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三)》
■〔法〕大仲马 著
■第六十一章 帮园艺家摆脱睡鼠
驱车出了恩弗城栅基督山伯爵,迈上了去奥尔良的路,但并不象他所说的在当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当经过黎纳斯村时,他并没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报站前停下来,而是径直来到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蒙得雷塔,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点上.伯爵在山脚下下了车,沿着一条大约十八寸宽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顶,他就发现自己被一道篱笆挡住了,篱笆上布满了绿色的果实和红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篱笆上的门,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门,柳条做的铰链,用一根绳子和一枚钉子做的搭扣.不一会儿伯爵就搞清了它的机关,门开了.他于是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约莫二十尺长.十二尺宽的小花园里,花园的这一面是篱笆,上面挖出一个门,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满了常春藤和野花点缀的古塔.看它这种满面皱纹.却盛装艳抹的样子,真象是一位等候她的孙儿女来拜寿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谚语所说隔墙有耳的话,恐怕是谁都会想得到的是,它能讲出好几件可怕的悲剧.花园里有一条红色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夹着已经生长了很多年的茂密的黄杨树,其颜色和风格,要是让我们当代的绘画大师德拉克络斯看了一定会很喜欢的.这条小径象8字,所以在一个只有二十尺长的花园里,它弯弯曲曲地形成了一条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这块小小的园地,定会满脸含笑的.会觉得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崇敬.的确,在那花坛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没有一只苍蝇停着.那些生在潮湿的土壤里专门毁坏植物的绿色昆虫,在这里却一只也看不到.可是这并不是说花园里的土就不潮湿.那泥土黑得象煤炭一样,树上枝叶茂密,这一切都说明土壤的确很润湿;而且,要是天然的湿度不够的话,还可以马上用人工的方法来弥补,这就得感谢那只埋在花园的一角的大水缸了.水缸边上驻着一只青蛙和一只癞蛤蟆,他们是天生不能和睦相处的,当然永远地呆在这只浴盆的两边.小径上看不到一根杂草,花坛里也没有.这位园丁虽然还未露面,但他经营这块小园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到的了,即使一位细心的太太也不会这样小心地来浇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踯躅草的.基督山把门关上,把绳子扣到铁钉上,然后站定向周围看了一眼.
"这位急报员,"他想道,"一定雇有园丁,不然的话,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热心的园艺家."忽然他在一辆满装树叶的羊角车后面踩到了一样东西,它本来是伛偻着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来,基督山发觉他面前已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刚才正在摘草莓,他把摘下的草莓放在葡萄叶上.他有十二张萄萄叶和差不多同数的草莓,但由于站起来时太突然了,草莓从他手上滚了下去.
基督山微笑着问道:"你在采果子吗,先生?"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手举到鸭舌帽的边上,答道."我没在上面,你知道,我也是刚下来的."
伯爵说:"那我不打扰你了,朋友,继续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确还有些没采完的话."
"我还有十个没采,"那人说道,"因为这儿已经有十一个了,我一共有二十一个,比去年多五个.这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今年春天特别暖和,而草莓要天热才长得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去年虽然只有十六个,而今年,你看,已经摘了十一个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个!昨天晚上它们还在这儿的,先生.我确信是在这儿的......我数过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偷去了.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这儿溜来溜去的.啊,那个小混蛋!在花园里偷东西!他真是不怕吃官司."
"这事是挺严重,"基督山说道,"但你也应考虑到罪犯的年轻和口味."
那园艺家说道:"当然喽,但它仍然不能使我该高兴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搁您了,您大概是一位长官吧?"他胆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蓝色上装.
"请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带笑说,他可以随意把他的笑容变为可怕或慈祥,而这一次他脸上笑容是后者那种表情."我不是什么视察官,而是一个旅客,是出于好奇心才到这儿来的.我已经后悔来参观了,因为这恐怕要浪费时间的."
"啊!我的时间不值钱."那人带着一个凄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属于政府的,我也不该浪费它,但接到信号后,我就可以休息一个小时了."(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日规,在蒙得雷花园里一切都齐备,连日规都有),还有十分钟,我的草莓就已熟了,再过一天......且慢,先生,你认为睡鼠吃草莓吗?"
基督山郑重地回答说:"哦,我想不会,睡鼠,先生,是我们的坏邻居,但我们可不象罗马人那样把它们浸在蜜糖里吃."
"什么!罗马人吃这种东西吗?他们吃睡鼠?"那位园艺家问道.
伯爵说道:"彼特尼乌斯的书上是这么写的."
"真的!它们不会好吃吧,尽管人们常说,'肥得象一只睡鼠,.也难怪它们肥,白天整天睡觉,晚上才醒来,然后整夜地吃.听我说!去年我的树上结了四只杏子,它们偷走了一个.结了一只油桃,只有一只......嗯,先生,它们就爬到墙上去吃掉了半只,那可是一只非常好的油桃,我从没吃过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吗?"
"吃了剩下的那半只,您知道,味道好极了,先生.啊,先生们是从来不会捡坏东西吃的,就象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从来不吃那些坏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园艺家继续说道,"我要小心提防,不让这种事再出现,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即使要我通宵坐着看守我也干."
基督山看够了.每个人的心里都热爱着某种东西,这就正如每一种果子里都有一种毛虫一样,这个急报员所热爱的是园艺业.基督山开始来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阳光的叶子,这得到了那位园艺家的欢心.
他问:"您是看发急报的吗,先生?"
"对,假如不违反规定的话."
"噢,不,"那园艺家说道,"根本没什么规定不准人看,况且看看又有什么危险,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伯爵说道:"我听人说,你们对于自己所传达的信号也并非都懂."
那个人微笑着说:"当然喽,先生,让我最高兴的就是这一点."
"你为什么最高兴这个呢?"
"因为那样我就没责任了.我只不过是一架机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别的就全不用管了."
"难道我遇到了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吗?"基督山自问道,"那会把我的计划弄糟的."
"先生,"那位园艺家瞟了一眼日规,然后说道,"十分钟快过去了,我得回去干我的工作了.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吗?"
"我会跟着你走."
基督山走进了这座塔.塔分三层,最底下的一层储藏园艺工具,如铲子.水壶.钉耙什么的,都一一挂在墙上;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第二层是普通房间.更确切些,就是那人睡觉的地方;房间里只有几件可怜的家具......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一只陶瓷水壶;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干枯的植物,伯爵认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留下来的种子,上面贴着标签,贴得非常认真仔细,好象他曾在植物研究所里当过植物学大师似的.
基督山问:"想学会急报术得花很长时间吗,先生?"
"学会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单调,令人厌烦."
"薪水到底有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啊!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是有住处的."
基督山望着房间.他心里默念着,"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恋他这个住处才好!"
他们走上了三楼.这就是急报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观看着那架机器上的两只铁把子."真有趣,但天长日久,你对这种生活一定会觉得非常厌烦吧."他说道.
"是的.最初要不断地望着,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过了一年,我倒也习惯了,而且我们还有游玩和放假的时候."
"放假?"
"对."
"什么时候呢?"
"有大雾天的时候."
"啊,应该一点都不错."
"那实在是我的假日,我就花园里,下种,拔草,剪枝,整天灭虫."
"你呆在这儿有多长时间了?"
"十年加五年,我做了十五年的机器人了."
"而你现在......"
"五十五喽."
"你须服务多久才能享受到养老金?"
"噢,先生,要二十五年才行."
"养老金有多少?"
"一百艾居."
基督山低声叹道:"可怜的人类!"
"你说什么,先生?"那人问.
"我在说有趣极了的东西."
"什么有趣?"
"你指给我看的都很有趣.你真的一点都不懂这些信号吗?"
"一点不懂."
"你从未想过要搞懂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何苦要去懂呢?"
"但有几个信号是特意只发给你的吗?"
"当然罗."
"那些信号你都懂吗?"
"它们是千篇一律的."
"那它们的是......"
"'无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时,.或'明天,."
"这倒很简单,"伯爵说道,"看!你的通讯员是否在那儿向你发信号了?"
"啊,对,谢谢你,先生."
"他说什么......你懂吗?"
"懂,他在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那你怎么回答呢?"
"发一个信号,告诉我右边的通讯员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同时,这也是在通知我左边的通讯员,叫他快做好准备."
"妙极了."伯爵说道.
"你瞧吧,"那人骄傲地说道,"五分钟内,他就要说话了."
"那么,我还有五分钟,"基督山对他自己说道,"我还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呢.亲爱的先生,你能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先生!"
"你很喜欢园艺工作是吗?"
"当然喜欢极了."
"假如给你一个两亩大的园子,要你放弃这块二十尺长的草坪,你会高兴吗?"
"先生,我会把它造成一座人间乐园的."
"只有一千法郎,你的生活肯定过得很艰难吧?"
"很艰难,但还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却只有一个很小的可怜的花园!"
"不错,这个花园很小."
"而且,非但不大,还处处都有偷吃东西的睡鼠."
"啊!它们可是我的灾星."
"告诉我,当你右边的那位通讯员在发报时,如果你碰巧转了一下头......"
"那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就会出什么?"
"我就无法转达那信号."
"接着?"
"因疏忽而不能转达,我会被罚款."
"罚多少钱?"
"一百法郎."
"一下子失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够你受的!"
"啊!"那个人叹道.
基督山说道:"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次,先生,那次我正在给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改变它一下,用其他的信号来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就会被革职,会失去我的养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吗?"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去做那种事的."
"一下子给你十五年的工资你也不会干吗?嘿,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一万五千法郎吗?"
"是呀."
"先生,你知道吗,您吓坏了我啦."
"这不算什么."
"先生,您是在诱惑我."
"一点都不错,一万五千法郎,懂吗?"
"先生,现在我来看一下我右边的通讯员吧!"
"恰好相反,别去看他,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
"什么!难不成你不认识这些纸片吗?"
"钞票!"
"一点儿不错,这儿共十五张."
"这些是谁的?"
"是你的,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的!"那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大声叫道.
"是的,是你的......你自己的财产啊."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已经在发信号啦."
"那让他去发吧."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会被罚款的."
"那只会让你损失一百法郎,瞧,收了我的钞票以后对你还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重发他的信号了,他已不耐烦啦."
"别管他,收下吧."说着伯爵就把那叠钞票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这还没有完,"他说道,"你不能只靠一万五千法郎来生活."
"我仍旧可以保留我的工作."
"不,你的工作一定要失去的,因为你得改变一下那个通讯员发来的信号."
"噢,您想做什么,先生?"
"开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逼迫我......"
"我准备很有效地逼迫你,"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又取出一叠钞票来."这儿还有一万法郎,"他说道,"加上已经放在你口袋里的那一万五千,一共是二万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郎买两亩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余下的两万可以让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有一座两亩大的花园?"
"一年还有一千法郎."
"噢,天哪!太好了!"
基督山把钞票硬塞到他的手里:"喂,拿着吧!"
"我要做什么事呢?"
"事情不难."
"但是是什么事呢?"
"把这些发出去."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上面已写好了三组信号纸来,纸上还有数字标明发送的次序.
"喏,你看,这用不了很长时间的."
"是的,可是......"
"完成这件事后,油桃以及别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这一突然的诱感成功了,那个人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滚下了一连串黄豆般大的汗珠,他把伯爵交给他的那三组信号发了出去,根本不管那右边的通讯员在那儿是多么惊奇,后者由于不知道其中的变化,还以为这位园艺家发疯了呢.至于左边的那个通讯员,他如实地转达了那些同样的信号.所以那些信号就被忠实地传向了内政部长.
基督山说道:"你现在发了."
"是的,"那个人回答说,"但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
基督山说道:"听着,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产生丝毫的悔恨之意,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发誓,你这样做不会损害任何人,你只是执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着钞票,抚摸了一阵,数了一遍;他的脸色从白转红.然后他向他的房间里冲去,想去喝些水,但还没等跑到水壶那个地方,他就晕倒在他的干豆枝堆里了.
五分钟以后,这封新的急报送到了部长的手里,德布雷吩咐套车,匆忙赶到了腾格拉尔府上.
他问男爵夫人:"你丈夫有没有西班牙公债吗?"
"我想有.的确!他有六百万呢."
"他必须卖掉它,不论什么价钱."
"为什么?"
"因为卡罗斯已从布尔日逃了出来,并且回西班牙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布雷耸了耸肩说道:"竟想到来问我怎么知道的!"
男爵夫人不再问什么了.她急忙奔到丈夫那儿,后者则立刻赶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儿,吩咐他,不管什么价钱赶快卖掉.大家一看到腾格拉尔抛出,西班牙公债公债就立刻下跌了.腾格拉尔虽蚀掉了五十万法郎,但他却把他的西班牙证券全部都脱手了.当天晚上,《消息报》上登出了这样的新闻:
"急报站讯:被监禁在布尔日的国王卡罗斯现已逃脱,现已越过加塔洛尼亚边境回到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人民群起拥戴."
那天晚上,大家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论腾格拉尔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把他的证券全卖掉了,又谈到了他的运气,在这样的打击之下,他只蚀掉了五十万法郎.那些没有把证券卖掉和没收购腾格拉尔的公债的人,认为自己已经破产了,因而过了一个不快乐的夜晚.第二天早上,《警世报》上登出了下面这段消息:
"《消息报》昨日所登卡罗斯逃脱,巴塞罗那叛变的消息没有根据.国王卡罗斯并未离开布尔日,半岛仍处一片升平气象之中.此项错误,系由于雾中急报信号误传所致.
于是西班牙公债立怒上涨,其上涨的幅度是下跌的两倍.把蚀掉的本钱和错过的赚头加起来,腾格拉尔一下子就损失了一百万.
"好!"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当这个暴跌暴涨的怪新闻传来时,莫雷尔正在他的家里."我刚才有了一个新发现,可以用二万五千法郎来买到我愿意付十万的东西."
莫雷尔问道:"你新发现了什么?"
"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把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园艺家拯救出来的方法."
■第六十二章 幽 灵
欧特伊村那座房子,乍一看,并不见得怎么富丽豪华,它使人想不到这会是那奢华的基督山伯爵的别墅.但这种素朴的情调是颇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确地吩咐过,不许外表有任何改变,这一点,只需一看房子的内部,谁都会立刻明白的.的确,当大门一开,情景就改变了.贝尔图乔先生充分显示了他在陈设布置方面的风趣和办事的果断迅速.从前安顿公爵在一夜之间砍掉了整条大马路上的树木,因此惹恼了路易十四;贝尔图乔先生则在三天之内把一座完全光秃秃的前庭种满了白杨树和丫枝纵横的大枫树,使浓荫覆盖了房子的前前后后;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杂草里的石子路,但这儿却伸展着一条青草铺成的小道,这条青草小道还是那天早晨才铺成的呢,草上的露珠还在闪闪发光呢.至于其它的一切,伯爵也都有过明确的吩咐;只是亲自画了一个图样给贝尔图乔,上面标明了每一棵树的地点以及那条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的长度和宽度.所以这座房子已经完全变了样.连贝尔图乔都说他几乎认不出了,它的四周已被树木所围绕了.管家本来想把花园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经明确地关照过,花园里的东西不许碰一下,所以贝尔图乔只得把气力用到了别的上面,见室里.楼梯上和壁炉架上到处都堆满了花.还有一点是最能显出主人学识渊博.指挥有方.理家办事有力的,就是:这座空闲了二十年的房子,在头一天晚上还是那样凄冷阴森,充满了令人闻之作呕的气味,几乎使人觉得好象嗅到了那过去的气息,但在第二天,它却换上了一副生机盎然的面孔,散发出了房子主人所喜爱的芳香,透过出使他心满意足的光线.当伯爵到来的时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书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在他心爱的绘画上面;他所宠爱的狗会摇头摆尾地到前厅欢迎他;小鸟们那悦耳的歌声也使他非常高兴;于是,这座从长眠中醒来的房子,就象森林里睡美人所在的宫殿一样顿时活跃了起来,鸟儿歌唱,花儿盛开,就象那些我们曾流连过很久,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以致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所房子里一样,仆人们也高高兴兴地在前庭来来回回的;有些在厨房里,他们飘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楼梯,就好象在这座房子里已住了一辈子似的;有些是车房里干活的,那儿有一箱箱编好了号的马车备用,看起来就象是已在那儿安放了五十年似的,在马厩里,马夫在同马说着话,他们的态度比许多仆人对他们的主人还要恭敬,而马则用嘶叫来回答.
书房里有将近二千册书,分别排在房间的两侧.一边完全是近代的传奇小说,甚至前一天刚出版的新书也能在这一排金色和红色封面所组成的庄严的队列中找到.书房对面是温室,里面摆满了奇花异草的瓷花盆;在这间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张弹子台,弹球还躺在绒布上,明显刚刚有人玩过.只有一个房间贝尔图乔没有改动.这个房间在二楼左边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宽大的楼梯,后面还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仆人们每经过这个房间时都要好奇,而贝尔图乔往往产生恐怖感.五点整,伯爵来到了欧特伊别墅,后面跟着阿里,贝尔图乔带着不耐烦又不安的心情在期待着他,他希望能得到几声赞许,与此同时又恐怕遭到斥责.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车,到花园里去绕了一圈,又在屋子里到处走了一遍,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既没有显示出赞许,也没表现出不悦.他的卧室就在那个关闭着的房间的对面,他一踏进卧室,就指着他初次来看房子时就已注意到的那张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屉说道:"这个地方至少可以盛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开来看一下吗?"贝尔图乔高兴地问道,"您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副手套."
伯爵在其他各种家具里,都找到了他所要找的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说道.于是贝尔图乔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对于他周围的所有人的影响就是这样的强烈.
在六点整,大门口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骑着米狄亚来这儿.基督山含笑在门口等候他.
莫雷尔大声说:"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到,我是有意要比别人早一分钟到您这儿.尤利和埃曼纽埃尔托我向您万分地道歉.啊,这儿可真漂亮!但请告诉我,伯爵,会有人照顾我的马吗?"
"放心好了,亲爱的马西米兰,他们知道该怎样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休息一下.噢,您没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如一阵风般!"
"我能想象得.毕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哪!"基督山用慈父对儿子说话的口气说道.
莫雷尔问:"您有点后悔了吧?"并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伯爵回答说."不,假如那匹马不好,我倒是要后悔的."
"很好呢,夏多.勒诺先生和德布雷先生骑的全是部长的阿拉伯马,夏多.勒诺先生还是法国最好的骑手之一呢,可我把他们都抛在后面了.他们的脚跟后面紧跟着腾格拉尔夫人,而她总是以每小时十八哩的速度飞驰的."
基督山问:"那么说他们就跟在您的后面?"
"瞧!他们来啦!"这时,只见两匹喷着气的马拉着一辆马车,由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伴随着,驰到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口.马车一直冲到台阶前面才停住,后面是那两位马上的绅士.德布雷脚一点地,便站在了车门前面,他伸手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她那时的态度有点异样,这一点只有基督山才觉察到了.真的,什么也逃不过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张小纸条从腾格拉尔夫人的手里转到了部长秘书手里,极其熟练,证明这个动作是经常做的.腾格拉尔夫人的后面那位银行家,只见他的脸色很苍白,好象他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腾格拉尔夫人向四周急速并探询地看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个人能看懂这一个眼神的意义.她在用眼光拥抱前庭.廊柱和房子的正面;然后,抑制住内心微微的激动,不让脸色变白,以免被人识破,然后走上了台阶,对莫雷尔说道:"阁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我想问问您愿意把您的那匹马卖给我吗."
莫雷尔非常为难地微笑了一下,转向基督山,象是祈求他来解救自己似的.伯爵懂得了他的意思.他说道:"夫人,您干嘛来向我提这个要求?"
"向您提,阁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没必要的,因为一定会得到.假如莫雷尔先生也会这样的话......"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尔先生是不能放弃那匹马的,因为马的去留是和他的名誉密切相关,对这事我是见证人."
"那怎么会呢?"
"他跟人打了赌,说要在六个月之内驯服米狄亚.您现在明白了吧,假如他在那个期限以前把它卖了,他不仅要损失那笔赌注,还会被人家说他胆小,一个勇敢的骑兵队长是决不能忍受这一点的,即使是为了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当然,我也认为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是世上最神圣的义务."
莫雷尔说道,并感激地向伯爵微笑,"您知道我的处境了吧,夫人."
"要我说,"腾格拉尔说道,脸上虽然勉强带着微笑,但仍掩饰不了他语气的粗鲁,"你的马已太多的了."
腾格拉尔夫人以往是极少会轻易放过这种话的,但使那些青年人惊奇的是:这次她竟假装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基督山看见她一反常态,竟然能忍气吞声,就微笑了一下,让她看两只硕大无比的瓷瓶,瓷瓶上布满了精细的海生植物,那显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很是惊奇.她说道:"您能把杜伊勒里宫的栗子树都种在上面啦!这么大的瓷瓶是怎么造出来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对这个问题我们难以回答,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只会造些小摆饰和玻璃麻纱.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华造成的."
"怎么?这是那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中国有个皇帝造了一座窑,在里面烧制出了十二只这样的瓷瓶.其中有两只因为火力太大而破裂了,其余十只全被沉落到了两百丈深的海底里,海是了解人们要求的,因为就用海草掩盖了它们,用珊瑚环绕着它们,用贝壳来粘附着它们,这十只瓷瓶就在那几乎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里躺了近两百年.后来,由于一场革命革掉了那个想作这种试验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证明瓷瓶的制造以及沉入海底这回事.人们过了两百年,找到了那些记载,于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捞出来.他们特地派人潜入那个沉瓶的海底里去寻找,但十只之中只剩下了三只,其余的都被海浪冲破了.我很喜欢这些瓷瓶,因为也许曾有狰狞可怕的妖怪凝视过它们,而无数小鱼也曾睡在那里面以逃避天敌的追捕."
