提供了免费的榜样,这些人整天弓着背,揣摩着制图室的那些珍品,以巧妙的手法,换柱偷梁,搞所谓的创造.邦斯还通过交换得到了很多藏品,交换藏品,可是收藏家们难以言述的乐事!
  出钱买奇品的欢乐只是第二位的,头等的乐趣,是做这些古董交易.邦斯是收集微型肖像和烟壶的第一人,早于多斯纳和达布朗先生,可他在玩古董这一行中却没有名声,因为他不常去拍卖行,也不在那些有名的店家出现,所以,他的那些宝物在市面上到底值多少钱,他毫无所知.
  已故的杜.索姆拉德生前曾想方设法靠近这位音乐家;可那位老古董王子未能进入邦斯的收藏馆就作古了,邦斯收藏的东西,是唯一可以与极有声名的索瓦热藏品相匹敌的.
  在邦斯和索瓦热先生之间,的确有某些相似之处.索瓦热先生跟邦斯一样,都是音乐家,也没有多少财产,收藏的方法.方式如出一辙;他们同样热爱艺术,也同样讨厌那些名声显赫的有钱人一大橱一大橱地搜罗古董,跟商人们展开奸诈的竞争.邦斯跟他的这位敌手.对头.竞争者一样,对任何手工艺品,对任何奇妙的制品,无不感到一种难以满足的渴望,那是一位男士对一位美丽的情人的爱,因此,守斋者街的拍卖行里,那伴随着估价员的击锤声的拍卖在他看来实在是亵渎古董的罪孽.他拥有自己的收藏馆,以便每时每刻都可以享乐,生就崇尚伟大杰作的心灵都有着名副其实的恋人的高尚情操;无论是今朝,还是昨日,他们总是兴味盎然,从不满足,幸而杰作本身也都是永驻青春.可见,他像慈父般护着的那件东西准是失而复得的一件宝贝,携带时怀着几多情爱,你们这些收藏家们想必都有体味吧!
  看了这一小传的初步轮廓,大家定会尖叫起来:"嗨!这人虽然丑,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确实,人一旦染上了什么爱好,就给自己的心灵设置了一道屏障,任何烦恼,任何忧愁都可抵挡.你们这些人再也不能把着自古以来人们所说的欢乐之盅痛饮,不妨设法想方收藏点什么,(连海报都有人收集!)那准可以在点滴的欢乐中饱尝一切乐趣.
  所谓癖好,就是升华的快乐!不过,请不要艳羡老先生邦斯,若你产生羡慕之心,那跟类似的所有冲动一样,恐怕都是误会的缘故.
  这人感情细致,生机勃勃的心灵永不疲惫地在欣赏着人类壮丽的创造,欣赏着这场与造化之工的精彩搏斗,可他却染上了七大原罪中恐怕上帝惩罚最轻的一桩:贪婪.他没有钱,又迷上了古董,饮食方面不得不有所限制,这可苦坏了他那张挑剔的嘴,开始时,这位单身汉天天都到外面去吃请,也就把吃饭问题给解决了.
  在帝政时代,人们远比我们今天更崇敬名流,也许是当时名人不多,并且也很少有政治图谋的缘故.要当个诗人,作家或者音乐家什么的,用不着花什么力气!而当时,邦斯被视作可与尼科洛,贝尔顿之流和帕埃尔相匹敌的人物,收到的请帖之多,不得不一一记在日记簿上,就像律师登记案子一样.况且,他一副艺术家的气派,不管是谁,只要请他吃饭,他都奉上自己创作的抒情小曲,在主人府中演奏几段;他还常在人家府上组织音乐会;有时甚至还在亲戚家拉一拉小提琴,举行一个即兴小舞会.
  那个时期,法兰西的俊男正跟同盟国的俊美男儿刀来剑往;根据莫里哀在有名的埃利昂特唱段中公布的伟大法则,邦斯的丑貌可谓新颖别致.当他为哪位漂亮的太太做了点事,有时也会听到有人夸奖他一声"可爱的男人",不过,除了这句空话之外,再也得不到更多的幸福.
  从一八一○年至一八一六年,前后差不多六年时间,邦斯养成了环习惯,习惯于吃好的喝好的,习惯于看到那些请他作客的人家不惜花销,端上时鲜蔬菜瓜果,打开最名贵的美酒,奉上考究的点心,咖啡和饮料,给他以最好的招待,在帝政时代,往往都是这样招待来客的,巴黎城里不缺乏国王,王子和王后,多少人家都在效法威严的王家气派.当时,人们热衷于充当帝王,就像如今人们喜欢模仿国会,成立起副会长.会长.秘书长一大串的名目杂多的协会,诸如亚麻协会,葡萄协会,蚕种协会,工业协会,农业协会,等等.甚至有人故意寻找社会创伤,以建立一个治国良医协会!一只受过如此调教的胃,自然会对人的气节产生影响,而且拥有的烹调知识越深奥,人的气节就越遭受到腐蚀.嗜欲就隐藏在人的心中,无处不在,在那儿发号施令,要冲破人的意志和荣誉的缺口,不惜一切代价,以得到满足.对于人的嘴巴的贪婪,从未有人描写过,人要活着就得吃,所以它便躲过了文学批评;但是,吃喝毁了多少人,谁也无法想象.就此而言,在巴黎,吃喝是嫖娼的冤家对头,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吃喝是收入,嫖娼是支出.
  当邦斯作为艺术家而日渐沦落,从常被邀请的贵宾落到专吃白食的地步时,他已经离不开那一席席盛筵,而到小餐厅去吃四十苏一餐的斯巴达式的清羹了.可叹啊!每当他想到自己为了独立竟要作出这么大的牺牲,禁不住浑身直打哆嗦,感到自己只要能够继续活个痛快,尝到所有那些时鲜的蔬菜果瓜,敞开肚子大吃(话虽俗,但却富有表现力)那些制作精美的美味佳肴,什么下贱事都能做出来.
  邦斯活像只觅食的嘴巴填满了便飞的雀鹰,啁啾几声就算是报答,他觉得像这样让上流社会花费,自己痛痛快快地活着,还有那么几分味道,至于上流社会,它也有求于他,求他什么呢?无非是几句感恩戴德的空话.凡是单身汉,都害怕呆在家中,常在别人府上混,邦斯也是这样,对交际场上的那些客套,那些取代了真情的虚假表演,全已习以为常,说起恭维话来,那简直就像是花几个小钱一样方便;至于对那些人嘛,他只要对得上号便罢,从不新奇地去摸人家的底细.
  这个阶段勉强还过得去,前后又拖了十年.可那是什么日子!简直是多事之秋!在那些日子里,邦斯到谁府上都变着办法卖力,好不花钱保住人家饭桌上的位置.后来,他终于落到了替人跑腿当差的地步,经常顶替别人看门,做佣人.由于常跑买卖受人遣使,他不经意中成了东家派往西家的间谍,而且从不作假.可惜他跑了那么多腿,当了那么多下贱的差,人家丝毫也不感激他.
  "邦斯是个单身汉,"人家总这么说,"他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为我们跑腿,他才高兴呢......要不怎么办呢?"
  不久后,便出现了老人浑身释放的那股寒气.这股冷气四处扩散,自然影响了人的感情热度,尤其他是个又穷又丑的老头.这岂不是老上加老?这是人生的冬季,鼻子通红,腮帮发白,冻疮四起的严冬.
  从一八三六年至一八四三年间,很难有人请邦斯一回.哪家都已不如过去那样主动求他,而是像忍受苛捐杂税那样,勉强招待这个食客;谁也不记他一分情,就是他真的效过力,也绝不放在心上.
  在这些人府上,老人历尽了人生的岁月;这些家庭没有一家对艺术表示多少敬意,它们崇拜的是成功,看重的只是一八三○年以来猎取的一切:巨大的财富或显扬的社会地位.而邦斯既无非凡的才气,又无不俗的举止,缺乏令俗人敬畏的天赋或才情,最后的结局自然是变得一钱不值,不过还没有落到被人一点儿看不起的地步.
  尽管他在这个社会中感到很痛苦,但像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把痛苦闷在心里.后来,他渐渐地又习惯了抑制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心当作一个避难所.对这种情况,许多浅薄之人都叫作自私自利.自私的人和孤独的人的确很相似,以致那些对性格内向的人说三道四的家伙显得很在理似的,尤其在巴黎,社交场上根本无人去细加观察,那儿的一切如潮水,就像倒台的内阁!
  就这样,邦斯舅舅背后遭人责骂,担着自私的罪名抬不起头来,人家如要非难什么人,终究有办法定罪的.可是,人们是否知道,莫名其妙地被人白眼,这对怯懦之人是何等的打击?对怯懦造成的痛楚,有谁描写过?
  这日益恶化的局面说明了可怜的音乐家怎么会一脸苦相;他如今是仰人鼻息,活得很不体面.不过,人一有了偏好,丢人在所难免,这就像是一个个绳索,嗜好越强烈,绳索套得便越紧;它把所作的牺牲变成了一座消极但理想的宝藏,其中可探到很多的财富.
  每当邦斯遭人冷落,看到哪位呆头呆脑的有钱人投来不可一世的恩主目光时,他便会津津有味地品呷着波尔多葡萄酒,嚼着刚品出味来的脆皮鹌鹑,像是在解恨似的,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这不算太吃亏!"
  在道德家的眼里,他的这种生活中有不少值得原谅的地方.的确,人活着,总得应该满足.一个毫无癖好的人,一个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那是个魔鬼,是个还没有长翅膀的半拉子天使.在天主教神话中,天使只长着脑袋.在人世间,所谓正人君子,就是那个令人恶心的格兰迪逊,对他来说,恐怕就连十字街头的大美人也没有性器官.
  然而,除了在意大利旅游期间,也许是气候起的作用,邦斯有过稀罕的几次庸俗下流的艳遇之外,从来就没有看见哪个女人朝他笑过.许多男人都受到过这种不幸的命运.邦斯生来就是个丑八怪.他父母到了晚年才得了这个儿子,他身上于是刻下了这一与时令不合的标记,那肤色像尸首一般,仿佛是在科学家用以保存怪胎的酒精瓶里培育出来的.
  这个天生感情细腻,温柔,富于幻想的艺术家,不得已接受了他那副丑相强加给他的脾性,为从来得不到爱而感到绝望.对他来说,过单身汉生活与其说是自己喜受,不如说是迫不得已.于是,连富有德行的僧侣也不可避免的罪行......贪馋向他张出双臂;他赶忙投入这一罪孽的怀抱,就像他投入到对艺术品的热爱和对音乐的崇敬之中.美味佳肴和老古董对他来说就是女人的替身;因为音乐是他的行当,天下哪有人会喜欢糊口的行当!职业就好像是婚姻,天久地长,人们便会觉得它只有麻烦事.
  布利亚.萨瓦兰以一家之见,为美食家的趣味正名;但是,他也许没有充分强调人们在吃喝中感受到的真正兴趣.
  耗费消化人的体力,这构成了一场体内的搏斗,对那些好吃喝的人,它无异于作爱的极大快感.他们感受到生命之能在广泛扩展,大脑不复存在,让位于置在横膈膜之中的第二个大脑,人体所有机能顿时停止活动,因此而出现如痴如醉的状态.吞吃了公牛的巨蟒总是这样沉醉不醒,任人宰割.人一过了四十,谁还敢一吃饱饭就开始工作?......正是如此,所有伟人的饮食都是有节制的.对大病初愈的人,人们总是限其饮食,而且数量极少,他们往往吃到一只鸡翅,就能陶醉半天.
  明智的邦斯的一切欢乐全部集中在胃的游乐之中,他往往处在大病初愈之人的痴迷状态:他要美味佳肴尽可能给他以各种感受,至此,每天倒也能得其所愿.天下没有人会有胆量与习惯决裂.许多自杀者往往在死神的门槛上止步,因为他们忘不了每天晚上都去玩多米诺骨牌的咖啡馆.

  第 三 章  一对夹榛子的钳子
  一八三五年,命运意外地给备受女性冷落的邦斯复了仇,赏赐给了他一根俗话所说的老人拐杖.这位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儿的老人在友谊中获得了人生的依靠,他成了亲,社会也只允许他这桩婚姻:他娶了一个男人,也是一个老头儿,这人跟他一样,是一位音乐家.
  要不是已有了拉封登的那篇神妙的寓言,这篇草就之作本可以《两个朋友》为题目.可是,这岂不是对文学的冒犯,是任何真正的作家都会逃避的亵渎行为?我们的寓言家的那篇杰作,既是他灵魂的自白,也是他梦幻的记录,自然拥有长久占有那个题目的特权.诗人在榜额刻下了《两个朋友》这四个大字的那部名篇是一座圣殿,是一笔神圣的财富,只要印刷术存在,世世代代的人们都会真诚地步入这座殿堂,全世界的人都会前来瞻仰.
  邦斯的朋友是位钢琴老师,他的习惯及生活与邦斯的是如此协调,以致他不禁大发感慨,说与邦斯相见恨晚,因为直到一八三四年,他们才在一家寄宿学校的颁奖仪式上初次见面.在违抗上帝的意志,源于人间天堂的人海中,也许从来没有过如此相像的两个生命.没过多少时间,这两个音乐家便变得谁也离不开谁.他们彼此都很信任,一个星期之内就好像两个亲兄弟一般.总之,施穆克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居然会有一个邦斯,邦斯也想不到世上还会有一个施穆克.
  对这两个老实人,这番描述恐怕已经足够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欣赏简洁扼要的概括.对那些不愿轻信的人们,实在有必要再稍作一番说明.
  这位钢琴家,像所有钢琴家一样,也是一个德国人,如著名的李斯特和伟大的门德尔松是德国人,施泰贝尔特是德国人,杜塞克和莫扎特是德国人,迈耶是德国人,德勒是德国人,塔尔贝格是德国人,德赖肖克,希勒,利奥波德.梅耶,克拉默,齐默尔曼和卡尔克布雷纳都是德国人,又比如赫尔兹,沃埃兹,沃尔夫,卡尔,皮克西斯,克拉拉.维克,这一个个也都是德国人一样.施穆克虽说是个大作曲家,但是,一个天才要在音乐上有不俗表现,必须要有胆略,而他的脾性却与这种胆气相斥,因此,他只能当一位演奏家.
  许多德国人都不能保持天真的天性,到时便就衰竭了;若上了一定年纪,他们身上还剩有几分天真的话,那么就像人们从河渠中引水一样,那几分天真准是从他们青春的源流中吸取的;而且他们总是利用这点天真,消除人们对他们的迷惑,为他们在科学.艺术或金钱等各方面获得成功提供便利.在法国,某些狡诈的家伙则用巴黎市侩的愚笨来取代德国人的这种天真.可是,施穆克则完全保留了儿时的天真,就像邦斯无意中在身上保留下了帝政时代的遗迹.这位真正的德国贵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他演奏音乐给自己欣赏.他住在巴黎,就像一只夜莺栖息在林中,二十年来一直是独个歌唱,直到遇到了邦斯,发现了另一个他.
  邦斯和施穆克一样,他们的内心和天性中都有着德国人表现特别明显的那样神道道的孩子气,比如特别爱花,爱自然效果,迷到把一只只大瓶子插在自己花园里,把眼前的风景缩成小小的景观来欣赏;又如那种任何事都要探个究竟的脾气,它往往使一个日耳曼学者不惜绑着护腿套,跋涉数百里,去查寻一个事实,可那个事实明明就伏在院子素馨花下的井沿上,拿他当傻瓜嘲笑;还如他们对任何微不足道的创造都非要寄予精神意义,所以产生了让—保尔.里克特的那些无法解说的作品,霍夫曼的那些印制成册的胡话,以及德国围绕那些再也简单不过的问题用书修筑的护栏,那些简简单单的问题被钻研成不可测度的深渊,可那底下,准是个德国人在作怪.
  他们俩都是天主教徒,两人一起去望弥撒,履行宗教义务,而且都和孩子似的,从来没有什么要向忏悔师说的.他们坚定地认为,音乐这一天国语言之于思想与感情,就如思想与感情之于说话,他们因此而以音乐进行互相交流,就这方面的问题进行不尽的交谈,就像恋人那样,以向自己表示,心中是满怀信念的.
  施穆克有多么心不在焉,邦斯也就有多么专注留意.如果说邦斯是个收藏家,那么施穆克就是梦幻家;前者则抢救物质之美,后者钻研精神之美.邦斯细细观察着一只瓷杯想要购买,施穆克则动手擤起鼻涕,想着罗西尼.贝利尼.贝多芬.莫扎特的某一动机,在感情的世界里寻求何处有可能是这一乐句的本源或反复.施穆克操理钱财总是那么漫不经意,而邦斯则因嗜癖染身而大肆挥霍,最终两人都落得个同样的结局:每年的最后一天,钱包里总是空无一文.
  若没有这份友谊,邦斯恐怕早已抑郁而死;可一旦有了倾诉衷肠的对象,他的日子也就勉强能过了.他第一次把内心的痛苦往施穆克心中倾倒时,那位善良的德国人便劝他,与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到别人家去吃那几顿饭,还不如搬过来跟他一起生活,跟他一起吃奶酪,吃面包.可惜邦斯没有勇气对施穆克实说,他这人的心和胃是对头,心受不了的,胃却能感到舒适,他无论如何得有一顿好饭吃,就如一个风流男子总得有一个情人......调调情.
  施穆克是位地地道道的德国人,不像法国人那样具有快速的观察能力,所以日子长了,他才了解了邦斯,并因此而对他多了几丝怜爱.要让友谊牢固,最好是两个朋友中的一位自以为比另一位高一等.当施穆克看见他的朋友食欲那么强,不由喜在心头,直搓双手,要是天使看到他这种表情,恐怕也无可指责.果然,第二天,善意的德国人便亲自去买了好吃的,把午餐办得丰盛些,而且从这之后,每天都千方百计让他的朋友尝到新的东西,因为自从他们结合以后,两人总是在家里吃午饭.
  千万不要错看了巴黎,想象这两个朋友逃脱了巴黎的讥笑,巴黎可是向来对什么都毫不留情的.施穆克和邦斯把他们的财富和苦难全都合在了一起,进而想到要节省地过日子,两人干脆一起合住,于是便在马莱区幽静的诺曼底街的一座安静的房子里租了一套住房,共同承担房租.由于他们常常一起出门,两人肩并肩地老在那几条大街上走,居民区里那些逛马路的闲人便给他们起了一个外号:一对榛子钳.有了这个外号,倒省了我在这儿来描写施穆克的长相了,他之于邦斯,恰如梵蒂冈的那尊著名的尼俄柏慈母像之于站在神殿的维纳斯像.
  那幢房子的门房茜博太太是这对榛子钳家庭运作的中心;可是,她在这两位老人最终遭受的生命悲剧中扮演的角色太重要了,还是等到她出场的时候再对她作一描写才好.
  关于这两个老人的心境还有待说明的一点,恰好正是最难让一八四七年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理解的东西,其原因恐怕是铁路的修建促使金融有了惊人的大发展.这事情虽然不大,但却很难说明问题,由于这可以让人对这两颗心灵过分敏感的境况有个印象.
  让我们借用一下铁路的形象加以说明,哪怕就算是铁路当初借我们的钱,现在作为偿还吧.今天,当列车在铁轨上飞速行驶时往往把那些十分微小的沙砾碾成粉末.要是把这些旅客看不见的细沙尘吹到他们的肾脏里,那他们便会患最可怖的肾结石病,剧疼难忍,最后死去.那么,对我们这个以列车的速度在铁道上奔驰的社会来说,它根本不经意的那种看不见的沙尘似的东西,那种被不断吹进那两个生灵的纤维组织中的沙尘,无所不在使他们的心脏经历结石病似的侵蚀.
  他们俩的心肠特别软,看不到别人痛苦,往往为自己无力救助而悲伤.至于对自己经受的痛苦,他们更是敏觉得到了病态的地步.年老也罢,巴黎上演的接连不断的悲剧也罢,都没有使这两颗天真纯洁.年轻的心变硬.他们俩越活下去,内心的痛苦越强烈.可怜那些贞洁的人,那些从没有极端行为的真正的诗人和冷静的思想家,皆是如此.
  自从这两位老人结合以来,他们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很相像,渐渐形成了巴黎拉出租马车的马儿特具的那种手中连心的风格.
  不论春秋还是冬夏,他们都在早上七点钟光景起床,用完早餐,便分头去他们的学校授课,需要时也互相代课.中午时候,如有排练需要他,邦斯便去他的戏院,其他的空余时间,他便全用来逛马路.然后,到了晚上,他们俩又在戏院会聚,是邦斯把施穆克安插进戏院的,下面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邦斯认识施穆克的时候,刚刚得到了一柄指挥无名作曲家的元帅权杖,一支乐队指挥棒!这个位置他并没有去索求,而是当时的大臣博比诺伯爵赏赐给他这个可怜的音乐家的.原来那个时候,这位七月革命的资产阶级英雄动用了特权,把一家戏院许给了他的一位朋友,这是位暴发户见了脸红的朋友.那一天,伯爵坐马车,在巴黎城碰巧看见了他年轻时候的一位老相交,看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身着一件褪得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礼服,脚上连鞋套也没有,好像是忙着在探几笔大生意可做,只可惜资本承受不了.
  这个朋友原是个跑生意的,名叫戈迪萨尔,从前为博比诺大商行的兴旺出过大力气.博比诺虽然封了伯爵,做了贵族院议员,又当了两任部长,可丝毫也没有忘记杰出的戈迪萨尔.不仅没有忘记了他,博比诺还要让这个跑生意的增添新的衣装,让他的钱袋也鼓起来;因为政治也好,平民宫廷的虚荣也罢,倒没有让这位老药品杂货商的心思变坏.戈迪萨尔是个见了女人发狂的家伙,他要求博比诺把当时一家破产的戏院特许给他,大臣把戏院给了他,同时还注意给委派了几位老风流,他们都相当有钱,足以合伙办一家实力强大的戏院,可他们着迷的是紧身演出服遮掩的东西.邦斯是博比诺府上的食客,就成了那家许诺的戏院的陪嫁.
  戈迪萨尔公司果真发了财,到了一八三四年,还想在大街上实现宏图大略:建造一座大众歌剧院.幻梦剧和芭蕾舞剧有音乐,这也就是需要一个勉强过得去,并且能作点曲子的乐队指挥.戈迪萨尔公司接替的那个剧院经理部早已到破产的地步,自然雇不起抄谱员了.
  邦斯于是就把施穆克介绍到剧院,做一名专职抄谱员,干这个行当虽然默默无语,却要求具有真正的音乐知识.施穆克在邦斯的指点下,和喜剧院专管乐谱的头目的关系搞得很融洽,所以不必做那些机械性的工作.邦斯和施穆克这两人就搭配在一起,效果不凡.施穆克和所有德国人一样,在和声学方面造诣很深,邦斯谱写了曲子之后,就由他精心做总谱的配器.有那么两三部走红的戏,戏中伴乐的某些新奇段落很受行家们的欣赏,可是他们把这归功于"进步",从来不去理会到底谁是作者.所以,邦斯和施穆克被埋没在了辉煌之中,就好像某些人淹死在自己的浴缸里.在巴黎,尤其是自一八三○年以来,谁要是不quibuscumque viis,用强制的手腕把众多可怕的竞争对手挤垮,那就出不了头;因此,腰板子要很硬,可是这两位朋友心脏长了结石,限制了他们作出任何雄心勃勃的举动.
  平常,邦斯都是在八点钟左右上他那家戏院,好戏一般都在这个时候上,戏的序曲和伴奏需要极其严格的指挥.大部分小剧院在这方面都比较宽松;而邦斯在与经理部的关系上从来都是表现出无所求的态度,所以相当自由.再说,需要时候,也有施穆克代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施穆克在乐队的地位也站稳了脚跟.杰出的戈迪萨尔也看出了邦斯这个合作者的价值和用处,只是不明说而已.那时候,就得像大剧院一样,他们不得不给乐队添了一架钢琴.钢琴放在乐队指挥台的旁边,施穆克心甘情愿坐上这把临时交椅,义务弹奏钢琴.当大家都了解了这个善良的德国人,知道他既也没有什么架子,没有野心,也就被乐队里所有的音乐师接受了.经理部以微薄的酬金,又让施穆克负责摆弄街道的那些小剧院看不到但却常又不能少的乐器,诸如钢琴,七弦竖琴,英国小号,竖琴,大提琴,西班牙响板,串铃和萨克斯人发明的那些乐器.德国人虽说不会耍弄自由的伟大器具,但是一个个天生都会演奏所有的乐器.
  这两位老艺人在剧院极受爱戴,他们在那儿好似哲人,与世无争.他们眼里好像是上了一层厚膜,对任何一个剧团都不可避免的弊病视而不见,比如,迫于收入需要,剧院的芭蕾舞团里常常混杂着一帮男女戏剧演员,这种可怕的大杂烩自然会惹出各种麻烦,让经理.音乐家们和编剧大伤脑筋.善良谦逊的邦斯很尊重别人,也很珍重自己,这为他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再说,在任何阶层,清白的生活,无瑕完美的德行,即使是心灵再邪恶的人,也会对它产生某种敬意.
  在巴黎,一种美的德行就如一颗大钻石,一个珍贵的宝物一样受欣赏.没有一个演员,一个编剧,一个舞女,哪怕她多么放肆,敢对他的朋友或对邦斯耍什么手腕,或开歹毒的笑话.邦斯有时也到演员休息室走走;可是施穆克只知道戏院门外通往乐队的那条地下甬道.当善良的德国老人参加某场演出时,幕间休息时,他也放大着胆子瞧一瞧剧场里的观众,常向乐队的首席笛手,一个生在斯特拉斯堡但原籍为德国凯尔镇的年轻人,打听那包厢里几乎总是挤得满满的人物为什么那样奇怪.
  施穆克从笛手那儿受到了社会教育,对轻佻美女那传说般的生活,形形色色的不合法的婚姻方式,红角儿的花天酒地,以及剧院引座女郎的非法交易,他那个天真的头脑渐渐地相信了.在这位可敬的人看来,正是这种罪孽的所谓不伤大雅,最终导致巴比伦的堕落.他听了总是笑笑,仿佛是天方夜谭.聪明人当然明白,拿一句时髦的话说,邦斯和施穆克是受剥削者;不过,他们失去了金钱,但是却赢得了敬重,博得了别人善良的对待.
  剧院有一出芭蕾舞剧走红,戈迪萨尔公司转眼间赚了笔大钱,事后,经理部给邦斯送了一组银质的雕像,说是切利尼的作品,其价值惊人,成了演员休息室里的谈资.这套雕像可花费了一千二百法郎.可怜的老实人非要把礼物退回去,戈迪萨尔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收下来.
  "啊!"戈迪萨尔对合伙人说,"要是有可能性,就找一些他这样的演员来!"
  两位老人的共同生活,表面上是那么安静,可却被邦斯染上的那个嗜好给搅乱了,他怎么也抵挡不了要到外面去用餐的欲望.因此,每当邦斯在换衣服,而施穆克正好又在家里,这位善良的德国人就会对这种不良的习惯感叹了一番.
  "要是吃了能长胖那也行!"他经常这么说.
  于是,施穆克梦想有一个办法,给朋友治好这个害人的怪癖,真正的朋友在精神方面都是相通的,和狗的嗅觉一样灵敏;他们能体会朋友的悲伤,猜到他们悲伤的原因,并总是放在心上.
  邦斯右手的小拇指上一直戴着一只钻石戒指,这在第一帝国时代是可行的,可是到了今天就显得滑稽可笑了,他这人颇具行吟诗人的气质,纯粹是法国人的性格,不像施穆克,虽然人丑得可怕,但是眉宇之间有股超凡脱俗的安详之气,相貌的丑恶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德国人看到了朋友脸上那种忧伤的表情,心里也就很明白了,眼下困难越来越多,吃人白食这个行当是越来越混不下去了.确实,到了一八四四年,邦斯能去吃饭的人家为数已经极有限了.可怜的乐队指挥最后只能在亲戚家里跑跑,下面我们就要看到,他对亲戚这个词的含义也用得太广泛了.
  从前获得过大奖的邦斯是在布尔道德街上做丝绸生意的富商卡缪佐先生前妻的堂兄弟.邦斯小姐是宫廷刺绣商,极有名气的邦斯弟兄之一的独生女,而音乐家邦斯的父母就是这家刺绣行的合伙老板.这家刺绣行是在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前建立的,到了一八一五年,由卡缪佐的前妻经手卖给了利维先生.十年前卡缪佐离开了商界.一八四四年当上厂商总会委员,国会议员.邦斯老人一直受到卡缪佐家的热情接待,因此自以为是丝绸商店后妻生的孩子的舅舅,尽管他们之间根本谈不上具有什么亲戚关系.
  卡缪佐的后妻是卡尔多家的千金,以卡缪佐家亲戚的身份邦斯又进了人员兴旺的卡尔多家族,这是一个资产者家族,通过联姻,形成了整整一个社会,其势力不在卡缪佐家族之下.卡缪佐后妻的兄弟卡尔多是一个公证人,他娶了希弗雷维尔家的女儿.显赫的希弗雷维尔家族是化学大王,跟药材批发行业有了联姻,而昂塞尔姆.博比诺早就是这个行业的头面人物,大家都知道,七月革命又把他抛到了王朝色彩最浓厚的政治中心.就这样,邦斯跟着卡尔多和卡缪佐进了希弗雷维尔家,接着又闯进了博比诺家,而且始终打着他舅舅的招牌.
  由老音乐家上述这些关系的简单介绍,人们便可明白他为什么到了一八四四年还能受到亲热的招待:招待他的第一位是博比诺伯爵,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前任农商部部长;第二位是卡尔多先生,以前曾做过公证人,现任众议员,巴黎某区的区长,第三位是卡缪佐老先生,众议员,巴黎市议会会员,厂商总会委员,正在往贵族院努力;第四位是卡缪佐.德.玛维尔先生,老卡缪佐前妻的儿子,因此是邦斯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堂外甥.
  这个卡缪佐为了跟他后母以及他父亲所生的兄弟有所区别,给自己的姓氏加上自己那处田产的名字:玛维尔,在一八四四年,他就是巴黎国家法院下属的庭长.
  老公证人卡尔多后来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接岗人贝尔迪埃,邦斯作为家庭负担的一部分,自然善于保住在这家吃饭的地位,拿他自己的话说,这个地位可是经过公证的.
  这个资产者的天下,就是邦斯所说的亲戚,他在这些人家极其勉强地保留了用餐的权利.
  在这十个人家中,艺术家理应受到最好招待的是卡缪佐庭长家,邦斯对这家也是最最尽心.可不幸的是,庭长夫人,查理十世和路易十八的执达官.已去世蒂利翁大人家的这个千金,从来就没有好好待过她丈夫的舅舅.邦斯千方百计,想感化这个可怕的亲戚,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免费给卡缪佐小姐上课,可是他实在毫无办法把这个头发有点发红的姑娘培养成音乐家.
  而此时,邦斯用手护着珍贵的东西,正是朝当庭长的外甥家走去,每次一走进外甥的家,他总觉得好像置身于杜伊勒利宫,那淡褐色的墙饰,机织的割绒地毯,庄严的绿色帷幔,以及严肃的家具,使整座房子散发着再也严厉不过的法官气息,对他的心理有着很大的压力.
  可奇怪的是,他在巴斯杜朗巴尔街的博比诺府上却感到很逍遥,恐怕是因为摆设在屋里那些艺术品的缘故;原来这位前部长进入政界之后,便染上了收藏美妙的东西的偏好,也许这是为了跟政治抗衡,由于政治总是在暗中搜寻最丑陋的股份.

