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下)》〔法〕巴尔扎克 著
■第二十一章 弗莱齐埃汉诺威街
满怀欣喜的弗莱齐埃汉诺威街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博比诺子爵夫妇和前部长夫妇都不希望庭长夫妇把房子作为陪嫁送给女儿之后,离开家到外面租房子住.三楼原先住着一位老太太,她想到乡下去养老,把房子给退了,于是庭长夫妇搬进了三楼空出的屋子.卡缪佐太太还留着厨娘.玛德莱娜.威维和一个仆人,但生活变得像以前那样拮据,幸好这套租金为四千法郎的房子,用不着他们交房租,另外还有一万法郎的年薪,日子才稍微宽松一些.这种平平的家境,德.玛维尔太太自然很不满意,她想拥有足够的财产,以满足她的勃勃野心,但是自从他们把所有财产让与女儿之后,庭长的被选举资格也就跟着失去了.不过,阿梅莉是不会轻易放弃原来的计划的,她一心要让丈夫当上议员,想方设法要让庭长在玛维尔田庄所在的区里当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此,两个月来,她牢牢缠着卡缪佐男爵......老卡缪佐新进了贵族院,受封为男爵......要他在生前先赠与十万法郎的遗产,她说,想用这笔钱把玛维尔田庄中间那块属于别人的地买下来,这样,除了捐税之外,每年差不多还有两千法郎的收入.将来,她和丈夫就到那儿去安家,离儿女也近.玛维尔田庄也就更完整,面积也就更大了.为此,庭长太太一个劲儿在公公面前坦白,说为了把女儿嫁给博比诺子爵,她自己落得个家底空空;她还一再追问老人是否愿意堵住他长子的路,因为如果在议会中得不到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那一定不可能得到法界的最高位置,而她丈夫是有能力当上议员,使那些部长们敬畏的.
"那些家伙,要不使劲地拉他们的领带,勒得他们吐舌头,他们一定不会给你什么东西."她说道,"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什么不是凭卡缪佐得到的!是卡缪佐促成七月法案,奥尔良家族才上了台!......"
老人说他已经被铁路的投资套住了,早已力不从心,他承认是应该给一笔钱,但得等股票涨了再说.
几天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承应,可还是说不准的,这使庭长太太感到很扫兴.看来玛维尔田庄的原主人是不能够参加下届议会的改选了,因为被选举人必须拥有一年以上的地产权.
弗莱齐埃轻易便见到了玛德莱娜.威维.这两个蝰蛇一样狠毒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同一路货.
"小姐,"弗莱齐埃声音腻得肉麻地说,"我想和庭长太太见一面,有件事跟她个人有关,涉及到她的财产问题;请转告她,有关一笔遗产......我跟庭长太太不熟,没有这份荣幸,对她来说,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我平常很少离开办公室,可我知道应该怎样尊重庭长太太,所以我就自己来了,再说这事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以如此措辞提出的请求,经女仆添油加醋一说,当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时,对弗莱齐埃抱有的两种野心来说,都是个关键.所以,尽管这个在外省呆过的小律师有着不屈不挠的性格,脾气暴烈,凶狠,并且刁钻,但也不免像决战前的统帅,有着成败仅此一举的感觉.他皮肤患有可怕的毛病,毛孔闭塞,哪怕最强烈的发汗药,都不起任何作用,但是,当他踏进阿梅莉在里边等着他的小客厅的时刻,他感到脑门和脊背渗出了一些许冷汗.
"就算我发不了财,"他暗自想道,"我也有救了,布朗向我保证过,只要我皮肤能出汗,就可治好我的病.......太太......"他看庭长太太穿着便服走来,赶紧叫了一声.
弗莱齐埃停住话,行了个礼,毕恭毕敬的,这在司法界中,是承认对方高于自己一等的表示.
"请坐,先生."庭长太太说,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个法律界里的人.
"庭长太太,我之所以不揣冒昧,前来求见,跟您商谈与庭长先生利益有关的事,是因为我认为,由于德.玛维尔有着很高的地位,他也许会顺其自然,对事情不闻不问,这样,他就会白白失去七八十万法郎,按我之见,做太太的对这些私下的事,远要比最优秀的法官高明,因为他们对这种事向来是不屑一看......"
"您刚才说到遗产的事......"庭长太太打断了对方的话.
阿梅莉听到这么一大笔钱,心中大惊,她试图掩饰住自己惊异和幸福的神情,装出一副模样,像是性急的读者,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小说的结局.
"是的,太太,是一笔对你们已经丧失的遗产.啊!已经完全失去了,不过,我有办法,我有能力为你们再争取回来......"
"说吧,先生!"德.玛维尔太太冷冰冰地说,以锐利的目光轻蔑地瞧着弗莱齐埃.
"太太,我知道您有着了不起的才能,我是从芒特来的.德.玛维尔先生的好友勒勃夫院长先生能够向他提供关于我的情况......"
庭长太太不禁身子一晃,这动作是那么意味深长而残酷,弗莱齐埃不得不赶紧作一解释.
"像您这样非凡的女性,您肯定立刻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先要谈我自己.这是尽快谈及遗产问题的捷径."
对这一巧妙的解释,庭长太太没有回答,仅做了个手势.
"太太,"弗莱齐埃获准接着往下说道,"我在芒特当过诉讼代理人,我的那个事务所可以说是我的全部家产,因为那是我从勒弗鲁先生那儿盘下来的,您一定见过他吧?......"
庭长太太点了点头.
"盘事务所的钱是我借来的,加上我自己的万把法郎;我离开代斯洛舍,那可是巴黎最有能力的诉讼代理人之一,我在他手下做了六年的一等书记,不幸的是,我得罪了芒特的检察官,名字叫......"
"奥利维埃.维纳."
"对,总检察长的儿子,太太.他那时在追求一位可爱的太太......"
"他?"
"追着瓦蒂纳尔太太......"
"啊!瓦蒂纳尔太太......她真漂亮,确实......在我那个时候......"
"她对我很好:Inde irae."弗莱齐埃继续说,"我很努力,想把欠朋友的钱全部还清,然后结婚;我需要案子,到处兜揽;没有过多长时间,我一人承接的案子比其他同行的加起来还多.唉!这一下,我把芒特的诉讼代理人,包括公证人,甚至执达史,全得罪了.他们找我的麻烦.您知道,太太,在我们这可怕的行当中,要想害一个人,是很容易做到的.他们发觉我在一件案子中接受了当事双方的诉讼代理委托,这事是有点轻率;可有的事情,在巴黎是准许的,例如诉讼代理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可在芒特就行不通了.我给布约纳先生帮过类似的小忙,可他在同行的逼迫下,尤其是在检察官的怂恿下,把我给出卖了......您看,我对您毫无隐瞒.这下可引起了公愤.我成了个无赖小人,他们把我说得比马拉还坏,逼我把事务所给卖了,从而失去了一切.我来到巴黎,想方设法要再开一个事务所,可我的身体被毁了,每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两个小时是好的.今天,我只有一个心愿,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您有朝一日也许能当上掌玺大臣或首席院长的太太;我这个病怏怏的可怜虫,只想求个差事做做,平安地混日子,与人无争.我想在巴黎做治安法官.对您和庭长先生来说,为我谋这么一个差事,是不会费事的,因为连现任的掌玺大臣不能都怕你们三分,巴不得为你们效力......不,太太,还没有讲完呢."弗莱齐埃见庭长太太给他做了个手势,想要开口,便赶快说道,"我有个朋友,他是一位老人的医生,庭长先生应该是那位老人的继承者.您看,我们谈到正事了......这位医生的合作是不能缺少的,他的情况跟我现在的处境一样,有才能,但没有运气!我从他那儿知道,你们的利益受到很大损害,因为就在我跟您谈话的这一刻,很可能一切都完了,也许立了一张遗嘱,剥夺了庭长先生的继承权......那位医生想做一个医院的主任医生,或是王家中学的医师;总之,您明白,他要在巴黎谋到一个位置,跟我的一样......请原谅我提出这两件如此棘手的事情,可对我们这件事,不能有半点含糊.再说,那位医生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很受敬重,他救过您女婿博比诺子爵的祖父佩勒洛特先生一命.现在,如果您愿意答应这两个位置,让我当上治安法官,为我朋友谋到医院的美差,那我向您担保,一定给您送上那份遗产,几乎原封不动......我说几乎原封不动,是由于其中必须去掉一小部分,给遗产接受人和那几个我们少不了他们帮忙的人.您的诺言,在我的诺言兑现之后再履行."
庭长太太刚才一直抱着手臂,好像在不愿听人说教似的,这时松开双臂,瞧了弗莱齐埃一眼,说道:
"先生,凡是与您有关的事,您都已经讲得清清楚楚,这没错,可有关我的事,您可没有说明白......"
"只用两句话,就可以全都说清楚了,太太."弗莱齐埃说道,"庭长先生是邦斯先生第三等亲的唯一继承人.邦斯先生现在病得很重,他要立遗嘱,假如现在还没有立的话,要立他的朋友,一个名叫施穆克的德国人为他的继承人,遗产高达七十余万法郎.三天以后,我可望了解到准确的数目......"
"如果这样的话,"庭长太太听到有可能得到这样一笔财产,大为吃惊,自言自语道,"那我跟他闹翻,攻击他,的确是犯了个大错......"
"不,太太,因为如果不闹翻的话,那他一定会快乐得像只燕雀,活得比您,比庭长先生,比我都长......天有天道,我们不可测!"他又添了一句,以掩饰他那畏琐的想法,"您能有什么法子!我们这些代人办案子的,只看事情实际的一面.您此时已经明白了,太太,德.玛维尔庭长先生在他那个重要的位置上,会什么都不管的,处在他现在的地位,他也不可能去干什么.他跟舅舅闹得成了死对头,你们再也不见邦斯的面,把他从上流社会中赶了出去,你们这样做,自然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可那老人病了,他要把财产赠给他唯一的朋友.对在这种情况下立的一份手续完备的遗嘱,巴黎最高法院的庭长是不能说什么的.可是,太太,我们之间谈谈,本来有权获得七八十万法郎的遗产......谁知道,或许有一百万,而且是法定的唯一继承人,但却一个子也得不到手,又得陷入卑鄙的阴谋勾当之中;那种勾当很难,很烦,得和那些下等人,和那些仆人,下属打交道,要紧紧地盯住他们,这样的案子,是巴黎任意一个诉讼代理,任何一个公证人都不能办好的.这就需要一个像我这样没有案子的律师,既有真正的.实在的才能,又有耿耿忠心,而且地位又很不稳固,与那些下等人不相上下......我在区里专门替小布尔乔亚.工人和平民百姓办案子......是的,太太,是因为当前在巴黎为代理检察长的那个检察官容不得我高人一筹,对我起了恶意,我才落到了这个地步......我了解您,太太,我知道您这个靠山有多稳当,我觉得如果为您效劳,就有希望不再过苦日子,我的朋友布朗大夫也可以有出头之日了......"
庭长太太正想着心事.这是可怕的一刻,弗莱齐埃备受煎熬.芒特的那位检察官,一年前被任命为巴黎代理检察长,他父亲叫维纳,是中间党派的代言人之一,已经做了十六年的总检察长,曾有十次被提名担任掌玺大臣,是生性好忌妒他人的庭长太太的对头......骄傲的总检察长从不掩饰对卡缪佐庭长的蔑视.弗莱齐埃不知道这一情况,而且也不该知道.
"除了您当年接受了当事双方的诉讼委托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使您良心不安吗?"她眼睛紧盯着弗莱齐埃,问道.
"庭长太太可以去见勒勃夫先生;勒勃夫先生对我向来很好."
"您有把握勒勃夫先生肯定能对博比诺伯爵和德.玛维尔先生说您的好话吗?"
"我保证,何况奥利维埃.维纳先生已经不在芒特了;我们私下说说,那个身材矮小瘦干巴的检察官让勒勃夫先生感到害怕.再说,庭长太太,假如您乐意,我可以去芒特见勒勃夫先生,这不会耽搁事的,因为要在两三天后我才能知道遗产的确切数目.这件事的各种关节,我不愿也不应该告诉庭长太太;不过,我忠心耿耿为您效劳所渴望得到的报酬,不是成功的保证吗?"
"好,那您去安排,设法让勒勃夫先生为您说话,如果遗产的确如您说的那么多,我现在还表示疑问,那我答应给您那两个位置,自然要以事成为条件......"
"我保证,太太.只是当我需要您的公证人和诉讼代理人的时候,请您让他们上这儿来,以庭长先生的名义给我一份委托书,并叫他们按我的指示办,决不能单独行动."
"既然由您负责,"庭长太太郑重其事地说,"您应该掌握全权.可是,邦斯先生病得真很严重吗?"她微笑着问道.
"说真的,太太,他的病是会好的,特别给他治病的是布朗大夫,那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太太,我朋友是无辜的,他只不过听我调派,为了您的利益探听一点内情而已,他是有能力把老音乐家救过来的;但是病人身边有个女门房,为了得到三万法郎,她会把病人送进坟墓......她不会暗害他,给他下砒霜,她没有这么怜悯;她要可恶得多,要在精神上把他折磨死,每天变着法子去气他.可怜的老人,要是在乡下,有个清静安宁的环境,有朋友好好服侍他,安慰他,那他一定会恢复健康;可是,那个像埃弗拉尔太太一样的女人成天缠着他,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是巴黎红极一时的三十个牡蛎美人之一,生性贪婪,饶舌,人又粗野,为了使病人立遗嘱,给她一份丰厚的遗产,她折磨着病人,在这种情况下,病人一定会得肝硬化;说不定如今已经得了结石,得开刀才能取出来,而他肯定承受不住这样的手术......大夫,是个好人!......他现在的处境真为难.他本来该让病人辞掉那个女人的......"
"那个泼妇可真是个魔鬼!"庭长太太用笛子一般的嗓门叫喊道.
听到邪恶的庭长太太的声音跟自己这样相似,弗莱齐埃不禁暗自一笑,天生刺耳的嗓子发出这种甜蜜.虚假的声音,其用意何在,他是很明白的.他想起了路易十一故事中的一位主人公,那是一个法院院长.院长有一个太太,如苏格拉底太太的模子里刻出来拟的,可他不像伟大的苏格拉底那么霍达,便在燕麦中掺了盐给马吃,但不准给它们水喝.后来,太太坐了马车沿着塞纳河去乡下,那些马飞一般地冲进河去喝水,上帝自然帮他摆脱了太太,他为此感激不尽.而此时,德.玛维尔太太正在感谢上帝为邦斯先生安排了一个女人,能正大光明地替她除掉邦斯.
"如果要担个不清白的罪名,"她说道,"一百万我也不要......您的朋友应该跟邦斯先生说明白,把那个看门的女人打发了."
"太太,首先,施穆克和邦斯先生都以为那个女人是个天使,搞不好会先赶走我朋友.其次,那个恶毒的牡蛎美人是大夫的恩人,是她把大夫介绍给佩勒洛特先生.他嘱咐那女人对病人要尽可能温柔,可他的这番嘱咐反给她指明了加重病势的方法."
"您朋友对我舅舅的病情怎么认为?"庭长太太问道.
"六个星期之后,便能开始遗产的继承."
弗莱齐埃的回答是如此直截了当,目光是如此锐利,一眼便看穿了这颗跟茜博太太一样贪婪的心,令德.玛维尔不由得浑身发抖.
庭长太太低下眼睛.
"可怜的人!"她尽可能想装出副悲伤的样子,可是怎么也装不出.
"庭长太太有什么事要吩咐勒勃夫先生吗?我打算乘火车去芒特."
"好吧,您在这儿呆一会,我去写封信,让他明天来我们这儿吃饭;我需要见他一面,一块儿商量商量,设法为您以前遭受的不公作点补救."
等庭长太太一走,弗莱齐埃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治安法官,与过去的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显得大腹便便,尽情地呼吸着幸福的空气,沉浸在成功.吉祥的气氛中.他在神秘的意志宝藏中吸取了新的力量,那是神圣的强大力量,他感到自己像雷莫南克一样,为了成功就算犯罪也在所不惜,只要不留下证据.他大胆地来到庭长太太面前,把想象当作事实,把胡言乱语变成了真凭实据,仅有的目的就是要得到她的委托,去挽救那笔遗产,最终让她成为自己的靠山,他和布朗两人有着无边的苦难,也同样有着无穷的欲望,他要傲然地一脚踢掉珍珠街那个讨厌的家,仿佛已经看到茜博太太手中的那一千埃居酬金,加上庭长手中的五千法郎.这足够去租一套像样的公寓了.这样,他欠布朗大夫的情份也就清算了.有些人,虽然凶狠,狡猾,因为痛苦或遭受疾病的折磨会做出邪恶的勾当,但有时也会产生迥然不同的念头,而且十分强烈:黎希留是个善良的朋友,也同样会是残忍的敌人.布朗大夫的搭救之恩,弗莱齐埃感激不尽,为了他,就算粉身碎骨也愿意.庭长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回到小客厅,暗暗地看了看这个坚信将过上幸福富裕生活的家伙,觉得他不像第一眼看到的那么丑了;再说,他立刻就要为她效劳,一件属于我们自己的工具和一件属于邻居的工具,在我们的眼里,当然是有所区别的.
"弗莱齐埃先生,"她说道,"您已经向我表明,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我相信您肯定是坦诚的."
弗莱齐埃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姿势.
"那么,"庭长太太接着说道,"我要求您老老实实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您的这些做法会不会连累德.玛维尔先生,亦或连累我?......"
"要是哪一天我有可能会指责自己把污泥溅到了你们身上,就算只有针尖大的一点,我也不会来找您的,太太,因为那污点到了你们身上,就会变得像月亮那样大.您忘了,太太,要想当上巴黎的治安法官,我首先得使你们满意.我一生中已经有过一个教训,它对我来说,太沉重了,我不可能再承受那样的打击了.最后,还有一句话,太太,凡我采取的行动,只要关系到你们,事先一定向你们报告......"
"非常好.这是给勒勃夫先生的信.我现在就等候着有关遗产价值的消息了."
"这才是关键所在."弗莱齐埃狡黠地说,一边向庭长太太行了个礼,脸上尽可能表现出亲切的神情.
"天意啊!"弗莱齐埃边下楼梯边想道,"卡缪佐太太真是个厉害的女人!我应该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现在,该动手了."
他去了芒特,到那里,他必须获取一个他并不怎么认识的人的好感;他把希望寄托在瓦蒂纳尔小姐身上,很不幸,他以前的那些倒霉事都是因为她造成的,但爱情的苦果往往像一个正派的债务人难于兑付的借据,那是要算利息的.
第二十二章 给老鳏夫的忠言
三天以后,与老音乐家分担了照看.看护病人的重任的茜博太太,趁施穆克在睡觉,跟可怜的邦斯先生发生了一次她所说的"口角".有必要指出的是,肝炎有个可怕的症状.凡是肝脏或多或少受到损害的人,都容易急躁,容易发火,人动了火,心里暂时会轻松一点,正像人发高烧的时候,会觉得身上特别有劲.可高烧一退,就会毫无气力,出现医生所说的虚脱,体内组织遭受的损害极为严重.因此,得肝病的人,尤其是因为悲伤过度得了肝病的人,发火之后造成的身体虚弱就特别危险,因为肝炎病人的饮食是受到严格限制的.那便像是一种高烧,专门破坏人的体液机能,因为它与血,与大脑都无关系.对整个人的刺激造成忧郁症,病人甚至会对自己生气.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事情都会使病人发怒,而这是很危险的.尽管大夫再三叮嘱,可茜博太太这个既无切身经历又未受过教育的下等女人,就是不相信体液系统会扰乱人的神经组织.布朗先生的解释对她来说只是医生的想法罢了.她与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绝对想让邦斯吃饱,如果要想阻拦她不偷偷地给邦斯一片火腿,一个摊鸡蛋或一杯香草巧克力,那布朗大夫一定要把话给她说死:
"您如果给邦斯先生随便吃一口什么东西,那就等于一枪把他杀了."
平民阶层在这方面是十分执拗的,病人讨厌去医院,其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认为医院里不给病人吃东西,会把人饿死.做妻子的总是偷偷地给生病的丈夫带来吃的,导致极高的死亡率,以致医生不得不作出规定,凡是亲属来探望病人的日子,一定对探望者进行极为严格的搜身检查.茜博太太为了尽快实现自己的愿望,必须常常跟邦斯闹点不愉快,为此,她把去找戏院经理以及跟舞女爱洛伊斯小姐斗嘴的事都和邦斯说了.
"可您到那里究竟去干什么?"病人第三次问茜博太太,可她只要一说起话,病人是无法阻止的.
"......待我抢白了她一顿之后,爱洛伊斯小姐才明白了我是谁,她马上认输,我们变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您问我到那儿究竟去干什么?"她把邦斯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有的饶舌鬼,可以说是饶舌的天才,往往会这样拾过对方的插问.提出的看法和反对的意见,当作自己的说话材料,补充自己的长篇大论,仿佛那会干涸似的.
"但是我去那儿是为了帮您的戈迪萨尔先生解决难题;他急需给一部舞剧配音乐,亲爱的,您身体不行,不能写东西,无法交您的差......我顺耳听到他们预备叫一个叫加朗热先生的给《莫希干人》写音乐......"
"加朗热?"邦斯气得嚷叫起来,"加朗热,那混蛋一点才气都没有;我起初就没有接受他当我的第一提琴手!不过,他很风趣,倒配着音乐写过不少好文章;他能作曲,我才不信呢!......您真见鬼,如何想起去戏院的?"
"这个魔鬼,多死板的脑袋!啊哟,我的猫咪,我们不要这样一说便生气......您现在这个身体,还能创作音乐?您从来没有到镜子前去照过吧?您要镜子照一照吗?您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了......您已经弱得像只麻雀了......还以为有力画您的那些符号......连我的账您都没有记了......噢,我倒想起来了,我得到四楼要账去,他们还欠我们十七法郎呢......有十七法郎也是好的,因为付完药费,我们就只剩二十法郎了......所以得跟那个人说说,他看来是个好人,那个戈迪萨尔先生......我喜欢他这个名字......他真像是罗杰.邦当,很投我的脾气......他那样的人,才不会得肝病呢!......我得跟他谈谈您现在的情况怎样......唉!您身体不好,他暂时叫人顶替了您的工作......"
"顶替了!"邦斯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吓人地喊叫起来.
一般来说,凡是病人,特别是已经落入死神魔掌的人,总是疯狂地抓住自己的位置不放,好象初出道的人拼命地找差事做.所以,自己被人顶替,这在可怜的病人看来,已经是死到临头了.
"可是大夫跟我说过,"他继续说道,"我身体会很快好的,我不久就能恢复正常生活!您害了我,您毁了我,您要了我的命啊!......"
"哎呀!呀!呀!"茜博太太叫了起来,"您又来了!好吧,我是您的刽子手,哼,等我的身子一转,您就在背后跟施穆克说这些好听的......您说了些什么,我听得清清楚楚,算了......您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
"但是您不知道,要是我的病再拖个半个月,等我的身体好了,他们会对我说我已老了,不中用了,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会说我是帝政时代的人,老掉牙了!"病人一心想要活下去,嚷叫说,"加朗热在戏院会交上很多朋友,从检票处到顶楼都会交上朋友!他会低声下气去讨好根本没有好嗓子的女戏子,去舔戈迪萨尔先生的皮靴;他会通过他的朋友在小报上到处去捧他;茜博太太,在那种地方,就连秃子头上都可以找出虱子来的!......见鬼您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是见鬼了!施穆克先生为此事跟我商量了一个星期呢.您能有什么法子!您眼里只有您自己!您自私透了,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巴不得让别人去死!......可怜的施穆克先生,一个月来已经拖垮了,已经无路可走了,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没有办法去上课,去戏院上班了.您难道就什么都看不见?我白天陪着您,他夜里陪着您,原来我以为您没什么,值夜的事尽让我来做,可现在要是再整夜陪着您,我白天就得睡觉!那家里的事,吃饭的事情谁来管呀?......您又有什么法子呢,病老是病呀!......没有办法!"
"施穆克会出这种点子,这根本不可能......"
"那您现在的意思是说那点子是我出的罗!您认为我们都是铁打的?要是施穆克接着忙他那些事,一天上七八节课,晚上又得去戏院指挥乐队,从六点半一直忙到十一点半,那出不了十天,他就没命了......那个人为了您,让他献出生命也愿意,难道您果真要他死吗?我以我父母起誓,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病人!......您的理智都到哪儿去了,是不是送到当铺里去了?这里的人都为您拼命,什么事都尽量做好,可是您还是不满意!......您真的想把我们都逼疯?......就说我吧,都已经累得快要死了!"