这时,腾格拉尔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并不感兴趣,正机械地在那儿把一棵桔子树上盛开着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扯完了桔子花之后,他又去扯仙人掌,但这东西可不象桔子树那么容易扯,所以他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抹了抹眼睛,象是刚从噩梦中醒来似的.
"阁下,"基督山对他说道,"我不敢向您推荐我的画,因为您有很多珍品,但在这儿有几幅还是值得一看的,两幅荷比马的,一幅保罗.保特的,一幅是米里斯的,两幅琪拉特的,一幅拉斐尔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兰的,另外有两.三幅是穆里罗斯的."
德布雷说道:"慢着!荷比马的这幅画我认得."
"啊,是的!"
"是的,曾有人想把它卖给博物馆."
基督山说道:"我相信博物馆里不会有这幅的吧?"
"他们不肯买."
夏多.勒诺问:"为什么?"
"你别装了,因为政府没有钱呀."
"啊,对不起!"夏多.勒诺说,"近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话,可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德布雷说:"你慢慢会懂的."
"我看不见得."夏多.勒诺回答说.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到!"这是巴浦斯汀在通报.
一条刚从裁缝手里接过来的黑缎子领巾,灰色的胡须,一对金鱼眼,一套挂着三个勋章和五个十字奖章的少校制服,这些确实都显示出了一个老军人的风度.这就是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我们已经结识过的那位慈父的.紧靠在他旁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新的,满脸微笔的,是我们也认识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三个青年人开始在一起谈话.两位新客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从那父亲瞟到了儿子身上,然后很自然地停在了后者的身上,于是开始对他议论起来.
"卡瓦尔康蒂!"德布雷说.
莫雷尔说道:"好响亮的名字!"
"是的,"夏多.勒诺说,"德布雷答道,"衣服剪裁得很合体,而且也很新."
"我认为糟就糟在这一点上.那位先生看来象是生下来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这两位是谁?"腾格拉尔问基督山.
"你没听到吗......卡瓦尔康蒂."
"可那只他们的姓."
"啊,对!您不清楚意大利贵族,卡瓦尔康蒂这一家族是亲王的后裔."
"他们有钱吗?"
"当然太多了."
"他们做什么呢?"
"他们花钱,把钱都花光.我好象记得,前天他们告诉我说,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今天我实际上是为了您才请他们来的.一会儿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腾格拉尔说:"可他们的法语说得非常纯正呀."
"那年轻人是在南部的一所大学里受过教育的.可能在马赛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附近什么地方.您一会儿就知道了,他可是极其热情的."
腾格拉尔夫人问:"对什么有热情?"
"对法国的太太小姐,夫人.他决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这个念头倒美!"
腾格拉尔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以前,这种目光无疑是一场风波的预兆,但她再一次控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来有点心不在焉,"基督山对她说道,"他们要推荐他入内阁了吗?"
"我想还没有吧.多半是因为在证券交易所里搞投机输了钱的缘故."
巴浦斯汀报道:"维尔福先生偕夫人到!"
那两个人进来了.维尔福先生虽极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神色明显地很不自然,当基督山和他握手的时候,他那只手有点颤抖."确实,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模作样."他自己想,同时瞟了一眼腾格拉尔夫人,腾格拉尔夫人此时正在对检察官微笑,然后她拥抱了一下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伯爵看到贝尔图乔走进了隔壁房间里(在这之前,贝尔图乔始终都在另外几个房间里忙碌).伯爵走到他跟前."你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他问道.
"大人还没说明有几位客人呢."
"啊,对!"
"这次要用几副刀叉?"
"你自己数吧."
"大人,所有的人都到了吗?"
"是的."
贝尔图乔从半开着的门里缝瞧进去.伯爵特意观察着他的表情."天哪!"只听他惊叫道.
伯爵问:"什么事?"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哪个?"
"那个穿白衣服,戴那么多钻石的,白皮肤的."
"是腾格拉尔夫人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大人,就是她!"
"那是谁?"
"花园里的那个.她就是那个孕妇,那个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贝尔图乔呆站在那半开着的门口,头发直竖了起来瞪着眼.
"等候谁?"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只是用麦克白斯指着班柯时的那种姿态指了一下维尔福."噢,噢!"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叫着,"您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什么?谁呀?"
"他!"
"他!维尔福先生,就是那位检察官?我当然看得见."
"那么说我没杀死他!"
伯爵说道:"真的,我看你快要疯啦,好贝尔图乔."
"那么说他没死!"
"没有,你现在已经看到了他没死.你的同胞们刺人总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条肋骨之间,你当时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这种吃法律饭的人,他们都很命大.当然,或许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事实,只是你想象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当你满怀着复仇的念头去睡觉时,那些念头重重地压在了你的胸口,于是你就做了一场梦而已.不,镇定一点,算算看:维尔福先生夫妇,两个.加上腾格拉尔先生夫妇,四个.再加上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是七个.还有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一共八个."
贝尔图乔说:"八个!"
"别忙!你急着想走开,可错过了我的一位贵宾啦.向左面过去一点.喏!瞧一下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装的那位青年人,他转过身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贝尔图乔肯定会大声惊叫起来的."贝尼代托!"他喃喃地说:"天啊!"
"贝尔图乔先生,六点半刚才敲过了,"伯爵严厉地说道,"我吩咐过这个时候开宴的,我可不愿意多等."接着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儿,贝尔图乔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回到了餐厅里.五分钟过后,客厅的门大开,贝尔图乔如尚蒂伊的瓦代尔一样,鼓足最后的勇气说道:"禀告伯爵阁下,酒席备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手臂伸给了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先生,"他说道,"请您引导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好吗?"
维尔福从命,所以他们来到了餐厅里.
■第六十三章 晚 宴
来宾们一踏进餐厅,明显都有某种感触.每个人都在心里自问,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们引到这座房子里来的;可是,尽管他们惊奇,甚至不安,他们却仍然觉得不愿意离开.考虑到伯爵的社会关系,他那种怪癖孤独的地位,和他那惊人的,几乎难以置信的财产,男人们似乎应该对他有所警惕,而女人们则似乎应该觉得不适宜于走进一座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待的房子,但这些男人和女人们都冲破了谨慎和传统的心里防线;好奇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风.就连卡瓦尔康蒂和他的儿子(前者古板,后者轻浮,两个人也都不明白这次邀请的用意)也和他们首次见面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感触.腾格拉尔夫人呢.当维尔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手臂伸给她时候,吃了一惊;而当维尔福感觉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手臂的时候,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点不安.这一切都没逃过伯爵的眼睛;仅从所接触的这些人物来讲,这个场面在一个旁观者眼里已是够有趣的了.维尔福先生的右边是腾格拉尔夫人,左边是莫雷尔.伯爵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腾格拉尔之间,德布雷坐在卡瓦尔康蒂父子中间;夏多.勒诺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之间.
桌上摆设得极其丰盛,基督山一扫巴黎式的情调,与其说他要喂饱他的客人,倒不如说他想喂饱他们的好奇心更准确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东方式的酒席,而这种东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话故事里.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堆满了世界各地的四季鲜果.大银盆里盛着硕大无比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依然还保留着它们最鲜艳夺目的羽毛,加上各种美酒,有爱琴海出产的,小亚细亚出产的,好望角出产的,都装在奇形怪状的闪闪发光的瓶子里,好像更增添了酒的香甜纯美.这一切,就象阿辟古斯在招待他宾客,一齐罗列在了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们知道:花一千路易来请十个人吃一顿其实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丽奥伯德拉那样吃珍珠或者象梅迪契那样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的惊愕,就戏谑地笑谈起来."诸位先生,他说,"你们也许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多的财产以后,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而太太们想必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优越的地位以后,他的理想也才会很高.现在,站在这一种立场上来推测,什么东西才能称得上奇妙呢?那就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东西.而什么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东西,嗯,研究无法了解的事物,得到难以得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生活的目标.我是用两种工具来达到我的希望的......意志和金钱.我所追求的目标和诸位的有所不同,例如您,腾格拉尔先生,希望修建一条新的铁路,而您,维尔福先生,希望判处一个犯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希望平定一个王国,您,夏多.勒诺先生,希望能取悦一个女人,而您,莫雷尔,希望驯服一匹没有人敢骑的马.尽管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标的兴致,却并不亚于你们.比如说,请看这两条鱼吧.这一条从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之外的地方买来的,那一条是从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内的地方买来的.现在它们摆在同一张桌子上,不很有趣吗?"
腾格拉尔问:"这是什么鱼?"
"夏多.勒诺先生曾在俄罗斯住过,想必他可以说这条鱼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来他可以告诉您另外一条的名字."
夏多.勒诺说道:"这一条,我想,应该是小蝶鲛."
"而这一条,"卡瓦尔康蒂说,"假如我没认错的话,是蓝鳗."
"正是.腾格拉尔先生,现在,问问这两位先生它们应该是从哪儿捉到的吧."
"小蝶鲛,"夏多.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找得到."
卡瓦尔康蒂说:"只有富莎乐湖里才出产这么大的蓝鳗."
"对,一条从伏尔加河里打来的,一条从富莎乐湖里捉来的,一点都不差."
来宾们齐声喊道:"不可能!"
"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基督山说道."我就象尼罗王......一个'不可能,的追逐者,而你们现在觉得有趣也正因为如此.这种鱼,也许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你们却觉得它很鲜美,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却料想不到地在这儿出现了."
"您是怎么把它们运到法国来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过了.把鱼分别装在木桶里运.一只桶里装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装些湖苹,然后把这些桶再装在一辆特制的大车上.这样,那小蝶鲛活了十二天,蓝鳗活了八天.当我的厨子抓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是活蹦乱跳的,他就用牛奶闷死了小蝶鲛,用酒醉死了蓝鳗,您不太相信吧,腾格拉尔先生!"
腾格拉尔傻呼呼的笑着回答:"是有些怀疑."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鱼拿来.就是养在桶里的活的小蝶鲛和蓝鳗."腾格拉尔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其余的来宾也都握紧了手.只见四个仆人扛着两只水面上浮着藻类植物的木桶进来,每只木桶里悠然地游着一条与席上同样的鱼.
腾格拉尔问:"可为什么是每样两条呢?"
基督山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一条也许会死的."
"您真是位奇人,"腾格拉尔说,"哲学家也许又可以振振有词了,有钱是一件可庆幸的事."
腾格拉尔夫人加上了一句:"还要有脑筋."
"噢,可别给我加上那种荣誉,夫人.这在罗马人眼里是很普通的.普林尼的书上曾记载过,他们经常派奴隶头顶着活鱼从奥斯蒂亚运到罗马,他们把那种鱼叫作'墨露斯,,从他的描写上来判断,大概就是鲷鱼.他们认为吃活鲷鱼是一种奢侈.看着鲷鱼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它临死的时候,是在被送进厨房以后,它会变三四次颜色,象彩虹似地.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点,假如它活着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注意,死后也就不会那么了不起了."
德布雷说道:"是的,可毕竟奥斯蒂亚离罗马才只有几哩路呀."
"不错."基督山说,"但我们距鲁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如果我们不能比他更先进一步,那么做现代人又有什么用处呢?"
两个姓卡瓦尔康蒂的人几乎同时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还算知趣,没说什么话.
"这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夏多.勒诺说,"我承认,您最佩服您的一点,就是他们竟能如此神速地执行您的命令.您的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买的吗?"
"是没有几天."
"我相信在这一个星期里,它已经大变了模样.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它另外还应该有一个入口,前面庭院里原是空无一物的,除了一条石子路,但今天我们却看到了一条美丽的青草走道,而两旁的树木看起来就象是已长了一百年似的."
基督山说道:"为什么不呢?因为我喜欢青草和树荫."
"是的,"维尔福夫人说,"以前大门是朝着街的.我神奇地脱险的时候,您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我明显记得还是以前那样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说,"但我想换一个入口,以便从大门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得见布洛涅大道."
"只有四天的工夫!"莫雷尔说,"这真可谓太神奇了!"
"的确,"夏多.勒诺说,"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新房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这座房子以前很旧,并且阴森可怖.我记得前两三年以前,当圣.梅朗先生登报出售时,我曾代家母前来看过.
"对,梅朗先生!"维尔福夫人问,"那在您买这座房子以前,它是属于圣.梅朗先生的了?"
基督山回答:"好象是."
"什么!'好象,?难道您自己还不知道卖主是谁吗?"
不,确实不知道,这笔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权办理的."
"这座房子至少已经有十年没人住过了,"夏多.勒诺说,"从外表看,它实在有点死气沉沉,百叶窗总是都关着,门总锁着,庭园里长满了野草.真的,假如这座房子的主人不是检察官的岳父的话,人家也许会以为这里曾发生过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现在为止,维尔福对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滴也没尝过,这时,他端起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基督山暂时让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真奇怪,我初次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感觉,它看起来是那样阴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替我买了下来,我是决不会要它的.也许那家伙接受了中间人的贿赂."
"也许吧,"维尔福挣扎着说道,并竭力想挤出一点微笑来."但请相信我,那件事跟我可毫无关系,这座房子也可以说是瓦朗蒂娜嫁妆的一部分的,圣.梅朗先生很想把它卖掉,因为再过一两年如果还没人住的话,它就会塌的."这次可轮到莫雷尔的脸色白了.
"尤其是有这样一所大房间,"基督山又说道,"它表面上很平凡,挂着红缎子的窗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得那个房间很有趣."
"怎么会呢?"德布雷说道,"怎么有趣?"
"我们能把出于本能的感觉解释清楚吗?"基督山说,"我们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抑郁的气息,难道不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们又讲不清楚.只有某种连续不断的回忆或某个念头把你带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些地方,而那多半或许和我们当时当地的情景并无关系.那个房间里,总有某种什么强有力的东西使我联想到甘奇侯爵夫人或德丝狄摩娜的房间.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是由我来领着你们去看一看吧,看过以后我们就到花园里去喝咖啡,吃完了饭之后应该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客人们.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督山也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站起身.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则象脚下生了根似的在他们的座椅上犹豫了一会儿,互相以冷淡呆滞的眼光询问着对方.
腾格拉尔夫人似乎在说:"你听到了吗?"
"我们必须去."维尔福好象在说,然后伸手让她挽着.
其他的人都已经在好奇心驱动下分散到了各处.为他们觉得这次参观不会仅限于这一个房间的,他们一定也可以参观其他的地方,借此机会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变为一座宫殿的.每个人都从那几扇打开着的门出去了.基督山等着那留下来的两位,当他们也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他便微笑着让自己排在了这个行列的最后.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当然不懂得伯爵那个微笑的含义,假如他们明白的话,一定会觉得这比去参观那个他们就要走进去的房间更可怕.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大多数房间的布置透着东方情调,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样的烟管代替了家具.客厅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古代大画师们最宝贵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中国的刺绣品,色彩玄妙,花样奇特,质地极为名贵.最后,他们走进了那个奇怪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乍看起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过别的房间都已重新装饰过,而这里的一切却依然如以前一样,而且日光虽已消逝,房间里却还没有点灯.这已足够使人感到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了.
维尔福夫人喊起来,"真可怕!"
腾格拉尔夫人勉强说了句什么,但没人听清她.大家观察的结果,一致认为这个房间确实是一个不祥之地.
"难道不是吗?"基督山问道."请看那张笨重的大床,那顶阴气沉沉.血色的帐子!还有那两张因受潮褪了色的粉笔人物画像,他们那苍白的嘴和那凝视着一切的眼睛难道不是象在说'我们看到了,吗?"
维尔福的脸色煞白,腾格拉尔夫人则倒在壁炉旁的长凳上.
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道:"您可真够大胆的了!也许那件事就发生在这张凳子上呢!"
腾格拉尔夫人听到这句话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基督山说:"哦,事情还不仅仅这样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到,他也已注意到了腾格拉尔夫人那不安的神态."啊!还有什么?"腾格拉尔也问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已看到了什么特别的.您说呢,卡瓦尔康蒂先生?"
他说道:"我们在比萨时,有乌哥里诺塔,在弗拉拉时,有达沙囚房,在里米尼时,有弗兰茜丝卡和保罗的房间."
"是啊,可你们却没有这种小楼梯吧,"基督山一边说一边推开了一扇掩在帷幕后面的门."请过来看看吧,然后再把你们的感想说出来."
夏多.勒诺带笑说:"多难看的一座螺旋形楼梯."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喝了奇奥斯酒才会产生这种悲怆的气氛,但这屋子里的一切在我看来都象是阴森森的."德布雷说道.
自从听到瓦朗蒂娜的嫁妆以后,莫雷尔就始终满面愁容地没再说过一句话.
基督山说道:"我曾经做过想象,是否以前曾有过一个奥赛罗似的人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一步步地走下这座楼梯,手里抱着一具尸体,想在黑夜里把它埋掉,这样,即便瞒不过上帝的眼睛,至少也能瞒过人的耳目,不知你们是否有同感?"
腾格拉尔夫人一下子半晕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来支撑着他自己.
"啊,夫人!"德布雷惊叫道,"您怎么啦?您脸色多么苍白呀!"
"怎么样?这很简单,"维尔福夫人说道,"基督山先生在给我们讲恐怖故事,他肯定是想吓死我们."
维尔福说道:"是啊,真是,伯爵,您把太太们都吓坏了."
德布雷用耳语问腾格拉尔夫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她勉强回答说."我想出去透透气!没别的."
德布雷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暗梯那边走去:"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吗?"
"不,不!"她急忙说道,"我情愿呆在这儿."
基督山问:"您真的吓坏了吗,夫人?"
"噢,不,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只不过您绘声绘色的,把您想象中的情景叙述得太象真实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着说,"这些都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是送子娘娘拜访过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楼梯,是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母子的睡眠,供医生或护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让那做父亲的来抱睡着了的孩子用的?"
听到这一幅带喜色的画面,腾格拉尔夫人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呻吟了一声,然后就昏了.
"腾格拉尔夫人肯定是病了,"维尔福说道,"还是送她回她的马车里去吧."
基督山说道:"噢!我忘记带我的嗅瓶啦!"
"我这儿有."维尔福夫人说,她拿出一只瓶子来递给了基督山,里面满满地装着伯爵给爱德华用过的那种红药水.
基督山从她的手里把药瓶接了过来说道:"啊!"
"是的,"她说道,"我遵从您的忠告早已经试过了."
"成功了吗?"
"我想是这样的."
腾格拉尔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基督山把那种红色药水滴了极少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复她的知觉了."啊!"她大声叫道,"多可怕的一个梦啊!"
维尔福捏了捏她的手,让她明白这并非是梦.有人去找腾格拉尔先生了,因他对于这种诗意的想象很不感兴趣,所以早已到花园里和卡瓦尔康蒂少校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萨的铁路修建计划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带她到了花园里,发觉腾格拉尔正在和那两个姓卡瓦尔康蒂的一起喝咖啡."夫人,"他问道,"我真的吓坏了您吗?"
她回答道:"噢,没有,阁下,但您知道,由于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变化不同,所以事物对我们所产生的感觉也就不同了."
维尔福勉强笑了一声."您知道,有时候,"他说,"只有一个念头或一个想象就足够了."
基督山说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我真的信这间屋子里曾发生过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维尔福夫人说道,"检察官可在这儿呢."
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机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诉好了."
维尔福问道:"您的起诉!"
"是的,而且还有证据."
"噢,这真太有趣了,"德布雷说,"假如真的发生过罪案,我们可以来调查一下."
"的确是发生过的,"基督山说道."这边来,诸位,来,维尔福先生,因为要起诉就得在有关当局的面前才能有效."于是他挽住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腾格拉尔夫人,拖着检察官向那棵处在荫影最深处的梧桐树走去.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喏,"基督山说,"这里,就在这个地方(他用脚顿了顿),我由于想给这些老树增添一点新鲜活力,就叫人把这儿原有的泥土挖起来,加些新土进去.呃,他在挖土的发现了一只木箱子,说得确切些,是一只包了铁皮的木箱子,里面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婴儿的尸体."
基督山直觉到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在发麻,而维尔福的则在发抖.
"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雷布雷说道,"见鬼!我看这事倒真的变得严重起来啦!"
"唉,"夏多.勒诺说,"我刚才没说错吧.房屋也象人一样的,有灵魂,有面孔,而人们的外表就是其内心的表现.这座房子之所以这么阴森恐怖,就是因为它看了让人难过,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难过,就是因为它里面包藏着一件罪案."
维尔福挣扎起最后一点力气问道:"谁说这就是一件罪案?"
"什么!把一个孩子活埋在花园里难道还不算犯罪吗?"基督山大声问道."请问,您会把这样一种行为叫什么呢?"
"谁说是活埋的呢?"
"假如是死的,干什么要埋在这儿呢?这个花园从来没当坟地用过呀."
"杀害婴儿在法国是什么罪?"卡瓦尔康蒂少校无意地问道.
腾格拉尔说道:"杀头."
"啊,真的!"卡瓦尔康蒂说.
基督山问道:"我想是的.我说得对吗,维尔福先生?"
"是的,伯爵."维尔福回答,但他此时的声音简直不是人声了.
基督山看到那两个人对于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个场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也就不再穷追下去了,于是便说:"来吧,诸位,去喝点咖啡吧,我们好象应该把它给忘啦."所以他又带着来宾们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边.
腾格拉尔夫人说道:"伯爵,真是难为情,可您那些吓人的故事说得我难受极了,所以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坐下来."于是她倒入了一张椅子里.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维尔福夫人面前."我想腾格拉尔夫人也许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说.