  第 四 章  收藏家的千种乐趣的一种
  德.玛维尔庭长家住汉诺威街,那幢房子是庭长夫人在十年以前,她的父母蒂利翁夫妇去世后买下的,两老给女儿留下近十五万法郎的积蓄.
  房子朝街道的一面,正面朝北,外表相当阴暗,可是靠院子的一边朝南,紧挨院子,有一座相当漂亮的花园.法官占据了整个二层,在路易十五时代,这层楼上曾住过当时最有势力的金融家.第三层租给了一位富有的老太太,整幢住房看上去显得体面.恬静,与法官身份恰正相配.德.玛维尔那份丰厚的田产还包括一座城堡,那是一处美丽的古迹,如今在诺曼底还能见到,还有一个很好的农场,每年收入一万两千法郎,起初置下这处田产时,法官动用了二十年的积蓄,以及母亲的遗产.城堡周围,是一大片地,足有一百公顷.这么大的规模,如今可以说是王侯派头,每年要耗费掉庭长一千埃居,所以整个田产差不多只有九千法郎的净收入.这九千法郎,再加上他的俸禄,庭长差不多有二万法郎的进项,这看去还是相当可观的,尤其是他还可有望得到父亲遗产中理应属于他的那一半,由于他母亲就生了他一个;可是,在巴黎生活,再加上他们的地位,不可能有失体面,所以德.玛维尔夫妇差不多要花掉所有的收入.直到一八三四年,他们生活都相对拮据.
  德.玛维尔小姐已经二十三岁,尽管有十万法郎的陪嫁,并且还经常巧妙地暗示将来有可望得到诱人的遗产,但是也枉然,至今还没嫁出去,其原因,上面算的那笔账就可说明.五年来,邦斯舅舅老听庭长夫人埋怨,她看着所有的代理法官一个个都结了婚,法院来的新推事也做了父亲,虽然她在年轻的博比诺子爵面前曾一再炫耀德.玛维尔小姐将来少不了会有份遗产,可是也毫无结果,子爵几乎是文丝不动.这位子爵就是药材界巨头博比诺的长子,拿伦巴弟居民区那些嫉妒的人的话说,当年闹七月革命,好处尽让博比诺得了,至少与波旁王族的第二分支得到的好处不相上下.
  邦斯走到舒瓦瑟尔街,准备拐进汉诺威街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觉陡然而起,这种感觉往往折磨着纯洁的心灵,给他们造成巨大痛苦,就像是恶贯满盈的歹徒见到宪兵似的,可是追其原因,只不过是邦斯拿不准庭长夫人该会是怎么接待他.那颗撕裂了他心脏的沙砾从来就没有给磨平过;相反,那棱角变得越来越尖,这家的下人也是在不断猛扯那些尖刺.由于卡缪佐他们不怎么把邦斯舅舅放在眼里,邦斯在他们家越来越没有地位,这自然影响到他们家的仆人,致使他们也是瞧不起邦斯,把他看作穷富一类.
  邦斯主要的冤家对头是一个名叫玛德莱娜.威维的老姑娘,这人长得又干又瘦,是卡缪佐.德.她女儿的贴身女仆人和玛维尔太太.
  这个玛德莱娜的皮肤像是酒糟的颜色,恐怕正是因为这种酒糟皮色和长得像蝰蛇似的那个长腰身的原因,她竟然打定主意,要当邦斯太太.玛德莱娜一个劲地在老单身汉的眼里夸耀她那两万法郎的积蓄,可白费心机,邦斯拒绝接受这份酒糟味太浓的幸福.这个狄多似的女仆,想当主人的舅母不成,便随时对可怜的音乐家使坏,手段极其可恶.每次听到老人上楼梯的声音,玛德莱就大声嚷叫,特意让他听到:"啊!吃人家白食的又来了!"若男仆不在,由她侍候用餐的话,她总是给她的受害者杯里倒很少的酒,再掺上很多的水,将杯子斟得快洒出来,便得老人端杯往嘴边送时,十分费力,深怕把酒给碰泼了.她还常常忘了给老人上菜,成心让庭长夫人提醒她(可那是什么口气!......舅舅听了都脸红!)要不,她就把调味汁碰洒到他的衣服上.反正这是下级向一个可怜的上司挑起的战争,他们了解是不会受到处罚的.
  玛德莱娜既是贴身女仆,又是管家,自卡缪佐夫妇结婚起,就一直跟着他们.她见过主人起初在外省时过的穷日子,那时候,卡缪佐先生在阿郎松法院当法官;后来,先生当上了芒特法院院长,并于一八二八年来到巴黎,被任命为预审法官,又是玛德莱娜帮助他们夫妇俩在过巴黎日子.她跟这个家庭的关系过密了,自然会有些让她嫉恨的事情.庭长夫人生性傲慢,野心勃勃,玛德莱娜想以庭长舅母自居,对她戏弄一番,这种欲望恐怕就隐藏着憋在肚子里的某种怨恨,而那些激起埋怨的小石子足可以造成泥石流.
  "太太,你们的邦斯先生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斯宾塞!"玛德莱娜向庭长夫人禀报说,"他真应该跟我说说,这件衣服保留了二十五年,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方法!"
  卡缪佐太太听见大客厅和她的卧室之间的小客厅响起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便看看女儿,肩膀一耸.
  "你给我通报得总是那么高妙,玛德莱娜,弄得我都没有时间考虑应该怎么办."庭长夫人说.
  "太太,让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邦斯一打门铃,我就给他开了门,他跟家里人差不多,他要是跟着我进门,我当然不能阻止他:他现在正在脱他的斯宾塞呢."
  "我可怜的小猫咪,"庭长夫人对女儿说,"我们这下可完蛋了!我们只能在家吃饭了."看见她心爱的小猫咪那副可怜相,庭长夫人又补充说道,"你说,我们该不该彻底摆脱掉他?"
  "啊!可悲的人啊!"卡缪佐小姐回答说,"让他又少了吃一顿晚饭的地方!"
  小客厅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那是假咳,意思象是想说:"我在听着你们说话呢."
  "让他进来吧,那么!"卡缪佐太太一抬肩膀,对玛德莱娜说.
  "您来得可真早哇,舅公."塞茜尔.卡缪佐装出可爱的讨好的样子,"我母亲正准备穿衣服呢,真是让我们意外."
  庭长夫人一扯肩膀的动作没有逃脱过邦斯舅舅的眼睛,他心里受到了极为残酷的一击,连句讨好的话都找不到,只是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
  "你总是这样迷人,我的小外孙女!"
  说罢,他朝她母亲转过身,向她致意道:
  "亲爱的外甥女,您不会见怪吧,我比平常来得早一点,您上次要的东西,我都给您带来了......"
  可怜的邦斯每次管庭长.塞茜尔和庭长夫人叫外甥.外甥女时,他们实在受不了,这时,他从上衣的侧口袋里掏出一只雕刻精美,长方形状的圣卢西亚木小盒子.
  "噢!我都给忘了!"庭长夫人冷冰冰地说.
  这一声"噢"不是太残忍了吧?这不是把这位亲戚的好意贬得一文不值了吗?这个亲戚唯一的过错,不是就穷点吗?
  "舅舅,可您真好."她接着说道,"这件小东西,我又应该给您很多钱吧?"
  这一问在舅舅的心头好象引起了一阵惊悸,他本来是想送这件珍宝,来算清过去吃的那些饭钱的.
  "我以为您会恩赐我送给您的."他声音激动地说.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呢!"庭长夫人接着说,"可我们之间,用不着客气,我们都很熟悉了,谁也不会嘲笑谁,我知道您也不富裕,不该这么破费.您费了那么多神,花那么多时间到处去找,这不已经够难为了吧?......"
  "我亲爱的外甥女,您要是给这把扇子出足价钱,只怕您就不会再要了."可怜人经这一激,回击道,"这可是华托的一件杰件,两个扇面都是他亲手画的;可是您放心吧,我的外甥女,我出的钱,都够不上这柄扇子的艺术价值的百分之一呢."
  对一个富翁说"您穷",那正如对格拉纳达大主教说他的布道毫无价值.庭长夫人对她丈夫的地位,玛维尔的那份田产,以及她自己经常受邀请参加宫廷舞会,一向都觉得很了不起,如今一个受她恩惠的穷音乐家,居然说出这种话,她听了不可能不像触到痛楚处.
  "那些卖您这些东西的人,就都那么笨?......"庭长夫人气吁吁地说.
  "巴黎可没有笨的生意人."邦斯几乎冷冰冰地回答道.
  "那便是您很聪明呗."塞茜尔开口道,想平息这场争论.
  "我的小外孙女,我是很聪明,我识郎克雷.佩特.华托.格勒兹的货;可我更想讨你敬爱的妈妈的欢心."
  德.玛维尔太太既虚荣,又无知,她不愿意让人看出她从这个吃白食的手中接受任何礼物,而她的无知恰好帮了她的大忙,她根本没听说过华托的名字.收藏家的自尊心自然是最强烈的,向来与作家的不相上下,如今邦斯竟敢和外甥媳妇相抗,可见这种自尊心已经强得到了何种程度,二十年来,邦斯可是第一次有这份胆子.邦斯也为自己这么大胆感到吃惊,连忙显出和悦的样子,拿着那把珍贵的扇子,把扇骨上那雕刻的精美处一一指给塞茜尔看.但是,要想完全解开这个谜,了解这位老人心底何以如此惶惶不安,有必要对庭长夫人略作一番描写.
  德.玛维尔太太本来是矮矮的个子,金黄色的头发,长得又滋润又胖,到了四十六岁,个子还是那么矮,可人变得干巴巴的.她的脑门往前凸,嘴巴往里缩,年轻时凭着肤色柔嫩,还有几分点缀,如今那种天性傲慢的神态变了样,像是对什么都讨厌似的.在家里,她相当霸道,这种习惯使她的面目显得很冷酷,让人见了极不舒坦.年纪大了,头发由金黄变成刺眼的栗色.两只眼睛还是那么凶狠逼人,显示出内心憋着的那种妒意和司法界人士的一种傲气.的确,在邦斯常去吃饭的那些资产阶级暴发户中,庭长夫人简直可以说是穷光蛋.她就不饶恕那个有钱的药材商,以前不过是个商业法庭的庭长,以后竟离开了众议员,部长,封了伯爵,还进了贵族院.她也饶不了她的公公,竟牺牲自己的长子,在博比诺进贵族院那阵子,让人给封了个区议员.卡缪佐在巴黎当差都十八个年头了,她一直指望丈夫能爬上最高法院推事的席位,可法院都知道他无能,自然把他排斥在外.一八三四年,卡缪佐最终谋了个庭长职位,可到了一八四四年,司法大臣还后悔当初发布了这一任命.只是,他们给他的是检察庭的位置,在那里,凭他多年的预审法官经历,还真作了不少判决,出了不少气力.
  这一次次失意,让德.玛维尔庭长夫人伤心透了,对丈夫的才能也看透了,脾气变得也很可怕.她性子本来就暴,这一下更是糟糕.她比老太婆还更乖戾,存心那么尖酸,冷酷,就像把铁刷子,让人害怕,别人本不想给她的东西,她非要得到.到这种极端刻薄的地步,她自然就没什么朋友.不过,她确实很吓人,因为她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她那种模样的老太婆,相互帮腔.可怜的邦斯跟这个女魔王的关系,就好像是小学生见了只让戒尺说话的老师.因此,邦斯舅舅突然这么大胆,庭长夫人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只因她不知道这份礼物的价值.
  "您从哪儿找到这个的?"塞茜尔认真看着那件珍宝,问.
  "在拉普街一家古董铺里,是古董商不久刚从德勒附近奥尔纳拆掉的那座城堡里搞到的,从前梅纳尔城堡还没有盖起来的时候,蓬巴杜夫人曾经在那儿住过几次;人们抢救了城堡里那些最华美的木器,简直是美极了,连我们那个鼎鼎大名的木雕家利埃纳尔也留下了两个椭圆框架作模型,当作艺术之最.那里有的是宝贝.这柄扇子是我的那位古董商在一张用细木镶嵌的迭橱式写字台里找到的,那张写字台,我真想买下来,如果我收藏这类木器的话;可哪能买得起......一件里兹内尔的家具值三四千法郎!在巴黎,人们已经认识到,十六.十七和十八世纪的那些有声望的德法细木镶嵌大家制作的木器,简直是一幅幅真正的图画.收藏家的功绩在于首开风气.告诉你们吧,我二十年来收藏的那些弗兰肯塔尔瓷品,用不了五年,在巴黎便有人会出比塞夫尔的软瓷器贵两倍的价格."
  "弗兰肯塔尔是什么呀?"塞茜尔问道.
  "是巴拉丁选侯瓷窑的名字;它比我们的塞夫尔窖历史还悠长,就像有名的海德堡公园两一样,不幸比我们的凡尔赛公园更古老,被蒂雷纳给毁掉了.塞夫尔窖模仿了弗兰肯塔尔窖很多地方......真该还给德国人一个公道,他们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在巴拉丁和萨克斯两个领地造就出了了不起的东西."
  母亲和女儿面面相觑,好象邦斯在跟她们讲中国话,谁也想象不出巴黎人有多么狭隘和无知;他们就知道一点别人教的东西,而且只有他们想学点什么的时候,才能记得住.
  "您用什么能辨得出弗兰肯塔尔瓷器呢?"
  "凭标记!"邦斯兴奋地说,"所有那些迷人的杰作都有记号.弗兰肯塔尔瓷器都标有一个C字和一个T字(是Charles—Théodore的缩写),两个字母交错在一起,上面有一顶选侯冠冕为记号.老萨克斯瓷品以两把剑为标记,编号是描金的.万塞纳陶瓷则标有号角图案.维也纳瓷器标着V字样,中间一横,是封闭型.柏林瓷器是两道横红.美茵茨瓷器标着车轮.塞夫尔瓷器为两个LL,为王后定烧的标着A字,代表安托瓦内特,上面还有个王冠.在十八世纪,欧洲的各国君主在瓷器制造方面互相竞争.谁都在挖对手的烧瓷行家.华托为德雷斯顿瓷窖绘过餐具,他描绘的那些瓷品现在价格惊人(可得会识货,如今德雷斯顿瓷窖可在出仿制品,冒牌货).那时制造的东西可真妙极了,如今再也做不出来了......"
  "是么?"
  "是的,外甥女!有的瓷器,有的细木镶嵌家具,现在再也做不出来了,就像再也画不出拉斐尔.提香.伦勃朗.冯.艾克.克拉纳赫的画!......哟,中国人都很灵活,很细巧,他们今天也在仿制所谓御窑的精美瓷品......可是两只古御窑烧出来的大尺寸花瓶要值六千.八千.一万法郎,但一件现代的复制品只值两百法郎!"
  "您是在说笑吧!"
  "外甥女,这些价格让您听了惊讶,可根本算不了什么.一整套十二客用的塞夫尔软质餐具,还不是瓷的,要价十万法郎,而且还是发票价格.这样一套东西到一七五○年在塞夫尔价值了五万利佛尔.我见到过原始发票."
  "还是说说这把扇子吧."塞茜尔说,她认为这件宝贝太陈旧了.
  "您知道,自您亲爱的妈妈抬举我,同我要一把扇子以后,我便四处去找.我跑遍了巴黎所有的古董铺,也没有发现一柄漂亮的;由于我想为亲爱的庭长夫人弄一件珍品,我想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弄到给她,那可是所有名扇中最美的.可是昨天,看到这件神品,我简直被迷住了,那准是路易十五定做的.拉普街那个奥弗涅人是卖铜器.描金家具和铁器的,可是我怎么到了他那儿去找扇子的呢?我呀,我相信艺术品通人性,它们认识艺术鉴赏家,会召唤他们的,朝他们打招呼:'喂!喂!......,"
  庭长夫人瞧了女儿一眼,耸耸肩,邦斯没能发觉这个飞速的动作.
  "我可是了解他们,那些贪心的家伙!'莫尼斯特洛尔老爹,有什么新东西吗?有没有门头饰板什么的?,我开口便问那古董商,每回收集到什么东西,他一直在卖给大商人之前让我先瞧瞧.经我这么一问,莫尼斯特洛尔便跟我聊开了,说起利埃纳尔如何在德勒的小教堂替国家雕刻了一些很精美的东西,又怎样在奥尔纳城堡拍卖时,从那些只盯着镶嵌家具和瓷器的巴黎商人手中抢救了一些木雕.'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对我说,'可以凭这件东西,我的旅费就可以挣回来了.,说着,他让我看那张迭橱式写字台,真是太绝了!那明明是布歇的画,给嵌木细工表现得妙不可言!......让人拜倒在它们面前!'哟,先生,,他对我说,'我刚刚从一只小抽屉里找到了这把扇子,抽屉是锁着的,是我硬撬开的,没有钥匙!您肯定会问我这把扇子我能卖给谁呢......,说着,他拿出了这只圣卢西亚木雕的小盒子.'瞧!这扇子是蓬巴杜式的,与华丽的哥特体相像.,'啊!,我对他说,'我看这挺合适,这盒子真漂亮!至于扇子,莫尼斯特洛尔老爹,我可没有邦斯太太,可以送她这件老古董;再说,现在都在做新的,也都很漂亮.如今画这种扇面的,手法巧妙,价格也便宜.您知道现在巴黎有两千个画家呢!,说罢,我不经意地打开扇子,控制住内心的感叹,表情淡淡地看了看扇面上的两幅画,画得是那么洒脱,真妙不可言.我拿的是蓬巴杜夫人的扇子!华托为画这把扇子一定耗尽了心血!'写字台您要多少钱?,'噢!一千法郎,已经有人给我出过这个价!,我于是给扇子报了个价钱,相当于他旅行需要的费用.我们俩瞪着眼睛互相看着,我发现我已经拿住这个人了.我便把扇子放进盒子,不让奥弗涅人再去细看;对盒子的做工,我一副看得入神的样子,那可真是一件宝贝.'我买这把扇子,,我对莫尼斯特洛尔说,'那是因为这盒子,您知道,是它让我动了心.至于这张迭橱式写字台,远远不止一千法郎,您看看这铜镶嵌得多细!简直是样品......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可不是复制的,独一无二,是专门为蓬巴杜夫人做的......,我那个家伙只顾为他那张写字台兴奋,忘记了扇子,再加上我又给他点出了那件里兹内尔家具的妙处,作为报答,他几乎是把扇子白送给了我.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不过,要做成这种买卖,得要有经验才行!那简直是在斗眼力,奥弗涅人或犹太人的眼力可厉害了!"
  老艺术家谈起他怎样以自己的计谋战胜了古董商的无知,那种精彩的神态,那股兴奋的劲头,完全可以成为荷兰画家笔下的模特儿,可对她的女儿和庭长夫人来说,那全都白搭,她们俩交流着冷漠而又傲慢的眼神,像在说:
  "真是一个怪物!......"
  "您就觉得这事多么有趣?"庭长夫人问.
  这一问,邦斯的心都凉了,他真恨不能揍庭长夫人一顿.
  "我亲爱的外甥媳妇,"他继续说道,"寻宝物,这可是像打猎!要跟对手面对面地斗,可他们护着猎物不放!那就得斗智了!一件宝物到了诺曼底人,奥弗涅人或犹太人手中,那就好像是童话里的公主被妖魔给套住了!"
  "那您是怎么知道那就是华......您说华什么来着?"
  "华托!我的外甥媳妇,他是十八世纪法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看,您没看见这真迹?"他指着扇面的一幅田园画面说道,那画的是一群伪装的农女和贵人装扮的牧羊人跳圆舞的场面."多么欢快!多棒的色彩!多么热烈!真是一气呵成!好像是书法大师的签名,感觉不到丝毫雕凿的痕迹!再看另一面:是冬春结合!是在沙龙里跳舞的场面!多妙的装饰!保存得多好啊!您看,扇环是金的,两头还饰一颗小红宝石,我把上面的积垢剔干净了."
  "要真是这样,舅舅,我就不能接受您如此贵重的礼品了.您还是拿回去赚钱吧."庭长夫人说道,可是她巴不得留下这把华美的扇子.
  "邪恶手中物早该回到德善之手了!"老人恢复了镇静,说道,"要经历百年才能够实现这个奇迹.请相信,即便在宫里,也没有哪一个公主会有跟这件宝物相媲美的东西;因为很不幸,人类就惯于为蓬巴杜夫人之流卖苦 力,却不愿为一位德高望重的皇后效劳!"
  "那我就收下了."庭长夫人笑着说道,"塞茜尔,快去看看,我的小天使,让玛德莱娜备好饭,别亏待了你舅公......"
  庭长夫人想把这笔帐一笔勾销.她如此大声地吩咐,实在有不同于正常的礼节礼貌,听去好像是结账之后再赐给几个小钱,邦斯脸霍地红了,好像个做了错事当场被人逮住的小姑娘.这颗沙砾未免太大了些,在邦斯心里翻滚了一阵.棕红头发的塞茜尔,虽然年轻,但是举手投足都好卖弄,既摆出又透露出母亲的那种冷酷,庭长的那种法官式的威严,她一走了之,抛下可怜的邦斯去对付可怕的庭长夫人.

  第 五 章  一个食客所难免遭受的千种侮辱之一
  "她真迷人,我的小莉莉."庭长夫人说,她老是用以前的小名称呼塞茜尔.
  "真可爱!"老音乐家转动着大拇指说.
  "我真是一点也不明白我们这个世道."庭长夫人继续说道,"父亲在巴黎高等法院当庭长,又获得过三级荣誉勋位,祖父又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区议员,未来的贵族院议员,丝绸批发商中的首富,这又有何用呢?"
  庭长对新王朝忠心耿耿,最近给他赢得了三级荣誉勋位,有的人嫉妒,说这是靠他跟博比诺之间的私人关系捞到的.我们在上文已经看到过,这位部长虽然谦虚,但还是让人给封了伯爵."那是因为我儿子的缘故."他对许多朋友都这么说道.
  "现在的人只要钱."邦斯舅舅回答,"只看得起有钱人,而且......"
  "要是老天给我留下了我那个可怜的小夏尔,那应该又怎么办呢!......"庭长夫人大声哀叹道.
  "噢!您就幸苦了,带两个孩子!"舅舅继续说道,"那就等于一份家财两人分;不过,您放心,我可爱的外甥媳妇,塞茜尔总会找到婆家的.我哪儿都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姑娘."
  在那些给他一点吃喝的主子府上,邦斯的才智便枯竭到如此地步:他只会附和他们的想法,无聊地评价一番,那一唱一合,就像是古时的合唱队.他没胆量表现出艺术家独特的个性,年轻时,他可妙语连连,可谦让的习惯,把他的个性几乎全给磨光了,即使偶露峥嵘,也会像刚才那样被封死了.
  "可是我出嫁时仅有两万法郎的陪嫁......"
  "是在一八一九年吧,我的外甥媳妇?"邦斯插嘴说道,"您那时可不一样,您有头脑,又年轻,还受到路易十八的庇护!"
  "可是说到底,我女儿人心肠又好,聪明,真十全十美,像个天使,她有十万法郎的陪嫁,还不算将来可以得到的大笔遗产,可是她还是呆在我们身边......"
  德.玛维尔太太谈起自己,又谈到女儿,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就好像那些有好几个女儿待嫁的母亲,抱怨个不停.老音乐家在他独一无二的外甥卡缪佐家里当食客,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可这个可怜人从来没听到过有人问起他的生活,问起他的情况,他的身体.不管是在哪里,邦斯都像是条阴沟,别人家里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往里面倒.他最让人放心,大家都知道,他的嘴巴严,他也不得不严,因为要是说漏了一句话,那就要吃人家的闭门羹;他只能担任听人诉说的角色外,还要不断地附和人家;别人说什么他都挂着笑脸,不说谁的坏话,也不说谁的好话;对他来说,谁都有道理.因此,他不再算什么人,只不过是个饭袋酒囊!庭长夫人一个劲唠叨,有所保留地跟舅舅透了个底,说要是有人来提亲,她准备把女儿嫁出去,不再多考虑了.她甚至觉得只要男方有两万法郎的年金,哪怕年纪上了四十八,也算门如意亲事.
  "塞茜尔都二十三岁了,万一不幸耽搁到二十五六,那就很难把她嫁出去了.到了那时候,人们就会纳闷,一个姑娘怎么总呆在家里不出嫁.对这种情况,我们这个圈子里议论得已经够多得了.所有常人可接受的原因,我们都说尽了;比如'她还很年轻,;'她太依赖父母了,离不开他们,;'她在家里很幸福,,'她很挑剔,她想嫁个好人家,等.我们都让人笑话了,我感觉得到.再说,塞茜尔都等腻了,她觉得痛苦,可怜的孩子啊......"
  "为什么痛苦?"邦斯傻乎乎地问.
  "哎,眼看着她的那些女朋友都在她前面结婚了,她感到很失面子."做母亲的说,那口气就好像是受雇给小姐作陪的老太婆.
  "我的外甥媳妇,自我上次有幸在这儿吃饭之后,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让您想到那些年纪上了四十八岁的男人?"可怜的音乐家谦恭地问.
  "事情是这样的,"庭长夫人回答道,"我们本来要到法院的一位推事府上商讨亲事,他的儿子三十岁,家产很可观,德.玛维尔先生可以花点钱为他在审计院找个审计官职位.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在那儿临时当差的.可是不久前有人来告诉我们,说那个青年人忽然心血来潮,与玛比尔舞场认识的一个公妃跑到意大利去了......这明明是借口,是回绝.他们不愿意让那个青年人跟我们家结亲,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以后还有他父亲的遗产,他现在每年就有三万法郎的进项.亲爱的舅舅,我们情绪不好,您应该原谅我们;刚才您来时,正碰到我们不高兴."
  每当邦斯在他害怕的主人家里时,脑子里的赞美之词话总是久久说不出不来,正当他在费劲找句好听的话准备附和庭长夫人时,玛德莱娜走进屋来,给庭长夫人递了一个小纸条,等着回话.字条里是这样写道:
  亲爱的妈妈,就把这封短信当作是爸爸从法院给我们送来的,叫您带我一起到他的朋友家去吃饭,再商谈我的婚事,这样舅公就会走了,我们就可以依照我们原来的计划,上博比诺家去.
  "先生是派谁给我送这封信的?"庭长夫人赶忙问.
  "法院的听差."冷冰冰的玛德莱娜脸也不变一下,答道.
  就这句话,老侍女便已向女主人说明,是塞茜尔和她一起想出的这个鬼点子,塞茜尔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
  "去回话,就说我和女儿五点半钟肯定到."
  玛德莱娜一走,庭长夫人便装出可亲和蔼的模样,那感觉就好像一个对吃喝特别讲究的人的舌头忽然碰到了拌了酸醋的牛奶.
  "亲爱的舅舅,已经嘱咐备饭了,您就自个儿吃吧,我们失陪了,因为我丈夫从法院送信来,告诉我又要跟推事商量亲事,我们要去那儿吃饭......您晓得,我们在一起从来都不客气.您在这儿就当作自己家吧.您也知道,我跟您从来都是直去直来,对您没有任何秘密......您不愿意让小天使的婚事错过这个机会吧?"
  "我吗,外甥媳妇,我很想跟她找个丈夫,可在我生活的这个圈子里......"
  "对,不太可能."庭长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说道,"那您留下?我去穿衣服,塞茜尔会来陪您的."
  "噢!我的外甥媳妇,我可以到别处去吃饭."老人说道.
  虽然庭长夫人嫌他穷,对他这副态度,让他很痛心,可一想到要独自跟仆人呆在一起,心里更害怕.
  "可是为什么呀?饭菜都准备了,要不佣人们会吃了的."
  听到这句让人下不了台的话,邦斯好像受了直流电疗法似的猛地站起身子,冷冰冰地对外甥媳妇行了个礼,去穿他的斯宾塞.塞茜尔的卧室朝着小客厅,房门微开着,邦斯瞧了瞧他前面的一面镜子,瞥见姑娘正疯似的在笑,对着母亲又是扮鬼脸,又是晃脑袋,让老艺术家忽然醒悟过来,原来这是一场卑鄙的愚弄.邦斯强忍住泪水,慢慢地走下楼梯:他眼看着自己被逐出这座房子,可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我现在是太老了,"他心里想道,"世人就讨厌穷和老,这是两件丑东西.以后别人不邀请,我哪儿都不乐意再去了."
  这话是何等悲壮!......
  厨房在屋子的底层,正对着门房,门常开着,凡房主自家住的房子,一般来说都好像这样,但大门总是关着:因此,邦斯可以听见厨娘和男仆的笑声,玛德莱娜正在跟他们讲捉弄邦斯的事呢,她实在没想到这老头这样快就走了.男仆非常赞赏对这个常客的这一般耍弄,他说这家伙过年时从来只给一枚小埃居!
  "是的,可要是他一气之下不再登门,"厨娘说,"那我们每年过年也就少了三个法郎......"
  "嗨!他怎么会知道?"男仆对厨娘说道.
  "哼!"玛德莱娜接过话说,"迟早一个样,跟我们有何关系吗?他到哪家吃饭,都让主人烦,处处被人撵."
  就在这时候,老音乐家朝女门房喊了一声:"请开门!"听到这声痛心疾首的喊叫,厨房里顿时没有一点声响.
  "他在听着呢."男仆说道.
  "那他活该,再好也不过了."玛德莱娜回答道,"这个吝啬鬼算是完蛋了."
  厨房里刚才的每句话都没逃脱这个可怜虫的耳朵,这最后一句话他又听到了.他又顺着大街往家里走,那模样就像是个老太婆刚刚跟一群杀人犯拼了一阵.他边走边自言自语,两只脚痉挛似的一直朝前迈,那在滴血的自尊心推着他面前,就好像一根麦秸,被狂风席卷而去.最终,他终于在五点钟的时候来到了坦普尔大街,简直不知道怎么来的;可奇怪的是,他觉得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现在,为了理解邦斯这时回来将给家中造成何等的混乱,这里有必要信守承诺,对茜博太太作个介绍.

  第 六 章  门房的典型男人和女人
  诺曼底街是一条一走进去就好象到了外省的街道:那儿乱草丛生,来个过路人就是件轰动的大事,街坊都互相认识.房屋全都建于亨利四世时代,那时建造的居民区,每条街都按外省的名字命名,居民区中心总有一座美丽的广场,题献给法兰西.建欧洲居民区的打算便是这个计划的翻版.世界上的一切总是在不断翻版,包括人的思想在内.两位音乐家住的房子是一座旧房子,前有院子,后有花园;可是临街的前屋是在上世纪玛莱区最时兴的时候修的.两个朋友占了它的整个三层.这座分前后屋的房子属于佩勒洛特先生,这是一位八旬老人,他把房子让给了二十六年来一直替他看门的茜博夫妇看管.只是,在玛莱区,人们给门房的钱不多,门房极难靠看大门过日子,所以茜博先生除了拿百分之五的房租回扣以及从每车木柴上抽点柴火烧烧之外,还靠着自己的手艺挣点钱:他与许多门房一样,也是一个裁缝.时间一长,茜博不再为衣铺老板干活,因为居民区的那些小市民慢慢地都很相信他,他便有了一个谁也夺不走的差事,专门为附近三条街上的居民缝缝补补,翻衲旧衣裳.门房也整洁,很宽畅,他在里面隔了个房间.因此,茜博夫妇被当作玛莱区干门房这一行为中最幸福的一对.
  茜博个子矮小,因为整月盘膝坐在跟临街装了铁栅的窗台一般高的工作台上,皮肤成了橄榄色,他每天差不多挣四十个苏;只不过,五十八岁可是干门房这一行的黄金时代;他们在门房里呆惯了,守在其中,就像是牡蛎缩在壳子里一样,所以在居民区,谁都识得他们.
  茜博太太原是牡蛎美人,经历了一个牡蛎美人不用找便会送上门的各种风流韵事后,在二十八岁那年,爱上了茜博,辞去了在蓝钟饭馆的那份工作.平凡百姓家的女子的姿色是不长久的,那些在饭馆门前沿墙坐着干活的女人,更是这样.厨房间的热气喷到她们脸上,脸上的线条全被烤硬了;陪跑堂们一块喝的剩酒渗进她们的皮肤,哪种花都没有牡蛎美人败得这样快.庆幸的是,合法的婚姻和门房的生活来得很及时,给茜博太太保住了容貌.她保持着一种男性美,就好像是鲁本斯的模特儿,诺曼底街的那些冤家对头说得很不好听,管她叫"肥嫂".她的肤色真可以跟大块的伊西尼牛油相媲美,好像透明似的,很是诱人.虽然她长得胖,可干起活来,谁也不如她麻利.现在,她已经到了那类女人一定得剃胡子的年纪.这不是说她年纪已经到四十八吗?一个长胡子的女门房,那对房主来说是秩序和安全最强大的保证之一.要是德拉克洛瓦能够看见茜博太太手执扫帚的那个得意劲,那他一定会让她入画,画成一个贝娄娜!
  茜博夫妇......按公诉状的用语......的地位竟有一天会影响到那两位朋友的位置,这真是件怪事!因此,为了做到忠实,一个书写历史的人有必要就门房的详细情况再作一番探究.整座房子每年大约进八千法郎的租金,前屋共有三个完整的套间,房子的深度是旧宅的一倍,而且是临街,院子和花园之间的旧宅也是三间房.除此而外,一位叫雷莫南克的占了一间门面房,做废铁生意.这个雷莫南克近几个月来又改行做起了古董交易,他深知邦斯收藏的那些老古董的价值,看到音乐家进进出出,他总是在铺子里对他问候一下.按房租的百分之五的回扣来算,茜博两口子每年差不多得四百法郎,而且住房和柴火都不用花钱.此外,茜博每年做活平均还差不多有七八百法郎的收入,再加上年赏,这对夫妇总共有一千六百法郎的进项,但是全都不剩地全被他们吃光了,他们两口子的生活确实比平民百姓家要好."人生就这么一次!"茜博太太经常这样说.她是在大革命时期出生的,可见压根就不知道基督教教义.
  这位枯黄眼睛,目光傲慢的看门女人,过去在蓝钟饭馆干过,所以做菜做饭还真有两下子,那些同行为此很眼红她的丈夫.现在,茜博两口子已过中年,就要步入老年,可手中百来法郎的积蓄也没有.他们俩穿得好,吃得也好,再加上二十六年来为人很正直,在居民区很受敬重.他们没有一点儿家产,就拿他们的话说,从没有想过呀别人呀一个子儿呀,茜博太太说起话来满口都是"呀"字.她对丈夫也是这么说道:"你呀,是个宝贝呀!"什么原因呢?这就跟她不把宗教放在眼里一样,说不出有什么缘故.
  他们两口子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生活,附近六七条街上人的敬意,以及房主交给他们的房子管理大权,很得意,可是私下里也为手中没有钱而哀叹.茜博先生经常抱怨手脚酸痛,茜博太太也总是嘀咕她可怜的茜博到这个岁数还得干活.总会有那么一天,一个门房一辈子看了三十年大门之后,会起来谴责政府不公,要求给他奖励荣誉团勋章!只要是居民区有人信口开河,跟他们提起某某女佣人只干了八年十年的差事,东家的遗嘱便立有她的名字,给了她三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那马上就会在一个个门房传开,纷纷议论,从这儿,巴黎那些干卑贱差使的人怎么遭受妒忌心的折磨,人们就可以有一个了解了.
  "上东家的遗嘱,这种事呀!这事永远也落不到咱们这种人头上!我们这运气!可我们比那些仆人更是有用.我们都是些信得过的,替他们管着财,守着家,可我们被当作狗看待,不折不扣,就这样下场!"
  "就看走运不走运了."茜博每回从外面拿了件衣服回来,总这么说.
  "当初要我让茜博守他的门房,我去当厨娘,那我们呀,也有三万法郎的积蓄了."茜博太太跟女邻居闲聊的时候,总是把双手往那粗大的腰上一插,高声嚷嚷,"我这辈子算是走错了,只为有个安身之地,暖暖和和地守着一间舒服的门房,图个不缺吃,不缺穿."
  当一八三六年,两个朋友搬到旧宅的三楼住下以后,便在茜博两口子家里引起了某种混乱.事情是这样的.跟他的朋友邦斯一样,施穆克也有个习惯,无论住哪儿,都让楼里的看门人,不管是男是女,给他做家务.两位音乐家搬到诺曼底街来住时,一致以为要跟茜博太太处好关系.茜博太太便这样成了他们俩的女仆,每月二十五法郎工钱,他们俩各出十二法郎五十生丁.干了一年之后,出类拔萃的女门房就给两个老单身汉当起家来了,就像她掌有博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佩勒洛特的房子的大权似的.他们俩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开口就是"我的两位先生".最后,她发现这对榛子钳软得像绵羊,容易相处,从不疑心别人,简直像是个孩子,出于平民女子的善心,她开始保护他们,疼爱他们,侍候他们,真是一片真心诚意,有时甚至责备他俩几句,让他们不要给别人骗了,在巴黎,有些家庭就是因为受人哄骗,增加了开销.就这样,两个单身汉每月花二十五法郎,无形中竟得到了一个母亲,这真是原来没有想到的.
  两个音乐家看到了茜博太太的种种好处,便天真地称道她,感谢她,给她赏几个小钱,这更巩固了这个联合的家庭.茜博太太更喜欢的是受人欣赏,却不太看重给多少钱.大家都知道,情义常常能使工钱的价值倍增,茜博给他妻子的两位先生服务时,不管是跑腿,还是缝补衣服,一律只收半价.第二年,在三楼和门房的相互交情中,又添加了一个因素.施穆克跟茜博太太做成一笔生意,满足了他的情性和生活中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的愿望.茜博太太每天得三十苏,一个月也就是四十五法郎,包下了施穆克的中饭和晚饭.邦斯觉得他朋友的中饭很满意,出价十八个法郎,包他的一顿午餐.
  这种供应伙食的方法,每月给门房的钱袋里投放了近九十法郎,所以这两位房客就成了不可侵犯的人物,成了天使,大天使,成了神.真是怀疑法国人的君王能受到这一对榛子钳一样的侍候,尽管国王对侍候这一套很在行.给他们俩喝的是从牛奶盒里倒出来的纯牛奶,他们看到的是二楼和四楼的报纸,不用花钱,这两层楼的房客都起得很迟,需要时可以向他们解释报纸没有到.再者,茜博太太把衣物.房间和楼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佛来米人的家.施穆克从来没想过能这么享福:茜博太太把他的生活料理得很方便;他每个月给六个法郎,由她包洗衣服,缝缝补补的事情也都由她管.每个月抽烟,他花费十五法郎.这三种开销每月总共六十六法郎,乘以十二,为七百九十二法郎.再加上二百二十法郎的房租和税款,总共是一千二百法郎.茜博负责施穆克的衣着,每年这一项的费用平均为一百五十法郎.
  这位深沉的哲学家每年的生活开销就这么一千二百法朗.在欧洲,多少人唯一的梦想就是来巴黎住,要是他们知道在玛莱区诺曼底街,有茜博太太的关照,一年靠一千二百法郎的收入就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那么他们准能惊喜一场!
  茜博太太看见邦斯老人傍晚五点钟回家,简直惊呆了.这事不仅从没发生过,而且她的先生眼里压根没有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哎哟!茜博,"她对丈夫说,"邦斯先生准成了百万富翁,要不就是疯了!"
  "我看也像."茜博回答道,他放开手中正在做的衣袖子,用裁缝的行话说,他正在给那只衣袖钩边.

  第 七 章  《双鸽》寓言的活原型
  当邦斯先生木头人似的回到家里时,茜博太太正巧做好了施穆克的晚饭.晚饭是一道荤杂烩,整个院子里都散发着香味.那是从一个多少有点缺少斤两的熟肉店买来的一些卖剩的清煮牛肉碎片,配上切成薄片的葱头,用黄油焖,一直到葱头和牛肉吸干了黄油,使门房的这道菜看去像油炸的一般.为茜博和施穆克精心制作的这道菜......茜博太太也跟他们一块儿吃......再加上一块奶酪和一瓶啤酒,就足以让德国老音乐家心满意足了.请你们相信,即使在鼎盛时代的所罗门吃得也比不上施穆克.忽而是葱头焖牛肉,忽而是嫩煎子鸡块,忽而又是冷牛肉片和鱼,调味的沙司是茜博太太自个儿发明的,做母亲的也会不知不晓地将这沙司给孩子吃,要不然就是野味,当然要根据大街上的饭馆转卖给布舍拉街那家熟肉店的东西的数量和质量而定,这就是施穆克的日常菜单,他对好茜博太太给他吃的东西全都很满意,从来不说什么.但日子一久,好茜博太太把这份菜单压缩到只需二十个苏就能够对付的地步.
  "我呀,去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家伙."茜博太太对她丈夫说,"施穆克先生的晚饭都预备好了."
  茜博太太用一只普通的瓷碟盖在深底的陶质菜盘上;尽管上了年纪,她还是迅速赶到了两位朋友的公寓,施穆克正给邦斯开门.
  "你怎么了,我的好朋友?"德国人见邦斯满脸烦恼的神色,不安地问道.
  "等一会再细谈,我现在跟你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吃晚饭!"施穆克喜出望外,大声地叫了起来,"可这不行吧!"他想到朋友的饮食习惯,就又说道.
  这时,德国老人发现茜博太太正在凭合法的女佣身份听着他们说话,顿时掠过一个只有在真正的朋友脑中才会闪现的念头,径直向女门房走去,把她拉到楼梯平台上,说:
  "茜博太太,邦斯这个老实人喜好吃好的;您去蓝钟饭店叫份精美的晚餐来,来点鱼,空心粉!反正象吕基吕斯吃的那样的晚饭!"
  "是什么?"茜博太太问道.
  "噢,"施穆克回答道,"来份经济实惠的小牛肉,要个好的鱼,一瓶波尔多,还要最可口的点心,比如甜米团,熏肥肉!您先付账!不要说什么了,我明天早上就把钱还给您."
  施穆克搓着双手,喜滋滋地回到屋里.可听着朋友谈起刚才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一桩桩伤心事,他脸上又渐渐地恢复不安的神色.施穆克想方设法安慰邦斯,以自己的观点跟他细细分析上流社会.巴黎就像一场永不停止的暴风雨,男男女女如跳疯狂的华尔兹似地被卷了进去,不要对上流社会有什么要求,它只是看人外表,"从不看人内心的".他又谈起了已经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往事,说他这辈子只爱过三个女学生,为了她们他不吝献出自己的生命,她们心里也有他;每人还平均出三百法郎,每年给他一份将近九百法郎的养老金,可年年过去,她们渐渐地全忘了再来看他,全让巴黎生活的疯狂潮流给卷走了.三年来,当他上门去看她们时,甚至都没有人招待他.(的确,施穆克经常在上午十点钟到这几位贵夫人的府上去.)他的养老金由公证人分季度交给他.
  "可她们的心,都像金子似的."他继续说,"究竟,她们一个个都是我可爱的圣塞西利亚;德.博当图埃尔太太,还有德.冯特纳太太,德.迪莱太太,都是很迷人的女人.我总在香榭丽舍大街见到她们,可她们看不见我......她们都很喜欢我,我可到她们府上去吃饭,她们一定会很高兴.我也可以到她们的乡间别墅去;可我更乐意和我朋友邦斯在一起,因为我想见他,就可以见他,每天都能够碰面."
  邦斯拿起施穆克的手,放在自己的两只手里,紧紧地握了一握,这动作中包含着整个心灵的交流,他们俩就这样呆了几分钟,像是一对久别相逢的恋人.
  "就在家吃晚饭,每天都在家吃!......"施穆克接着说道,可心里为庭长夫人的冷酷而感到庆幸."噢!我们俩一起玩古董,这样,魔鬼再不会到我们家来惹事儿."
  "我们俩一起玩古董!"要理解这句悲壮的话的意思,必须首先承认施穆克对古董是一窍不通.他的友情必须拥有无穷的力量,才能够使他做到不砸坏让给邦斯作收藏室用的客厅和书房里的任何东西.施穆克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音乐之中,是一个自我陶醉的作曲家,他看着朋友的所有那些不值钱的玩艺儿,就像是一条鱼收到请柬去卢森堡公园观看花展.他重视这些绝妙的作品,因为邦斯在为他的这些珍宝掸去灰尘时表现出了敬意.当朋友发出赞美声时,他便附和道:"啊!多漂亮啊!"就象一位母亲说些极无意义的话,回答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比划的手势.自从两个朋友在一起生活以来,施穆克亲眼看到邦斯换了七次时钟,每次都能以次一点的换到更好的.他最后得到了最精美的布尔钟,钟座为乌木,饰有雕刻,嵌着黄铜,是布尔的初期风格.
  布尔有两种风格,就像拉斐尔有三种风格一样.他的初期风格是将黄铜和乌木合为一体,后期则一改原来的观点,潜心于螺钿镶嵌.他为了战胜发明了贝壳镶嵌工艺的竞争对手,在这一行创造了种种奇迹.
  尽管邦斯的介绍很有水平,施穆克还是一点也看不出布尔初期风格的那只精美的时钟与另六只钟的差别.但是,为了使邦斯高兴,施穆克比他朋友还更精心地爱护所有这些古董.因此,这句悲壮之言具有消除邦斯绝望之感的力量,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因为德国人的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如果愿意在这儿吃晚饭,我便出钱玩古董."
  "先生们请用餐."茜博太太异常稳重地进来说道.
  人们不难想象,当邦斯看到并极有味道地品尝着多亏施穆克的友情才得以享用的这顿晚餐时,该是怎样的惊喜.生活中,这种感觉确实难得,如果两个朋友始终忠心耿耿,彼此间总是说着"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因为人们已经习以为常),那就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只有当朋友相处的幸福与尘世生活的残酷有了比较,才会有这种感觉.当两颗伟大的心灵被爱情或友谊结合在一起后,使两位情人或朋友的关系得以不断增进的,便是外部世界了.因此,邦斯拭去了两滴眼泪,施穆克也不得不拭着他那潮湿的眼睛.他们默默无语,但彼此的情谊越来越深了,他们点头示意,这安神止痛的表情治好了庭长夫人投在邦斯心间的那颗沙砾导致的痛苦.施穆克搓着双手,几乎把皮都搓破了,因为他想出了一个令一般德国人感到诧异的主意,德国人习惯了遵从君王诸侯,脑袋都僵化了,能如此突发奇想,实在不惊人.
  "我的好邦斯......"施穆克说道.
  "我猜到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要我们俩每天都在一块儿吃晚饭."
  "我恨不得有钱,能让你每天都过这种日子......"善良的德国人伤心地说.
  茜博太太常从邦斯手中得到戏票,所以,在她心中,她对邦斯和她的房客施穆克是同等看待的.这时,她有了个主意:
  "喂,不给酒,只要三法郎,我可以每天供你们俩晚饭,那晚饭呀,包你们,把盘子舔得光光的,如同被洗刷过一样."
  "确实如此,"施穆克附和道,"我吃茜博太太给我做的菜,比那些吃王府佳肴的人还开心......"
  一向恭敬的施穆克想留下邦斯,竟也仿效小报的放肆,诽谤起王家膳食的价目来.
  "真的?"邦斯说,"那我明天试试看!"
  听到这声承诺,施穆克从桌子的这头奔到另一头,把桌布.盘子.水瓶都带动了,他紧紧地搂着邦斯,那架势就如同两种有势和亲的气体溶和在一起.
  "多么幸福啊!"他高声叫道.
  "先生天天都在家里用晚餐!"茜博太太深受感动,骄傲地说.
  善良的茜博太太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个梦,她下楼来到门房,进门时像《威廉.退尔》一剧中的约瑟法登场时的样子.她扔下盘子,大声叫道:
  "茜博,快去'土耳其咖啡店,要两小杯咖啡,对管咖啡炉的伙计说是我要的!"
  说着,她坐了下来,双手放在巨大的膝盖上,穿过窗户望着屋子对面的墙,说道:
  "今天晚上我去问一问封丹娜太太!......"
  封丹娜太太是为玛莱区的所有厨娘.男仆.女仆.门房等等卜卦算命的.
  "自从这两位先生住到我们这儿以后,我们都在储蓄所存了两千法郎啦,前后就八年时间,真有福气!是不是该不赚邦斯晚饭的钱,将他留在家里呢?封丹娜太太一定会卜卦告诉我的."
  茜博太太见邦斯与施穆克都没有继承人,三年来,她暗自庆幸,想必自己在这两位先生的遗嘱上肯定占有一行位置.在这种贪心的驱使下,她热情猛增.在这之前,她向来是个诚实人,上了这长胡子的岁数,才起了这种贪心,真是为时已晚.女门房一心想彻底捆住她的这两位先生,可邦斯每天都到外面去吃晚饭,自然就摆脱了她的束缚.这位兼行人咏诗老收藏家过着游牧人似的生活,茜博太太脑中经常闪现出一些勾引他的念头,很为他的这种生活感到不快,自从这顿值得纪念的晚餐之后,她的那些隐约的念头便变成了一个惊人的计划.一刻钟之后,茜博太太重新出现在饭厅,手里端着两杯上等的咖啡,边上还有两小杯樱桃酒.
  "茜博太太万岁!"施穆克欢呼起来,"她真是猜尽了我的心思."
  施穆克像家鸽变着法子哄信鸽似地给以温情,终于使吃白食的邦斯停止了抱怨,于是,两个朋友一起出了门.邦斯受了卡缪佐家主仆的一阵气,施穆克见他处在这种心境,不愿丢开他这个朋友.他了解邦斯,知道他一登上乐队的指挥台,就有可能会被一些极悲伤的情绪所左右,毁了那浪子归家的良好效果.到了半夜时分,施穆克又搀着邦斯的胳膊,陪他回家;他就像一个情郎对待可爱的情妇似的,告诉邦斯哪儿是人行道,哪儿是台阶;见到水沟,立刻提醒他;施穆克恨不得街面是用棉花铺的,天空一片蔚蓝,众天使为邦斯演奏音乐,让他欣赏.邦斯心头那最后一个还不属于施穆克的王国,现在终于让他征服了!
  前后差不多有三个月,邦斯每天都跟施穆克一起吃晚饭.这样一来,他首先必须每月从收藏古董的费用中省下八十法郎,由于他需要付出三十五法郎的酒钱和四十五法郎的饭钱.其次,虽然施穆克处处体贴他,用德国人拿手的笑话逗他,可这位老艺术家还是念念不忘过去上别人家吃饭时享用的精美的菜肴,上等的咖啡,小杯的好酒,还有那无休止的闲聊,虚伪的客套,以及那一个个食客和说长道短的胡言乱语.人到暮年,要改变三十六年来的老习惯,是不可能的.再说,一百三十法郎一桶的酒,总是舍不得给一个贪杯的人满斟;所以,每当邦斯举杯往嘴边送时,他总是万分痛心地回想起昔日那些主人招待的美酒.便这样熬了三个月,差不多把邦斯那颗敏感的心撕裂的巨大痛苦渐渐抚平了,他心里只想着社交场上的那些惬意的往事;就像一个老风流痛惜一位因一再不忠而被舍弃的情妇!尽管老艺术家设法想方掩饰内心那份深深折磨着他的痛苦,可谁都看得出,他患了一种说不清的疾病,病根出在脑子里.为了说明由于习惯被打破而造成的这份苦闷,只要提一件小事就行,这类小事不胜枚数,就像护胸甲上密密麻麻的铁丝,把一个人的心灵禁锢起来.在邦斯以前的生活中,最强烈的快感,这也是一个吃白食的最幸福的享乐,莫过于惊喜:在有钱人的府上,女主人为了给晚饭增加一种盛筵的气氛,往往洋洋得意地添上一道精美的菜肴和可口的点心,这便是胃的惊喜!可现在,邦斯缺的就是这种胃的快感.茜博太太常常自豪地把菜单报给他听.邦斯生活中那种周期性的刺激便完全消失了.他的晚饭缺乏使人喜出望外的东西,见不到我们祖父母时代那种所谓"不上桌不掀盖的菜"!而这正是施穆克所不能理解的.邦斯非常要面子,不愿多埋怨,如果说世上有比怀才不遇更伤心的事,那就是空有一只不被别人理解的胃.失恋这个悲剧,人们总是肆意夸大,但心灵对爱的渴望是建立在一种虚假的需要之上的;因为假使人舍弃我们,我们可以爱造物主,他有的是可以赐给我们的财富.可胃呢!......无论什么都无法与胃的痛苦相比:因为人首先必须活着!邦斯多么惋惜,有的乳油,简直是真正的诗歌!有的白色沙司,绝对是杰作!有的块菰烩肉,那是心肝宝贝!特别是只有在巴黎才见得到的有名的莱茵鲤鱼,用的是怎样的佐料啊!有的日子里,邦斯想起博比诺伯爵的厨娘,忍不住叫起:"啊,索菲!"若哪位路人听到这一哀叹,一定会以为这家伙想起了情妇,可事实上是想到了更稀罕的东西,想到了肥美的鲤鱼!鱼配有沙司,那沙司盛在缸里亮亮的,舔到舌头上浓浓的,完全有资格获得蒙迪翁奖!由于老是回味昔日的晚餐,乐队指挥得了胃的相思病,人瘦了很多. 第四个月初,即一八四五年一月底的时候,戏院里的同事对乐队指挥的情况感到不安,那个年轻的笛师......跟几乎全部的德国人一样,名叫威廉,姓施瓦布,以有别于所有叫威廉的,可这还不能跟所有姓施瓦布的区分开来......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施穆克,让他注意到邦斯的情况.那天,恰好有一出戏首场演出,用上了德国老乐师演奏的乐器.
  威廉.施瓦布指了指神情忧郁,正向指挥台上走去的邦斯,说:
  "这老人情况越来越糟,恐怕有不妙吧,瞧他目光惨兮兮的,那胳膊的动作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力了."
  "人到了六十岁,都是这样的."施穆克回答道.  施穆克就像《坎农盖特轶闻》一书中的那位母亲,为了多留儿子二十四小时,后果是害了他的性命,而他,为了能有和邦斯每天一起吃晚饭的乐趣,会不惜让邦斯作出牺牲.
  "戏院所有的人都感到担忧,就像我们的头牌舞女爱洛伊斯.布利兹图所说的,他擤鼻涕全几乎不出声了."
  老音乐家邦斯的鼻子很长,鼻孔也很大,捂在手巾里,擤起鼻涕来就像吹小号.这声音常常招到庭长夫人的奚落.
  "只要他高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施穆克说,"他心里闷得慌."
  "说句实话,"威廉.施瓦布说道,"我觉得邦斯先生这人比我们这些穷鬼强百倍,我都不敢邀请他参加我的婚礼.我要结婚......"
  "怎么结婚法?"施穆克问道.
  "噢!堂堂正正地结婚."威廉答道,他觉得施穆克这个问题提得怪,含有嘲讽的意味,但是这位完全的基督徒是不可能讥笑别人的.
  "喂,先生们,请都坐好了!"邦斯听到戏院经理的铃声,朝乐池里的那一小队人马扫了一眼,说道.
  乐队奏起《魔鬼的未婚妻》的序曲,这是一出梦幻剧,已上演了二百场.第一次幕间休息时,乐池里的人都走了,空空的只剩下威廉和施穆克两个人.剧场里的温度高达摄氏三十二度.
  "把您的故事说给我听一下."施穆克对威廉说.
  "噢,包厢里的那个年轻人,您看见了吗?......您认出他是谁吗?"
  "根本不认识......"
  "啊!那是因为他戴上了黄手套,富得浑身闪金光的缘故;他就是我的朋友弗里茨.布鲁讷,是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人......"
  "便是常来乐池,坐在你身旁看戏的那位?"
  "就是他.变成这个样子,都不敢相信吧!"
  这个答应讲故事的主人公是这么一种德国人,那脸上既有歌德笔下的梅非斯特的阴冷尖刻,又有奥古斯德.拉封代纳小说中人物的纯朴善良;既奸诈,又天真,既有掌柜的贪婪,又有赛马俱乐部会员的洒脱;最主要的是那种逼得少年维特持枪自杀的厌世情节,但他讨厌的不是夏洛蒂,而是德国诸侯.这是一张典型的德国人的脸,狡猾.纯朴.愚昧和勇敢兼而有之;他掌握的知识只能造成烦恼,拥有的经验只要一闹孩子脾气便毫无价值;他也贪烟,贪酒;不过,那双疲倦的漂亮的大眼睛闪现出狠毒的光芒,使他身上所有那些互为映衬的特点显得特别突出.
  弗里茨.布鲁讷穿得像个银行家那般考究,露出一个炫目的秃脑袋,那肤色就像提香的画中人,秃脑袋的两侧,长着几根金黄色的头发,煞是耀眼,这是放浪与困苦给他留下的印记,使他等到恢复银行宏业之日,还有权给理发匠付工钱.想当年,他的脸蛋既漂亮,又滋润,宛如画家笔下的耶稣基督,可如今脸色惨不忍睹,在那红唇髭褐胡子的衬托下,几乎显得阴森可怕.他两只眼睛那纯净的蓝色也因和忧愁的搏斗而搅得浑沌一片.最后,在巴黎遭受的千种羞辱使他的眼睛和眼眶全都变了形;从前,母亲常常出神地望着这双眼睛,那是母亲的眼睛的神奇翻版.这位早熟的哲人,这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原来是后母虐待的后果.
  现在开始讲述的是一个出生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浪子的有趣故事,在那座虽然处在中心位置,但却开明的都市里,这可是一桩闻所未闻的最奇怪的怪事.