茜博太太尽可以说个痛快,因为邦斯已经气得一句话说不出;他在床上滚来滚去,痛苦地哼叫着,眼看着就要死去.每到这个时刻,争吵总是会突然变成亲热.茜博太太朝病人扑去,捧起他的脑袋,逼他睡觉,又用被子给他盖好.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我的猫咪,说到底,都是因为您的病!善良的布朗先生就是这样说的.唉哟,您安静一下.我的好宝宝,您得乖乖的.凡是跟您接近过的人,都把您当作心肝似的,连大夫每天都要来看您两次!要是他看见您急得这副样子,他会说什么呢?您可真要气死我了!这对您没有好处......有茜博太太照料着您,得尊重她才是......您乱喊乱叫的!......您绝不能这样!您自己也很清楚.乱叫会刺激您的......您为什么要生气呢?所有的错都是您造成的......您还总是跟我过不去!瞧您,我们得讲道理!施穆克先生和我都爱您,真把您当心肝宝贝一样看待,要是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得不错的话......那么,我的小天使,那便真的做得很好了!"
"施穆克先生不可能不跟我商量就让您去戏院的......"
"那个可怜的好人睡得正香呢,要不要把他叫醒,让他来作证?"
"不!不!"邦斯叫了起来,"要是我善良又温柔的施穆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的情况或许比我想的要糟."邦斯说着,一边朝装饰着房间里的那些艺术品看了看,目光中满含着过度的忧伤."得跟我心爱的画,跟所有这些我当作朋友的东西......跟我那上帝一样的施穆克告别!......啊!这是真的吗?"
茜博太太,这个凶残的女戏子,用手绢捂着眼睛,这一无声的回答让病人陷入了悲切的沉思之中.在社会生活和身体健康的这两个最为敏感的地方,他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饭碗丢掉了,死亡就要临头,他已经毫无招架之力,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他像一个害了肺病的人,痛苦地挣扎了一番以后,有气无力地愣在那儿.
"您瞧,为了施穆克先生的利益,"茜博太太见她的受害者已被彻底制服,就说道,"您还是让人把居民区的公证人找来为好,就是那个特洛尼翁先生,那人非常正直."
"您老是对我提那个特洛尼翁!......"病人说.
啊!请他还是请别人,对我都是一个样,随您以后给我多少!"
她摇了摇头,表示压根就瞧不起钱财.于是又出现了沉默.
这时候,已经睡了六个小时的施穆克饿醒了,他起床来到了邦斯房间,一时默不作声地细细看着他,因为茜博太太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向他发出了"嘘"的一声.
接着,她站起身来,走到德国人身边,凑到他到他的耳边,对他说道:
"谢谢上帝!他总算是要睡着了,他呀,凶狠得就像一头红驴子!您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在跟他的病斗......"
"不,正好相反,我是很有耐性的."受害人反驳道,声音凄惨,表明他已经沮丧到可怕的地步."我亲爱的施穆克,她上戏院让人把我给辞了."
他停了下来,没有气力把话说完,茜博太太趁这个间隙给施穆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邦斯脑子出了问题,已经丧失理智了.她低声说道:
"不要惹他生气,会要他命的......"
"她说是你叫她去的......"邦斯看着诚恳的施穆克,说道.
"是的,"施穆克勇敢地回答道,"必须这么做.你不要多说!......让我们把你救过来!你有那么多宝物,还不要命地做事,实在是太傻了......你赶快养好病,我们卖掉几件古董,带上这个好茜博太太,找一个地方安静地过我们的日子......"
"她把你给带坏了!"邦斯痛心地说.
病人看到茜博太太不在,以为她已经走了,可她是站到床后去了,好打手势,不让邦斯看见.
"她几乎要了我的命!"邦斯又说道.
"怎么,我要了您的命?"她连忙钻了出来,双手叉腰,眼睛像火烧一样,说道,"我像只鬈毛狗一样忠诚,可是就落得这样的报答?......上帝啊上帝!"
她泪如雨下,顺势倒在一张扶手椅里,这一悲剧性的动作给邦斯造成了最致命的震惊.
"好吧,"她又站了起来,朝那两位朋友投去仇恨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射出的子弹,迸出的毒汁,"我在这儿拼命,也不落个好,我受够了.你们去找个女看护来吧!"
两个朋友惊恐地面面相视.
"啊!你们就像演戏似的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吧!就这样说定了!我这就去让布朗大夫给你们找个女看护来!我们马上把账给算清楚.把我用在你们这儿的全还给我......我本来是永远不准备向你们要的......我还上佩勒洛特先生家,向他借了五百法郎呢......"
"都是因为他的病!"施穆克朝茜博太太奔过去,搂住她的腰说,"您耐着点性子!"
"您,您是个天使,如果让我舔您的脚印,我也乐意."她说道,"可邦斯先生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一直恨着我!也许还认为我想上他的遗嘱呢......"
"嘘!您这样会要他的命的!"施穆克大声说道.
"再见了,先生."她走过来像雷电似的瞪了邦斯一眼,说道,"虽然我对您不好,您还是多保重吧.等您对我客气了,觉得我做的一切是对的,我再来!在这以前,我就待在自己家里......您是我的孩子,哪里见过孩子反抗妈妈的?......不,不,施穆克先生,我什么也不愿听......我会给您送晚饭,侍候您的;可您得要个女看护来,去找布朗先生要一个."
说完,她猛地拉上门,走了,震得一些细巧贵重的东西直晃动.病人听到了瓷器的叮当声,这样折磨着他,就好像是车轮刑的致命一击.
一个小时以后,茜博太太又来了,可她没有进邦斯的屋子里,而是隔着房门叫施穆克,告诉他晚饭已经做好,放在饭厅里了.可怜的德国人又来到了饭厅,脸色苍白,眼睛挂满泪水.
"我可怜的邦斯都糊涂了."他说,"他居然说您是个坏人,这都是他生病的缘故."他希望把茜博太太的心说动,但又不责备邦斯.
"啊!我真受够了,他的病!听着,他既不是我父亲,又不是我丈夫,也不是我兄弟,我孩子.他嫌恶我,好吧,那就算了!您知道,您呀,您到天边,我也会跟着您;但是,一个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献出了自己的心,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甚至连丈夫也顾不上,可不是嘛,茜博都病倒了,到头来却被当作坏人......这真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是的,太过分了!废话就别说了.还是谈谈正事吧,你们还欠我三个月的钱,每月一百九十法郎,统共五百七十法郎!另外,我代付了两个月房租,这儿是收据,加上税和小账,为六百法郎;两项加起来一千二不到一点,最后还有那两千法郎,当然不要利息,一共是三千二百九十二法郎......您再想一想,还要请女看护,再算上请医生,女看护吃饭和买药的开销,您至少还得预备两千法郎.所以,我又向佩勒洛特先生借了一千法郎."她取出戈迪萨尔给的那一千法郎,说道.
施穆克听着她算这笔账,显然是整个儿听呆了,因为他对这种钱的事情,就像猫对音乐一样,一窍不通.
"茜博太太,邦斯是糊涂了!您原谅他吧,继续照顾他,当我们的恩人吧......我向您下跪,我求求您了."
德国人说着跪倒在茜博太太的面前,亲吻着这个刽子手的双手.
"听着,我的好猫咪."她扶起施穆克,亲了亲他的额头说道,"茜博也病倒了,躺在床上,我刚刚让人去找布朗大夫.在这种情况下,我得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再说,茜博刚才见我回去时泪汪汪的,气坏了,不愿我再到这儿来.是他提出来要钱的,您知道,那是他的钱.我们这些做女人的,有什么法子呢.不过,如果是把这三千两百法郎还给他,或许他会消点气.这是他的全部家产了,可怜的人,结婚三十六年了,就这么一点积蓄,都是他的血汗钱.明天就得还他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您不了解茜博:他一发起火来,会杀人的.唉,我或许还能求得他的同意,让我再继续照顾你们俩.您就放心吧,我随他说去,随他怎么想.他这口气,我受就受了,因为我喜欢您,您是一个天使."
"不,我这个人很可怜,只爱自己的朋友,乐意为救朋友的命而牺牲自己......"
"但是钱呢?......我的好施穆克先生,就算您一个子儿也不给我,您也应弄三千法郎供自己开销啊!说真的,假如我是您,您知道我会怎么办吗?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卖掉七八幅蹩脚的画,然后再把因为地方挤沿墙放在您房间里的画拿几幅挂到客厅去!管他是这一幅还是那一幅,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他太坏了!不错,这是因为他生病的原因,他身体好的时候,简直像一只绵羊!他有可能会起床,到处乱看;尽管他已经弱得连房门都迈不出,可万一他到了客厅,画的数目总算一幅也不缺吧!......"
"一点不错!"
"等他身体完全复原了,我们再把卖画的事告诉他.到那时,要是您愿意向他承认卖画的事,就把一切责任往我头上推,就说得还我钱.没有关系,我不在乎......"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随意作主......"善良的德国人爽直地回答她说.
"那好,我可以让您和邦斯上法庭去."
"那会要了他的命......"
"您挑选吧!我的天哪!将画给卖了,然后您告诉他......您把法院的传票拿给他看......"
"可以,您就让法院来传我们吧......我也就算有了个理由......我把判决给他看......"
当天七点钟,茜博太太去跟一个执达史商讨过以后,来叫施穆克.德国人来到了塔巴洛先生面前,塔巴洛勒让他付钱;施穆克浑身哆嗦答了话,就这样,他和邦斯被传讯,要他们上法院去听候付款的判决.看着面前这个人的样子,再加上字迹潦草难辨的法律文书,施穆克吓坏了,再也无力反抗.
"把画给卖了吧."他含着眼泪说. 第二天清晨六点,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将他们所要的画都取了下来,两千五百法郎的两张收据完全符合手续:
"兹代表邦斯先生,将四幅画售与埃里.马古斯先生,其得款两千五百法郎整,该款应用作邦斯先生的生活费,第一幅疑为系丢勒所作的一幅女人肖像;第二幅为意大利画派作风,也为肖像画;第三幅为布勒盖尔的荷兰风景画;第四幅为佛罗伦萨画派的《神圣家族》,其作者不详."
雷莫南克给的那张收据也是相同的辞令,有格勒兹.克洛德.罗朗.鲁本斯和凡.戴克的画各一幅,可是都以法兰西和佛来米画派的作品为遮掩.
"这笔钱让我信任了这些小玩艺儿还真有些价值......"施穆克接过五千法郎,说道.
"是有点价值......"雷莫南克说,"这里的东西,我愿意出十万法郎."
奥弗涅人受托帮了个小忙,从邦斯放在施穆克房间的那些次等的画中,选了八幅尺寸相同框子也一样的画,代替了原来那八幅画的位置.四幅杰作一到手,埃里.马古斯马上以算账为名,把茜博太太领到家中,但他拼命叫穷,说画有毛病,必须重新修补,只能给茜博太太三万法郎作为佣金;他给茜博太太拿出法兰西银行印有一千法郎字样的票子,一张张煞是耀眼,茜博太太最终忍不住接受了!雷莫南克拿他四幅画作抵押,向马古斯借钱,马古斯让他也给茜博太太一样数目的佣金.雷莫南克的四幅画,马古斯觉得简直太美了,他怎么也舍不得再还回去,第二天,就给古董商送来了六千法郎的纯利,古董商开了一张发票,就把画让给了他.茜博太太有了六万八千法郎的家财,旧话重提,又嘱咐那两位同谋一定得绝对保守秘密;她请犹太人帮她出主意,怎样才能存放这笔款子而又不让人知道是她的钱.
"去买奥尔良铁路股票,目前市价比票面低三十法郎,三年之内您就能翻一倍;这样,您只有几张破纸片,朝钱包里一放就没事了."
"您在这儿等等,马古斯先生,我到邦斯家的代理人那里去一下,他想知道您愿出多少钱买上头的那些东西......我立刻去把他给您寻来."
"她要是寡妇,"雷莫南克对马古斯说,"那我就赚了,看她现在有的是钱......"
"如果她用她那些钱买奥尔良铁路股票,两年后就能翻倍.我那点可怜兮兮的积蓄都买了股票."犹太人说,"那是我女人的陪嫁......律师还没来,我们到大街上去遛遛吧......"
"茜博已经病得很重了,如果上帝想把他唤去,"雷莫南克说,"那我就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让她去开个商店,我的生意就能够做得很红火了......"
第二十三章 施穆克登上了上帝的宝座
"您好,我的好弗莱齐埃先生."茜博太太走进法律顾问的办公室,声音甜腻腻地说,"噢,您的门房对我说,您要从这里搬走了,是吗?......"
"是的,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在布朗大夫那幢房子的二楼租了套住房,就在他的楼上.我正想办法借两三千法郎,准备买些家具,把屋子布置得像个样,喔,屋子很不错,房东新修过的.我已经和您说过,现在由我代理您和德.玛维尔庭长的利益......我要不干这个代理办案的行当了,我要正式注册律师公会,因此得有个很好的住房.要注册巴黎律师公会,得有像样的家具,还要有一个书房,等等.我是法学博士,有过实习生,如今又有很有势力的靠山......噢,我们的事到哪一步了?"
"我有笔积蓄存在银行里,"茜博太太对他说,"我没多少钱,二十五年来省吃俭用,只剩下这三千法郎,要是您愿意接受......您就给我开一张兑款单,如雷莫南克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懂,别人告诉我怎么办,我才知道怎么办......"
"不,律师公会条例是严禁律师出兑款单的;我为您出一张收据吧,百分之五的利息,如果我能在邦斯的遗产中为您争取到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您再把收据还给我."
茜博太太中了圈套,没有吭声.
"不作声就算默认."弗莱齐埃接着说,"您明天给我把钱送来."
"啊!我很愿意先付您酬金,"茜博太太说,"这样我的年金也就跑不了."
"我们的事到哪一步了?"弗莱齐埃点了点头说,"我昨天晚上见了布朗,听说您在狠狠地折磨您的病人......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来一场,他胆囊里准会生结石......对他要当心点,明白吧,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别弄得良心不安.这样活不长的."
"什么良心不良心,别再折磨我了!......您不会还想跟我提断头台吧?邦斯先生,是个老顽固!您不了解他!是他惹我的!再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他的亲戚说得对,他呀,人又狡猾,报复心很强,还顽固......马古斯先生在家,这事我跟您说过的,他在候着您."
"我!......我跟您一起赶到.您年金多少就看这套收藏品的价值了;如果有八十万法郎,您可以得一千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这可是一大笔啊!"
"那我这就去对他们说,估价要认认真真的."
一个小时之后,趁邦斯睡得正沉......施穆克给他喝了点安神的药水,药是大夫开的,可茜博太太背着德国人增加了一倍的剂量......弗莱齐埃,雷莫南克和马古斯这三个恶魔,把老音乐家的一千七百件藏品一件一件地仔细瞧了个遍.
施穆克也睡熟了,这些乌鸦闻着死尸,无法无天.
"别作声!"每当马古斯见到一副杰作,就像喝醉了似的,跟雷莫南克争辩,告诉他该值多少钱时,茜博太太都免不了这样提示一句.
四个贪心的家伙,各怀鬼胎,都巴不得邦斯早死,现在趁他熟睡,都在仔细地掂量他的遗产,这场面,实在让人寒心.他们给客厅里的东西都估了价,整整费了三个小时.
"这里的东西,平均每样值一千法郎."非常小气的老犹太人说.
"那一共就是一百七十万法郎了!"弗莱齐埃惊呼道.
"我看没有."马古斯接着说道,眼里发出道道寒光,"我最多出八十万法郎;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在店里存多少时间......有的珍品十年都卖不出去,当初进的价,加上复利,就增加一倍了;可我若是买,是要付现金的."
"房间里有不少彩绘玻璃,珐琅,细密画,金银鼻烟壶."雷莫南克提醒他道.
"可以去看看吗?"弗莱齐埃问.
"我去瞧瞧他是否睡死了."茜博太太答说.
女门房做了个手势,三只猛禽便扑进了屋子.
"珍品在那里!"马古斯指了指客厅,说道,他的毛胡须每一根都在颤动."但是这儿的东西值钱!太值钱了!就是君主的宝库里也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东西了."
一见鼻烟壶,雷莫南克眼睛忽地一亮,就像红宝石似的闪闪发光.弗莱齐埃则不动声色,冷冷的,就像一条蛇伸着身子,扯着扁扁的脑袋,那模样恰似画家笔下的墨菲斯托菲里斯.这三个不同的小气鬼,见了黄金不要命,就像魔鬼对天堂的露水一样饥渴;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拥有如此宝物的主人看了一眼,因为主人动了一下,似乎正做恶梦.在三道魔光的照射下,病人突然睁开眼睛,发出刺耳的喊声:
"有贼!......他们在这儿!......警察快来!他们要谋杀我!"
很明显,他人虽然已经醒了,但还在接着做梦,因为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翻着白眼,直愣愣的,一动不动.
雷莫南克和埃里.马古斯跑到门口;可病人一声喊叫,他们如同被钉子钉住一样站着不动了:
"马古斯在这儿!......我被出卖了......"
病人本能地醒了过来,这是保护自己珍藏的宝物的本能,它和人的保护自身本能一样强烈.
"茜博太太,这位先生是谁?"他见弗莱齐埃站着一动不动的样子,浑身颤抖地嚷叫起来.
"哎哟!我难道可以把他赶到门外去吗?"她眨着眼睛,朝弗莱齐埃直使眼色,"先生刚刚代表您亲属的名义来探望您......"
弗莱齐埃身子不由一动,显示出对茜博太太的钦佩之情.
"对,先生,我是代表德.玛维尔庭长太太,代表她的丈夫和她女儿来对您表示他们的歉意;他们偶然听说您病了,想来亲自照料您......他们提出请您到玛维尔田庄去养病;博比诺子爵夫人,就是您很喜欢的那个小塞茜尔,准备专门做您的护理......她在母亲面前一直为您辩护,终于让她清楚了自己的错误."
"那么,是我的那些继承人把您派来的!"邦斯愤怒地嚷叫道,"还给您找了个巴黎最精明.最狡猾的行家当向导?......啊!这差使真不错!"他发疯一样地狂笑道,"你们是来估价,给我的画,我的古董,我的鼻烟壶和我的细密画估价!......那你们就估吧!跟您来的这个人不但样样内行,而且还能出钱买,他是个千万富翁......我的遗产,我的那些可爱的亲戚用不着等多久了."他饱含讥讽地说,"他们要了我的命............啊!茜博太太,您自称是我的母亲,可却趁我睡觉,把做买卖的,把我的对头,把卡缪佐家的人带到这里来!............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在愤怒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之下,可怜的人居然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站了起来.
"扶住我的胳膊,先生."茜博太太赶紧向邦斯扑去,害怕他摔倒."您静一静,那些先生全都走了."
"我要去看看客厅!......"将要死的病人说道.
茜博太太示意那三只乌鸦赶紧飞走,然后抓住邦斯,如捡一根羽毛似的把他抱了起来,不顾他又喊又叫,硬的把他放倒在床上.见可怜的收藏家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茜博太太才去关上了寓所的大门.但是邦斯的那三个刽子手还站在楼梯平台上,茜博太太见他们还在,叫他们等一等,就在这会儿,她听到弗莱齐埃对马古斯说道:
"你们俩给我写一封信,一起署名,答应愿出九十万法郎现款买邦斯的收藏品,我们到时一定让你们大赚一笔."
说完,他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谁也没能听清楚,然后,跟着两个商人下楼走到门房去了.
"茜博太太,"等女门房再回到屋里,可怜的邦斯问道,"他们全走了吗?......"
"谁......谁走了?......"她反问邦斯道.
"刚才那些人?"
"哪些人?......哎哟,您又看到什么人了!"她说道,"您刚才发了一阵高烧,如果不是我,您早从窗户摔下去了,现在还跟我说什么人......您脑袋怎么老是这个样?......"
"怎么,刚刚不是有个先生说他们是我亲戚派来的吗?......"
"您又要和我强嘴了."她接着说道,"我的天,您知道该把您往哪儿送吗?送夏朗东去!......您看到了什么人......"
"埃里.马古斯!雷莫南克!"
"啊!雷莫南克嘛,您是极可能见他,因为他刚才来告诉我,我可怜的茜博情况很糟,我只好丢下您,让您自己去养了.您知道,我的茜博比什么都重要!我男人一生病,我就什么人都不认了.您还是尽力安静点,好好睡两个小时吧,我已经请人喊布朗先生了,我等会再跟他一块来......喝点吧,乖一点."
"我刚才醒来时房间里没有人?......"
"没有人!"她说,"您可能在镜子里看到了雷莫南克先生."
"您说得有理,茜博太太."病人说道,立刻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
"好,您终于又懂事了......再见,我的小天使,乖乖地呆着.我等一会就过来."
邦斯听到寓所的大门关上之后,用尽全力想爬起来.他暗想:
"他们在骗我!他们偷我的东西!施穆克是个孩子,会被人家捆在袋子里!......"
刚才的可怕场面,病人看得很真实,认为不可能是幻觉,于是一心想弄个明白,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竟然走到了房间门口,吃力地打开门,来到了客厅.一见到他那些可爱的画.塑像,佛罗伦萨铜雕和瓷器,他立即精神焕发.古董橱和餐具橱把客厅一隔为二,收藏家身穿睡衣,赤着脚,拖着发烧的脑袋,像逛街似的转了一圈.他第一眼,就把里边的藏品数了一遍,发现东西全在.可正要往房间走时,眼光被格勒兹的一幅肖像画给吸引住了,那地方本来挂的是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他脑子里立刻闪现了疑惑,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暴风雨来临前那阴云密布的天空.他瞧了瞧原先挂着八件主要画品的位置,发现全都被换了.可怜虫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翳,他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板上.这一次他完全昏了过去,躺在那儿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德国人施穆克醒来,从房间出来去看望他朋友的时候,才发现了他.施穆克好不容易才抱起已经快死去的病人,把他放在床上;可是当他与这个死尸般的人说话时,发现邦斯投来冰冷的目光,停停止止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可怜的德国人不但没有昏了头脑,反而表现出了壮烈的友情.在绝望中,这个孩子般的德国人竟被逼出了灵感,就如同所有充满爱心的女人和慈母一样.施穆克把毛巾烫热(他竟然找到了毛巾!),裹着邦斯的双手,放在他的心窝上;然后又用自己的双手捂着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额头,以提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般的强大意志,呼唤着生命.他亲吻着朋友的眼睛,就象伟大的意大利雕塑家在《圣母哀痛耶稣之死》的浮雕上表现的圣母玛丽亚吻着基督.这神圣的努力,将一个人的生命输送给另一个人,就像慈母和情人的爱,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半个小时之后,邦斯暖和了过来,恢复了人样:眼中又现出了生命的光彩,体外的温暖又激起了体内器官的运动.施穆克给邦斯喝了一点掺了酒的蜜里萨药水,生机顿时传入他的身体,最初像块石头般毫无反应的脑门重又放射出智慧的光芒.邦斯这时才清醒过来,他的复生是亏了多么神圣的耿耿忠心和多么强大的友情力量.
"没有你,我便死了!"邦斯说道,他感到脸上落满了温暖的泪水,那是善良的德国人惊喜交加滴下的热泪.
刚才,可怜的施穆克一直在希望的煎熬中等待着邦斯开口说话,几近绝望的地步,全身已经毫无力气,所以一听到这句话,他立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他身子一歪,向扶手椅上倒了下去,紧接着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祷告感谢上帝.对他来说,刚刚出现的是奇迹!他不信是自己的心愿起的作用,而是他祈求的上帝显了奇迹.其实,这种奇迹是自然的结果,医生们是经常可以看到的.
一个病人如果有爱的温暖,得到对他的生命关切备至的人们的照顾,那他就有可能得救,相反,如果一个病人由一些用钱雇来的人侍候,那他就有可能会丧命.这是无意中感应的磁性所起的作用,对此,医生们往往不愿承认,他们认为,病人获救是严格执行医嘱,护理得法的结果;可是许多做母亲的都知道,恒久不灭的愿望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的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我的好施穆克?......"
"快别说话,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好好歇着!好好歇着!"音乐家微笑着说.
"可怜的朋友!高尚的造物!上帝的儿子,永远生活在上帝的身边!爱过我的唯一的人!......"邦斯接着地说,声音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语调.
即将飞升的灵魂,整个儿就在这几句话里,给施穆克带来了几乎可与爱情相媲美的快感.
"要活着!活着!我会变成一头狮子!我会拼命干活,养活我们两个人."
"听着,我忠实,可敬的好朋友!让我说,我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快要死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我算是没得救了."
施穆克像个孩子似的哭着.
"听我说,你待会儿再哭......"邦斯说,"基督,你应该服从命运的安排.我被人骗了,是茜博太太骗的......在离开你之前,我应该让你对生活中的事情认识清楚,那些事,你一点都不明白......他们取走了八幅画,那是非常值钱的."
"请你原谅我,是我给卖了......"
"你?"
"我......"可怜的德国人说道,"我们收到了法院的传讯......"
"传讯!......是谁告的?......"
"你等一等!......"
施穆克去拿来了执达史留下的盖章了的文书.