在维尔福夫人还没走到她朋友的身边之前,检察官乘机对腾格拉尔夫人耳语了一句:"我必须和您谈一谈."
"何时?"
"就明天."
"在哪里?"
"到我的办室里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肯定去."这时,维尔福夫人走过来了."谢谢,亲爱的,"腾格拉尔夫人说,并极力想装出一个笑容."都已过去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第六十四章 乞 丐
夜渐渐地深了.维尔福夫人提出她要回巴黎去了,这一点正是腾格拉尔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尽管她感到留在这儿很不安.维尔福先生听到他的妻子提出这个要求,就首先告辞.他请腾格拉尔夫人乘他的马车和他一起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顾他.而腾格拉尔先生,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谈话,并未注意到刚才经过的种种情形.
当基督山去向维尔福夫人要嗅瓶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维尔福凑近了腾格拉尔夫人,并已猜到了他向她说了些什么,尽管讲那些话时声音很低,甚至低到连腾格拉尔夫人本人都很难听清楚.他并没反对他们的安排,就让莫雷尔.夏多.勒诺和德布雷骑马回去,而让两位太太坐维尔福先生的马车走.腾格拉尔愈来愈喜欢卡瓦尔康蒂少校,他邀请他和自己同坐一辆车回去.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看到他的双轮车已等在了门口.他的马夫,从各方面看来都非常象英国漫画上的人物,此时他正踮起脚用力拉住一匹铁灰色的高头大马.安德烈在席间一直很少讲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心怕自己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会说出一些荒唐可笑的话来,所以只是睁大着他那一双也多少带有些恐惧的眼睛看着检察官.后来腾格拉尔缠住了他,那位银行家看到这位少校是那样的盛气凌人,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彬彬有礼,再想到伯爵对他们的态度,就认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带儿子到巴黎来增加阅历的大富翁.他心里带着说不出的喜悦注视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着的那只大钻戒;至于少校,他原本就是一个凡事小心谨慎的人,很怕他的钞票遭遇到什么不测,所以立刻把它变成了值钱东西.晚餐以后,腾格拉尔拿谈生意作借口,顺便问到了他们父子的生活情况况.父子俩事先已经知道他们的四万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万法郎都要从腾格拉尔手里得到,所以他们对这位银行家的感激表示的唯恐不充分,即使叫他们去和他的仆人握手,他们也会十分乐意的.有一件事哪怕腾格拉尔对卡瓦尔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说是崇拜.后者因为信守贺拉斯那句"处万变而不惊"的格言,所以除了说出最大的蓝鳗是哪个湖里的产物以证明他的渊博学识之外,便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菜.腾格拉尔由此认为这桌宴席虽然奢侈,但对于卡瓦尔康蒂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他猜他在卢卡的时候,多半也常吃从瑞士运来的鳟鱼和从英国运来的龙虾,就象伯爵在吃由富莎乐湖来的蓝鳗和伏尔加河来的小蝶鲛一样;所以他极热情地接受了卡瓦尔康蒂的话:"阁下,明天,我当登门拜访,和您谈一下有关业务方面的事."
"阁下,而我,"腾格拉尔说,"将不胜愉快地恭候您."说到这里,他就请卡瓦尔康蒂坐他的马车回太子旅馆去,如果他认为不和他的儿子一同回去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卡瓦尔康蒂说,对这一点,他的儿子已相当独立,他有自己的马车,来的时候就不是一同来的,各自回去也没什么.于是少校就坐到了腾格拉尔的身旁,后者则对于少校的处理经济的事务感兴趣了,他允许他的儿子每年可以花五万法郎.单就这一点,他就可能有五六十万里弗的财产.
安德烈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就开始训斥起他的马夫来,因为马夫没把那辆双轮马车赶到台阶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门口,使他不得不走三十步.马夫忍气吞声地听着他的辱骂,左手抓住那匹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他.安德烈接过缰绳,然后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轻轻地踩到了踏级上.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青年回过头来,他还以为是腾格拉尔或基督山忘了什么事,现在才特地赶来告诉他的呢.但前面这个人既不是腾格拉尔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个陌生人,那晒得漆黑的肤色,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因带着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齿.他那灰色的头上缠着一条红手帕,身上披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四肢粗壮,那身上的骨,象一具似的,走起路来会喀喇喀喇地发响,安德烈刚开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就象是巨人的一般.到底是那青年人借着车灯的光已认出了那张脸呢,还是他被那种可怕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点,我们无法确认,只见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退后了一步.他问道:"你找我干吗?"
"对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扰了你的话,"那个缠红手帕的人说,"但我想跟你谈一谈."
马夫说:"你在晚上讨钱."并摆出了一个阻挡的姿势以使其主人摆脱这个讨厌的怪客.
陌生人对那仆人说:"我可不是要钱的,亲爱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讽刺,脸上却带着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吓得直往后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讲几句话,他在半个月之前曾经让我去办过一件事."
"喂,"安德烈说.他强作镇定,不让他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干什么?快说,朋友."
那人低声说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让我省点力气,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极了,又没有象你这样吃过一顿丰富的晚餐,我现在简直有点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听到这种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说:"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哦,我想要你请我坐在你这辆好看的马车里,带我回去."安德烈脸色发白,但没说什么."是的,"那人把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望着那个青年人说."我脑子里突然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你懂吗,贝尼代托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安德烈显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过去对马夫说道:"这人说得不错,我确实曾让他办过一件事,他必须把结果告诉我.你先走回去吧,进城以后雇个马车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馆太晚了."马夫带着惊奇走了.
安德烈说:"至少我们先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谈吧."
那缠手帕的人说道:"噢!这个,我可以带你到一个绝妙的地方去."于是他拉住马嚼环,把双轮马车领到了一个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们这次会谈的地方.
"别以为我真的想坐你这辆漂亮的马车,噢,不,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累了,此外我还有点小事要和你谈谈."
那青年说:"来,上来吧!"
可惜这一幕不是发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这个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弹簧座垫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轻高雅的车主身边,这可真是个很少看见的情景.安德烈赶着车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终没和他的同伴讲一句话,后者则嘴角挂着满意地微笑,象是很高兴自己能坐上这样舒适的一辆马车.一经过了欧特伊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头望了一眼,以确定再没有人能看到或听到,于是他勒住马,双臂交叉在胸前,"现在说吧,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安宁生活?"对那个人说道.
"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怎么把你骗了?"
"怎么骗我......这还要问吗?当我们在瓦尔湖分手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经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纳去,可是你没到那里,却到巴黎来了."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有什么相干,恰好相反,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倒可以实现了."
"哦,"安德烈问,"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机吗?"
"你用的词真是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鲁斯先生,你这次打错算盘啦."
"哟,哟,别生气,我的孩子.生气的结果总是很糟,你知道得很清楚,都怪运气不好,我才会产生妒忌.我原以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纳当向导混饭吃呢,我真心真意地可怜你,就象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一般.你知道,我总是叫你我的孩子的."
"嘿,嘿,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耐心点呀!别忙!"
"我已经够耐心了,说下去吧."
"当我突然看见你走过城门口,带着一个马夫,坐着双轮马车,穿着崭新的美丽衣服时.我就猜你一定是发现了一个矿,不然就是做了证券经纪人."
"那你承认是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兴......高兴得想来跟你道喜,但因为我穿着不得体,所以就挑了个机会,以免连累你."
安德烈大声叫道:"是的,你很会挑机会!你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讲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抓住你,就会什么时候来跟你讲话.你除有一匹跑得飞快的马,又有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自然滑溜得象黄鳝一样,假如我今天晚上错过了你,我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啦."
"我又没藏起来."
"我真希望我也能这样,可你的运气好.但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而且我还怕你不认得我......好在你还认得,"卡德鲁斯带着一种不愉快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气了."
安德烈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样对我可不太客气呀,贝尼代托,老朋友,这样可不好啊.小心点儿,不然我也许会给你找点小烦心事."
这话立刻压服了青年人的火气.他让马小跑起来."卡德鲁斯,你不该用刚才那种口吻对一个老朋友讲话,你是个马赛人,而我是......"
"这么说,你知道你是哪儿人了?"
"不,可是你别忘了我小时候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年老固执,可我是年轻顽强的.在我俩之间,恐吓是没有用处的,凡事应该和和气气地来解决才好,命运之神关照我,却讨厌你,难道这是我不对吗?"
"那么,命运之神都在关照你喽?难道你的双轮马车,你的马夫,你的衣服,不是租来的吗?不是?那就好!"卡德鲁斯对他说道,眼睛射出贪婪的目光.
安德烈说道,愈来愈情绪激动了,"噢!你来找我之前早就了解得很清楚啦.如果若我也象你一样头上缠块手帕,背上披些烂布,脚上穿双破鞋子,你就不会认我了."
"你小看我了,我的孩子.无论怎样,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象别人一样整齐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向是好心肠的.假如你有两件衣服,你肯定会分一件给我的.从前,在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汤和豆子分给你的."
安德烈:"不错."
"你那时吃得可不少呀!现在还那样吗?"
安德烈答道,然后大笑起来说道:"噢,是的."
"你刚才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房子是亲王府吧.你怎么会到亲王家里来吃饭呢?"
"他不是亲王,只是个伯爵罢了."
"一个伯爵,一个很有钱的伯爵吗,呃?"
"是的,但你最好还是别去跟他说什么话,他也许会对你很高兴的."
"噢,放心好了!我对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么主意呢,你只管留着自己享用吧.但是,"卡德鲁斯又装出他以前那种让人看了让人讨厌的微笑说,"你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行,你懂吗?"
"那好,你想要什么?"
"我想,如果我一个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他问.
"我就可以好好生活......"
"只靠一百法郎!"
"这你也知道,是很苦,但如果有了......"
"有......?"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今后,我就可以生活得很快乐了."
安德烈说着:"这是两百."他摸出十个路易放到卡德鲁斯的手里.
卡德鲁斯说:"好!"
"每个月一号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数目的钱."
"喏,你又看不起我了."他说.
"怎么?"
"你要我去跟仆人们打交道,我告诉你,不,我只会和大人来往."
"好吧,就这样.那么,每月一号,到我这儿来拿吧,只要我有进账,你的钱是缺不了的."
"托天之福,我一直说你是个好心人,你现在交了这样的好运.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一听吧."
卡瓦尔康蒂问:"你干嘛想知道呢?"
"什么!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嗯,我已经找到我父亲了."
"什么!他是你亲生父亲吗?"
"当然,只要他肯给我钱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应该这样.他是谁?"
"卡瓦尔康蒂少校."
"那么他喜欢你吗?"
"只要我表面上装着顺从他的心愿."
"是谁帮你找到的他?"
"基督山伯爵."
"就是你刚才从他家里出来的那人?"
"是的."
"既然他能帮人找到有钱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讲讲,想法给我也找一个给别人当爷爷的事怎么样."
"嗯,我可以去问问他.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
"是的,就是你."
卡德鲁斯说:"你真是心眼太好了,还要为我操心."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问题了."
"啊,没错!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大房子里租个房间,穿上相当华丽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馆去读报纸.晚上,我还要上戏院去,我要装扮成一个退休的面包师.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噢,如果你只想按此计划做事,而且安安稳稳地去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这样认为吗,布苏亚先生?那么你呢,你将变成什么人呢......一个法国贵族?"
安德烈说道:"谁知道呢?"
"卡瓦尔康蒂少校或许已经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袭制早已经被取消了."
"别再耍花招儿了,卡德鲁斯!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们也已经互相谅解了,你快下车去吧."
"不,好朋友."
"什么!不?"
"咦,你也不为我想想,我缠着这么样的手帕在头上,脚上简直可说没穿什么鞋子,又没有什么证件,可口袋里却有十个金拿破仑,暂且不说这十块金洋将来派什么用场,现在就不只要值两百法郎,在城门口我这个样子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呀!那时,我为了证明,我就不得不说出那些钱是你给我的.这样,他们就要去调查,于是就会发觉我根本没有获得许可就离开了土伦,那样我就又要被带回到地中海岸边.那时我便又成了一○六号犯人,我那退休面包师的梦想可就化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还是留在首都享受."
安德烈立刻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的确,正如他所说的,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公子哥可不是个好惹的人.他一边把身子挺了一下,一边急速地向四周瞟了一眼,手好象若无其事似地插进了口袋里,打开了一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卡德鲁斯的眼神一直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位同伴,此时他也就在背后,慢慢地抽出了他总是带在身边以备急用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见,这两位可敬的朋友的确是互相很了解对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没事似从口装里取了出来,抬上来摸了一下他的红胡须,玩弄了好长儿."好心的卡德鲁斯!"他说道,"那样你将多么快乐呀!"
杜加桥客栈的老板说道:"我尽力使自己快乐就是了."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缩回了衣袖里.
"嗯,那么,我们进巴黎城里去吧.可是通过城门时你怎么才能不引起怀疑呢?依我看,你这样比步行更困难."
"等一下,"卡德鲁斯说,"我们来想想办法."说着他便拿起马夫忘在车里的那件高领大短挂,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把卡瓦尔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然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象一个让他的主人自己驱车的仆人.
安德烈说:"我说难道就这样让我光着脑袋吗?"
卡德鲁斯说道:"今天风这么大,你的帽子权当被风吹掉就是了."
"那么,"安德烈说,"让我们走完这段路吧."
"他们不让你走了?"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不是我."
安德烈说道:"嘘!"
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马,卡德鲁斯跳了下来.
安德烈说:"那么我仆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卡德鲁斯说:"啊!你该不会让我得伤风感冒吧?"
"可我怎么办?"
"你!噢,你还年轻,可我却已经变老罗.贝尼代托,再见."
说完他便消失在小巷子里.
安德烈叹了一口气:"唉!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总是快活的呀!"
■第六十五章 夫妇间的一幕
在路易十五广场,三个青年人分了手.莫雷尔顺林荫大道回去,夏多.勒诺走革命路,而德布雷则朝码头那个方面走去.莫雷尔和夏多.勒诺很可能是到"炉边叙天伦之乐"去了,就如同他们在议院演讲台上言辞华丽的演说词中或黎希留路戏院里编写工整的剧本中所说的那样;德布雷却不是这样.他到了罗浮门以后,就向左转,疾步穿越卡罗莎尔广场,走过录克街,转入了密可德里路,这样就和维尔福先生那辆马车同时来到了腾格拉尔先生的门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马车因为要先送维尔福先生夫妇到圣.奥诺路然后才能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早到.德布雷表现出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的样子先走进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缰绳扔给了一个仆人,然后回到车门旁边来接腾格拉尔夫人,伸手扶她到了她的房间里去.等大门关上之后,前庭里只剩下德布雷和男爵夫人两个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爱米娜?伯爵是讲了一个故事,说得更确切些,只是个古怪离奇故事,你为什么竟会那么激动呢?"
男爵夫人说道:"因为我今天晚上的情绪本来就不太好,我的朋友."
"不,爱米娜,"德布雷回答,"你这么说根本无法使我相信.因为你刚到伯爵家的时候情绪很好.当然罗,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点令人不太高兴,但我了解你一向是不大理会他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诉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来冒犯你的."
"吕西安,你搞错了,我向你保证,"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说的是实话,他今天的确脾气很糟,但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腾格拉尔夫人显然正在经受着一种女人们常常自己都难以说清的神经刺激,不然,就如德布雷所猜测到的,在她那激动的情绪背后一定有某种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他很了解女人们出尔反尔的特点,所以也就不再追问,只等待一个更适合的机会,或是再问她,或是听她主动解释.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丽.她问:"小姐在干什么?"
康尼丽姑娘回答:"她练习了一晚上,现在上床睡觉去了."
"可是我好象听到她弹钢琴的声音."
"那是罗茜.亚密莱小姐,她上床以后她还在那儿弹琴."
"好,"腾格拉尔夫人说,"来给我卸妆."
她们来到了卧室.德布雷正躺在一张大睡椅上,腾格拉尔夫人带着康尼丽走进了她的更衣室.
"我亲爱的德布雷先生,"腾格拉尔夫人在门帘后面说,"您总是埋怨,说欧热妮一句话都不想跟您谈."
吕西安说:"夫人",他正在玩弄着一条小狗,它认得他,正在享受他的爱抚,"讲这种抱怨话的可不仅仅是我.我好象记得听到马尔塞夫也说过,他简直无法从他未婚妻的嘴中套出一个字来."
"真的,"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觉得,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的,您会看到她走进您的办公室来."
"来我的办公室吗?"
"我的意思是指部长的办公室."
"做什么?"
"来请求国立剧院给她一张聘书.真是的,我从没看见过谁象她那样迷恋音乐.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变成个这样子真是太荒诞不经了."
德布雷笑了笑."嗯,"他说,"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话,让她来好吧,我们可以设法给她一张聘书,只是象她那样的天才,我们所给予的这点报酬实在是太少的."
"你去吧,康尼丽,"腾格拉尔夫人说,"不需要你了."
康尼丽遵命走了.过了一会儿,腾格拉尔夫人穿着一件色彩艳丽.宽松肥大的睡衣走了出来,坐到德布雷的身边.然后,她若有所思,开始抚弄起那只长毛大耳朵的小狗来.吕西安静静地看她了一会儿."来,爱米娜,"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坦白地告诉我吧,你正为一件事而烦恼,对不对?"
男爵夫人回答:"没什么,"但她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样子很可怕是吗?"她问.
德布雷微笑站起身来,正要用行动来回答这句话时,门忽然开了.出现的是腾格拉尔先生,德布雷急忙又坐好.听到开门的声音,腾格拉尔夫人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根本不掩饰的惊愕的神情看着她的丈夫.
银行家说:"晚安,夫人,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还以为他丈夫是为白天他所说的那些刻薄的话来道歉的.于是便故作一副严肃不高兴的样子,并不搭理丈夫,却转向德布雷."德布雷先生,谈点儿东西给我听."她说.
德布雷对于这次来访本来就略微感到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十分镇定他就恢复了常态,拿起了一本中间夹着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书来.
银行家说:"请原谅,这样你会很疲劳的,夫人.时间也不早了,已经十一点了,而且德布雷先生住的地方离这儿挺远的."
德布雷怔住了.并非因为腾格拉尔说话时的语气有惊人之处,他的声音很平静温和,但在那种平静和温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态度,象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违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极为惊奇,并从目光中流露了出来,这种目光,本来肯定会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什么作用的,但腾格拉尔却故意装作全神贯注地在晚报上寻找公债的收盘价格,所以这次射到他身上的目光对他一点儿不起作用.
男爵夫人说:"吕西安先生,我向您保证,我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晚上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对您讲,您得通宵听我讲,即使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会管."
吕西安静静地回答:"我听您的吩咐,夫人."
"我亲爱的德布雷,"银行家说,"别自讨苦吃了,通夜不睡去听她的那些傻话,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样可以做的吗,假如您今天晚上允许的话,我要和我的妻子讨论一点儿正事."
这一次打击如同当头一棒,瞄得这样准确,以致吕西安和男爵夫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以询问的目光互相对望,象是要寻求对方的帮助来进行反击一样.但他们的对手毕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种难以拒绝的意志占了上风,做丈夫的这次终于胜利了.
"请别以为我在赶您走,我亲爱的德布雷,"腾格拉尔继续说道,"噢,不!我决不是这个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说一下,我是很少提出这种要求的,相信您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恶意吧."
德布雷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行了个礼,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遇到了门框上,就象《阿达丽》的拿当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当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以后,他说,"我们常常笑话那些当丈夫的,但他们却很容易占上风."
吕西安走后,腾格拉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收起那本打开着的书,作出一副极生气的样子,开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东西对他并不象对德布雷那样喜欢,想咬他,腾格拉尔就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抛到了靠对面墙的一张睡椅上.那小东西嗥叫了一声,但一到那椅子上,它就蜷缩到椅垫后面,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显然它被这种不寻常的待遇惊呆了.
"你知不知道,阁下,"男爵夫人说,"你在进步了?平常你只是粗鲁,而今天晚上你简直就是残酷."
腾格拉尔回答:"那是因为我今晚的脾气比往常坏."
爱米娜极端轻蔑地望着那银行家.这种目光要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骄傲的腾格拉尔,但在今天晚上他却不管.
"你脾气很坏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爵夫人说,她丈夫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惹恼了她."这与我有何相干?把你的坏脾气,带到你的银行里去吧.你花钱雇来的职员在那儿,你去向他们发泄好啦."
腾格拉尔答道:"夫人,你的忠告是错误的,恕我无法遵从.我的银行就是我的财源,我可不愿意阻滞它的流动或扰乱它的平静.我的职员都是替我挣钱的忠实的人,假如以他们为我所赚的钱来评估他们,他们会嫌我给的报酬太低呢,所以我不会对他们生气的.使我生气的,是那些吃我的饭.骑我的马.又败坏我的家产的人."
"请问那些败坏你的家产的人是谁?阁下,请你说明白点儿."
"噢,你放心好了!我并非想打哑谜,你一会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败坏我家产的人就是那些在一个小时里面挖去我七十万法郎的人."
男爵夫人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阁下."并极力想掩饰她因激动而改变了的音调和已经涨红了的脸.
"恰好正相反,你非常清楚,"腾格拉尔说,"假如你非要说不懂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刚刚因为西班牙公债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原来这样,"男爵夫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觉得这个损失应该由我来负责?"
"难道不是?"
"你认为你损失了七十万法郎反而是我的过错?"
"反正不是我的."
男爵夫人厉声叫道:"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阁下,你决不要再跟我提到钱这个字.这个字我在我父母家里和在我前夫家里可从来没听到过."
"噢!这一点我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一钱不值."