  第 八 章  只要生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
  浪子也能变为银行家.百万富翁  弗里茨的父亲格代翁.布鲁讷是美因河畔法兰克福那些有名的旅馆老板中的一位,这些旅馆老板总和银行家狼狈为奸,在法律准许的范围内搜刮游客的钱袋.不过,他是个真正的加尔文教徒,娶了一位皈依改宗的犹太女人,多亏她的嫁妆,他才有了发财的本钱.这位犹太女人在儿子弗里茨十二岁那年去世,于是,弗里茨便由舅舅和父亲共同监护.舅舅是莱比锡的皮货商,维尔拉兹公司的经理.
  这个舅舅的脾气可不如他的皮货那么柔和,在他的要求下,老布鲁讷不得不把小弗里茨继承的遗产按银行时价兑换成马克,存入阿尔—萨切尔德银行,不得动用.为了报复这种犹太式的苛刻做法,老布鲁讷借口没有女人帮衬和管理,这么大一个旅店实在无法维持,于是又结了婚.他娶的是另一个旅店老板的千金,在他眼里,她简直就是颗珍珠;但是,他没有尝过一个被父母宠惯了的独生女的味道.第二个布鲁讷太太的为人,跟那些恶毒轻佻的德国姑娘一模一样.她很快把自己的钱财挥霍一空,为第一任布鲁讷太太报了仇,使丈夫在家里成了美因河畔法兰克福自由城内最不幸的人,据说,城里的百万富翁打算让市政府立法,强制做妻子的只能疼爱自己的丈夫.这个德国女人喜欢各种各样的酸水,所谓酸水,就是德国人统称的莱茵葡萄酒;她喜欢骑马,喜欢巴黎货,喜欢首饰,她唯一讨厌的最费钱的东西,就是女人.
  她嫌恶小弗里茨,如果这个摩西法典和加尔文教义造就出来的年轻人不是出生在法兰克福,没有莱比锡的维尔拉兹公司当他的监护人,她早就把他逼疯了;不过,维尔拉兹舅舅心里只想着他的皮货,监管的仅是存在银行里的马克,任凭孩子受他后娘虐待.
  这个狠毒的女人虽然费了火车头那么大的劲,就是生不出一个孩子来,因而就更加痛恨美丽的布鲁讷太太生的这个小天使.在一个邪恶的念头的驱动下,这个罪恶不赦的德国女人在弗里茨二十一岁的时候拼命鼓动他当德国人的败家子,大肆挥霍钱财.她希望英国人的马,莱茵的酸水和歌德的玛格丽特彻底毁掉那个他的财产和犹太女人的儿子.维尔拉兹舅舅在小弗里茨成年时曾给他留了一大笔遗产.不过,虽然赌场上的轮盘赌和包括威廉.施瓦布在内的酒肉朋友花光了维尔拉兹给的钱,但年轻的浪子还是遵从上帝的意愿,成了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城那帮小兄弟们的样板,城里的人家都用他来恐吓孩子,让他们一个个变得乖乖的,担惊受怕地守着装满马克的铁皮柜.弗里茨不仅并未在青春年华夭折,反而有幸看到后娘被葬到了公墓,那墓地很漂亮,因为德国人借口敬奉死者,肆无忌惮地在公墓里栽草种花,过足了瘾.就这样,第二位布鲁讷太太死在了她父母之前,老布鲁讷白白损失了她从他钱柜里搜刮去的那些钱财,尝尽了苦头,原本是赫拉克勒斯一般健壮的身体,可这个旅店老板到了六十七岁上便被折磨得像中了那出了名的博尔吉亚毒药一样.他受了妻子整整十年的罪,但却没有得到她留有的财产,使得他经营的旅馆成了另一座海德堡废墟,幸亏不时有旅客的账单补贴一下,就像人们不断修整海德堡废墟,以确保蜂拥而至的游客能兴致勃勃地参观保存完好的美丽的海德堡废墟.在法兰克福,人们谈起这件事,就好象觉得他破产似的,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
  "瞧瞧,娶了一个得不到她遗产的坏女人,再加上一个用法国方式教育的儿子,到头来就是这个结果!"
  在德国与意大利,法国人是万恶之源,众矢之的,但是上帝,在继续履行自己的天职......(余言如勒弗朗.德.蓬皮尼昂赞美诗中所说)
  荷兰大饭店的老板不仅把自己的火撒在旅客的身上,他们的账单也留有了他悲愤的阴影.后来,他儿子败光了家财,格代翁.布鲁讷认为他是个间接的祸根,便什么也不给他,包括面包.水.盐.火.烟和住房!在德国,对一个开旅店的父亲来说,这实在是诅咒败家子的极端做法了.地方当局不了解做父亲的最初也有错,只认为他是美因河畔法兰克福最不幸的人,便来帮他的忙;以德国人的方式找弗里茨的碴儿,将他逐出了自由城的土地.在法兰克福,司法并不比别处更有人情味,更合理.很少有哪个法官会追溯罪恶与灾祸之源,弄清楚最先泼出水来的水瓮是谁捧着的.既然布鲁讷忘了他的儿子,那他儿子的朋友也就不再将旅店老板放在心上.
  啊!如果这个故事能在提词厢前向全体观众演出,那它准会比梦幻剧《魔鬼的未婚妻》精彩得多,虽然公元三千年前在美达不索米亚上演的那个寓意崇高的故事已演出了几十万次.那天看戏的有记者,花花公子和一些巴黎女郎,他们奇怪在时髦的巴黎人中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张惨兮兮的德国人的脸,独自一人在包厢里观看这出首演的新戏.
  弗里茨徒步来到斯特拉斯堡,在那儿遇到了"圣经浪子"在《圣经》中未能得到的东西.这便是阿尔萨斯表现出的优越之处,在这里,跳动着千千万万颗大度宽宏的心,向德国展现了法兰西精神与日耳曼凝聚力结合在一起的美.几天前,威廉刚刚从父母那儿新继承了一笔遗产,拥有了十万法郎.他向弗里茨展开了双臂,向他打开了心扉,敞开了家门,敞开了钱袋.
  不幸的弗里茨浑身尘土,如同害了麻风病,在莱茵河彼岸的一位真正的朋友手中接过一枚真正的二十法郎的硬币,如果要描写当时的情景,那无异于想要创作一曲颂歌,但独有品达才能用他的希腊语向普天下的人广加宣扬,唤起行将泯灭的友情.请把弗里茨与威廉这两个名字与达蒙和毕底亚斯,波吕克斯与卡斯托尔,奥莱斯特与毕拉德,杜布勒伊和皮梅雅,施穆克与邦斯,或摩诺摩塔巴的那两位朋友的名字放在一起,我们可以随意给摩诺摩塔巴的那两个朋友起个名字,因为尽管拉封登是位天才,但他塑造的只是两个不实在并没有躯体的影子.人们确实有理由将弗里茨和威廉两个陌生的名字与所有那些名人相提并论,因为如同弗里茨当初与威廉一起将自己的钱财喝光一样,如今威廉又在弗里茨的陪同下,吃尽了自家的遗产,当然还抽烟,抽各种各样的名牌烟草.
  奇怪的是,这对朋友是在斯特拉斯堡的小酒店里跟斯特拉斯堡戏院那帮跑龙套的女戏子和最为愚蠢的的阿尔萨斯姑娘稀里糊涂地把家产吃光的,而且方式非常粗俗.每天早上,他们俩都互相提醒说: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个办法,用余下的那点钱做点事."
  "哎!今天再玩玩,"弗里茨经常这么说,"到明天......噢!明天开始......"
  在败家子的生活中,今天是一个最自以为是的家伙,而明天则是个胆小鬼,总是害怕前者的胆大妄为.今天是古代喜剧中的卡皮塔诺,而明天则是现代哑剧中的皮埃罗.当两个朋友用到只剩下最后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时,他们一起坐上了王家驿车,来到了巴黎,住进了梅伊街莱茵饭店的小阁楼,店家叫格拉夫,曾在格代翁.布鲁讷手下当过领班.他把弗里茨介绍给了银行家凯勒兄弟当银行职员,每年有六百法郎的薪水.莱茵饭店的老板格拉夫是鼎鼎大名的裁缝师傅格拉夫的兄弟.于是格拉夫裁缝又收留了威廉,替他记帐.就这样,格拉夫给这两个浪子找到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差事,表示他没有忘记当初在荷兰大饭店当学徒的岁月.
  一个有钱的朋友并没有对一个败光家财的朋友翻脸,一个德国旅店老板又对两个不一名文的同胞表示关心,这两件事或许会让某些人觉得这个故事是乱编的,但是真正的事实往往像是传奇,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为了仿照事实,传奇作出了惊人的努力.
  拿相同数目工钱的记账师傅威廉和每年六百法郎薪水的银行职员弗里茨发现要在巴黎这样一座到处阿谀逢迎的都市里过日子,实在是困难.因此,到巴黎的第二年,亦即一八三七年,很有吹笛天分的威廉进了邦斯指挥的乐队,好挣几个钱买点黄油抹面包.至于弗里茨,只能靠发挥维尔拉兹家族后代的理财本事,多挣些工资.但不管他多么拼命,也许是天分有限,这个法兰克福人直到一八四三年才挣到了二千法郎的工资.
  贫穷,这位神圣的后母为这两位年轻人做到了他们的母亲没能做到的事情:它使他们学会了节俭.生活和处世.它给他们补上了这伟大.严厉的一课,凡是伟人,都是穷苦出身,都是受到过这种惩戒的.只可惜威廉弗里茨是相当庸碌的小人,听不进贫穷的全部教训,总是躲避它的打击.他们觉得它的胸脯坚硬,双臂瘦骨嶙峋,但是这位善良的乌尔盖勒仙女,只会在天才人物的抚摸下松手,他们俩是死活也得不到的.但是,他们还是明白了金钱的价值所在,他们默默发誓,如果有朝一日财神上门,肯定要割掉他的翅膀.
  "哎,施穆克老爹,再说几句,就可以给您全讲清楚了."威廉详细地用德语把这个故事讲给钢琴家听,接着说道,"老布鲁讷死了.可不论他儿子,还是我们的那位房东格拉夫都不知道,他是巴登铁路的创办人之一,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利,留下了四百万!我今晚是最后一次吹笛子了.要不是因为是首场演出,我几天前就走了,但我不想让乐队缺少了我演奏的那一部分."
  "这非常好,年轻人."施穆克说,"可您娶的是哪位?"
  "是我们的房东,莱茵饭店老板格拉夫先生的女儿.我爱埃米丽小姐已有七年了,她读过许多不道德的小说,竟然推掉了所有亲事,只等着我,不管将来会有什么结果.这个姑娘会很有钱的,她是黎希留街格拉夫裁缝家的唯独继承人.弗里茨给了我一笔钱,是我们两个在斯特拉斯堡吃掉的五倍,整整五十万法郎!......他在一家银行投了一百万法郎,裁缝格拉夫先生在那里也投了五十万;我未婚妻的父亲赞同我把二十五万的陪嫁也用上,他自己再为我们投同样一笔数目的钱.这样,布鲁讷—施瓦布公司就将有二百五十万的资本.弗里茨不久以前买了十五万法郎的法兰西银行股票,作为我们开户的保证金.这还不是弗里茨的所有家产,他还有父亲在法兰克福的老宅,估价一百万,他已把荷兰大饭店租给了格拉夫家的一个堂兄弟."
  "您看您朋友时,一副伤心的样子."施穆克细细地听着威廉的故事,问道,"您是不是很嫉妒他?"
  "我是嫉妒,但我是害怕弗里茨失去幸福."威廉说,"看他的样子,是个知足的人吗?这巴黎,我真替他害怕;我多么希望他能像我这样下定决心.以前的恶魔是有可能再在他身上苏醒的.我们这两颗脑袋,最冷静的不是他的那一颗.他的穿着打扮,他使用的小望远镜,全让我感到不安.他在这戏院里只盯着那些轻佻的美人儿.啊!您要知道让弗里茨结婚有多么难!他最讨厌法国所谓的献殷勤;得逼他成家,就像在英国,要强逼一个人去见上帝一样."
  在所有首场演出结束后都会出现的欢闹的声中,笛师向乐队指挥发出了邀请.邦斯愉快地接受了.施穆克在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发现朋友的脸庞上露出了笑容.他陪着邦斯回到诺曼底街,一路上缄默无语,因为他从那闪现的一点欢乐中看到了折磨着邦斯内心的深深的痛苦.一个真正高尚的人,为人如此公正,情感如此伟大,却有着这样的弱点!......正是这些让禁欲主义者施穆克觉到吃惊,他真是伤心极了,因为他感觉到将不得不放弃每天与好友邦斯面对面地共进晚餐!而这是为了邦斯的幸福.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可以做出这种牺牲:想到这,他简直快疯了.
  邦斯呆在诺曼底街的阿文坦山,始终凛然地保持着沉默,这自然使庭长夫人受到了惊动.本来她摆脱了这个食客,心里并不怎么难过,她和她那个可爱的女儿都认为舅公已经领会到了小外孙女开的玩笑的含义;但庭长就不一样了.卡缪佐.德.玛维尔庭长长得又胖又矮,自从在法院得到高升之后,就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他欣赏西塞罗,喜欢巴黎的歌剧院,而看轻意大利剧院,常常把这个演员和那个演员作比较,亦步亦趋地跟着潮流走:说起话来,他照搬的是内阁公报的各种条文,发表起见解来,他就是发挥在他之前说话的推事的意思.对这个法官的性格的主要特征,人们已经相当了解,处在他的位置,他不得不对什么都很认真,特别看重亲戚关系.
  庭长和大部分完全受妻子控制的丈夫一样,在小事情上总是显示出独立性,而且这种独立性也受到妻子的尊重.但邦斯总不露面,庭长夫人随便给丈夫编造一些理由,若说一个月来,庭长还是满足于这些解释的话,那么,最后他还是觉得事情很蹊跷:老音乐家是他家四十年的朋友,送上一把蓬巴杜夫人扇子这样贵重的礼物以后,居然不再上门.
  那把扇子,博比诺伯爵一看就知道是件珍品,在杜伊勒利宫,人们纷纷传着欣赏,这给庭长夫人赢得了许多恭维,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人们把十根象牙扇骨美之所在细细指点给她看,那每一根扇骨雕刻之精细,让人叫绝.一位俄罗斯太太(俄国人以为是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在博比诺家向庭长出价六千法郎,要买这把奇扇,一边讥笑它居然落在这种人的手中,因为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公爵夫人使用的扇子.
  "可爱的舅公对这种小玩艺儿是很有眼力的,这不能否认."有人出高价买这把扇子的第二天,塞茜尔对她的父亲说.
  "小玩艺儿!"庭长嚷叫起来,"可是国家准备出三十万法郎买已故杜索梅拉尔参议员先生的收藏品,还准备和巴黎市各出资百分之五十,花上近百万法郎买下克吕尼公馆,修整后用干存放那些小玩艺儿......我可爱的孩子,这些小玩艺儿常常是消失的古代文明的唯一残留的见证.一只伊特鲁立亚古钵或一串项链,有时标价四万或五万法郎,就是这些小玩艺儿向我们揭示了特洛亚城被围困期间艺术有多么完美,同时也告诉我们伊特鲁立亚人是逃难到意大利的特洛亚人!"
  矮胖子庭长开的往往就是这类玩笑:他总是以笨拙的挖苦来对付妻子和女儿.
  "塞茜尔,"他继续说道,"将了解这些小玩艺儿需要的知识总汇起来,就是一门科学,它的名字叫考古学.考古学包括建筑,雕塑,绘画,金银细工,陶器,乌木细工,这些都是近代的艺术;还包括地毯,花边,以及所有的手工创作品."
  "那么邦斯舅公是个大学者喽?"塞茜尔说.
  "对了!怎么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了?"庭长问道,那神情就像一个人忽然受到震动,那是早已淡忘的千百次观察刹那间造成的震动,拿猎人的话来说,看清了猛地就是一枪.
  "他恐怕是为了点小事生气了."庭长夫人回答说,"或许是他送这把扇子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激之情.您知道,我这个人很不懂行......"
  "您!您可是塞尔凡的高足之一?"庭长叫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华托?"
  "我知道大卫,热拉尔,格洛斯与吉罗代,盖兰,德.弗尔邦先生,另外还有图尔邦.德.克利赛先生......"
  "您应该......"
  "我应该什么,先生?"庭长夫人俨然一副萨巴女王的神气盯着丈夫问道.
  "应该了解华托是谁,我亲爱的,现在他非常时髦."庭长答道,那卑躬屈节的样子说明他什么都是依靠他的太太.
  这场谈话就发生在《魔鬼的未婚妻》首场演出的前几天,在那些日子里,全乐队的人都为邦斯一脸病态感到担心.原先那些看惯了邦斯上门吃饭,习惯了拿他当信差用的人家也一个个感到纳闷,于是在这位老好人来往的圈子里出现了不安的情绪,更何况不少人分明看到他在戏院当他的乐队指挥.邦斯出门散步,都千方百计避免碰到老熟人,但有一次,他在莫尼斯特洛尔的店里与前部长博比诺伯爵迎面相遇.莫尼斯特洛尔是新博马舍大街最有名最有魄力的古董商之一,邦斯从前跟庭长夫人谈起的就是他,那些商人非常狡猾,极力地天天抬价,说古董已经很稀罕了,几乎都找不到了.
  "我亲爱的邦斯,怎么再也见不到您了?我们都很想您,我太太还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出面."
  "伯爵先生,"老人回答说,"在一位亲戚家里,他们让我明白了像我这把年龄的人在社会上是多余的.从前,他们款待我时虽然并不是很敬重,但至少还没有侮辱过我.我从未有求于什么人."他带着艺术家的自豪感继续说,"我倒是常常给那些欢迎我的人家做些有益的小事,算是对他们的回报;但看来我错了,为了能有幸到朋友家,亲戚家去吃饭,我就得任人欺压,受人摆布......得了,我不干吃白食这行当了.在我的家里,我每天都有任何一家饭桌上都未曾给过我的乐趣,我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老艺术家还算有些本事,以他的音调和手势使他的这番话显得满含辛酸,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博比诺听后大为感动,把可敬的音乐家拉到一边:
  "哎呀!我的老朋友,您到底是怎么了?您就不能告诉我什么事让您这么伤怀?请允许我提醒您一句,在我家里,您该是受到敬重的吧......"
  "您是唯一的例外."老人说,"再说,您是大爵爷,是国务活动家,您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即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也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
  博比诺在接物待人方面炼就了纯熟的外交手腕,邦斯最终还是乖乖地说出了他在庭长夫人家遭受的不幸.博比诺对庭长夫人也颇为不满,一回到家就告诉了太太;博比诺夫人是个善良正直的女人,一看到庭长夫人,便把她数落了一顿.
  前部长还就这件事跟庭长吹了一点风,于是在卡缪佐.德.玛维尔家就有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尽管卡缪佐在家里作不了什么主,但是他的指责既完全合法,又是事实,有根有据的,他妻子和女儿只好承认事实;两个女人丢了面子,把过错全推到仆人的头上.下人们马上被召来,受到了一顿痛骂,一直到他们招认了全部事实,才被宽恕,庭长终于明白了邦斯舅舅闭门不出,实在是有其道理的.
  跟家庭大权操在妻子手中的那些主人一样,庭长拿出了丈夫和法官的全部威严,向仆人宣布,从此以后,要是邦斯舅舅和所有光临他家的客人得不到对他那样的款待,就把他们全都赶出家门,他们多年在他府上当差应得的各种好处也就一笔勾销.听到这些话,玛德莱娜微微一笑.
  "你们只有一条出路,"庭长说,"那就是向舅老爷请罪,使他息怒.你们就告诉他,你们能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全得看他了,要是他不饶恕你们,我就把你们全都辞了."

  第 九 章  邦斯给庭长夫人送了一件
  比扇子还贵重一些的艺术品第二天,庭长很早出了门,以便去法院之前看望一下他舅舅.茜博太太通报德.玛维尔庭长先生驾到,他的出现简直是一件大事.邦斯生平第一次得到这种荣幸,预感到他是赔礼来了.
  "亲爱的舅舅,"庭长照例寒暄了几句,说道:"我终于了解到了您不出门的原因.您的行为可以说增加了我对您的敬重.关于那件事,我只和您说一句话.我的那些仆人全给辞退了.我妻子与女儿感到非常痛心;她们想来看您,跟您作个解释.舅舅,在这件事上,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就是我这个老法官.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孩想上博比诺府上吃饭,做了离谱的事儿,请不要因为这而惩罚我,更何况我亲自上门求和,承认所有过错都在我们这一方......三十六年的交情,即使觉得受到了伤害,情总还该在.算了吧!今晚请上我们家吃饭,讲和吧......"
  邦斯语无伦次地含糊了一阵,最后告诉外甥他乐队里有一位乐手要摔掉笛子去当银行家,他今晚要去参加这个乐手的订婚礼.
  "那就明天来."
  "我的外甥,博比诺公爵夫人很瞧得起我,给我发了封信,很客气,请我去吃饭......"
  "那么后天吧......"庭长又说.
  "后天,我那位笛师的合伙人,一个叫布鲁讷先生的德国人要回请那对未婚夫妇,对他们今日邀请他表示感谢......"
  "您人缘真好,大家都这么争着请您赏光."庭长说,"那就下个星期天吧!八天之内......就如法院里说的那样."
  "但那天我们要在笛师的丈人格拉夫先生家用饭......"
  "那就在星期六!这期间,您抽时间去安慰一下那个小姑娘吧,她已洒过不少眼泪,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忏悔了.上帝也只请求人们忏悔.您对那个可怜的小塞茜尔莫非比上帝还要严厉?"
  邦斯被触到了痛处,很快说了一番远远不仅是客套的话,把庭长送到了楼梯平台.一个小时之后,庭长家的那些下人来到了邦斯家;他们一个个露出了仆役的本性,显得虚伪又卑怯,居然哭哭啼啼的!玛德莱娜把邦斯先生拉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死活就不起来.
  "先生,全是我做的,先生,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她流涕痛哭,说道,"先生,那件倒霉的事情,只怪我报复心切,一时昏了头脑,现在我们把年金都要丢了!......先生,我当时是气疯了,可我不愿让我的同伴因为我一时糊涂受到牵连......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生来没有这个好命,配不上先生.我现在脑子清醒了,我真是痴心妄想,但我永远都是爱您的,先生.整整十年来,我一直梦想有幸让您幸福!......啊!要是先生知道我是那么爱您!也许先生通过我做的那些缺德事,早就看到了我的心.要是我明天死了,人家会找到什么东西呢?......一份全为了您的遗嘱,先生......是的,先生,那遗嘱就放在我箱子中的首饰下."
  一旦拨动了这根情弦,玛德莱娜就勾起了老单身汉的自尊心,触得他心花怒放,一个有心的女人总能达到这个目的,哪怕她并不讨人喜欢.邦斯大度地饶恕了玛德莱娜,也原谅了所有人,说他会去同他的外甥媳妇庭长夫人说情,让所有的人都留下来.见自己能不失体面,重享昔日的快乐,邦斯真有难以言表的欢喜.这次别人是上门求情,他的尊严显然是得到了维护;但是,当他把自己得意的事情仔细地跟好友施穆克说时,发现他神情悲伤,充满疑惑,但却憋在心里不说,让邦斯觉得极难过.
  不过,见邦斯忽然间眼笑眉开,变了一个模样,善良的德国人还是感到欣慰,尽管牺牲了近四个月来独占好友而饱尝的幸福.心病较之身病有个很大的长处,那就是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它就会立即痊愈,就像欲望得不到满足,它说发就发一样.这天上午,邦斯整个变了一个人.一个愁容满面,一副病态的老头复又变成了志满意得的邦斯,象当初给庭长夫人送去蓬巴杜侯爵夫人的扇子时一模一样.但是,对这一现象,施穆克感到不可名状,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因为真正的禁欲主义是永远都无法领悟法国阿谀逢迎那一套的.
  邦斯是个名符其实的帝政时代的法国人,集为女人的牺牲精神和上世纪的风流雅致为一身,这种精神曾在《启程去叙利亚》等浪漫歌曲中广受称道.施穆克把悲哀藏在心底,用德国哲学之花掩盖起来;但一个星期里,他便变得脸色蜡黄,茜博太太耍了点手腕,把居民区的医生请到施穆克的住处.医生担心他得了黄疸,说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医学名词"ictère(黄疸)",把茜博太太给吓傻了!
  两个朋友一起去外边吃饭,这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对施穆克来说,这无异于回德国观光了一次.确实,莱茵饭店的老板约翰.格拉夫与他女儿埃米莉,妻子和裁缝沃尔冈格.格拉夫,弗里茨.布鲁讷同威廉.施瓦布都是德国人.邦斯和公证人是喜筵上唯一的两个法国人.裁缝在新小田街与维埃多街之间的黎希留街上有一座华丽的宅府,他们的侄女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因为来旅店的人太杂,做父亲的担心她跟他们接触多了.可敬的裁缝夫妇非常爱这个孩子,对她就像是亲生女儿一样,他们将房子的底层让给了小两口.布鲁讷—施瓦布银行也将设在这里.这些事的安排都是在近一个月前决定的,对喜事临门的布鲁讷来说,要接受遗产,也需要这段时间.赫赫有名的裁缝师傅把未来的小两口的住房修整一新,还配了家具.银行的办公室设在侧面的屋子里,一边是一座漂亮的临街出租的房子,另一边就是旧宅,宅子的前后有院子与花园.
  从诺曼底街到黎希留街的路上,邦斯从心神不宁的施穆克那儿详细地打听到了有关那位浪子的新故事,知道了是死神替浪子灭掉了肥得流油的旅馆老板.邦斯刚刚才跟亲戚言归于好,就又燃起了欲望,想把弗里茨.布鲁讷与塞茜尔.德.玛维尔结为一对.说来也巧,格拉夫兄弟的公证人正好是卡尔多的女婿与继承人,以前,此人曾在卡尔多事务所任首席书记助手,邦斯常在他府上吃饭.
  "啊!是您,贝尔迪埃先生."老乐师朝以前常招待他吃饭的公证人伸出手去,说道.
  "您怎么不再让我们高兴,到我们家吃饭了?"公证人问,"我妻子一直挂念着您.我们在《魔鬼的未婚妻》的首场演出见过您,以后我们便不仅仅是牵挂,而且感到奇怪了."
  "老人们都很敏感."老人答道,"他们错就错在落后了一个世纪;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作为一个世纪的代表就够了,是不可能再跟得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的新世纪的."
  "对!"公证人一副精明的神态,说道,"没有人能同时追赶两个世纪."
  "是的!"老人把年轻的公证人拉到一边问,"您为什么不给我小外孙女塞茜尔做媒呢?......"
  "啊!为什么?......"公证人反问,"在我们这个世纪,奢华之风都刮进了门房,巴黎王家法院庭长的千金只有十万法郎的陪嫁,年轻人都不敢轻易把自己的命运同这样一位小姐的命运结合在一起.谁要作了德.玛维尔小姐的丈夫,在他所处的那个阶层里,压根儿就找不到一年只花丈夫三千法郎的妻子.十来万陪嫁的利息勉强只够支付一位新娘梳妆打扮的开销.一个单身汉,如有一万五千或两万法郎的年金,住一个精致的中二楼的小公寓,谁也不会上门问他借钱,他也只需雇一个下人,把所有的收入都拿去享受,除了裁缝师傅要他穿着体面之外,用不着再守任何别的规矩.任何有预见的母亲都会对他抱有好感,他在巴黎交际场中简直是个王子.可要是结了婚,妻子就会要求有座像样的房子,要一辆她独自享用的马车;若她去看戏,就需有个包厢,而单身汉只消花钱买个单人座位就够了;总之,从前是单身汉自己掌管自己的钱,而现在所有的钱得由妻子管.假设夫妻俩年金三万,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有钱的单身汉会变成穷鬼,连上尚蒂伊去也得看看车钱多少了.要是再有孩子......手头就拮据了.玛维尔太太与玛维尔先生都才五十来岁年纪,要等十五或二十年才可望得到他们的遗产;没有任何单身汉会有耐心把遗产搁在钱包里放这么长时间;那些在玛比尔舞厅和妓女们跳波尔卡舞的楞小伙子们要是算计一下,心就会凉半截,所有未婚的年轻人都会研究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用不着我们对他们多作解释.咱们之间说句实话,德.玛维尔小姐不能让求婚的男子动心,没法让人内心冲动,他们看了她只会打定不结婚的主意.如果一个年轻小伙子头脑清醒,又有两万法郎的年金,心底里想结一门能满足他勃勃雄心的亲事,那德.玛维尔小姐就极难让他满意......"
  "为什么?"音乐家惊异地问.
  "哎!"公证人回答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怕长得像你我这么丑,亲爱的邦斯,几乎都自不量力,想要一份六十万法郎的陪嫁,小姐还得是名门望族出身,长相要很漂亮,人又要很聪明,非常有教养,总之需要完美无憾."
  "那我小外孙女很难嫁出去罗?"
  "只要她父母不下决心把玛维尔的田地作为陪嫁给她,那她便嫁不出去;如果他们早下决心,她早成了博比诺子爵夫人了......,布鲁讷先生来了,我们要去宣读布鲁讷公司的合同和婚约了."
  彼此介绍.客套了一番之后,邦斯在家长的请求下,为婚约签了字,接着听公证人宣读了合同,在下午五点半钟左右,进了餐厅.晚餐很丰盛,就像批发商谈妥了买卖,摆了那种盛宴.再说,这桌酒席也证实了莱茵饭店的老板格拉夫和巴黎第一流的食品供应商交情不浅.邦斯和施穆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丰盛的酒菜.有的菜肴简直让人心醉神迷!那面条细得妙不可言,胡瓜鱼炸得绝妙无比,日内瓦的白鲑鱼搭上名副其实的日内瓦沙司,还有布丁上的乳脂,连传说在伦敦发明了布丁的那位名医见了也会赞叹不已.直到晚上十点,众人才离开酒席.喝的莱茵酒和法国酒之多,连公子哥们也会吃惊,由于德国人可以不动声色地喝下多少酒,谁也说不明白.必须到德国吃饭,亲眼看一看多少酒一瓶连一瓶地端上来,就像地中海美丽的沙滩上的滚滚潮水,又眼看着多少酒瓶给撒下去,好象德国人有着沙滩与海绵一样的巨大吸收力,是那么和谐,全无法国人的喧闹;他们说起话来总是很有分寸,像放高利贷者的闲谈,脸红起来如科内利乌斯或施诺尔壁画上画的未婚夫妻,也就是说令人难以觉察;而往事的回忆,就象烟斗飘出的烟雾,悠悠忽忽.
  在十点半钟左右,邦斯和施穆克来到花园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把笛手夹在中间,不知是谁促使他们诉说起他们各自的观点,性情与不幸.在这大杂烩似的知己之言中间,威廉倾吐了自己想要弗里茨结婚的愿望,而且还借着酒意,说得铿锵有力,动人心弦.
  "对您朋友布鲁讷,我这儿有个计划,不知您有何想法?"邦斯凑在威廉的耳朵上问道,"有个迷人的姑娘,通达事理,今年二十四岁,名门出身,父亲在司法界占有最高的职位之一,陪嫁十万法郎,而且有望得到一百万的遗产."
  "等等!"施瓦布说,"我这就去和弗里茨说."
  于是两位音乐家看着布鲁讷与他的朋友在花园里绕着圈子,一次一次地在他们俩眼前走过,倾听着对方的意见.邦斯的脑袋有点儿沉,但没有完全喝醉,只是身子非常沉重,而思想却很轻灵,他通过酒精布起的薄雾,打量着弗里茨.布鲁讷,想在那张脸上看见某些向往家庭幸福的痕迹.片刻之后,施瓦布把好友兼合伙人介绍给了邦斯先生,弗里茨非常感谢老人屈尊对他表示关切.接着就交谈起来.邦斯和施穆克这两个单身汉对婚姻大加颂扬,而且还不带任何讽刺的意味,提起了那句双关语:"结婚是男人的终极."等到在未婚夫妻的未来洞房里端上冰.茶.潘趣酒与甜点供大家享用时,那些差不多全都醉意十足的可敬的大商贾听说银行的大股东也要仿效他的合伙人准备结婚,立刻笑声一片,热闹非凡.
  邦斯与施穆克在凌晨两点沿着大街往家走,一路上得意忘形地大发议论,说这天下的事情安排得就如音乐一样和谐.第二天,邦斯便去外甥媳妇庭长夫人家,为自己以德报怨而满心高兴.可怜这高尚可爱的灵魂!......的确,他已经达到了崇高的境界,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持异议的,因为处在我们这个世纪里,只要照福音书的教导履行自己义务的人,都被授予蒙迪翁奖.
  "啊!他们这一下欠吃白食的情可就大了."邦斯拐过舒瓦瑟尔街时心里暗自说道.
  假如一个人不像邦斯那样自我陶醉,懂得人情世故,凡事全留个心眼,那他回到这个人家时,一定会注意观察庭长夫人与她女儿的神色;可惜可怜的音乐家邦斯是个孩子,是个十分幼稚的艺术家,只相信道德之善,就象他只信艺术之美;庭长夫人和塞茜尔对他百般殷勤,把他给迷住了.十二年来,这位老好人只见一出出杂剧.悲剧与喜剧在眼前晃过,竟看不透社会喜剧中那一个个装模作样的嘴脸,恐怕是因为他早就麻木了.庭长夫人的肉体与灵魂一样冷酷,唯独热衷于荣耀,拼命显示出贤德,由于在家里指使人惯了,性情高傲,但却假装虔诚,只要混迹于巴黎上流社会,了解庭长太太的人,都可想象到,自从她认错之后,对丈夫的舅舅该是隐藏着何等的仇恨.庭长太太与女儿的一切表演无不带着强烈的复仇欲望,当然,暂时不便发作.阿梅莉平生第一次向任她指使的丈夫认罪;虽然丈夫叫她吃了败仗,可她还得向他表现出亲热!......与此种情形相比的,只有红衣主教团或宗教领袖教务会上多年来始终存在的虚伪劲头.三点钟,庭长从法院回到家里,这时,邦斯差不多才刚刚说完了他结识弗雷代利克.布鲁讷的奇异经过,从昨天晚上起一直吃到今天凌晨才结束的盛宴以及有关上述的那位弗雷代利克.布鲁讷的一切情况.塞茜尔开门见山,直问弗雷代利克.布鲁讷的穿着方式如何,外表怎样,个子有多高,头发与眼睛是什么颜色,等她估摸着弗雷代利克肯定是气度不凡时,便对他性情的豪爽大加赞美.
  "给一个不幸的朋友送上五十万法郎!噢,妈妈,马车和意大利包厢,我是肯定会有的......"
  一想到母亲为她的种种盘算终将变为事实,那令她绝望的种种希望也将得到实现,塞茜尔几乎变得娇艳可人了.
  至于庭长太太,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亲爱的小丫头,你在十五天之后就能结婚."
  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女儿都二十三岁了,但都把她们叫小丫头!
  "不过,"庭长说,"还需要有点时间去打听一下情况;我决不把女儿随便嫁给一个人......"
  "要打听情况,那就上贝尔迪埃家,婚约与合同都是在他家签的."老艺术家回答道,"至于那个年轻人,我亲爱的外甥媳妇,您过去跟我说过,您一定都知道!他呀,年纪已过四十,脑袋上有一半没有头发.他想成家,找到一个可躲避风雨的港口,我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想法;人各有情趣......"
  "这就更有理由要去见见弗雷代利克.布鲁讷先生了."庭长反驳道,"我可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的人."
  "噢,我的外甥媳妇,要是您愿意,五天后您自己去看我介绍的小伙子;按您的意思,只要见一面就够了......"
  庭长太太与塞茜尔表示出很高兴的样子.
  "弗雷代利克是个与众不同的鉴赏家,他恳求我让他仔细看看我的那套小收藏品."邦斯舅舅继续说,"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的那些油画,那些古董,你们也来瞧瞧吧."他对两位亲戚说,"就装作是我朋友施穆克带来的女士,与对方认识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弗雷代利克肯定不会认出你们是谁."
  "好极了!"庭长称赞道.
  昔日遭人白眼的食客现今倍受尊敬,这是可以想象的.这一天,可怜的邦斯真成了庭长太太的舅舅.幸福的母亲把仇恨淹没在欢乐的浪潮之下,以各种眼神,言语与微笑,令老人狂喜不已,这不仅是因为他做了善事,也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前景.将来在布鲁讷.施瓦布.格拉夫府上,不是能吃到像签订婚约的那天的晚餐一般的酒席吗?他看到了一种理想的幸福生活,看到了一道又一道出人意外的佳肴,妙不可言的玉液与令人惊叹的美食!
  "要是邦斯舅舅给我们把这件事做成了,"邦斯走后,庭长对太太说,"我们应该送他一份年金,数目相当于他当乐队指挥的薪水."
  "当然."庭长太太说.
  如果塞茜尔看中了那个小伙子,就由她出面让老音乐家接受他们给予的这笔肮脏的小钱.第二天,庭长想得到有关弗雷代利克.布鲁讷先生拥有巨富的真凭实据,就到公证人府上去了.庭长夫人早已给贝尔迪埃打了招呼,他将他的新客户,原先当笛手的银行家施瓦布叫到了公证处.施瓦布听说他朋友可以攀上这样一门亲事,简直高兴极了(人人都知道德国人非常重视社会地位!在德国,做太太,就得是将军太太,参事太太,律师太太),对什么条件全很通融,好象一个收藏家自以为让做古董生意的上了当一样.
  "首先,"塞茜尔的父亲对施瓦布说,"我将在婚约上把玛维尔的地产给女儿,我盼望女儿的婚嫁采取∑产制度.这样,布鲁讷先生要投资一百万来扩充玛维尔田产,构成一份奁产,确保我女儿与她的孩子们将来不至于受银行风云不测的左右."
  贝尔迪埃摸着下巴,暗暗想道:
  "他真行,这个庭长先生!"
  施瓦布让人解释清楚了何为奁产制度之后,立刻为朋友答应了下来.这一条款恰正满足了他对弗里茨的希望,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一种办法,防止弗里茨之后重新陷于贫困的境地.
  "现在正好有价值一百二十万法郎的草场与农庄要出手."庭长说道.
  "我们有法兰西银行一百万的股票,作为我们银行与法兰西银行交易的保证,这足够了."施瓦布说,"弗里茨不愿超过二百万的生意投资.庭长先生提出的请求,他会满足的."
  庭长把这些消息告诉了家里的两位女人,她们听了高兴得简直都快疯了.从没有过这么肥的鱼甘心情愿地朝婚姻这张网里钻.
  "那你就做定了布鲁讷.德.玛维尔太太了."父亲对女儿说,"我一定会帮你丈夫争取到这个姓,以后他还会获得法国国籍.若我当上法国贵族院议员,他往后还能继承我的位置!"
  庭长太太整整用了五天时间为女儿做准备,见面那一天,她亲自给塞茜尔穿衣,亲手替塞茜尔打扮,处处是那么用心,简直就像是"蓝色舰队,的司令亲自装备英国女王的游船,供她乘船去德国访问.
  邦斯与施穆克那一边,则收拾起收藏馆,家具和住房来,他们又是扫地,又是抹灰尘,就像是水兵用巧手擦洗旗舰.木雕中不见一粒灰尘.所有铜器都熠熠闪亮.保护色粉画的玻璃让人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地观赏到拉图尔.利乌塔尔与格勒兹的作品,利乌塔尔是《巧克力女郎》的杰出作者,可惜他那幅奇迹般的杰作生命短暂.佛罗伦萨铜雕上那无法模仿的珐琅光芒闪闪.彩绘玻璃呈现出细腻的色彩,夺目绚丽.在这场由两位诗人一样的音乐家组织的的杰作音乐会上,一切全有着闪光的形式,将一个个音乐短句,投向你的心灵.