邦斯认真地读着天书一样难懂的文书,然后任那纸张飘落在地,默默无语.这位人类创作的鉴赏家,从来就不留意人的道德品质,现在终于看清了茜博太太策划的一切阴谋诡计.于是,艺术家的激情,当初在罗马学院的智慧,以及整个的青春年华,同时在他身上复现.
"我的好施穆克,请你像军人一样服从我.听着!下楼到门房去,告诉那个可恨的女人,说我想再见一见我那个当庭长的外甥派来的人,如果他不来,我将要把我的收藏品赠给国家博物馆;告诉她是替我立遗嘱的事."
施穆克跑去传话;但刚一开口,茜博太太便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好施穆克,我们那个可爱的病人刚才发了一阵高烧,他觉得见到有什么人在他房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女人,我发誓,没有什么人代表我们那个可爱的病人的亲属来过这里......"
施穆克带着这番回答回来,一五一十地又传给了邦斯.
"她比我想象的要更厉害,更诡诈,更狡猾,更阴险."邦斯微笑着说,"她撒谎都撒到门房去了!你不知道,今天上午她把三个人领到了这里,一个是犹太人埃里.马古斯,另一个是雷莫南克,第三个我不认识,可他一人比那两人加起来还可怖.她企图趁我睡熟了,来给我的遗产估价,可碰巧我醒了,发现三个人在仔细掂量我的那些鼻烟壶.那个陌生人还说是卡缪佐家派来的,我跟他说了话......但是该死的茜博太太总说我是做梦......我的好施穆克,我并未做梦!......我明明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他真跟我说了话......另两个做买卖的吓得夺门而逃......我认为茜博太太会如实招来的!......但这次努力没成功......我要再设一个圈套,那个坏女人会自投陷阱的......我可怜的朋友,你把茜博太太当作天使,可这个女人一个月来一直想要我的命,企图满足她的贪心.我真不愿相信,一个女人几年来忠心耿耿地服侍我们,可却这么可恶.因为看不透她,把我自己给断送了......那八幅画,他们一共给了你多少钱呀?......"
"五千法郎."
"上帝啊!它们至少值二十倍!"邦斯嚷了起来,"那是我整个收藏的精品;没有时间提出诉讼了;再说,这会连累你,你上了那帮无赖的当......要起诉的话,会把你毁了的!你不明白什么叫司法!那是条阴沟,世界上所有丑恶卑鄙的污水都汇集到那里去了......像你这样的灵魂,要是见了那么多罪恶,那会经受不住的.况且你以后会相当有钱的.那几幅画当初花了我四万法郎,我已经保留了整整三十六年......我们被偷了,他们手段高明,可真是惊人!我已经在坟墓边上了,我只担心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不愿意你被别人偷得光光的.你得防备任何人,你呀,从来就没有防备过谁.上帝会保佑你,这我知道;但上帝有时可能会把你忘了,那时,你就会像一条商船,被海盗抢得一干二净.茜博太太是个魔鬼,她害了我!可你却把她看作天使;我要你认清她的面目;你去邀请她为你介绍一个公证人替我立遗嘱......我到时一定把她当场抓住,让你瞧瞧."
施穆克听着邦斯往下讲,仿佛在给他讲授《启世录》.如果真像邦斯所说,世界上存在着像茜博太太这样邪恶的造物,那对施穆克来说,不亚于是对上帝的否认.
"我可怜的朋友邦斯病得已经快不行了,"德国人下楼来到门房,对茜博太太说,"他想要立遗嘱;请您去找个公证人来......"
他说这话时,在场的有好几个人,因为茜博的病已经几乎没有救了,此时,雷莫南克和他妹妹,从隔壁来的两个女门房,大楼房客的三位下人,以及二楼临街的那个房客,全站在大门口.
"啊!您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个公证人来,"茜博太太眼泪汪汪地嚷叫起来,"要让谁立遗嘱都可以!......我可怜的茜博快要死了,我可不能离开他......世界上所有的邦斯我全舍得,只要能保住茜博......我们结婚三十年了,他一直没有让我伤心过!......"
说罢,她进了门房,留下施穆克在那儿发呆.
"先生,"二楼的房客对施穆克说,"邦斯先生真病得那么严重?......"
这个房客叫若利瓦尔,他是法院办公厅的一个职员.
"他马上将死了!"施穆克非常痛苦地回答道.
"附近的圣路易街有个公证人,名叫特洛尼翁先生."若利瓦尔说,"他是本居民区的公证人."
"我去把他请来?"雷莫南克问施穆克道.
"好极了......"施穆克说,"茜博太太不愿意再照料我的朋友了,他病成这样,我不能离开他......"
"茜博太太对我们都说他疯了!......"若利瓦尔说.
"邦斯,疯了?"施穆克恐惧地叫了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就是因为这我才为他的身体担忧."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很好奇地听着这段对话,并且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施穆克不认识弗莱齐埃,所以没有关注到他那只撒旦式的脑袋和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弗莱齐埃刚才在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两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大胆的表演,虽说已经超过了茜博太太的能力,但她却表演得极巧妙.把快死的病人说成疯子,这是吃法律饭的家伙用来建筑他那座大厦的基石之一.早上出现的意外倒给弗莱齐埃帮了忙;如果他不在场,当正直的施穆克来设圈套,请她把邦斯亲属的代表再叫回来的时候,她可能会在慌乱之中露出马脚.雷莫南克见布朗大夫来了,正求之不得,赶快溜走,原因如下:
第二十四章 立遗嘱人的诡计
十天来,雷莫南克一直担任着上帝的角色,这很让正义之神厌恶,因为上帝自认为是正义的唯一代表.雷莫南克想不惜一切代价除掉阻拦他获得幸福的障碍.对他来说,所谓的幸福,就是能把迷人的女门房娶回家,使自己的资本增加三倍.所以,当他看见小裁缝喝着汤药时,他起了歹念,要把小裁缝的小病变成绝症,而他做废铜烂铁买卖,这正好给他提供了方便.
一天清晨,他背靠小店的门框,抽着烟斗,正在梦想着玛德莱娜大街富丽堂皇的铺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茜博太太端坐在店,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氧化得很厉害的圆铜片上.脑子顿时生出一个念头,想用再也简便不过的方法,将小铜片在茜博的汤药里洗刷干净.圆铜片的大小如一百苏一枚的硬币,雷莫南克在上面系了一根细线,每天都趁茜博太太去照料她那两位先生的时候,上门询问裁缝朋友的病情,探望三五分钟,顺手把铜片浸入汤药中,走时再提起细线,拿回铜片.这些氧化了的铜成份,俗称铜绿,虽然份量很少,却在有助于健康的汤药中悄悄地带入毒素,久而久之便起了不可估量的破坏作用.这一罪恶的手段确实产生了结果.从第三天起,可怜的茜博便开始脱发,牙齿也松了,身体各组织的调节机能被这一微乎其微的毒素给破坏了.布朗大夫看见汤药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便绞尽脑汁寻找原因,他这人学识非常渊博,知道肯定有某种破坏性的因素在起作用.他趁大家不注意,把汤药带回家,亲自进行了化验;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原来那一天,雷莫南克对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也害怕了,正好没有往汤药里放那块致命的铜片.布朗大夫最后向自己,也向科学作出了阐明,认为裁缝从不出门,老是呆在潮湿的门房,面对着装有铁栅的窗户,趴在桌子上,缺乏运动,再加上整天闻着臭水沟里发出的各种气味,有也许使他的血质发生了变化.诺曼底街是巴黎市还没有安上水龙头的几条老街之一,路面裂着口子,各家的污水在黑乎乎的排水沟里缓缓地流淌,渗入街面,造成了巴黎市特有的污泥.
茜博太太老是东奔西走,可他的丈夫,干活拼命,像个苦行僧似的总坐在小窗前.裁缝的两个膝关节变得强硬,血都集中在上身;弯曲的细腿几乎残废了.所以,茜博那紫铜般的脸色早就被人认为是一种病态.在大夫认为,妻子的健康和丈夫的疾病是很自然的结局.
"我可怜的茜博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女门房问布朗大夫.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回答说,"他得的是门房病......他浑身干瘦,表明他的血液在变质,这病已经没治了."
对人下手,却没有目的,毫无好处和任何利害关系,这最终打消了布朗脑中起初产生的疑虑.谁有可能谋害茜博呢?他妻子?她在茜博的汤药中加糖时,大夫明明看见她自己尝过的,逃脱社会惩罚的许多谋杀案,一般来说跟这一桩都很相近,并没有可怕的施暴证据,如流淌的血,勒扼或击打的痕迹,总之,没有那些笨拙的方法留下的证据;但是,这种谋杀案大都没有虽然的利害关系,并且都发生在下等阶层.一桩谋杀案的暴光,总是有其先兆,如仇恨,或者明显的贪心,那都是逃不过周围有关人的眼睛的.可小裁缝.雷莫南克和茜博太太的情况却不同,除了大夫,谁都没有兴趣去追究死因.这个病魔缠身.一脸铜色的门房,老婆对他非常好,他既无财产,也无死敌.而古董商的痴情和杀机都藏在暗里,就如同茜博太太的横财一样.医生对女门房的为人和内心清清楚楚,他知道茜博太太做得出折磨邦斯的事,但要她去犯罪,她既无利可图,也没有这个能量:再说,每次大夫到这儿来,她给丈夫喂汤药时,她自己都先吃一匙.这事只有布朗一人可以弄个明白,可他却认为疾病都有某种偶然性,有着某种惊人的例外,正是这些例外使医学这一行充满冒险.的确,小裁缝很不幸,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状况相当糟糕,这微乎其微的一点铜氧化物就会要了他的命.至于邻居和那些长舌妇,他们认为茜博突然死亡并不奇怪,这种看法也便为雷莫南克开脱了罪责.
"啊!"有一个人高声道,"我早就说过茜博先生肯定不行了."
"他太劳累了,这个人."另个人回答说:"他把血都给榨干了."
"他不愿听我的话."一个邻居说,"我劝他星期天出去走走,星期一再休息休息,一个星期有两天时间轻松一下,通常并不多."
街头的议论通常起着告密的作用,司法机关总是通过警察所所长这个下等阶层的国王的耳朵,一一听着,对小裁缝的死,街坊的议论已经作出了极清楚的解释.但是,布朗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双眼透出忧愁,这使雷莫南克很不安;所以,他一见大夫走来,便急不可待地请施穆克派他去找弗莱齐埃见过的那个特洛尼翁先生.
"立遗嘱的时候我会回来的."弗莱齐埃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尽管您很痛苦,但必须盯住即将得手的东西."
矮小的诉讼代理人如影子一样悄悄地走了,路上碰到了他的医生朋友.
"喂!布朗."他说道,"一切都很好.我们得救了!......今天晚上我再和你细谈!看看哪个位置对你合适,你肯定会得到的!至于我嘛,我要当治安法官!塔巴洛再也不会回绝把他女儿嫁给我了......你嘛,就让我来安排,把我们的那位治安法官的孙女维代尔小姐嫁给你."
这些疯话把布朗惊呆了,弗莱齐埃任他呆在那儿,自个儿像颗子弹似的,往大街飞速奔去;他招手上了现代的大型公共马车,十分钟后下了车,来到了舒瓦瑟尔街.此时大约四点钟,弗莱齐埃知道庭长夫人肯定是一人在家,因为法官们从不会在五点钟之前离开法院.
德.玛维尔太太以特殊礼遇接待了弗莱齐埃,这说明勒勃夫先生实现了向瓦蒂纳尔太太的承诺,给原来在芒特的那位诉讼代理人讲了好话.阿梅莉对弗莱齐埃的态度几乎到了柔媚的程度,就像蒙邦西埃公爵夫人对雅克.克莱芒那样;因为这个小的诉讼代理人,是阿梅莉的一把刀.当弗莱齐埃拿出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联名写的那封声明愿意出九十万现款买下邦斯全部收藏的信时,庭长太太朝律师投出一道异常的目光,从中好象闪现出那个大数目.这是贪婪的巨流,几乎将诉讼代理人淹没了.
"庭长先生让我邀请您明天来吃饭,"她对弗莱齐埃说道,"全是家里人,客人有我的诉讼代理人代尔洛舍律师的下任戈代夏尔先生,我们的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我女婿和我女儿......吃过晚饭后,根据您先前提出的要求,我,您,还有公证人和诉讼代理人,我们在小范围内谈一谈,我要把我们全部的权利委托给您.那两位先生一定要听从您的吩咐,按您的主意办事,保证一切都能办妥.关于德.玛维尔的委托书,您需要时就可以给您......"
"当事人死的那一天我要用它......"
"到时候一定准备妥当."
"庭长太太,我要求有份委托书,不让您的诉讼代理人出面,这倒不是为了我自己,主要是为了您的利益......我这人,只要我投入,就要全部地投进去.所以,太太,我也要求我的保护人对您......我不敢说我的主顾,也表现出同样的信任和忠诚.您也许会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把生意抓到手;不,不,太太,万一出现什么失误......因为在遗产的处理上,人人都要牵扯进去的......尤其涉及到九十万法郎这样重大的遗产......那时,您总不能让戈代夏尔律师为难,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完全可以把全部责任朝一个邪恶的小律师身上推......"
庭长太太钦佩地瞧了瞧弗莱齐埃.
"您这个人既可入地也可上天."她说道,"如果我处在您的位置上,才不盯着治安法官的那笔养老金呢,我就要当检察官......去芒特!要飞黄腾达."
"就让我干吧,太太!治安法官的位置对维代尔先生来说是匹劣马,而我却可让它变成一匹战马."
庭长太太就这样被拉对弗莱齐埃道出了最体已的话.
"在我看来,您绝对关心我们的利益,"她说道,"我有必要把我们的难处和希望对您谈一谈.当初考虑女儿与一个现在当了银行家的阴谋分子的婚事时,庭长一心想把当时有人出卖的好几块牧场买过来,扩充玛维尔的田产.后来为了成全女儿的婚姻,我们舍弃了那个漂亮的田庄,这您是知道的;可是我就这个独生女,我极想把那剩下的几块牧场买下来.那牧场很美丽,有一部分已经卖掉了,牧场的主人是一位英国人,在那儿住了整整二十年,现在要回英国去;他有一幢十分迷人的别墅,环境幽雅,一边是玛维尔花园,另一边是牧场,原本都属于田庄的一部分.那英国人为了修一个大花园,以惊人的价格买回了一些小屋,小树林和小园子.这幢乡间别墅及其附属设施如风景画中的建筑一样漂亮,与我女儿的花园只有一墙之隔.牧场及别墅,可能花七十万法郎就可以买下来,因为牧场每年的净收入为两万法郎......可是,如果瓦德曼先生知道是我们要买,他一定会多要二三十万法郎,因为假如照乡下田产买卖的一般做法,建筑物不算什么的话,那他是有损失的......"
"但是,太太,依我看,那份遗产可以说是非您莫属了,我愿意代您出面扮演买主的角色,用尽可能低的价格把那份田产弄到手,而且通过私下交易的途径,采取地产商的做法......我就用这一身份去见那个英国人.这方面的事务我很熟,在芒特我专干这一行.瓦蒂纳尔事务所的资本就靠这种办法增加了一倍,因为当时我是在他的手下做事......"
"于是您便有了跟瓦蒂纳尔小姐的关系......那个公证人现在肯定很富有吧?"
"但是瓦蒂纳尔太太很会挥霍......就这样吧,太太,请放心,我一定让英国人乖乖地为您所用......"
"如果您能做到这一点,我便对您感激不尽......再见了,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明天见......"
弗莱齐埃临走时向庭长太太行了礼,但已经不如上一次那样卑躬屈膝了.
"明天我要到德.玛维尔庭长府上吃饭了!......"弗莱齐埃心想,"嗨,这些家伙,我已经全都抓在手中了.不过要绝对控制这件案子,我还得通过治安法官的执达史塔巴洛,当上那个德国人的法律顾问.那个塔巴洛,居然拒绝把他的独生女嫁给我,如果我成为治安法官,他一定会拱手相让.塔巴洛小姐,这姑娘高高的个子,红头发,虽然患有肺病,但在母亲名下有一幢房子,就在罗亚尔广场;到时当然有我一份.等她父亲死后,她还能得到六千磅的年金.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是,我的上帝!要从零到拥有一万八千法郎的年金,可不能只盯着跳板看!......"
从大街到诺曼底街的路上,他纵情地做着黄金梦:幻想着从此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活;也想到把治安法官的女儿维代尔小姐嫁给他朋友布朗.他甚至想到自己和居民区的皇上之一布朗大夫联合起来,操纵着市政.军事和政治方面的一切选举.他一边走一边任其野心随意驰骋,大街也就显得过短了.
施穆克上楼回到朋友邦斯身旁,告诉他茜博已经快死了,雷莫南克去找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了.一听到这个名字,邦斯愣了一下,茜博太太以前没完地唠叨时,常常对他提起这个名字,说这人十分正直,推荐他做邦斯的公证人.自上午以来,病人的疑惑已经得到了完全的肯定,这时,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进一步补充了他的计划,要把茜博太太好好耍弄一番,让她的面目在轻信的施穆克面前彻底暴露.
可怜的德国人被这许许多多的消息和事件搞得头晕脑胀,邦斯握住他的手说:"施穆克,楼里恐怕会很混乱;要是门房快死了,那我们差不多就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也就是说暂时没有探子在监视我们,你要明白,他们一直在探听我们!你出去,要一辆马车,然后去戏院,告诉我们的头牌舞女爱洛伊斯小姐,我死前要见她一面,请她演出后在十点半钟到我这儿来.接下来,你再去你的那两个朋友布鲁讷家和施瓦布家,你请他们明天上午九点钟来这儿,装作路过这里,顺便上楼来瞧瞧我,问问我的情况......"
老艺术家觉得自己就要离开人世,于是拟定了这样的计划.他要把施穆克立为他全部遗产的继承人,使他成为富翁;为了使施穆克摆脱一切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准备当着证人的面给公证人口述他的遗嘱,叫人家不再认为他已经丧失理智,从而使卡缪佐家再也找不到什么借口来攻击他的最后安排.听到特洛尼翁这个名字,他马上看出其中必有什么阴谋,觉得他们肯定早就设计好遗嘱在形式上的瑕疵,至于茜博太太,她也一定是早已设下圈套出卖他.所以,他决定利用这个特洛尼翁,口述一份自撰遗嘱,封签后锁在柜子的抽屉里.然后,他准备叫施穆克藏在床边的一个大橱子里,亲直看一看茜博太太将如何偷出遗嘱,拆封念过后再封上的一切勾当.等到第二天九点钟,他再撤销这份自撰遗嘱,重新当着公证人的面,立一份合乎手续.无可辩驳的遗嘱.当茜博太太说他是疯子,满脑幻觉的时候,他马上觉察到了庭长太太的那种仇恨.贪婪和报复心.两个月来,这个可怜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在孤独难耐的漫长时光中,把他一生中经历的事情像过筛子一样全都仔细过了一遍.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雕塑家,往往都在他们坟墓的两侧放置几尊手执燃烧的火炬的保护神.火炬的光芒为将要离世的人们照亮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同时,也指明了他们一生所犯的错误和过失.就此而言,雕塑确实体现了伟大的思想,表明了一个人性的事实.人在临终之时,都会产生智慧.人们常常看到,一些极普通的姑娘,年纪轻轻,但却有着百岁老翁那样清醒的头脑,一个个像是预言家,评判她们的家人,不受任何虚情假意的蒙骗.这就是死亡的诗意所在.可是,有必要点明奇怪的一点,那就是人有两种不同的死法.这首预言的诗,这种预卜未来或透视过去的天赋,只属于肉体受伤,因肉体的生命组织遭到破坏而死亡的人.所以,如路易十四那些害坏疽病的,患哮喘病的,像邦斯那种发高烧的,像莫尔索夫太太那种患胃病的,和那些如士兵一样身体突然受伤的人,都有着这种不寻常的清醒头脑,他们的死都很奇特,令人赞叹;而那些因精神疾病而死亡的人,他们的毛病就出在脑子中,出在为肉体起着中介作用,提供思想燃料的神经系统,这样的死是彻底的,精神和肉体同时毁灭.前者是没有肉体的,他们体现了圣经中所说的灵魂;而后者却是死尸.
邦斯这个童男,这个贪食的卡顿,这位差不多完美的完人,很晚才看透了庭长太太心中的毒囊.他在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刻才认清了世人.因此,几个小时以来,他很快地打定了主意,如同一个快乐的艺术家,一切都是他攻击.挖苦别人的材料.他和人生的最后联系,那激情的链结,那将鉴赏家和艺术杰作连结在一起的坚固的纽带,在早上全断了.发现自己被茜博太太骗了之后,邦斯便与艺术的浮华和虚空,与他的收藏,与他对这众多美妙的杰作的创造者的友谊诀别了;他单单只想到死,想到我们祖先的做法,他们把死当作基督徒的一件快事.出于对施穆克的爱,邦斯想方设法要在自己入棺后还继续保护他.正是由于这一慈父般的感情,使邦斯作出了选择,求助于头牌舞女来反驳那些奸诈的小人,他们现在就聚集在他的身边,以后可能决不会饶过将继承他全部遗产的人.
爱洛伊斯属于那种表现虚伪但却不失真实的人,对出钱买笑的崇拜者极尽戏弄之能事,就像洁妮.卡迪娜和约瑟法之流;但同时又是一个善良的伙伴,不畏惧人间的任何权势,因为她已经看透了他们,全都是弱者,在少有乡间色彩的玛比尔舞会和狂欢节上,她早已习惯于与巴黎警察公然对抗.
"她既然鼓动别人把我的位置给了她的宠儿加朗热,那么她一定会觉得更有必要帮我这个忙."邦斯心想.
施穆克出了门,因为门房里一片混乱,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以极快的速度赶回家,以免让邦斯独自呆得太久.
特洛尼翁先生为遗嘱的事跟施穆克一起赶来了.尽管茜博即将离开人世,但他妻子还是陪着公证人,把他领进邦斯的卧室,然后离去,留下施穆克,特洛尼翁先生和邦斯在一起;但她手中却握着一块制作巧妙的小镜子,站在她没有关严实的门口.这样,她不仅可能听见里面的讲话,还可以看清此时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这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先生,"邦斯说,"很不幸,我的神志很清醍,我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恐怕是上帝的意愿,死亡的种种痛苦,我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这位是施穆克先生......"
公证人向施穆克敬了个礼.
"他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的朋友,"邦斯说,"我想立他为我全部遗产的继承人;请你告诉我,我的遗嘱得采取什么方式才能使我这位朋友继承我的遗产而不引起非议,他是个德国人,对我们的法律一点都不懂."
"异议总会有的,先生,"公证人说,"人间要讲公道总会有这个麻烦的.不过,立的遗嘱也有驳不倒的."
"哪一种遗嘱呢?"邦斯问.
"如当着证人和公证人的面立的遗嘱,假如立遗嘱人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的话,那些证人能够证明他是否神志清醒......"
"我没有一个亲人,我的全部感情全给了我的这位亲爱的朋友施穆克......"
施穆克在哭泣.
"如果您真的只有旁系远亲的话,那法律就可以准许您自由处置您的动产和不动产;另外,您提出的继承条件不应该有悖于道德,可能您已经看到过,有的遗嘱就是因为立遗嘱人提出了古怪的条件而遭受异议.这样的话,当着公证人的面立的遗嘱就不能驳倒了.因为遗嘱确属本人所立,又有公证人证明其精神状况,这样签署的遗嘱就不致引起任何争议......此外,一份措辞明确.合乎手续的自撰遗嘱也是不可置疑的."
"出于只有我本人知道的原因,我决意由您口授,我亲自来立一份遗嘱,交给我这位明友......这样办可以吗?......"
"当然可以!"公证人说,"您来写?我马上口授......"
"施穆克,将那个布尔小文具盒给我拿过来."
"先生,请您给我口授吧,声音要低,"邦斯补充说道,"可能有人偷听."
"您先得告诉我,您有哪些希望?"公证人问.
十分钟后,茜博太太......邦斯在一面镜子中瞧见了她......看见施穆克点着一支蜡烛,公证人认真读过遗嘱后,把它封好,然后由邦斯交给了施穆克,让他把遗嘱藏在写字台的一个密格里.立遗嘱人要回了写字台的钥匙,系在手帕的一角上,再把手帕搁在了枕头下.邦斯送给了被尊称为遗嘱执行人的公证人一幅贵重的画,这是法律准许赠给公证人的东西之一.公证人出了门,在客厅碰见了茜博太太.
"喂,先生,邦斯先生有没有想到了我?"
"大妈,您总不至于希望一个公证人泄露别人告诉他的秘密吧."特洛尼翁答道,"我现在可以告诉您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很多人的贪欲都将受挫,很多人的希望都将要落空.邦斯先生立了个很好的遗嘱,合理合情,而且非常有爱国心,我非常赞成."
谁也想象不出茜博太太被这番话一刺激,好奇到了何种程度.她下了楼,为茜博守夜,计划着等一会儿让雷莫南克小姐来替她,准备在凌晨两三点钟之间去偷看遗嘱.