"我很庆幸自己没染上那种俗气,没学会那些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银行惯用语.那种丁丁当当.把钱数了又数的响动简直把我烦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种声音比那个还讨厌,那就是你讲话的声音."
腾格拉尔说道:"哦,这倒使我奇怪了,因为我原以为你对我的业务是很感兴趣的!"
"是我让你脑子里有这种怪念头的?"
"你自己!"
"啊!是真的!"
"一点不错."
"我倒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啊,说来很简单!二月里,是你最先告诉我海地公债的消息的.你说自己做梦看到一艘船驶进了阿弗尔港.它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据说我们认为毫无希望的一种公债快要还本了.我认为你的梦很有预感,所以就立刻尽力买了许多海地公债,结果真赚了四十万法郎,其中的十万如实地给了你.那笔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在三月,发生了铁路承建权的问题.三家公司请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证.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尽管你装作对于投机买卖一窍不通,但我却以为正巧相反,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发挥得很充分......嗯,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使你相信应该把那个承建权交给名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购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预见的,那种股票的价格突然涨了三倍,我因此赚了一百万法朗,从那一百万里拿了二十五万作为私房钱.这二十五万法郎你是都怎样花掉的?"
男爵夫人大声斥责:"你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上来?"愤怒.烦躁使得她浑身发抖.
"请耐心一点,夫人!我就要讲到了."
"那就好了!"
"四月里,你在部长家里去吃饭,听到了一段有关西班牙事件的秘密谈话......卡罗斯先生被驱逐.我买了一些西班牙公债.驱逐事件果真发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宝座,我赚了六十万法郎.其中,你拿了五万艾居.当然那些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理,我并不过问,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万里弗,这毕竟是真的."
"嗯,后来还有什么呢,阁下?"
"啊,是的,还有什么?嗯,后来,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是的,看你讲话的态度......"
"它足以表达我的意思,我只希望能做到这一点.嗯,三天以后,你和德布雷先生谈论政治问题,你好象觉得他向你透露了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去了的消息.于是我把我的公债全都卖掉了.消息一传开,股市顿时发生了混乱,我不是卖而简直是在送.第二天,报上登出那个消息是假的,就因这个,我一下子损失掉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既然我把我赚的钱分给了你四分之一,你也应该承担我四分之一的损失.你知道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你的话简直荒诞极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德布雷先生也扯进这件事里."
"因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万五千法郎,你就要去向你的朋友去借,而德布雷先生就是你的朋友之一."
男爵夫人大声说起来:"真不要脸!"
"噢!我们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文明剧了,好不好,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到了德布雷在这儿笑嘻嘻地接受你今年数给他的那五十万里弗,并且还对他说,他发明了一种连最精明的赌客也从没见过的赌博......赢的时候不必出本钱,输了又不必拿钱出来."
男爵夫人终于发火了.她喊道:"混蛋!你敢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现在已在指责我什么吗?"
"我并未说我知道,我也没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我们中止夫妇关系以来,我最近四年里所做的一切怎么样,究竟是否始终一致.我们分开以后不久,你忽然心血来潮,要那个在意大利戏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响并且大红大紫起来的男中音歌手来指导你学习音乐,我当时也正想和那个在英国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学习跳舞.为了你和我各自的学业,我付出了十万法郎的代价.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们必须家庭保持和平,而十万法郎使一位贵妇人和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得到适当的音乐教育和跳舞的知识并不算太多.嗯,可不久你就厌倦了唱歌,然后异想天开地想去跟部长的秘书研究外交.我让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学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今天,我发现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学习生活也许要我每月付出七十万法郎.夫人!就此为止吧,因为不能再为这种事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费授课,我还可以容忍他,否则,他就再也别想踏进我的家门......你懂了吗,我的夫人?"
"噢,这太过分了,阁下,"爱米娜哽咽着大声说道,"你庸俗到极点了."
"可是,"腾格拉尔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动地服从了'嫁鸡随鸡,这一名言."
"这简直是在侮辱!"
"一点儿没错.让我们先来看看事实,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从没有干涉过你的事,除非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态度来对我.你说你对我的钱袋毫无兴趣,当然那样最好.你自己的钱袋怎样处理也随便你,但别想来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政治诡计,该不是部长因为恼恨我居于反对派的地位,妒忌我获得的普遍的同情,于是就勾结了德布雷先生来想使我破产吧?"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封假急报!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先后两封急报的消息竟截然相反!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肯定."
"阁下,"男爵夫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你似乎不知道那个雇员已被革职,他们甚至还要判他的罪并且,已经发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来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证明他如果不是发了疯就便是他已自知有罪.这是一次误会."
"是啊,这次误会让傻瓜们大笑,使部长一夜睡不着觉,让部长的秘书涂黑了几张纸,但却让我丢掉了七十万法郎."
"但是,阁下,"爱米娜突然说道,"假如,象你所说,这一切都是德布雷先生造成的,那么为什么你不直接去找他,却要来对我讲呢!你要怪罪男人,却为什么只冲女人来?"
"难道是我熟悉德布雷先生吗?是我想要认识他吗?是我要他来给我些什么忠告的吗?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话的吗?是我想搞投机的吗?不,这一切都是你,不是我."
"可是,从我这角度来说,既然你以前得到过好处......"
腾格拉尔耸了耸肩."要是玩过几次阴谋而没有被巴黎人当作谈资就以天才而居,这种女人真是蠢!"他大声说道."要知道,就算你能把自己越轨的行为瞒过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会小聪明.因为一般来说,做丈夫的都不愿意正视这一点.然而我不同.我是正视它的,而且始终正视它.你自以为能言善辩,就瞒过了我.可是,在过去这十六年间,你或许曾瞒掉过一点儿,但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过失,一次没有曾逃脱过我的眼睛.结果如何?结果,感谢我装糊涂,凡是你的朋友,从维尔福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没有哪一个不在我面前发抖.没有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一家之主看,我唯一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希望你能尊重那个头衔,实话说,他们中没有哪一个敢象我今天谈论他们那样来谈论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觉得我可恨,但我决不允许你使人觉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更不会让你有机会使我倾家荡产."
男爵夫人本来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但一听到维尔福的名字,她的脸立刻变得煞白,象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伸直了双手,象是要赶走一个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几步,象是要把他至今未知的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这样免得他再费力一步步地实施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因为他每次有所计划,总是不一下子显示出来的."维尔福先生!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刚尼先生,因他既不是位哲学家又不是位银行家,或许既是位哲学家又是位银行家,离家九个月之后,他发觉你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当他看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位检察官,同他斗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于是就忧愤交加地死去了.我很残忍.不但我容忍了这种事,而且还以此自夸,这也是我在商业上成功的原因.他为什么不杀了你却杀了他自己呢?很明显就是因为他没有钱.我的生命属于我的金钱.德布雷先生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让他对那笔损失也承担一份,我们就一切照旧.否则的话,就让他为那十七万五千里弗去宣告破产,并且不再露面象所有宣告破产的人一样.我承认,当他的消息准确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当他的消息不准确的时候,那么世界上比他好的人,就是要找五十个也不难的."
腾格拉尔夫人象生了根似地钉在了她所站的那个地方,但她终于竭力挣扎起来接受这个最后的打击.她倒在椅子上,想起了维尔福,同时也想起那顿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这几天来使她这平静的家变成人人议论的对象的那一连串不幸事件.腾格拉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尽管她极力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他一言不发,顺手把卧室的门带上,回他自己的房间了.当腾格拉尔夫人从那种半昏迷的状况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可怕的梦.
■第六十六章 婚姻计划
这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就是在德布雷到办公室去的途中照例来拜访腾格拉尔夫人的时间,他的双人马车并没有在前庭出现.约莫十二点半时,腾格拉尔夫人吩咐备车出去.腾格拉尔躲在一张窗帷后面,观察腾格拉尔夫人意料中的出门.他吩咐仆人,腾格拉尔夫人一回家就马上来通知他,但她到两点钟也没回来.于是他吩咐套马,驱车到下议院,在发言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从十二点到两点,腾格拉尔一直呆在他的书房里,拆开一封封的信件,堆叠起一个个的数字,他愈来愈觉得愁闷.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尔康蒂少校.少校还是象他往常一样地古板和严谨,他准时在前天晚上所约定的那个时间来访,来和那位银行家了结他的事务.腾格拉尔在开会的时候显得异常激动,攻击内政部比平常更猛烈,然后,当离开下议院钻进马车的时候,他告诉车夫他要到香榭丽舍大道二十号.
基督山在家,但他此刻正在和一个客人谈话,请腾格拉尔在客厅里稍等.在等候的期间,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衣的神甫,那个人无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没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径直向里面的房间走去.一分钟之后,那扇门又打开,基督山出来了."对不起,"他说,"我亲爱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也许您刚才看见他经过这儿了,他刚到巴黎.由于好久不见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会儿,劳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
"没什么,"腾格拉尔说,"这都怪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我自愿告退."
"请不要走,我还要请您坐一坐.您怎么啦?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我很为您担心!当一个资本家发愁的时候,就象彗星的出现一样昭示着世界上某种灾难就要发生了."
"近来我交了恶运,"腾格拉尔说,"总有坏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说,"您在证券交易所又栽了一个跟头吗?"
"不,从那儿我至少还能够得到一点补偿.我现在的麻烦是因为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银行倒闭."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闭的银行是雅格布.曼弗里那家吗?"
"一点不错.请您想想看,这位先生和我已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了,每年往来的数额达八九十万.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或拖延过日期......象一位王公大人一样爽快.嗯,我为他垫付了一百万,而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里付款却延期了!"
"真的?"
"这种倒霉的事是从未听过的.我向他支取六十万里弗,却没能兑成现金,被退了回来.除此之外,我手里还有他出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这个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员承兑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里去,可是一看,那位特派员竟然不见了!这件事,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使我这个月月底的光景够受的了."
"那么在那个西班牙事件里您真的损失惨重吗?"
"是,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咦,您怎么会走错路呢......象你这样的一个老手?"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错.她做梦看见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说,这是一种磁性现象.当她梦见一件必将发生的事时,她都会通知我.在这种信念上,我允许她去做投机生意.她有她的银行和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投机,输了钱.当然,她投机的钱是她自己的,并不是我的,可是,如您所知,当七十万法郎离开太太的腰包时,丈夫总是知道的.难道您没听人说起过这事吗?哼,这事已闹得满城风雨!"
"是的,我听人说起过,但详细情形却不了解.证券交易所里的事,谁都会懂得比我多."
"那么您不做投机生意?"
"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哪里还有心思投机呢?除了管家,我还不得不雇一个管账的和一个小伙计,至于这桩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罗斯先生回来的那个故事,男爵夫人恐怕并非是做梦吧.报纸上也谈到过这件事,不是吗?"
"那您相信报纸吗?"
"我?一点都不信,但是那忠实的《消息报》会是个例外,它所公布的都是准确消息......急报局的消息."
"对了,我就是对这弄不明白,"腾格拉尔答道,"可是卡罗斯先生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来自急报局的消息."
"那么说,"基督山说道,"仅一个月您就差不多损失了一百七十万法郎!"
"老实说,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确确损失了这么多."
"糟糕!"基督山非常同情地表示,"对于一位三等富翁来说这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打击."
"三等富翁,"腾格拉尔觉得有些受辱,"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基督山又说,"我历来把富翁分成三等......头等.二等和三等.凡是手中有宝藏,在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种国家里拥有矿产.田地.不动产,并且这种宝藏和财产的总数约为一万万左右的,我叫他们头等富翁.至于那些制造业或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负有某重任的总督,小国王公,年收入一百五十万法郎,总资产在五千万左右的,我就把他们叫作二等富翁.最后,那些把资产分散在各种企业上的小股东,靠他的意志或机遇赚钱,经受不起银行倒闭,经受不起时局急变,财产的增减单纯靠搞投机,受大鱼吃小鱼定律的支配,虚实资本约莫在一千五百万左右的,我称他们为三等富翁.我想您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是的!"腾格拉尔回答.
"那么,像这样再过六个月,"基督山平静地说道,"一个三等富翁就要完全绝望了."
"噢,"腾格拉尔说道,脸色变得苍白,"您讲得快啊!"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六个月吧,"基督山仍用他一贯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告诉我,您有没有想到:一百七十万的七倍几乎就是一千二百万?没有?嗯,你是对的,因为要是您能反省一下的话,决不会把您的本钱拿出来冒险了,因为本钱对于投机家来说,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样.我们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别人的华丽.......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但当他死了以后,只剩下了皮肉.同样的,当退出商场的时候,您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了五六百万的真本钱,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资产决不会超过他表面上的四分之一.这与铁路上的火车头一样,由于四周有煤烟和蒸气包围着它,才显得特别庞大.嗯,在您那五六百万真本钱里面,您刚刚已经损失了差不多两百万,这一定已经使您的信用和虚产也相应缩小,按我的比喻来看,您的皮肉已经裂开并流血了.要是照这样再重复三四次,就会致你于死地的.啊!您必须得千万小心才行,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需不需要钱?要不要我借些给您?"
"您这位计算家的话真令人失望,"腾格拉尔大声说道,并尽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并用种种乐观的念头来支撑着他自己."我同时还会有成功的投机买卖可以赚钱,我可以增加营养来弥补大出血造成的损失.尽管这回我在西班牙打了个败仗,我在的里雅斯特吃了次亏,但我的海军会在印度捕获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队会发现矿藏."
"好极了!好极了!但伤口依然,一遇损失便会旧病复发."
"不会的!我只做十拿十稳的交易,"腾格拉尔用江湖医生吹法螺的那种廉价的雄辩术回答说."想弄垮我那可得有三个政府垮台才行."
"喂,这种事也是发生过的呀!"
"那除非是泥土里长不出庄稼来!"
"请记住七年丰七年灾的那个故事吧."
"那除非是大海突然枯干,象法老王的时代那样.可现在海水还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样的不测,还可以把船只改换成车辆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基督山说."看来是我的失误,你应该是二等富翁才对."
"我想我应该得到那种荣誉,"腾格拉尔说着,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使基督山联想起画家们在画废墟的时候常常喜欢连带涂上去的那种病态的月亮."既然我们谈到生意上来了,"他又说,很高兴可以转变话题,"能否请您告诉我,我应该怎样面对卡瓦尔康蒂先生?"
"给他钱呀,如果他给你的票据依然信得过的话."
"这办法非常可靠!他今天早晨亲自拿来了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开给您,经您签字以后转给我的.那是可以凭票即付的,我当时就把四万法郎的钞票数给了他."
基督山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还有,"腾格拉尔又说道,"他还替他的儿子在我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
"我可以问一下他允许那个青年人用多少钱吗?"
"五千法郎一个月."
"一年才六万法郎.我预料到了卡瓦尔康蒂是一个吝啬鬼.五千法郎一个月叫一个青年人怎么去生活呢?"
"您知道,如果那个青年人想多要几千......"
"千万别透支给他,那老的可是决不肯认账的.您不太了解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气,他们是绝对的守财奴.哪家银行开的那封委托书?"
"哦,是福济银行,那是佛罗伦萨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并不是在说您会吃倒账,但我想提醒您,您必须得严守委托书上的条款."
"那么您是不信任卡瓦尔康蒂吗?"
"我?噢,只要他签字,我垫付六百万给他都不成问题.我只是指我们刚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
"虽然很有钱,他却是那么的平淡朴实!我一直当他只不过是个少校而已."
"您实在是恭维他了,的确如您所说的,他没什么风度.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也就觉得他是个又老又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不象东方的圣人那样大放光芒的时候,他们就象犹太老头子."
"那个青年人相对好一点."腾格拉尔补充说道.
"是的,或许有点神经质,但大体上来讲,他似乎很完美.我有点为他担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据说,您在我家里和他见面的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门旅行,身边总有一位非常严厉的家庭教师跟着,而且他也没来过巴黎."
"这些意大利贵族都是在本阶级内部互相通婚的,是吗?"腾格拉尔随随便便地问道,"他们喜欢地位相当的婚姻."
"当然罗,一般说来是这样的,但卡瓦尔康蒂是个有个性的人,他凡事都与别人不同.我认为他带着儿子到法国来,是为给儿子挑媳妇的."
"您这样认为吗?"
"的确如此."
"您听人谈到过他的财产吗?"
"那方面的事老是听人谈到,只是既有些人说他有几百万,可也有些人说,他连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您觉得怎样?"
"我不想来影响您,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那么,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些边关大将,这些节度使......您应该了解卡瓦尔康蒂曾统领过大军,坐镇过几个省.......他们的百万家产都藏在秘密角落里,只把这种秘密传给他的长子,再由长子一代代传下去,这样做的证据就是他们都干黄枯瘦,像共和国的金币一样,真是愈看愈像."
"当然罗,"腾格拉尔说,"另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连一寸地产都没有."
"或者可以说很少,除了他在卢卡的那座大厦以外,我就不知道还他有别的地产."
"啊!他有一座大厦吗?"腾格拉尔笑嘻嘻地说,"哦,那大厦倒值点钱."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给了财政部长,而他自己却住在一所很简单的房子里.哦!我以前早对您说过了,我觉得那人是吝啬鬼!"
"好了,别替他吹了."
"我几乎不认识他.我记得,我一生之中曾见过他三次.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说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谈到了卡瓦尔康蒂代他儿子所定的计划,还说卡瓦尔康蒂不想把他的财产再埋没在意大利了,意大利是个死地方,他很想找到办法到法国或英国来把他那几百万翻几个翻.请记住,虽然我极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对于这个消息的可信度我不敢保证."
"没关系,谢谢您给我介绍.他给我的顾客名单增光不少.当我把卡瓦尔康蒂的身份解释给我的出纳听的时候,他也会认为很荣耀的.慢,顺便问您一个问题,当他那种人给他的儿子娶亲的时候,是不是要分一点财产给他们呢?"
"噢,那得依情况而定.我认识一位意大利亲王,富有得象一座金矿,是托斯卡纳最高贵的贵族之一.假如他儿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愿,他就给他们几百万,假如他们的婚姻是他所不赞成的,他每月只给三十个艾居.如果安德烈的婚姻能够符合他的心愿,他或许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是三百万.譬如说,那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他就能在他亲家的银行里投资得点好处.要是那个未来的媳妇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见吧.卡瓦尔康蒂老头就会拿起钥匙,把他的小银库牢牢地锁上,于是安德烈先生就会像巴黎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靠玩纸牌和掷骰子来生活了."
"啊!那个小伙子会找到巴伐利亚或秘鲁的公主的,他娶的得是极其有钱的名门贵族."
"不,阿尔卑斯山那边的大贵族们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象朱庇特那样,他们喜欢跨族联姻.但是,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问这么多的问题,是因为您想跟安德烈联姻吗?"
"说老实话!"腾格拉尔说,"这桩投机生意看来前景不错,而您也知道我是个投机家."
"我想您该不是在指腾格拉尔小姐吧.您不想看到那可怜的安德烈被阿尔贝割断喉咙吧?"
"阿尔贝!"腾格拉尔耸耸肩膀说道,"啊,是的,我想,他不会怎么在乎这件事的."
"可他不是已经跟你女儿定亲了吗?"
"当然,马尔塞夫先生和我曾谈过这件婚事,但我觉得马尔塞夫夫人和阿尔贝......"
"您该不会说你们不是门当户对吧?"
"的确,我想腾格拉尔小姐并不比马尔塞夫先生差."
"这是毫无疑问,腾格拉尔小姐的财产将来不会少,尤其是假如急报局不再出什么错的话."
"噢!我并非仅仅指她的财产,但请告诉我......"
"什么?"
"您设宴为什么不邀马尔塞夫一家呢?"
"我请了的,但他推托说马尔塞夫夫人一定得去迪埃普呼吸海滨的新鲜空气,所以不能来."
"是的,是的,"腾格拉尔说着大笑起来,"那对她确实大有裨益."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青年时所呼吸的空气."基督山假装没有听到这句令他激动的话,让它溜了过去.
"但是,即使说阿尔贝不如腾格拉尔小姐有钱,"伯爵说,"您也不能否认他们的门第很高贵的吧?"
"他的门第的确高贵,但我的也并不差."
"当然罗,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一家有五世纪历史的贵族比起一家只有二十年历史的贵族来名声响亮得多."
"正是由于这个原故,"腾格拉尔带着自以为是讽刺的微笑说道,"我情愿要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而不要什么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并不认为马尔塞夫比卡瓦尔康蒂差."
"马尔塞夫!慢来,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说,"您也是个聪明人,不是吗?"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您懂家谱学?"
"略知一二."
"噢,瞧瞧我的纹章,它比马尔塞夫的更有价值."
"为什么?"
"因为,虽然我不是一位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的确是姓腾格拉尔."
"嗯,那又如何?"
"而他的姓却不是什么马尔塞夫."
"什么?他的姓不是马尔塞夫?"
"一点边儿都不沾."
"噢,说明白点好吗!"
"我这个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是货真价实的男爵.而他是自己对自己叫的伯爵,其实他根本就不是."
"这决不可能!"
"听我说,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是我的朋友,说得更准确些,是我过去三十年来的老相识.你知道,我竭力提高我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出身."
"那是一种非常谦逊或者说非常骄矜的风度."基督山说.
"嗯,我做公司职员的时候,马尔塞夫还不过只是个渔夫."
"他那时叫做......"
"他就叫弗尔南多."
"只是弗尔南多吗?"
"全名是弗尔南多.蒙台哥."
"您确信没错?"
"我觉得应该不会!我从他手里买过很多的鱼,知道他的姓名."
"那么您为什么想到要把令媛给他儿子呢?"
"因为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都是暴发户,后来都成了贵族,都发了财,所以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却从来都不提我."
"什么事?"