  第 十 章  一个德国人的考虑
  两位女人相当精明,为了避免出场时难堪,就抢先登场,想占住自己的地盘.邦斯把他的朋友施穆克介绍给这两位亲戚,但在她们眼里,他简直是个呆子.两位无知的女人一心想着拥有四百万家财的新郎,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实人邦斯作艺术讲解.她们的目光也很冷淡,瞧着两个精美的框子里错落有致地放在红丝绒上的珀蒂托珐琅.无论是梵.于伊索姆,大卫.德.海姆的花卉,还是亚伯拉罕.米尼翁的昆虫,或者是凡.艾克兄弟,阿尔布鲁希.丢勒,真正的克拉纳赫,乔尔乔涅,塞巴斯蒂亚诺.德.皮翁比诺,贝克赫伊森,霍贝玛与热里科的惊世之作,都不能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因为她们等待的是该能照亮这些财富的太阳;不过,当她们看见某些伊特鲁立亚首饰这么精美,发现一些烟壶的实际价值,也感到非常惊呀.正当她们讨好地用手拿着佛罗伦萨铜雕出神的时候,茜博太太通报布鲁讷先生驾到!她们一点没有转动一下身子,而是借着一块镶在巨大的乌木雕花框中的威尼斯镜子,仔细打量着那位世上无双的求婚者.
  弗雷代利克事先得到威廉的提醒,把仅剩的那几根头发拢在一起.他下着一条颜色深暗,但色调柔和漂亮的裤子,上穿一件式样新颖,很别致的丝绸背心,一件弗里斯女子手工制作的细布透孔衬衣,系一条白条纹蓝领带.表链与手杖柄出自弗罗朗—夏诺尔老店.至于外衣,是格拉夫老爹挑最漂亮的呢料亲手剪裁的.那一双瑞典手套,表明此人早已吃光了他母亲的遗产.如果两位女人没有听到诺曼底街的车轮声,只要看一看他那双油光闪亮的靴子,就可想象银行家乘坐的双马低篷马车.
  如果说二十岁的浪子就已有了银行家的胚胎,那么到了四十岁上,自然便会脱胎变为一个精明干炼的观察家,布鲁讷心里清楚,一个德国人完全可以凭借他的天真获得一切好处.这天早上,他完全一副茫然的神态,仿佛处于人生的关口,不知应该建立家庭生活,还是应继续过着单身汉花天酒地的日子.在一个法国化的德国人身上,这种表情叫塞茜尔觉得他是个再也典型不过的传奇小说人物.她把维尔拉兹的后代看作是少年维特.天下哪有青春的姑娘不把自己的婚姻故事当成是一部小小说的?布鲁讷一看到那四十年来耐心搜集的美妙作品,立该兴致盎然,评价起来,邦斯也很高兴,因为第一次有人看到了这些作品的真正价值,这时,塞茜尔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他是个诗人!"德.玛维尔小姐心想,"在他眼里,这值几百万.诗人是不会计算的,会让他妻子去管理家产;这种人很易摆弄,只要让他玩玩无聊的小东西就行了."
  老人邦斯卧室的两扇窗上,每一块玻璃都是瑞士产的彩色玻璃,最不起眼的一块也值一千法郎,而这样的精品,他总共有十六块,现今鉴赏家们都在四处寻访.一八一五年,这种彩色玻璃只卖六法郎至十法郎一块.在他的这一神奇的收藏馆中,还有六十幅画,全是纯粹的杰作,百分之百的真迹,没有修补过一笔,其价钱只有在拍卖行喧闹的竞价中才能知道.每一幅画,都配有衬框,框子绚烂夺目,价值连城,并且式样齐全,有威尼斯画框,大块的雕花装饰,像是现代英国餐具上的画样;有罗马画框,如艺术家所说的"精心雕琢",而显得别具风格;有西班牙画框,衬以大胆的叶漩涡饰,还有佛来米的,德国的,上面刻着纯真的小人像;还有嵌着锡.铜.螺钿或象牙的玳瑁框;有乌木框,黄杨框,黄铜框,以及路易十三式,路易十四式,路易十五式与路易十六式的框子,总之,全套收藏绝无仅有,集中了世上最美的样式.邦斯比德累斯顿与维也纳的艺术珍品馆的馆长还更幸运,竟藏有大名鼎鼎的布鲁斯托隆制作的框子,布鲁斯托隆可称为木雕界的米开朗琪罗.
  每看到一件新古董,德.玛维尔小姐自然都请求解释.她请布鲁讷授艺,教她识别这些奇妙的珍宝.每听到弗雷代利克介绍一幅画,一件雕器,或一件铜器的美之所在与价值,她都发出天真的赞叹声,显得那么幸福,连德国人都活泼了起来,脸也变得年轻了.结果初次见面,双方都比原来希望的更进了一步,这显然是因为偶然相遇的缘故.
  这次见面前后共三个小时.下楼时,布鲁讷把手伸给了塞茜尔.塞茜尔精明地放慢步子,慢慢从楼梯上向下走,一边仍然谈论着美术,见这位求婚的男子对邦斯舅公的那些小玩艺儿赞叹不已,觉得十分惊异.
  "您真认为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玩艺儿很值钱?"
  "噢!小姐,如果您舅公愿意把他的收藏品卖给我,我今晚就会出八十万法郎,并且还是桩不坏的买卖.若公开拍卖,那六十幅画就不止这个数目."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信了."她说,"那肯定是真的,因为这最让您心动."
  "小姐!......"布鲁讷嚷叫起来,"对您的这一责怪,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请求您母亲容许我到她府上去,让我有机会再见到您."
  "我的小丫头,多机灵啊."紧跟在女儿身后的庭长太太心想,可嘴里高声回答道,"那真太高兴了,先生.希望您能和邦斯舅舅一同来吃饭;庭长先生一定会很高兴与您相识......谢谢了,舅舅."
  说着,庭长夫人用力一把抓住邦斯的胳膊,很是意味深长,连"我们可是生死在一起了"这样的誓言都不及她这一抓有力.她拥抱了一下邦斯,边说"谢谢了,舅舅",边冲他抛了个媚眼.
  等把姑娘送到车上,出租马车消失在夏尔洛街上之后,布鲁讷便与邦斯谈起古董来,可邦斯却仅提亲事.
  "您看没有什么疑问吧?......"邦斯问.
  "噢!"布鲁讷回答道,"小姑娘没什么分量,她母亲人有点儿一本正经......我们再看吧."
  "将来可有一大笔财产."邦斯提示道,"一百多万......"
  "星期一见!"百万富翁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您愿意卖您收藏的那套画,我可以出五六十万法郎......"
  "啊!"老人惊呀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竟这么阔,"可它们给了我幸福,我舍不得......要卖也只能在我死后卖."
  "那我们以后再说吧......"
  "这下两桩事都开始办了."收藏家说道,可他心里只惦记着亲事.
  布鲁讷给邦斯行了礼,便坐上华丽的马车走了.邦斯看着小篷车快速离开,没有注意到雷莫南克正吹着烟斗,立在门口.
  当天晚上,德.玛维尔庭长太太便去公公家讨教,发现博比诺一家人也在那里.做母亲的要是没有能捕获到一个亲戚的儿子做女婿,自然会存着几分报复心,正是为了满足这种心理,德.玛维尔太太透露说塞茜尔有了一门绝好的亲事."塞茜尔嫁给谁呀?"大家都急切待地问.于是,庭长太太自以为保守着秘密,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又咬耳朵说了许多悄悄话,再由贝尔迪埃太太一证实,第二天,在邦斯因好吃而历尽千幸万苦的那个资产阶级圈子里,就出现了这样的传说:
  "塞茜尔.德.玛维尔要嫁给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小伙子完全是出于仁慈之心才当银行家的,因为他有四百万的家产;他真是个小说人物,是个名副其实的少年维特,人长得可爱,心地又善良,过去也做过荒唐事,可现在迷上了塞茜尔,几乎都快发疯了;真是一见钟情,再说塞茜尔赛似邦斯画中的那一个个圣母,这桩亲事肯定是八九不离十的."
  又过了一天,有几个人上门向庭长太太贺喜,但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所谓的金牙齿是否确实存在.而庭长太太变换着各种辞令,让人赞不绝口,做母亲的完全可以像过去查阅《文书大全》一样,用她的话作参考.
  "要等出了市政厅与教堂,婚事才算办成,"她对施弗勒维尔太太说,"现在我们还处于见面阶段;为此,还要靠您的情份,千万别张扬我们期望中的事......"
  "您真福气,庭长太太,现在结门亲事可难了."
  "是的!这次是碰上了运气;不过结亲往往是碰运气."
  "那您当真要把塞茜尔嫁出去了?"卡尔多太太问.
  "是的."庭长太太答道,她当然听得出"果真"两个字的讽刺含义."我们过去要求太苛刻,把塞茜尔的婚事耽误了.现在什么条件都有了:财产,善良的品格,和蔼的性情,人长得又帅.我亲爱的小姑娘也足以配得上这一切.布鲁讷先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气度不凡.他喜欢阔气,知道生活,疯似地爱着塞茜尔,那是真挚的爱.虽然他有三四百万的家产,塞茜尔还算是接受了他......我们并没这么高的奢望,可是......有钱并不坏事......"
  "让我们下决心的,倒不是男方钱多,而是对我女儿的情感."庭长太太又对勒巴太太说,"布鲁讷先生太急了,他要求法定期限一满就结婚."
  "他是外国人吧?"
  "是的,太太;可我承认我太幸运了.我得到的不是一个女婿,而是个儿子.布鲁讷先生感情细腻,真的很有魅力.谁也想不到他会那么乐意接受奁产制度来结这门亲事......这对家属来说是最大的安全保障.他将买下价值一百二十万法郎的草场,之后全归入玛维尔的田产."第二天,她又用同一个题目,变换着做了别的文章.于是,布鲁讷先生成了王爷,无论做什么事,完全是王爷气派;他从不计较什么;如果德.玛维尔先生可以为他取得彻底的法国国籍(司法部完全应当为他破这个小例),那女婿以后也能成为法国贵族院议员.谁都不知道布鲁讷有多大的财产,他有巴黎最漂亮的马车,最俊的马,等等.
  卡缪佐一家如此兴奋地到处张扬他们期望中的事,恰好正说明这桩得意的大事原来是想也不敢想的.
  在邦斯舅舅家见面后不久,德.玛维尔很快在太太的督促下,正式请司法部长,法院首席院长与总检察长在那个盖世无双的新婿上门的日子到家里来吃饭.尽管约的日子很仓促,三位大人物还是答应了.他们也都清楚这位家长让他们起的是什么作用,于是欣然相助.在法国,大家都比较乐意救助那些想钓个有钱女婿上门的母亲.博比诺伯爵夫妇虽然觉得这样请客味道不正,但还是听凭安排,同意为那天的安排补个空儿.客人总共有十一位.既然如上文所见到的,布鲁讷先生被说成一个德国最富有的资本家,情趣高雅(他爱小丫头),是纽沁根,凯勒,杜蒂勒等人将来的竞争对手,那这次聚会的目的,就是要以贵宾的地位来渴望布鲁讷先生最后拿定主意,所以,塞茜尔的祖父,老卡缪佐与他的太太不可能不出场.
  "今天是我们会客的日子."庭长太太以很讲究的直爽口气对被她视作女婿的人说,一边向他介绍客人,"来的都是熟人.先是我先生的父亲,您知道,他将要晋升为贵族院议员了;再就是博比诺伯爵夫妇,尽管他儿子无相当的家产,配不上塞茜尔,但我们照旧还是好朋友;还有我们的司法部长,我们的首席院长,我们的检察长,总之,都是我们的朋友......因为议院开会要到六点钟才结束,我们用晚饭的时间不得不晚一点."
  布鲁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邦斯,邦斯搓着双手,好象在说:"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的朋友!......"
  庭长太太是个很机灵的女人,她想让塞茜尔单独与她的维特处一会儿,说有点儿特别的事要跟她舅舅说,塞茜尔很健谈,还有意让弗雷代利克看到她藏起来的一部德语词典,一本德语语法与一部歌德的作品.
  "啊!您在学德文?"布鲁讷脸一红,问道.
  只有法国女人才会设这种计谋.
  "啊!"她说,"您真坏!......,翻我藏起来的东西,这可不好.我想读歌德的原著,"她补充道,"我学德语已两年了."
  "德语语法一定很难懂吧,这书还只裁了十页......"布鲁讷天真地指出.
  塞茜尔不知该怎么办,扭过身去,不让他看到她发红的脸色.德国人是经不起这种表示的,他挽起塞茜尔的手,拉过她的身子,用目光看着她,她一声不吭,两人就像是奥古斯都.拉封代纳小说中的未婚夫妻一样,难为情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您很可爱!"他说.
  塞茜尔装出嗔怪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您呀!谁见了您会不爱呢?"
  "妈妈,一切都很顺利!"她凑近刚和邦斯一起过来的母亲耳边,说道.
  处在这样一个夜晚的一个家庭的情景是无法形容的.大家都为做母亲的给女儿抓到了一门好亲事而感到高兴.大家尽说些一语双关或双管齐下的道喜的话,布鲁讷装着不懂,塞茜尔心领神会,而庭长则巴能有人多说好话.塞茜尔以再巧妙不过的手段,悄悄地告诉邦斯,说她父亲想送给他一份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邦斯一听,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耳根,嗡嗡作响,仿佛看见戏台边所有的煤气灯霍地全亮了起来.他一口拒绝,说经布鲁讷指点,他知道自己有的是财产.
  部长.首席院长.检察长.博比诺夫妇与所有忙前忙后的人一个个全都走了.屋里很快只剩下了老卡缪佐,退休的公证人卡尔多与他的女婿贝尔迪埃.邦斯老人见都是自家人,便愚不可及地向庭长夫妇表示谢意,感谢塞茜尔刚才的提议.心肠好的人都这样,凡事都好冲动.布鲁讷认为给邦斯的这笔年金像是一笔奖赏,马上就像犹太人一样,思考起自己的一份来,于是摆出一副姿态,显示出精于盘算的小人那种远远不仅是冷漠的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的收藏品或者它们卖的价钱,不管我跟我们的朋友布鲁讷做成买卖,还是我留着不卖,将来总是要归到你们家的."邦斯说,告诉亲戚家他拥有巨大的财富,他们听了非常吃惊.
  布鲁讷看到所有这些无知无识的人物顿时对从贫困境地跃入富豪圈子的邦斯表现出好感,在这之前,他已经发现塞茜尔是全家的偶像,她父母非常宠她,因此,他存心逗一逗这些体面的布尔乔亚,引得他们惊诧不已,连连发出赞叹声.
  "我跟小姐说过,邦斯先生的画对我来说值这个价;可就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的价值而言,任何人都不能断言在公开拍卖时这套收藏品到底价值多少.光那六十幅画就可卖一百万,我认为其中有好几幅单价就能卖到五万法郎."
  "如果是您的继承人就幸运了."前公证人对邦斯说道.
  "可我的继承人,是我的小外孙女塞茜尔."老人只认他的亲戚关系,答道.
  立刻激起一片对老音乐家的赞美之词.
  "她将来肯定是一个很富有的继承人."卡尔多走时笑道.
  最后只剩下了老卡缪佐,庭长.庭长太太,塞茜尔,布鲁讷,贝尔迪埃和邦斯.大家都以为下面就要举行向塞茜尔的正式求婚仪式.真的,等到就剩下这些人时,布鲁讷开口问了一句,在亲戚们听来,这一句可是个好兆头.
  "小姐是独生女吧......"布鲁讷问庭长太太.
  "当然是的."她骄慎地答道.
  "这样您就不会跟任何人发生纠葛了."老人邦斯说,他一心想让布鲁讷拿定主意,开口求婚.
  布鲁讷却变得重重心事,可怕的沉默造成了极异常的冷场,仿佛庭长太太方才招认了她的小丫头患有癫痫病似的.庭长觉得女儿不该在场,朝向她递了个眼色,塞茜尔马上明白,走了出去.布鲁讷还是缄默不语.大家面面相觑.局面变得很尴尬.老卡缪佐毕竟经验丰富,把德国人领到庭长太太的卧室,说要让他看看邦斯寻觅到的扇子,他猜想肯定是出现了什么难题,便示意他儿子,儿媳与邦斯让他独自跟孙女的未婚夫呆一会儿.
  "看看这件杰作!"老丝绸商拿出扇子说道.
  "值五万法郎."布鲁讷认真看以后,回答道.
  "先生,您不是来向我孙女求婚的吗?"未来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问.
  "是的,先生."布鲁讷回答讲,"我请您相信,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让我兴奋的亲事了.我再也不可能找到比塞茜尔更漂亮,更可爱,更让我称心的姑娘,但是......"
  "啊!不要说什么可是,"老卡缪佐说,"要不,让我们看一看您的'可是,的意义,我亲爱的先生......"
  "先生,"布鲁讷认真地说,"我很高兴我们彼此没什么承诺,因为对大家来说,独生女是个非常珍贵的条件,可对我来说则不然,相信我,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好处,反而是个绝对的障碍......"
  "怎么,先生,"老人惊讶不已,说道,"您竟把巨大的利益当作是个缺点?您的品德实在不凡,我很想知道其理由所在."
  "先生,"德国人镇静地说,"我今天晚上来,是带着向庭长先生的女儿求婚的愿望的.我很想给塞茜尔小姐一个辉煌的前程,只要她同意,就把我的所有财富都献给她;但是,一个独生女,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孩子,养成了随心所欲的习惯,从来没被入违拗过.在这里和在许多人家一样,我发现都有着对这类女神的崇拜:您的孙女不仅是全家的偶像,庭长太太还把她捧到......您知道我的意思!先生,我翰见过我父亲那个家正是由此而变成地狱的.我的继母造成了一切灾难,她也是独生女,受人疼爱,结婚前可谓是最迷人的姑娘,可婚后变成了魔鬼的化身.我疑心塞茜尔小姐可能是这一套观点的一个例外;可我已不年轻了,我已经四十岁,年龄的差异会造成困难,是不可能会让一个年轻的姑娘获得幸福的,她已习惯于庭长太太对她百依百顺,对她的话,庭长太太简直像接圣旨一般.我有什么权利请求塞茜尔小姐改变她的思想和习惯呢?过去,对她的反复无常,她父母都乐于迁就,但将来面对的,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四十岁的男人;如她坚持不改,那失败的就是那个四十岁的男人.所以,我还是做个诚实的人,我先撤走.再说,倘若非要我对仅来此拜访一次的原因作出解释,那我愿意完全牺牲自己......"
  "如果这就是您的缘故,"未来的贵族院议员说,"那不管它们有多古怪,还是有道理的......"
  "先生,请不要怀疑我的诚心."布鲁讷有力地打断对方的话,说道,"假如您认识一位可怜的姑娘,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群,尽管没有家产,却很有教养,这样的姑娘法国就有很多,只要她的性格能给我保证,我就会娶她为妻."
  这番表白以后,出现了一阵静寂,弗雷代利克趁机离开了塞茜尔的祖父,客客气气地向庭长夫妇行了礼,告辞走了.塞茜尔跑了出来,只见她脸色煞白,像死人一样,以此对她的维特的告退方式作出了生动的评价.她刚才一直躲在母亲的储衣间里,所有的话她都听见了.
  "被拒绝了!......"她凑到母亲耳边说.
  "原因是什么?"庭长太太问公公,公公很为难.
  "借口很漂亮,说独生女都是些被宠坏了的孩子."老人回答说,"不过他并没有全错."老人又补充说道,他抓住这个机会,指责起儿媳来,二十年来,儿媳实在让他感到厌烦.
  "我女儿是死定了!您是要了她的命!"庭长太太扶着女儿冲着邦斯说,塞茜尔觉得应验母亲的话绝妙无比,于是就势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庭长与他妻子把塞茜尔扶到一张椅子上,她终于晕了过去.祖父连忙打铃叫来下人.

  第十一章  掩埋在沙子里的邦斯  "我发现全是先生策划的阴谋!"恼怒的母亲指着可怜的邦斯说.
  邦斯直起身子,好象听到最后审判的号角在他耳边奏响.
  "先生,"庭长太太继续说,两只眼睛好象喷出绿色的毒汁,"别人跟您开了个玩笑,并无恶意,先生却想用侮辱来报复.让谁会相信那个德国人没有丧失理智?他要不是进行残酷报复的帮凶,就是疯了.邦斯先生,您想方设法,想让我们这个家丢脸现眼,蒙受耻辱,那么,希望您以后好自为之,以免让我在这里看到您生气."
  邦斯简直成了一尊雕像,两只眼直直地盯着地毯上的玫瑰花饰,转动着大拇指.
  "怎么,您还站在这里,忘恩负义的魔鬼!......"庭长太太吼道,一边转过身去."要是先生上门,就说我们不在家,我丈夫与我都不在."她冲着邦斯,对下人们说,"快去请医生,让.您,玛德莱娜,把鹿角精取来!"
  在庭长太太看来,布鲁讷提出的理由不过是脱辞罢了,里面肯定还隐藏着秘不可宣的理由;不过,正因为如此,这门亲事算是必断无疑了.在重大关头,女人们往往主意来得特别快,德.玛维尔太太寻到了补救这次失败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把一切都归罪于邦斯,说他是早有预谋,存心报复.这一想法对邦斯来说,实在恶毒,但却能保住家庭的面子.德.玛维尔太太对邦斯始终怀有刻骨仇恨,于是把女人家常有的疑心变成了事实.一般说来,女人们都有特别的信仰,特有的伦理道德,凡是对她们的利益与爱好有利的,都被认为是现实.庭长太太走得就更远了,整个晚上,她都在说服丈夫相信自己的那一套,第二天,法官也对他舅舅的罪过确信无疑.大家一定会觉得庭长太太的所作所为实在卑鄙可恶,但处在这种情况下,哪一个做母亲的都会效法卡缪佐太太,宁可牺牲一个外人的名誉,也不能让女儿的名誉受损.手段肯定会有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
  音乐家快步走下楼梯;但到了街上,便踱步缓慢地走着,一直走到戏院,像机器人一样进去,又像机器人似地走到指挥台上,机器人似地指挥起乐队来.幕间休息时,他对施穆克都似理非理的,施穆克只好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心想邦斯一定 是疯了.在一个像邦斯一样孩子气的人身上,刚才发生的一幕不啻是一场灭顶之灾......本来他想给人以幸福,可却激起了可怕的仇恨,这世界存在的一切不是彻底颠倒了吗?在庭长太太的眼睛.声音与手势里,他终于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恨.第二天,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作了一项重大的决定,这是逼出来的,庭长还是同意了.他们最终决定,把玛维尔田产,汉诺威街的住宅,外加十万法郎,当作塞茜尔的陪嫁.早上,她就动身去见博比诺伯爵夫人,因为她心里明白,只有拿一门现成的亲事才能弥补这样的失败.她谈起了邦斯可怕的报复与他存心策划的可恶的阴谋.当人家听到对方借口姑娘是独生女,断了这门亲事,那德.玛维尔太太所说的一切也就可信了.最终,庭长太太巧妙地炫耀起拥有博比诺.德.玛维尔这样陪嫁的数目之大和一个姓氏的好处之多.按诺曼底的田产百分之二的利计算,玛维尔那处不动产约值九十万法郎,汉诺威街的房子估价为二十五万.凡是是通情达理的,哪一家都不会拒绝结这样一门亲事的.因而,博比诺伯爵夫妇应允了亲事.另外,既然成了一家人,为了这个家的荣誉,他们答应一定帮助前一天发生的倒霉事作出解释.
  于是,在塞茜尔祖父老卡缪佐的府上,前几天的那帮人又聚在了一起,那一次,庭长太太曾为布鲁讷大唱颂歌,今天又同样是这位庭长太太,由于谁都怕和她开口,她只得勇敢地主动作一阵说明.
  "真的,"她说道,"如今只要涉及到婚姻,总是防不胜防,特别是和外国人打交道."
  "为什么,太太?"
  "您碰到什么事了?"施弗勒维尔太太问.
  "您没听说我们跟那个布鲁讷的倒霉事?那个人竟想向塞茜尔求婚.......但他父亲是个开小酒店的德国人,舅舅是个卖兔子皮的."
  "怎么可能?您目光可是很明亮的!......"一位太太说.
  "那些冒险家太狡猾了!不过,我们通过贝尔迪埃,还是了解他的底细.那个德国人的朋友是个吹笛手的穷鬼!和他来往的有一个是在玛伊街开小客栈的,还有一些裁缝......我们还调查到他过的是荒淫无度的生活,他已吃光了母亲的遗产,像这样的怪物,再多的家产也不够他败的......"
  "不然,您家小姐可要吃大亏了!......"贝尔迪埃太太说.
  "那人是怎样介绍给您的?"年迈的勒巴太太问.
  "是邦斯先生要报复我们;他给我们介绍了那个漂亮的先生,想要我们丢脸现眼!......那个叫布鲁讷的,德文是'小井,的意思(他们把他当成王爷介绍给了我们),可他身体相当糟糕,秃脑袋,烂牙齿;我看了他一面,就对他不信任了."
  "那您和我说过的那一大笔家财呢?"一位年轻的妇人怯生生地问.
  "他的家产并不如说的那么大.开旅馆的,做裁缝的,以及他本人,刮尽了钱箱,凑钱开了一家银行......现在,开银行意味着什么呢?那简直是一张倾家荡产的许可证.做太太的睡觉时有一百万,可一觉醒来,有可能只剩下'自己的私房钱,.一见他的面,一听他开口,我们就已看透了那个先生,他对我们的习惯一无所知.看他戴的手套,穿的背心,就明白他是个做工的,父亲在德国开小酒店,没什么高尚的情操,就能抽烟,喝啤酒!......啊!太太!每天要抽二十五烟斗的烟!我可怜的莉莉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现在还心悸呢.是上帝救了我们的命!再说,塞茜尔也不喜欢那人......一个亲戚,我们家的一个常客,二十年来每星期都到家里吃两顿饭,我们对他好极了,他还真会演戏,当着司法部长,检察长,首席院长的面,宣布塞茜尔是他的继承人,我们哪能想得到他竟然会耍这样的诡计?......那个布鲁讷和邦斯先生串通一气,互相吹嘘拥有几百万!......不,我敢说,太太们,你们也可能上这种艺人的当的!"
  短短几星期,博比诺家,卡缪佐家,再加上那些主动参战的人家,轻易地就在上流社会取得了胜利,因为谁也不替邦斯辩护,邦斯这个可怜虫,吃白食的,阴谋家,吝啬鬼,伪君子,经受着众人的蔑视,被视作伏在旁人家中取暖的毒蛇,极其险恶的小人,危险的江湖骗子,应当把他完全忘掉.
  假维特回绝亲事差不多一个月以后,一直经受神经性高热病折磨的邦斯才可怜兮兮地第一次下床,由施穆克扶着,在太阳下沿着大街散步.在坦普尔大街,看到这一对榛子钳一个病得这副样子,另一个令人感动地照看着正在恢复健康的朋友,再没有人笑话他俩了.等到了普瓦索尼埃尔大街,邦斯一闻到生机勃勃的闹市气息,脸上有了血色;在这条大街上,人很多,空气流动,富有活力,所以在罗马那个又脏又挤的犹太人居住区,连疟疾都不见了.也许是以前他看惯了这场面的缘故,反正见到巴黎喧闹的景象,的确对病人起了作用.在杂耍剧院的对面,邦斯与施穆克分了手,方才,他俩一直肩并肩往前走,可病体正在恢复之中的邦斯时不时撇下他的朋友,仔细看着小店里才摆出来的新玩艺儿.没想到他正好撞见了博比诺伯爵,这位前部长是邦斯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士之一,所以,他毕恭毕敬地同伯爵打了招呼.
  "啊!先生,"法国贵族院议员冷漠地回答说,"你有心要侮辱人家,让人家丢脸,想不到你还变着法子来与那个人家的亲戚打招呼,你那种报复手段,只有艺人才想得出......先生,请记住,从今天开始,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你在玛维尔家的所作所为,激起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恼怒,博比诺伯爵夫人也一样很气愤."
  前部长说完便走,把邦斯丢在那儿,像遭雷击一般.无论是情欲,政治,法律,还是社会当权者,他们攻击别人的时候,是从来不问对方的情形的.这位国务活动家,为了家族的利益,恨不得把邦斯碾个粉碎,当然丝毫看不到这个可怕仇敌的身体是多么懦弱.
  "你怎么了,我可怜的朋友?"施穆克问,他的脸色和邦斯的一样苍白.
  "我的心口刚刚又挨了一刀."老人扶着施穆克的胳膊,答道,"我想只有仁慈的上帝才有权利行善,所以,所有想做这种苦差事的人都受到极其残酷的惩罚."
  艺术家的这句讽刺话,事实上是这个好心的老人为消除出现在朋友脸上的恐惧神色作出的最大努力.
  "我想也是."施穆克简明地附和.
  对邦斯来说,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事,塞茜尔结婚,卡缪佐家与博比诺都没有给他送请帖.在意大利人大街上,邦斯看见卡尔多先生向他走来.因为法国贵族院议员早已有话在先,邦斯极力避免耽搁这位人物走路,只是和他打了个招呼.去年,邦斯每隔半个月都要去卡尔多府上吃饭,可如今,这位区长兼巴黎议员却气冲冲地看了邦斯一眼,没给他还礼.
  "你去问问他,他们到底有什么和我过不去的."老人对施穆克说.对邦斯遇到的倒霉事,施穆克事实上连细微环节都清楚.
  "先生,"施穆克机智地对卡尔多说,"我朋友邦斯刚刚生了一场病,您恐怕没有认出他来?"
  "自然认识."
  "可您有什么好责怪他的?"
  "您那个朋友是个恩将仇报的魔鬼,他这种人,要是说还活着,那完全是如俗话所说,杂草除了也会长的.对那些艺人,人们的确有必要多提防点,他们一个个像猴子一样,很刁,也很邪恶.您那个朋友想方设法要糟蹋他那个家族,让一个年轻的姑娘丢脸现眼,只因为别人开了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他要报复.我不愿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我会尽量忘记我认识这个人,忘记他的存在.先生,这些想法是我全家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他的家庭,和过去所有看得起邦斯,接待过他的人的想法......"
  "可是,先生,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若您容许的话,请让我给您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
  "要是您愿意,您尽管做他的朋友好了."卡尔多回答说,"请不要多说了,我觉得有必要先把话和您说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试图为他开脱,辩护,我都不答应."
  "为他辩解都不行吗?"
  "对,他的行为是可耻的,因此是无法分辩的."
  说罢,塞纳省议员抬腿继续走他的路,不想再听别人一个字.
  "已经有两个当权的跟我过不去了."等施穆克把所有那些野蛮的骂语告诉邦斯之后,邦斯稍微一笑,说道.
  "所有人都和我们过不去."施穆克痛苦地说,"我们走吧,免得再碰到别的畜生."
  施穆克这一辈子简直同羊羔一样训顺,他是生来第一次骂出这样的话.他那几乎超凡脱俗的宽容之心从没受到过骚扰:即使世间的一切灾难都落在他的头上,他也会天真地一笑了之;可是现在看到别人欺辱灵魂高尚的邦斯,欺侮这位默默无闻的亚里士多德,这位逆来顺受的天才,这个洁白无瑕的灵魂,这个慈悲的心肠,这块纯洁的金子......他如同阿尔塞斯特一样,实在太气了,气得把邦斯从前的那些东家叫作畜生!在这个温顺的人身上,这份激动无异于罗朗的狂怒.施穆克恐怕再碰到什么人,让邦斯转身往坦普尔大街方向走去;邦斯任他引路,因为这位病人所处的境地,就像那些陷入绝境的斗士,已经不在意挨多少拳了.可偏偏命中注定,人世间的一切都不放过这位可怜的音乐家.滚落到他头上的泥石好象无所不包:有贵族院议员,有国会议员,有亲戚,有外人,有弱者,有强者,也有头脑简单的!
  邦斯向家里走时,在普瓦索尼埃尔大街上看见卡尔多女儿迎面走来,这位女人年纪轻轻但吃过不少苦头,所以还是挺宽容的.她曾因做了一桩至今仍未公开的错事,变为丈夫的奴隶.在邦斯过去常去吃饭的人家中,贝尔埃迪夫人是他唯一直呼其名的女主人,他叫她"菲利茜",而且常常觉得她是理解他的.这位性情温柔的女性为迎面遇到邦斯舅舅显得有点难堪;因为尽管邦斯跟老卡缪佐第二位妻子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但他还是被当作舅舅看待的;菲利茜.贝尔迪埃见躲不过邦斯,干脆在病人面前止住脚步.
  "舅舅,我并不相信您是恶人;但要是我听到的有关您的传闻中,有四分之一是真的话,您这人就太虚伪了......您别为自己辩解!"看见邦斯做了个手势,她急忙补充说道,"这用不着,原因有二个.一是我没有权利去谴责.评判或控诉什么人,因为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最有罪过的人常常都可以为自己申辩;二是您的申辩一无所用.为德.玛维尔小姐与博比诺子爵办理婚约的贝尔迪埃先生对您极生气,要是他知道我和您说过什么,知道我还跟您说话,他一定会指责我的,现在大家都跟您过不去."
  "我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老音乐家激动地说,向公证人的妻子恭敬地行了个礼.
  接着,他又步履艰难地继续朝诺曼底街走去,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施穆克的胳膊上,让德国老人觉得邦斯是强撑着已经衰弱的身体.邦斯的这第三次遭遇,无疑是躺在上帝脚下的羊羔发出的判决;羊羔是可怜人的天使,平民的象征,它的愤怒,传达了上天的最终判决.两个朋友回到家中,一路上相互没有说一句话.在人的一生中,有的时候只能察觉到有个朋友在自己身边.安慰的话要说出来,只会刺痛伤口,让人看到那伤口是多么深.老钢琴家象您们看到的一样,天生重友情,又有着吃过苦头的人特有的敏感,明白什么是苦痛.
  这次出门散步恐怕是邦斯最后一次了.老人一病未愈,又得了一场病.由于他是多血质兼胆质的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因而得了严重的肝炎.除了这连续两场病,他这一辈子还没有得过其他的病,因此他不认识医生.富于同情心而忠诚的茜博太太出于好心,甚至带着慈母的爱,喊来了本区医生.在巴黎,每个居民区都有一个医生,他的姓名与地址只有本区最下等的阶级,如布尔乔亚和看门人才知道,他们都称他为本区医生.这种医生既管放血,也管接生,在医学界属于《小广告》中那种无事不包的打杂佣人之类.这样的医生由于长期实践,医术较高,而且也不得不对穷人好一点,所以一般来说,都受到人们的拥护.布朗大夫被茜博太太请到病人家,施穆克很快认出了医生.医生不很经意地听着老音乐家诉苦,说他整个夜里,一直搔着皮肤,那皮肤早已完全失去知觉了.老人的双眼黄黄的一圈,和他说的症候恰正相符.
  "您这两天来一定有过十分伤心的事."大夫对病人道.
  "唉!是的!"邦斯回答说.
  "您害的病,这位先生上次也差点害上."大夫指着施穆克说,"是黄疸病.这不紧要."布朗大夫一边开处方,又补充了一句.
  尽管这最后一句给人很大抚慰,但大夫给病人投出的是希波克拉底式的目光,虽然以通常的同情心为掩饰,但其中深藏的死刑判决,是所有想了解真情的人都能看出来的.茜博太太拿她那双间谍式的眼睛直视大夫,对布朗大夫那种耍医学辞令的口气与假装的表情已经悉心领会,便随着大夫走了出去.
  "你认为这没关系吗?"茜博太太在楼台上问大夫.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先生已死定了,不是因为胆汁进入了他的血中,而是因为他精神已经垮了.不过,要是精心照顾,您的病人还有可能救过来;但得让他离开这里,带他去旅行......"
  "用啥旅行?......"女门房说道,"他只有依靠戏院的那个位置挣点钱,他的这位朋友也只是靠几位贵夫人施舍给他的一点年金过日子,据说,他以前为那几位好心的太太效劳过.这两个孩子,我已照看了九年了."
  "我这一辈子尽看见一些人死去,他们并不是病死的,是死于不可救药的致命伤,死于没有钱.在多少顶楼小屋里,我不但没让人付诊费,反而不得不在人家的壁炉架上留下百来个铜子!......"
  "可爱又可怜的布朗先生!......"茜博太太说,"街上有些守财奴,真是些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鬼,他们却有十万镑的年金,要是您有这些钱,那一定是大慈大悲的上帝派到人间的代表!"
  大夫因为深得本区看门人的敬重,总算也有一些主顾,可以维持生计,他向上苍抬起眼睛,活像达尔杜弗似的一撅嘴巴,向茜博太太表示谢意.
  "我亲爱的布朗先生,您说只需精心照看,我们这位心爱的病人还有救?"
  "是的,只要他别太伤心,精神上不受过分的打击."
  "可怜的人!谁可以伤他的心呢?这人呀,可是个好人,世界上除了他的朋友施穆克,再也找不出来了!我要去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谁气坏了我先生,让我去好好骂他一顿......"
  "请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已走到了大门口,又说道,"您先生的病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经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烦躁不安,看样子他不可能找人看护,只有您照顾他了.这样的话......"
  "你们在说邦斯先生吗?"那个做废铜烂铁生意的吁着烟斗问.
  他说着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加入了女门房与大夫的谈话.
  "对,雷莫南克老爹!"茜博太太跟奥弗涅人说.
  "他呀,比莫尼斯特洛尔先生,比所有玩古董的老爷都富有......我很内行,可以告诉你们,可爱的邦斯有的是财富!"
  "噢,那一天,趁两位先生出门,我让您看所有那些古玩艺儿的时候,我还觉得您是在讥笑我呢."茜博太太朝雷莫南克说.
  在巴黎,大门长舌头,路石长耳朵,连窗户的铁栏都长着眼睛,因此在大门口谈话,是再也危险不过的事了.他们说的这最后几句话,就像是一封信末尾的附言,走露了风声,不论对说话的人,还是对听话的人来说,都是个危害.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足够证明这一故事介绍的情况.