第二十五章 假遗嘱
爱洛伊斯.布利兹图晚上十点半钟来访,这在茜博太太看来是十分自然的事;但她非常害怕舞女提起戈迪萨尔给的那一千法郎,因此一直陪着头牌舞女,就像对皇后似的,毕恭毕敬,拼命讨好.
"啊!我亲爱的,您在自己的地盘上要比在戏院好多了."爱洛伊斯边上楼梯边说,"我劝您继续干您这一行!"
爱洛伊斯是她的知心朋友比克西乌用车送来的,她衣着华美,因为要赴歌剧院鼎鼎有名的头牌舞女之一玛丽埃特的晚会.二楼的房客,原来圣德尼街开绦带铺的夏波洛先生,跟他太太和女儿刚从滑稽剧院回来,在楼梯上遇到一个如此穿着的美丽女子,不禁眼睛都发花了.
"请问这位是什么人,茜博太太?"夏波洛太太问.
"什么都不是!......是个下贱女人,每天晚上只要花四十个苏,就可以看到她光着半拉子屁股跳舞."女门房凑到原先开绦带铺的夏波洛太太耳边说道.
"维克托莉娜!"夏波洛太太对女儿说,"我的小宝贝,赶快让太太走过去!"
做母亲的大惊,这一叫的含义,爱洛伊斯自然明白,她转过身子,说道:
"太太,难道您女儿比火线还糟糕,您担心她一碰到我就烧起来?......"
爱洛伊斯一副讨喜的样子,微笑着看了夏波洛一眼.
"天哪,她在台下可真是太美了!"夏波洛先生说道,呆在楼梯平台上.
夏波洛太太狠狠拧了丈夫一把,把他推进屋里.
"这里的三楼就好像五楼一样."爱洛伊斯说.
"可小姐您是习惯于爬高的."茜博太太打开房门,说道.
"喂,老朋友,"爱洛伊斯走进房间,看见可怜的音乐家躺着,脸色苍白,干瘦得不成人样."情况不好?戏院的人都挂念着您,可是,您是知道的,虽然心都很好,但都忙着各人的事,抽不出一个钟点来看望朋友.戈迪萨尔天天都说要来,可每天上午都被经营上的烦人事缠得分不开身.不过,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您......"
"茜博太太,"病人说道,"劳驾您行个好,让我和小姐单独呆一会,我们要聊聊戏院和有关我那个乐队指挥位置的事......施穆克,请你送一送太太."
邦斯用了个眼色,施穆克就把茜博太太推出门外,插上了门销.
"啊!这个德国无赖!他竟然也学坏了,他!"茜博太太听到很说明问题的插门声,心里想,"是邦斯先生教会了他这些混账事儿......但是,我的小老弟,你们这笔账是要给我清算的......"茜博太太边下楼边想,"哼!要是这个卖艺的下贱女人对他谈起一千法郎的事,我就告诉他们这纯粹是戏班子的闹剧."
她坐在茜博的床头,茜博在哼哼直叫,说他胃里好像起了火,因为雷莫南克刚刚趁茜博太太不在,又给他喝了汤药.
"我亲爱的孩子,"等施穆克送走茜博太太,邦斯对舞女说,"我有件事不得不托您办.请您帮助我挑选一个正直的公证人,请他明天早上九点半钟准时来给我立遗嘱.我想把我的一切财产全都留给我的朋友施穆克.万一这个可怜的德国人受到迫害,我希望那个公证人能够做他的顾问,给他辩护.所以,我需要一个受人敬重,而且很有钱的公证人,不像那些吃法律饭的,顾虑重重,轻易屈服;我这个可怜的受赠人能够从他那儿得到依靠.我担心卡尔多的后任贝尔迪埃;您认识的人很多......"
"噢!你的事我知道了!"舞女回答说,"弗洛利娜和德.布鲁埃尔伯爵夫人的公证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是个极有道德的人,连什么叫交际花都不知道!他好像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他会阻止您用挣来的钱干傻事;我管他叫小气鬼之父,因为他总给我的那帮女朋友灌输节俭的准则.我亲爱的,首先,除了他的事务所,他还有六万法郎的年金;其次,他这个公证人,完全是旧式的那种公证人!不论他走路,还是睡觉,都忘不了自己是公证人;他养的儿女恐怕都是做公证人的......最后,他是个学究气十足的人,很迂;但是,只要他办起事来,绝不向任何权势屈服......他从来没有过偷情的女人,是个老派的家长!他妻子很爱他,虽然是公证人的太太,但从不欺骗他......你让我怎么说呢?在巴黎,没有比他更好的公证人了.他就像个族长;不像卡尔多对玛拉加那样有趣滑稽,可也决不会像同安托妮娅一起生活的那个小东西一样动不动就溜!我明天早上八点就让我的人来......你可以安心地睡觉.我希望你能康复,再给我们作些漂亮的音乐;可无论怎么说,你也知道,人生是很惨痛的;当老板的斤斤计较,做国王的巧取豪夺,当大臣的营私舞弊,有钱的吝啬抠门......艺术家就更惨了!"她拍了拍胸口说,"这年月真没法活......再见了,我的兄弟!"
"爱洛伊斯,我求你一定不要走露风声."
"这不是舞台上的戏."她说,"这对一个女艺术家来说,是很神圣的."
"我的小宝贝,你如今的老爷是哪一位呀?"
"就你这个区的区长,博杜瓦伊先生,这人和已故的克勒威尔一样愚;你知道,克勒威尔原来是戈迪萨尔的股东之一,他不久前死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连瓶发乳也没留.就是因为这事,我才跟你说我们这个世道真让人讨厌."
"他怎样死的?"
"死在他老婆手里!......如果他一直跟我在一起,那肯定还在人世!再见了,我的好兄弟!我之所以跟你谈死人的事,是因为我觉得过不了十五天,你就会到大街上去散步,到处去嗅,看看哪儿有小古董,你没有病,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睛这么有精采......"
说罢,舞女走了,确信她的宠儿加朗热的那根乐队指挥棒是拿定了.加朗热是她的堂兄弟......所有的门都留有一条缝,屋里的人都站着看头牌舞女从门口走过.她的出现在楼里实在轰动了一阵.
弗莱齐埃就像獒狗,咬住了肉是肯定不会放口的,他一直守在门房里,陪着茜博太太,直到舞女走到大门口,让门房打开门.他知道遗嘱已经立过了,特意来探探女门房采取的措施;因为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绝不透露遗嘱的事;不仅对弗莱齐埃没说一个字,对茜博太太也是一样.这个吃法律饭的禁不住瞧了舞女一眼,暗自打定主意,要从这次临终探访中挖出一点什么.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弗莱齐埃说,"对您来说,重要的时刻来到了."
"是的!......"她说道,"我可怜的茜博!......我今后有了钱,他却再也享受不到了,一想到这,我就伤心."
"关键是要调查清楚邦斯先生是否给您留下了什么;总之,要知道您是否上了遗嘱,或干脆被忘了."弗莱齐埃接着说,"我代表的是自然继承人,不管怎么说,您只能从他们那儿取得一点好处......遗嘱是自撰的,肯定有很多漏洞......您知道我们那个人把遗嘱放在哪儿了?"
"放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他将钥匙拿走了."她回答说,"那钥匙系在他的手绢上,手绢就放在他的枕头底下......我全看见了."
"遗嘱封过吗?"
"哎!封过."
"要是把遗嘱偷出来再毁了,那就犯了大罪,可是只看一眼,那算轻罪;说到底,一点小过失,又没有证人看见,那算得了什么?他睡觉熟不熟,我们那个人?......"
"很熟;可上次,你们想把那些东西全都看个详细,估个价,他本该睡得死死的,可却醒了......我得去看看!今天凌晨四点钟左右,我要去换施穆克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到时可以把遗嘱拿来让您看十分钟......"
"好!我四点钟左右起床,那时轻声敲门就是了......"
"雷莫南克小姐到时替我给茜博守夜,我会告诉她给您开门的.不过,请敲窗户,免得惊醒什么人."
"好的;您到时会有火的,对不对?只要有支蜡烛就够了......"
半夜里,可怜的德国人坐在扶手椅里,伤心地望着邦斯,邦斯的脸在抽搐,就像一个临终的病人,耗尽了精力,脑袋搭拉着,好像就要死了.
"我想我还有点气,勉强可以支持到明天晚上."邦斯冷静地说,"我可怜的施穆克,我的临终时刻就恐怕在明天夜里.等公证人和你的两位朋友一走,你就去把圣法朗索瓦教堂的杜普朗迪神甫找来.那个好人不知道我病了,我想在明天中午领受圣事......"
他停了比较长时间.
"上帝不想让我过上我所梦想的生活."邦斯继续说,"我也很想有个妻子,有几个孩子,有个家!......我的愿望,只是在某个僻静的地方,能有人爱我!生活对所有人来说全是痛苦的,因为我看到有些人,虽然他们拥有了我希望得到而又未能实现的一切,但并不觉得幸福......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慈悲的上帝给了我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让人得到了想象不到的希望......我的好施穆克,我问心无愧,没有误解你,或小看你;我把我的心,把我所有的爱的力量,全都给了你......不要哭,施穆克,否则我就不说了!能跟你谈谈我们俩,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美好......要是当初听了你的话,我肯定还会活下去.我本应离开上流社会,改掉我的习惯的,那样就不会造成致命的创伤.说到底,我只想把你放在心上......"
"你错了!......"
"别和我争,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很坦诚,天真,就像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六岁孩子,这是很得人敬重的;我认为上帝应该亲自照顾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世上的人那么邪恶,我必须提醒你,要小心着他们.你就要失去你那神圣的轻信,你那高尚的信任,这一纯洁的灵魂美只属于天才和像你这样的心灵......因为你不久就要看到茜博太太会来偷这份假遗嘱,方才她透过微开的门一直在监视着我们......我肯定这个坏女人今天早晨会在觉得你睡熟了的时候动手.请你好好听我的话,不折不扣按我的吩咐办......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病人问.
施穆克痛苦难忍,心跳得厉害,脑袋一歪,搭拉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像是昏了过去.
"是的,我听明白了!可你好像离我两百步那么远......我觉得我跟你一块陷进了坟墓!......"德国人非常痛苦,说道.
他走到邦斯面前,拿起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捧着,就这样在心底作了诚心的祈祷.
"你在用德语嘟哝什么呢?......"
"我求上帝把我们俩一起召到他那儿去!......"祈祷之后,他草草地答了一句.
邦斯困难地探出身子,因为他肝脏疼痛难忍.他好不容易挨近了施穆克,亲了亲他的额头,把自己的灵魂变作了祝福,献给这个像上帝脚下的羔羊一般的人.
"喂,听我说,我的好施穆克,快死的人的话,是必须服从的......"
"我听着呢!"
"我房间和你的房间是相通的,你床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有一扇小门,正对着我的一个珍品橱."
"是的,但那儿全堆满了画."
"你立刻把那扇门腾出来,声音不要过响!......"
"好......"
"你先把两头的过道腾出来,我和你房间的都要腾开;接着再把你的房门虚掩着,等茜博太太来换你给我守夜时(她今天很可能提前一个小时来),你像平时一样去睡觉,要显得很疲劳.尽可能装出睡很很熟的样子......但一等她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你便从你的门进去,守在那里,把那扇小玻璃门的细布帘子稍稍掀开一点,好好看着那边的动静......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你认为那个坏女人会将遗嘱烧掉吗......"
"我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可我相信你从此再也不会将她看作天使.现在,给我来点音乐,你随便来几支曲子,让我高兴一下......那样你就可以集中注意力,不被那些伤心的念头缠住,你就用你的诗给我充实这悲怆的一夜吧......"
施穆克坐到钢琴前.在这个天地里,没有几分钟,痛苦的刺激和颤栗所唤起的音乐灵感,便如往常一样把善良的德国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寻找到了一些崇高主题,任意渲染,忽而表现出肖邦的那种拉斐尔式的悲怆和完美,忽而充满李斯特的那股但丁式的气势和激情,这是最靠近于帕格尼尼的两种音乐表演.音乐演奏到如此完美的境界,那演奏家自然可与诗人平起平坐,演奏家之于作曲家,就如演员之于剧作家,是一位神圣的传达者,传达的是神圣的内容.可是,在这天夜里,施穆克让邦斯提前听到了天国的音乐,这音乐是这样美妙,即使圣塞西尔听了都会放下手中的乐器,他集贝多芬和帕格尼尼于一身,又是创造者,又是表演者!不尽的乐声和夜莺的歌唱,如夜莺头顶的天空一样崇高,似啼啭声回荡的森林一般多彩绚烂,他在超越自我,把老音乐家引入了拉斐尔笔下的那种令人陶醉的境界,在博洛涅美术馆里,可以一睹这一风采.突然,一阵可怖的铃声中止了这一充满画意诗情的演奏.二楼房客的女佣人奉主子之命,前来请求施穆克不要吵了.夏波洛先生.夏波洛太太和夏波洛小姐给吵醒了,怎么也睡不着,说戏院的音乐白天有的是时间练习,还说在玛莱区的公寓里,不应该三更半夜里弹钢琴......现在,已经是凌晨三时左右.邦斯仿佛听到了弗莱齐埃和茜博太太谈话似的,如他所料,果然在三点钟,茜博太太出现了.病人朝施穆克投去会心的一眼,意思是说:"瞧,我猜得不是很准确吗?"接着,他躺好,像是睡得很熟似的.
对施穆克的天真无邪,茜博太太是深信不疑的......儿童的各种狡猾诡计正是凭着天真这一伟大的手段才得以深信......所以,看到他向她走来,一副悲喜交加的样子跟她说话时,她绝对不可能起疑心,怀疑他在撒谎:
"今天夜里,他的情况糟糕透了!像见鬼似的,尽捣乱!我没办法,只好给他弹奏音乐,想让他安静下来,可二楼的房客上了楼,让我别吵了!......真讨厌,这可关系我朋友的生命.我弹了一夜琴,累坏了,今天清晨都要倒下了."
"我可怜的茜博情况也很不妙,要是再像昨天那样过一天,他就要断气了!......您有什么法子呢!是上帝的意思!"
"您的心真纯洁,灵魂真美,要是茜博老爹死了,我们就一起生活!......"狡猾的施穆克说道.
一旦纯朴正直的人作起假来,那就太可怕了,绝对像是孩子,设的圈套不留一丝痕迹,就像狡诈者一样精通此道.
"那您去睡觉吧,我的小伙子!"茜博太太说,"看您的眼睛,太累了,肿得就像拳头.快去吧!想到能跟您这样的好人一起养老,即便失去了茜博,也算有点抚慰.放心吧,我会好好教训教训夏波洛太太......一个卖针线出身的女人怎敢这么难说话?......"
茜博太太刚才没有把门关紧,等施穆克回到自己房间,弗莱齐埃进了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律师手里拿着一根极细的黄铜丝和一支点着的蜡烛,准备拆遗嘱用.茜博太太轻而易举就拉出了邦斯枕头底下那块系着写字台钥匙的手绢,因为病人特意把手绢露在长枕头外面,脸冲着墙,睡觉的姿势也给茜博太太采取行动提供了便利,要取手绢很容易.她径直朝写字台走去,力求不出声地打开锁,找到了抽屉的机关,拿到遗嘱便跑进了客厅.看到这情形,邦斯不胜惊讶.至于施穆克,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好像自己犯了罪.
"快回您的位置去."弗莱齐埃从茜博太太手中拿过遗嘱,说道,"他要是醒来,得看见您呆在那儿才对."
弗莱齐埃打开信封,动作之灵巧,表明他不是才露身手,他念着这份古怪的文件,感到无比惊奇:
我的遗嘱
今日为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五日,本人神志清醒,同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同拟此遗嘱,其内容可资证明.我二月初得病,自觉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故想对本人财产作出处置,现立遗嘱如下:
我一向震惊于历代名画遭受破坏,以致毁灭的厄运;哀叹美妙的画作总在各国转辗,不能永久地集中一地,以供杰作的仰慕者们前来观赏.我一向以为大师的真正不朽之作应归国家所有,展现在万民面前,正如上帝创造的光明,共为子民所享.
我以毕生精力收集并精选了几幅画,均系绝代名家的辉煌之作,画面完整,未经任何修补;这些画是我一生幸福所在,想到它们极可能被拍卖,有的落入英国人之手,有的流落到俄罗斯,一如我搜集到它们之前那样,流散四方,我不胜悲伤;因此,我决定使这些名画,以及全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漂亮画框摆脱厄运.
鉴于此,我将藏画全部遗赠国王,捐赠卢浮宫,条件是,若此遗赠被接受,给我朋友威廉.施穆克两千四百法郎的终生年金.
如果国王以卢浮宫享用益权者的名义,不接受附有上述条件的遗嘱,那么,藏画则遗赠给我的朋友施穆克,遗赠还包括我所拥有的所有有价之物,条件是将戈雅的《猴头》一画送给我外甥卡缪佐庭长;把亚布拉罕.米尼翁绘有郁金香的《花卉》一画送给我指定的遗嘱执行者.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并给十年来为我操持家务的茜博太太两百法郎的年薪.
最后,由我朋友施穆克将鲁本斯的那幅安特卫普名画的草图《垂下十字架》送给堂区,装饰本区教堂,以向杜普朗迪神甫的善意表明感谢,我得依赖于他,才能以基督.天主徒的身份离开人世."(下略)
"完了!"弗莱齐埃心里想,"我的希望全部落空了!啊!庭长太太说这个老艺人生性狡猾,这下我开始相信了!......"
"怎么样?"茜博太太过来问.
"您先生是个魔鬼,他将一切都给了国家美术馆.谁也没法跟国家打官司!......这份遗嘱是改变不了的.我们被偷了,毁了,全被剥光了,连命也丢了!......"
"他留给我了什么?......"
"两百法朗的终生年金......"
"做得真绝!......这恶棍没救了!......"
"您去看看."弗莱齐埃说,"我要把您那个无赖的遗嘱重新封起来."
第二十六章 索瓦热女人又一次登场
茜博太太一转身,弗莱齐埃马上用一张白纸换下了遗嘱,将遗嘱放进了自己的衣袋;接着,他以出色的技术封好纸套,等茜博太太回来时,把护封给茜博太太看,问她是否能够察觉到动过的痕迹.茜博太太拿过封套,摸了摸,觉得鼓鼓的,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她本来希望弗莱齐埃把这份决定命运的文件烧掉的.
"哎,怎样办呢,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她问.
"啊!这是您的事!我又不是继承人;不过,如果我对这些玩艺儿有点权利的话,"他指了指收藏品说,"我很明白该怎么做......"
"我正问您这事呢......"茜博太太相当蠢笨地问道.
"壁炉里有火......"他说着站起身来,将要离开.
"是的,这事只有您知我知!......"茜博太太说.
"谁也不可能证明有过什么遗嘱."吃法律饭的接着说.
"那您呢?"
"我?......要是邦斯没有留下遗嘱就死了,我肯定您得到十万法郎."
"噢,是嘛!"她说道,"许诺起来总是连金山也同意给,可东西一到手,需要付钱时,便坑骗人,就像......"
她停顿得极及时,险些和弗莱齐埃谈起埃里.马古斯.
"我走了!"弗莱齐埃说,"为了您好,不应该让别人发现我在这房子里;我们到楼下门房里再会面吧."
茜博太太关上门,转过身,手中拿着遗嘱,拿定主意,要把它扔到火里烧了;可当她走近房间,正往壁炉走去时,忽然感到被两只胳膊抓住了!......她发觉自己被邦斯和施穆克夹在中间,原来他们俩身子贴着隔墙,一边一个,正在门的两旁侯着她.
"啊!"茜博太太叫了出来.
她身子向前摔倒在地,浑身恐怖地抽搐起来,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无法澄清.这场面给邦斯造成了极大的刺激,险些要了他的命,施穆克任茜博太太倒在地上,赶忙扶邦斯上床.两个朋友浑身发抖,仿佛在执行一项痛苦的命令,实在力不从心.邦斯重新躺好,施穆克才恢复了一点力气,这时,耳边传来了哭声,只见茜博太太跪在地上,泪水汪汪,向两个朋友伸着手,一副极其生动的神态,在极力哀求.
"完全是出于好奇!"她发现两个朋友瞪着她,便说道,"我的好邦斯先生!您知道,女人就爱犯这毛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看到您的遗嘱,所以就送回来了!......"
"滚吧!"施穆克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气恼而变得神色威严,"你是个魔鬼!你想害我朋友邦斯的性命.他说得对!你比魔鬼还坏,你该下地狱!"
茜博太太见天真的德国人满脸憎恶的神色,马上像达尔杜弗一样傲慢地站了起来,朝施穆克瞪了一眼,吓得他浑身哆嗦;接着,她顺手,把梅佐的一幅小巧玲珑的名画藏在衣裙里,走出门去.这幅画,埃里.马古斯十分欣赏,他曾赞叹说:"此乃一宝啊!"茜博太太在门房里见到了弗莱齐埃,他一直在等着她,希望她把那张替换了遗嘱的白纸和封套烧了呢;看见他的主顾心惊胆颤,满脸惊慌的样子,感到很诧异.
"出什么事了吗?"
"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您口口声声说为我出好主意,教我听您吩咐,可您把我彻底毁了,年金给丢了,那两位先生再不信任我了......"
于是,她又滔滔不绝地数落开了,这倒是她的拿手好戏.
"别说废话,"弗莱齐埃打断了他主顾的话说道,"到底怎么了?什么事?快讲."
"是这样的."
她将刚刚发生的一幕重新说了一遍.
"我可没有毁了您什么."弗莱齐埃说道,"那位先生早就对您的为人表示怀疑了,因此才给您设了这个圈套;他们一直等着您,偷偷窥视着您!......您还瞒着我别的事情......"吃法律饭的又加了一句,朝女门房投出老虎一般凶猛的目光.
"我!还瞒着您什么事!......我都和您一起干了那么多的事!......"她哆哆嗦嗦地说.
"但是,我亲爱的,我可没有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弗莱齐埃说,看来,他是想赖掉夜里到过邦斯家的事.
茜博太太感到脑壳上的头发像烧起来一样,接着浑身冷冰冰的.
"怎么?......"她整个儿呆了.
"这明摆着是犯罪!......您会被处以盗窃遗嘱罪."弗莱齐埃冰冷地说.
茜博太太吓得发抖.
"放心吧,我是您的法律顾问."他继续说,"我只是想向您说明,要做到我跟您说过的事,不管采取什么方法,都是很容易的.快说,您到底做了什么,会弄得那个如此天真的德国人也偷偷躲在房间里?......"
"没什么,要么就是因为前两天的事,我说邦斯老是出现幻觉.从那天后,那两个先生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说到底,我的所有不幸,都是您造成的,因为既然我已经控制不住邦斯先生,可对那个德国人,我还是有把握的,他已经说过带我跟他一起走或要娶我,都是一回事儿!"
这理由十分充分,弗莱齐埃只得满足这一解释.
"不必担心什么,"他又说道,"我已答应过您,保您会得到年金,我一定会信守诺言的.在此之前,这件事还全都是假设;可现在,它就像是银行的现钞一样了......您的终身年金保证不会少于一千两百法郎......可是,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一定服从我的指挥,巧妙地去执行."
"是,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女门房已经彻底降服,低声下气地说.
"那么,再见了."弗莱齐埃带着危险的遗嘱,离开了门房.
他高兴地回到家里,因为这份遗嘱是件很有利的武器.
"即使德.玛维尔庭长太太背信弃义,"他心里想,"我也保证能对付了.如果她翻脸不认账,不再信守诺言,那她的遗产就白白丢了."
一大早,雷莫南克就开了店门,让他妹妹帮着照看,自己前去探望他的好朋友茜博,几天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发觉女门房正在仔细端详梅佐的画,心想一块小木板涂了点颜色,怎么就能这么值钱.
"啊!啊!"雷莫南克从茜博太太的肩膀上方看去,说,"马古斯就为没弄到这幅东西感到遗憾呢;他说要是弄到这件小玩艺儿,那他便幸福了,就什么也不缺了."
"他可以出多少呢?"茜博太太问.
"要是您答应做了寡妇就嫁给我,"雷莫南克回答说,"我可以从埃里.马古斯那儿为您弄到两万法郎;如果不嫁给我,您卖这幅画,得到的钱决不会超过一千法郎."
"为什么?"
"因为您得以物主的身份签一份发票,这样,继承人便会让您吃官司.如果您是我妻子,就由我把画卖给马古斯先生,按有关要求,做买卖的只须在进货账上记一笔就行了,我可以记上是施穆克卖给我的.行了,就把这画放到我家去吧......如果您丈夫死了,您会有很多麻烦事,不像在我家,找出一幅画来决不会大惊小怪......您很了解我.再说,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写张收据."
在自己犯罪被人当场捉住的情况下,贪心的女门房只得接受了这一建议,使她从此永远与旧货商扯到了一起.