"哦,其实也没什么!"
"啊,是的!您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一件关于弗尔南多.蒙台哥这个人的历史来了.是我在希腊听到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总督有关系?"
"没错."
"这是一个迷,"腾格拉尔说,"我承认我愿以任何代价来查明它的真相."
"您真想这么做,是很简单的."
"怎么会?"
"您在希腊应该有交往的银行吧?"
"当然."
"那么在亚尼纳呢?"
"也有."
"那就好办了,写一封信给您在亚尼纳的交往银行,问问他们在阿里.铁贝林蒙难的时候,一个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的法国人曾扮演过怎样的角色."
"您说得不错,"腾格拉尔猛地站起来说道,"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肯定写."
"假如您听到有什么的确极其不名誉的事......"
"我一定让您知道."
"那么谢谢."
腾格拉尔急步冲出了房间,马上跳进了他的马车.
■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抛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先来看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她驱车由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然后穿过那条巷子.她的穿着非常朴素,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到哈莱路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摸出一块极厚的黑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帽子,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发觉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觉得很高兴.穿过了奈夫大道,那辆出租马车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车费便递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一会就进了高等法院的大厅.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人忙忙碌碌.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没引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有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迎上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在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之后,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通道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并在那儿写着什么.门打开了,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一直没有动;但等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一下子跳了起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和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坐了下来,因为她的心此时跳得非常厉害,差不多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让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说话,"夫人,我有很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谈话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深感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您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会比您更痛苦."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对,"他说道,此刻的他像是在朗诵他心里的念头,而不像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对,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人生之路上留下印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对: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都像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路上留下的痕迹是泪水凝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没想我此刻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再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离开这里,每当我看到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这儿.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认为我并非是罪人,同时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坐在罪犯的椅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问道.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我想,阁下,你未免对自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闪烁了一下."凡是热情的青年,都会经历过.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当我们沉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还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例子,并且用改邪归正来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次说起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做法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我们,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会责怪你们的,而且受非议愈多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因为我不是伪君子,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打击.我年轻时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的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可自那刻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磨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道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的东西,也往往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去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因此,人类的过失,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由于一时的兴奋.迷乱或恐惧,过失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原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我们事先却一点也看不到那种手段,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正好相反,女人很少吃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往往都被认为是别人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由别人造成的."
"可不管怎么说,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就算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厉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会使您受不了,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厉的打击了.可是......"
"可是什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足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起来,"还有什么路要走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糟透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图画,那也许更糟!"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惧怕,她张开嘴想大声呼喊,但那只到了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那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钻了出来,再次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脸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不过是碰巧!"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事!"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因为碰巧才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不幸的孩子,我连吻都没吻过他.我为他流过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他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离开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不,花丛底下根本没什么东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无需再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对!"
"您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是说: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不会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这两件东西!"
"根本没有!"腾格拉尔夫人吓得瞪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有!"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压根就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儿,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请告诉我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儿!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怜悯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一直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得知道."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着奄奄一息的时候,我,也怀着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可孩子生下来了以后,交给了我,他不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差点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阻止了她,紧握住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坑,匆匆地把那只箱子埋了.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就向我伸了过来,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透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当我恢复知觉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管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沉默.您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很难保守这个秘密,但我们还是守住了.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好象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才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的马车跟在担架后面.到了夏龙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六个月以后我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时,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确实已经嫁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那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出现在我的梦里,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马上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借口不愿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上签了字,这样我就得到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还没有一个人踏进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走进楼上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等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遭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人,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我,他也看到了我在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也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他会以此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应该不惜冒任何危险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清除掉.我应该抹掉所有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的房间里等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那个房间里我没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藏着的人.我似乎总是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在确定了没有人会看到或听到后,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觉得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多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经想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几乎要疯了.但我最终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发抖.我紧紧地抓住栏杆,我知道只要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朝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中央,我点着了它,然后继续朝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下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太害怕了,在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给自己壮胆.我似乎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检查树丛,然而什么都没发现.我四下里看了看,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叫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搅乱了.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已长得十分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草比较稀疏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十分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我一直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并尽量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我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依旧是那块石头.我于是站在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我仍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快窒息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道."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个刺客看到那只箱子,或许把那当成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现了真象以后,就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若是这样,我得等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去等."
"我的上帝!"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忽略了痕迹.我挖了一个二十见方.两米多深的大坑.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是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寻找.要是那箱子真的被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往小门去的路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里有什么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让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希望自己疯了,"维尔福说,"可是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非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那箱子当作一个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的.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但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就成立了.但一切都没能发生."
"那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打颤地问道.
"我们有可能会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惧的事情!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在一声尖锐的喊叫声中,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还活着!"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活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站了起来,并且带着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不过是猜想而已,我也可以猜想另外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着就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抽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理智,他觉得如果想平息当前这场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那个孩子是活着的,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他挖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到的,那么,掌握我们秘密的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自语.
维尔福也轻声地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个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如何费心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着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并且从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时,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会牵连一个亡命者的,也许在他觉察到他还活着之后,就把他扔在医院了."
"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探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被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H字.""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我的天啊,那孩子没死!"
"没死,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高兴死吗,阁下?那么告诉我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象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不厌其详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那个孩子领回去.那个女人所讲的情形完全正确,于是他们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装成查案,调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和警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她就失踪了."
"没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有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听着这一番追述,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叫."这就完了吗?"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未中断过搜索和调查.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有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促使我们行动的已不再是我的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和我们来往了."
"噢,人心难测,"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神?"
"我没注意."
"可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的是他放在我们面前的那些珍馐美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要是我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可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点,我才要求见您一面,跟您谈一谈,请您注意提防每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原谅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任何人."
"是的,是的,我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写日记吗?"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呓语?"
"我睡觉的时候像个婴儿一样,难道您都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可那声音小得甚至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什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星期之内,我就可以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又为什么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出了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恐怕就连伯爵听到了,都要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走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巷口,然后又在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着她.
■第六十八章 夏季舞会
在腾格拉尔夫人去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游马车驶进了海尔达路,穿过了二十七号大门,在园子里停了下来.一会儿,车门打开,马尔塞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肩膀走下车来.不久阿尔贝就离开了她,吩咐套马,在打扮了一番之后,就驱车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基督山的家里.伯爵带着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走出来迎接他.说来奇怪,伯爵这个人,似乎谁都不能与他亲近.凡是想和他结成所谓"知己"的人,都会遇到一重无法逾越的障碍.马尔塞夫本来是伸开着双臂向他奔过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不管对方的脸上挂着如何友好的微笑,他却只敢伸出一只手.基督山以他那不变的习惯,把那只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啊!"阿尔贝说,"我回来了,亲爱的伯爵."
"非常欢迎你回来!"
"一个钟头以前我才到的."
"从迪埃普来的吗""
"是,我是从的黎港来."
"啊,真的!"
"首先我就来拜访您."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种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
"唉!事情如何了?"
"您不该向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打探消息."
"我知道,但所谓的打探消息,我的意思是您为我办了什么事没有?"
"您委托过我办什么事吗?"基督山装出一种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阿尔贝说,"您就别装不知道了.人家说,人隔两地,情通一脉......嗯,在的黎港的时候,我曾感到一阵触电似的麻木.您不是为我做了一些什么事,便是在思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说,"我的确曾思念过您,但我还是要说,那股电流虽然或许是我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并不知道."
"真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非常简单,腾格拉尔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了一次饭."
"这我知道,正是不愿意碰上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
"可是同席的还有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
"说的是那位意大利王子吗?"
"别那么夸张,安德烈先生还自称子爵呢."
"那也只是自称,您是说?"
"是,他自称."
"那么说他不是子爵吗?"
"哦!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自称,我当然也就这么称呼他,人人也都这么称呼他."
"您这人真是太怪了!还有什么?您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儿吃过饭?"
"是的."
"还有所称的那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
"卡瓦尔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亲.腾格拉尔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难得的贵宾......德布雷.马西米兰.莫雷尔,还有谁呢,让我想想......啊!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提到我了吗?"
"一点都没提."
"那真糟糕."
"为什么?我记得好象您是希望他们忘了您的?"
"假如他们没有提到过我,我就可以确定他们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腾格拉尔小姐不在那些想念您的人里面,对您又有什么影响呢?不错,她或许在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要是她会想念我,那也只是象我对她一样的想念而已."
"这么说你们是互相讨厌?"伯爵说.
"听我说!"马尔塞夫说,"如果腾格拉尔小姐不让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经过正式婚姻手续来报答我的情谊,那对我可就再好不过了.一句话,腾格拉尔小姐完全能做个可爱的情妇,但做妻子,糟透了!"
"您就是这样看待您那位未来的太太的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这样说也许残酷,但这是真的,至少是实情.可是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因为腾格拉尔小姐肯定要做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说,一定会和我住在一起.在离我十步路之内对我唱歌.作曲或弹乐器的.想起来我就怕.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对于一位太太,老天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久的东西.一想到腾格拉尔小姐要永远和我生活在一起,即使隔得很远那也够可怕的."
"您太难伺候了,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哪些事?"
"找到一个象家母那样的妻子."
基督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望着阿尔贝,一边摆弄着那支华丽的手枪.
"那么令尊是很幸福?"他说道.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还很美丽,还很有活力,跟从前一样.要是别的儿子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住四天,他肯定会觉得枯燥.厌倦,但我陪了她四天,却比陪伴玛琵仙后或狄达尼亚仙后更满意.更宁和.更......我可以这样说吗?......诗情画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极致,您会使人人都发誓要过独身生活."
"正是为这个原因,"马尔塞夫又说,"知道世界上有完美的女子,所以我才并不急于娶腾格拉尔小姐.您有没有注意到,一种东西,当我们得到它的时候,它的价值就会提高?珠宝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在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彩就更灿烂了,但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却依旧被迫保留着较次点的,您知不知道那会多么让人感到痛苦?"
"真是欲壑难填哪!"伯爵喃喃地说道.
"所以,如果欧热妮小姐能理解我只是个需要怜悯的东西,她有几百万,而我连几十万都没有,那我就快活了."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曾经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贝继续说,"凡是怪异的东西,弗兰兹都喜欢.我想方设法要让他爱上腾格拉尔小姐,但尽管写了四封最具诱惑力的信,他都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的怪癖虽大,但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的那真诚的友谊,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就要送给别人."
阿尔贝微笑了."顺便告诉您一下,"他又说,"弗兰兹就要来了.但那个消息会让您感兴趣的.您不喜欢他,是吗?"
"我?"基督山问道,"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呢?我喜欢任何一个人."
"我也包括在这'任何一个人,里面了吗?那我得说声谢谢!"
"请不要误会,"基督山说,"我爱任何一个人就象上帝要我们爱我们的邻居那样.那是基督教意义上的爱,但我也有我极其痛恨的人.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吧.您是说他就要回来了?"
"是的,是维尔福先生召他回来的,维尔福先生显然想尽快地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正如腾格拉尔先生想看到欧热妮小姐早日出嫁一样.有一个长大了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一定非常为难,要是不把她们弄走,他们就象发烧一样,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下."
"可是伊皮奈先生不象您,他以极大的耐心承受了他的不幸."
"非但如此,他谈起那件事来时很严肃,正襟危坐,好象在谈论他自己的家里人似的.而且,他非常尊敬维尔福先生夫妇."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是吗?"
"我想是这样的.维尔福先生总是被看作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的人."
"那么,"基督山说,"总算有一个人不象可怜的腾格拉尔那样受您责难了."
"或许是因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儿吧."阿尔贝说着,大笑起来.
"说实在的,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您过于自负了."
"自负?"
"是的,来一支雪茄吧."
"那太好了.我怎么自负呢?"
"哦,因为您在这儿拼命为自己辩护说,要避开腾格拉尔小姐.但让事情自然发展吧,或许您不会率先退却的."
"什么!"阿尔贝瞪大眼睛问道.
"毫无疑问,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您履行婚约的.来吧,正正经经地说吧,您不想废除婚约?"
"如果能够,为此付出十万法郎我都愿意."
"那么您可以大大地高兴一番.腾格拉尔先生愿意出双倍价钱来达到这个目的."
"难道我真的这么幸福吗?"阿尔贝说,他的脸上依旧浮过了一丝的阴云."但是,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先生有理由这样做吗?"
"啊!瞧啊!您的骄傲和自私的心理显露出来啦.您可以用一把斧头去打击别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了一下,您就立刻畏缩了起来."
"不是,可在我看来,腾格拉尔先生似乎......"
"应该喜欢您,是不是,嗯?他的鉴赏能力并不高,他好象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判断吧."
"谢谢您,我知道了.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说错了......家父准备要开一次舞会."
"在这个时候开舞会?"
"夏季跳舞会很时兴的."
"即便不时兴,只要伯爵夫人一提倡,就会时兴起来的."
"您说得很对.您知道,这是清一色的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您能替我们邀请两位卡瓦尔康蒂先生?"
"哪天?"
"就在星期六."
"老卡瓦尔康蒂到那时已经走了."
"可儿子还在.您可不可以邀请小卡瓦尔康蒂先生?"
"我并不熟悉他,子爵."
"您跟他不熟吗?"
"不,我是在几天前才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对于他的事不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有把握."
"您可是请他到您的家里来吃过饭?"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热心的神甫介绍给我的,或许神甫受骗了.你直接去请他吧,别让我代你去邀请了,假如他将来娶了腾格拉尔小姐,您就会说是我搞的诡计而来和我决斗的.再说,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什么地方?"
"当然是指你们的舞会."
"为什么不去?"
"只有一个原因,您并没有邀请我."
"可我是特地为这项使命才来的呀."
"您太赏脸了,但我会有事情去不了."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排除一切阻碍屈驾光临了."
"哪件事."
"家母恳请您光临."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确实很吃惊.
"啊,伯爵,"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夫人跟我说得很直率,假如您没有那种我刚才提到过的远地交感的感觉,那一定是由于您身体里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的这四天里,我们除了您没谈论到任何人."
"你们在谈论我?蒙您们抬爱!"
"是的,那是您的特权,您是一个吸引人的话题."
"那么,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个话题吗?我还以为她的理智不会使她有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人的话题......家母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没有任何人能得出结论,您依然还是一个谜,所以您尽管放心好了.家母总是问,您怎么这样年轻.我相信,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做罗思文勋爵,家母却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或圣日尔曼伯爵.一有机会您就可以证实她的看法,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您有前者的点金石和后者的头脑."
"我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会全力应付各方面的对我的揣测."
"那么,星期六您会来?"
"我会到场的,既然马尔塞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难道腾格拉尔先生去吗?"
"家父已经邀请他了.我们会设法去劝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可能不会来."
"俗话说得好,'永远不要失望.,"
"您会跳舞吧,伯爵?"
"跳舞?"
"是的,您.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来说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不,我是不跳舞的,可是我喜欢看着别人跳.马尔塞夫夫人跳吗?"
"从没跳过,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谈谈."
"这是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我向您保证,您是唯一使她显示好奇心的人."
阿尔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走到了门口."有一件事我很后悔."走到台阶前,他阻止住阿尔贝说道.
"噢,是哪件事?"
"我跟您讲到腾格拉尔的时候,有些失礼了."
"完全相反,关于他,永远用同样的态度跟我说好了."
"那好!这我就放心了.顺便问一句,您认为伊皮奈先生什么时候能到?"
"最晚五六天也该到了."
"他什么时候结婚?"
"圣.梅朗先生夫妇一到他就立刻结婚."
"带他来见我.尽管您说我不喜欢他,可我向您保证,我倒是高兴能见见他."
"好的,伯爵."
"再会."
"星期六再会,到时我一定恭候,您千万要来."
"好的,我一定去."
伯爵目送着阿尔贝上了车,阿尔贝向他挥手道别.当阿尔贝踏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基督山转过身,看到了贝尔图乔.
"有什么消息?"他问.
"她去法院了."管家说.
"在那里停留了多久?"
"大约是一个半钟头."
"她有没有回家?"
"回家了."
"好,我亲爱的贝尔图乔,"伯爵说,"你最好现在去寻找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那处小产业."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这个命令正中下怀,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第六十九章 调 查
维尔福先生恪守着他的诺言,极力去调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么发现欧特伊别墅的历史的.他在当天就写信给了波维里先生(波维里先生已经从典狱长升为警务部的大臣),向他打听情报;后者请求给他两天的时间去进行调查,届时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报提供给他.第二天晚上,维尔福先生收到了这样的一张条子:
"基督山伯爵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威玛勋爵,他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行踪不定,目前在巴黎;另一个是布沙尼神甫,他是一个在东方广行善事,被当地人称誉的意大利教士."
维尔福先生回信吩咐严密调查这两个人的所有情况.他的命令立刻被执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份详密的报告:
"神甫已经到巴黎一个月了,住在圣.苏尔莫斯教堂后面的一座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上下两层,每层有两个房间.紧靠着的两个房间中的一间是餐厅,房间里有桌子一张,椅子数把,胡桃木碗柜一只;另一间是客厅,里面镶着壁板,没有壁饰.地毯和时钟.神甫显然只购置绝对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欢楼上的那个起居室,里面堆满神学书和经典.一个月来,他一直在看书,所以那个房间倒不象是起居室,而象是一间书房.他的仆人先要从一个门洞里望一望来访者,如果来者是他绝不认识或不喜欢的,他就回答说神甫不在巴黎......这个答复一般能使大多数人满意,因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论是否在家,不论在巴黎或开罗,神甫总要留下一些东西施舍给来访的人,那个仆人就用他主人的名义从门洞里把东西分散给人.书房旁边的房间是寝室.全部家具只是一张没有帐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只铺黄色天鹅绒厚垫的睡帽.
威玛勋爵住在圣.乔琪街.他是一个英国旅行家,许多钱都花在旅行上.他的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里逗留几个钟头,而且很少在那儿过夜.他有一个怪癖,就是尽管不讲法国话,但能写纯正的法文."
在检察官得到这些详细情况的第二天,有个人驱车到费洛街的拐角处下车,敲一扇深绿色的门,求见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仆人回答.
"这些话我不相信,"来客答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来说,是没有人会说自己不在家的,所以还是请你劳神去告诉布沙尼神甫......"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不在家啦!"仆人又说.
"那么,他回来时请把这张名片和这封盖过封印的信交给他.他今天晚上八点钟在家吗?"
"当然在.要是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门一样了."
"那么我今晚八点再来."来客说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晚上八点,那个人还是乘着那辆马车来了,但这一次马车停在了费洛街的街尾,而没有停在那扇绿门前面.他一敲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从仆人对他恭敬讨好的态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产生了意料之中的效果."神甫在家吗?"他问.
"是的,他在书房里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听差回答.来客走上很陡的楼梯,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桌子上有盏灯,灯罩很大,它把灯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间里其余部分相当黑暗.来客看见神甫穿着一件教士长袍,头上戴着中世纪学者常戴那种头巾.
"幸会,阁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吗?"来客问.
"是的,阁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过典狱长,现任警察总监波维里先生派来的?"
"很正确,阁下."
"负责巴黎治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阁下."来客犹豫了一下,脸有些红了.
神甫把眼镜架好,这副大眼镜不但把他的两眼,甚至连他的颧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来,并示意来客也就座."我听从您的吩咐,阁下."神甫带着很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我所负的使命,阁下,"来客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对使命的完成者,还是对作为这项使命的对象,都是机密的."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来客继续说,"总监早有耳闻,现在,他作为法官,希望能从您这儿知道一些有关社会治安的情况.为了了解这些情况,他委托我来见您.希望不要碍于友谊或人情而使您掩饰事实."
"阁下,只要您要了解的情况不至于给我带来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个教士,阁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交给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给现世的法庭."
"您别担心,神甫阁下,我们会尊重您的道德良心."
这个时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边的灯罩压得更低一些,而另外那一边就翘了起来,这样来客的脸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则仍在暗处.
"对不起,阁下,"警察总监的使者说,"灯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灯罩压低,"现在,阁下,"他说,"我在洗耳恭听,请您说吧!"
"我直截了当地说.您认识基督山伯爵先生吗?"
"我想您说的是柴康先生?"
"柴康!这么说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个地名,更确切地说,是一座礁岛的名字,不是一个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个人,我们就不必在字面上讨论了."
"这两个称呼绝对是同一个人."
"那么我们就来谈谈柴康先生吧."
"好的."
"您认不认识他?"
"我们很熟悉."
"他是谁?"
"一个富有的马耳他船商的儿子."
"我知道,报告上也这么说.但是,您知道,警务部对空洞的报告不会满意的."
"但是,"神甫温和地微笑着答道,"事实如此的时候,谁都必须相信......别人得相信,警务部也必须相信."
"但您敢肯定是这样?"
"您是什么意思?"
"阁下,我决非怀疑您的诚实,我只是问您,您对于这一点能不能确定?"
"我认得他的父亲柴康先生."
"啊,是这样."
"小时候,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船坞里戏耍."
"但他这个伯爵的头衔是如何得来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用钱买到的."
"是指意大利吗?"
"到处都可以."
"而他的财富,据大家说,简直是无限."
"哦,关于这点,"神甫说,"'无限,用得很恰当."
"他有多少财产?"
"每年有十五万至二十万里弗左右的利息."
"合情合理,"来客说,"我听说他有三四百万里弗呢!"
"每年二千万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万本金."
"可我听说他每年有大约四百万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轻信的."
"您知道那个基督山岛在哪儿吗?"
"当然,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经海道来的法国人,都知道基督山岛,他们都必须从这个岛的附近经过,看得到它."
"听说那岛是一个吸引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岩山."
"伯爵为什么要买下它呢?"
"为了要做一个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当伯爵,就必须有一处采邑."