  第十二章  黄金是个怪物
  斯克利布先生词,梅伊比尔
  曲,雷莫南克景  在帝政时代,男人都很留意装饰自己的头发.一天,当时的一位第一流的理发师从一幢房子里走出来,他刚在那里为一位漂亮的女人做完头发,楼里那些有钱的住户也都是他的主顾,其中有一位老单身汉,雇的女管家恨死了先生的继承人.这个单身汉年纪不大,但重病缠身,刚刚请了几名名医会诊,当时,他们还没有被称为医界之王.这几位医生碰巧与理发师一起出门,他们演戏似的会诊之后,既然科学与真理在手,照例都会交流一下看法,所以在大门口分手的时候,他们议论了起来."这人死定了."奥德里大夫说."他活不到一个月......"代斯甫兰接着说,"除非发生奇迹."这些话全被理发师听到了耳朵里.此人和所有理发匠一样,跟当佣人的都有联系.在邪恶的贪心支配下,他赶快跑到单身汉的家里,答应给女管家一笔相当诱人的奖赏,条件是她得鼓动主人下决心,把大部分家产押作终身年金.重病缠身的老单身汉五十六岁,看上去要老一倍,由于他过去的风流事太多了.在他的家产中,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座落在黎希留街,当时值二十五万法郎.理发师对这座房子垂涎三尺,最后还真以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得了手.这是发生在一八○六年的事.理发师后来退了休,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直到一八四六年还在付那笔年金.可那光棍已经九十六岁了,还像是在童年一样,跟他的女管家埃弗拉尔太太结了婚,看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理发师当时给了女佣人三万法郎,整座房子总共花了他一百多万,可今天也不过才值八九十万法郎.
  奥弗涅人和这位理发师一样,将盖世无双的小伙子布鲁讷跟塞茜尔见面那一天在门口跟邦斯说的最后几句话,全听到了耳中.之后,他便一心想潜进邦斯的收藏馆去看一看.雷莫南克跟茜博家关系密切,不久就趁两位朋友出门的时候,被带进了他们的屋子.雷莫南克被那么多值钱玩艺儿看昏了头,觉得应该亮一手,这是生意人的行话,意思是说,这笔财富值得下手.五六天以来,他脑子里一直着这个主意.
  "我这人很少开玩笑,"他对茜博太太与布郎大夫说,"让我们好好聊聊,要是那位老实巴交的先生愿接受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我就送你们一箱家乡酒,只要你们对我......"
  "真话?"医生对雷莫南克说,"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但要是老人真这么有钱,有我给他看病,有茜博太太照顾他,他的病一定能好......因为肝病对体格健壮的人来说,只是小毛病......"
  "我是说五万法郎?可有位先生就在这门口和他提过七十万法郎呢,还只是那些画,嗨!"
  听到雷莫南克这"嗨"一声,茜博太太用异样的神色看了看布朗大夫,桔黄色的眼睛里被魔鬼点了一道毒恶的光.
  "算了!别听这种胡话了."医生嘴里说,可得知他的病人完全付得起他的出诊费,心里还是很兴奋的.
  "大夫医生,既然先生病在床上,如果可爱的茜博太太愿让我把我的那位行家领来,我敢肯定不要两个小时,就能得到那七十万法郎......"
  "好了,朋友!"大夫回答说,"噢,茜博太太,注意一定别让病人生气,您得有耐心,因为弄不好就会惹他生气,让他心烦意乱的,甚至您对他过分关照也不行;您得有思想准备,他会感到什么都不如意......"
  "那实在太难了......"女门房说道.
  "噢,请听我的,"医生口气严肃地说,"邦斯先生的命就捏在照顾他的人手中了;我每天得来看他,也许一天两次.我今天出诊就从这儿开始......"
  医生看那投机商煞有其事的样子,觉得病人真有可能发财,于是忽然一改面对穷苦病人的命运时内心深处的冷漠,变得满腔温情,关怀备至.
  "他一定会像皇上一样得到照顾."茜博太太伪装出热情,回答道.
  女门房等医生拐进夏尔洛街,便又跟雷莫南克谈了开来.做废铜烂铁生意的背倚小店的门框,正在抽着烟斗里最后几口烟.他摆出这副姿态,并不是无心的,他是想让女门房到他这里来.
  这家小店以前是家咖啡店,奥弗涅人承包之后,小店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和所有现代的铺子一样,玻璃橱窗上有个长长的横招牌,上面的诺曼底咖啡馆几个字还清晰可见,奥弗涅人可能没有花一个子,让建筑行业的某个油漆徒工在诺曼底咖啡馆下面的空档中用刷子刷了一行黑字:雷莫南克,废铁商,收购旧货.不消说,诺曼底咖啡馆的玻璃杯,桌子,高脚凳,搁板等所有家具全给卖了.雷莫南克以六百法郎租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店面,以及厨房.后间和中二楼的一间卧室.这间卧室以前是咖啡馆的领班住的,因为诺曼底咖啡馆还另外租了一套独立的住房.咖啡店领班原来还着实装饰了一番卧室,可现在只剩下了与铺里一样的浅绿色墙纸.橱窗外牢固的铁栏杆与插销了.
  七月革命以后,雷莫南克在一八三一年来到这儿,最初摆摊子,摆出一些破门铃,裂了缝的盘子,废铁,旧天平与被法律禁用的旧秤,法律采用了新度量衡,可偏偏国家不执行,因为仍然公开流通的货币中有路易十六时代制作的一个苏与两个苏的硬币.以后,这位奥弗涅人以抵过五个同乡的力气,收购厨房器具,旧框子,旧铜器与缺角断把的瓷品.买进卖出多了,小店不知不觉地像是尼古拉的滑稽戏,货物的品质越来越好.废铜商用这种神奇却妥贴的赌法,连本带利地把钱投下去,其效果在较有哲学头脑的过客眼里是非常明显的,这些人对那些精明的店家不断增加的价值都要琢磨一番.画框与铜器渐渐取代了油灯.白铁器和瓶瓶罐罐.接着又出现了瓷器.小铺一时成了旧画店,又很快转为博物馆.最后有一天,布满灰尘的玻璃橱窗擦得雪亮,店铺里也装饰一新,奥弗涅人脱下了呢裤与上衣,穿上了礼服;在人们的眼里,他就如一条守着宝物的龙;他身边聚了许多珍品,他自己也成了精明的行家,资本下得越来越大,但从不上任何阴谋诡计的当,因为对这一行的诀窍,他都十分熟悉.这魔鬼就呆在那儿,就像一个老鸨看着她供顾客挑选的二十位年轻姑娘.对这个人来说,艺术的美与奇迹是微不足道的,他既精明又粗俗,盘算的是利润,盘剥的是外行.他真成了一个做戏的,装出对他的画,对他的嵌木细工家具依恋不舍,或装出为难的样子,编造收购价,甚至主动让人看购货清单.总而言之,这家伙变化多端,同时扮演各种角色,如若克利斯,丑角雅诺,阿巴贡,蒙多尔或者尼哥底母.
  到了第三年,便在雷莫南克店里看到了较为漂亮的座钟,盔甲与古画;他出门时,总叫他的妹妹,一个极为难看的胖女人步行从乡下赶来帮他看店.这个雷莫南克女人简直是个白痴,目光呆滞,穿着打扮像个日本偶像,凡是她兄弟定下的价钱,她连一个生丁也不让;此外,她还兼管家务,并且解决了看似无法解决的困难,竟能依靠塞纳河上的雾过日子.兄妹俩吃面包,鲱鱼以及一些开饭店的扔在饭店拐角垃圾堆上的烂蔬菜叶子.连面包在内,他们俩每天的开销不超过十二个苏,而这点钱,女雷莫南克还要靠缝衣纺线把它赚回来.
  雷莫南克初到巴黎时,只是给人家当差役,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年间,他专门为博马舍街的古董商与拉普街的锅商跑腿,许多古董商的历史一般来说都是像这样开始的.犹太人,诺曼底人,奥弗涅人与萨瓦人这四个人种具有同样的天性,他们发财的手法也同出一辙.不花一个钱,什么蝇头小利都得挣,连本带利地聚钱,这就是他们的发财宪章.而这一宪章的确很实在.
  那时,雷莫南克已和他从前的东家莫尼斯特洛尔重修旧好,跟一些大商人做生意,常到巴黎郊区去做旧货买卖(寻找机会,专捡一些手头有货但却外行的人做挣大钱的买卖),大家都清楚,巴黎郊区方圆有四十古里.做了十四年之后,他拥有了六万法郎的财产,还有一个货物充足的小店.诺曼底街的房屋租金低,他一直住在那里,也没有额外的收入,只管把自己的那些货卖给商人,赚一些薄利.他谈买卖用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奥弗涅土话.他始终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开店;他想成为一个有钱的古董商,能直接跟鉴赏家们打交道.的确,他骨子眼里是个很厉害的商人.由于他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脸上厚厚的一层,灰不溜秋的,都是汗碱与铁屑,再加上他习惯于干体力活,久而久之像一七九九年的老兵那样能吃苦,处事不惊,使得他的表情越发显得不可捉摸.论长相,雷莫南克看去瘦瘦小小的,两只小眼睛长得和猪眼睛一样.配上那冷嗖嗖的蓝色,显示出犹太人的贪得无厌与刁钻尖滑,然而却没有犹太人表面的谦卑和内心深处对基督徒的极端轻视.
  茜博家与雷莫南克家的关系就像是恩主与受恩人的关系.茜博太太对奥弗涅人的一贫如洗深信不疑,常把施穆克与茜博吃剩下的东西卖给他们,价格便宜得令人难以相信.雷莫南克家买一磅硬绑绑的面包头与面包心,只付两个半生丁,一盆土豆一个半生丁,其他东西也如此.狡猾的雷莫南克在别人眼里从来都不是为自己做生意的料.他总是为莫尼斯特洛尔做生意,说自己的一点钱都被那些有钱的商人扒走了.因而,茜博一家真心实意地为雷莫南克家鸣不平.十一年来,奥弗涅人始终穿着他那身呢裤.呢上衣和呢背心;不过奥弗涅人特有的这三件行头已经是补丁叠补丁,那都是茜博免费一手修补的.大家可以看见,犹太人并不都在以色列.
  "您不是拿我说笑话吧,雷莫南克?"女门房说,"邦斯先生真的会有这么一笔财产,却过现在这种日子?他家里连一百法郎都没有!......"
  "收藏家们都是这副德性."雷莫南克说教似地答道.
  "那您真认为我先生有七十万法郎?"
  "这还只是他的那些画......其中有一幅,要是他要五万法郎,即便让我去死,我也要把钱弄到.放肖像的那个地方,有一些嵌珐琅的小框子,里面铺着红丝绒,您知道吧?......是珀蒂托珐琅,有个从前当过药材店老板的政府部长每块出价一千埃居......"
  "两个框子里总共有三十块!"女门房说道,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您算算他的宝物值多少钱吧!"
  茜博太太一阵眩昏,身子转了半圈.她很快起了一个念头,要让老邦斯在他的遗嘱上提上自己一笔,就和所有女管家那样,一个个都享有年金,惹得玛莱区多少人起了贪心.她想象着自己住到巴黎郊区的一个乡镇上,在自己的一座乡村屋子里吐气扬眉地生活,精心养些家禽,拾掇园子,度过自己的晚年,让人服侍得像王后;还有她那可怜的茜博,也该像所有不被理解.遭人将弃的天使一样,好好享一福了.
  看到女门房这一天真而又忽然的动作,雷莫南克确信此事必定能成.在收旧货这一行(就是专门上门搜集旧货的行当)中,难就难在要能进得人家的家门.人们实在难于想象,为了能进布尔乔亚的家,收旧货的如何耍尽司卡班式的诡计,斯加纳雷尔式的手段,又如何如同多利纳似的去勾引人家上钩.那一出出喜剧,完全有资格搬上舞台,并且哪一部剧都像这里一样,总是以仆人们的贪婪为基础.特别在乡下或外省,为了三十法郎的现金或东西,仆人们会不惜促成让收旧货的净赚一两千法郎的买卖.例如为了得到一套古塞夫勒软瓷餐具,那故事讲起来会令你看到,比起收旧货的商人,明斯特国际会议上竞相耍弄的一切外交手腕,奈梅亨,乌得勒支,列斯维特与维也纳会议上发挥的一切聪明才智,都要差得多;收旧货的商人的可笑之处,也比谈判者的更为实在.他们有的是手段,可让任何人一头扎进个人利益的深渊,就和那些外交使节,绞尽脑汁,以各种计策拆散最为牢靠的联盟.
  "我把茜博太太的心都说动了."雷莫南克看到妹妹回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张散了架的草垫椅子上坐定后,对她说,"所以,我现在就想去问一问那个唯一的行家,请教一下我们那个犹太人,那真是个好犹太人,借给我们的钱只收百分之十的利息!"
  雷莫南克看穿了茜博太太的心.这种脾性的女人,只要想到,就能做到:她们会采取一切手段以达到目的;会在倾刻间从百分之百的诚实变成极端的卑鄙.再说,诚实与我们的各种情操一样,可一分为二:有正面的诚实与反面的诚实.  反面的诚实就是茜博家的那一种,只要发财的机会还没有落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是诚实的.正面的诚实,便是那种处于引诱之中而不堕落的诚实,象收账员的诚实.
  废铁商那番魔语打开了利益的闸门,各种坏念头象潮流般通过这一闸门流进女门房的脑中和心里.茜博太太从门房奔到了那两位先生的住处,说得准确一点,她简直是飞去的;邦斯与施穆克正在屋里哀声叹气,她脸上罩起同情的面具,出现在他们房门口.施穆克见打杂的女人进来,暗示她不要当着病人的面说出大夫讲的实话,因为这位朋友,性情高尚的德国人,早已在大夫眼里看出了真情;茜博太太点了点了头,表示回答,显出很痛苦的样子.
  "噢,我亲爱的先生,您感觉如何?"茜博太太问.
  女门房站在床跟前,双拳顶着腰,两只眼充满爱怜地瞅着病人,可从中迸射出灼灼金星!在善于观察的人看来,这是多么可怖,就象是老虎的目光.
  "差极了!"可怜的邦斯答道,"我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啊!这世道!"他紧紧握着施穆克的手,施穆克坐在病人的床头,抓住邦斯的手,刚才病人恐怕正在和他谈自己病倒的原因:"我的好施穆克,我当初要是听你的劝说就好了!自从我们住到一起后,就该每天在家吃饭!就该跟那个社会断绝来往,那个社会就如同一车石子压鸡蛋似的在我头上碾过,到底为什么呀?......"
  "噢,算了,我的好先生,不要埋怨了."茜博太太说,"大夫和我说了实话......"
  施穆克拉了一下女门房的裙子.
  "噢!您完全可以恢复的,可要精心照顾才是......您放心吧,您呀,身边有个好朋友,不是我吹嘘,还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如母亲照顾儿子一样照料您.茜博以前得过一场病,布郎大夫说他没救了,就像俗话说的,给他遮上个裹尸布,当死人丢下不管了,但我还是把他救过来了!......您呀,还没有病到这个地步呢,感谢上帝,虽然您病得很重,请相信我......凭我一个人,就能把您养好!放心吧,不要这样惊慌失措."
  她拉了拉被子,盖好了病人的手.
  "噢,我的宝贝儿子,"她说道,"施穆克先生跟我呀,我们会在您床头伴陪您过夜的......包您比王子侍候得更周到......再说,您也有钱,为治好您的病,该要用的不要推辞......我刚跟茜博商量妥了;哎,那个可怜的人,没有我能做什么呢?......噢,我刚刚和他说了半天道理,我们俩都非常喜欢您,他已同意我夜里在这里过......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这实在是伟大的牺牲,是的!因为他还同新婚第一天那样爱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是因为门房里两人整天守在一起的原因吧!......您不要这样露在外面!......"她冲到床头,把被子拉到邦斯胸上盖好."要是您不乖,不听布朗先生的话,我就不管您了,您知道,布朗先生就如同是人间的好上帝......得听我的话......"
  "对,茜博太太!他肯定会听您话的."施穆克答道,"就是为了他的好朋友施穆克,他也会好好活着,我敢担保."
  "千万不要骄躁."茜博太太说,"因为您的病会惹您动肝火,即便您自己不闹脾气.我们得的病都是上帝传来的,我亲爱的好先生,上帝在惩罚我们的罪过,您,准是犯过值得指责的小过错!......"
  病人摇了摇头.
  "噢!算了吧,您在年轻时也许爱过女人,有过荒唐事,或许在什么地方还留下了爱情的果子,现在没有吃,没有穿,也没有住的地方......男人都是魔鬼!今天爱你,明天便把什么都给丢到了脑后,连奶妈的工钱都会给忘记了!......可怜的女人!......"
  "可这辈子只有施穆克与我可怜的母亲爱过我."可怜的邦斯伤心地说.
  "得了!您不是圣人!您过去也年轻过,您二十岁的时候一定是一个俊美小伙子......我呀,您人这么好,我也会爱上您......"
  "我一直丑得如同个癞蛤蟆!"邦斯失望地说.
  "您说这话是谦虚,您,只会谦虚."
  "不,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再和您说一遍,我向来都相当丑,我从来就没有被人爱过......"
  "啊!就您?......"女门房说,"您想叫我相信,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您还是像个贞洁的少女一样......让别人都信去吧!一个音乐家!又是在戏院里办事!即便是个女的跟我这样说,我也不会相信."
  "茜博太太,您会惹他生气的!"施穆克见邦斯像条虫似地在床上乱动,高声道.
  "您也给我住嘴!你们俩全是老风流......丑也不碍事,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配不上锅的丑锅盖!茜博都让巴黎最美丽的牡蛎女给爱上了......你们要比他强多了......你们人又好!......算了,你们都做过荒唐事!上帝惩罚你们抛弃了你们的孩子,就和亚伯拉罕一样!......"
  病人已很虚弱,可还是拼命做了个否定的姿势.
  "您放心吧,这并不会妨碍您跟玛土撒拉一样长寿."
  "可您让我冷静一下."邦斯叫道,"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被人爱!......我从来没有过孩子,我在这世上孤独一人......"
  "喏,是真话?......"女门房问,"您人这么仁慈,您知道,世上的女人就爱善良,善良勾住了她们的心......因此我觉得您在年轻的时候不可能没有......"
  "把她带走!"邦斯凑到施穆克耳旁说,"她愁死我了!"
  "那施穆克先生,是有过孩子的吧?......你们这些老单身汉,全都是这个德性......"
  "我!"施穆克抬起双腿猛地站起来,叫道,"可是......"
  "算了,您也一样,您,也没有继承人,是不是?你们俩一个样,都像地上长的蘑菇......"
  "看您说的,走吧."施穆克答道.
  说着,善良的德国人英勇地拦腰抱住茜博太太,不管她怎么叫,硬把她拖到客厅.

  第十三章  论神秘学
  "都这么大年纪了,您还想侮辱一个可怜的女人!......"茜博太太在施穆克的两只胳膊里挣扎着嚷道.
  "别叫!"
  "您,两个人中还您最好呢!"茜博太太说,"啊!对你们这些从来没有过女人的老头儿谈爱情,算是我错了!我点起了您的欲火,魔鬼!"她看到施穆克气得眼睛直闪,又嚷叫道,"救命呀!救命!有人在抢我!"
  "您是个畜牲!"德国人答道,"快说,大夫说了些什么?......"
  "你们对我就这样粗暴,"茜博太太被松开之后,哭着说,"可我为了你们俩,都不惜下火海!哎!人家都说日久见人心......真是千真万确!茜博也不会对我这样凶......我一直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相待;我没有孩子,昨天,对,就是昨天的事,我还与茜博说,'朋友,上帝拒绝给我们孩子,心里还是明白的,这不,我楼上就有两个孩子!,就这话,我以上帝的圣十字架,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我和他说过的,的确......"
  "哎!可大夫究竟说了些什么?"施穆克愤怒地问,他这一辈子是第一次跺脚.
  "噢,他呀,"茜博太太把施穆克扯到饭厅,说道,"他说我们这位可怜的心肝宝贝病人性命有危险,要是没人好好照顾的话;可有我在,尽管您对我这么凶;我还一直以为您有多么温和呢,可您这么凶!......都到了这把年纪,您还要糟蹋女人,流氓......"
  "大淫棍,我?......您就不明白我只爱着邦斯!"
  "好极了,您以后不会缠着我,是不是?"茜博太太对施穆克轻轻一笑,说道,"您算是识相的,假如谁糟蹋了茜博的名誉,他准会砸烂谁的骨头!"
  "您好好照顾他吧,我的小茜博太太."施穆克说道,想拉茜博太太的手.
  "啊!看您,又来了不是!"
  "请听我说!如果我们能救他的命,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您......"
  "那我这就去药店,需要什么买什么......要知道,先生,治他的病,花费大着呢:您怎么办?"
  "我要干活挣钱!我要邦斯受到王后一样的服待......"
  "他会侍候好的,我的好施穆克先生;您呀,就别担心什么了.茜博与我,我们有两千法郎的积蓄,全归您用了,我在这儿垫钱已经垫很长时间了,别提了!......"
  "真是好女人!"施穆克擦了一下眼睛,高声道,"多好的心肠!"
  "您的眼泪是是对我的报答,对我的尊重,请把眼泪擦干!"茜博太太口气夸张地说,"我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人;但进去时千万不要含着眼泪,不然邦斯先生会认为他的病很重."
  施穆克被这番体恤感动了,他于是拉着茜博太太的手,紧紧地一握.
  "放过我吧!"以前的牡蛎女朝施穆克深情地看了一眼,说道.
  "邦斯,"善良的德国人进屋说道,"茜博太太是个天使,虽然噜唆,但却是个天使."
  "你以为?......一个月以来,我变得多心了."病人摇了摇脑袋答道,"历尽了这么多苦难之后,除了上帝与你之外,我再也不相信谁了!......"
  "等你病好了,我们三个人可以过着王子一般的生活!"施穆克大声说.
  "茜博!"看门的女人进了门房,气喘吁吁地说,"朋友,我们要发财了!我两位先生没有继承人,也无有私生子,什么人也没有......噢!我一定要上封丹娜太太家去算一卦,看看我们会得多少年金!......"
  "我的女人呀,"矮个子裁缝说,"别祈望死人会给你好鞋穿."
  "哎呀!你还要来教训我,你?"她亲切地拍了一下茜博,说道,"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布朗先生已给邦斯先生判死刑了!我们要发大财了!我一定会上他的遗嘱!......让我来安排!你缝你的针,看你的门房,这行,你不会再干多长时间了!我们往后到乡下去,到巴底涅尔去.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一个漂亮的花园,你高兴地去拾掇,我呀,会有个女佣人!......"
  "喂,邻居,那上面情况如何?"雷莫南克问,"您打听到那套收藏价值多少钱了吗?"
  "不,不,还没有!别这么着急,我的好伙计.我呀,我已把更要紧的事打听出来了......"
  "更要紧的事!"雷莫南克喊了起来,"可哪有比这还更紧要的事?......"
  "哎呀,小毛孩!让我来讲."女门房威严地说.
  "总共七十万法郎,您得百分之三十,您后半辈子的日子就过得舒坦了......"
  "放心吧,雷莫南克老爹,等到有必要弄清老人收藏的东西到底值多少,我们再看......"
  到药店买了布郎大夫吩咐的那些药以后,女门房决定第二天再去封丹娜太太家问卦,心想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赶在别人前面,或许女巫算的卦会更清楚,更明白,因为封丹娜太太家常常门庭若市.
  整整四十年里,封丹娜太太一直是有名的勒诺尔曼小姐的对头,但她的命比勒诺尔曼的长,现在是玛莱区的女巫.算卦的女巫对巴黎下等阶级的重要性,她们对没有知识的人们拿什么主意时所起的影响,大家是想象不到的;在巴黎,不论是女门房,厨娘,由情人供养的女人,还是打工的,只要是靠希望过日子的人,都要去请教那些具有神奇而无法解释的占卜能力的特殊人物.对神秘学的信仰远要比学者.律师.医生.法官与哲学家想象的更普通.平民百姓有着一些永不泯灭的本能.其中之一,被人们愚蠢地称为迷信,可它不仅溶在平民百姓的血液中,也出现在上层人士的脑子里.在巴黎,找人问卦算卜的政治家为数就不少.对不信的人来讲,判断性星相学(两词的结合极为奇怪)不过是利用了我们的好奇心,而好奇心是我们最强的天性之一.因而,他们彻底否认占卜在人的命运和行星位形之间建立的相应关系,所谓的行星位形,通过构成星相学的那七八种主要方法便可测得.可是,神秘学与许许多多自然现象一样,尽管受到不信神的人们或唯物主义哲学家的排斥,也受到那些只相信可见的.准确的事实,只认蒸馏瓶或现代物理学与化学天平提供的结果的人们的排斥,但它们依然存在,仍在延续,只是没有发展而已,因为近两个世纪以来,这种文化已经被优秀人士抛弃了.
  如若只看占卜可行的一面,相信仅凭一副牌,经过洗,分,再由卜卦人根据神秘的规则分成几堆之后,便可立刻表现出一个人过去经历过的事和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秘密,那确是荒谬可笑的;但,蒸汽.火药.眼镜.印刷.镌版术等发明,以及最近的大发明银版摄影术,都被定过荒谬的罪名,而且航空至今还被认为是荒谬的.假如有人去跟拿破仑说,一座建筑也好,一个人也罢,在大气中无时无刻都有一个代表它们的形象出现,天下存在的所有物体在大气中都有一个可以感觉得出,但却捉摸不到的光迹,那拿破仑准会把他扔进夏朗东疯人院,就如当初诺曼底人萨洛蒙.德.戈给黎希留送上蒸气船的伟大成果时,却落难,被黎希留投入了比赛特尔疯人院.然而,达盖尔以他的发明所证明的,就是这一切!对某些富有洞察力的人来,如果上帝在每一个人的相貌上都刻下了其命运的印记,所谓相貌,可作为人体的总的表现,手代表着人的整个活动,也是人的整个表现的唯一方式,为何不能集中地概括人的相貌呢?由这便产生了手相学.社会不是在模仿上帝吗?对一个具有先知能力的人来说,凭一个人的手相,就能预言他将来的生活,这就如人们看到一个律师说他会说话,看到一个士兵说他会打仗,看到一个鞋匠说他会做鞋子或靴子,看到一个农夫说他会施肥耕种一样,并没有更加离奇的东西.让我们举个明显的例子吧.人的天才是非常明显的,要是在巴黎街上闲逛,即使再无知的人看见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从身边走过,也会认出他是个大艺术家.如果是一个笨伯,人们不是也可凭和天才人物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的印象,一眼就可看出来吗?一个普通的人,倒几乎是难以被人发觉的.只要专门观察巴黎社会特征的人,只要看见一个过客,他们大多可以说出他的职业.在十六世纪的画家笔下描述得活灵活现的那些巫魔夜会的神秘事,现在已不成其为神秘了.那一源自于印度的神奇民族,那些为波希米亚人之父的埃及人,不过是让他们的主顾吃了点印度大麻.把扫帚当马骑,从烟囱往外飞,以及那种种千真万确的幻象,比如老婆子变成少妇,疯狂的舞蹈,美妙的乐曲等构成魔鬼信徒那些荒诞行为的一切咄咄怪事,都可以从吃麻醉品产生的幻觉中得到解释.
  现在,许许多多千真万确,得到证实的事都是从神秘学发展而来的,总有一天,这些神秘学会和人们传受的化学和天文学一样得到传播.最近,巴黎设立了斯拉夫文,满洲文教席,设立了像北欧文学一样难以讲授明白的文学教席,这些教席不但不能给人传授知识,反而应该接受教育,教授们也仅能重复有关莎士比亚或十六世纪的那些陈词滥调,然而奇怪的是,作为古代大学最辉煌的学科之一的神秘哲学,却未能在人类学的名目下复原其地位.在这方面,既伟大又幼稚的德国已走在了法国前端,因那儿已经讲授这门哲学,比起那些名目繁多,但只不过是同一回事的哲学来,这门学问有用得多.
  有的人可以从原因的胚胎中看到将来的后果,这就和伟大的发明家可以从俗人不可见的自然效果中看到一种工业,一门科学,这也算不了什么奇特异常,让人大惊小怪了;这只是一种公认的能力所起的作用,从某些意义上说,就好比精神的梦游.因此,如果说各种预测未来的方式赖以存在的这一假设看似荒谬的话,那么事实是存在的.请注意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预言家来讲,预测将来的重大事件并不比猜测过去的历史更费劲,而在不信这一套的人们的观念中,过去与将来都是不可知的.既然业已发生的事件会留下痕迹,那么设想将来的事件有其发生的根源,也就可信了.只要一位算命先生能细致地向您说明在您过去的生活中只有您一人知道的事情,那他也就可以告诉那些存在的前因将带来的后果.在这个意义上讲,精神世界是从物质世界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因果作用应是一致的,当然也有着因各自环境不同而产生的差别.正如物体实实在在地投射在大气中,留下一个影子,被银版摄影在半路上抢拍下来一样,思想,这些真实活跃的创造物,也会印在应称之为精神世界大气的地方,在那里发生作用,带着自己的影子(为表现一些尚无确证的现象,只能采用这些说法)在那里生活,因此,某些具有少见才能的人也就完全可以发现这些思想的形象和迹象.
  至于占卜通灵所利用的方法,只要是问卜人亲手显示过占卜者借以表现其生活吉凶的工具,那要解释其奥秘所在,再也容易不过了.实际上,现实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任何运动都和某个动因相吻合,而任何动因都与整体相联系;因此,整体展现在任何一个细小的运动之中.拉伯雷是近代最伟大的人物,早在三个世纪之前,他就已将毕达哥拉斯.希波克拉底.阿里斯托芬与但丁的思想浓缩为一句话:"人是一个小宇宙".三个世纪之后,瑞典的伟大先知斯维登堡又说地球是一个人.先知与怀疑论的先驱就这样不约而同,道出了最伟大的格言.在人的生命中,就象在地球的生命中一样,一切都是天定的.任何偶然性,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都隶属这一命运.因而,伟大的事物,伟大的抱负,伟大的思想都必然反映在最细小的行动上,而且极其忠实,对一个被称作波希米亚人,江湖骗子,算命先生之类的通灵者来说,只要一个阴谋家洗过一副牌,切过一副牌,那他就会在牌上留下他阴谋的秘密.只要人们承认必然性,也即承认原因的连贯性,那判断性星相学会存在,就会成为过去那样的一门大学问,因为它包括着曾造就过伟大人物居维埃的演绎法;不过,星相学的演绎是自然而然的,不如居维埃那位伟大的天才那样,在工作室度过一个个难眠之夜,进行推断演绎.
  判断性星相学,亦即占卜术,流行了七个世纪,它不如今天这样只影响平民百姓,而是作用于最伟大的智者,作用于帝王.富豪与皇后.古代最伟大的科学之一,动物磁气学,就是从神秘学脱胎而来的,就如化学源于炼丹术士的熔炉,颅骨学,相面术,神经学脱胎于占卜星相之学;这些科学显而易见是新兴的,创建这些科学的伟人们和所有发明家一样,只犯有一个错误,那就是把孤立的事实绝对系统化,而其生成的原因至今还难以分析.居然有一天,天主教会和现代哲学与司法机构达成一致,对通灵术的信徒们及通灵术的神秘仪式下禁令,加以迫害与丑化,因而在神秘学的流行和研究中造成了一个长达百年的令人遗憾的空白.即使如此,平民百姓和许多有识之士,尤其是女性,依然在捐款支持那些能够揭开未来面纱的人士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出钱向他们买希望,勇气与力量,也就是说唯有宗教可以赋予的一切.所以,始终有人在从事占卜星相术,当然也冒着一定风险.幸亏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提倡宽恕,如今的巫师已免受任何酷刑的惩罚,只有当他们从事欺诈行为,占卜问卦时进行恐吓,以勒索钱财,构成诈骗罪时才可能被送进轻罪法庭问罪.不幸的是,在从事这一高妙的通灵术时,往往伴有犯罪与诈骗行为.其原因如下:
  造就通灵者的神奇天赋往往只出现在所谓的愚鲁之人身上.
  他们就如同是上帝选民的圣器,存放着令人类惊讶的灵丹妙药.正是这些愚鲁之人产生了预言家,产生了一个个圣彼得,一个个隐士.只要人的思想保存完整,形成一体,不耗在高谈阔论,耍弄阴谋上,不为文学创作,行政管理,学术研究,发明创造,建立战功等方面的努力所分散,那它就能发出惊人的强烈火焰,因为这火焰一直被抑压着,就像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保存着各个刻面的光彩.只要机会来临,这灵性就会爆发,拥有飞越空间的双翼,洞察一切的神眼:昨日,还是一块煤,今天被一道无名的液体渗透之后,便是一块光芒四射的钻石,除非上帝偶而显示奇迹,不然永远都不可能表现出这种超凡的力量.正因为这样,占卜者几乎总是一些头脑处于浑沌状态的乞丐,一些外表粗鲁的人,就好象卷入苦难的急流,在人生之辙遭碾压的石子,经历的只是肉体的折磨.所谓预言家,通灵者,就是农夫马丁,他曾向路易十八道出了唯有国王知道的秘密,让王上不寒而栗;就是勒诺尔曼小姐,或是跟封丹娜太太一样当厨娘的,或是一位几乎一点没有开窍的黑女人,一个和牛羊为友的牧人,或是一个印度的行乞行者,坐在浮屠旁苦修其身,把自己的精神修炼得胜过梦游者,神通广大.
  自古以来,神秘学的大家往往都出在亚洲.这些人在寻常的情况下往往保持着普通的状况,在某种意义上发挥着导电体的化学与物理功能,时而是惰性金属,时而又成为充满神秘电流的通道;可一旦他们恢复自我,就会进行占卜活动,顿起坏心,结果被送进轻罪法庭,投进监狱.纸牌占卜术对平民百姓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最后一个证明,就是可怜的音乐家邦斯的生死,完全取决于封丹娜太太替茜博太太占卜的结论.
  尽管在十九世纪法国社会全史这样一部篇幅浩繁,叙述详尽的史书中,不能避免地会有某些重复,但封丹娜太太的破屋在《莫名其妙的喜剧家》中已有描写,这里恕不多说.但是,我们仍有必要提醒大家,茜博太太走进老坦普尔街的封丹娜太太家时,就像是英国咖啡馆的常客去这家店中吃饭一样,熟门熟路.茜博太太问卜的历史有多年,她常将一些好奇心十足的年轻姑娘或长舌妇领到封丹娜太太家来.
  给用纸牌算命的女巫当执达员的老佣人没有向女主人通报,就开了圣殿之门.
  "是茜博太太!......进来."她接着说,"里面没人."
  "哦,小妹子,你这么早赶来到底有什么事?"女巫师问道.
  封丹娜太太当时已七十八岁,看她的相貌,像个十足的帕尔卡女神,所以完全不愧于女巫师这一称号.
  "我心里乱哄哄的.给我算个大卦!"茜博太太大声道,"有关我的财运."
  于是,她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解释了一遍,要求给个预言,看看她那卑鄙的希望是否实现.
  "你不知道什么叫大卦?"封丹娜太太若有其事地问.
  "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去见识这玩艺儿!......一百法郎!请原谅就这点钱!从哪里去弄这一百法郎?可我今天不论如何要来一大卦!"
  "我不常算大卦的,小妹子."封丹娜太太答道,"我只在重要的场合给有钱人算大卦,他们付给我二十五个金路易;你知道,算大卦,可费神了,简直要我的命!那神灵在翻江倒海,就在这,就在我肚子里.就如同过去所说的,在赶巫魔夜会!"
  "可我告诉你,大慈大悲的封丹娜太太,这事关系到我的前途......"
  "好吧,凭你给我介绍了许多主顾,我就为你去通一通神灵!"封丹娜太太答道,干瘪的脸上顿时显示出并非假装的恐怖神态.
  她离开了壁炉房那张脏乎乎的旧安乐椅,往一张桌子走去,桌子铺着绿毯,毯子已磨得可以数出线条,左侧睡着一只大得可怕的癞蛤蟆,紧挨着一只笼子,笼子门开着,里面有一只羽毛蓬乱的黑母鸡.
  "阿斯塔洛!来,我的儿子!"她说,用一根长长的织衣针在蛤蟆的背上轻微地扎了一下,蛤蟆仿佛心领神会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你,克娄奥巴特小姐!......留神了!"她又在老母鸡的嘴上轻轻碰了一下,说道.
  封丹娜太太凝神冥思,一动不动;那样子就像是死人一般,两只眼睛翻着白眼,乱转;然后身子一挺,声音低沉地说了声:
  "我来了!"
  她就和机器人一样给克娄奥巴特撒了点小米,拿起大卦,抽风似的洗了下牌,深深地叹了口气,让茜博太太切牌.当活脱脱的死神戴着油腻的头巾,披着吓人的短褂,看着黑母鸡啄着小米,并让名叫阿斯塔洛的蛤蟆爬到分开的纸牌上去时,茜博太太不由得脊背发凉,浑身打哆嗦.只有伟大的信仰才能产生伟大的激情.有还是没有年金,这才是问题,恰如莎士比亚所说.