"您说得对,把收据写好给我送来吧."她把画放进衣柜,说道.
"邻居,"旧货商把茜博太太扯到门口,压低声音说,"我看我们再也救不了我们可怜的朋友茜博的命;昨天晚上,布朗大夫对他已经失望了,说他今天白天不来了......太不幸了!可说到底,这里可不是您呆的地方......您的位置,是在嘉布遣会修女大街一个漂亮的古董店里.您知道吧,十年来我挣了差不多十万法郎,如果您有一天也有了这样一笔,我保证您能发大财......如果您是我妻子......您就可以做老板娘了......有我妹妹好侍候您,料理家务......"
小裁缝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打断了引诱者的话,他已经到了临死时刻.
"您走吧,"茜博太太说,"您真是个魔鬼,我可怜的人都已经这副样子,快要死了,您还和我说这些事......"
"啊!这是因为我爱您,"雷莫南克说,"为了得到您,将什么都弄乱了......"
"要是您爱我,这种时候就不会和我说什么."她反驳道.
于是,雷莫南克进了自己的家,觉得把茜博太太娶过来是肯定的事了.
十时许,大门前好像是出现了一阵骚乱,原来是神甫在给茜博先生授临终圣体.茜博的所有朋友,诺曼底街和附近几条街上的男女看门人全来了,把门房,大门过道和门口的街面挤得满满的.所以,谁也没有留心到来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先生跟他的一个同事,以及施瓦布和布鲁讷先后进了邦斯的屋里,都没有被茜博太太发现.公证人进来时问隔壁房子的女门房邦斯住在哪里,那女人指了指邦斯的公寓.至于和施瓦布来的布鲁讷,他以前来欣赏过邦斯的收藏馆,所以一声不吭地直往里走,给他的合伙人引路......邦斯正式撤销了前夕的遗嘱,立施穆克为他所有遗产的继承人.立遗嘱仪式结束,邦斯谢过了布鲁讷和施瓦布,又激动地委托昂纳坎先生照管施穆克的利益,因为半夜里跟茜博太太发生的那一场,再加上社会生活的这最后一幕,耗尽了他的精力,使他虚弱到了极点,请求给他授临终圣体,施穆克不肯离开朋友的床头,请施瓦布去把杜普朗迪找来.
茜博太太坐在丈夫的床前,她已经被两位朋友赶走了,不再为施穆克做饭;而施穆克经历了早上发生的那些事,又亲眼目睹了邦斯视死如归,对临终的苦难泰然处之的场面,十分悲痛,根本就没有感到饥.
到了下午二时许,女门房还是不见德国老人,感到十分奇怪,又对自己的利益放心不下,便请雷莫南克的妹妹上楼去看看施穆克是否需要什么东西.这时,可怜的音乐家刚对杜普朗迪神甫作了最后的忏悔,神甫正在给他举行临终敷圣油仪式.雷莫南克小姐五次三番地拉门铃,把这个仪式给搅了.不过,邦斯担心有人偷他的东西,早已让施穆克发过誓,谁来也不许进,所以施穆克任雷莫南克小姐拉铃,就是不理.小姐惊慌万分,跑下楼,告诉茜博太太,说施穆克不给她开门.这一重要的情况被弗莱齐埃记在了心里.施穆克从来没有看到过死人,如今手头有个死人,而且在巴黎,无所依靠,没有人代办丧事,给他帮忙,必定会遇到各种难处.弗莱齐埃很清楚,真正悲伤的亲属在这种时候定会昏了头脑,所以吃过早饭以后,他一直呆在门房里,不停地跟布朗大夫商量,最后打定主意,要亲自出马,指挥施穆克的所有行动.
下面可以看到,布朗大夫和弗莱齐埃这两个朋友是怎样行动,取得这一重要成果的.
圣弗朗索瓦教堂的执事,名叫康迪纳,原来是个玻璃商,家住奥尔良街,和布朗大夫的房子相邻.康迪纳太太是负责教堂椅子出租的管理员之一,布朗大夫为她免费治过病,出于感激之情,她与大夫的关系自然很紧密,经常将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幸讲给他听.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那两个榛子钳都到圣弗朗索瓦教堂望弥撒,与执事.门卫.分发圣水的人,总之和在巴黎被称为下层圣职人员的那些在教会做事的,关系很好,对于这些人,善男信女们总少不了给一点小钱.因此,康迪纳太太跟施穆克彼此都很熟.这位太太有两个痛苦的创伤,给弗莱齐埃带来了机会,可以利用她无意中做一个盲目的工具.小康迪纳,对戏剧着了迷,本来能够在教堂中当个门卫,但他却拒绝在教堂里做事,而到奥林匹克马戏团做了个跑龙套的,过着放荡的生活,经常逼着母亲借钱给他,把她的钱袋掏得干干净净,让她伤透了心.而老康迪纳,就爱喝酒,人又非常懒,早年就因为这两个毛病离开了商界.这个可怜的人后来当上了教堂执事,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从中获得了满足他那两个嗜好的机会:他什么事全懒得做,只跟驾喜车的马夫.殡仪馆的人以及受教士救济的穷光蛋一快喝酒,一到中午,就喝得像主教似的,满脸通红.
康迪纳太太直抱怨,起初带了一万两千法郎嫁妆给了丈夫,没料到这后半辈子过着苦日子.这不幸的故事,她同布朗先生已经讲过了上百遍,不禁使大夫生出一个念头,想利用她把索瓦热太太安排到邦斯和施穆克家当厨娘兼打杂.要把索瓦热太太推荐到两个榛子钳家,这实在是没法办到的事,因为他们俩的疑心已经到了极点,刚才拒不给雷莫南克小姐开门,就足以让弗莱齐埃认识到这一点.但是,弗莱齐埃和布朗大夫这两个朋友心里很清楚,要是由杜普朗迪神甫推荐一个人去,那两个虔诚的音乐家肯定不加考虑就会接受的.依据他们的计划,康迪纳太太将由索瓦热太太陪着去;而弗莱齐埃的佣人到了那里,那就相当于他自己亲自出马了.
杜普迪神甫走到大门口,一下子被茜博的那一伙朋友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来向本居民区资格最受人敬仰.最老的门房表示慰问的.
布朗大夫向杜普朗迪神甫行了个礼,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道:
"我去看看可怜的邦斯先生;他或许还有救;但是得让他下决心,接受手术治疗,把胆结石取出来;那结石用手摸都能感觉到;就是那些结石引起肝脏发炎,最终会要了他的命;现在如果动手术,可能还来得及.您应该利用您对那个忏悔者的影响,使他接受手术治疗;要是手术时不出现其他令人遗憾的意外,我可为他的性命担保."
"我先把圣体匣送回教堂,立刻就回来."杜普朗迪神甫说,"因为施穆克情况不好,需要得到宗教方面的援助."
"我刚知道他是孤身一人."布朗大夫说,"这个好德国人今天早上跟茜博太太发生了争执,茜博太太十年来一直在那两位先生家当佣人,他们现在闹翻了,想必只是暂时的;但是处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人帮施穆克,这可不行啊.要是能帮帮他,也是一件好事.......喂,康迪纳,"大夫喊了一声教堂执事,说道,"您去问一下您的妻子是不是愿意代替茜博太太照看邦斯先生,再照顾一下施穆克先生的家,只是几天时间......即使没有跟他们闹翻吵翻,茜博太太也得找个替工了.康迪纳太太可是个正直的女人."大夫跟杜普朗迪神甫说.
"不会找到更好的了,"仁慈的神甫回答道,"我们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会也很信任她,让她收椅子的租钱."
过了一会,布朗大夫来到邦斯床头,看着他一步步进入临死时刻,施穆克苦苦哀求,让邦斯答应做手术,可白费力气.可怜的德国人已经彻底绝望,老音乐家对他一个劲的请求只是摇头,有时还表现出了不耐烦.最后,临终的病人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朝施穆克投出了一束可怕的眼光,对他说道:
"你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吧!"
施穆克痛不欲生;可他还是拿起邦斯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试图再一次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命灌输给他.这时,布朗大夫听到了门铃声,他走过去给杜普朗迪神甫开了门.
"我们可怜的病人已经开始临死前的最后挣扎了."布朗说,"他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断气;您今天夜里得派一个教士来为他守灵.此外,还得赶紧让康迪纳太太带一个打杂的女佣人来帮帮施穆克先生,他可是什么主意都没有的,我真为他的脑子担心,这里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必须让几个靠得住的人来看管."
杜普朗迪神甫是个正直而又善良的教士,从来不起疑心,从没有任何坏心,听了布朗大夫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再者,他对本区医生的品质向来是相信的;因此,他站在病人的房门口,打了个手势,叫施穆克过来,有事要谈.施穆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邦斯的手,因为邦斯的手在抽搐着,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松,仿佛跌进了深渊,想死命抓住一点什么,不再往下滚.可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临死的人都会出现幻觉,导致他们碰到什么就抓住不放,就像在大火中那些抢救贵重物品的人一样急迫,就这样,邦斯松开了施穆克,抓起被单,使劲往自己身上裹,那种急切和吝啬的模样,真是恐怖而又意味深长.
"朋友一死,您孤单一人怎么办呢?"德国人终于走了过来,教士问他,"茜博太太又走了......"
"她是魔鬼,谋害了邦斯的命!"他说.
"可您身边总该有个人."布朗大夫说,"因为今天夜里必须有人守尸."
"我会守着他,我会祈祷上帝的!......"纯真的德国人回答道.
"可要吃饭呀!......现在谁给您做饭?"大夫问.
"可是,"布朗说,"还得同证人一起去报告死亡,给死人脱掉衣服,用裹尸布将他裹好,还得去殡仪馆定车子,给守尸的人和守灵的教士做饭;这些事,您一个人干得完吗?......在一个文明世界的首都,死个人并不像条死狗!"
施穆克睁着惊恐的双眼,像要发疯了似的.
"但邦斯不会死的......我会救他的!......"
"您要是不睡觉,守不了多长时间的,到时候谁换您?因为要照顾邦斯先生,给他喝的,给他弄药......"
"啊,是这样!......"德国人说.
"所以,"杜普朗迪神甫继续说,"我想让康迪纳太太来帮您,那是个诚实的好女人......" 朋友一死,他要担负这么多社会责任,这一件件.一桩桩,把施穆克吓住了,他恨不得跟邦斯一块死去.
"他是个孩子!"布朗大夫跟杜普朗迪神甫说.
"是个孩子!......"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重复说.
"好了!"神甫说,"我去跟康迪纳太太说,把她给您喊来."
"您不用操心了,"大夫说,"她是我邻居,我这就回去."
死神就像一个无形的凶手,垂死的人在同他争来;人到临终时刻,经受着最后的打击,但还试图回击,进行挣扎.邦斯就处在这一最后的时刻.他发出了一阵呻吟,其中夹杂着几声喊叫.施穆克,杜普朗迪神甫和布朗急忙奔到了他的床头.忽然,邦斯受到了那最后的猛烈一击,击断了他肉体和灵魂的联系.临终前的痛苦挣扎之后,他一时恢复了绝对清醒的头脑,脸上露出了死的宁静,几乎带着笑容了看他四周的人.
"啊!大夫,我吃尽了苦;不过,您说得对,我现在好一些了............谢谢,我的好神甫;我刚才在奇怪施穆克到哪里去了!
"施穆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点东西没有吃,现在都下午四点钟了!您身边一个人也没了,要把茜博太太叫回来,又极危险......"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邦斯一听到茜博太太的名字,马上表现出非常厌恶的神气,说道,"不错,施穆克需要一个老实的人."
"我和杜普朗迪神甫,"布朗说,"我们想到了你俩......"
"啊!谢谢!"邦斯说,"我倒没想到."
"他建议让康迪纳太太来帮助您......"
"啊!那个出租椅子的女人!"邦斯喊了起来,"对,她是个大好人."
"她不喜欢茜博太太,"大夫接着说,"她肯定会好好照料施穆克先生......"
"就请她到我这儿来,我的好杜普朗迪先生......叫她和她丈夫一起来,这下我就放心了.别人再也偷不去这儿的东西了......"
施穆克拿起邦斯的手,高兴地握着,心想他的病终于快好了.
"我们走吧,神甫先生."大夫说,"我立刻就让康迪纳太太来;我知道,她只怕见不到活着的邦斯先生了."
第二十七章 死亡的真面目
正在杜普朗迪神甫说服临死的邦斯打定主意,雇康迪纳太太当看护的时候,弗莱齐埃已经把那个出租椅子的女人喊到家中,用他那套腐蚀人心的宣传和极端刁钻奸滑的手段,把她制服了.确实,他那一套是谁也难以抵挡的.康迪纳太太肌瘦面黄,一口大牙齿,两片冰冷的嘴唇,像大多数平民女子一样,因历经磨难而变得反应迟钝,贪到了一点日常的小利,就觉得来了运气,因此,很快同意把索瓦热太太带去打杂.至于弗莱齐埃的女佣人,她早已收到了命令.她答应一定要在两个音乐家周围布起一张铁丝网,死死监视着他们,就像一只蜘蛛看管着网中的苍蝇.事成之后,将给索瓦热一个烟草零售的执照,作为对她的报答.就这样,弗莱齐埃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既打发走了他所谓的奶妈,又将索瓦热女人安放在了康迪纳太太身边当密探和警察.两位朋友家有一间仆人的卧室和一间小厨房,索瓦热女人可以在那里搭张帆布床,为施穆克做饭.当布朗大夫带着两个女人上门时,邦斯恰好断气,但施穆克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双手还捧着朋友那只渐渐变冷的手.他示意康迪纳太太别出声;可索瓦热太太长得五大三粗,一副丘八的模样,使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表现出恐惧的神情,对此,这位像男人般的女人早已习惯.
"这位太太是杜普朗迪先生担保来的."康迪纳太太说,"她在一个主教家当过厨娘,为人诚实,今后就让她来做饭."
"啊!您大声说话不碍事的!"嗓门很大,但却患有哮喘病的索瓦热女人叫道,"可怜的先生已经死了!......他刚咽气."
施穆克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他感到邦斯的手已经冰凉,在逐渐变硬,他眼睛直定定地看着邦斯,如果索瓦热太太不在身边,施穆克准会被邦斯那两只眼睛的样子吓疯.索瓦热太太恐怕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惯,她拿着一面镜子走到床前,放在死者的唇前,发现镜子上没有一点呼吸的痕迹,便一使劲,把死人的手和施穆克扯开了.
"快放手,先生,不然就抽不出来;您不知道骨头会变得有多硬!死人凉得很快.要是不趁他身子还有点热气给他换好衣服,等会非要拉断他的胳膊腿不可......"
可怜的音乐家断了气,竟是由这位可怕的女人给他合上双眼.看护这职业,她已经干了十年,所以很有经验地给邦斯脱下衣服,将他放平,然后把他的双手贴在身边,拉起被单盖住他的鼻子,那情形,绝对像是个伙计在商店里打包.
"得用块床单把他包起来;哪儿有床单?......"她问施穆克.这场面将施穆克给吓坏了.
刚刚目睹宗教的仪式,对一个将进入天国,拥有无限前程的人表达出深深的敬意,可现在却看到自己的朋友像件货物一样任人包裹,他痛苦极了,几乎就将丧失思维的能力.
"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施穆克像个机器人似的回答.
这个纯洁无邪的人是首次看见人死,而这个人正好又是邦斯,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唯一理解他.挚爱他的人!......
"我去问问茜博太太床单放在哪儿."索瓦热女人说.
"要找张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用."康迪纳太太对施穆克说.
施穆克摇摇头,泪水不断涌出了眼眶.康迪纳不再理会这个可怜的人;但过了一个小时,她又回来问他:
"先生,我们要去买东西,您有钱吗?"
施穆克看了康迪纳太太一眼,这目光足消除最为狠毒的仇恨;他指了指死人那张苍白.干瘪.尖尖的脸,仿佛这是对于一切的最好回答.
"要什么尽管拿走吧,让我哭,让我祈祷!"他跪下来,说道.
索瓦热太太去向弗莱齐埃禀报了邦斯死了的消息,弗莱齐埃急忙乘马车赶到了庭长太太家,问她要第二天需要的委托书,该委托书将给予他代表继承人利益的权利.
问过施穆克一个小时之后,康迪纳太太又来对他说:"先生,我去找过茜博太太,她在你们家打过杂,应该告诉我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但是她刚失去茜博,几乎把我臭骂了一顿......先生,您听我说,行不行!......"
施穆克看了这个女人一眼,但是她一点也认识不到自己的残忍;因为平民百姓已经习惯了消极地忍受精神上最强烈的痛苦.
"先生,我们要买床单做裹尸布,要钱买旅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还得要钱买厨房用具,买盘子,碟子,还有玻璃杯,因为晚上有个教士要来守夜;可这位太太在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找不到."
"可是,先生,"索瓦热女人说,"我准备晚饭,得要煤,要柴,但我什么也没看到!这也难怪,原来一切都是茜博太太为你们提供的......"
"可是,我亲爱的太太,"康迪纳太太说道,指了一下倒在死人脚下的施穆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您还不相信我的话呢,他什么都不会答理."
"喂,我的小妹子,"索瓦热太太说,"我来告诉您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办."
索瓦热太太朝房间扫视了一眼,就像盗贼一样,想一眼看出什么地方有可能藏着钱.她径直走向邦斯的柜子,拉开了第一个抽屉,看到了钱袋,里面放着施穆克卖画剩下的钱;她把钱袋拿给施穆克看了一下,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钱在这里,我的小妹子."索瓦热太太对康迪纳太太说,"我去数数,拿些钱把要用的都买回来,.要买酒,买蜡烛,买食品,什么都得买,因为他们一样东西也没有......到衣橱里给我找一块床单来,我要把尸体裹起来.他们都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先生很老实;但我想不到他是这个样,太差劲了.简直就是个刚出生的娃娃,还得喂他吃......"
施穆克看着两个女人和她们的一举一动,像个疯子似的盯着她们.他痛不欲生,几乎处于蜡屈症的状态,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着邦斯那张令人着迷的脸,长眠之后的绝对安息,使邦斯的脸部线条显得那么纯净.施穆克只希望能够死去,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就是房间被大火吞噬了,他也会一动不动.
"共有一千两百五十六法郎......"索瓦热女人跟他说.
施穆克一耸肩膀.但当索瓦热女人准备裹邦斯的尸体,拿了块床单在他身上量着大小,想裁剪缝制裹尸布的时候,她和可怜的德国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搏斗.施穆克简直就像一条狗,谁要碰它的主子一下,就咬谁.索瓦热女人实在不耐烦了,她一把抓住德国人,如赫拉克勒斯一般用力地把他按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喂,我的小妹子,快用裹尸布把死人包起来."她跟康迪纳太太说.
等缝好裹尸布,索瓦热太太才把施穆克放回了原处,让他呆在床跟前,对他说道:
"您明白吗?这可怜人死了,但总应该把他打发走啊!"
施穆克哭了起来;两个女人扔下他,占了厨房.没一会儿,她们便弄回来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开销了三百六十法郎的第一笔账后,索瓦热女人开始准备四个人的晚餐,那是怎样的一顿晚餐!正菜有肥鹅,另有果酱摊鸡蛋,生菜,还有一个极好的蔬菜牛肉浓汤,作料用得太多了,最后熬得好像肉冻.晚上九点钟,本堂神甫派来为邦斯守灵的教士跟康迪纳一起来了,带着四支大蜡烛和教堂的大蜡台.教士发觉施穆克睡在床上,紧抱着他那死去的朋友.他们最后只得动用教会的权威,让施穆克松开了尸体.德国人马上跪在地上,而教士则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当教士念祷文的时候,施穆克跪在邦斯的尸体前,祈祷上帝显示圣迹,让他与邦斯相会,跟朋友同埋在一个墓穴里.康迪纳太太到坦普尔街给索瓦热女人买了一张帆布床和一整套床上用品;因为那袋里的一千两百五十六法郎成为搜刮的对象.晚上十一点钟,康迪纳太太来看施穆克是否吃了些什么.德国人示意别打搅他.
"夜宵给您准备好了,巴斯特洛先生."出租椅子的女人招呼说.
等到只剩下施穆克一人的时候,他露出了笑容,就像个疯子,觉得总算恢复了自由,可以实现像孕妇那样强烈的愿望了.他朝邦斯扑去,又紧紧地搂住他.半夜,教士回到屋里;施穆克被训斥了一顿,松开了邦斯,又开始祈祷.天刚亮,教士便走了.早上七点钟,布朗大夫来看施穆克,一副关切的样子,想逼他吃点东西;但德国人就是不肯.
"要是您现在不吃饭,等会儿回来时就会饿得慌."大夫对他说,"因为您得带个证人去区政府报告邦斯死亡的消息,领一张死亡证明......"
"我?"德国人惊恐地问.
"那谁去?......这事您是少不了的,因为您是亲眼看到邦斯死唯一的人......"
"我没有时间......"施穆克回答说,恳求布朗大夫帮个忙.
"您要辆车."虚伪的大夫口气和蔼地说,"我已经确认了死亡.请楼里的哪个房客陪您一起去.您不在的时候.让两个太太看着屋子."
面对这种真正悲伤的事,法律上究竟有多少麻烦,真想象不到.那简直让人痛恨文明,宁愿要野蛮人的习俗.九点钟,索瓦热太太扶着施穆克下了楼;他上了马车,临时只得请雷莫南克跟他一起上区政府去证明邦斯的死.在这个醉心平等的国度里,巴黎却到处事事都显示着不平等.就说死吧;也一样表现出这一不可扭转的必然规律.有钱的人家死了人,一个朋友,一个亲戚,或经纪人,就可替那些悲痛的家属免去那些可怕的麻烦事;可在这方面,就像分摊苛捐杂税一样,平民百姓和一无所有的穷人无依无靠,什么痛苦,他们都要承担着.
"啊!您失去他,很痛苦,这也难怪."听见可怜的受难者的叹息,雷莫南克说道,"他可是个大好人,为人正派,留下了一套极美的收藏品;但是,您知道吧,先生,您是外国人,您马上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因为到处都在传说您是邦斯先生的继承人."
施穆克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几乎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精神就像肉体一样,也会得强制性痉挛的.
"您还是请个法律顾问,请个经纪人做您的代表才好."
"请个经纪人!"施穆克像机器人似的重复了一遍.
"您看着吧,您到时必须有个人做您的代表不可.我要是您,便找个有经验的人,在居民区也有名气,而且可以信赖......我平常的一些小事情,都是用......执达史......塔巴洛......只须给他的首席书记一份委托书,您就什么都不用担忧了."
这番暗示,是弗莱齐埃出的主意,并由雷莫南克和茜博太太事先商定的,它深刻地印在了施穆克的记忆中;因为在痛苦令人的大脑凝固,停止活动的时候,随便一句话,都会在记忆中留下印像.
施穆克听着雷莫南克说话,两只眼睛盯着他,那目光里已经毫无灵气,旧货商便不再往下说了.
"要是他一直像这样呆呆的,"雷莫南克心想,"那我花十万法郎就能把楼上的那些东西全买下来,如果继承人是他............先生,区政府到了."
雷莫南克不得不把施穆克从马车上抱下来,拖着他来到了民政办公室,但施穆克却闯到了来登记结婚的人当中.巴黎常有不少巧事,其中之一,就是办事员手中凑巧有五六份死亡证书要办.施穆克只得等着.在这里呆着,可怜的德国人痛苦之极,不亚于耶稣受难.
"这一位是施穆克先生吗?"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对德国人问道,施穆克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觉得很惊呀.
他看了那人一眼,目光呆滞,一如刚才面对雷莫南克的神态.
"喂,"旧货商对那个陌生人说,"您找他有什么事?不要打搅他,您没见他有多伤心吗."
"先生刚刚失去他的好友,他肯定会体面地纪念他的朋友,因为他是继承人."陌生人说,"先生绝不会舍不得几个钱:他肯定会给他朋友买块永久的墓地.邦斯先生生前那样热爱艺术!要是他的墓上没有掌管音乐.绘画和雕塑的......那三尊漂亮的女神全身塑像,对他表示哀悼,那就太可惜了......"
雷莫南克做了个奥弗涅人特有的动作,叫那个人走开,可对方也回敬了一个动作,那可以说纯粹是生意人的架势,意思是说:"我做我的生意,您少管!"旧货商立刻明白了.
"我是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本公司专门承接墓地纪念物的雕塑业务."经纪人接着说,"按沃尔特.司各特起的诨名,我就是那种跟墓地打交道的小伙计.假如先生想嘱托我们定货,我们可以去市政府代买墓地,安葬艺术界失去的这位朋友,免去这位先生麻烦......"
雷莫南克点头表示赞同,用肘推了一下施穆克.