"想来您听到过柴康先生青年时代的历险吧?"
"那个父亲?"
"不,我是说他的儿子."
"这我知道得不确切,那个时期我没有见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当过兵吗?"
"我记得好象他当过兵."
"是什么军种?"
"海军."
"您是神甫,他曾经向您忏悔过吗?"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个路德教徒."
"他是个路德教徒?"
"我说我想如此,我没有肯定,而且,我认为法国是有信仰自由的."
"当然,我们现在要知道的不是他的信仰,而是他的行动.我代表警察总监请求您把您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情况都告诉我."
"大家认为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因为他对东方基督教徒做出的杰出贡献,教皇曾封他为基督爵士......这种荣誉一向是只赐给亲王的.他还得到过五六种尊贵的勋章,都是东方诸国国王为报答他的种种贡献而送给他的纪念品."
"他戴那些勋章吗?"
"不戴,可他会引以为荣的.他说过他喜欢的是给人类的造福者褒奖,而不是给人类的破坏者犒赏."
"这么说来他是位教友派信徒了?"
"是的,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从不穿那种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什么朋友吗?"
"有,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那仇人呢?"
"只有一个."
"是谁?"
"威玛勋爵."
"他目前在哪儿?"
"他目前在巴黎."
"他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什么?"
"他可以提供给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处过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的住址吗?"
"大概在安顿大马路那一带,但具体街名和门牌号码我都不知道."
"您跟他关系不太好,是吗?"
"我爱柴康,而他恨柴康,所以我们关系不太好."
"基督山伯爵在这次访问巴黎之前,从没有到过法国?"
"对于这个问题,我完全可以打保票.不,阁下,他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因为半年以前,他问过我关于法国的情况.因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巴黎,我就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去见他."
"您是指安德烈?"
"不,他的父亲,巴陀米奥."
"阁下,我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凭人格.人道和宗教名义,要求您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
"您请问,阁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欧特伊买房子出于什么目的?"
"当然,他跟我说过."
"什么目的,阁下?"
"他准备建一所精神病院,象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办的那所一样.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病院?"
"听说过那地方."
"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事情."说完了这句话,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继续做他的研究了.来客不知是明白了神甫的意思,还是再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他站起身来.神甫送他到了门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来客说,"尽管人们都说您很有钱,但我还是愿意冒昧地捐献一些东西,请您代我施舍给穷人.您愿意接受我的捐款吗?"
"谢谢您,阁下,但是在世上我只把一件事情看得特别重,就是,我所施舍的必须完全来自我自己的经济来源."
"可是......"
"我的决心是不会更改的,但您只要愿意去找,总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舍的对象太多啦."神甫一面开门,一面又鞠了一躬,来客也鞠躬告辞.那马车出发了,这一次,它驶到至.乔琪街,停在五号门前,也就是威玛勋爵所住的地方.来客曾写信给威玛勋爵,约定在十点钟的时候来拜访.警察总监的使者到的时候是十点差十分,仆人告诉他说,威玛勋爵还没回家,但他极为守时,十点钟一定会回来的.
来客在客厅等着,客厅里布置得象其他一切连家具出租的客厅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一只壁炉,上面放着两只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挂钟,挂钟顶上立着一具张弓待发的丘比特像;一面两边都刻花的屏风,一边刻的是荷马盲行图,另一边刻的是贝利赛行乞图;灰色的糊壁纸;还有黑色饰边的红色窗帘.这就是威玛勋爵的客厅.房间里点着几盏灯,但毛玻璃的灯罩使光线看起来很暗弱,像是考虑到警察总监的密使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而故意安排的.十分钟以后,挂钟开始敲十点钟,刚敲到第五下时,门开了,威玛勋爵出现在门口.他的个子略高,脸上有暗红色的稀疏的髭须,脸色很白,金黄色的头发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是英国式的......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领蓝色上装,钉着镀金的纽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条紫花布的裤子,裤脚管比一般的要短三寸,但有吊带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会滑到膝头上去.他一进来,就用英语说:"阁下,您知道我不说法语的."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国的语言."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说法语,"威玛勋爵答道,"因为我虽然不讲这种语言,但我能听得懂."
"而我,"来客改用英语回答,"我也可以用英语谈话.您不必感觉不便."
"噢!"威玛勋爵用他的那种只有地道的大不列颠人才能懂得的腔调说.
密使拿出他的介绍信后,威玛勋爵带着英国人那种特有的冷淡的态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仍用英语说,"我明白,我完全明白您的来意."
于是就开始提问.那些问题和问布沙尼神甫的问题差不多.但因为威玛勋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不象神甫那样谨慎,显得随便而坦率.他谈了基督山青年时代的情况,他说伯爵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在印度一个小王国的军队里服役,与英国人作战;威玛就是在那儿第一次和他相见并第一次和他发生争斗.柴康在那场战争里,成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关在一艘囚犯船里,在途中他潜水逃走了.此后他就开始四处旅行,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希腊内乱的时候,他还曾在军队里服役.那次服役期间,他在塞萨利山上发现了一个银矿,但他的口很紧,把这件事瞒过了每一个人.纳瓦里诺战役结束之后,希腊政府局面稳定,他向国王奥图要求在那里开矿,国王就给了他.他因此而成了巨富.据威玛勋爵的意见,他每年的收入达一两百万之多,但那种财产是不稳定的,因为一旦银矿枯竭,他的财运也就到头了.
"那么,"来客说,"您知道他到法国来的目的吗?"
"他是来作铁路投机的,"威玛勋爵说,"他不仅是个老练的药物学家,同样也是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一种新的电报技术,他正在寻找门路,想推广他这个新发明哩."
"他的年支出有多少?"总监的密使问.
"不过五六十万法郎,"威玛勋爵说,"他是守财奴."
英国人之所以这么说显然是出于仇恨,因为他在别的方面指责不了伯爵,就骂他是吝啬鬼.
"您知不知道他在欧特伊买了所房子?"
"当然."
"您还知道些别的吗?"
"您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买那所房子吗?"
"想知道."
"伯爵是一个投机家,他将来一定会因为那些乌托邦式的实验搞得自己倾家荡产.他认为在他那座房子附近,有一个像巴尼里斯.罗春和卡德斯那样的温泉.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国人所说的那种'寄宿疗养院,.他已经把整个花园挖了两三遍,想找到温泉的泉源,但没有成功,所以他马上把邻近的房子都买下来.我憎恶他,我希望他的铁路.他的电报技术.他的所谓温泉会弄得他倾家荡产,我正在等着看他惨败,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失败的."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在英国的时候,勾搭我一个朋友的太太."
"您为什么不找他报仇呢?"
"和他决斗三次了,"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长剑."
"结果又如何?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膛.第三次,他给我留下了这个伤疤."英国人翻开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一处鲜红的伤疤,说明这是一个新伤."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可是,"那位密使说,"您似乎不能杀死他呀."
"啊!"英国人说,"我天天都在练习打靶,每隔一天,格里塞要到我家里来一次."
来客想打听的事情已完了,或者更确切些,那个英国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尽止于此了.警察总监的使者站起身告退,向威玛勋爵鞠了一躬,威玛勋爵也按英国人的礼数硬梆梆地还了一礼.当他听到大门关上的时候,他就回到卧室里,一把扯掉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他那暗红色的髭须.他的假下巴和他的假伤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牙齿.至于回到维尔福先生家里去的那人,也并不是警察总监的密使,而是维尔福先生本人.检察官虽然没有打听到真正令他满意的消息,但他已放心不少,自从去欧特伊赴宴至今,他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七十章 舞 会
这几天恰恰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尔塞夫伯爵在星期六如期举行了舞会.晚上十点钟.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像要下暴雨的样子,空中现在还飘浮着一层薄雾.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和极乐舞的乐曲,百叶窗的窗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令,因为天气好转,已决定在草坪上的天幕下举行晚餐舞会.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夜空已使草坪占了决定的优势.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习俗布置的,席面上摆满了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在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赘述.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宾客们陆陆续续到来,吸引他们的多半不是伯爵的地位显赫,而是伯爵夫人的优雅的风度.因为由于美塞苔丝的高雅的情趣,他们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称道,甚至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腾格拉尔夫人本来不想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去,因为前面说过的那几件事使她心神不安,但那天早晨,她的马车碰巧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在路上相遇.两部马车很自然地靠近来,他说:"马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您去不去?"
"不想去,"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不太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意味深长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出现,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去."于是两部马车就分道而驶了.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这会儿也来了.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她从一扇门走进客厅,正好美塞苔丝也从另一扇门出现在客厅,伯爵夫人立即派阿尔贝去迎接腾格拉尔夫人.他迎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打扮说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的胳膊并引她入座.阿尔贝向四下里张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吗?"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贝回答,"您难道竟忍心没有带她来吗?"
"别着急.她碰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就走在一起了.瞧,她们来了,两个都穿着白衣服,一个捧着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么......"
"您也找谁吗?"
"基督山伯爵晚上来吗?"
"第十七个了!"阿尔贝答道.
"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您是第十七个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伯爵真走运,......我可一定要祝贺他......"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像对我这样回答的吗?"
"啊!我真不应该,我还没有回答您.请放心,您能看到这位大人物.我们的运气够不错的."
"昨天晚上去歌剧院了吗?"
"没有."
"他也在."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没有什么惊世之举?"
"他能没有惊世之举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个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伊丽莎跳完舞以后,他把一只珍贵的戒指系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而她为了表示珍重这件礼物,在第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并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
"不来,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没人知道."
"行了,让我留在这儿吧,去陪维尔福夫人吧,看来她很想跟您谈话呢."
阿尔贝对腾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就走向维尔福夫人.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刚要说话."我敢跟您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道您将要说的是什么事."
"是吗?"
"如果我猜对了,您承认吗?"
"当然."
"用人格担保?"
"可以."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没有,或会不会来."
"完全错了.他不是我现在想的.我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兹先生的什么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他说了什么?"
"他发这封信时正启程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伯爵会不会到舞会上来."
"伯爵会来的,不会让您失望."
"他除了基督山以外还有其他名字,您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只是一个岛,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没听说过."
"那么,好,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位马耳他人."
"也是可能的."
"他父亲是个船主."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那么您就可以大出风头了."
"他在印度服过兵役,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他想在巴黎的欧特伊村创立一所温泉疗养院."
"哦!"马尔塞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大新闻!允许我讲给别人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并且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偶然发现的一些秘密."
"谁?"
"警务部."
"那么来源是......"
"是昨天晚上从总监那里听来的.您当然也明白,巴黎对于这种不寻常的豪华人物总是心怀戒备的,所以去调查了一下."
"好!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流民抓起来了."
"可不是,如果情况不是对他有利的话,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处境如此吗?"
"我想应该不知道吧."
"那么应该发发慈悲去通知他.他来后,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亮的英俊年轻人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尔贝和他握了握手."夫人,"阿尔贝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在欧特伊基督山伯爵那儿已经有幸见过这位先生了."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淡态度转身离去.这句话语,尤其是说这句话的那种口气,使可怜的莫雷尔的心揪紧了.但有一种补偿正在等候他.他转过身来,刚巧看到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一束毋忘我花正被慢慢地举到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无声的问候心领神会,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举到嘴唇上.他们像两尊活的雕像,矗立在大厅两端,互相默默地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热烈地狂跳.即使他们再多望些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这时基督山伯爵进来了.我们已经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相反他的衣着简单朴素,也没有什么新奇怪异的剪裁地方;更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衬托出一双有模有样的脚的裤子......吸引别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和他那漆黑的卷发;是那一双深邃.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清晰.非常易于表达高度轻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如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谁也不会有他这么富有表现力.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深刻含义,因为他常作有益思索,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无比的精明和刚毅.可是,巴黎社会的社交界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笔染上神秘色彩的巨大的财产,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他们的注意.
这时,他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熟人简单招呼,一面向马尔塞夫夫人走过去.她正站在摆放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经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见他进来,并准备好和他见面.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来.她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而伯爵同样以为她会和自己说话,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于是,在鞠躬之后,基督山就向阿尔贝迎过去,阿尔贝正张着双手走向他.
"您见过我母亲吗?"阿尔贝问.
"见到了,"伯爵回答,"但令尊我还没有见过."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会名流讨论政治呢."
"是吗?"基督山说,"那我倒没有想到.那边的那些先生都是社会名流?他们是哪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
"首先,有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晰蜴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对那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他胜利了.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士,但就此被晋封为军官."
"哦,"基督山说,"这个十字章是该给的,我想,要是他能再找到一节脊椎骨的话,他们就要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很有可能."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人是谁?他怎么会想出穿这样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共和政府委托大画家大卫给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设计了这种制服."
"真的吗!"基督山说,"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
"他在一星期前刚被公举为一位学者."
"什么是他的特长?"
"他的才能使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让母鸡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的脊髓."
"因为这些成绩,他成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
"不,是法兰西学院的."
"但法兰西学院跟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要说呢.看来好象是因为......"
"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推进了科学的发展?"
"不,那是因为他有非常挺秀的书法."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让他用针戳过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用茜草染成红色的母鸡以及被他挑过脊髓的那些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欲绝了."
阿尔贝大笑起来.
"那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第三个."
"啊!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个?"
"是的."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前一阵子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虽然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的死对头,但因为他所做的在制服问题上抨击朝廷的高尚行动,自由派在报纸上大大为他捧场,这使他们言归于好,而且据说马上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以什么入贵族院的?"
"他曾编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纪》报上发表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当选捧了五六次场."
"说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位很有意思的导游.请您现在帮我一个忙,行吗?"
"什么事?"
"这几位先生别介绍我认识,如果他们有这个想法,请您为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发现是腾格拉尔."啊!是您,男爵先生!"
"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腾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看重.我不象您,子爵,您很在意爵位是吗?"
"当然,"阿尔贝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即使没有男爵的头衔,却依然是位百万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能像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样终身持有,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近就宣布破产了."
"真的吗?"腾格拉尔说,脸顿时变得煞白.
"不会有错,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银行,但因为及时得到警告,所以就在一个月以前提出来了."
"啊,我的天啊!"腾格拉尔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他们的签字只剩下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太迟啦,"腾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啊!"基督山说,"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
"嘘!别说这些事情,"腾格拉尔说,然后,他向基督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瓦尔康蒂先生面前."说完之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年轻人走去.
阿尔贝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腾格拉尔也已去和小卡瓦尔康蒂聊天,暂时只剩下基督山独自一个.大厅里非常闷热,这当儿,仆人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人群里穿梭往来.基督山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不吃解暑的东西.马尔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伯爵,她看到他什么都没有吃,甚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那个动作.
"阿尔贝,"她问,"你注意过没有?"
"什么事,母亲?"
"我们请伯爵来赴宴,但他从没有接受."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午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尔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丝喃喃说,"他来以后,我一直都在观察他."
"真的吗?"
"是的,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伯爵对饮食是很有节制的."
美塞苔丝忧郁地微笑了一下."你再过去,"她说,"等下一次托盘送来的时候,务必请他吃什么."
"为什么,母亲?"
"听我的话."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走到伯爵身边.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她看到阿尔贝想劝伯爵吃些,但他却很坚持地拒绝了.阿尔贝回到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常不好.
"是吧,"她说,"拒绝了吧!"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家里吃些东西我喜欢,即使一粒石榴也好.或许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哦,不会的.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很明显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也许是,"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不像我们这么怕热."
"我想不是,因为他刚才还向我诉苦说,他感到热得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象玻璃窗那样把百叶窗也打开."
"可不是,"美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他是不是故意不肯吃东西."于是她离开大厅.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被打开了.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菟丝草的窗口,可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设在帐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所有的客人都欢乐地叫喊,每一个人都高高兴兴地享受着微风.这时,美塞苔丝重新出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她径直向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伯爵,别把这几位先生拖在这儿,"她说,"我想,他们可能都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太闷了,他们并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俏皮地说,"我们不愿意一个人到花园里去."
"那么,"美塞苔丝说,"我来领路."她转向基督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同去吗?"
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却几乎踉跄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丝.那一瞥的时间实际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觉得好象有一世纪那么久.他把他的胳膊递给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说得准确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那两旁石阶.在他们的后面,二十多个人高声谈笑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蜂涌进花园.
■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马尔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着,来到两旁都是菩提树,枝叶交错形成的拱廓.这条路是通向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吗?"她问.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感到美塞苔丝的手在颤抖."但您,"他继续说,"衣服那么单薄,只披一条纱巾,或许感到有点冷吧?"
"您知道我要带您到哪儿去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督山的提问.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拒绝您."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看,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丝,象要问她什么话,但她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于是基督山也不说话了.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靠工人控制温度代替太阳热量来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松开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爵,"她微笑着说,那是一种凄婉的微笑,让人几乎觉得她的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没法和你们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或许可以原谅我们北方不充足的阳光吧!"
伯爵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一步.
"您拒绝,是吗?"美塞苔丝的声音发抖.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美塞苔丝的手里的葡萄落到地上,她叹了一口气.邻近架梯上垂下一只美丽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温度焙熟的.美塞苔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么,吃了这只桃子吧."她请求道.
伯爵还是拒绝.
"怎么,又拒绝!"她的声音凄然,似乎在竭力控制哭泣."真的,您太让我痛苦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那只桃子,象紫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丝用悲哀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远的朋友."
"我知道的,"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并且在法国,永久的友谊就像阿拉伯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一样的罕见."
"但是,"伯爵夫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基督山,两手颤抖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得好像都喘不过气来似地说,"我们是朋友,是吗?"
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一样,好像浑身的血都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泪眼迷蒙,像要晕眩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答道."为什么我们不是呢?"
这个答复与美塞苔丝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远了,她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像呻吟似的叹息."谢谢您,"说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在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阁下,您真的见过很多的东西,旅行到很远的地方,遭受过很深的痛苦吗?"
"我遭受了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可是您现在快乐吗?"
"当然,"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过我叹息的声音."
"目前的快乐是否已经软化了您的心呢?"
"我过去的痛苦相等于我目前的快乐."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结婚!"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谁告诉您的?"
"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见您常和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女奴,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当作我的义女,因为她在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亲人了."
"那么您是一人独自生活了."
"我过着单身生活."
"没有女儿.儿子或父亲?"
"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过着没有一个亲人的生活?
"那不是我的过错,夫人.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年轻姑娘.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时候,燃起了战火.我以为她很爱我,会等着我,即使我死了,她也会忠守着我的坟墓.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嫁给别人了.这种事情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本是不足为奇的,也许我比旁人软弱,换了别人或许不会像我这样痛苦.这就是我的恋爱过程."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象只是为了喘一口气."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仍然保存这段爱情......人一生是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
"从没有!"
"从没有?"
"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
"是马耳他?"
"是的,马耳他."
"那么,她现在仍在?"
"我想是的."
"您宽恕了她使您遭受的种种痛苦吗?"
"是的,我宽恕了她."
"但不要只是她,您依旧还恨那些使您和她分离的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葡萄,散发香味.这时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点吧."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象以前这个问题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绝望地把葡萄扔进最近的树丛里."真是铁石心肠."她轻声说.基督山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针对他似的.
这时,阿尔贝跑了进来."母亲!发生不幸的事啦!"他喊道.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一下子从梦幻中醒来似的."你说是不幸的事?哦,当然."
"维尔福先生来了."
"为什么?"
"他来找太太和女儿."
"怎么了?"
"因为圣.梅朗夫人刚到巴黎,并带来了圣.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死去的.维尔福夫人正在兴头上,也许没有听清,或许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谨慎的样子,就全部猜到了.这个打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当场昏了过去."
"圣.梅朗先生是维尔福小姐的什么人?"伯爵问.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来促使她结婚的."
"啊.真的吗?"
"嗯,"阿尔贝说,"弗兰兹现在没人催他了,圣.梅朗先生怎么不也是腾格拉尔小姐的外公呢?"
"阿尔贝!阿尔贝!"马尔塞夫夫人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你在说什么呀?啊,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不该这么说话."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目光望着她,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恍恍惚惚但又充满爱慕的表情.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我们是朋友,是吗?"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顺的仆人."
伯爵夫人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楚走了.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擦拭眼泪.
"家母跟您有点不愉快吗?"阿尔贝惊异地问.
"正好相反,"伯爵答道,"您没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回到大厅里,瓦朗蒂娜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刚离开,莫雷尔不用说,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第七十二章 圣.梅朗夫人
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刚刚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虽然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例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大叠文件在他面前堆着,谁看了这一堆文件都会发怵,但这些通常还是难于满足他那强烈的工作欲.可是这一次,看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工作而是思索.门已经关上,他已吩咐仆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否则不许来打扰他.门关上以后,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考这一星期来的事情,那些使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息的事情.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下暗钮,取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精细,编的号码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私人笔记,都是关于他在政治上.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敌人们的记录.他们现在已达到惊人的的数目,他开始有点惊恐起来.这些名字虽然曾经显赫一时,却也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像是一个游客在到达顶峰以后,回头俯视脚下那些曾让他惊恐万状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悬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他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诵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不!"他喃喃地说,"没有哪一个我的敌人会辛辛苦苦地耐着性子等这么长的时间,直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整垮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
事实总会在人们的眼前升起,
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它虽然升起来,象一团磷火一样,但却会引人走入歧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某个教士,那个教士又对别人讲了.基督山也许从别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明真相......"但为什么?"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问."这和这位基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第一次来巴黎访问.为什么他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情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完全相同,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白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都没任何关系."