  第十四章  一个霍夫曼故事中的人物
  女巫打开一本巫书,用沉闷的声音念了一番,接着又细细察看着剩下的小米和蛤蟆往后爬的路线,就这样过了七八分钟以后,她那两只白眼睛才投向纸牌,卜算纸牌的意义.
  "你会成功的!尽管这事并不会像你认为的那样发展."她说,"你有很多事必须做.不过,你不会白费气力,一定会采摘到果实的,你往后要做不少坏事,可对你来说,就像所有在病人身边的人一样,总是要图谋他们的遗产的.做这桩邪恶的事时,你会得到一些重要人物的相助......以后,你会在临终受难时感到后悔,因为你会死在两个越狱犯的刀下,一个是红头发的小伙子,一个是光头的老头子,原因嘛,就是你以后跟第二个丈夫一起搬到乡下以后,那村子里的人猜想你很有钱......小妹子,干这件事,还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全由你自己作主."
  骷髅似的老巫婆表面冷酷的,可心里奋激不已,两只窟窿眼里燃起烈焰.预言一出,封丹娜太太仿佛感到一阵昏眩,那神态象似被人惊醒的梦游者.她神色诧异地望着一切,接着认出了茜博太太,看她满脸惊惧的样子,好象很奇怪.
  "哦,小妹子,"她一改刚才预言时的语调,说道,"你高兴吗?......  茜博太太表情呆滞地望着女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啊!你刚才要来大卦!我把你当作老相识看待.就收你一百法郎......"
  "茜博,要死呀?......"女门房叫道.
  "我跟你说过很可怕的事吗?......"封丹娜太太极天真地问.
  "是的!......"茜博太太从衣兜里摸出一百法郎,放在桌上,说道,"要死在刀下!......"
  "啊!瞧,是你自己要算大卦!但你放心吧,纸牌算出来要死在刀下的人并不都会死."
  "这有可能吗,封丹娜太太?"
  "啊!我的小美人,我可不知道!你自己想扣响未来的门,我一拉门铃,他就来了!"
  "是谁?"茜博太太问.
  "噢,是神灵,会是谁呢!"女巫不耐心地答道.
  "再见,封丹娜太太!"女门房大声道,"我以前没见识过大卦,你真把我吓坏了,噢,别提了!......"
  "太太一个月也不会算两次!"女佣人将看门的女人一直送到楼梯平台,说道,"这太伤身子了,会把她累死的.她现在马上要吃三块猪排,睡上三个小时."
  走在街上,茜博太太的作为,完全如同那些找人请教事情之后,对各种指点所采取的做法.她相信预言中对自己有利的一部分,而对所说的灾难却表示怀疑.第二天,她拿定了主意,思考要把一切全策划好,想办法让邦斯的收藏馆让给她一部分,发一笔大财.因而,在一段时间里,她一心想着把各种方法协调好,以达到目的.上面我们解释过,所有粗野之人不和上等人那样耗费自己的聪明才智,完全集中自己的精神力量,因此当他们拿主意,动用这可怕的武器时,他们的力量极其强大而猛烈,这一现象在茜博太太身上有了无以复加的表现.人一旦拿定主意,就会产生象越狱的奇迹,或情感的奇迹,这位女门房也是这样,在贪心怂恿之下,变得像陷入困境的纽沁根一样强悍,表面看似愚蠢,内心却象专门勾引别人的拉巴尔弗利纳一样精明.
  几天后,在一天早晨七点钟左右,茜博太太见雷莫南克正在开铺门,便假装亲切地凑了上去.
  "怎样才能了解到堆在那两位先生家里的那些玩艺儿究竟值多少钱?"她问雷莫南克.
  "啊!那太容易了."古董商答道,他一口可怕的土话,为了行文清晰,实在没有必要再把它表现出来了,"如果您跟我老老实实的,我可以介绍给您一个鉴赏家,那人很老实,知道那些画值多少,差不了一两个苏......"
  "谁?"
  "马古斯先生,是个犹太人,如今他做买卖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
  埃里.马古斯这个名字在《人间喜剧》中已经再也熟悉不过,用不着再多作介绍,如今他已经隐退,不再做古画古玩的买卖,而是以商人的身份仿效藏家邦斯的做法.大名鼎鼎的鉴赏家们,如已故的亨利,在世的皮诺与莫莱先生,戴雷,乔治和洛埃恩先生,以及博物馆的鉴赏家们,比起埃里.马古斯来,全都是些小孩子,埃里.马古斯可以通过百年积尘,辨认出一部杰作,各种画派与各个画家的笔迹,他没有认不出的.
  这个犹太人是从波尔多来巴黎的,他在一八三五年离开商界,但犹太民族固守传统,按照大多数犹太人的习惯,他依然一身寒酸的打扮.在中世纪,对犹太人的迫害迫使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以避免别人的怀疑,而且老抱怨,哭哭啼啼,叫苦不已.在过去,那是不得已的做法,可习惯成自然,变成了一个民族的本能与陋习.埃里.马古斯什么买卖都做,诸如钻石.古画.花边.高级的古董.珐琅.精美的雕刻.古代的金银器等,出出进进,生意越做越大,发了大财,但到底有多大家产,谁也不知道.的确,世界上的所有古玩珍宝全都汇集到巴黎,二十年来,城里古董商的人数多了十倍.至于画,只有罗马.伦敦与巴黎这三座城市才有买卖.
  埃里.马古斯住在米尼姆路,是一条小街,但路面挺宽,直通罗亚尔广场.他在街上有一座古宅,象人们所说,那是在一八三一年用买一小块面包的钱置下的.这座华美的建筑拥有路易十五时代装饰得最豪华的一套房间,因为这原是莫朗古尔府邸.房子是由这位大名鼎鼎的审计院长盖的,因为他的地位关系,这座建筑在大革命中没受损,既然老犹太人一反犹太人的清规戒律,打定主意要做这幢房子的主人,那请相信,他自然是有道理的.老人和我们大家一样,最终都免不了会染上一种几乎疯狂的嗜好.尽管他与已故的好友高布赛克一样吝啬,还是抵挡不住宝物的诱惑,做起了古董买卖;但是他的口味越来越精,变得十分挑剔,像这种嗜好,只有国王才有,并且这些国王还得有钱,还得喜欢艺术.他与普鲁士的第二个国王如出一辙,普鲁士国王挑选掷弹手,对象得身高六尺才能让他动心,一旦碰到,他便会疯一般地不惜重金,想方设法招进他的掷弹手博物馆;这位退休的古董商,感兴趣的只是那些完美无憾的画,得是画家的真迹,而且还必须是画家第一流的精品.因而,每逢大拍卖,埃里.马古斯从不缺席,他察看过所有的市场,跑遍了整个欧洲.这颗被利欲左右的心冷若霜雪,但一看到珍品,便会热起来,绝对像一个玩腻了女人的色鬼,看到完美的姑娘,便激动不已,一心追逐无可挑剔的美女.这位爱画的唐.璜,这位理想的崇拜者,他在艺术欣赏中得到了比吝啬鬼看着黄金更高级的享受.他生活在一个名画构成的后宫里!
  存放他那些宝物的地方,如同君主儿女的住所,占了房子的整个二楼,房子经埃里.马古斯精心装饰,显得富丽堂皇!窗子上挂着最漂亮的威尼斯绣金窗帘.镶木地板上铺着最华丽的萨伏纳里地毯.近百幅名画都配光彩眩目的画框,每个框子都重新描过金,那是由塞尔维亲笔描的,别有意趣.埃里觉得塞尔维是巴黎城唯一认真的描金匠,老犹太人亲自教他使用英国金,这种英国金比法国金箔工制作的不知要好多少.在描金这一行中,塞尔维的地位就如同装订业的图弗南,是一位热爱自己作品的艺术家.整套房间的窗户全装有钉有铁皮的护窗板.埃里.马古斯住在三层顶楼的两个房间里,里面的家具很寒酸,装满了破衣烂衫,散发出犹太人特有的气味,虽然人到暮年,但他始终没有转变过去的生活方式.
  底层摆满了犹太人做交易的画与从国外运来的一箱箱东西,还有一个很大的画室,莫莱差不多专门在这儿为他出力,可莫莱是现代最精妙的古画修复大师,本应由美术馆聘用的.底楼还有他女儿的一套房间.女儿是犹太人晚年的结晶,自然也是犹太人种,她和所有的犹太姑娘一样,长得十分漂亮,体现了亚洲人种的那份纯粹和高贵.诺埃弥由两位疯狂热情的犹太女仆负责照料,还有一位叫阿布朗戈的波兰犹太人给她当前哨把门.阿布朗戈曾阴差阳错地卷入了波兰事件,埃里.马古斯由于种种盘算,救了他一命.平常,阿布朗戈守着这座死气沉沉,阴暗而又荒凉的房子,呆在门房,带着三条凶狠无比的狗,一条是纽芬兰狗,一条是比利牛斯山种,还有一条英国种的獒狗.
  下面可看到,犹太人的安全是以何等谨慎的预防措施为基础的,他可以毫无忧虑地旅行,安安心心地睡觉,用不着担心别人来暗害他最宝贝的女儿,或来偷窃他的画与他的黄金.阿布朗戈的工钱每年增加两百法郎,只等马古斯离世之后再也不会有什么收入了,只是,马古斯教会了他在居民区放高利贷.不管来什么人,阿布朗戈都非得透过门房那装着粗粗的铁栏杆的小窗户看一眼,才开门放行.这个门房和赫拉克勒斯一般,力大无穷,他十分爱戴马古斯,就像桑丘.潘沙待堂吉诃德一样.那几条狗白天都给关着,吃不到一点东西;到了晚上,阿布朗戈才把它们放出来,据老犹太人狡猾的办法,让一条狗守在花园的一根柱子下,柱子上挂着一块肉;另一条狗守在院子里的一根同样的柱子下;还有一条守在底层的大厅里.你们自然明白,这些狗本能就是守家的,如今又被饥饿困得死死的,所以,即使见到一条好看的母狗,它们也不会离开那夺彩竿下的宝地;它们不会离开一步,去嗅什么东西.如果来了什么陌生人,这三条狗准都以为那家伙是来抢吃的,因为那杆子上的肉到第二天早晨阿布朗戈醒来后才拿下来给它们吃.这一套狠毒的方法有着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这几条狗从来不叫,马古斯凭自己的才能已让它们恢复了野性,像莫希于人一样狡猾又野蛮.后来有一天,几个坏家伙见房子静静的,贼胆也大了,便不加考虑,以为这下准能把犹太人的钱箱洗个精光.其中一个受命充当先锋,爬上花园的围墙,要往下边跳:獒狗明明听到了动静,但让那人往下跳.等到那家伙的脚近了,它猛地一口咬下,吃进了肚子.那贼居然还鼓足勇气又翻过墙头,拖着那条只剩下骨头的腿一直向前走,最后昏倒在同伴的怀里,被抬走了.《司法报》自然没有放过这条奇妙的巴黎夜新闻,刊登出来之后,被作为了捧场的笑话.
  马古斯已七十五岁,可他可能一直活到一百岁.他过着跟雷莫南克兄妹差不多的日子.所有的费用不超过三千法郎,其中还包含给女儿开销的钱,世上任何人的生活都不象这个老人的有规律.他每天天一亮起来,吃一点抹有蒜泥的面包,算是午餐,然后一直挨到吃晚饭的时间.晚餐也同样简陋得如修道院里的一般,全家在一起吃.从他起床到中午这段时间,怪老头在那间摆着耀眼的宝物的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先把家具与画上的灰全都掸净,然后开始欣赏,从来没有厌倦的时候.接着,他再下楼到他女儿房间去,沉浸在做父亲的幸福之中;最终,他出门到巴黎四处奔跑,观察拍卖的情况,参加各种展览等等.见到一件和他的条件相符的宝物,他便会精神焕发,又有了事要动手,要策划,又有了马伦戈战役,可以一显身手了.他耍尽手腕,一定要用便宜的价格把新相中的贵妃弄到手不可.马古斯有一张欧洲地图,有宝物的地方,图上标得一清二楚.他委托各地的同伴为他打探行情,当然也给一笔奖赏.不过,花了如此的心血,自有非凡的回报!......
  拉斐尔的两幅画不知下落,拉斐尔迷们坚持地四处寻访,但它们就在马古斯手中,他手上还有那幅名叫《乔尔乔涅情人》的真迹,画家当年就是为这位女性而死的,眼下所说的那些真迹不过是马古斯手中持有的这幅名画的临本,据马古斯估算,此画价值五十万法郎.犹太人还藏有提香的名作《基督葬礼》,这是提香为查理五世画的,大画家派人给天皇送画时还附了一封亲笔信,现在此信就贴在画的下角.马古斯还有提香的另一幅真迹,腓力二世的所有肖像都是据此作画成的.犹太人收藏的另九十七幅画都具有同样的气派与声名.因此,马古斯嘲笑我们的美术馆,因为阳光从玻璃窗照进馆里,那玻璃的作用就像凹凸镜,把最美的作品都磨损了.画廊只能从顶上取光.马古斯每次总是亲自启闭收藏馆的护窗,对他的画,就如同对他的另一个宝贝......女儿一样,简直无微不至.啊!老画迷深知名画之道!在他看来,任何名作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并且每天都有变化,它们的美取决于光线,是光线赋予它们不同的色彩;他谈起画来,就像以前荷兰人提起自己的郁金香;而且他总是在一定的时间,当天气晴朗,某幅名画光辉璨烂,色彩纷呈之时,前来欣赏.
  这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上穿一件不值钱的大褂,内衬一件已穿了十个年头的丝绸背心,下着一条脏兮兮的裤子,光秃秃的脑袋,深陷的面孔,稍稍抖动的胡子,标枪似的白须,咄咄逼人的尖下巴,牙齿一个不剩的瘪嘴巴,一双眼睛像狗眼一样发亮,两只手瘦骨嶙峋,没一点肉,鼻子像座方尖碑,皮肤粗糙冰冷,他笑着看这些天才的奇异创作,在这一幅幅静止不动的画当中,他简直就象一幅活图画!一个犹太人,置身于三百万的家财之中,这永远都是人类可以提供的最奇美妙的景观之一.我们的伟大演员罗伯尔.梅达尔,不管他有多么卓越的演技,都无法达到这种诗情画意.世界上,这类心中有着某种信仰的怪物就数巴黎这座城市最多.伦敦的怪物最终总会厌倦自己的嗜好,就像他们厌倦自己的生活一样;在巴黎,狂人们跟他们的癖好能心心相印,幸福相处.你可以常碰到邦斯.埃里.马古斯之类的人物,身穿十分寒酸的衣服,那鼻子像法兰西学院的常任秘书一样,总往两边翘!一副对什么都无关紧要,什么都没感觉的样子,既不注意女人,也不注意橱窗,仿佛漫无目的地走去,口袋空空的,连脑子里也好像是空空的,见到这种人,你准会纳闷他们有可能属于巴黎哪个部落.这些人可都是收藏家,百万富翁,地球上最狂热的人,他们为搞到一只杯,一幅画,一件稀奇的东西,会不惜上轻罪法庭,弄个声败名裂,埃里.马古斯在德国便做过这种事情.
  这就是雷莫南克神秘地领茜博太太去求见的专家.每次在大街遇到埃里.马古斯,雷莫南克都要向他求教.犹太人也多次通过阿布朗戈借钱给这个老伙伴,他知道此人还是可信的.米尼姆距离诺曼底街只有两步路,所以不到十分钟,两个想亮一手的同谋就到了.
  "您去见的是巴黎最富的老古董商,最在行的专家......"雷莫南克说.
  茜博太太简直惊呆了,面前的小老头穿着连茜博也不屑缝的上装,正监视着他的那位古画修复师在底层冷嗖嗖的大厅里聚精会神地修补古画;当茜博太太遇到那两只像猫一样狡猾.冰冷的眼睛射来的目光时,她不由得浑身打哆嗦.
  "有什么事,雷莫南克?"他问.
  "有一批画需估价;巴黎只有您才能告诉我这样一个可以的锅商那些画能出什么价,我又不像您,没成千上万的家财!"
  "画在哪儿?"埃里.马古斯问.
  "这位就是为那位先生住的房子看门的,还替那先生家做杂务,我跟她都讲妥了......"
  "货主叫什么?"
  "邦斯先生."茜博太太答道.
  "我不认识他."马古斯说道,一副坦诚的样子,一边轻踩了一下那位修补古画的画家的脚.
  画家莫莱知道邦斯收藏馆的价值,他猛地抬起脑袋.这种手段只能在雷莫南克与茜博太太头上耍一耍.犹太人的那两只眼睛就像是量黄金的天平,一斜便称出了女门房有多少份量.这两人肯定不知道邦斯老人与马古斯之间常在暗中较量.事实上,这两位冷酷的收藏家一直相互嫉妒.所以,犹太人方才是心中一亮,他从来也不敢希望有一天能踏进那个戒备那么森严的后宫.巴黎唯有邦斯收藏馆能和马古斯收藏馆抗衡.犹太人比邦斯晚了整整二十年才想到当收藏家;可因为他既是收藏家又是商人,邦斯的收藏馆对他是封闭的,对杜索姆拉尔,亦是如此.邦斯与马古斯两人心里都一样嫉妒.但那些拥有画廊的人们所追求的名声,他俩却都不喜欢.对埃里.马古斯来说,能够仔细瞧一瞧老音乐家那些绝美的藏品,实在太幸福了,无异于一个追逐女人的家伙,虽然朋友对他一再隐瞒,但他还是潜入了朋友那位漂亮的情妇房中.雷莫南克对这个怪人很敬重,凡是真正的力量,哪怕是神秘的,也都具有吸引性,这让女门房变得伏伏贴贴,格外温顺.她失去了平日在门房里对待房客和那两位先生的横蛮口气,接受了马古斯的条件,答应一定在当天把他领进邦斯的收藏馆.这等于将敌人领入阵地的心脏,在邦斯的心扎上一刀.十年来,邦斯从来不许茜博太太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家,家里的钥匙都由他自己保管,由于她对古董的看法和施穆克完全一致,所以也就答应了.事实上,善良的施穆克把邦斯的这些宝贝当作小玩艺儿,为邦斯的癖好感到遗憾,无形中影响了女门房,也看不起这些古董,从而保证了邦斯的收藏馆在很长时间内没受任何外人侵入.
  自从邦斯病倒在床上后,施穆克接管了他在戏院和寄宿学校的位置.可怜的德国人忙得只能在早上与吃晚饭的时间见他朋友一面,尽自己的努力勉强把一切事情做好,保住他们俩原来的主顾;但他内心痛苦不已,加上这么多事,弄得他精疲力尽.寄宿学校的女学生和戏院的人从施穆克那儿了解到了邦斯得病的情况,看到可怜人总是这么伤心,于是常常向他打听消息;钢琴家实在太悲痛了,连那些无动于衷的人也被打动,显出同情的样子,那神情,就像巴黎人听到出现了最大的不幸.善良的德国人与邦斯一样,生命之源受到了打击.他既经受着自己的痛苦,同时也为朋友的病而悲痛.为此,每次教课时,他有一半时间都在讲邦斯;他经常傻呵呵地中途停止讲解,想起朋友的病来,连年轻的女学生也静静地听他解释邦斯的病情.课间休息时,他往往抽空跑回诺曼底街,看看邦斯.半个月来,茜博太太尽可能不断增加病费的开销,托管的钱用光了,她连连告急,钢琴教师惊恐不安,但他却出于意外地感到自己竟有勇气强压住了内心的恐慌.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要赚钱,而这只是为了家里不少钱,当一位女学生真的为两位朋友的处境所感动,问施穆克怎能忍心把邦斯一个人丢在家里时,他像个蒙在鼓里的老实人,带着纯洁的微笑答道:
  "小姐,我们有茜博太太!那可是个宝贝!是颗珍珠!把邦斯服侍得像个王子!"
  但是,施穆克一出门,这家,这病人也就随茜博太太怎么摆布了.半个月来,邦斯没有吃什么东西,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茜博太太要铺床,只能扶着他起来,叫他到安乐椅上去坐一坐.这样的身体,邦斯怎可能监视住茜博太太这个所谓的天使呢?不用说,茜博太太是趁施穆克吃饭时去埃里.马古斯家.
  茜博太太回来的时候,德国人正在和他生病的朋友说再见.打从她知道邦斯可能有一笔财产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手下的这位单身汉,就像孵小鸡一样总守候在他身边!她坐在床前的一张舒服的安乐椅上,用她这一类女人的拿手好戏,东家长西家短地不停地唠叨,给邦斯解闷.下面我们可以见到,这个女人摇身一变,变得讨人喜欢,很温柔,心也细,总替人着想,以马基雅维里式的手腕,在老人邦斯的心目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第十五章  看门老太婆的闲聊与手段
  茜博太太被封丹娜太太那一大卦的预言吓毁了,她在心底暗发誓,一定要来软的,用纯粹为道义性的卑鄙手段,最终达到目的,让先生的遗嘱写上自己的名字.十年里,她一直不知道邦斯收藏馆的价值,现在在她看来,这不是整整十个春秋的忠诚.老实与无私的表现吗,她只希望这笔雄厚的资本能得到兑现.自从那一天,雷莫南克一句金言,唤醒了这女人心中那条在躯壳中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毒蛇,激发了她发财的欲望之后,她就用潜藏在心底的所有邪念喂它,下面,我们可以见到,这条蛇给她出的主意,她是如何付诸实施的.
  "唉,他喝点什么了,咱们那个小天使?他是不是好些了?"她问施穆克.
  "不好!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不好!"德国人擦着眼泪回答她道.
  "噢!您也不要太紧张了,我亲爱的先生,有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假使茜博死了,我也不会像您这样愁眉不展的.算了!我们的小天使身体结实着.再说,他以前据说很规矩的!您不知道规矩人寿命有多长!他现在病得很重,这不假,可有我这样照顾他,他会好的.放心吧,去干您的事,我来伴着他,设法让他把大麦水给喝了."
  "没有您,我真要愁死了......"施穆克说,一边紧握了一下他这位好主妇的手,表示信任.
  茜博太太擦着眼睛走进邦斯的房间.
  "怎么了,茜博太太?"邦斯问.
  "是施穆克先生把我心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他在为您哭,好像您死了似的!"她回答道,"尽管您身体不好,但还不至于糟到为您哭的地步;但这给我影响太大了!我的天哪,我真傻到这个份上,对别人这么喜欢,心里就惦记着您,比对茜博还关心!因为说到底,您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除了同为夏娃的后代,又不沾亲带故的;哎,说实话只要提到您,我心里就乱糟糟的.只要能见到您像平常那样走动,吃饭,从古董商手里弄得到东西,我砍掉一只手也甘心,当然是左手,就当您的面砍......要是我有孩子,我想我一定会像爱您一样爱他,真的!喝吧,我的宝贝,满满一杯!您喝,先生!布朗先生说过:'要是邦斯先生不想去拉雪兹神父公墓,那他便多喝水,一个奥弗涅人白天能拉多少水卖,他就该喝多少.,所以,您就喝吧!喝呀!"
  "可我在喝,我的好茜博太太......喝这么多,把我的胃都给装满了......"
  "好,这就好!"女门房接过空杯子,"您这样就有救了!布朗先生有个跟您一样的病人,他的孩子一点也不管他,得不到别人照顾,没有水喝,结果就因为这个病死了!......您看,得喝水,我的小宝贝......那人两个月前才埋了......您知道,我亲爱的先生,如果您死了,那个好人施穆克也就跟着您完了......他像个孩子,说实话.他多爱您,那人羊羔一般!连女人也没有像这样爱一个男人的!......喝也喝不下,吃也吃不下,半个月来与您一样瘦多了,瘦得皮包骨头......这都让我看了嫉妒,因为我也很喜欢您;可我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还没有胃口,甚至相反!由于不停地上楼下楼,我两条腿酸得厉害,到了晚上,像块铅一样一倒.不是吗,为了您,我都顾不上可怜的茜博了,吃喝让雷莫南克小姐来管,他对我嘀咕的,因为吃得糟极了!我跟他说,人嘛,也得知道为别人受苦,还解释说,您病得实在很重,不能离开您......您又没什么钱,雇不起人照顾您!我在这儿帮您做事,给您照顾家,都十个年头了,要是来个女看护照顾您,我还受不了呢......那些女人,全都靠她们那张嘴!她们吃起饭来顶十个,要吃糖,要喝酒,要用脚炉,样样图舒服......要是病人不在自己的遗嘱上列上她们的名字,她们还偷东西......您今天如果雇了个女看护到这里来,明天就会发觉少了一幅画,少了一件什么东西......"
  "噢!茜博太太!"邦斯控制不住自己,叫道,"不要离开我!......不许别人动我的东西!......"
  "有我在"茜博太太说,"只要我还有气力,我就会在这儿......放心吧!布朗先生也许对您的宝贝东西在打什么主意,他不是就想给您雇一个女看护照顾您......我把他给顶回去了!我对他说:'先生只要我,我也知道他的习惯,他了解我的习惯.,他被我一说,不吭气了,雇来照看病人的女看护,全都是贼!我就恨这种女人!......您才不知道她们多么有心计.有个老先生............要知道,还是布朗先生对我说的............对啦,有个叫萨巴迪埃太太的,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以前在王宫市场做拖鞋生意的......您知道在王宫那边有个市场,后来给掸了......"
  邦斯点头.
  "好......那女人,没有运气,她男人什么酒都喝,中风死了;可她人长得很漂亮,得说实话,这长相没有给她任何好处,尽管别人说,她有些好朋友,是当律师的......就这样,因为命不好,她专门做侍候产妇的活计,家住巴尔杜贝克街.后来,她还照顾过一个老先生,请别见怪,那人害了尿道的毛病,像阿图瓦人打井一样给他导尿,得好好照顾,那女人只得搭一张帆布床,睡在老先生的房子里.这些事,说出来都没人相信!您也许会对我说:'男人呀,做什么事都不守规矩!他们太自私!,总之,您可以理解,那女人就呆在那里,跟那先生聊天,给他消愁,跟他讲故事,逗他说话,就像我们目前这样,是不是,两个人一起瞎聊......她最后知道这病人也有几个侄子,他们都是些魔鬼,让他吃了很多苦,说白了,我亲爱的先生,那位女人救了那个先生的命,做了他的老婆,他们生了个孩子,很漂亮,住在夏尔洛街开肉铺的布尔德旺太太是那女人的亲戚,做了孩子的教母......这回真是运气来了!......我,也结了婚;可我就是无孩子,我可以说,全是茜博的错,他太爱我了;因为,要是我想......算了.拖家带口的,我们怎么办,茜博和我三十年来老老实实做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我亲爱的先生!可让我觉得安心的,是我从没有拿过别人一里亚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就算假设吧,这没关系的,因为再过六个星期,您一定能恢复健康,到街上去闲逛.哦,就是您把我写到您的遗嘱上去,我也会不安心的,非得找到您的继承人,把钱还给他们才行......只要不靠自己汗水挣来的钱,我都很害怕......您会对我说:'可是,茜博太太,您别这样折磨自己;这钱是您自己得来的,您照顾这些先生,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您每年要给他们节省一千法郎......,处在我的位置上,您知道,先生,存个万把法郎的厨娘有的是.就算假设,有人也会对我说:'那个让人敬仰的先生给您留一小笔养老金,也是应该的!......,噢,不!我,从不图什么......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的女人做好事是为了贪图小恩惠......这就不是做好事了,是不是,先生?......我这个人,从不去教堂!我没时间;可是我的良心会告诉我什么是好事............不要这么乱动,我的小猫!......您别在身上乱抓!我的天,您脸色多黄啊!您黄得都变成棕色了......真奇异,短短二十天,人就会黄得像个柠檬!......老老实实,这就是穷苦人的财富,人总得有点东西!就算假设,要是您活到了头,我第一个会跟您说,您该把属于您的一切东西都给施穆克先生.这是您本应该做的,因为您整个家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这个人,这么爱您,就像狗爱主人一样."
  "对!对!"邦斯说,"我这辈子只有他爱我......"
  "我没这么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算了!您是把我当女佣人,普通的厨娘,好似我没心肝似的!啊!我的天!十一年来给两个单身老头操碎了心!一心一意照料他们,为了给他们找到一块好的布里奶酪,一跑就是十来家小店,让人说闲话,为了让你们吃到新鲜黄油,甚至跑到中央菜市场去;什么事情都得注意,十年来我没有砸坏您一件东西,连只角都没有碰坏过......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可到头来却落得一个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先生的心里明明对你没感情,可你却把先生服侍得像王子一样,就是小罗马王也没有侍候得像你这么周到!......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得到像您这样的照顾!他年纪轻轻就死了,这就是个证明......唉,先生,您真不公平......您恩将仇报!还不就是因为我只是个看门穷老太!啊!我的天,您难道也认为我们都是些狗?......"
  "天哪,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说到底,您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您给我讲讲,我们这些看门的为什么就被别人这样对待,谁都觉得我们没有感情,讥笑我们,可这世道不是在讲公平吗!......我!难道就不值别人的女人!我以前可是巴黎最美丽的一个姑娘,人家叫我牡蛎美人,每天都有人向我表白爱情,一天有七八回......要是我乐意!噢,先生,您认识对门那个卖废铜烂铁的矮个子男人吧,就算假设,要我做了寡妇,他会闭着眼睛娶我,他,一见到我,就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天对我说:'啊!您的胳膊真漂亮,茜博太太!......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您的胳膊是面包,我是黄油,我躺在了上面!......,看,先生,看看这两只胳膊!......"
  她说着卷起衣袖,露出世上最漂亮的胳膊,要说她的手有多红有多干瘦,她的胳膊就有多白多滋润;这胳膊非常丰满,圆滚滚的,还有小窝窝,就像利剑出鞘,从那普普通通的美利奴粗呢衣袖中往外一亮,使邦斯一阵眩目,不敢细看.
  "我的刀劈开过多少牡蛎,"她继续说道,"我这两只胳膊就打开过多少个心!看,这是茜博的,这可怜的宝贝,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为我向悬崖下跳,可我为了您,扔下他不管,我是错了.什么办不成的事,我都为您做,但您却来一声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听我说,"病人说,"我又不能管您叫我的妻子,我的母亲......"  "不,我这一辈子,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把谁放在心上了!......"
  "让我说!"邦斯接着说,"噢,我刚才是讲施穆克."
  "施穆克先生!对,这是个有良心的."她说,"是的,他是爱我,因为他穷!有了钱,人就没有心肝了,您是有钱!您去雇个女人侍候您吧,看她会让您过什么日子!她会把您折磨得像只鳃角金龟......医生说让您多喝水,她肯定什么都不给您吃!把您往死里送,好夺您的东西!您不配茜博太太的侍侯!......算了!等布朗先生来,您让他给您找个女看护侍候您!"
  "唉,见鬼!请听我说!"病人生气地嚷叫道,"我讲我朋友施穆克,又没有讲什么女看护!......我心里很清楚,真心实意爱我的,只有您与施穆克!......"
  "您不要这么生气好不好!"茜博太太叫了起来,向邦斯冲去,按他睡下.
  "可我不爱您吗?......"可怜的邦斯说.
  "您爱我,这,是真的吗?......算了,算了,对不起,先生!"她一边哭一边说,擦着眼泪."唉,是的,您是爱我的,就像主人爱仆人,实际就是如此......给仆人扔个六百法郎的养老金,就像朝狗窝里扔块面包!......"
  "啊!茜博太太!"邦斯叫了起来,"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您不了解我!"
  "对!您对我是比较爱!"她见邦斯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您把您好心的胖茜博太太作为您母亲那样爱,是不是?是这样,我是您的母亲,是你们俩的母亲!......我的孩子,啊!我要是知道谁让您受这个气,我一定把他们的眼珠给挖出来,哪怕上法庭,上重罪法庭!......那些家伙该死,砍头还便宜了他们!......您心这么善良,这么软,您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上帝创造了您,让您到世上来是为了使一个女人幸福的......是的,您定会让她幸福的......这看得出来,您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打一见到您待施穆克先生那么好,我心里就想:'不,邦斯先生这一辈子真是白过了!他天生就是个好丈夫......,是的,您是爱女人的!"
  "唉!是的,"邦斯说,"但我从来没有过女人......"
  "真的?"茜博太太大声道,带着引诱的神态靠近邦斯,拿起他的手,"您不懂有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是什么滋味?这可能嘛!我,要是您,要是不尝尝人世间这最大的幸福,我就不离开这个世界!......可怜的小宝贝!要是我还像当年那个样,说实话,我一定会抛下茜博和您过!可是您长着这么一个鼻子,多神气,您是怎么弄的,我可怜的小天使?......您会对我说:'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了解男人的!......,她们随便地结婚,叫人可怜,真是不幸.我呀,我觉得您一定有成打的情妇,什么舞女啦,女戏子啦,公爵夫人啦,您不是经常不在家嘛!......见您一出门,我就对茜博说:'瞧,邦斯先生又到那些丢人的地方去逛了!,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是这么说的,因为我认为有很多女人爱着您!老天爷创造了您,就是让您得到爱的......噢,我亲爱的好先生,您第一次在这儿吃晚饭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嗬!您让施穆克先生多高兴啊,您自己也感动了吧!他第二天还高兴得落泪,对我说:'茜博太太,他在这里吃的晚饭!,弄得我也跟着落泪,傻乎乎的.后来,当您又到城里到处逛,上人家家里吃饭,他多么伤感!啊!您做得对,是应该让他做您的继承人!对,这个好人,这个可爱的男人,对您来说是一个家!......别把他忘了!不是这样,上帝不会让您进天堂的,只有那些对得起自己的朋友,给他们留下年金的人,上帝才让进天堂."
  邦斯一再想回答,可没法插话,茜博太太像刮风似的不停地说.如果说人们已经有了办法,可以叫蒸汽机停止转动的话,但要让一个看门的女人的舌头停止活动,恐怕得让天才的发明家绞尽脑汁.
  "我知道您要和我说什么!"她继续说,"我亲爱的先生,人生病时立张遗嘱不会要命的;要我是您,就得预防万一,我就不愿丢下这只羊羔,他可是善良的上帝的好绵羊;他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意让他落到那些强盗一般的生意人与全是坏蛋的亲戚手中!瞧,这二十年来,有过什么人来看望过您吧?......您要把您的财产留给他们?有人说这里的东西哪一样都值钱,您知道吗?"  
  "我明白."邦斯说.
  "雷莫南克知道您是个收藏家,他自己是做旧货买卖的,他说只要您走之后把您那些画给他,他愿意给您三万法郎的年金......这可是好买卖!我要是您,这笔买卖做定了!可我觉得他跟我说这话是在笑话我......您应该提醒施穆克先生,让他知道所有这些玩艺儿的价钱,因为他这个人,很容易会被人骗的,像个孩子,您这些美丽的东西值多少钱,他可一点都没有数!他根本就不在意,如果他不是为了对您的爱,一辈子都把这些东西保留着,要是他在您走后还活着,他会把它们当作一块面包送人的.您一死,他也活不长!可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他的,会对付别人的!......有我与茜博在."
  "亲爱的茜博太太,"邦斯被这阵可怕的表达说动了心,凡是平民百姓说的话,那感情好像都是很天真的,"要是没有您与施穆克,我该怎么办呢?"
  "啊!我们的确是您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这真不错!可两颗善良的心抵得过所有的亲属.不要与我讲什么亲属了!就像以前那个演员说的,亲属就好比舌头,是世界上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东西......您的亲戚,都在哪里呢?您有吗,有亲戚吗?......我从来未见过......"
  "就是他们把我气倒在病床上!......"邦斯极悲痛地嚷道.
  "啊!您有亲戚!......茜博太太猛地站起来,仿佛那椅子像是突然烧红了的铁."哎哟,他们真客套,您的亲戚!怎么回事!到今天早上,整整二十天了,您病得都快死了,但他们还没有来问过一声!这一切,做得太过分了!......要我是您,我宁可把财产送给育婴堂,也不留给他们一个子儿!"
  "哦,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想把我所有的一切留给我的小外孙女,她是我嫡堂外甥卡缪佐庭长的女儿,您知道,就是两个月前有个早上来过的那个法官."
  "啊!就是那个小矮胖子,叫他那群下人来为他老婆赔罪的......那个......那个贴身女仆还没完没了地向我打听您的,那个老妖精,我恨不得用扫帚柄给她的丝绒短斗篷打打灰!哪儿见过女佣人披丝绒短斗篷的!没见过,我发誓,这世道都颠倒了!为什么要闹革命?有钱的叫花子,要是有法子,就去吃两顿夜饭吧!可我说法律是没用的,要是连路易.菲利普都保不住自己的地位,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呢;因为归根到底,要是我们都平等的话,不是吗,先生,一个女仆就不该披丝绒短斗篷的,我茜博太太,老老实实做了三十年的人,我就没有......这事可真绝!是什么人,都看得出,女佣人就是女佣人,像我,就是个看门的!为什么当兵的肩上都有肩章,披着菠菜籽形状的流苏?各有各的等级!喂,您想要我直说吗?告诉您,法国完了!......皇帝在的时候,不是吗,先生,情况就不一样.我就对茜博说:'看,你看见了吧,家里的女佣人披丝绒短斗篷,这家人准是没良心......,"
  "没心肝!是的."邦斯答道.
  于是,邦斯跟茜博太太吐出了他的辛酸与委曲,茜博太太不停地咒骂那些亲戚,对这个悲惨的故事的每一句话都显示了极端的同情.最后,她哭了!
  要理解茜博太太与老音乐家之间突然产生的亲情,只需设想一下这个单身汉的处境:生平第一次病得这么重,倒在床上受罪,孤单单一个,独自打发日子,加上害了肝病,痛苦难言,那日子就更难熬了,因为这病把最美满的生活都给葬送了,且他无事可做,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陷入了巴黎人那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心里老惦记着巴黎城不花钱就能见到的一切.这种极度昏暗的孤独,这种苦痛,它对精神的打击要比对肉体的打击更大,生活的空虚迫着单身汉去依赖照顾他的人,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紧抓着木板不放,更何况这人生性软弱,心又软,又易轻信别人.所以,邦斯乐滋滋地听着茜博太太闲谈.施穆克与茜博太太,还有布朗大夫,就是整个人类,而他的房间就是整个宇宙.既然人得了病,就会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目光可达的范围,而且一般表现出自私的心理,依恋房间里的人与东西,那么一个老单身汉,没有人关心,一辈子都没有过爱,他会迷恋到何种程度,大家自可判断.病了二十天,邦斯有时竟会为没娶玛德莱娜.威维为妻感到后悔!同样,二十天来,茜博太太在病人的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他觉得要没有她,那就完了;施穆克对可怜的病人来说是另一个邦斯.茜博太太的手段妙就妙在无心中表达了邦斯自己的心思.
  "大夫来了."她听到了门铃声,说道.
  她说着扔下了邦斯,知道犹太人与雷莫南克到了.
  "不要弄出声,先生......"她说,"别让他发觉什么!动了他的宝贝,那他可不得了."
  "只要随便走一圈就够了."犹太人拿出一副小型望远镜,一个放大镜,说道.