"我们每天都代为一些死者家属办理各种手续."经纪人看到奥弗涅人的那个动作,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开始一段时间,继承人全很痛苦,很难亲自去办那些麻烦的小事,但我们已经习惯了为顾客办这些烦索的事情.先生,我们的那些纪念雕像,全论米计价,材料有方石,有大理石......我们还承接全家合葬的墓穴挖掘工程......一切都能代办,价格十分公道.美丽的埃斯代尔.高布赛克小姐和吕西安.德.鲁邦普莱的那座宏伟的纪念像,便是我们公司承办的,那是拉雪兹神甫公墓最壮观的装饰之一.我们有最好的工匠,我请先生对那些小承包公司要提防着点,他们包的工程质量很蹩脚."他又补充了一下,因为他看到有另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又凑上前来,想为另一家大理石雕刻制品公司招揽生意.
人们常说死亡是人生旅程的终点,但谁也不知道这一比喻在巴黎有多贴切.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死人到了冥府,就像游客到了码头,被为旅馆拉生意的掮客闹得精疲力竭.除了某些哲学家和一些生活安稳,有着宽敞的住宅,在生前就修了坟墓的家庭外,谁也不会考虑到死和死后的社会后果.死总是来得太早;再说,某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感情原因,又总是致使继承人不去设想家人有可能死去.所以,谁要是死了父亲,母亲,妻子或儿女,掮客们马上就会蜂拥而至,在痛苦带来的一片混乱之中,连骗带哄地招揽生意.以前,墓地纪念工程的承包商们都集中在著名的拉雪兹神甫公墓附近,由此而形成了一条街,可称为陵墓街;他们总是守在公墓附近或出口处,看到继承人便围上去;可同行的竞争和投机的天性,使他们在不觉中扩大了地盘,如今已经进了城,直逼各区的区政府.掮客们经常手中拿着一张坟墓的样图,闯到死人的家中.
"我在同先生谈生意呢."索纳公司的掮客对另一个凑上前来的掮客说.
"邦斯死了!......证人在哪儿?......"办公室的当差叫道.
"您请,先生,"掮客跟雷莫南克说.
施穆克好像一堆死肉似的瘫在长凳上,雷莫南克请掮客帮着拉他起来;两人扶着他来到栏杆前,死亡登记员就躲在这道栏杆后,躲开了大众的苦痛.施穆克的救星雷莫南克又请布朗大夫帮助,由大夫提供了有关邦斯出生年月和地点的必要情况.除了了解邦斯是自己的朋友之外,施穆克便一无所知了.签完字后,雷莫南克和大夫和他们身后跟着的掮客,一同把可怜的德国人架上了马车,那位掮客像疯了似的,只想做成这笔生意,也挤进了车子.一直守在大门口的索瓦热女人在索纳公司经纪人和雷莫南克的帮助下,把差不多已经不省人事的施穆克抱上了楼.
"他的情况将很糟糕!......"掮客嚷叫道,他说他的买卖刚刚开了个头,这件买卖,他是非要有个结局才行.
"我想也是!"索瓦热太太回答道,"他哭了一天一夜,什么也不想吃.人一伤心,最伤胃了."
"但是,我亲爱的顾客,"索纳公司的经纪人跟施穆克说,"您喝碗汤吧.您要做的事情很多:得上市政厅去买一块地,修建纪念像,您不想要纪念那位热爱艺术的朋友,以表示对他的感激之情吗."
"这真是太不通人情了!"康迪纳太太端来了浓汤,并拿了些面包,对施穆克说.
"您想想,我亲爱的先生,您身体弱成这个样子,"雷莫南克说,"您要考虑找个人做您的代表,因为您要办的事过多了:要去定送葬的车!您总不愿意把您的朋友当作一个穷人随便葬了吧."
"哎哟,喝吧,我亲爱的先生."索瓦热女人看到施穆克的脑袋倒在扶手椅的靠背上,连忙抓住机会说.
她往施穆克的嘴里喂了一匙汤,像喂孩子似的强迫他吃了些东西.
"现在,要是您真清醒的话,既然您想一个人安静地伤您自己的心,那您就得找个人做您的代表......"
"既然先生愿意为他的朋友修建一座宏伟的纪念像,"掮客说道,"那他便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我好了,让我去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索瓦热女人说,"先生向您定过什么东西了吗?您是干什么的?"
"我是索纳公司的经纪人之一,我亲爱的太太,我们是承办墓地纪念工程的最大公司......"他说着取出了一张名片,给了身体强壮的索瓦热女人.
"那好,行,行!......合适的时候,我们会去找您的;可不能趁先生这种样子下手,这太过份了.您没看见先生已神智不清了吗......"
"要是您能安排定我们的货,"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把索瓦热太太扯到楼梯平台,凑到她的耳朵旁说,"我付您四十法郎......"
"好吧,把您的地址给我."索瓦热太太立即变得很通人情,说道.
施穆克见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并且刚才喝了点汤,又吃了点面包,感觉好多了,赶忙又跑到了邦斯的房间,祈祷起来.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之中,一个身着黑衣服的年轻人接连喊了十一声"先生",又抓住他的衣袖拼命地晃,他才有所感觉,听到了喊声,摆脱了死亡的境地.
"又怎么了?......"
"先生,幸亏加纳尔大夫,我们才有了这一伟大的发明;是他使埃及人的奇迹得以复现,对他的这一伟大功迹,我们并不否认;但是他的发明有了更一步的发展,我们取得了惊人的成果.如果您想再见到您的朋友,几乎像他活着的时候一般......"
"再见到他!......"施穆克叫了起来,"他能跟我说话吗?"
"那不一定!......他便不能说话."拉尸体保存生意的掮客说道,"但您会看到,经过香料防腐处理,他会永远保持原样不变.手术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只要切开颈动脉,再打一针,就行了;应该抓紧时间了......您要是再等一刻钟,就再不可能保存好尸体,让您称心如意了......"
"见鬼去吧!......邦斯是个灵魂!......他这个灵魂在天上."
和著名的加纳尔大夫竞争的公司不少,这位年轻人就是其中一家公司的掮客,他走过大门口时,说:
"他这个人一点良心全没有,怎么也不肯为他朋友做防腐处理."
"您有什么办法,先生!"茜博太太说,她刚刚为亲爱的丈夫做了防腐术,"他是个继承人,是个受遗赠人.只要他们这桩买卖做成了,死人也就没有任何用场了."
第二十八章 施穆克继续受难:
人们能够推知巴黎是这样死人的 一个小时之后,施穆克看见索瓦热太太来到房间里,身后跟着一个穿一身黑衣服,如是工人样子的人.
"先生,"她说,"康迪纳很客套,他把教区的棺材店老板替您叫来了."
棺材店老板带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行了礼,看这人的架势,像是这笔生意必定做成,少了他不行似的;他用行家的目光一眼了瞧死者......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冷杉木的?普通橡木的,还是橡木加铅皮的?橡木加铅皮的是最合适不过的.这尸体是普通尺寸......"
他摸了一下脚,测量了一下尸体的尺寸.
"一米七○!"他补充说,"先生恐怕想要请教堂安排葬礼吧?"
施穆克看了那人几眼,好像疯子想要闹事时看人的眼光.
"先生,"索瓦热女人说,"您需要找个人,让他替您办这些具体的事."
"好吧......"受难者最终开了口.
"您想要我去把塔巴洛先生给您找来吧?您手头要办的事实在太多了.您知道,塔巴洛先生是本居民区最正统的人."
"是的......塔巴洛先生!有人跟我提起过......"施穆克被制服了,说道.
"噢,只要和您的代理人谈过之后,先生就可以安静了,随您怎么伤心都行."
两点钟光景,塔巴洛的首席书记极有分寸地进了门,这是一个将来准备当执达史的年轻人.青年人就有这样惊人的好处,不会令人害怕.这位名叫维勒莫的小伙子坐到了施穆克的身边,等着与他说话的机会.这种审慎的态度深深地打动了施穆克.
"先生,"他对施穆克说,"我是塔巴洛先生的首席书记,塔巴洛先生派我来这里看管帮助您的利益,代为办理您朋友的葬事......您有没有这个愿望?"
"您是救不了我的命的,我的日子不长了,可您能保证不打搅我吗?"
"唉!肯定不使您麻烦."维勒莫回答.
"那好!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儿有份文书,您委托塔巴洛先生作为您的代表,代办有关遗产继承的一切事宜,请您在上面签个名."
"好!拿来!"德国人想立刻便签.
"不,我先得把委托书念给您听一听."
"好吧!"
这份全权委托书到底说了些什么,施穆克压根就没有听,便签了字.年轻人听着施穆克一一交待有关购买墓地.送殡行列和在教堂举行葬礼仪式的事宜,德国人希望那块墓地能有他的墓穴位置;最后,维勒莫对施穆克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他,朝他要钱了.
"只要能图个清静,我有什么都愿意给."不幸的人说完又跪倒在朋友的遗体前.
弗莱齐埃胜利了,受遗赠人被索瓦热女人和维勒莫紧紧地限制在他们的圈子中,在此之外不能有任何自由的行为.
天下没有睡眠战胜不了的痛苦.因此,在傍晚时分,索瓦热太太发现施穆克躺在邦斯的床前睡着了;她拥起施穆克,像慈母一样把他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德国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等他一觉醒来,也就是等他经过休息又恢复了痛苦的知觉的时候,邦斯的遗体已经被安放在大门下的停尸室中,里面点着蜡烛,这是三等殡仪的规格;施穆克在房间里没有找到他的朋友,觉得房子空荡荡的,只有可怕的记忆.索瓦热女人像奶妈对小孩那样,对施穆克严加管教,逼他上教堂前肯定要吃些东西.可怜的受难者勉强吃着饭,索瓦热女人像唱《耶利米哀歌》似的提醒他,说他连一套黑衣服也没有.施穆克的衣着一直是由茜博太太照管,到了邦斯生病的时候,已经像他的晚饭一样,简单得不能够再简单了,总共只有两条裤子和两件外套!......
"您准备就这样去参加先生的葬礼?这太不像样了,全居民区都会耻笑我们的!......"
"那您要我怎样办?"
"穿孝服呀!"
"孝服!......"
"孝服!......"
"照礼节办......"
"礼节!......我才不在意那些无聊玩艺儿呢!"可怜的人说,悲痛已经把这颗孩童般的心推向了愤怒的极点.
一个先生忽然出现在屋子中,让施穆克吓了一跳,索瓦热太太朝这人转过身去,说道:"这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位公务人员穿着美丽的黑衣服,黑丝袜和黑短裤,戴着白袖套,挂着银链子,上面坠着一枚徽章,系着体面的平纹细布领带,双手戴着白手套;这种官方人物是为了办公众的丧事在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手拿一根他那个行业的标志......一根乌木短棍,在腋下夹一顶饰有三色徽记的三角帽.
"我是葬礼司仪."这个人物温和地说.
由于职业的原因,这人已经习惯于每天指挥送殡行列,出入或真或假都沉浸在悲伤气氛中的家庭,他和所有同行一样,说起话来声音很低,也很柔和;他举止礼貌.端庄,很有分寸,像是一尊代表死神的雕像.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施穆克不禁心惊肉跳,就如见了刽子手似的.
"先生是死者的兄弟,儿子,还是父亲?......"司仪问.
"都是,而且还不止这些......我是他的朋友!......"施穆克泪如泉涌,说道.
"您是他的继承人吗?"司仪问.
"继承人?......"施穆克重复了一遍,"世界上的一切我都无所谓."
说完,施穆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痛苦神情.
"亲戚朋友都在哪里?"司仪问.
"都在这里!"施穆克指了指画和古董,嚷道,"它们从来都不惹我的邦斯伤心!......他爱的就是我和这些!"
"他疯了,先生."索瓦热女人跟司仪说,"罢了,听他的没什么用."
施穆克坐了下来,又成了一副痴呆的样子,像木头人一样的抹着眼泪.这时,执达史塔巴洛的首席书记维勒莫出现了;司仪认出了谈送殡行列事宜的就是这个人,就对他说:
"喂,先生,可以出发了......柩车已经到了;但像这样的出殡仪式我很少见过.亲戚朋友都在哪里?......"
"我们时间不是很多,"维勒莫先生回答说,"先生这样痛苦,什么主意也没有;而且,也只有一个亲戚而已......"
司仪以怜悯的神态瞧了一下施穆克,因为这位鉴别痛苦的行家看得出是真是假,他走到施穆克身边:
"喂,我亲爱的先生,勇敢些!......想一下,是为了悼念您的朋友."
"我们忘记发讣告了,可我还是专门派人给德.玛维尔庭长先生报了丧,德.玛维尔庭长先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位唯一的亲戚......朋友是一个也无......我认为死者生前任乐队指挥的那家戏院不会有人来的......我想这位先生是所有遗产的继承人."
"那出殡行列该由他领头."司仪说道."您没有黑衣服?"他看了看施穆克的服装,问道.
"我心里可是一片黑!......"可怜的德国人声音凄惨地说,"全黑了,我觉得死神就在我心里......上帝一定会保佑我,让我和我朋友在坟墓里约会......我太感激了!......"
说完,他双手合十.
"我早就跟我们的管理部门说过,"司仪对维勒莫说,"虽然已添了很多设备,但还应该设一间丧服室,出租丧服给继承人......这事越来越有必要办了......既然先生是继承人,他应该披送丧的长外套,我带来的这一件可以将他全都遮住,别人看不见里边那身很不合适的装束............您能麻烦,站起来吗?"他对施穆克说.
施穆克站起来,将双腿摇摇晃晃.
"请扶好他,既然您是他的代理人."司仪对首席书记说.
维勒莫用胳膊撑着施穆克,司仪抓起继承人送灵柩去教堂时穿的那件丑陋肥大的黑外套,披在施穆克的身上,再用黑丝带在他的下巴下系牢.
结果,施穆克一身继承人的装扮.
"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大难题."司仪说,"我们要配四根绋......如果没有人,那绋谁来执呢?......现在都十点半了."他看了看表说,"教堂那边都在候着我们呢."
"啊!弗莱齐埃来了!"维勒莫很唐突地叫了起来.
这无异于同谋的供词,但谁也无法将它录下来.
"这位先生是谁?"司仪问道.
"噢!是亲人."
"什么亲人?"
"被剥夺继承权的亲人.他是卡缪佐庭长先生的代表."
"好!"司仪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态,说道,"至少两根绋有人执了,一根由您执,另一根由他执."
司仪很高兴有两个人执绋,过去拿了两双漂亮的白麂皮手套,彬彬有礼地分别给了维勒莫和弗莱齐埃.
"两位先生是否同意各执一根绋?......"他问道.
弗莱齐埃一身醒目的白领带,黑衣服,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人看了发抖,仿佛诉讼案卷已经完全在手.
"同意,先生."他回答.
"如果再来两个人,"司仪说道,"那四根绋便全有人执了."
就在这时,来了索纳公司那个不知劳苦的经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是如今还记得邦斯,想到要为他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这人是戏院的当差,专门负责替乐队摆放乐谱;邦斯知道他养着一家人,从前每个月都给他五法郎小钱.
"啊!多比纳(托比那)!......"施穆克认出了当差,嚷了起来,"你是爱邦斯的,就是你!......"
"先生,我可是每天早上都来打听先生的信息......"
"每天都来!噢可怜的多比纳!......"施穆克紧握着戏院当差的手,说道.
"可他们可能把我当成亲属了,对我很不客气!我一再说我是戏院来的,想打听一下邦斯先生的消息,根本就不行,他们说这一套压根骗不了谁.我要求看一看那位可怜又可爱的病人,可他们就是不许我上楼."
"该死的茜博!......"施穆克把戏院当差那只生满老茧的手紧按在自己的心口.
"邦斯先生是天下最好的人.他每个月都给我一百苏......他知道我有个妻子,有三个孩子.我妻子还在教堂呢."
"我以后有饭一定和你分着吃!"施穆克为身边有个爱邦斯的人,不由高兴地说.
"先生愿意执绋吗?"司仪询问道,"这样四根绋就齐了."
让索纳公司的掮客帮助执绋,这对司仪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况且还给掮客看了那副漂亮的手套,按规矩,这副手套用后就是他的了.
"现在已经十点三刻了!......无论如何得下楼了......教堂那边在等着呢."司仪说.
于是六个人一起走下楼梯.
"把房子关严实,守在里边别走."凶巴巴的弗莱齐埃对站着在楼梯平台的两个女人说道,"尤其是您,康迪纳太太,要是您想当看护的话.天哪!那可是四十苏一天的工钱!......" 大门下的过道里停放着两个灵柩,同时又有两个出殡行列,一个是茜博的,一个是邦斯的,这事确实很巧,但在巴黎却毫不奇怪.艺术之友邦斯的灵柩格外引人注目,但却没有一个人来表示哀悼;而附近的所有门房却纷纷涌向门房茜博的遗体,为他洒圣水.茜博出殡行列的踊跃与邦斯身后的寂寞不仅在大门口形成了对照,而且在街上也这样.邦斯的柩车后只跟着施穆克,殡仪馆的一个当差搀扶着他,因为这位继承人每走一步极有可能倒下来.两个出殡行列从诺曼底街向圣弗朗索瓦教堂所在的奥尔良街前进,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就象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在这个居民区,不管什么事全会引起轰动.人们看到了富丽堂皇的白色柩车,上面挂着一个徽章,徽章上绣着一个大大的P字,柩车后只跟着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另一辆下等阶层使用的普普通通的枢车,却有无数的人送行.幸亏施穆克被窗口和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吓呆了,什么也听不见,那蒙着泪水的眼睛,也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挤在一起的人群.
"天啊!是榛子钳......"一个人说,"您知道吧,是个音乐家!"
"那执绋的都是些什么人?......"
"噢!可能是些演戏的呗!"
"瞧,这是可怜的茜博老爹的灵柩!又少了一个能干活的!他干活多卖劲啊!"
"他从来不出门,这个人哪!"
"他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
"他多么爱他妻子!"
"她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雷莫南克跟在他的受害者的柩车后面,一路上听着人们为他失去了邻人而向他表示抚慰.
两个送殡行列走到了教堂,康迪纳首先和门丁采取了措施,不让乞丐朝施穆克开口;维勒莫早有承诺,一定让继承人免受打扰,所以死死地看着他的主顾,由他来负责所有开销.茜博那辆简简单单的柩车在六十至八十人的护送下,热闹地进了公墓.在教堂的出口处,停放着四辆为邦斯送殡的车,一辆是给教士准备的,还有三辆是为死者亲属准备的;但是只要有一辆就足够了,因为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早在做弥撒的时候便已经离去,去通知索纳先生送殡行列的出发时间,以便可以在公墓的出口处向全部遗产的继承人介绍纪念像的图样和造价.就这样,弗莱齐埃.维勒莫.施穆克与多比纳坐进了一辆车.另两辆空车也没有返回殡仪事务处,而是一起去了拉雪兹神甫公墓.这种驾着空车白跑的情况是时常发生的.死者没有名气,引不来众人送行,自然就有多余的车辆.在巴黎,人们都巴不得每天有二十五个小时,人死应要想有亲属或朋友送他去上公墓,那生前得很受爱戴不可.可是,车夫要是不跑一趟,就没有了酒钱.所以,不管车上有没有人坐,他们照旧赶着去教堂,去公墓,而后回到死人家,伸手要小钱.靠死人混酒喝的何其多,谁也想象不到.教堂的小职员,穷人,殡仪馆的当差,马车夫,掘坟墓的,这些人全像海绵似的,一见柩车就吸上去,不喝得鼓鼓的决不善罢甘休.一出教堂,继承人施穆克就被一群穷人包围了,门丁很快替他解了围.从教堂到拉雪兹神甫公墓的路上,可怜的施穆克就像罪犯从法院押赴沙滩广场.他是在为自己出殡,紧握着多比纳当差的手,因为只有此人对邦斯的逝世表示真挚的哀悼.多比纳为有幸被邀执绋,感到十分激动,又很高兴能坐上马车,得到一副手套,把为邦斯出殡看成是他人生的一个伟大的日子.施穆克陷入痛苦的深渊,唯独的依靠就是抓着的这只有着心灵感应的手,他任自己在深渊中滚去,如同那些不幸的小牛被推车运往屠宰场.弗莱齐埃和维勒莫坐在车子的前座上.然而,所有不幸送过亲人上安息之地的人全知道,只要上了车,就不可能再有虚伪的表现了,从教堂到公墓,路程往往很长,尤其是去巴黎东区的公墓,那是集浮华和奢侈为一体,壮丽的雕塑林立的地方.在这路上,冷漠的送葬人开始了闲谈,结果伤怀的人也听起了他们的闲聊,精神得到了放松.
"庭长先生已经到法院去了."弗莱齐埃跟维勒莫说,"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他分心,放开法院的事务,就是赶来,也来不及了.他是合法的自然继承人,可是却被剥夺了遗产,让施穆克先生得到了好处,我想只要他的代理人到现场就可以了......"
多比纳贴近了耳朵:
"那个执着第四根绋的滑稽家伙是什么人?"弗莱齐埃问维勒莫.
"是个承包墓地纪念工程的公司的掮客,他想将邦斯的墓地工程包下来,还建议雕三尊大理石像,让音乐.绘画与雕塑那三位女神落泪哀悼死者."
"这倒是个主意."弗莱齐埃说,"那个好人确实配得上;但这组纪念像至少要花七八千法郎."
"啊!对!"
"如若是施穆克去订这项工程,千万不能跟遗产发生纠纷,因为这样的开销,什么遗产都会被耗尽的......"
"弄不好还会打官司,不过会打赢的......"
"那就是他的事啦!"弗莱齐埃接着说,"倒能好好耍一耍那些承包商......"弗莱齐埃凑到维勒莫的耳边说道,"要是遗嘱被撤销,这事我可以担保......或者跟本就没有什么遗嘱,那谁付给他们钱呢?"
维勒莫如猴子似的笑了笑.塔巴洛的首席书记与律师于是放低了声音,咬着耳朵交谈起来.可是,尽管车轮发出沙沙的声响,又有各种各样的打扰,戏院的当差在后台跑惯了,很会察言观色,还是猜到,那两个法律界的人一定是在进行策划阴谋,想让可怜的德国人吃苦头;末了,他听到了很说明问题的"克利希"一时刻一词!打从这起,这个喜剧界的高尚而又老实的仆人便打定了主意,他一定要维护邦斯的朋友的利益.
维勒莫早已通过索纳公司的那位经纪人,朝市政府买了三公尺的墓地,并说明准备在墓地立一座宏伟的纪念像;到了公墓,施穆克被司仪领着穿过了看热闹的人群,来到邦斯将安葬其间的墓穴旁.邦斯的灵柩已架在墓穴上方,四个人在用绳索拉着,教士在做最后的祈祷;一看到这个四四方方的泥坑,德国人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立刻晕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人们由此看到
一继承,就得先封门 多比纳在索纳公司的经纪人与索纳先生本人的帮助下,将可怜的德国人抬到了大理石加工铺,索纳太太跟索纳先生的合伙人维特洛的太太对施穆克百般殷勤,关怀备至.多比纳呆在铺子里,因为他发现弗莱齐埃一副凶恶的嘴脸,在和索纳公司的经纪人商量着什么.
一个小时之后,约摸下午二点半钟,天真.可怜的德国人恢复了知觉.施穆克似乎感到过去的两天是在做梦.他觉得自己肯定会醒来,看到邦斯还好好的活着.大家在他前额上放了一块又一块湿毛巾,又给他闻了多少盐和醋,最后终于让他打开了眼睛.索纳太太逼他喝了一大盘浓浓的肉汤,由于大理石加工铺也做砂锅的生意.
"伤心到这种地步的主顾,我们不常看到;可每两年还可以见到一个......"
施穆克说要到回诺曼底街去.
"先生,"索纳先生说,"这是维特洛特意为您准备的样图,他画了一夜呢!......他确实很有灵感!一定会修得建漂亮."
"肯定会是拉雪兹神甫公墓最为漂亮的一座!......"个子矮小的索纳太太说,"不过,您朋友把财产全都留给了您,您确实应该好好纪念他......"
这张所谓特意准备的图样,原来是为极有名的德.玛尔塞部长设计的;但部长遗孀想把纪念工程交给斯迪德曼;这些承包商的图样因此被拒绝,因为人家实在害怕质量低劣的纪念物.那三尊雕如原来代表着七月革命时期那位伟大的部长出头露面的三天.后来,索纳与维特洛进行了修改,变成了军队.财政和家庭三大光荣的象征,打算用作夏尔.凯勒的纪念工程,可这项工程还是给了斯迪德曼.十一年来,这张图样为适应各种家庭的具体情况,进行了一次次的修改;但这一次,维特洛又模仿了原样,把三尊雕像改作了音乐.雕塑和绘画女神像.
"如果想想制作的细节和整个工程,这张图样没有什么,不过,只要六个月时间,我们就可完工."维特洛说,"先生,这是工程预算表和订单......一共七千法郎,石工费用不包括在内."
"要是先生想要大理石的,"索纳主要是做大理石买卖的,他说道,"那总价为一万两千法郎,先生跟您朋友也就可以永垂不朽了......"