但维尔福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并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即使揭发出来,他也可以辩护否认;那突然出现在墙上的血字他并不十分顾忌;他真正急于发现的是,究竟是谁写了这些血字.为了使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他开始幻想起来.以前他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法去想那些事情,他深怕惊醒了那沉睡了这么久的仇人,现在他只为自己想象一幅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正在这时,一阵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从庭院里传来,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后面跟随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心主人.他打开门,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搭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来了,白发压在她黄色的前额上,她的眼睛周围刻满岁月留下的皱纹,那因悲哀过度而肿起的眼皮底下的眼睛几乎消失."噢,阁下,"她说,"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肯定要死了!"
突然她就倒进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啜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喧闹声,也赶来挤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站起来,向这位老太太也就是他的岳母奔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啦!您为什么这样伤心!圣.梅朗先生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他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已经麻木不仁了.
维尔福两手紧紧地缠在一起后退几步,喊道:"死了,这样突然?"
"一星期前,"圣.梅朗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后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圣.梅朗先生在此之初已经有好几天感到不舒服了.但是,想到可以看到我们可爱的瓦朗蒂娜,他顾不上自己正在生病,坚持起程.我们离开马赛十八哩路时,他吃了他常服的金定丹以后,就沉沉睡去.我觉得他睡得有点不正常,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他的脸色好像变红了,他的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剧烈.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也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他突然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惊叫,像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伤害似的,接着他的头猛然往后一倒.我马上叫车夫停车,我叫圣.梅朗先生,我给他闻我带的嗅盐,但都晚了,我是坐在一个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的."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吓傻了."您想必请医生了?"
"当时就请了,但是,已经太晚啦."
"是的,但至少他可以确诊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哦,是的,阁下,象是一种突发性中风."
"当时您如何办的呢?"
"圣.梅朗先生常说,如果他不是在巴黎死的,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看着遗体装在一具铅棺里,我自己先回了巴黎,棺材过几天才来.
"哦,可怜的母亲!"维乐福先生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一个打击以后,还得这么操持."
"上帝支持我,让我坚持了下来.并且,所办的那一切,换了他当然也会替我办的.自从他离开我以后,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我不可以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就没有眼泪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难受的时候,就可以哭出来.瓦朗蒂娜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能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觉得如要说瓦朗蒂娜去参加舞会了未免太残忍,所以他只说她的继母和她一起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立刻去,阁下!立刻去,我求求你!"
维尔福扶起圣.梅朗夫人,领她走到内室."您休息一下吧,母亲."他说.
侯爵夫人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强烈地想起她无限哀悼着的那个女儿来,她感觉她的女儿还活在瓦朗蒂娜的身上,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顿时老泪纵横,在一张圈椅前面跪倒,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让女佣人照顾好老夫人,而老巴罗斯则惶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没有比听到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人,更可怕了.当圣.梅朗夫人跪在地上,在那儿虔诚祈祷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尔塞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女儿和妻子.当他出现在舞厅门口时,看见他苍白的脸色的瓦朗蒂娜匆匆向他跑过来,说:
"哦,爸爸,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吧!"
"你的外婆刚刚到了,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这个年轻姑娘浑身颤抖地说.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他做得很及时,因为瓦朗蒂娜的头一阵晕眩,打了一个踉跄.维尔福夫人马上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搀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奇怪!"这不幸的一家人就这么走了,而留下笼罩着整个大厅的一片愁云.
瓦朗蒂娜发现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着她."诺瓦蒂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他低声告诉她.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她感到目前最需要她帮助的是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在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默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叹息.止不住的热泪,一切不可尽言.维尔福夫人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对这个可怜的遗孀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我还是走开的好,如果你允许的话,因为我在这儿好像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梅朗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瓦朗蒂娜轻语说,"让她走吧,但你要留下."
维尔福夫人走了,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噩耗惊得茫然无措,也跟着出去了.
现在来讲老诺瓦蒂埃,我们前面说过,诺瓦蒂埃听到家里的喧闹,就派他的老仆人去查看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就用机敏的眼光向他的仆人询问.
"唉,老爷!"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啦.圣.梅朗夫人到了,她的丈夫半路上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并没有什么友谊可言.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诺瓦蒂埃的头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伤心,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是瓦朗蒂娜小姐吗?"巴罗斯猜测道.
诺瓦蒂埃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这是您知道的,她参加舞会去了,因为她打扮得很整齐地来向您告辞过的."
诺瓦蒂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想看她吗?"
诺瓦蒂埃又作了肯定的表示.
"嗯,我去等着,他们已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她一回来就请她到这儿来.您是不是这样认为?"
老人又作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正如我们已说过的,所以,巴罗斯就去守在门口,把老人的希望转告瓦朗蒂娜.因此,瓦朗蒂娜在离开圣.梅朗夫人以后,就来看诺瓦蒂埃了.圣.梅朗夫人终因疲倦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摆了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最喜欢的.于是,那年轻姑娘离开床边去看诺瓦蒂埃先生.瓦朗蒂娜吻了一下老人,老人则带着无限爱怜的眼神望着她,以致她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然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吗?"
老人表示他想说的正是这句话.
"上帝啊,幸而我还有你,"瓦朗蒂娜答道,"我可怎么忍受呢?要是没有你的话."
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情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倦了.诺瓦蒂埃所需要的也不只是要看他的孙女儿.所以瓦朗蒂娜也走了,忧愁和疲乏使她看来象是病了.第二天早晨,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还躺在床上.她的烧并没退;相反的,她的眼睛里闪着忧郁的火花,好象是精神上正受着痛苦的折磨."哦,亲爱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吗?"瓦朗蒂娜看到外婆种种焦躁不安的症状,不由得惊叫.
"没有,孩子,不是的!"圣.梅朗夫人说,"但我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你差人去把你父亲找来."
"我的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谈一谈."
瓦朗蒂娜不敢违拗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工夫,维尔福走进来了.
"阁下,"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象是怕她的时间不够似的,"你写信告诉我说,已经为这个孩子在筹备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理想女婿是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夫人."
"他的父亲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伊皮奈将军吗?"
"正是."
"他不反感跟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结亲吗?"
"幸而我们的内战现在已经结束了,母亲,"维尔福说."他父亲逝世的时候,伊皮奈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并不了解,瓦朗蒂娜将来和他生活,即使不愉快,也能无所谓."
"亲事配吗?"
"各方面都配."
"他如何?"
"很得大家的称赞."
"为人温和吗?"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
瓦朗蒂娜在他们谈话期间,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梅朗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完这件婚事,因为我活不长了."
"您,夫人?""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惊呼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侯爵夫人说,"我必须催你赶紧办,这样,在她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给她祝福.我那可怜的蕾妮只剩下瓦朗蒂娜这条命根了,而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母亲."
"继母决不是母亲,阁下.但我们现在要谈的不是这,我们只谈瓦朗蒂娜的婚事.我们不要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迫,她的话似乎有点象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见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您的意见刚巧和我一致.但伊皮奈先生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瓦朗蒂娜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外公刚刚去世.您不会愿意我在这时候结婚吧?"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别理会那些陈络滥套,它们只会使优柔寡断的人延误建立他们的未来.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并没有因此减少了我的快乐."
"可是,确实应该考虑一下死者,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吧!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叮嘱他让我的孩子快乐,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会不会按我的嘱咐去做,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接着说,"将来如果他尽不到他的责任,我就从我的坟墓里爬出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抛开这过于激动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人一死就被埋入坟墓长眠不起了."
"哦,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下心吧."瓦朗蒂娜说.
"我告诉你,你错啦,阁下.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怖极了.我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我的身体,在头顶上飘来飘去.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拢了,再也睁不开.说来似乎不可能,特别是你,阁下,我眼睛闭着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的角落里,我看见,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瓦朗蒂娜尖声大叫起来."夫人,这是您发烧的缘故."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真的.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并且,象是恐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证明还不够似的,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移动......就是如今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外婆,那只是一个梦."
"那不是做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要拉铃的时候,那个影子消失了.我的婢女接着就举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
"鬼是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如果他的灵魂可以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来,这关系似乎更密切."
"哦,夫人,"维尔福不禁大为感动,"别去想那些伤心事了,您还要快乐地和我们一起.我们会永远爱你,尊敬您,我们会让您忘掉......"
"不,不,不!"侯爵夫人说."伊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到?"
"随时会到,大家正等他呢."
"很好.他一到,马上通知我.你们必须赶紧给我去请一位公证人来,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部转到瓦朗蒂娜帐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滚烫的前额上,不安地说,"您要吓死我吗?您在发烧,上帝啊,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大夫!"
"大夫!"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亲爱的外婆,您要喝什么?"
"跟平常一样,喝杯橙汁,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橙汁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因为说是鬼魂碰过这只杯子,所以她心里有些害怕.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反复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的床边.这个可怜的孩子说她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她自己看来也很需要.她的脸颊通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可怜的姑娘心想,如果马西米兰知道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之中几乎也成了一个敌人,他会有多么失望.不止一次她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并且要是马西米兰.莫雷尔的名字是叫阿尔贝.马尔塞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就会毫不迟疑;但莫雷尔只是平民,而瓦朗蒂娜知道他那心高气傲的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多么蔑视一切平民出身的人.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不过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它压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一切就都完结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消逝了.圣.梅朗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到了.通报的声音虽然极轻,圣.梅朗夫人却马上抬起头来."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去吧,瓦朗蒂娜,让我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可是......"
"去吧!去!"于是那年轻姑娘吻了吻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着眼睛走了出去.她在房门口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男仆,男仆告诉她医生已在客厅里等候着了.瓦朗蒂娜立刻跑下去.那个医生跟她家是世交,也是当代名医,也非常喜欢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瓦朗蒂娜降临这个人世的.他自己也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女儿担忧.
"哦,"瓦朗蒂娜说,"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我们等您等得急死了.但请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好吗?"
梅蒂兰是他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沉郁地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不错.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明摆着的是心里的烦恼,但除了劝你不要太胡思乱想以外,我看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瓦朗蒂娜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医术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因为他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我们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了解了."
"一无所知."阿夫里尼医生说.
瓦朗蒂娜强忍着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突发性的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婆从来没有和外公分离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必须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医生,我求求您,想办法救救她."
"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瓦蒂埃先生呢?"
"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仍是老样子,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一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说,"他非常疼爱我."
"谁能不爱你呢?"
瓦朗蒂娜忧郁地微微一笑.
"你外婆情况怎么样?"
"处于一种奇怪的兴奋状态,睡的时候不正常,昏昏沉沉.她今天早上硬说在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她自己竟能看得到,似乎是神经错乱了.她看见一个鬼走进来,甚至她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圣.梅朗夫人有幻觉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瓦朗蒂娜说,"她今天早上把我吓坏了,我甚至以为她疯了.您了解我父亲,他向来很坚强.可是他似乎也吓呆了."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的那些事情我也觉得非常奇异."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瓦朗蒂娜知道她外祖母现在独自呆在房间里."请上楼去吧."她说.
"你呢?"
"噢,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并且,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正如您所说的,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园里去转转,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去看她的外祖母了.而瓦朗蒂娜走下台阶.至于她喜欢在花园的哪一部分散步自然不必再说了.平时,她总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窈的走道.瓦朗蒂娜照旧在花丛间走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还来得及把自己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使她感到这种朴素的打扮,也是不应该的.她转身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当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那声音就更清晰了,她辨出那是马西米兰的声音.
■第七十三章 诺 言
果然是马西米兰.莫雷尔.自从前一天起,他一直愁眉不解.凭着情人们所特有的直觉,在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回来以后,他预料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准会发生那种与他和瓦朗蒂娜的爱情利害攸关的事情.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现实.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也不再仅仅只是一种不安的感觉.瓦朗蒂娜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因为以前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的,因此她到花园里来,纯粹是巧合,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心灵感应的奇迹.一听见莫雷尔喊她,她就向门口跑去."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带来了坏消息并且准备着再听到坏消息."
"这么说,这实在是座凶宅了!"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说吧,虽然现在这些悲哀也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全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我求求你,好好听着,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你办婚事."
"我一切都告诉你,"瓦朗蒂娜说,"我对你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可是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希望尽快办成,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痛苦地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视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可怕了,听自己所爱的姑娘平静地说出:'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决定了,几小时以后就要执行.但这无关紧要并且必须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么你明天就要和伊皮奈先生订婚吧,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来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发出一声惊喊.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谈论着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此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存在,瓦朗蒂娜,但现在我却不得不相信了.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觉得当时就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了,阿尔贝.马尔塞夫是第一个进来的,我还在心里竭力告诉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面又进来了一个年轻人,当伯爵喊:'啊!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的时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着.我的脸色或许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感到自己彻底垮掉了!"
"可怜的马西米兰!"瓦朗蒂娜喃喃地说着.
"瓦朗蒂娜,现在已经到了你答复我的时候了.要记住,生死都由你决定.你准备怎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着头,她方寸大乱,悲痛欲绝.
"听着!"莫雷尔说,"眼前的情况非常严重.迫在眉睫,而这种情况你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考虑到.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那些喜欢慢慢地用痛苦来消磨时间.用泪水来打发日子的人,才会干这种事.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逆来顺受在人世间,上帝无疑会在天上补偿他们.但那些有反抗意识的人,他们就决不会浪费一点宝贵的时间,他们会立即对命运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这话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发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瞪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外祖母以及整个家庭作对,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马西米兰?"瓦朗蒂娜问道."你所谓斗争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是不可能的!"莫雷尔吓了一跳.瓦朗蒂娜接着说,"你高贵的心灵,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忍受了这么长的时间,亲爱的马西米兰.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斗争,象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但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那万万不行!"
"您说得很有理."莫雷尔冷淡地说.
"上帝呀!你怎么会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恼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你的人的口气来对你说话的,小姐."
"小姐!"瓦朗蒂娜叫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明白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装着不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更不愿意让侯爵夫人伤心;明天您就要签订婚约,把您自己交给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诉我,否则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会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变得盲目的."莫雷尔回答,他那种沙哑的声音和攥紧的拳头说明他已越来越愤怒了.
"如果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莫雷尔,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我说'你错了,,你得给我出个主意呀."
"你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你的确要我给你出主意?"
"当然罗,亲爱的马西米兰,如果你的建议行得通,我就照你说的做,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坚贞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你的手给我,证明你原谅了我刚才发脾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盘旋.如果你拒绝了我的建议......"
"你建议我如何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西米兰答道,"也养得起你.我发誓在我吻你的额头以前使你成为我的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让我听了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说,"我带你到我妹妹那儿,她也可以做你的妹妹.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到乡下去住,等到我们的朋友们为我们说情,你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行."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西米兰,"她说,"这是个疯狂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拦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也就是说你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抗争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然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而死!"
"好吧,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我再说一遍,你说得对.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人变得盲目.而你能够根本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我谢谢你.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把你们套在一起的不仅仅只是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你自己的意愿,是吗?"
"马西米兰,你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瓦朗蒂娜说,"你又在用刀子刺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采用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你又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了.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设想别人处在我的处境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准备怎么做.我只想我和您认识已整整一年了,从我第一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所有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获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爱我的.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那么一天能得到您,我把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身来打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对一个赌徒这是平常的日常事情,他不仅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得干干净净,并且也可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输得干净."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觉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可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向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知道我的心,我让他作证,证明我确实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唉!"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再见,瓦朗蒂娜,永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你去哪儿?"那姑娘一面叫,一面从铁门的门洞里伸出手来,抓住马西米兰的衣服,从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是假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闯一条路,免得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坚贞的男子作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处境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之前,请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马西米兰."
年轻人哀愁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恳求你."
"您改变决定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姑娘叫道.
"那么永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竭尽全力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如此大的气力,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门洞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哦,别担心!"马西米兰站在离铁门几步以外说,"这是我命运多劫,我并不想叫别人为此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威胁你说去找弗兰兹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丧失理智的行为.弗兰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瓜葛.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可能他早已忘记他曾见过我.当你们两家准备结亲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弗兰兹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允诺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那么落到谁的身上呢,我吗?"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伤害的,自己所钟爱的女子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你身上吗,不幸的人呵,是你吗?"
"唯一有错的人是我,不是吗?"马西米兰回答.
"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回来吧,我恳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快乐呢."听着,亲爱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种和谐而悦耳的声音说,"像我们这种无愧于家人,无愧于社会,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像读一本书一样.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也不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虽然我不曾明说,不曾发誓,但是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你.你要抛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正确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离开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伶伶地一个人了.我的妹妹已经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兄弟,也就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已经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这样做:我要等到你正式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失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说不定弗兰兹先生会在那之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也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因此,我要等到最后一刻,当我悲惨的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信给我的妹夫,再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计划告诉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或者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毅然地,正如我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那样果断地结束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胳膊也垂了下来,两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然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是说你会活下去的,是不是?"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西米兰说,"但那不会牵涉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心安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她的手紧紧地压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西米兰!"她说,"马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在天上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样忍受痛苦地活下去,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会生活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出现了一种崇高的表情,她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女儿......我曾恳请.哀告.祈求,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告.我的眼泪.好吧,"她擦掉眼泪然后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去,我情愿含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永远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间?是不是立刻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脸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门的门洞向瓦朗蒂娜伸过去."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迫你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你只是出于同情心才命令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死去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说,"如果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在我伤心的时候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受伤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宁呢?他,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丢开父母,我愿意抛弃一切.哦,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啊,"瓦朗蒂娜哽咽着叫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记他了."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离开的.你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决定.我们一结婚,马上就把他接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能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前景不是绝望,而是幸福."
"哦!瞧,马西米兰,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说的本来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诅咒我.他是铁石心肠,他决不会饶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如果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求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能拖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
"愿意的,当然愿意.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决不能让婚礼成为事实,即使你被带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面前,你也一定要拒绝."
"对我来说,世界上最神圣的人是我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等着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心情得以放松了,"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可是如果他们不理你的恳求,假如你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兰兹先生来签署婚约......"
"那时我也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你不签约."
"来找你,我们一起逃.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这也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发现,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见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你说得很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呢."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探消息行了."
"我认得他."
"我也会想办法通知你,等我的消息吧.马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厌恶这桩婚事啊!"
"谢谢你,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旦知道要签婚约,就立刻赶到这个地方来找你.我可以帮助你很快地翻过这道墙,门口就有马车等着咱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我们先在那儿住下来,或者暂时隐居,或者仍参加社交活动,都随你的意思,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反抗压迫,我们绝不会象绵羊似的俯首贴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鸣来求饶."
"好,"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你说一句:马西米兰,我坚信你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你对你的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亲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可是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去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快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门的那一边.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强忍悲痛地就要离开.
"你会写信给我吗?"
"是."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莫雷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瓦朗蒂娜飞快地顺着来时的路跑开了.莫雷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摩擦树枝的声音,以及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才带着一种不尽感激的微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地被爱,然后他也走了.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约十点钟,当他正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短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短简的内容如下:
"眼泪.请求.祈祷,都没有用.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灵魂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象人一样的顽固,签订婚约的仪式已定在今天晚上九点钟举行.我只能遵守一项诺言,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遵守的,那颗心是你的.那么,请今天夜晚九点一刻,后门口见.
你的未婚妻
瓦朗蒂娜.维尔福
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不好了.昨天,她的发烧使她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又使她近于发狂.莫雷尔,你要好好对我,使我忘记我这样狠心地抛下她,是吗?今天晚上签订婚约,我想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又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见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仪式.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必将使那场仪式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快乐.弗兰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了他,从那次见面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因此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切,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强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信啊.他每读一遍,便重发他的誓言,发誓要使她幸福.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年轻姑娘,她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去爱呀!的确,她应该是他第一个最崇拜的人!她是一位皇后,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这样想,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远不够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西米兰,带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西米兰自己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小心会引起警察的注意.有时,他就禁不住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要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投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感到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的血液在沸腾,即使简单的问题,朋友的一声招呼,都会惹他心烦.他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却不知道书的内容;最后他把书本抛开,又坐下来考虑他的计划,把梯子和墙的距离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逼近了.凡是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表折腾得厉害,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到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因此,莫雷尔离开了密斯雷路,而当他走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这是莫雷尔通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于是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铁门门洞处,他的心怦怦直跳.从铁门的门洞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莫雷尔又在漫长等待中熬过了半个钟头.他不断来回张望,从门洞上张望也越来越频繁.他也时时谛听花园里的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的迹象.莫雷尔看一看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一会儿那只他已经听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已经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可怕的,分分秒秒的滴嗒声,都像是铅锤似的敲击他的心.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轻拂过的声音,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他颤抖地放好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织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如果没有意外,"马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的时间,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走来走去,并不时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一般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发现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心灰.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他的大脑中.说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条小径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送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叫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而变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寻,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含糊的低吟.最后,十点半的钟声又敲响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跳到那一边.现在他已经到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这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想下去,他没有退回去.他紧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穿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屋子的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火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灰暗的庞然大物.莫雷尔确信了一件事情.那时一片云挡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不时快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是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帘帷后面,这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无数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知道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般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惶恐不安.他神志昏乱,痛苦得几乎发疯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见一次面,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尔正想从树丛的边上尽量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虽然离得远,但因为顺风,他听得很清楚.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的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叫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平安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直到目前为止还不可揭底的谜.
月亮从那片挡住它的云后面出来,莫雷尔看见维尔福出现在阶沿前,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绅士.他们走下台阶,向树丛这边走过来,莫雷尔很快辨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后退,直到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阻住了他的去路,他才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降罪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像一个晴空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的伤痕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惩罚,那么,那座屋子到底是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加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好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惶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之后,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在等着您."
"哦!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您要告诉我什么?"
"我的朋友,这儿只有我们两个吗?"
"是的,没有别人.但您为什么要防范得这样周密呢?"
"因为我有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莫雷尔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们听到."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念道,他觉得自己也就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着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纪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健康."
十分钟以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忧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忧愁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杀人,但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也决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诧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现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走开的."