  第十六章  一天天堕落
  收藏着邦斯收藏馆大部分作品的客厅是一间法国贵族雇用的设计师们一般设计的那种老式客厅,宽二十五尺,长三十尺,高十三尺.邦斯拥有的六十七幅画都挂在客厅的四面墙上,墙壁装有白色描金的护壁板;但因年代已久,描金也已泛红,壁板已经发黄,倒造成了和谐的色调,丝毫没有损坏画的效果.雕柱上放着十四尊雕像,有的在墙角,有的在画的中间,雕像的底座全出自布尔之手.沿墙摆着几个齐肘高的乌木雕花橱,堂皇富丽,橱里放着古玩.客厅中间,一排雕花的餐具柜把世上最为珍奇的手工艺品展现在人们面前:象牙,铜器,木雕,珐琅,金银器,瓷器等等.
  犹太人一迈进这间至圣所,就径直朝四件珍品走去,他认出这是整个收藏品中最精美的四件,这些画家的作品是他所缺少的.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博物学家们没有采集到的标本,为了这些标本,他们会不备从西到东,跑遍全世界,足迹布满热带,沙漠,大草原,沼泽地,原始森林.第一幅是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第二幅是弗拉.巴尔托洛梅奥.德拉.博尔塔的,第三幅是霍贝玛的一幅景物画,最后一幅是阿尔布雷希.丢勒画的一幅女人肖像,是四件宝物!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是绘画艺术中一个辉煌的里程牌,集三大画派的精华于一身.他本是威尼斯的画家,后来到罗马在米开朗琪罗引导下学习拉斐尔的画风,米开朗琪罗有心拿他和拉斐尔对阵,通过手下的这员干将,跟那位艺术之王一争高低.因而,这位懒惰的天才将威尼斯画派的色彩,佛罗伦萨画派的布局与拉斐尔的风格溶汇于他创作的为数极少的几幅画中,据说,这些画的底图是米开朗琪罗绘的.只要细细观看一下巴黎美术馆的那幅《巴乔.班迪内利肖像》,就能看到集三大画派之气派为一身的塞巴斯蒂亚诺在艺术已达到如何完美的境界,他的这幅画可与提香的《戴着手套的人》,拉斐尔的那幅兼有柯勒乔之妙的《老人肖像》与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查理八世》相媲美,毫不逊色.这四颗珍珠是一样的水色,一样的光泽,它们一样圆,一样亮,具有一样的价值.人类的艺术已到了极致,再也不能超越.它胜过了自然,因为自然界的原物只具有短短的生命.塞巴斯蒂亚诺这位伟大的天才虽懒得不可救药,但他的作品是不朽的,邦斯收藏的,是他的那幅画在板岩上的《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此作之清新.完美与深刻,甚至为《巴乔.班迪内利肖像》所赶不上.弗拉.巴尔托洛梅奥画的是《神圣家族》,这幅画被很多鉴赏家当成了拉斐尔的作品.霍贝玛的画若拍卖可值六万法郎.至于阿尔布雷希.丢勒,他的这幅女人肖像酷似纽伦堡的那幅有名的《霍尔兹舒尔肖像》,巴伐利亚,荷兰与普鲁士国王曾出价二十万法郎想买这幅作品,但几次都没有成功.霍尔兹舒尔骑士是阿尔布雷希.丢勒的朋友,丢勒画的莫非是骑士的妻子或女儿?......这种假设也许是成立的,因为邦斯这幅画上的女人姿态和另一幅的显然是对称的,纹章的置法,在两幅肖像画上是一致的.最后,画旁所标的"四十一岁"和纽伦堡的那幅画所提示的年龄正合适,纽伦堡的霍尔兹舒尔家族一直奉若神明地收藏着《霍尔兹舒尔肖像》,最近刚完成了此画的雕版.
  埃里.马古斯依次盯着这四幅杰作,不由热泪盈眶.
  "若您确保我出四万法郎就能得到这几幅画,我每幅画给您两千法郎的酬金!......"他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道.听到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一笔钱,茜博太太吓呆了.
  犹太人赞叹不已,或更确切地说,他欣喜若狂,精明的脑袋与贪婪的习性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正如大家所见到的,他整个儿迷醉了.
  "那我呢?......"雷莫南克问,他对画还不在行.
  "这里的一切全都一样!"犹太人狡诈地咬着奥弗涅人的耳朵说,"随便挑上十幅,跟我一样条件,就发财了!"
  这三个贼我望着你,你望着我,贪欲受到了满足,每人都在品尝着这人间最大的快乐,可就在此时,响起了病人的声音,像钟声似的回荡......
  "是谁?......"病人嚷嚷道.
  "先生,快躺下!"茜博太太向邦斯扑去,硬是又让他躺在床上,说道:"哎呀!您要找死吗?......噢,不是布朗先生,是那个好人雷莫南克,他对您心放不下,来打探您的消息!......大家对您多好啊,全楼的人都在为您着急.您还担心什么呢?"
  "但我觉得你们有好几个人在."病人说.
  "好几个人在!噢!......是嘛,您是在做梦吧?......您最后非发疯不可,我起誓!......好,您瞧吧."
  茜博太太突然地打开门,示意马古斯赶快走开,让雷莫南克上前来.
  "喂,我亲爱的先生,"奥弗涅人接着茜博太太刚才的话说道,"我来打听一下您的消息,整个楼房的人都在为您担心......谁也不喜欢死神进门的!......噢,莫尼斯特洛尔老爹,您与他很熟的,他让我和您说一声,要是您需要钱,他愿意为您效劳......"
  "他是让您来瞧一瞧我的古玩的......"老收藏家嘲讽地说,话中充分地表现出不信任.
  人得了肝病,几乎都有一种特别的反感心理,并且这毛病说犯就犯,他们会把窝在自己心里的火全都往一个人身上或一件东西撒,而邦斯认为别人是要打他宝物的主意,所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死死看住自己的宝物,为此,他通常总是让施穆克时不时瞧瞧有没有人溜进这个至圣所.
  "您这套收藏,挺好的,"雷莫南克诡密地说,"做旧货生意的人都会动心的;我对古玩不在行,但先生在众人眼里是个大鉴赏家,尽管我不太懂行,可先生的东西,我闭着眼睛都会收......要是先生需要钱用,这种病,花钱很多了......我家妹子上次经血不通,十天花了三十苏的药钱,实际上,那病不看也会好的......医生,全都是些骗子,趁我们身体不好捞钱......"
  "再见了,谢谢,先生."邦斯很担心地瞧了废铁商几眼,对他说道.
  "我去送他."茜博太太低声地对病人说,"免得他碰了什么东西."
  茜博太太带上了房门,这引起了邦斯的怀疑.茜博太太瞧马古斯还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四幅画前.艺术的完美可激起人们难以言述的激情,只有对理想之美,对这种激情敞开心扉的人,才可以理解马古斯此时一动不动,很欣赏的神态,因为他们也一样,通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站着欣赏艺术之最,观赏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柯勒乔的代表作《安提俄珀》,安德利亚.德尔.萨尔多的《提香的情人》.《神圣之家》,多米尼冈的《鲜花拥簇的孩子》,拉斐尔的小单彩画与他的那幅老人肖像画.
  "你们快走,别出声!"她说.
  犹太人慢慢地向后退去,两只眼睛望着画,就像一个情郎望着离别的情人.等犹太人走到楼梯平台,刚才见他看得愣神,心里早已有数的茜博太太拍了拍马古斯干瘪的胳膊,道:
  "每幅画给我四千法郎,不然就算......"
  "我可没有钱!......"马古斯说,"我想得到这些画,那是因为喜爱,仅仅因为对艺术的爱,我美丽的太太!"
  "你好狠,小子!"女门房说,"我看不出你有这种爱.如果你今天不当着雷莫南克的面答应给我一万六千法郎,明天就是两万了."
  "一万六千,我答应了."犹太人忙回答,被这看门女人的贪欲给吓坏了.
  "一个犹太人,他凭什么发誓呢?......"茜博太太问雷莫南兄.
  "您可以相信他,"废铁商答道,"他这人跟我一样老实."
  "那您呢?"女门房问道,"如果我卖给您,您给我多少?......
  "赚了对半分."雷莫南克忙说.
  "我还是愿马上给个数,我不是做买卖的."茜博太太说.
  "您对生意很在行!"埃里.马古斯笑着说,"要做买卖,您可是一个了不得的生意人."
  "我请她与我合伙,连财产带人."奥弗涅人拿起茜博太太圆滚滚的胳膊,像锤子似的用力拍了几下,说道,"我不要求她别的投资,只要她的美貌就行了.您不应固守着您那个土耳其人一般的茜博与他的缝衣针!像您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小小的看门人能让您过上富日子吗?啊!要是在大街上开个店,摆满古董,与收藏家们起劲地聊天,把他们的心给说动了,那您该有多风光!等您捞了这笔钱,给我把门房丢到一边去,咱们俩在一起过,您到时看吧,那是什么日子."
  "赚钱!"茜博太太说,"这里一根针的东西,我都不会拿的!您听清没,雷莫南克!"女门房叫道,"在这个地方,谁都知道我是个清白的女人."
  茜博太太的两只眼直冒火.
  "噢,放心!"埃里.马古斯说,"这个奥弗涅人看样子太爱您了,不会故意冒犯您的."
  "她肯定会给您招来很多生意!."奥弗涅人高声嚷道.  
  "你们也得公道点,好小子们,"茜博太太口气软了下来,继续说道,"你们想想我在这儿的处境......整整十年来,我累死累活,服侍这两个老单身汉,但除了空话,他们什么也没给过我......雷莫南克会告诉您,我给这两个老人吃包伙,每天我都要搭上二三十个苏,一点儿积蓄都花光了,我拿我母亲在天之灵起誓!......我来到这个世上,只知道我娘;都是真话,就如我活在这个世上一样,就像头顶照着我们的太阳一样,要是我说的有半句谎话,那咖啡就会变成毒药把我毒死!......哎,现在有一个将要死了,不是吗?他两个人,就他有钱,可我把他们俩都当自己的孩子对待!......您会相信吗,我亲爱的先生,二十天来,我三番五次对他说,他就要死了(因为布朗先生已判了他死刑!......)可这个老吝啬鬼,绝口不提要把我列到他遗嘱上的事,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似的!说实话,咱们该得的,要自己去拿才会有,我这个老实女人也算看透了.您去靠继承人吧!......不行!说句不中听的话,世界上的人全是坏蛋!"
  "真是这样."埃里.马古斯阴险地说,"还是我们最老实......"他看了看雷莫南克,又补充了一句.
  "别插口,"茜博太太继续说,"我才不是为你们说话......从前那位戏子说过,人要是再三恳求,总会被接受的!我向你们发誓,那两位先生欠我差不多三千法郎,我的一点儿积蓄全给他们买药,买东西花光了,要是他们不认我这一笔账就走了,那就倒霉了!......我这个人太蠢,老老实实的,都不敢和他们提这事.唉,您是生意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是不是劝我去找个律师?......"
  "找个律师!"雷莫南克叫道,"可您比哪一个律师还懂行!......"
  一件东西沉重地落到了饭厅的方瓷砖上,声音直传到空荡荡的楼梯口.
  "啊!我的天哪!"茜博太太叫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好像是先生摔倒了!......"
  她推了一把两个同谋,他俩脚步麻利地下了楼;然后她转过身,朝饭厅奔去,发现邦斯身上穿着件衬衣,躺在地上,已经昏了过去!她连忙抱起老单身汉,像举着根羽毛似的,把他抱到床上.等她把病人在床上安顿好,立刻拿了些烧焦的羽毛让他闻,又拿科隆香水擦他的太阳穴,终于让他苏醒了过来.见邦斯睁开双眼,活过来以后,她把两个拳头往腰里一插,说道:
  "身上只有一件衬衣!拖鞋也不穿!您是在找死!您为什么就信不过我!......如果这样的话,再见了,先生.十年来,我天天侍候您,把自己的钱花在你们身上,一点儿积蓄都搭上了,为的是不使那个可怜的施穆克伤心,他像个孩子,总躲在楼梯口擦眼泪......您就这样来报答我!您是在监视我......上帝给了您惩罚......活该!我死命把您抱起来,顾不得这后半辈子落下个什么毛病......啊!我的天!门我还没关呢......
  "您刚刚和谁说话?"
  "又疑心了不是!"茜博太太叫道,"哼!我是您奴隶?我用得着跟您说吗?您要清楚,您要再这样烦我,我立刻什么都不管!您去雇个女看护来服侍您好了!"
  邦斯被这么一威胁,吓呆了,无意中让茜博太太看到了这把达摩克勒斯利剑可以帮她大忙.
  "我就有这个病!"邦斯可怜地说.
  "得了!"茜博太太口气生硬地说.
  说着,她就走了,丢下邦斯去后悔,去反思,这女人照顾他,虽然嘴巴厉害,却忠心耿耿,真叫他欣赏,他不由得暗暗责备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方才跌倒在饭厅地砖上,使病情加重的巨大痛苦.茜博太太看到施穆克恰好从楼梯往楼上走.
  "来,先生......情况不好,赶快来!邦斯先生疯了!......您想一想,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跟着我......不,他刚才就躺在这儿,直直的......问他为什么,他什么都说不上......他不行了.我又没有惹他,他竟然做这种过火的事情,要不就是因为和他谈起他过去的风流事,激起了他的邪念......男人啊,谁看得透?都是些老色鬼......我不该让他看我的胳膊,他的眼睛啊,像红宝石一样,真亮......"
  施穆克在听着茜博太太,就像在听她讲希伯莱语一样.
  "我费了好大的劲,怕这后半辈子都落下了毛病!......"茜博太太继续说,装出全身疼得厉害的样子;她只不过肌肉有那么一点酸,但她觉得自己灵机一动,随便想到的这个念头,完全可以好好利用一番."我太傻了!我看他躺在地上,马上费劲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到床上,只当抱个孩子!但现在,我感到用过劲了!哎唷!真疼啊!......我下楼回家去.看好我们的病人.我去叫茜博把布朗先生喊来给我看病!我宁可死也不愿得个残疾......"
  茜博太太抓着楼梯扶手,装出疼痛难忍的样子,一步步往楼下爬,嘴里哼哼直叫,惊得所有的房客都跑出门,来到楼梯口.施穆克眼泪汪汪地扶着她,向大家说明这个看门的女人如何舍己救人.楼里的房客与四邻八舍很快全都知道了茜博太太的英勇壮举,说她为了抱那个榛子钳老人,用力过猛,落下了致命的病.施穆克来到邦斯身边,将他们女管家的伤情告诉了他,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道:"没有她,我们可怎么办?......"施穆克见邦斯瞎跑弄成这副样子,也就没敢怪他.
  "该死的古董!我宁可把它们全烧了,也不愿失去我朋友!......"等他了解到事故的原因,施穆克叫了起来,"茜博太太把她的积蓄全借给了我们,还对她起疑心!这真不该;可这是你的毛病......"
  "哎!令人讨厌的毛病!我真变了,我感觉得出."邦斯说,"我极不愿让你难过,我的好施穆克."
  "你有气朝我出吧!"施穆克说,"别再难为茜博太太......"
  茜博太太本来有得残疾的危险,可布朗大夫几天就给解除了,他的名声在玛莱居民区里大振,因为这病能治好,真是奇迹.医生在邦斯家里说,这次能治好茜博太太的病,全凭着她有个好身体.到了第七天,茜博太太就又回到两个朋友身边,继续伺候他们,让他们俩好不高兴.这件大事百分之百地提高了女门房对这对榛子钳的影响与说一不二的权利.这个星期里他们俩又添了债,全让她给还了.茜博太太趁机让施穆克(多么轻而易举!)给她写了一张两千法郎的借据,这钱她说是从前借给两个朋友的.
  "啊!布朗先生真是个伟大的医生!"茜博太太对邦斯说,"他肯定会把您的病治好的,我亲爱的先生,他都把我从棺材里救过来了!我可怜的茜博认为我是死定了!......噢,布朗先生恐怕已经跟您说了,我躺在床上时,心里只记着您,我说:'我的上帝,将我带走,让我亲爱的邦斯先生活着......"
  "可怜的好茜博太太,您为了我差点得了个残疾!......"
  "啊!要是没有布朗先生,我早就进棺材了,那是谁也躲不过的!哎,就像从前那个戏子说的,人总免不了要倒霉的!得想开点.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如何对付的?......"
  "全靠施穆克照料我."病人回答道,"可怜我们的钱柜,还有我们的学生,一定都受了影响......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对付的."
  "你放心,邦斯!"施穆克高叫道,"我们有茜博老爹这个银行老板......"
  "别这么说,我可爱的小羊羔!你们俩都是我们的孩子!"茜博太太大声说,"我们的积蓄都存在你们这儿了!你们比银行还可信.只要我们有一块面包,你们就有一半;......这压根儿不值得一提......"
  "可怜的茜博太太!"施穆克说着走开了.邦斯沉默不语.
  "您相信吗,我的小天使,"茜博太太见病人惶恐不安的样子对他说道,"我人快不行那阵子,我看见死神,挺近的!......那会儿,最让我痛苦的,是扔下你们,让你们孤零零的,还丢下我可怜的茜博,他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我的积蓄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因为谈到我的死,谈到茜博,我才顺便与你们提一提,茜博可是个天使!不,他将我当皇后侍候,为我哭得死去活来!......可我这个老实人是信任你们的,真的.我对他说:'放心,茜博,那两位先生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让你没饭吃,......"
  对这场有关遗嘱的攻势,邦斯没有回答,女门房缄默不语,等着他开口.
  "我一定会将您托付给施穆克的."病人终于说道.
  "啊!"女门房大声道,"不管您做什么,都是好的!我信任您,相信您那颗心......我们千万不要说这些,您让我很难为情,我亲爱的小天使,还是留心快把病治好吧!您的寿命一定比我都长......"
  茜博太太的心里忽然出现了很大的忧虑;她拿定主意,一定要设法让她先生把话挑明,准备给什么遗产;自朋友病倒之后,施穆克一直都在邦斯床前吃饭.茜博太太一不做,二不休,晚上等施穆克吃完晚餐,就出门上布朗大夫家去了.

  第十七章  巴黎所有涉世不深者的历史
  布朗大夫家住奥尔良街.他占着底层一套不大的房子,有一个前厅,两间卧室与一个客厅.一间紧挨着前厅并和一间卧室相通的小屋被改成了诊室,另外还有一间厨房,一个仆人住的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地窖.这套租用的房子处于正屋的侧面部分,正屋是座很大的建筑,建于第一帝国时期,原是一家老邸宅,花园现在还保存着,底屋的三套公寓各占一部分.
  大夫的这套房子四十年来一直没有变过样.里面的油漆.墙纸与装饰全都是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四十年的积尘烟炱给画框.镜子.墙纸图案,天花板和油漆蒙上了一层灰色.这套房子处在玛莱区的深处,虽然面积很小,但每年租金高达一千法郎.大夫的母亲布朗太太已六十七岁,占着另一间卧室,打发已不多的日子.她帮专门做裤子的裁缝师傅干些针线活,缝缝长统鞋套.皮短裤.背带与腰带什么的,总之都是些与裤子有关的,如今已经相当不景气的活计儿.她既要照料家务,还要看着他儿子雇用的仅有的一个下人,所以从不出门,只是常从客厅的一扇落地窗走出来,到小花园里去换空气.她已经守了二十年的寡,当初丈夫死时,她把专做裤子的小铺子卖给了手下的大伙计,这个伙计给她不少针线活,确保她每天能挣三十来个苏.她为培养自己的那根独苗牺牲了一切,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儿子有个比他老子高的地位.她对自己造就的这个埃斯库拉普神十分自豪,确信他一定能出人头地,于是继续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为能照顾他,为他积攒几个钱感到幸福,一心只望他日子过得好,精心地爱着他,这可不是所有做母亲的全能办得到的.布朗太太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女工出身,她不想叫儿子丢脸,叫人笑话,因为这个好女人说起话来s.sh不分,就像茜博太太那样,张口总是呀字;就这样,偶然有什么高贵的病人来求诊,或儿子以前的同学.医院的同行上门时,她老躲到自己房间去.大夫也从来不用为自己的母亲脸红了.大夫对母亲倒是非常敬重的,因为她在教育方面的缺陷被她这种高尚的情爱给弥补了.小裁缝铺一共卖了两万法郎左右,寡妇把钱全买了一八二○年的公债,她的全部家财就是买公债得的一千一百法郎的年息.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邻居发现大夫与他母亲总是把洗过的衣服凉在花园的绳子上.为了节约钱,家里的东西全是女佣人和布朗太太自己洗.这件日常的小事对大夫很不利,因为看他人这么穷,谁也不认为他有多高的医术.一千一百法郎年息用在了房租上.开头那几年,矮胖的好老太婆干活挣些钱,勉强能维持这个贫苦人家的开销.经历了十二年的不断努力与坎坎坷坷之后,大夫终于每年有一千埃居的收入,这样一来,布朗太太手头差不多可以支配五千法郎.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要过日子,这点钱是最起码的.
  病人候诊的客厅布置得非常俗气,有一张普通的长沙发,是桃花心木的,面子是黄色的乌得勒支花丝绒,还有四张安乐椅,六把椅子,一张小圆桌与一张茶桌,都是裁缝师傅在世时亲手挑选,后来留下来的.座钟总是盖着玻璃罩,如把竖琴的形状,座钟两侧,放着两个埃及式烛台.窗帘是黄底子红玫瑰花案的平布做的,人们都感到纳闷,这帘子是用什么办法挂到窗户上去的,竟然很久都没换过,因为那布料是当年儒伊厂出的货.一八○九年棉制品工业出的这些产品再也糟糕不过,可奥布冈普夫居然得到皇上的夸奖.大夫的诊室也按这种趣味布置,里面的家具都是从父亲卧房里搬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呆板,寒酸,毫无生气.如今,广告万能,协和广场的华柱全都描了金,叫穷苦人真以为自己是个阔公民而感到安慰,在这个年头,一个医生既没有名气,家里又没有多少装饰,那还会有什么病人信任他的医术?
  前厅也当作饭厅用.要是不在厨房干活,或不陪大夫的母亲,女佣人就在前厅干事.一进门,看到这间朝向院子的小屋子窗上挂着发黄的小布帘子,谁都会觉到,这套死气沉沉,半天不见人影的屋子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壁橱里肯定是藏着发霉的剩肉糜,缺角的盘子,老掉牙的瓶塞,整个星期不换的餐巾,总之,都是些巴黎小老百姓迫于生计,舍不得扔的破烂,其实早该扔进垃圾篓里去了.眼下这个年代,就连一枚一百苏的硬币,都让人心里惦念着,总挂在嘴边,那一个已三十五岁的医生,又有一个什么门路都没有的老母亲,依然还是光棍一条.十年来在他上门看病的那些人家,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能浪漫一下的机会,再小的机会也没碰到,因为在他行医的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的处境和他都是一个样;他遇到的人家不是小伙计,便是开小作坊的,跟他的家境差不多.最有钱的主顾是开肉铺,开面包铺的,还包括居民区里的那些零售店的大老板,可这些人病一好,十之八九总是说这病本来就该好的,而且见大夫是走路上门看病,居然能拿四十个苏来打发他.干医这一行,不能没有医术,更不能少了马车.
  生活总是那么平淡,从来没有机会,就是对一个最喜欢冒险的人来说,最终也会有影响的.人总会顺从命运的安排,接受生活的平庸.就这样,布朗大夫干了十年的医,还是继续像西绪福斯那样做他那永远无出头之日的行当,而且再也不感到绝望,不像当初那么叫他苦闷.不过,他还是有一个梦想,巴黎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梦.雷莫南克有,茜博太太也有.布朗大夫梦想有一天被叫到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面前,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然后凭这个人的信誉,寻取一个差事,当个医院的主治大夫,监狱医生,大街戏院的医生,或部里的医生.再说他就是凭这一手当上了区政府的医生的.茜博太太曾经给他带来一个病人,那便是茜博夫妇的房东佩勒洛特,大夫精心照顾,把他的病治好了.佩勒洛特先生是部长太太.博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康复后上门答谢,发现大夫家确实贫困,便照料这个年轻人,要求那个身为部长但很敬重他的外甥女婿给了他这个区政府医生的位置.大夫在这个位置上已干了五年,薪水虽然微薄,但来得倒也及时,使他放弃了过火的计划......流亡到国外.对一个法国人来说,离开法国,实在是无路可走的事.布朗大夫自然去对博比诺伯爵表示感谢;但这位政治家的医生是大名鼎鼎的皮昂松,本想求个差事做的布朗大夫马上清楚他是决不可能到这个人家做事的.博比诺伯爵是最有影响力的部长之一,是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内阁会议桌的绿毯上摆弄了十六年的十四五张主牌之一,可怜的大夫为取得这位人物的保护着实炫耀了一阵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玛莱区,在小布尔乔亚家穷人混碗饭吃,另外还担了个检验死亡的差事,每年有一千两百法郎的报酬.
  布朗大夫当年在医院做实习医生时相当出色,后来自己开业,也很慎重,有不少经验.再者,他手下死了人,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因此,他尽可以在无足轻重的生命身上研究各种疾病.不难想象,他内心里有多少积怨.他本来就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孔,很是忧心忡忡,有时的表情更吓人,就像是一张黄色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达尔杜弗模样的发红的眼睛,那神气和阿尔西斯特一样乖戾.论医术,他觉得自己与大名鼎鼎的皮昂松一样棒,可感到被一只铁手囚禁在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圈子里,据此,大家便可想象得出他该会是怎样的举止.神态与目光!布朗大夫不可能不跟皮昂松进行相比,最幸运的日子,他每天也仅有十法郎的收入.可皮昂松可以得五六百法郎!对民主的各种仇恨,这不就全可以理解了吗?再说,这个遭受压迫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可以指责自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发财,发明了一种和莫里松丸差不多的通便丸.他把这项发明给了原来在医院一起做实习医生,后当了药剂师的同学去开发,但药剂师迷上了滑稽喜剧院的一个并不走红的女戏子,最后搞得倾家荡产,而通便丸的发明专利证写的是这个药剂师的名字,于是这一伟大的发明肥了他继承人的腰包.老同学高飞远走,去了黄金之国墨西哥,走时又拿走了可怜虫布朗一千法郎.为了得到一些补偿,布朗大夫到女戏子那里去讨钱,可被她当作了放高利贷的.自从治好了老佩勒洛特的病有了那么点好运气之后,有钱的主顾再也没上过他的家门.布朗靠着他那两条腿,在玛莱区到处跑,就像一只瘦猫,跑上二十次,才得到两个苏到四十个苏不等的诊费.对他来说,给大钱的主顾,那真就是神鸟,就如尘世间所说的"白乌鸦".
  没有案子的年轻律师,没有病人的年轻医生,在巴黎城,最绝望的就是这两种人,他们苦不堪言,一切都憋在心里,身穿线缝都已发白的黑衣黑裤,使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镀锌铁皮,身上的缎子背心磨得发亮,头上的帽子珍贵得如宝贝,戴的是旧手套,穿的是平布衬衣.这是一首悲惨的诗歌,就好比如巴黎裁判所的监狱一样恐怖阴森.其他人也有穷的,如诗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可他们有着艺术家天生的乐观,有着天才人物那种放荡不羁,无忧无虑,及至我行我素的天性,所以穷归穷,倒也开心!但是对那两种穿着黑裤黑衣,靠两条腿走路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疮伤,人生给他们展示的,只是丑恶的一面,经受了初出道时的种种屈辱以后,他们脸上现出了阴沉.挑衅的表情,目光里迸射出郁结已久的野心和仇恨,就像是一场潜伏的大火,突然窜起的火苗.当两个老同学二十年后不期而遇,有钱的会躲开穷困潦倒的同学,会不认识他,会为命运之神在他们之间挖掘的鸿沟感到惊异.一个人是踩着步步高升的彩云或驾着财运亨通的骏马畅游人生;另一个人则是在巴黎城下的污水沟里爬行,遍体鳞伤.见了布朗大夫那身外套与背心而避开的老同学,真不知道有多少!
  在茜博太太那出生命垂危的喜剧里,布朗大夫为何搭配那么出色,现在很容易明白了.形形色色的贪欲与野心,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见女门房身上的器官没有丝毫损伤,脉搏跳动均匀,四肢活动自如,喊叫起来声音高得吓人,大夫马上就明白,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准是有所图谋.如果这假装的重病很快治愈,肯定会让他在居民区里轰动一阵,于是,他把茜博太太所谓的内伤说得更严重,要不是及时抢救,就没命了,总之,他给女门房开了所谓的药,做了一次神奇的手术,终于妙手回春.他在戴斯甫朗的偏方宝典中找了一个怪方,用到茜博太太身上,很谦逊地说这次手术成功全靠那位伟大的外科医生,自称是仿效了他的做法.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都是这么大胆.一切都可用作他们往台上爬的梯子.但是,任何东西都会用坏,就是梯子也不例外,所以不论是哪一行,那些初闯天下的人都不明白哪种木头做梯子最结实.有的时候,巴黎人对别人轰动根本就没有丝毫反应.他们搭台搭厌了,会和宠惯的孩子一样闹脾气,不再需要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一般没有什么才子让巴黎人着迷.矿脉中可以开采出天才,可也有贫乏的时候;这时,巴黎人就会抗议,不总是乐意为平庸之才贴金,把他们当作偶像来崇拜.
  茜博太太像平素那样风风火火地闯进门去,正碰上医生与他老母亲在桌上吃饭,吃的是所有生菜中最便宜的野苣生莱,当餐后点心用的只有一小尖角布里奶酪,旁边放着一小盘"四叫化子"干果,只见里面有很多葡萄干的碎渣,还有一盘极差的苹果.
  "母亲,您不用走."医生按着布朗太太的胳膊说,"是茜博太太,我和您提起过的."
  "太太好;先生好."茜博太太说,一边往医生指给她的椅子上坐."噢!这位就是您母亲大人?有位这么有才的儿子,真有福气!太太,您儿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
  布朗寡妇听见茜博太太这么赞美她儿子,觉得她非常可爱.
  "我是来告诉您,我亲爱的布朗先生,这话就我们之间讲讲,可怜的邦斯先生情况很糟,我一定和您谈谈他的事......"
  "到客厅去."布朗大夫说道,一边向茜博太太指了指女佣人,这手势的意思已够明显了.
  来到客厅,茜博太太就一五一十地谈起了她跟那对榛子钳相处的情况,又把她借钱的事美化了一番,说她十年来为邦斯与施穆克帮了很多大忙.听她的意思,好象没有她慈母一般的照顾,那两个老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她装出一副慈善天使的模样,抹着眼泪说了一大堆谎话,还真把老布朗太太的心都说动了.
  "您明白,我亲爱的先生,"她最后说道,"万一邦斯先生死了,他究竟对我有什么安排,不论如何得弄清楚;我并不希望他死,因为您知道,照顾这两个好人,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他们中哪一位不在了,我还会照料另一位.我呀,天生就好做别人的母亲.假如没有人让我照顾,让我当孩子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要是布朗先生乐意,请给我帮个忙,我感激不尽,我想要先生与邦斯先生谈谈我的事.我的天!一千法郎的年金,是不是太多了,您看呢?这等于是为施穆克先生要的......咱们那位可爱的病人和我说过的,他一定会把我托付给那个可怜的德国人,看来施穆克就是他的继承人......可是用法语连个意思都讲不明白的人,能希望吗?再说他朋友一死,他一定很伤心,会回到德国去的......"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类事情和医生没关系.要是他们知道我跟病人立遗嘱的事情有牵扯,就会禁止我干这一行.法律是不容许医生接受病人遗产的......"
  "多迂的法律!把给我的遗产分给您,谁阻止得了我?"茜博太太立刻回答说.
  "还有."大夫说,"我是当医生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和邦斯先生谈他死的事.首先,他还没有病到这个危险地步;其次,我要是跟他谈这件事,会让他受刺激,病得更重了,造成生命危险......"
  "可是我实话直说,我劝过他把后事料理好,他也没有病得更重......"茜博太太嚷叫起来,"他对这事已习惯了!......别担心什么."
  "再也不要和我提这事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这不关医生的事,由公证人管......"
  "可是,我亲爱的布朗先生,如果邦斯先生主动问起他的情况,问您该不该先做些准备,您是否愿告诉他,把后事全料理好对他恢复健康是件大好事?......然后,您顺便再和他提一提我......"
  "噢!要是他和我谈遗嘱的事,我决不阻拦他."布朗大夫说.
  "噢,这就对了!茜博太太叫,"我到这里来,是要感谢您对我的照料."她把一个装着三块金币的小纸包塞到大夫手里,补充说道,"我现在只能表示这点意思.啊,我如果有钱,您也会有的,您就是来到人间的好上帝............太太,您这个儿子是个天使!"
  茜博太太站起身,布朗太太客套地给她行了礼,大夫把她送到楼梯平台.在平台上,这个下等阶层的恶婆麦克白忽然脑中一闪,仿佛受到了魔鬼的点拨:她心领神会,觉得医生一定会做她的同谋,因为她的病是装的,可诊费他却收下了.
  "我的好布朗先生,"她对大夫说,"我不慎受伤,您给我治好了病,怎么您会不愿意为我说几句话,让我不再过穷日子?......"
  医生感到自己已经让魔鬼抓住了头发,难以挣脱那血红的.无情的魔爪.他害怕为这点小事失去诚实的本份,赶忙以一个同样邪恶的念头来对付茜博太太的鬼主意.
  "听我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他又让茜博太太回到屋里,将她带到诊室,说道,"我在区政府的位置,是靠您才得到,我欠您的情,我现在就还您......"
  "我们今后平分吧."她坚决地说.
  "分什么?"大夫问道.
  "遗产."女门房答道.
  "您不理解我."大夫摆出一副瓦勒里乌斯.普布里科拉式的样子,说道,"我们不要再谈这事了.我有个中学同学,他聪明极了,我俩关系很亲密,因为生活中相互的运气差不多.我在大学读医学时,他学法律;后我在医院做实习医生,他在诉讼代理人古杜尔先生那儿干些抄写的事情.他父亲是个鞋匠,我父亲是个专做裤子的裁缝.他四周没有多少人对他有特别的好感,他当然也就得不到多少资本;因为说到底,资本是靠好感才能得到的.后来,他只有到外省的芒特盘了一个事务所......可外省人很不理解巴黎人的聪明才智,总找我朋友的碴子."
  "那些坏蛋!"茜博太太骂道.
  "是的,"大夫继续说,"他们全串通一气对付我朋友,故意找事,好像都是我朋友的错,逼得他又盘掉了事务所;检察官出面解决这事,可这位法官是当地人,肯定为当地人说话.我可怜的朋友名叫弗莱齐埃,逃到我们区落了脚,他比我还穷,比我穿得还破,住得和我也差不多;他是个律师,可最终只能在违警法庭与治安法庭为人出庭辩护.他家就在珍珠街,离这儿很近.您到九号去,登上四楼,在楼梯平台可以见到一块四方的小红山羊皮招牌,上面印着几个金字:弗莱齐埃先生事务所.弗莱齐埃专门为我们区的工人.门房和所有穷人办理一些诉讼案子,收费也便宜.他是老实人,我用不着和您细说,凭他的本事,要是个小人,进出早就有马车迎送了.今晚我去看我朋友弗莱齐埃.您明就到他家去;他认识商警洛夏尔先生,治安法庭的执达史塔巴洛先生,治安法官维代尔先生与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他在居民区那些最受尊敬的吃公务饭的人当中已经有些名声了.假如他接了您的事,要是您能把他推给邦斯先生做顾问,那您看着吧,他一定会像您自己一样替您办事.只是千万不要像对我这样,提一些伤害他自尊心的折衷做法.他有才有智,你们会配合好的,对于怎么答谢他,我做你们的中间人......"
  茜博太太不怀好意地看了大夫一眼.
  "老坦普尔街开针线铺的弗洛利蒙太太上回和她朋友闹遗产,是不是帮她解决困难的那一位,那位吃法律饭的?......"
  "是他."大夫回答说.
  "真可怕,"茜博太太叫道,"人家为她争到了两千法郎的年金,向她求婚,她居然不答应,据说,她只给了他一打荷兰布衬衣,两打手帕,反正送了那么一包东西,她以为就算还了情!"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说,"那包衣服值一千法郎,弗莱齐埃那时在居民区刚起步,还真用得着.再说,账上记的诉讼费,她二话没说全付了......这个案子给弗莱齐埃招来了不少别的案子,他现在可忙了,不过,他和我一样,凡是我们的主顾,都一样对待......"
  "这世上吃苦的尽是好人!"女门房说,"那再见了,谢谢,我的好布朗先生."
  一个单身汉送命的悲剧,或者说可怕的喜剧,在这开始了.命运的力量把这个单身汉抛进一帮贪婪无比的家伙手中,他们拥在他的病床前,各怀鬼胎,一个是嗜画如命的家伙;一个是贪得无厌的弗莱齐埃老爷,看到他潜藏在窟中的样子,准会叫你浑身发抖;还有一个是欲壑难填的奥弗涅人,为了弄到资本,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哪怕犯罪也不在意.上面所说的这一部分可以说是这出喜剧的开场白,剧中人物,到此全已登场.

  第十八章
  一个靠法律活的词语的贬值是风格的种种怪象之一,要说明清楚,恐怕得写几本书.您若给一个诉讼代理人写信,称呼他"homme de loi",那是对他的不敬,其程度不亚于在给一个专门做殖民地食品生意的大商人的信中,称对方"某某杂货商先生".这些处世之道的奥妙所在,上流社会的人理应是精通的,因为他们的本领也就在这儿,可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知道"homme de lettres"的称呼是对一个作者最狠毒的侮辱,要说明词语的生命和死亡,"monsieur"(先生)一词是最好的例子."monsieur"的意思是"monseigneur",从前是很了不起的称呼,可现在人人都称"mosieur",只是把"monsieur"中的"sieur"改作"sire"之后,专用于称呼国王.实际上,"messire"一词不过是"monsieur"的替代词和同义词,可要是有人偶然在讣告中使用一下,马上就会招致共和党报纸的大肆攻击.推事.法官.法学家.审判员.律师.司法助理.诉讼代理人,法律顾问.执达员.诉讼经纪人与辩护人等是司法或干法律这一行的不同类别.其中最低的两级叫做"办案的"与"吃法律饭的"."办案的"又俗称为公差,因为时而办个案子之外,主要是协助执达员判决,可以说是处理民事的廉价刽子手,至于"吃法律饭的",则是做法律这一行中的特殊侮称.司法界"吃法律饭的",就相当于文学界"吃笔头饭的".法国的各行各业,全有你死我活的竞争,也就少不了互相贬低的用语.每一行必有刻薄的称呼,可"homme de lettres"与"homme de loi"一旦变作复数,也就没了贬的意思,"gens de lettres"(文学界人士)和"gens de loi"(法律界人士)的说法很流行,不会伤害任何人.不过,巴黎的任何一个行业都有垫底的,正是这些垫底的,降了他们那一行的格,与那些在街头混饭吃的,跟那些平民百姓处在同一档次.因此,在巴黎的某些居民区,至今还有"吃法律饭的",还有这种揽案子办的经纪人,就如中央菜市场,还能看到那种以星期为期限的放款人;这种人之于大银行,无异于弗莱齐埃先生之于诉讼代理公会.事情奇也怪!平民百姓就像怕进时髦的饭店,就怕部里的司法助理.他们有事只找小经纪人,喝酒只上小酒店.只与自己一个档次的人打交道,这是不同社会阶层运作的普遍规律.只有那些冒尖的人物才喜欢往上爬,他们不会为自己站在比他们地位高的人面前感到痛苦,正相反,他们能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如博马舍那样,敢把试图侮辱他的一个大老爷的表摔在地上;另外,那些暴发户,那些善于改变自己出身的新贵,也是伟大的.第二天清晨六点,茜博太太就来到了珍珠街,细细打量着她未来的法律顾问,那个吃法律饭的弗莱齐埃大爷的房子.这是一座以前的小布尔乔亚阶层住的那种旧房屋.一条小道通到屋里,底层的一部分用作门房,还有一部分开了个木器铺子,木器加工场与堆的货几乎占满了里边的小院子,此外便是过道与楼梯间,到处潮乎乎的,硝迹斑斑,整座房子像是害了麻风病.
  茜博太太直奔门房,在里边看到了茜博的同行,他是个做鞋的,还有他妻子与两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住的地方总共才十尺见方,窗户朝向小院子.茜博太太一报自己的名字,身份,谈起她在诺曼底街做事的那家情况之后,两个女人立刻变得再也亲热不过,弗莱齐埃先生的女门房一边给做鞋子的丈夫与两个孩子做午饭,一边跟茜博太太闲谈,一刻钟之后,茜博太太把话题引到房客身上,说到了那位吃法律饭的.
  "我来请教他,"她说,"有点事要问问.是他的一个朋友布朗大夫介绍我来找他的.您认识布朗先生吗?"
  "当然!"珍珠街的女门房说,"上回我小孩得喉炎,就是他救了孩子的命."
  "他也救了我一命,太太......这个弗莱齐埃先生,人怎么样?"
  "他这个人,我的好太太,"女门房说,"每到月底,人家上门来收他欠的邮费,好难呢."
  茜博太太很聪明,这句话的意思已够明白了.
  "穷是穷,但可能是个正派人."她说道.
  "但愿如此."弗莱齐埃的女门房说,"我们没有大把的金子.铜钱与银子,可我们从来不欠别人一个子."
  茜博太太听见了自己的那套话.
  "那么,小妹子,这人可信?是不是?"茜博太太问.
  "啊!太太,如果弗莱齐埃先生真想帮人的话,我听弗洛利蒙小姐说他可是谁也比不上的."
  "她靠他才得到了那笔财产,但她为什么不嫁给他呢?"茜博太太兴奋她说,"一个开小针线铺的女人,一直靠一个老头养着她,要是能做一个律师的老婆,已不错了......"
  "为什么?"女门房把茜博太太拉到过道里,对她说,"太太,您不是要上楼去找他吗?......成,等您到了他办公室,您就能知道为什么了."
  楼梯靠几扇小院子的拉窗才有点光亮,一走上去,就可知道楼里除了房东和弗莱齐埃之外,其他房客都是做手艺的,脏兮兮的楼梯带着每个行业的印记,可以看到铜屑,碎钮扣,纱布头与草根等.住在最上面几层的学徒工信手画了不少下流的画.女门房的最后一句话激起了茜博太太的好奇心,她已拿定主意,一定要去请教一下布朗大夫的朋友,但是不是要请他出面办她的事情,要看她的感觉再看.
  "我有时感到纳闷,索瓦热太太一直服侍他,怎么受得了."女门房跟在茜博太太身后,像是在讲解似的."我陪您上去,太太,"她又说,"我要上楼给房东送报纸与牛奶."
  上了紧贴二楼的第三层,茜博太太到了一扇俗不可耐的门前.门锁边二十公分宽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层,那是日子久了手留下的污迹,在优雅的公寓里,建筑师们通常在锁孔上下方安上镜子,设法解决这个难题,但在这扇门上,却涂了一层说红不红的油漆.门上的小窗,封了一层金属渣似的东西,就如一些酒家为模仿陈年佳酿发明的那种瓶塞材料,再配上三叶草形状的铁条,可怕的铰链与粗大的钉头,实在是不折不扣的牢门.只有吝啬鬼或跟全世界的人都闹翻了的小报记者才会发明出这种装置.楼里排泄污水的铅管发出臭气,楼梯上四处臭臭的,头顶的天花板像是装饰了阿拉伯式的图案,那是蜡烛的烟熏出来的,真是乱七八糟!门铃拉绳的尾端挂着一个脏乎乎的橄榄球,是门铃的拉手,门铃很小,微小的铃声说明门铃已有了裂缝.总之,每样东西都跟这个丑陋的画面很协调.茜博太太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哮喘病人似的呼吸声,索瓦热太太出现了,这是个大胖女人,就如阿德里昂.布劳尔那幅《去参加巫魔夜会的巫婆》中的老妖婆,身高五尺六寸.长着一张大兵似的脸,脸上的胡子比茜博太太还要多,身子胖得如患了肥胖症,穿了件廉价的罗昂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马德拉斯布头巾,还用主人家收到的那些免费赠送的印刷品做了卷发纸卷起了头发,耳上挂着两只马车轮似的金耳环.这个很凶的女人手中拿着一只凹凸不平的白铁锅,溢出的牛奶又令楼道里多了一股怪味,虽然味道重得让人直想呕吐,可在楼道里还不怎么突出.
  "您有什么事,太太?"索瓦热太太问道.
  说着,她恶狠狠地盯了茜博太太一眼,恐怕她觉得茜博太太穿得太好了点.她那两只眼睛天生充血,令她的目光显得分外凶狠.
  "我来看弗莱齐埃先生,是他朋友布朗大夫介绍的."
  "进来,太太."索瓦热太太说,她的神态顿时变得可亲和蔼,说明她早已知道茜博太太一大早要来.
  弗莱齐埃先生这个半男不女的仆人如在台上表演似的行了个礼,砰地一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临街,里面正是从前在芒特呆过的那位诉讼代理人.这间办公室跟三等执达史的那种窄小的办公室绝对一模一样,文件柜是用黑黑的木料做成的,上面的卷宗旧得发毛,好象是长了神甫似的胡子,扎卷案的红线可怜巴巴地搭拉着,那夹子里显而易见看得出有老鼠在打闹,地板灰不溜秋的,尽是灰尘,天花板被熏得发黄,壁炉架上的镜子照不到人;壁炉里的铸铁柴架上,放着不能再节省的几块木柴;座钟是现代的嵌木工艺,只值六十法郎,一定是在一次法院拍卖中买来的;两边的烛台是锌制的,仿效洛可可式样,结果弄得四不像,上面油漆已有多处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金属.弗莱齐埃先生矮小的个子,干巴巴的,一副病态,发红的脸上长满肉刺,看样子好象血液有毛病;再者,他总是不停地搔着右胳膊;头上戴着一顶假发,由于戴得太靠后,显出一个砖红色的脑袋,模样实在吓人.他从铺着绿色摩洛哥皮垫的椅子上站起身来,作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端过一把椅子,声音尖细地说:
  "我猜是茜博太太吧?......"
  "是的,先生."女门房失去了平日的自信,答道.
  茜博太太被她未来的顾问律师门铃声一般的嗓音与暗绿色的眼睛里那道绿得可怕的目光吓呆了.办公室里散发着主人弗莱齐埃的气味,就象里边的空气带着疾病似的.茜博太太这才明白为什么弗洛利蒙小姐没做成弗莱齐埃太太.
  "布朗和我谈起过您,我亲爱的太太."吃法律饭的用的是假嗓子,拿俗话说,假假的,不过,声音发尖,刺耳,就像乡下人做的酒,很呛人.
  说着,这个代人打官司的想显出一点架子,拉了拉便袍的两片下摆,想掩住那两只裹着破烂不堪的粗呢裤的瘦膝盖.袍子是用印花布做的,已很旧,破了好几处,里边的棉花无拘无束地露在外面,可棉花的份量还是把下摆往两边拉,显出了一件已黑乎乎的法兰绒内衣.弗莱齐埃一副自命不凡的派头,把那件不听话的袍子的带子紧了紧,显出了芦苇杆似的腰身,之后拿起火钳,把两块像仇人似的亲兄弟永远合不拢的柴火放到一起,.紧接着,他忽然又闪出一个念头,站起身来,叫了一声:
  "索瓦热太太!"
  "啥事?"
  "任何人来我都不见."
  "哎哟!不用说!我知道了."泼妇似的老女人答道,那语气像是主人.
  "她是我奶妈."吃法律饭的样子尴尬地对茜博太太说.
  "她现在还有许多奶水."当年在中央菜市场的女主角回答道.
  对于这种无趣的打趣,弗莱齐埃笑了笑,闩上了门,免得女管家再来打断茜博太太的悄悄话.
  "好了,太太,把您的事和我讲讲."他说道,一边往下坐,总是忘不了把袍子拉拉好."我在世上就那么一个朋友,他介绍给我的人,完全可以相信我......肯定可以!"
  茜博太太一口气讲了半小时,没有让代人打官司的有任何插嘴的机会;他像个年轻的新兵在听一个第一帝国时代的老兵讲话.弗莱齐埃一声不响,老老实实的,好像全神贯注地听茜博太太那瀑布般不断的东拉西扯......在茜博太太对可怜的邦斯的那几幕里,大家已亲眼见过这种场面......女门房疑心病本来就重,再加上刚才见到的那些丑陋的事情,心里有不少戒备,可这下几乎放松了一下,当茜博太太把话说完,等着对方给她出主意时,个子矮小的弗莱齐埃早已用那两只长满黑点的绿眼睛把未来的主顾研究了个透,他突然一阵咳嗽,咳得几乎要进棺材似的,他端起一只搪瓷碗,一口把半碗药水喝尽了.
  "没有布朗,我早没命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见女门房朝他投来慈母般的目光,弗莱齐埃回答说,"他能把我的病看好的......"
  看他的样子,好象早已忘记了女主顾跟他说的那些心里话,茜博太太真想赶紧离开这个死鬼.
  "太太,至于遗产问题,在着手办之前,必须先搞清楚两件事,"原来在芒特做诉讼代理人的弗莱齐埃变得严肃了,继续说,"第一,那遗产值不值得拿;第二,谁是继承人;因为遗产是战利品,继承人为敌人."
  茜博太太讲到了雷莫南克和埃里.马古斯,说这两个狡诈的同伙估计收藏的那套画值六十万法郎......
  "这个价钱他们愿买吗?......"当年在芒特的诉讼代理人问道,"要知道,太太,生意人是不信画的.一幅画,或者是一块值四十个苏的画布,要么就是值十万法郎的名画!而十万法郎一幅的名画大家都是知道的,对这些画的价值,即便最有名的行家,也常常出错!有一个大金融家,他收藏的画,倍受称赞,很多人看过,也刻印过(刻印过!),据说他花过几百万法郎......后来他死了,人嘛,总要死的,他那些真正的画只卖了二十万!得把那两位先生给我带来......现在再讲讲继承人."
  弗莱齐埃先生又显出那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一听见卡缪佐庭长的名字,他摇了摇脑袋,又咧了一下嘴巴,弄得茜博太太专心极了.她企图从他脑门上,从他这种丑陋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一点意思,可最终看见的,只是生意上所说的那种木头脑瓜.
  "对,我亲爱的先生,"茜博太太又重复说,"我的邦斯先生是卡缪佐.德.玛维尔庭长的亲舅舅,他那些亲戚,他每天都要和我唠叨十多次.丝绸商卡缪佐先生......"
  "就是刚被提升为贵族院议员的那位......"
  "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邦斯家的小姐,和邦斯先生是堂兄妹."
  "他们是堂舅舅堂外甥的关系......"
  "他们什么关系都没了,他们闹僵了."  来巴黎之前,卡缪佐.德.玛维尔先生在芒特法院当过五年院长.他不但在那儿留下不少让人忆起的东西,也保留了不少关系;他的后任就是他手下关系最亲的一个推事,目前还在那儿当院长,因而对弗莱齐埃的底细一清二楚.
  等茜博太太终于关上了她嘴巴的那两道红色的闸门,封住了源源不断的话语以后,弗莱齐埃说道:
  "太太,您将来的主要对头,是一个可以把人送上断头台的人物,您知不知道?"
  女门房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像是玩偶盒里弹出的玩具.
  "别紧张,我亲爱的太太."弗莱齐埃继续说,"您不知道巴黎最高法院审判庭庭长是何许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您应该知道邦斯先生有一合法的当然继承人.德.玛维尔庭长先生是您那位病人的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不过是第三亲等的旁系亲属;因而,根据法律,邦斯先生可以自由处理他的财产.您还不知道的,庭长先生的女儿至少在六个星期前就已嫁给了前农商部部长.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博比诺伯爵的长子,博比诺伯爵是当今政界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这门亲事令庭长变得更可怕,他就不仅是重罪法庭至高无上的人物了."
  听见重罪法庭这几个字,茜博太太又是一阵颤抖.
  "是的,就他能把您往那里送."弗莱齐埃继续说,"啊!我亲爱的太太,您不知穿红袍的有多厉害!有一个穿黑袍的与您作对就已经够受了.您看我在这儿穷得一无所有.头也秃了,身上都是病......那都是因为我在无心中触犯了外省一个小小的检察官!他们逼得我亏本卖了事务所,我虽破了财,但能离开那儿还算万幸呢!要是我硬顶着,恐怕律师这个饭碗都保不住了.您还有一点不知道,如果仅涉及卡缪佐庭长,那还不要紧;您知道,他有个妻子!......要是您迎面碰到那个女人,您一定会浑身发抖,就像踏上了断头台,连头毛都会竖起来.庭长太太报复心很强,肯定会不惜用上十年功夫,非布下圈套,把您逼进死路才甘心!她指挥起她丈夫来就和孩子玩陀螺似的.她这一辈子已使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在巴黎裁判所的监狱自杀丢了命,替一个被控告犯有假造文书罪的伯爵洗刷了罪名.她还差点令查理十世宫中最显赫的一个爵爷丢了封号.最后,她把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赶下了台......"
  "就是住在圣弗朗索瓦街拐角处,老坦普尔街的那一位?"茜博太太问.
  "就是她.据说她一心想要让她丈夫当司法部长,我不知道她是否可以达到目的......要是她起了邪念,将把我们俩送上重罪法庭,让我们去坐牢,我虽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无辜,也得马上弄个护照,跑到美国去......我对司法界的情况太了解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传说年轻的博比诺子爵将会是您房东佩勒洛特先生的继承人,庭长太太为了让她的独生女嫁给博比诺子爵,将自己家的那点财产都花光了,眼下庭长与他太太只得靠他当庭长的薪俸过日子.我亲爱的太太,您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庭长太太会不把您邦斯先生的遗产放在心上吗?......我宁可让霰弹来炸我,也不愿让这样一个女人跟我作对......"
  "可他们闹翻了呀......"茜博太太说.
  "这又怎样?"弗莱齐埃说,"闹翻了,才更在意呢!把一个讨厌的亲戚杀了,是一回事,可继承他的遗产,是件很开心的事!"
  "可邦斯老人恨死了他的继承人;他常跟我说,那些家伙,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有卡尔多先生,贝尔迪埃先生等等,那些家伙如一车石头压一个鸡蛋似的,把他压得命都没了."
  "您也想被碾碎?"
  "我的天!天哪!"女门房嚷叫道,"啊!封丹娜太太说得有道理,她说我会遇到不少困难;但她说我会成功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可从中得到三万法郎,这很好;可遗产,您不要想......昨天晚上,布朗大夫与我谈了您,谈了您的事......"
  听到这话,茜博太太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怎么啦?"
  "哼,您早就知道我的事,何必让我费神说这半天?"
  "茜博太太,我是早就知道您的事,但我一点不了解茜博太太!有多少主顾,就有多少种脾气......"
  这时,茜博太太朝她未来的顾问投去一缕异样的目光,充分表示了她的怀疑,恰巧被弗莱齐埃看到了眼里.