"我刚得知会有人对遗嘱提出异议,"多比纳凑到维特洛的耳边说道,"还听说继承人将重新享有遗产继承权;您快看看卡缪佐庭长先生,因为这个可怜的老实人说不定会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您总是给我们拉这种讨厌的主顾来!"维特洛太太开始找维勒莫的碴,朝他说道.
多比纳领着施穆克走回诺曼底街,因为送殡的马车已经回去.
"请别离开我!......"施穆克跟多比纳说.
多比纳把可怜的音乐家送到索瓦热太太手中后,想立刻就走.
"已四点钟了,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我要去吃晚饭了......我妻子在戏院干引座的活儿,她会为我着急的.您知道,戏院五点三刻开门......"
"对,我知道......可您想想,我现在孤单单一个人,毫无朋友.您为邦斯的去世也感到很伤心,请给我指点一下,我已经掉在了深深的黑夜里,邦斯说我身边围着一帮坏人......"
"我已经有所察觉,您差一点要进克利希,是我刚才救了您!"
"克利希?"施穆克叫起来,"我不明白......"
"可怜的人!您放心吧,我会再次来看您的,再见."
"再见!再会了!......"施穆克说着,他累得差不多就快死了.
"再见,先生!"索瓦热太太跟多比纳说,她的神情让戏院的当差吃了一惊.
"噢!你有什么事,你这当佣人的?......"戏院当差含讥带讽地说,"你这副样子可真像戏里的奸细."
"你才是奸细呢!这里的事你搅和什么!莫非是想做先生的生意,骗他的钱?......"
"骗他的钱!......你这下人......"多比纳傲气十足地说,"我不过就是个戏院的穷当差,可我热爱艺术家,告诉你,我对别人向来就无所求!我欠你什么吗?求过你什么吗,哼!老妈子?......"
"你是戏院的当差,你叫什么名字?......"泼妇问道.
"多比纳......愿意为你效力......"
"代问家人好,"索瓦热女人说,"如果先生已经结婚,请代为问候夫人......我其它的不想知道."
"您怎么了,我的美人?......"康迪纳太太忽然走进了门,问道.
"我的小妹子,您在这儿坐着,准备一下晚饭,我要到先生家里跑一回......"
"他在楼下,在和可怜的茜博太太说话呢,茜博太太把眼泪都哭干了."康迪纳女人说.
索瓦热女人飞快地跑下楼梯,连脚下的楼梯板震动了.
"先生......"她把弗莱齐埃拉到一边,跟茜博太太有几步的距离,对他说道.
凡在后台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诙谐的天性,凭借自己在后台领悟到的一点小计谋,戏院当差竟然使邦斯的朋友幸免于难,没有落入别人的圈套,从而了却了欠给恩人的旧情,心里觉得很高兴.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他乐队里的这位乐师,让他注意到别人欺他忠厚而设置的陷阱.当他走过门房的时候,索瓦热女人指了指他,说:
"您看这个小可怜虫!......真是个正直的人,他想插手施穆克先生的事......"
"他是谁?"弗莱齐埃问道.
"噢!他什么都不是......"
"在生意场上没有什么全不是的人......"
"哦!"她回答说,"是个戏院的当差,名字叫多比纳......"
"好,索瓦热太太!您再这样干下去,一定能够得到烟草零售的执照."
说罢,弗莱齐埃又继续和茜博太太谈话:
"我刚刚是说,我亲爱的主顾,您对我们可不够光明磊落,对一个欺骗我们的合伙人,我们是用不着负责任的!"
"我欺骗您什么了?......"茜博太太两只拳头往腰中一插,说,"您以为凭您阴险的目光,冰冷的神气,就能吓得我发抖!......您是在无事生非,想推翻原来的许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规矩人!您知道您是什么东西?是个坏蛋!是的,是的,您搔您自己的胳膊去吧!......把您这一套收起来吧!"
"别发火,别吵了,老朋友,"弗莱齐埃说,"听我说!您已经捞着了......今天清早,在准备出殡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份目录,有正副两份,是邦斯先生亲笔写的,我无意中看到了其中这一段."
说着,他自己展开手写的目录,念道:第七号:精美肖像画,大理石底,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创作,一五四六年,原存特尔尼大教堂,由某家族从大教堂取出卖给了我.这画像有姊妹画一幅,为一主教像,被一英国人买走.此画画的是一位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原挂在洛西家族墓的上方.若无年月为证,此画可以说是拉斐尔所作.在我看来,这幅画胜过美术馆所藏的《巴乔.班迪内利肖像》,后者稍嫌生硬,而马尔特骑士像以石板为底,保存完好,色泽鲜润.
"我瞧了一下,"弗莱齐埃继续说,"在第七号的位置,我看到的却是一幅夏尔当画的女人肖像,第七号没有了!......在司仪找人执绋的时候,我把画全都检查了一遍,发现邦斯先生注明的八幅重要画作再也找不着了,全换成了没有标号的普通的画......最后,还不见了一幅梅佐的小木板画,这画标为珍品."
"我,我是保管画的吗?"茜博太太说.
"不,可您从前是女管家,为邦斯先生做事,料理家务,而画被盗......"
"被盗!告诉您吧,我的先生,画是施穆克按照邦斯先生的吩咐,为解决生活问题卖掉的."
"卖给了什么人?"
"埃里.马古斯与雷莫南克......"
"多少幅?"
"但我记不清了!......"
"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已经赚了一笔,捞够了!......"弗莱齐埃继续说,"我以后一定要看着您,把您握在我的手中......您要是为我效劳,我就不声张!无论怎么说,您是明白的,您既然觉得剥夺卡缪佐庭长先生的遗产继承权是合适的,那您就不应再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了."
"我早就知道,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我最后一定全都落空......"茜博太太回答说,不过,听了"我就不声张"这句话时,她口气变软了.
"您这是在找太太的茬儿,这可不好!"雷莫南克忽然闯进来说道,"卖画的事,是邦斯先生与我以及马古斯先生自愿协定的,邦斯先生连做梦都是他的画,我们谈了三天,才与他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有合乎手续的收据,后我们给了太太几枚四十法郎的硬币,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我们跟别的东家做成一笔买卖,都要给点钱,她得的不过是这点小钱而已.啊!我亲爱的先生,要是您以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就可以玩弄的话,那您就不是一个正经的买卖人!......您听明白了吗,做生意的先生?这里的事全归马古斯先生管,要是您对太太不客气点,答应的东西不给她,那我一定在拍卖藏品的时候等着您,您瞧着吧,您跟我和马古斯过不去,我们可以把全部商人都煽动起来,看您那时会有多大损失......您别想有什么七八十万,连二十万都卖不到."
"好,好,我们到时拍卖,我们到时瞧吧!"弗莱齐埃说,"或者到伦敦去卖."
"伦敦我们可熟了!"雷莫南克说,"马古斯先生在那儿的势力和在巴黎一样大."
"再见,太太,您的事,我要认真去查一下."弗莱齐埃说,"除非您永远听我调遣."他又补了一句.
"这个小骗贼!"
"小心点!"弗莱齐埃说,"我将要当治安法官了!"
他们就这样分了手,而彼此对这番恐吓的意义都是很欣赏的.
"谢谢,雷莫南克!"茜博太太说,"一个可怜的寡妇可得到一个人保护,可真是太好了."
晚上十时左右,戈迪萨尔把乐队的当差召到他的办公室.戈迪萨尔站在壁炉前,俨然一副拿破仑的姿态,自从他手下有了这么一帮演戏的.跑龙套的跳舞的.还有乐手和置景工人之后,又常跟剧作家打交道,渐渐便养成了这种架势,习惯将右手插在背心里,抓着左边的背带,侧歪着脑袋,眼看着空中.
"喂!多比纳,您享有年金吗?"
"没有什么,先生."
"那您是在找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位置,"经理问.
"没有,先生......"当差脸色发白,回答道.
"见鬼!每次首场演出,都是让你妻子引座......我这样对待她,完全是出于对我前任的尊重......我给了你活干,白天擦后台灯,后来又让你分发乐谱.这还不算什么!当戏里有地狱的场面,还让你扮魔鬼,扮魔鬼头儿的角色,好挣个二十苏的小钱.这样的位置,戏院里所有临时工都非常羡慕,我的朋友,戏院里的人都在妒嫉你,你有很多敌人."
"有不少敌人!......"多比纳说.
"你有三个孩子,大孩子还经常在戏里当个儿童的角色,拿个五十生丁!......"
"先生......"
"你想掺和别人的事,插手遗产官司!......但是,可怜虫,你会如只鸡蛋似的,被压个稀烂!我的保护人就是博比诺伯爵老爷,他脑子聪明,是个天才,连国王都很识相,把他请进了内阁......这位国务活动家,高层的政治家,我是在说博比诺伯爵,给他长子娶了德.玛维尔庭长的小姐,玛维尔庭长是司法界最有权势最受敬重的人之一,是高等法院的一把火炬.你知道高等法院吧?告诉你,他就是我们的乐队指挥邦斯的继承人,邦斯是他舅舅,你今天早上不是去给邦斯送葬了吗,我并不是责备你去悼念那个可怜的人......但是,如果你插手施穆克先生的事,那就管得太多了;施穆克先生是个可敬的人,我也很希望他好,但他跟邦斯继承人的关系不久将变得很棘手......鉴于那个德国人对我来说无足轻重,而博比诺伯爵和庭长于我关系重大,我看你还是让那个可敬的德国人自己去处理那些难题吧,有个专门的上帝保佑德国人,你要是想当上帝的副手,一定会倒霉的!清楚了吧,还是当你的临时工吧!......你根本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
"明白了,经理先生."多比纳说道,心里很痛苦.
施穆克本来以为第二天能见到这个可怜的戏院当差,这个唯一对邦斯表示哀悼的人,可是无意中遇到的这位保护人就这样失去了.第二天,可怜的德国人一觉醒来,看见房子空空的,感到异常失落.前两天,事情不断,再加上邦斯的死带来很多麻烦,他周围乱糟糟,闹哄哄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可是朋友,父亲,儿子或爱妻进了坟墓之后,随之而至的沉寂是很可怕的,那是昏暗,凄凉的沉寂,就像冰一样凉嗖嗖的.可怜的人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拉入了邦斯的房间,可眼前的情景真让他受不了,他往后退去,回到了饭厅,坐了下来.索瓦热太太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饭,可施穆克坐在那里,一点也吃不下去.忽然,响起急促的门铃声,三个身着黑衣服的人闯进门来,康迪纳太太和索瓦热太太连忙给他们让开了路.原来是治安法官维代尔先生与他的书记官先生.第三位是弗莱齐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凶狠,更冷酷,因为他胆大包天偷来的那件强大的武器,被一份合乎手续的正式遗嘱废了,对他打击不小.
"先生,"治安法官口气和蔼地对施穆克说,"我们到您这儿是来贴封条......"
施穆克如听到了希腊语,神色慌张地看了看这三个人.
"我们是应律师弗莱齐埃先生要求来的,他是已故的邦斯先生的外甥,继承人卡缪佐.德.玛维尔先生的代理......"书记官补充说.
"藏品就在这间大客厅和死者的卧室中."弗莱齐埃说.
"好,咱们走.......对不起,先生,您吃吧,吃."治安法官说.
三个身穿黑衣服的不速之客将可怜的德国人吓得浑身湿冷.
"先生,"弗莱齐埃说着朝施穆克投去了狠毒的目光,这目光能把受害者彻底慑服,就跟蜘蛛能制服苍蝇一样,"先生既然能当着公证人面立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遗嘱,当然该有思想准备知道亲属方面会反对.任何亲属都不会不经过斗争就乖乖让人给剥夺掉遗产继承权,我们到时看吧,先生,到底是哪一方得胜,是作弊行贿的一方,还是亲属一方!......作为继承人,我们有权利要求封存财产,封存是没有问题的,我要让这一保全措施得到严格的执行,毫不含糊."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呀?"天真的施穆克说.
"楼里对您的议论很多."索瓦热女人说,"您睡着的时候,来过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油头滑脑的,说是昂纳坎的首席书记,他不论如何要跟您谈谈;但您正睡着,而且昨天参加了葬礼,您都快累死了,我便告诉他,您已经签过字,让塔巴洛的首席书记维勒莫先生做代理,要是有事,可以去找维勒莫先生.那个年轻人一听便说:'啊!太好了.我会与他商量好的.我们一起把遗嘱送给法院院长,请他看看,然后放在法院.,我请他让维勒莫先生尽快到我们这儿来一趟.您放心吧,我亲爱的先生,"索瓦热女人接着说,"会有人为您辩护的.他们决不能把您当作绵羊在您背上乱剪毛.维勒莫先生可不好对付!他对他们肯定不会客气的!我已经对那卑鄙的无赖女人茜博太太发了一顿火,一个看门的女人,居然敢对房客评头论足,她说您抢了继承人的财产,还说您把邦斯软禁起来,折磨他,把他逼疯了.我为您狠狠骂了那个坏女人一顿,我对她说:'你这个小偷,是个小人,你偷了两个先生那么多东西,肯定得上法庭......,她这才关上了她的臭嘴!"
"先生,"书记官来找施穆克,说道,"我们准备在死者房间里贴封条了,请先生来看看."
"您去贴吧!贴吧!"施穆克说,"我想我总可以安静地去死吧?"
"死的权利还是有的."书记官笑着说,"我们最重要的公事是跟遗产打交道.可我很少见过受遗赠人随着立遗嘱者进坟墓的."
"我就要跟着进,我!"施穆克经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感到心里疼痛异常.
"啊!维勒莫先生来了!"索瓦热女人叫道.
"维勒莫先生,"可怜的德国人说,"那您就代表我吧......"
"我是跑着来的."首席书记说道,"我前来告诉您,遗嘱全合乎手续,一定能得到法院的认可,由您执管遗产......您会有一大笔财产."
"我,一大笔财产!"施穆克觉得别人会怀疑他贪心得很,感到很绝望,嚷叫了起来.
"可是,"索瓦热女人说,"治安法官拿着小布条和蜡烛子在做什么呀?"
"啊!他是在贴封条............快来,施穆克先生,您有权利在场."
"不,还是您去吧......"
"可是,既然先生是在自己家中,这一切又都是他的,干麻要贴封条呢?"索瓦热太太对法律的态度完全是女人的那种方式,完全以自己的好恶来执行法律.
"先生并不是在自己家里,太太,他是在邦斯先生家;许都是属于他的,可是,作为一个受遗赠人,要等遗产执管令发出之后,他才能够拥有构成遗产的一切东西.遗产执管令要由法院来发.可是,如果被立遗嘱人剥夺了继承权的继承人对遗产执管令提出相反意见,那就要打官司......这样一来,就不知道遗产到底将归谁,所以,一切有价之物都要封存,并由继承人和受遗赠人双方的公证人在法律限定的期限内逐一清点遗产......情况就是这样."
施穆克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完全给搅糊涂了,他脑袋一仰,倒在了坐着的扶手椅靠背上,觉得实在太沉了,再也支撑不住.维勒莫跟书记官与治安法官交谈起来,以执行公务者的冷静态度,看着他们贴封条;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只要没有继承人在场,他们总难免不了要对这些直到分配遗产时才能启封的东西议论一番,说些打趣的话.最后,四个吃法律饭的关上了客厅,回到了饭厅里,由书记官来封门.施穆克跟个木头人似的看着他们履行手续,只要是双扇的门,他们左右都贴一张封条,然后盖上治安法庭的印戳;如若是单扇门或柜子,就把封条贴在门缝上,把门板的两边封死.
"到卧室去."弗莱齐埃指了指施穆克的卧室,那房门跟饭厅是相通的.
"但这是先生的卧室!"索瓦热太太冲上前,站在房门口,挡住了这几个吃法律饭的.
"这是公寓的租约."可恶的弗莱齐埃说,"我们是在文书中找到的,上面写的不是邦斯与施穆克两位先生的名字,仅写着邦斯先生.这一套公寓都属于遗产......再说,"他打开施穆克卧室的门,"看,法官先生,里面放满了画."
"没错."治安法官马上接受了弗莱齐埃的主张.
第三十章 弗莱齐埃的果子
"等等,先生,"维勒莫说,"受遗赠人的资格到现在还无争议,你们想现在就把他轰出门外?"
"有,当然有争议!"弗莱齐埃说,"我们不同意交付遗赠."
"有什么原因?"
"您会知道的,我的小兄弟!"弗莱齐埃含讥带讽地说,"现在,我们并不反对接受遗赠人把房间属于他的东西取走;但房间必须封起来.先生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住去吧."
"不,"维勒莫说,"先生一定得留在他的房间中!......"
"怎么样?"
"我要叫法院对你们作出紧急判决,"维勒莫说,"当庭宣布我们是合租这个公寓的房客,你们不能把我们赶走......至于画,你们尽管取走,要分清哪些是死者的,哪些是我主顾的,可我主顾会留在这里的......我的小兄弟!......"
"我走!"老音乐家听着这场可怕的争吵,突然来了精神,说道.
"这还算便宜了您."弗莱齐埃说,"您这样走,还可给您节省去一些花销,因为这桩附带的官司,您是赢不了的.租约上写得明明白白......"
"租约!租约!"维勒莫说,"这可是个信义问题!......"
"这是证明不了的,就像刑事案,只凭人证还不行......您准备请人去鉴定,去核对......要求进行中间判决,按照一系列的诉讼程序来办吗?"
"不!不!"施穆克害怕地嚷叫起来,"我走,我搬走......"
施穆克过的是哲人的生活,是那么简单,无意中成了一个犬儒主义者.他仅有两双鞋子,一双靴子,两套衣服,一打围巾,一打袜子,一打手绢,四件背心和一只漂亮的烟斗,那是邦斯连同一个绣花烟袋送给他的.他一气之下,走进房间,捡出他的所有衣物,搁在一把椅子上.
"这些属于我!......"他如辛辛纳图斯那样天真地说,"钢琴也是我的."
"太太......"弗莱齐埃对索瓦热女人说,"请人帮个忙,把这架钢琴抬走,搬到楼梯平台上去!"
"您的心也太狠了."维勒莫跟弗莱齐埃说,"这件事由治安法官先生作主,要发号施令,有他呢."
"里面有不少贵重的东西."书记官指了指房间说.
"再说,"治安法官指出,"先生是自己想出去的."
"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顾!"维勒莫把火全撒到施穆克身上,气哼哼地说,"您简直是个软蛋!......"
"在哪里死都一个样!"施穆克走出门外,说道,"这些人长得跟老虎似的......我叫人来取这些破东西."他补充了一句.
"先生到哪儿去?"
"听任上帝的安排!"受遗赠人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崇高姿态,回答.
"一定要人来告诉我一声."维勒莫说.
"跟住他."弗莱齐埃凑到首席书记耳旁说.
他们指定康迪纳太太看守被封存的东西,并在现款里先拿出五十法郎,作为她的酬金.
"事情进展顺利."等施穆克一走,弗莱齐埃对维代尔先生说,"如果您愿意辞职,如果位置让给我,请去找德.玛维尔庭长太太,您肯定能跟她谈妥的."
"您遇到了一个脓包!"治安法官指了指施穆克说.施穆克站在院子里,向他那套公寓的窗户看了最后一眼.
"对,事情已经有把握了!"弗莱齐埃接着说,"您可以放心地把您孙女儿嫁给布朗了,他快要当上巴黎盲人院的主任医生了."
"到时再说吧!......再见,弗莱齐埃先生."治安法官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打了个招呼.
"这人真有两下子,"书记官说,"一定能飞黄腾达,这家伙!"
当时为十一点钟,德国老人心里一直想着邦斯,像个木头人似的走上了从前与邦斯常在一起走的路;他不停地看到邦斯,觉得邦斯就在身旁,最后走到了戏院,他朋友多比纳刚刚擦完了四处的灯,正从戏院走出来,一边想着经理的霸道.
"啊!这下好了!"施穆克挡住可怜的当差,嚷了起来,"多比纳,你有住的地方吗,你?......"
"有啊,先生."
"你有家吗?"
"有家,先生."
"你愿意管我的膳宿吗?噢!我自然会付你钱的,我有九百法郎的年金......再说,我也活不久了......我决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什么都吃!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斗......你是唯一与我一起哀悼邦斯的人,我非常喜欢你."
"先生,我很高兴;可是您要知道,戈迪萨尔狠狠地治了我一下......"
"治你?"
"也就是说他恶狠狠地整了我一顿?"
"整你?"
"他骂我掺和您的事情......您要是到我家来,一定千万要留点儿神!但我怀疑您能呆得住,您不知道像我这种穷光蛋的家是个什么样子......"
"我宁愿住在心肠好,怀念邦斯的穷人家里,也不想跟人面兽心的家伙住在杜伊勒利宫!我刚刚在邦斯家看到一群老虎,他们好像要把什么都吃了!......"
"来,先生."当差说,"您自己去看吧......我们有间小阁楼......和我妻子商量商量."
施穆克像只绵羊似的跟着多比纳,由他领着走进了一个可称为"巴黎之癌"的肮脏的地方.这地方叫波尔当村.一条极窄的小巷,两旁的房子都像是房产投机商盖的;小巷径直通篷迪街,巷口正好被巴黎的肿瘤之一,圣马丁门戏院的大厦遮住,黑漆漆的.巷子的路面比篷迪街的马路要低一截,沿着斜坡伸向下方的马图兰杜坦普尔街,最后被一条里弄挡住了去路,能成了一个T字形.这两条相交的小巷里,一共有三十来幢七八层高的房子,那院子里,楼房里,是各种各样的货栈.加工厂和工场.简直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圣安杜瓦纳郊镇.里面有雕铜器的,做家具的,加工戏装的,制玻璃器皿的,绘瓷器的,总之,五花八门,式样新奇的巴黎货,这里都有人做.这条巷子跟它的商业一样肮脏,兴旺,大小的车辆,来往的行人,把巷子挤得满满的,看了就叫人恶心.巷子里密集的人口和周围的事物和环境倒也协调.居民们都在工场.作坊做事,一个个都精通手工艺,把一点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手艺上.多比纳就住在这个出产丰富的村子中,因为房屋的租金很便宜.他家的那套房子处在七楼,能看到几座还残存的大花园,那是篷迪街三四家大邸宅的花园.
多比纳的住房包括一间厨房和两间卧室.第一间是孩子们的天地.里面有两张白木小床跟一只摇篮.第二间就是多比纳夫妇的卧室.吃饭在厨房.上面有一间所谓的阁楼,盖着锌皮,高六尺,顶上开了一个小天窗.要上阁楼去,就得爬一道又窄又陡的白木梯,拿建筑行话说,这种梯子叫作磨坊小梯.小阁楼就作佣人卧室,这样一来,多比纳的住房也可以说是一套完整的公寓了,租金因此而定为四百法郎.一进屋,有一个小门厅,起到了遮掩厨房的作用,门厅靠朝向厨房的一个小圆窗取光,事实上只有卧室门.厨房门和大门这三扇门中间的一点位置.三间屋子都是方砖地,墙上贴的是六个苏一卷的劣等花纸,纯粹作装饰用的壁炉象滴水石,漆成俗里俗气的仿木色.全家五口人,有三个是孩子.所以,墙壁上凡是三个孩子的胳膊够得到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道道很深的痕迹.有钱人绝对想象不到这家人的厨房用具有多简单,一共只有一口灶,一只小锅,一个烤肉架,一个带柄的平底锅,两三把圆顶盖一只煎锅和大肚水壶.餐具都是白色和棕色的陶器,全套也仅值十二法郎.一张桌子既当餐桌又当厨房用桌,另有两把椅子和两张小圆凳.通风灶下,堆着木柴和煤.一个墙角处放着一只洗衣服用的木桶,一家人的衣服往往要等到夜里才有时间洗.孩子的那间屋子里,拴着不少晾衣服的绳子,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戏院海报和报上剪下来或彩图说明书里撕下来的画片.屋子的一角放着多比纳家长子的课本,晚上六点钟父母去戏院上班时,家里的事显然是由他来主持.在许多下等阶层的家庭里,孩子一到了六七岁,对弟弟妹妹就要负起母亲的重任.
通过这一简略的描述,各位自可想象到,拿一句已经很流行的俗话说,多比纳一家人虽穷,但清清白白.多比纳大约四十岁,老婆三十来岁,叫洛洛特,原是合唱队的领唱,据说做过戈迪萨尔的前任,那个倒台经理的情妇.这个女人以前长得的确很漂亮,但前任经理的不幸对她的影响极大,最后走投无路,迫不得已以戏院通行的方式,与多比纳一起过日子.她毫不怀疑,等到他们俩每月能挣到一百五十法郎,多比纳一定会按法律补办结婚手续的,哪怕只是为了他疼爱的孩子有个合法的地位.每天早上空余的时候,多比纳太太为戏院的商店缝制戏装.这一对勇敢的戏院小工拼死拼活,每年也只能挣九百法郎.
"还有一层!"多比纳从四楼起就这样给施穆克说;施穆克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压根就不知道是下楼还是上楼.