  第十九章  弗莱齐埃的老底
  "我再说下去,"弗莱齐埃说,"我们的朋友布朗幸亏了您才和博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老佩勒洛特先生拉上了关系,这是我愿为您效力的原因之一.布朗每半个月都要去看您的房东(这点您要记住!),通过他了解到一切内情.以前做大宗生意的佩勒洛特参加了他曾外孙女的婚礼(因为这是个有遗产的舅太公,他将近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二十五年来,他一直过着修士一般的生活,每年开销不过一千埃居......),后来把这门亲事的前因后果都和布朗说了.听说是因为您那个音乐家想报仇,想要糟蹋庭长一家名声,他们才闹翻的.谁也不能就听一面之词......您的病人说自己是无辜的,但别人却把他看成是魔鬼......"
  "说他是个魔鬼,我才不觉得奇怪!"茜博太太嚷道,"您想想,十年来,我把自己的钱都搭上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他花了我的积蓄,可就是不愿意在他的遗嘱上提我一笔......不,先生,他就是不肯,他才顽固,真是头倔骡......十天来,我一直跟他谈这事,可老家伙就像个界桩似的,就是不让步.他怎么也不松口,看着我,那模样......最后只和我说了一句话,说会把我托付给施穆克先生."
  "那他打算把那个施穆克立为继承人?"
  "他肯定会把所有的东西全给他......"
  "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要想让我有明确的看法,制定出计划,我要先认识施穆克先生,看看组成遗产的那些东西,和您刚才说的那个犹太人谈一谈;到那时您再让我教您怎么办......"
  "我们到时候再看吧,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
  "怎么,我们到时再看!"弗莱齐埃如毒蛇一样扫了茜博太太一眼,亮出了他本来的嗓子,说道,"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不是您的顾问?我们先讲清楚."
  茜博太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猜透了,不禁脊背发冷.
  "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您."她回答道,发觉自己落到了一只老虎手里.
  "我们这些代人打官司的,对当事人的背叛,都已习惯了.先看看您的情况吧:那简直是好极了.要是您按我给您出的主意一步步去做,我给您打保票,您一定可以从遗产中捞到三四万法郎......不过这件好事还有另一面.如果庭长太太知道邦斯先生的遗产值一百万,您想从中吃一块的话,这种事,总会有人说出去的!......"他顺便说道.
  这顿了一顿,顺便说的一句话,茜博太太听了浑身直打颤,她立刻想到弗莱齐埃一定会当这个告密的角色.
  "我亲爱的主顾,不消十分钟,就可以让佩勒洛特老头辞掉您门房的差事,限您两个小时搬家......"
  "这又怎样!"茜博太太像贝娄娜一样抬头挺胸地站立着,说道,"那我就呆在那两位先生的家里,做他们信任的管家."
  "见这种情况,那他们就会给您设一个圈套,哪天等你们夫妇俩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牢里,承担着极大的罪名......"
  "我!"茜博太太叫道,"我可不欠人家一个子儿!......我!......我!......"
  她一口气讲了五分钟,弗莱齐埃仔细地看着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演奏着吹嘘自我的赞歌.他态度冷漠,含讥带讽,眼睛像一把尖刀刺穿了茜博太太,心里在暗暗发笑,头上干枯的假发在微微抖动,这模样俨然象当年那个善做四行诗,又称法国诗仙的罗伯斯比尔.
  "怎么样?为什么?有什么借口?"她末了连声问.
  "您想知道您为什么会上断头台吗?......"
  茜博太太脸色苍白,如死人一样,因为弗莱齐埃这劈头盖脸一问,就像是断头台的铡刀落到了她的脖子上.她神色惶恐地看了看弗莱齐埃.
  "请好好听我说,我可爱的孩子."弗莱齐埃继续说.他见女主顾被吓成这样,心里非常得意,但忍着没表现出来.
  "我情愿就这么算了......"茜博太太自语地说.
  说着,她想站起身.
  "别走,您应当了解一下您面临的危险,我也有责任给你讲清楚."弗莱齐埃不容置辩地说,"您会被佩勒洛特先生辞掉,这是肯定的,对吧?您要做那两个先生的仆人,很好!也就是说庭长夫人与您要大战一场.您不顾一切,要想尽一切办法弄到那笔遗产......"
  茜博太太打了个手势.
  "我不指责您,这是我的职责."看到女主顾的手势,弗莱齐埃回答说,"这种事便像是打仗,您肯定会走得很远,超过您的想象!人要是昏了头,打起来就会不要命......"
  茜博太太身子一直,又表示否定.
  "哎哟,得了,我的小娘,"弗莱齐埃以可怕的亲热劲儿继续说,"您一定会走得很远......"
  "您把我当小偷?"
  "得了,娘,您没花多少钱就得到施穆克先生的一张借据......啊!您是在这儿忏悔,我漂亮的太太......不要欺骗您的忏悔师,况且他能猜透您的心......"
  茜博太太被这人的洞察力给吓坏了,终于明白了刚才他为什么那么专心地听她讲话.
  噢,"弗莱齐埃继续说,"您一定会承认,在这场遗产争夺战中,庭长太太肯定不会让您占上风的......他们会注意您,会暗中监视您......您要让邦斯先生把您写进遗嘱......这很好.但会有一天,司法机关的人会找上门,搜查到一杯药茶,在药茶里发现砒霜;会把您与您丈夫抓起来,判刑,给您定罪,说您想谋害邦斯老爷,得到他的遗产......我在凡尔赛为一个可怜的女人出庭辩护过,她也与您一样,是无辜的;事情就像我跟您说的那样,我只能做到的,就是救她一命,那可怜的女人被判了二十年苦役,关进了圣拉扎尔监狱."
  茜博太太害怕到了顶点.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这个绿眼睛矮个子的干瘪男人,那神情,就像对自己的信仰忠贞不渝的那个可怜的摩尔女人听见自己被判处火刑时望着审判官.
  "您是说,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只要把我的事交给您,让您去做,我总可得一点,而且什么也别担心,是吗?"
  "我担保您得到三万法郎."弗莱齐埃极有把握地说.
  "您也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亲爱的布朗先生,"她用最甜蜜不过的声音说,"是他让我来找您的,那是个老实人,决不会让我到这来听候宣判,将我当个谋财害命的女人送上断头台......"
  她嚎啕大哭起来,一想到断头台,恐怖揪住了她的心,她整个儿昏了.弗莱齐埃享受着胜利的快意.刚才见女主顾犹豫不决,眼睁睁看着就要失去这桩生意,他立刻打定主意一定要制服茜博太太,吓唬她,把她嘘得瞪目结舌,让她束手就范.女门房只要进了这间办公室,那就像一只苍蝇投进了蜘蛛网,肯定会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成为这个野心勃勃,吃法律饭的小人的嘴中食.弗莱齐埃的确想在这个案子里捞到养老的口粮,过上舒坦的日子,得到幸福,受到敬重.在前一天晚上,他与布朗已经全都考虑到了,一切都认真掂量过,仔细研究过.大夫把施穆克的情况向朋友弗莱齐埃作了详细的介绍,两个精明的家伙对种种可能性,对种种方法以及各种危险都进行了探讨和研究.弗莱齐埃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高声道:"我们俩的财运终于到了!"他发誓,一定要令布朗当上巴黎哪家医院的主任医生,使自己成为区里的治安法官.
  当一个治安法官!对他这个富有才干,却连袜子都穿不起的法学博士来说,这个职位竟如一头怎么也骑不上去的怪兽,他总想这个位置,就像已当上了议员的律师想着大法官的长袍,意大利神甫想着教皇的三重冕.他简直都想疯了!弗莱齐埃办案都要经过治安法官维代尔先生,这个老头已六十九岁,身体有病,还相当重,一直说要马上退休,弗莱齐埃常跟布朗说他就要代替治安法官的位置,布朗也一样,常跟弗莱齐埃提到某个有钱的继承人,说等他治好她的病,就要娶她做太太.巴黎的那些常设的位置激起多少人的争夺,人们有所不知.搬到巴黎去,是天下人普遍的愿望.只要哪家烟草行,印花税局空出一个位置,那一百个女人就会闻风而动,让亲朋好友四处活动,把位置抢到手.巴黎那二十四个税务处只要有一处可能缺少,那众议院就会出现野心毕露的大骚动.这些位置的分配全是开会决定的,任免事宜是国家要事.在巴黎,一个治安法官的年薪为六千法郎上下.法官手下的书记的位置就值十万法郎.因此,那是司法界最让人羡慕的位置之一.弗莱齐埃要当上治安法官,又有一个当医院主任医生的朋友,肯定能体面地成家,他也肯定要为布朗大夫娶个太太;他们就这样相互帮衬.黑夜沉沉,形形色色的念头在从前芒特的诉讼代理人脑中打转,一个可怕的计划产生了,这是一个复杂的计划,肯定有丰富的收获,但也少不了阴谋诡计.茜博太太是这出戏的关键.因而,这一机关若不服管,那就必须制服;本来确实没有想到女门房会不顺从,但弗莱齐埃充分发挥了他的邪恶的本性,全力以赴,大胆的女门房被打倒在他的脚下.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放心吧."他拿住茜博太太的手,说道.
  他的手像蛇皮一样冰冷,给女门房造成了一种可怕的感觉,由于生理上有了反应,她心里倒不再紧张了;这个戴着红棕色假发,像门一样吱呀乱叫的家伙就如一瓶毒药,她感到碰到它比碰到封丹娜太太那只名叫阿斯塔洛的癞蛤蟆还要危险.
  "别以为我是乱吓唬您."弗莱齐埃注意到了茜博太太再一次表现出烦感,继续道,"使庭长太太恶名远扬的那些事,法院里无人不知,随您去问谁,都可了解到.那位险些丢了封号的大爵爷就是德.埃斯巴尔德男爵.德.埃斯格利尼翁男爵就是从苦役监牢里救出来的那一个.还有那个小伙子,又英俊,又有钱,本来前程远大,可以娶法兰西门第最高的一个小姐为妻,可却吊死在巴黎裁判所监狱的单身牢房里,他就是有名的吕西安.德.吕邦普雷,这一事件曾经在巴黎掀起轩然大波.事情的起因还是遗产,有一位由情人供养的女子,就是鼎鼎大名的埃斯代尔,她死后竟留下了几百万的遗产,有人控告那个小伙子,说他毒死了埃斯代尔,因为他是埃斯代尔遗嘱上指定的继承人,姑娘死的时候,那位年轻的诗人并不在巴黎,他压根儿不知自己是继承人!......他再也清白不过了.可是,那个年轻人被卡缪佐先生审问了一顿之后,吊死在地牢里......法律就像医学,总有它的牺牲品的,如属于第一种情况,那是为社会而死;若是第二种情况,就是为科学献身."说到这儿,他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哎,您知道的,我自己也尝过了危险......我就是被法律弄得倾家荡产,我这个可怜的无名鼠辈.我的教训是惨痛的,对您是有用的......"
  "我的天,不,谢谢......"茜博太太说,"我全不要了!不然我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我只要自己所得的一份!三十年来我一直老老实实做人,先生.我的邦斯先生说过,他将在遗嘱上把我托付给施穆克先生的;好了,我今后就在那个好心的德国人家里安安心心地养老......"
  弗莱齐埃没有击中目标,把茜博太太吓得死了心,他不得不想法抹去给她造成的凄惨印象.
  "不要灰心."他说,"您安心地回家去.放心,我们会把事情办妥的."
  "可要我做些什么,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才能得到年金,又不......"
  "又不感到内疚,是吧?"他打断了茜博太太的话,有力地说,"正是为了做到这一点,才有了代人办案的人;这种事,要是不在法律范围里去办,那就什么也不能够得到......您不懂法律;我可了解......和我一起办,您就站在合法的一边,您就可以安心地支配别人,至于良心,那是您的事."
  弗莱齐埃的这番话说得茜博太太心里痒痒的,很高兴,她说:
  "那好!说吧."
  "我不知道.这事该采用什么方法,我还在研究,我只是想到了它会有什么障碍.首先,听着,您要逼他立遗嘱,而您不能走错半着棋;不过,第一步还是先要了解清楚邦斯会立谁为财产继承人,假如您为继承人......"
  "不,不的,他不喜欢我!啊!要是我早知道他那些小玩艺的价值,早知道他和我说的那些风流事,我今天也就不用担心了......"
  "总之,您得按部就班去做!"弗莱齐埃继续说,"死到临头的人都有些奇怪的毛病,反复无常,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他们经常让人抱有幻想.先让他立遗嘱,我们再看.不过,首先要给组成遗产的那些东西估个价.因而,您想办法让我跟那个犹太人,跟那个雷莫南克联系上,他们对我们是很有用的......您就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为您效劳.对我的顾客,我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只要顾客也把我当朋友.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的性格就这么干脆."
  "那好,我都听您的."茜博太太说,"关于酬金,布朗先生......"
  "别提这事,"弗莱齐埃说,"还是设法让布朗守在病人床头,大夫是个好心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最老实的人;您明白,我们这事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布朗比我强,我变坏了."
  "看您的样子是坏."茜博太太说,"但我信得过您......"
  "那就对了!"他说,"......碰到什么事就来找我,行了......您是聪明人,一切全会好的."
  "再见了,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祝您身体健康......时刻听您吩咐."
  弗莱齐埃将女主顾送到门口,就像前一天茜博太太和大夫一样,弗莱齐埃在门口跟她最后说了一句:
  "要是您能让邦斯先生请我当顾问,那事就前进了一大步."
  "我一定想办法."茜博太太答道.
  弗莱齐埃又把茜博太太拉回到办公室,接着说:"我的胖嫂子,我和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很熟,他是本居民区的公证人,要是邦斯先生没有自己的公证人,就跟他提这一位......让他请特洛尼翁先生."
  "清楚了."茜博太太回答道.
  女门房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袍子的声与极力想显得轻一些的沉重的脚步声.到了街头独自走了一阵之后,女门房才恢复了清醒自如的头脑.尽管还没有摆脱这次谈话的影响,依然十分恐惧断头台.法律与法官,但她已经本能地打定了主意,暗暗地要跟她那个可怕的顾问较量一番.
  "哼!我有什么必要找这些合伙老板?"她自言自语道,"先发了财再说,以后他们让我帮忙,给我什么我全拿着......"
  下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主意加快了可怜的音乐家的消逝.

  第二十章  茜博太太上戏院
  "喂,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茜博太太一进屋子便问,"咱们那个可爱的宝贝病人如何?"
  "情况不好,"德国人回答道,"邦斯整夜都在说胡话."
  "他说些什么?"
  "尽说些蠢话!他要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属于我,条件是所有东西都不能卖掉......他不停地哭!可怜的人!让我很伤心!"
  "这会过去的,我亲爱的小宝宝!"女门房继续说,"我给你们的早饭都耽误了,现在已九点了;可不要指责我......您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忙......都是为了你们.我们手头已没有一个子了,我搞了点钱来!......"
  "怎么搞来的?"钢琴家问道.
  "去当铺!"
  "上什么当?"
  "当铺!"
  "什么当铺?"
  "啊!可爱的人,真纯!不,您是一个爱神,一个圣人,一个纯洁的天使,就像从前那个演员说的,一个老实不过的稻草人!您在巴黎都二十九年了,见过了......七月革命,可您居然不知道当铺......就是用您的破衣烂裳去典的地方!......我把我们所有的八套烫金线的,银餐具,都典掉了.没关系!茜博可用阿尔及尔金属餐具吃饭,就像俗语说的,那才吃得多呢.用不着跟咱们那个宝贝说了,他会着急的,脸色会变得更黄,他现在的脾气已够躁了.先救他的命紧要,其他的事往后再说.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对吧.战争的时期就像战争的时期,不对吗?"
  "好太太!多好的心肠!"可怜的音乐家说道,他抓起茜博太太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一副深受感动的神情.
  这位天使向天上抬起双眼,只见他热泪盈眶.
  "快别这样,施穆克老爹,您真有意思,这不太过分了吗!我是个平民百姓的后代,我为人老老实实.看,我的心就这样,"她拍了拍胸口说道,"与你们一样,像金子一样......"
  "施穆克老爹?"施穆克说,"不,我痛苦极了,流的都是血泪,快进天堂了,我的心都要碎了!邦斯一走,我也活不久了......"
  "唉!我知道,您不要命了......你听我说,我的小宝贝......"
  "小宝贝?"
  "噢,我的孩子......"
  "孩子?"
  "哎呀,我的小宝宝!要是您愿意."
  "我还是不清楚......"
  "好吧,听着,让我来照料您,为您来安排,要是您再这样下去,您知道吧,我就会有两个病人的拖累......咱们俩商量好,这里的事,咱们分担一下.您再不能到巴黎四处去上课了,这样会累着您,回到这里什么都干不成了,现在夜里得有人看着,因为邦斯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今天就到您那些学生家里去,告诉他们您病了,难道不是吗......这样,您每天夜里陪咱们的那个好人,早上您再睡觉,从早上五点一直睡到......,就睡到下午两点吧.白天,就由我来服侍,那是最劳累的了,我要给你们做中饭,做晚饭,还要服侍病人,帮他起床,换衣服,吃药......照这个样子,我十天都支持不下去了.咱们已经整整熬了三十天了.若是我病倒了,你们怎么办?......您也一样,让人担惊受怕的,看看您现在这副模样,就因为昨天守了一夜......"
  她把施穆克扯到镜子前,施穆克发现自己变化大了.
  "就这样,要是您赞同我的主意,我这就去给你们做早饭.然后您去陪咱们的宝贝,一直到下午两点钟.不过,您得将您学生的名单给我,我马上就会通知到的,您可以有半个月时间不用上课.我一回来您就睡觉去,一直睡到晚上."
  这个提议非常通情达理,施穆克立刻同意了.
  "别对邦斯说什么;您知道,要是我们告诉他教书和戏院的事暂时要停一停,他一定会觉得什么都完了.可怜的邦斯先生会以为他的那些学生就再也招不回来了......他肯定会胡思乱想......布朗先生说,我们必须让这个宝贝绝对安心养病,才可救他的命."
  "啊!好!好!您去做早饭,我这就给您列个名单,把他们地址也要来!......您说得对,我弄不好也会病倒的!"
  一个小时以后,茜博太太换了节日的服装,坐着马车走了,雷莫南克觉得很惊奇.原来,茜博太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以两个榛子钳信得过的女人形象,体体面面地出现在两个音乐家教课的寄宿学校和学生家里.
  茜博太太在学生家里和寄宿学校跟老师及家长们聊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而已,这里无需详细介绍,我们只说说在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的经理室发生的那一幕.进这间经理室,女门房着实很费了一番周折.
  在巴黎,戏院经理比国王和大臣的防卫还严.在他们和其他凡夫俗子之间,森严壁垒,其原因容易:国王要防备的不过是野心,而戏院经理所担心的,则是作家和艺术家的自尊心.
  茜博太太和门房一见面就熟,凭这一点,她通过了道道关卡,和每个行业的同行一样,看门的人互相一眼就能认出来.每行都有每行的暗号,正如每行都有每行的印记和不幸.
  "啊!太太,您是戏院的门房."茜博太太说,"我呀,可怜兮兮的,给诺曼底街的一处房子看门,你们戏院的乐队指挥邦斯先生就住在那儿.啊!假如我能有您的位置,看着舞女.戏子和作家们进进出出,那多快乐啊!就像以前那个戏子说的,您这儿可是我们这一行的统帅啊."
  "那个好心人邦斯先生,他如何了?"戏院女门房问道.
  "他情况很糟糕;已经两个月没下床了,看来他要两条腿直直地被人抬出屋去了."
  "这太可怜了......"
  "是的.我今天代他来向你们经理说说他的情况;小妹子,想让我跟经理谈一谈......"
  戏院女门房把茜博太太交付给了在经理室当差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通报道:
  "有一位太太,是邦斯先生派来的!"
  戈迪萨尔刚刚为排戏赶到戏院,正巧又没有人要找他谈事,因为这部戏的演员和编剧都还没有到;能听到乐队指挥的消息,他当然很高兴,于是作了个拿破仑式的手势,茜博太太于是进了经理室.
  原来为人跑生意的戈迪萨尔如今掌管着一家很吃香的戏院,他把股东当作合法的妻子一样来欺骗.他发了大财,人也跟着发福了.由于天天吃佳肴美味,再加上戏院办得红红火火,他是心宽体胖,满面红光,彻底变了个样,活脱脱一个门托尔的形象.
  "咱们是越来越像博戎了!"他解嘲地说.
  "眼下你还只是像是杜尔加莱."比克西乌回答他说.此君常常代替戈迪萨尔,跟戏院的头牌舞女,声名很大的爱洛伊斯.布利兹图打交道.
  从前那非同一般的人物戈迪萨尔现在经营戏院,自然是只为自己拼命地捞好处.他想方设法,成了不少部芭蕾舞剧.滑稽歌舞剧和杂剧的所谓合作者,后来又趁编剧们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的时候,出钱买下他们那一半剧作权.这些杂剧.滑稽歌舞剧,再加上其他一些热门的戏,每天可为戈迪萨尔带来好几块金币的进项.另外,他请人给他做黑票买卖;同时公开拿一些票算做经理的补帖,从中又刮了戏院的一部分进项.除了这三项收入,他还私卖包厢,接收一些女戏子的贿赂,这些人虽然没有一点才智,却一定要登台扮演个小角色,当个王后或侍从什么的露露脸.这样一来,利润中他本该只占的三分之一就大大超出了,而本该得到另三分之二的股东只勉强分得收益的十分之一.不过,虽然只是十分之一而已,仍还合到原来资本百分之十五的利息.戈迪萨尔仗着这百分之十五的红利,经常夸耀自己如何能干,如何诚实,如何热心,又说他的那些股东如何有福气.当博比诺伯爵装出关切的神情,问玛迪法先生.玛迪法先生的女婿古罗将军和克莱威尔对戈迪萨尔是否满意时,已成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古罗回答道:
  "据说他骗了我们,可他那么风趣,那么孩子气,我们也就满意了......"
  "这可真像是拉封登寓言故事."前部长微笑着道.
  戈迪萨尔把钱投在了戏院以外的一些项目上.他看准了格拉夫.施瓦布和布鲁讷,和他们一起合伙办铁路.他掩盖起精明的本质,表面显得像是风流鬼,事事洒脱,什么都不在乎,只知道吃穿打扮,寻欢作乐;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放在心上,充分利用他替人跑生意时积累的丰富经验.这个玩世不恭的暴发户住着一套豪华寓所,屋子经他的建筑师精心修饰过,常请名流到府中做客,以盛宴招待.他喜欢排场,凡事都讲究个完美,可看上去却像是个很随和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过去跑生意时用的那套"行话"还在使用,但又夹杂了戏剧这一行当的切口,因而在别人眼里,他就更不构成什么威胁了.再说,干戏剧这行的艺术家们说起话来肆无忌惮,极有风趣,他从后台确实借用了许多妙语,再加上跑生意的人的那种精彩的玩笑,合二为一,倒也显得他高人一筹.眼下,他正打算把戏院卖出去,用他的话说,他要"换个行当做一做".他想当个铁路公司的头儿,成为一个正经人,做个经营家,娶巴黎最有钱的一位区长的千金米纳尔小姐为妻.他指望靠她那一条线当上议员,并在博比诺的荫庇下进入行政院.
  "请问您是谁?"戈迪萨尔以极足的经理气派把目光落在茜博太太身上,问道.
  "先生,我是邦斯先生的女管家."
  "噢,那位可爱的光棍身体怎么样了?"
  "不好,很糟糕,先生."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真难过......我要去探望他,像他那样的人极为难得."
  "啊!是的,先生,他简直是个天使......我在纳闷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在戏院做事......"
  "可是,太太,戏院是一个风气极正的地方."戈迪萨尔说,"可怜的邦斯!......说实话,大家应该想方设法保护他这样的人才是......那是个模范,富有才华!......您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再来上班?因为非常不幸,驿车和戏院一样,不管有没有客,到了钟点就得开:每天六点钟一到,这儿就得开场......我们再同情也无济于事,总变不出好音乐来......噢,他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
  "唉,我的好先生,"茜博太太取出手绢,遮着眼睛说道,"说来实在可怕,我想他恐怕要离开我们了,尽管我们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细心服侍着他.施穆克先生和我......我这次来还要告诉您,连施穆克先生担心您也不能希望了,他每天夜里要陪病人......谁都不会不去尽最后一点希望,想方设法把那个可爱的好人从死神手中救出来......大夫对他已经失去希望了......"
  "他患的是什么绝症?"
  "是因为伤心出的毛病,得的是肝病,黄疸病,里边夹杂着许多亲戚之间的事."
  "又遇上那么一个医生."戈迪萨尔说,"他应该请我们戏院的勒布朗大夫.又不用他一分钱......"
  "先生的那个医生真就是个上帝......可病因那么复杂,一个医生本领再大,又有什么用?"
  "我正需要这对榛子钳,为我新排练的幻梦剧奏乐......"
  "那我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茜博太太一副若克利斯式的神情问道.
  戈迪萨尔忍不住哈哈大笑.
  "先生,我是他们信得过的管家,有很多事情那两位先生全让我......"
  听到戈迪萨尔的哈哈大笑声,一个女人叫喊道:
  "既然你在笑,我能进来,老兄?"
  说着,那位头牌舞女便闯进了经理室,在独一无二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便是爱洛伊斯.布利兹图,身上披着一条叫做"阿尔及利亚"的美丽披肩.
  "什么事使你笑得这么开心?......是这位太太?她是来干什么的?......"舞女朝茜博太太瞥了一眼,那眼光就像一个演员打量着另一个极可能登台演出的演员.
  爱洛伊斯是个很有文学天赋的姑娘,在文艺界名声很响,跟许多大艺术家关系密切,人又漂亮.风度优雅,机灵,比普通的头牌舞女要聪明得多;她一边问,一边嗅着一个香气扑鼻的小香炉.
  "太太,所有的女人只要长得漂亮,全是一样的,虽然我不去嗅那小瓶里的瘟气,腮帮上不抹那红不拉的东西......"
  "凭上天给您的这副容貌,要擦上去,那不就多余了吗,我的孩子!"爱洛伊斯向经理送去了媚眼,说道.
  "我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
  "那活该你倒霉!"爱洛伊斯说,"有个男人供养你,那可不容易!我便有男人养我,太太,棒极了!"
  "什么倒霉!"茜博太太说,"虽然您身上披着阿尔及利亚披肩,卖弄风骚,可您比不上我,没有多少人向您说过.表白过爱情,太太!您绝对比不上蓝钟饭店的牡蛎美人......"
  舞女猛地站起身来,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右手往前额一举,就像战士向将军行了个礼.
  "什么!"戈迪萨尔说,"我父亲常向我说起的牡蛎美人,您就是?"
  "那太太一定不知道西班牙响板舞和波尔卡舞吧?太太都五十多了!"爱洛伊斯说.
  舞女说着摆出做戏的架势,说出这样一句台词:
  那我们做个朋友吧,西拿!......
  "哎哟,爱洛伊斯,太太不是对手,饶过她吧."
  "这位太太一定就是新爱洛伊斯罗?......"女门房假装作天真,含讥带讽地问.
  "不错,这老太婆!"戈迪萨尔大声道.
  "这个文字游戏已经说得太多了,都长出灰胡子来了,再换一个,老太太,要不抽支烟."舞女说道.
  "对不起,太太."茜博太太说,"太伤我心了,没心思再和您说,我有两个先生,他们病得很重......为了让他们吃饱,免得他们心里着急,今天早晨我把丈夫的衣服都拿去当了,瞧,这是当票......"
  "啊!这事挺悲惨的!"漂亮的爱洛伊斯惊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刚才气势汹汹闯进门,就像是......"茜博太太说.
  "就像是头牌舞女."爱洛伊斯说,"接着说下去,我给您提词,太太!"
  "算了,我忙着呢,别再胡闹了!"戈迪萨尔说,"爱洛伊斯,这位太太是我们那位可怜的乐队指挥的管家,他都要死了.她刚才来告诉我,我们不能再指望他了,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啊!可怜的人!应为他办一次慈善义演."
  "这一来反而会叫他倾家荡产的!"戈迪萨尔说,"说不定第二天还会倒欠慈善会五百法郎呢,他们除了自己的那些穷人,肯定不能承认巴黎还会有别的穷人.不,我的好女人,这样吧,既然您希望想得蒙迪翁奖......"
  戈迪萨尔按了一下铃,戏院的当差立即出现了.
  "叫出纳给我支一千法郎.请坐,太太."
  "啊!可怜的女人,她在哭呢!......"舞女惊呼道,"真傻......我的妈,别哭了,我们一定去看望他,您放宽心吧.......喂,你,中国人,"她把经理拉到一边,对他说道,"你想叫我演《阿里安娜》舞剧的主角.可你又要结婚,告诉你,我会叫你遭殃的!......"
  "爱洛伊斯,我这人的心上了铜甲,就如同战舰一样."
  "我会借几个孩子来,就讲是你生的!"
  "我们的关系我早就说过了......"
  "你行行好,把邦斯的位置给加朗热;那个可怜的小伙子非常有才华,就是没有钱;我向你保证,一定不打扰你."
  "可等邦斯死了再说吧......那老人说不定还能回来呢."
  "啊!这,不可能,先生."茜博太太说"从昨天晚上起,他就已经神志不清,老说胡话.可怜他不久就要死了."
  "那就让加朗热代替一下!"爱洛伊斯说,"所有报刊全捧着他呢......"这时,出纳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一千法郎."把这给太太."戈迪萨尔说,"......再见了,我的好太太;好好照料那个可爱的人,转告他我一定去看望他,明天或以后......一有时间就去."
  "他是没治了!"爱洛伊斯说.
  "啊!先生,像您这样的善心人,只在戏院里才有.愿上帝保佑您!"
  "这钱该怎么记帐?"出纳问.
  "我这就给您签字,记在奖金那一项里."
  出门前茜博太太对舞女行了个漂亮的屈膝礼,接着听见戈迪萨尔问昔日的情妇:
  "加朗热能不能在十二天之内把我们的舞剧《莫希干人》的音乐赶出来?要是他能够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便让他取代邦斯的位置!"
  女门房做了这么多坏事,却得到了比做善事还更丰厚的酬报.万一邦斯病好了,那两个朋友的所有收入和生计也就被她彻底断了.这一无耻的勾当恐怕几天之内就能使茜博太太如愿以偿:把埃里.马古斯垂涎三尺的那些画卖出去.为了实现这第一个掠夺计划,茜博太太首先得让她自己招来的那个可怕的同谋弗莱齐埃蒙在鼓里,叫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绝对保守秘密.
  至于奥弗涅人,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渴望,就像那些从偏僻的外省来到巴黎的文盲一样,由于过去住在乡村,与世隔绝,满脑子死疙瘩,加上原本愚昧无知,一旦产生什么欲望,就会变成顽固不化的念头.茜博太太的雄浑之美,满身朝气和在中央菜市场形成的那种个性,成了旧货商注意的目标,他想把她从茜博手中夺走,做他的姘妇,在下等阶层,这种一妇二夫的情况在巴黎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可是贪欲像一个活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越变越小,最后终于扼杀了理智.雷莫南克估摸自己和埃里.马古斯的佣金有四万法郎,于是邪念变成了罪恶,他要把茜博太太弄到手做他的合法妻子.怀着这种纯粹投机性的爱,雷莫南克经常抽着烟斗,靠在店门上胡思乱想,时间一长,产生了让小裁缝去死的念头.他想象着自己的资本一瞬间几乎扩大了三倍,茜博太太又是一个极好的生意人,在大街上开个漂亮的铺子,她在里面一坐,该多神气.这双重的贪欲使雷莫南克头脑发昏.他要在玛德莱娜大街租个铺面,放上故世的邦斯那套收藏品中最漂亮的古玩.等他躺在金子铺的床上,在烟斗的缕缕青烟中看到了数百万法郎之后,想不到一觉醒来,对面碰见了小裁缝:奥弗涅人打开店门,往货架上放商品,看见小裁缝正在打扫院子和门前的街面.自从邦斯病倒以后,茜博便承担起了他妻子的那些职责.在奥弗涅人的眼中,这个又矮又瘦,脸色发青,像铜的颜色一般的小裁缝是他获得幸福的唯一障碍,他一直考虑着如何摆脱.这一越来越浓烈的欲望使茜博太太极为得意,因为她已经到了女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也会变老的那个年纪.
  一天早晨,茜博太太起床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雷莫南克往货架上摆他那些小玩艺儿,非常想知道他的爱情可能会发展到哪一步.
  "喂,"奥弗涅人走过来对她说,"情况如何,合您的愿吗?"
  "就您让我担心."茜博太太回答说,"您一定会连累了我."她又添了一句,"街坊们一定会发觉您那双鬼眼睛."
  她离开大门,进了奥弗涅人的小店.
  "什么念头!"雷莫南克说.
  "来,我有话对您讲."茜博太太说道,"邦斯先生的继承人马上就要动起来了,他们一定会让我们犯难.要是他们派一些吃公家饭的人来,像猎狗一样到处乱嗅,天知道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您得真心爱我,保守秘密,我才会去鼓动施穆克先生卖几幅画......啊!口风一定要严,即使脑袋架在断头台上,也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说出画是哪儿来的,是谁卖的.您知道,等邦斯先生一死,人也埋了,即便发现只有五十三幅画,而不是六十七幅,谁也没有办法弄明白的!再说,那画是邦斯先生生前卖的,谁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好."雷莫南克回答说,"对我来说,这不打紧;可埃里.马古斯先生想索取正式的票据."
  "票据也照样会给您的,哼!您以为我能为您出票据!......得要施穆克先生来写.不过,请您给您那个犹太人说一声,"女门房接着说,"请他跟您一样,不要走露风声."
  "我们一定像鱼一样,决不吭声,干我们这一行都是这样.我嘛,我会读,但不会写,所以我需要一个像您这样又能干又有文化的女人!......过去,我一心只想挣些钱以后好养老,但我现在想要几个小雷莫南克......您替我把茜博甩了吧!"
  "瞧,您的犹太人来了."女门房说,"我们可以把事情处理好了."
  "喂,我亲爱的太太."埃里.马古斯隔三天就起大早到这儿一次,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买那些画."现在情况发展到哪里了?"
  "没有人跟您说起邦斯先生和他那些小玩艺吗?"茜博太太问.
  "我收到一封信,"埃里.马古斯回答说,"是一位律师写来的;但我觉得那家伙很可笑,准是个专门揽案子做的小人,我就信不过这种人,所以没有答复.过了三天,他来见我,留了一张名片:我已经对门房说过,要是他来,便说我不在......"
  "您真是个好犹太人."茜博太太说道,她不太了解埃里.马古斯做事向来谨慎."好,我的小子们,这几天,我就设法让施穆克先生卖给你们七八幅画,顶多十幅.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绝对保守秘密.是施穆克叫您来的对不对,先生?是雷莫南克把您介绍给施穆克先生来买画的.总之,不管怎么说,事情和我不相干.您出四万六千法郎买四幅画,对不对?"
  "可以."犹太人叹了口气说.
  "很好."女门房接着说,"第二个条件,您得给我四万三千,仅给施穆克先生三千法郎,算是买价;雷莫南克买四幅画给施穆克两千,其余都给我......另外,您知道,我亲爱的马古斯先生,这事成了之后,我要想法跟您和雷莫南克做成一笔好买卖,条件是赚到的钱我们三人平分.之后我带您上那个律师家去,或者他会到这儿来.您将邦斯先生家的东西全都估个价,您出个买价,好让弗莱齐埃先生对遗产的价值有个数.但是我们这笔交易还未做成之前,不能让他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犹太人说道,"不过,要细心看那些东西,估个价,需要很长时间."
  "到时给您半天时间.得了,这是我的事......孩子,你们俩把这事商量一下;后天就能成交.我要到弗莱齐埃家去跟他聊聊,因为他通过布朗大夫,对这里发生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要稳住这家伙,可不那么容易啦."
  茜博太太从诺曼底街去珍珠街,走到一半,碰到弗莱齐埃,他正往她家里来.照他的说法,他急于了解案子的详情.
  "噢!我正去您家呢."她说.
  弗莱齐埃埋怨埃里.马古斯没有见他;可女门房告诉他马古斯刚刚旅行回来,最晚两天后就安排他跟马古斯在邦斯的住处见面,确定那套收藏的价值.这一说,很快打消了律师眼中闪现出的困惑神情.
  "您跟我办事要实实在在."弗莱齐埃对她说,"我很可能要代理邦斯先生继承人的事,处于这种位置,就不仅仅是只给您效力了!"
  这话冷冰冰的,茜博太太听了不禁浑身发抖.这个吃法律饭的,像是饿鬼,肯定跟她一样在暗中活动;她决意赶紧动手,尽快把画卖了.茜博太太的这番猜测并没有错.确实,律师和医生出了一笔钱,给弗莱齐埃做一套新衣,好让他穿得风风光光的上卡缪佐.德.玛维尔庭长太太家去.这次见面无疑决定着那两位朋友的命运,但是因为做衣服需要时间,才推迟了.弗莱齐埃原来计划跟茜博太太见了面后,去试一试他的上衣.裤子和背心.但他发现衣服全都已经做好了.他回到家里,换了一顶新假发,雇了一辆马车,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去了汉诺威街,希望能见庭长太太一面.弗莱齐埃手戴黄色手套,系着白色领带,头顶崭新的假发,身上喷了葡萄牙香水,那模样,就像用水晶瓶盛的毒药,那白色的封皮,标签,以及标签的细线,都很俏丽,因此而显得格外危险.他那说一不二的神情,满是小肉刺的脸膛,得病的皮肤,发绿的眼睛和邪恶的趣味,好像蓝天上的乌云一般显眼.在办公室里,他在茜博太太的眼中,是杀人凶手用的一把普普通通的刀;但在庭长太太门前,他便成了少妇的小摆设中的一把好看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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