多比纳跟所有的当差一样,身穿白布衣裳,他一打开房门,就听得多比纳太太大声嚷着:
"快,我的孩子们,别吵了!爸爸来了!"
孩子们对父亲恐怕正是爱怎样就怎样,所以老大照依然着奥林匹克马戏团的样,用扫帚柄当马骑,在指挥冲锋;老二在继续吹他的白铁短笛,老三尽可能地紧跟着冲锋主力部队.母亲在缝一套戏装.
"别吵了,"多比纳声音吓人地嚷叫道,"再吵我可要动手揍了!......非得这样吓吓他们."他压低声音对施穆克说,"喂,亲爱的,"当差对女引座员说,"这位就是施穆克先生,那个可怜的邦斯先生的朋友;他不知道该到哪儿去落脚,想到我们家住;我一再对他说,我们家可并没什么摆设,又在七楼,只能给他个小阁楼,但他还是坚持要来......"
多比纳太太端上一把椅子,施穆克赶紧坐下,孩子们看来了个陌生人,一时傻了眼,挤在一起,一声不吭地细细打量着施穆克,可没过一会儿,便不干了,孩子像狗一样,有个特点,那就是习惯于用鼻子去嗅,而不是细心去判断.施穆克睁眼望着这帮漂亮的孩子,其中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长着很漂亮的金黄头发,就是刚才吹冲锋号的那一位.
"她真像个德国小女孩!"施穆克示意她到他面前来.
"先生住在这里肯定很不舒服."女引座员说,"孩子们得在我身边住,不然的话,就把我们的卧室让出来了."
她打开房间门,让施穆克进去.这间卧室是全套公寓的奢华之所在.桃花心木的床,挂着镶有白流苏的蓝布床帷.窗上挂的也同样是蓝布帘.衣柜.书桌与椅子虽然全是桃花心木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壁炉上放着一口座钟以及一对烛台,显然是以前那个倒台经理送的,他的一幅肖像就挂在衣柜上方,像是皮埃尔.格拉苏画的,非常蹩脚.这间屋子,孩子们是向来不准进的,所以他们都想一切办法,好奇地往里边看.
"先生要住在这里才好呢."女引座员道.
"不,不,"施穆克回答说,"噢!我也活不了多长了,只要有个死角落就可以了."
关上卧室的门,他们爬上了小阁楼.一走进去,施穆克就叫了起来:
"这就可以了!......在跟邦斯住到一起之前,我还从来没有住过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那好,现在只需买一张帆布床,两条褥子,一个长枕头,一个方枕头,两把椅子跟一张桌子,就行了.这要不了人的命......连水壶,脸盆,再加上一条床前铺的小毯子,也只五十埃居的开销......"
一切都商妥了.可就是缺那五十埃居.施穆克住的地方距离戏院只有两步路,又看到新朋友处境这样艰难,他自然就想到了向经理去要薪俸......他说走就走,到戏院找到了戈迪萨尔.经理拿出对付艺术家的那种既有点生硬又礼貌的态度接待了施穆克,听他提出要一个月的薪金,感到非常惊奇.不过,经过一番核实之后,发现他的要求并没有错.
"喔唷,啊!我的朋友!"经理对他说,"德国人总是很会算账,哪怕在落泪的时候......我当初奖给了您一千法郎,以为您会很感激呢!那是我给您的最后一年的薪金,怎么也得有张收据吧!"
"我们根本什么也没有收到."好心的德国人说,"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我已经流落街头,身无分文......那笔奖金您到底交给谁了?"
"交给您的女门房了!......"
"茜博太太!"音乐家叫了起来,"是她害了邦斯的命,把他给卖了偷了他的东西,......她还想烧了他的遗嘱......那是个坏女人!真是个魔鬼!"
"可是,我的朋友,凭您的受遗赠人的地位,为什么会弄得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呢?像我们所说的,这不符合逻辑呀."
"他们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是个外国人,对法律豪无所知......"
"可怜的人!"戈迪萨尔心里想,他已经认清了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的可能结局."告诉我,"他对施穆克说,"您知道该怎么办吗?"
"我有一个代理人!"
"那您快点跟继承人和解吧;这样您可以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笔钱,一笔终身年金,可以安静地过您的日子......"
"我别无所求!"施穆克说道.
"那让我给您安排吧."戈迪萨尔说.在前一天,弗莱齐埃已经跟戈迪萨尔讲过了自己的计划.
戈迪萨尔心里想,要是能把这件肮脏的交易处理好,那肯定能博得年轻的博比诺子爵夫人和她母亲的欢喜,将来至少还可以当个国务参事.
"我全权托付您了......"
"那好,太好了!您先拿着,这是一百埃居......"这位通俗喜剧界的拿破仑说道.
他从钱袋中拿出十五枚金路易,交给了音乐家.
"这是给您的,算是预支您六个月的薪水;如果您离开戏院,到时再还我.我们算一算!您每年要有多少花销?需要多少钱才能过得高兴?说呀!说!就算您过着萨丹纳帕路斯那种生活!......"
"我只需要一套夏装和一套冬装......"
"要三百法郎."戈迪萨尔说.
"鞋,买四双......"
"得六十法郎."
"袜子......"
"还是来一打吧!三十六法郎."
"还有六件衬衣,"
"麻布衬衣,四十八法郎,布衬衣,二十四法郎,一共七十二法郎,全部加起来为四百六十八法郎,再加上领带和手绢,就算五百法郎吧,另外加一百法郎洗衣费......六百!生活费需要多少?......每天三法郎?"
"不要,这太多了!......"
"您还需要几顶帽子......这样便是一千五百法郎,再加上五百法郎的房租,加起来两千.您想要我为您争取到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一定付给您......"
"还得有烟草呢?"
"两千四百法郎!......啊呀!施穆克老爹,您管这叫烟草?......那好,便给您烟草.总共是两千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还有呢!我还要一笔现款......"
"连针也要!......是这样!这些德国人!还标榜自己有多童真!简直就是老奸巨滑的罗贝尔.马凯尔!......"戈迪萨尔心里想."您还要什么?"他问道,"千万不要再提要求了."
"我那是为了还清一笔神圣的债."
"一笔债!"戈迪萨尔心里想,"好一个骗子!比浪子还坏!他一定要胡诌出什么借据来!得赶快刹住!那个弗莱齐埃并没有什么大的目光."他赶紧说:"什么债,我的朋友?说!......"
"只有一个人跟我一起哀悼邦斯......他有个可爱的小女孩,长着很美丽的头发,我刚才看见她,仿佛看到了我可怜的德国的精灵,我起初就很不该离开德国......巴黎对德国人不好,尽耍弄德国人......"他说着轻轻地摇了摇脑袋,好像已经看透了这尘世的一切.
"他疯了!"戈迪萨尔在心里想.
经理对这个老实人顿时产生了怜悯之心,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水.
"啊!经理先生,您是理解我的!那个小姑娘的父亲就是多比纳,他在乐队当差,管灯光的;邦斯生前很喜欢他,常常接济他,只有他一个人为我唯一的朋友送葬,到教堂,去公墓......我想要三千法郎送给他,另外要三千法郎给那个小女孩......"
"可怜的人!......"戈迪萨尔暗暗在想.
施穆克的高尚与感激之情,把这个贪婪成癖的暴发户的心也打动了;在世人眼里,本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可在这只上帝的绵羊看来,却重如博舒哀所说的一杯水,比征服者赢得胜利还重要.戈迪萨尔尽管爱慕虚荣,想不择一切手段往上爬,和他朋友博比诺平起平坐,但却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还有着善良的本性.因此,他消除了对施穆克的轻率看法,站到了施穆克的一边.
"所有这一切,您会得到的!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我还将作进一步的努力.多比纳是个诚实人......"
"对,我刚才见到了他,他家非常穷,可跟孩子在一起,他很幸福......"
"博德朗老爹快要离开我了,我到时把出纳的位置给多比纳......"
"啊!上帝保佑您!"施穆克突然嚷了起来.
"那么,我的好人,您今晚四点到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家里去;一切都会为您办好,这样,您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您那六千法郎一定给您,您以后跟加朗热作事,就是您过去跟邦斯做的那些工作,您的薪水不变."
"不!"施穆克说,"我怎么也活不下去了!......我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了......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可怜的绵羊!"戈迪萨尔向告退的德国人施了个礼,心里在想,"不管怎么说,人活着总得吃肉.优秀的贝朗瑞说过:
"可怜的绵羊,总是给人剪光了毛!"
他不由歌唱起这一政治观点,以排遣自己心中的愤慨.
"快让马车开过来!"他吩咐经理室的当差.
他下了楼,冲马车夫大声叫道:
"到汉诺威街!"
他整个儿恢复了野心家的面貌:眼里看见了国务参议室.
第三十一章 结 局
这时,施穆克买了花,带了点心,几乎喜滋滋地给多比纳的孩子送去.
"我送点心来了!......"他脸带微笑说.
这是三个月来在他唇间出现的第一个微笑,任何人见了都会心动.
"不过有个条件."
"您真太好了,先生."母亲说.
"小姑娘得亲我一下,把花插到头发里,就像德国小姑娘那样编在发辫中那样."
"奥尔伽,我亲爱的女儿,先生让你怎样你就怎样,听话......"女引座员神情严肃地说.
"别指责我的德国小女孩!......"施穆克叫嚷着,他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可爱的德国.
"全部东西都让三个搬家工给挑来了!"多比纳走进屋子说.
"啊!"德国人说,"我的朋友,这是两百法郎,拿去用.您可确实有一个好女人,您以后会娶她的,是吗?我给您一千埃居......另给小姑娘一千埃居做陪嫁,您把它存在她的名下.另外,您不用再当差了......您很快便要当戏院的出纳......"
"我,要给我博德朗老爹的位置?"
"对."
"是谁跟您说的?"
"戈迪萨尔先生呀!"
"噢!简直要让我乐死了!............嗬!洛萨莉,这下戏院的人要气坏了!......可这不可能吧."他又说.
"千万不能让我们的恩人住在小阁楼上......"
"噢!我活不了几天了!"施穆克说,"这就很好了!......再见!我到公墓去......看看他们把邦斯安置得怎么样了......还得给他的坟墓预订一些花!"
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非常焦急.弗莱齐埃正在她家跟戈代夏尔及贝尔迪埃磋商.公证人贝尔迪埃与诉讼代理人戈代夏尔以为那份当着两个证人的面由两个公证人立的遗嘱是无可辩驳的,因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的措辞非常明确.在正直的戈代夏尔看来,即使施穆克有可能被他现在的法律顾问骗住,但最终确定会醒悟过来,哪怕是受某个律师的点拨,因为有不少律师,为了出人头地,常有高尚正直的不俗表现.两位司法助理离开了庭长太太家,临走时劝她要小心弗莱齐埃,看来,他们俩早已调查过弗莱齐埃的底细.此时,弗莱齐埃办完封存手续回来,正在庭长的书房起草传票.原来两位司法助理觉得这件事卑鄙龌龊,用他们的话说,庭长千万不能陷进去,为了能向德.玛维尔太太表白自己的观点,而又不被弗莱齐埃听到,所以刚才让庭长太太把弗莱齐埃支进了庭长的书房.
"喂,太太,那两位先生呢?"从前在芒特的诉讼代理人问.
"刚刚走了!......临走时让我放弃这件事!"德.玛维尔太太回答.
"全放弃!"弗莱齐埃强按住心头的怒火,说道,"您请听,太太......"
然后,他念起了下面这份文书:
根据×××的请求......(赘言略):
鉴于巴黎公证人莱奥波尔德.昂纳坎与亚力山大.克洛塔会同定居于巴黎的外籍证人施瓦布和布鲁讷受立之遗嘱已送呈初级法院院长之手,根据此遗嘱,邦斯先生,已故,侵害起诉人,即邦斯先生之法定的当然继承人的利益,将其所有财产赠于德国人施穆克先生;
鉴于起诉人有足够证据表明此遗嘱确实为采用卑鄙伎俩和不法行为所得;立遗嘱人生前有意将财产赠与起诉人德.玛维尔先生之小女塞茜尔小姐,很多有声望人士可为此作证;且因此遗嘱是在立遗嘱人身体虚弱,神志不清之时强行索取,起诉人要求予以废除;
鉴于施穆克先生为得到这一概括遗赠,私自软禁立遗嘱人,并阻拦其亲属探望死者,而且在达到目的后,便忘恩负义,而且恶行昭著,引起楼里房客与邻里之公愤,居民区的全体居民均可为此作证,当时,他们恰好正为立遗嘱人居住的楼房的看门人送葬;
鉴于另外有更为严重之罪行,起诉人正在搜集证据,将于日后向法官先生当面陈述;
颂本执达史亲自(略)依法传唤施穆克先生(略)到庭听候法院第一庭的法官审判,由昂纳坎与克洛塔律师受立之遗嘱显然为欺骗所得,宣判无效,不具备法律效力;另,鉴于起诉人已于今日正式向法院院长提出请求,反对由施穆克先生保管遗产,本该执达史反对施穆克先生享有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之资格及法定权利.此件之副本已送达施穆克先生,费用为......(下略).
"我知道那个人,庭长太太,等他读了这张传票,定会让步的.他便会去向塔巴洛先生求教:塔巴洛肯定会让他接受我们的主张!您给一千埃居的终身年金吗?"
"当然,我巴不得现在就把第一期的钱付了."
"三天之内一定办妥......这张传票会把他弄得惊慌失措的,他正在痛苦之中,那个可怜的家伙,他确实很怀念邦斯.邦斯的死大伤透了他的心."
"发出的传票还能收回来吗?"庭长太太问.
"自然,太太,随时都可以撤回."
"那么,先生,"卡缪佐太太说,"您去办吧!尽管去办吧!不错,您为我争取的那份财产值得这样干!我已经安排好维代尔辞职的事,但您要给他六万法郎,就从邦斯的遗产中预付.这样的话,您瞧,就非得成功不行了......"
"您对他的辞职有把握吗?"
"有,先生;维代尔先生非常信任德.玛维尔先生......"
"哦,太太,我已经为您省掉了六万法郎,原来准备给那个卑鄙的女门房茜博太太的.不过,给索瓦热女人的那个烟草零卖执照,我仍是要的,另外,还要把巴黎盲人院那个空缺的主任医师位置给我朋友布朗."
"一言为定,这全安排好了."
"好,全都成了......大家全在为您办这件事,连戏院经理戈迪萨尔都在忙,我昨天去找过他,他答应我一定好好收拾那个有可能扰乱我们计划的当差."
"我知道,噢!戈迪萨尔先生对博比诺家一向忠心耿耿."
弗莱齐埃走到门外,不幸的是,他没有碰上戈迪萨尔,那份要人命的传票很快发了出去.
弗莱齐埃走了二十分钟以后,戈迪萨尔上门把他和施穆克的谈话禀报给了庭长太太,庭长太太听了有多高兴,是所有贪心十足的人都能理解的,当然,一切正直的人们,对此一定会深恶痛绝.庭长太太很赞同戈迪萨尔的安排,对他不尽感激,觉得他的看法很有见地,帮她打消了心头的一切顾虑.
"庭长太太,"戈迪萨尔说,"来的时候,我心里暗想,那个可怜的家伙即便有了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人就像古时的族长一样淳朴.太天真了,那是德国人的本性,像稻草人,简直可以把他当作蜡制的小耶稣像放在玻璃罩里!......在我看来,给他两千五百法郎的年金,便已经叫他犯难了,您是想促使他过一过放浪的生活......"
"就因为悼念我们的舅舅,只好给那个当差一大笔钱,这心地真见高尚.我至今还在遗憾,那件小事把邦斯先生跟我弄翻了;当时要是他回头的话,一切都会原谅他的.您不知道我丈夫多么想念他,德.玛维尔先生没有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很痛苦,因为他对亲人的情份一向看得很重,要是知道,他一定会去参加葬礼,给他出殡送葬的,我也会去望弥撒......"
"那么,漂亮的太太,"戈迪萨尔说,"请让人把和约准备好;下午四点,我将德国人给带来......太太,请您在您可爱的女儿,博比诺子爵夫人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希望她转告她那和蔼.仁慈的公公,转告我那位杰出的朋友,伟大的国务活动家,我对他的家人十分忠心,请他继续赐我以宝贵的恩典.以前,他那位做法官的叔叔救过我的命,如今我又靠他发了财......有权有势又有人品的人,自然有大家的敬仰,我希望通过您和您女儿,得到这份尊敬.我要离开戏院,做一个正经的人."
"您现在就是的,先生!"庭长太太说.
"您太好了!"戈迪萨尔吻了一下庭长太太那只干瘦的手,说道.
四点钟,和解书的起草人弗莱齐埃,施穆克的代理人塔巴洛,及戈迪萨尔与他带来的施穆克都聚集到了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的办公室里.弗莱齐埃故意把对方要的六千法郎和第一期的年金六百法郎现钞往公证人的办公桌上一放,就在德国人的眼皮底下.施穆克一看到这样多钱,简直吓呆了,丝毫没有注意人家给他念的和解书到底写了些什么.这个可怜的人是在从公墓回来的路上被戈迪萨尔拉住的,刚刚,他在墓地跟邦斯进行了长谈,发誓不久就要例他相会;他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此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所以,和解书前言所述的内容,如施穆克亲自到场,并由他的代理人兼法律顾问执达史塔巴洛在场协助,及庭长为女儿的利益提出诉讼等等,根本就没有进他的耳朵.德国人扮演的是一个非常可悲的角色,因为他在这份和解书上签字,就等于承认了弗莱齐埃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论点,可是,看到有这样多钱给多比纳家,从而满足自己的心愿,让唯一哀悼邦斯的人过上富足的日子,他实在太高兴,太幸福了,有关诉讼解书的内容,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和解书念到一半,一个书记走进了工作室.
"先生,"他跟老板说,"有人想要跟施穆克先生说话......"
弗莱齐埃做了个手势,公证人意思非常明确地耸了耸肩.
"我们在签署文件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们!问问那人的名字......是个下人还是位先生?是不是债主?......"
过了一会儿书记回来禀报:
"他说一定要与施穆克先生说话."
"他叫什么名字?"
"说叫多比纳."
"我去.您就放心签吧."戈迪萨尔跟施穆克说,"把事情办了;我去看看他找我们有什么事."
戈迪萨尔明白了弗莱齐埃的意思,他们俩都意识到了危险.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经理对当差说,"你难道不想当出纳?出纳的基本品质,就是处事谨慎."
"先生......"
"做你的事去吧,要是你掺和别人的事,你什么都成不了."
"先生,要是进嘴的面包一口都咽不下喉咙,我宁可不吃!............施穆克先生!"他嚷了起来.
施穆克签了字,手中拿着钱,听到多比纳的喊叫声,走过来了.
"这是给德国小女孩与您的......"
"啊!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这些魔鬼想搅坏您的名誉,但您却让他们发了大财.我刚才把这给一个正直的人看过了,那个诉讼代理人认识弗莱齐埃,说您该打这场官司,好好治治那些无赖,他们一定会退却的......您读读吧."
说着,这位冒失的朋友把送到波尔当村的传票递给了施穆克.施穆克接过文书,念了起来,发现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不明白法律程序为何这样愚弄人,所以而受到了致命的一击.一颗石子堵住了他的心口.多比纳一把扶住晕倒的施穆克;当时,他们俩正在公证人家的大门下,一辆车子恰好经过,多比纳把可怜的德国人抱上车;施穆克患了脑溢血,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音乐家的眼睛已经模糊;但他还有一点力气,把钱递给了多比纳.脑溢血是初次发作,施穆克没有马上死去,却已经无法恢复神志;他什么也不吃,只做些不无意识的动作.十天之后,他死了,连哼也没哼一声,因为他早已不会说话.生病期间,多比纳太太一直照看着他,死后由多比纳操办,无声无息地葬在了邦斯的旁边;为这位德国的儿子送葬的,也唯有多比纳一人.
弗莱齐埃被任命为治安法官,成了庭长家的知己,深得庭长太太赏识.庭长太太不赞或他娶塔巴洛家的女儿,答应一定为这个能干的男子汉介绍一门比这要强千倍的亲事,她认为,她能买进玛维尔的草场跟庄园靠的是他,而且庭长先生竞选获胜,于一八四六年国会改选时当选为议员,也全靠他的力量.
各位大概都想知道本故事主人翁的下落,不幸的是,本故事的许多细节全是再也真实不过的事实,如与作为姊妹篇的上一个故事联系起来,足以证明社会的强大动力是人的性格.噢,收藏家,鉴赏家和古董商们,你们全都猜得到,这位主人翁,就是邦斯的收藏品!这儿只需要听一听博比诺伯爵府上的一场对话就行.不久前,博比诺伯爵向几位外国人展示了他那套珍贵的收藏品.
"伯爵先生,"一位高贵的外国人说道,"您真有不少宝物!"
"噢!爵爷,"博比诺伯爵谦逊地说,"就藏画而说,我可以说不仅在巴黎,而且在欧洲,谁也不敢跟一个不知名的犹太人相比,那人叫埃里.马古斯,还是个老怪物,还是个画迷王,他搜集的一百多幅画,收藏家们见了都会垂头丧气,放弃收藏.这位富翁死后,法国只怕要花上七八百万才能把他的藏画买过来......至于古董,我的收藏还是可以的,值得一提的......"
"可像您这样的大忙人,起初的家业又是本本分分地置下的,依靠经营......"
"经营药材,"博比诺打断了对方的话,"您是问为何还会继续玩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不是的,"外国人回答说,"是问您怎么会有时间去找的?小古董可不会自动落到您手上来的......"
"我公公的收藏原来就有个底子,"博比诺子爵夫人说,"他一直喜欢艺术,喜欢美的创造,但他的宝物中大部分是我带来的!"
"是您带来的,太太?......您这么年轻!您早就有这种癖好."一位俄国亲王说.
俄国人就喜欢模仿,人类的文明病没有一样不在他们那儿扩散.在彼得堡,玩古董都玩疯了,再加上俄罗斯民族天生就有那个胆量,就拿雷莫南克的话说,结局把"货价"抬得比天高,弄得谁也收藏不成.这位亲王就是专门来巴黎搜集古董的.
"亲王,"子爵夫人说,"这些宝物是一个极喜欢我的舅公传给我的,他从一八○五年起,用四十多年的时间在各国,特别在意大利,搜集了这些杰作......"
"请问他的尊姓大名?"爵爷问道.
"邦斯!"卡缪佐庭长说.
"那是个很可爱的人,"庭长夫人用甜叽叽的声音说道,"很有个性,非常风趣,心地也好.爵爷,您特别欣赏的那把扇子,原是德.蓬巴杜夫人的,一天上午,他将这把扇子送给了我,还说了句话,妙不可言,请原谅,这话我就不多说了......"
说完,她看了看女儿.
"请把那句话说给我们听听,子爵夫人."俄国亲王要求.
"那句话跟扇子一样,价值千金!......"子爵夫人答道,她就是喜欢这种陈词滥调,"他对我母亲说,邪恶手中物早该回到德善之手,爵爷看了看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一脸不信的样子,这神气对一个这样干瘪的女人来说,真是极端的恭维.
"他每个星期要在我们家吃三四次饭."她继续说,"他太喜欢我们了!我们对他也很欣赏;艺术家就乐意跟欣赏他们才气的人在一起.再说,他就我丈夫这门亲戚.但是,当他将遗产传给德.玛维尔先生时,德.玛维尔先生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伯爵先生不忍心这套收藏被拍卖掉,愿意全都买下来;我们也更乐意这样处理,这些精品,曾经给过我们可爱的舅舅多少欢乐,要是眼看着它们失散,也真是对不起他了;当时由埃里.马古斯估价......就这样,爵爷,我们才买下了您叔父盖的那座庄园,以后请您多赏光,到那里去看我们."
早在一年前,戈迪萨尔就把戏院的经营权转让给了别人,多比纳先生还在那里当出纳;可他变得郁郁寡欢,愤世嫉俗;他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戏院中那帮恶作剧的家伙还老开玩笑,说他这样愁眉苦脸,都是因为娶了洛洛特.每次听到弗莱齐埃的名字,全会让老实人多比纳吓一跳.也许人们会觉得奇怪,唯一无愧于邦斯跟施穆克的人,怎会压在一个通俗喜剧院的最底层.
雷莫南克太太脑子里还刻着封丹娜太太的预言,不愿到乡下去养老,至今还守着玛德莱娜大街上的一家漂亮的铺子,又当了寡妇.原来奥弗涅人结婚时立有婚约,谁活得最久,财产就归谁;于是,他在老婆身边放了一小杯硫酸,指望她出个什么差错;他老婆出于好心,把小杯子挪了个地方,没想到雷莫南克一口全喝进了自己肚里.这个下场,对那个恶棍来说是罪有应得,它证实了上天还是有眼的;描写社会风俗的作家往往受到指责,说他们忽略这一点,也许是因为诸多悲剧都滥用这种结局的缘故.
如有书写错误,请多原谅!
一八四六年七月至一八四七年五月
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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