"您注意到了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吗?"
"我注意到了.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严重.您到达的时候,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几分钟了.第一次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四肢和脖子好角已经发硬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神色上知道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象的更可怕.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探她的脉搏,可您还没有转过头,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恐怖,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面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死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认为那是种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大家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您要告诉我什么?"
"急性痉挛和被植物中提炼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不久又倒下去了,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份量和意义,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
"您对我说话时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还是一个朋友呢?"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性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如果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也要迟疑一下,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里,我仔细观察着圣.梅朗夫人的痉挛发作.最后致死的症状,我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毒 死她的毒药的名字."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了没有?阵发性嗜睡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谁拿错了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您一定是在做梦!从您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怖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肯定是弄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可是......"
"可是?"
"可是我想并不是这样的."
"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吗?"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过我手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什么仇敌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因为她的死而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唯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瓦朗蒂娜.噢,如果我有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杀死,来惩罚我的心里让这样的念头存在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并没有提控任何人,我说那可能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这是一种误会.但无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声告诉您:您必须调查这件事."
"调查谁?如何调查?调查什么?"
"老仆人巴罗斯会不会弄错东西,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梅朗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的药怎么会拿给圣.梅朗夫人呢?"
"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病来说是良药,疯瘫便是其中之一.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最后的一种方法,给他服用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这个份量,对于诺瓦蒂埃先生的身体不仅丝毫没有不良影响,而且他也渐渐服惯了,但这个份量却足以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和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是有隔的,而巴罗斯从来没有走进过我岳母的卧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这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生,虽然在任何情况下,您的话在我来说象阳光一般明亮的指路灯,医生,虽然我如此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想起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在我的同行之中,您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这句话呢?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吧,我把我所看见的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们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可以找到残存的毒药吗?"
"不,不是毒药.我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可是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若这件事情是因疏忽引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如果是仇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样的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要请法院来验尸了.如果在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这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如果您希望验尸,并且如果您坚持要验尸,那我就照办好了.的确,也许我应该协助调查,我的职位使我有这种义务.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我的家里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能再允许这么多的谣言呢?还要因此丢丑.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会痛不欲生的!医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才做到这样的职位......是一定要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敌多极了.这件事一旦张扬出去,我的仇敌无疑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羞愧无比.医生,请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对您说了,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世故.医生,医生,就算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救人是医生最重要的天职.如果医学上还有可以救活圣.梅朗夫人的办法,我就一定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应该是活着的人.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吧.如果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别人把它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小心,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可怕的事或许不会就此而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尽了法官的本职!"
"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好的朋友."像是深恐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莫雷尔从树丛里钻出来,月光投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简直像是一个幽灵."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说,"但瓦朗蒂娜,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深的悲伤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轮流地看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帘帷的窗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不见了.无疑,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灭,只有一盏夜灯把那暗淡的光洒在帘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一部分惨白的光投射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他一向很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夹攻之下,他已处于混乱和亢奋状态,甚至产生了迷信的幻觉了.虽然他这样藏在树从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的混乱思想告诉他如此,炽热的心在重复这句话.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年轻人在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驱使之下,从躲藏的地方跳了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被姑娘发现时失声惊叫的危险,他三步并作两步踏过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过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树,跑到台阶前面,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瓦朗蒂娜没有注意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上,注视一片在空中悄然移动的银云.那片云像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亢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莫雷尔已穿过前厅,走上楼梯,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情绪激昂,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成全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发疯了.幸亏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里的情形象他描述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述对他的用处之大.他安全地到达了楼梯顶上,在那儿停了一停,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声为他引导了方向.他转过身来,看见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射,听到哭泣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在一张全幅盖着的白床底下,轮廊分明地躺着那具尸体.莫雷尔因为凑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来说特别触目.瓦朗蒂娜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抽泣着.那扇窗还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是心硬如铁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在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要使她窒息了.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显得更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可怖.莫雷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易动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缠着双手哭泣,他是无法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喊她,于是,瓦朗蒂娜抬起满脸泪痕的头,向他转过身来.瓦朗蒂娜发现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来说是不能感受的.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暗示这是她之所以不能赴约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带来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你是受欢迎的,假如这座屋子的门不是为死神而为你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发抖的声音说,"我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我很担忧,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见有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出现在他的心头,他好像觉得透过床单能够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僵硬的脖子和发紫的嘴唇."听见仆人谈话,"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的,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但是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没有生气.
"饶恕我吧,"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发现你的,别走!"
"如果有人要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体.
"伊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问.
"弗兰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咽气."
"哦!"莫雷尔带着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认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延迟下去.
"更增加我忧愁的,"姑娘说,像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她还要求那件婚事尽量地赶快举行.我的上帝!她本来是想保护我,可是事实上她也在逼迫我!"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过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嘴说.
"你怎么知道是医生呢?"瓦朗蒂娜惊诧地问.
"我猜的."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看着年轻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接着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下来,像是决定究竟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房间里来.莫雷尔躲在一扇门背后.瓦朗蒂娜还是一动不动,忧愁似乎使她忘记了恐惧.最后维尔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恐地望着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外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来,又说,"来."
"哪去儿?"莫雷尔问.
"到我外祖父的房间去."
"让我跟你一起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在这家里他是我的唯一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听从姑娘的建议."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动.你确信你比我头脑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亲爱的外婆,我本来应该守着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自己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只有很短的时间."于是她带着莫雷尔穿过走廊,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轻手轻脚地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碰到了刚才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快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了.
诺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在谛听每一个轻微的声音,眼睛盯着门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里顿时一亮.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眼光里立刻露出探询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匆忙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就死了,现在除了您之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比的怜爱.
"我应该把我的忧愁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西米兰的手走进来."请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神盯着莫雷尔."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她说,"也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他吧."
"是的."老人回答说.
"他们家的声誉是无可挑剔的,而马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是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认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西米兰说,"我爱他,并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逼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了我自己."
从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杂乱的念头.
"您喜欢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道.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而抵制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转到莫雷尔身上,象是在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在你外祖母房间里你还有一个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能不能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单独谈几分钟?"
"对."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愁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理解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他能理解,我们经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马西米兰,那微笑虽然带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了解."她说.
瓦朗蒂娜站了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吩咐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然后她温柔地拥抱了外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实他的确获得了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和一张纸,把它们都摆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阁下,请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如何地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计划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这幕场景真动人......这个外表上看起来似乎已经无用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而强健的情人的唯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莫雷尔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描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单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地位和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不时地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吧."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我已经把我们恋爱过程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再把我们的计策对您说吗?"
"行."老人表示.
"我们的决定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准备带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完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饶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不能这样做吗?"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决定?"
"不赞成."
"此外我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
"我要去,"马西米兰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我将要向他解释一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询问.
"您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的事情讲给他听.如果他是一个聪明高尚的人,他就会主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赢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爱;如果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爱我,并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他拒绝放弃,不论是由于嫉妒心或是自尊心,我就要和他决斗,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然后我就杀死他,否则就让他杀死我.如果我赢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杀死,我也能肯定瓦朗蒂娜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难以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感.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了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是"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一样的反对吗?"
"是的."老人表示.
"可是那怎么办呢,阁下?"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只能让事情任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明白了,"莫雷尔说,"我得等待."
"是的."
"但如果这样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会被迫屈服的.我到这儿来也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找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请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更好.您赞不赞成瓦朗蒂娜小姐把自己托付给我?"
"不."
"那您赞成我去见伊皮奈先生吗?"
"不."
"上帝哪!我们期盼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天,他就会这样微笑.在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总有些无神论的思想.
"要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是要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请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系在您的答复上了.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您肯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不容置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也许还得考虑.
"哦,万分感谢,但是,除非有一个奇迹使您恢复了讲话和行动的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姻呢?"
一个微笑使老人的脸变得精神焕发.这是一张肌肉无法动的脸在用眼睛来表现特别的微笑.
"那么我一定得等待?"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那个婚约呢?"
相同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能够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这么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虽然有了这种保证,但莫雷尔却仍然有点怀疑.一个瘫痪的老人作出如此许诺,实在有点让人无法相信,这也许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傻子因为不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力不能及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任重担,胆小的人常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了多少财宝,最贫贱的佃农,在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了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听从了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决地望着他.
"您还有什么意见,阁下?"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说明一遍,说我愿意心平气和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仍然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仅仅是说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
"需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马西米兰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重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重视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以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至于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听从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命令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必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顺从."但是,"他说,"阁下,您允许您的孙女婿,象您的孙女儿刚才那样吻您一下吗?"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会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刚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向老人鞠一躬,退了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瓦朗蒂娜刚才嘱咐过他在门外等候莫雷尔.他带着莫雷尔沿一条黑弄堂,走到一扇通向花园的小门.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到了那片苜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仍然等在那儿.他跳上马车.虽然各种情感搅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里却舒畅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了密斯雷路,回到卧室后便一头倒在床上,就像一个喝得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四章 维尔福家族之墓
两天以后,大约早晨十点钟的光景,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一长列丧车和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一直延伸到庇比尼路.在诸多马车里,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奇怪,看来象是刚从外地来的.那是一种带蓬的大车,车身是黑色的,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一.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离奇:圣.梅朗侯爵的遗体就放在这辆车子里,人们最初认为只来为一个人送丧,现在却要跟在两具遗体后面走了.圣.梅朗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心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应维尔福的社会声望而来的一批人,就有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得到通知,允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第二辆柩车装饰得极为华丽,马车一驶到维尔福先生家门口,里面的那口棺材就被搬进那辆柩车里.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选好了家墓,准备安葬他的家属,这两具尸体就葬在那儿.可怜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儿了,十年的分别,她现在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殡总是很爱激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目送着那壮观的行列送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以及信仰最坚定著称的老贵族.在一辆丧车里,波尚.阿尔贝和夏多.勒诺在议论侯爵夫人的猝死."去年我还在马赛见到圣.梅朗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呢.她身体极好,头脑很活跃,身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纪了?"
"弗兰兹告诉我,"阿尔贝答道,"她有七十岁了.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忧愁至死的,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得什么病死的呢?"波尚问道.
"据说是脑溢血,也许是中风,那两种病症是差不多的,是吗?"
"差不多."
"中风是不大可能,"波尚说,"我曾见过圣.梅朗夫人一两次,她身材瘦小,是一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象圣.梅朗夫人这种的体质,不可能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之,"阿尔贝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准确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兹,会获得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万里弗的收入."
"若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瓦蒂埃死的时候,他的财产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意志刚强的老爷爷,"波尚说,"就象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约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下葬.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位老国民议会议员,那个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您的帝国一是棵幼嫩的花草,由于生长得过于迅速,所以茎子特别脆弱.请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支柱,让我们调养好了气力再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战役.观念是不会灭绝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后,比睡着以前更加强劲有力."
"在他看来,"阿尔贝说,"观念和人似乎是同样的东西.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弗兰兹.伊皮奈怎么能守着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生活可怎么过?但弗兰兹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子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看作家庭的一分子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死得这样意外,而且这样迅速地接连到来,所以所有的人都很奇怪,但谁都没有疑心过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更没有人想过.大概一小时他们到达了坟地.天气温和而晦暗,很适于举行葬礼.在向家墓拥过去的那一群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车来的.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默默地沿着两旁水松对峙的那条小径走着,"你在这儿!"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说."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他的家里见到过你呢?"
"我不认识维尔福先生,"莫雷尔回答道,"可是我认识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兰兹上来了."时间和地点实在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贝说,"但我们不迷信.莫雷尔先生,请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环游过意大利.我亲爱的弗兰兹,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当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会明白,凡是我要说到友爱.机智.温和的时候,都会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尔迟疑了一会儿.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如果他热情地向他招呼,这未免太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眼前的形势,他勉强遮掩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兹一鞠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痛吧,是不是?"德布雷问弗兰兹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我甚至认不出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莫雷尔的心.那么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并且还和她说过话!这位高傲的年轻军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制止了破坏自己的诺言的心意.他挽起夏多.勒诺的胳膊向墓地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墓室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堂皇,"波尚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皆宜的宫殿.将来,到适当的时候,你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皮奈,因为你很快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员了.而我,像一个哲学家,希望有一间乡下小小的房子,在那些树底下盖一间茅庐,我不愿意在我自己的身体上面压上这么多大石头.临终的时候,我要把伏尔泰写给庇隆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百了.,说给我周围的人听.但是不要去考虑这些,弗兰兹,反正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兰兹说,"你这个人实在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对一切都采取讥讽的态度,而操持这些事务的人都有什么都不相信的习惯.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脱离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回你那颗友爱的心吧,在你到众议院或贵族院去的时候,可能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丢到什么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说,"生命是什么?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见室里的暂时的停留."
"我厌倦波尚."阿尔贝说,说着就拉着弗兰兹走开了,让波尚去和德布雷讲完他那通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建的,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尺,里面是隔开的,各自属于圣.梅朗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坟墓像是那种低级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层叠着.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简直是一张铭牌.但维尔福的家墓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先看见一间庄穆的前厅,墓室和前庭之间还隔了一堵墙,一扇门通向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门通圣.梅朗家的墓穴.在那里面,他们可以肆意宣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便情人们来这儿幽会,也不会妨碍他们.
两具棺材被抬进了右边的墓室,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台架上,只有维尔福.弗兰兹和少数几个极亲的人进到了那个墓穴里.
宗教的仪式都已经在墓前举行,并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开;夏多.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走同一条路,德布雷和波尚走另一条路.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在坟场门口等着.莫雷尔借口停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马车,他觉得他们将进行一场密谈,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祥之兆.在回巴黎去的路上虽然与夏多.勒诺和阿尔贝同坐一车马车里,但他们一路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道.
当弗兰兹快要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维尔福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什么时候都行,阁下."弗兰兹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吩咐,阁下.我们一同回去可以吗?"
"如果那不会打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的."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极烦躁.这种烦躁是有道理的.维尔福和弗兰兹回到圣.奥诺路.检察官不看他的妻子和女儿,匆匆地走进他的书房,让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初看也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合适,但我们是应该服从死者的旨意.圣.梅朗夫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误.您知道,死者的所有事务都已办理得一丝不乱,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梅朗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瓦朗蒂娜;昨天律师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以此详细地草定婚约.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非常悲伤,也许她还没有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恐怕......"
"瓦朗蒂娜最快乐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截断他的话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的遗嘱,那方面不会有什么障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兹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障碍,时间可以随您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实践我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福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婚约本来在三天前就可以签订.不要再等了,我们今天就能签订婚约.
"可是现在是在服丧期呀!"弗兰兹犹疑地说.
"请放心,"维尔福回答,"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在那三个月服丧期里,维尔福小姐可以到圣.梅朗去,住她的庄园,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个产业已经属于她了.在一个星期之内,假如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圣.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儿结婚.婚礼结束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而您的妻子则由她的继母陪她一同过完她的服丧期."
"就依照您的意见吧,阁下."弗兰兹说.
"那么,"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等,半小时以后,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厅里来.我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在分手之前我们先把婚约读一遍,签字以后,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那儿,给你们成婚."
"阁下,"弗兰兹说,"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我希望阿尔贝.马尔塞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可以参加这次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足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找?"
"我情愿自己走一趟,阁下."
"那么我希望您能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瓦朗蒂娜那时也能准备好了."
弗兰兹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门刚关上,维尔福先生就让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证人也都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能相信,瓦朗蒂娜犹如受了雷击,她四下张望寻觅救兵.她本来想到楼下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楼梯上碰到维尔福先生,维尔福挽住她的胳膊,把她领到客厅里去.在候见室里,瓦朗蒂娜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着那个老仆人.一会儿,维尔福夫人带着小爱德华到客厅来了.她显然也分担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乏.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膝头上,不时痉挛地把这个孩子紧紧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已集中在儿子身上了.过一会儿,他们听到有两辆马车驶进前庭.一辆是公证人的,一辆则坐着弗兰兹和他的朋友.这会儿,人都到齐了,瓦朗蒂娜的脸色煞白,太阳穴上浅蓝色的青筋隐约可见,不仅环绕了她的眼圈,而且延展到了她的脸颊,弗兰兹也深深被感动了.夏多.勒诺和阿尔贝相互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葬礼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悲惨.维尔福夫人坐在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并且因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子,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出她在想些什么.维尔福先生跟平常一样,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惯例,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兰兹."您是不是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他问道,虽然他知道并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正是,阁下."弗兰兹回答.
公证人欠了欠身."那么,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要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小姐的婚事,改变了诺瓦蒂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感情,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进行了转让.但我有必要补充,现在既然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在法律上可以宣判是无效的."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活着的时候,家父的遗嘱是不能更改的.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允许招惹一丝毁谤谗言."
"阁下,"弗兰兹说,"竟当着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这种问题,我深表遗憾,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财产数目,并且不论她的财产多少,总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维尔福先生联姻为荣,我所期望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里很感激他,两滴眼泪无声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除了在这方面蒙受了一部分损失之外,这一份出人意料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瓦蒂埃先生头脑不济的缘故.他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她嫁给哪一个人,他都会同样伤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直是诺瓦蒂埃先生忠实的侣伴,当她成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时候,就不能再时刻陪伴他了.家父的处境很不幸,由于他的头脑不济,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没法和他谈,我相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瓦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他肯定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掉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兹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房门突然打开,巴罗斯出现了."诸位,"他说,他的语气非常坚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的主人说话......"各位,诺瓦蒂埃先生希望马上和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谈一次话."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避免找错了人,把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诵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滑下来.瓦朗蒂娜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哑口无言,好像是一尊石像.阿尔贝和夏多.勒诺面面相觑着,比第一次更惊愕.公证人也呆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太可能的,"检察官说,"这个时候伊皮奈男爵不可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瓦蒂埃先生就是希望在这个时候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口气回答.
"那么,诺瓦蒂埃爷爷现在可以讲话啦."爱德华说,还是和往常一样肆无忌惮.可是,就连维尔福夫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乱成一片,客厅里的气氛变得非常沉穆.
"告诉诺瓦蒂埃先生,"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满足."
"那么诺瓦蒂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吩咐让人把他抬到客厅里来."
大家惊诧到了极点.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心里在感激上帝.
"你去看一眼,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瓦朗蒂娜急忙向门口走去.但维尔福先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兹说,"依我看,既然诺瓦蒂埃先生派人来找我,那么就应该由我满足他的要求.并且,我还没有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明显地很不安,"不必劳您大驾."
"饶恕我,阁下,"弗兰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我很想向诺瓦蒂埃先生证明,他对我的反感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不论他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要用我诚挚的情意来打消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他不理维尔福的话,站起来跟着瓦朗蒂娜走出去了;瓦朗蒂娜飞快地跑下楼梯,高兴得像一个落海的水手发现了一块可以救命的岩石一样.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夏多.勒诺和马尔塞夫又一次交换目光,愈来愈觉得莫名其妙了.
■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诺瓦蒂埃穿着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当他等待着的三个人进来以后,他看看门,他的跟班就马上把门关上.
瓦朗蒂娜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记住,"维尔福向她耳语说,"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推迟你的婚事,我不允许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红了红脸,但没有说什么.维尔福走到诺瓦蒂埃面前."您要求见见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拜见您,我相信在这次拜见以后,您就会知道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事多么没有道理."
诺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种目光使维尔福的血液立时冷却下来.他用眼睛向瓦朗蒂娜给了一个暗示,要她走过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来是谈得拢的,所以她就明白了他要的是一把钥匙.然后他的眼光落到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子的抽屉上.她打开那抽屉,找到一把钥匙.她知道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东西,她接下去又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转到一张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已被人漠视,以为里面不过贮藏着一些废弃的文件.
"是要我打开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老人说.
"打开抽屉吗?"
"是的."
"是靠边上的那些吗?"
"不."
"是中间的那个?"
"是的."
瓦朗蒂娜打开抽屉,拿出来一卷文件."是这个吗?"她问.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件一件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抽屉全都空了."她说.
诺瓦蒂埃的眼光转到字典上.
"好的,我明白了,爷爷."那青年姑娘说.
她指着一个一个字母的找.一直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开字典,一直到"暗隔"这个字.
"啊!难道抽屉里有暗隔吗?"瓦朗蒂娜问.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谁会知道这事?"
诺瓦蒂埃看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吗?"她问.
"是的."
"要我去把他叫来好吗?"
"是的."
瓦朗蒂娜到门口去叫巴罗斯.维尔福看得不耐烦到极点,汗水从他的前额流下来,弗兰兹呆站在一边.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祖父让我打开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面居然有一层暗隔,你知道怎么打开它,请你把它打开好吗?"
巴罗斯看着那位老人.
"听她的."诺瓦蒂埃睿智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个暗扭上按动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落下来,他们见到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缠着的文件.
"您要的就是这种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要我把这些文件转交给维尔福先生?"
"不."
"那么瓦朗蒂娜小姐吗?"
"不."
"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吗?"
"是的."
弗兰兹很吃惊,他向前走了一步."给我吗,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兹从巴罗斯的手里接过文件,眼光落到包皮纸上,念出来:
我去世之后,把这包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善保存,因为其中藏有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兹问道,"您希望让我怎么处理这卷文件呢?"
"那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检察官说.
"不!"诺瓦蒂埃迫切地说.
"您想让他念它一遍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老人回答.
"您明白了吗,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能把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说.
"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这可要花费一些时间."
"坐下吧."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瓦朗蒂娜依然站在她祖父身旁,弗兰兹站在他前面."念吧,"老人的眼睛说.弗兰兹撕开封套,在无比沉重的静寂中,念道:
"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的会议录."
弗兰兹停了一下."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福都一时无言可说,只有那老人的目光似乎明白地说道:"往下念."
"可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之后才失踪的呀."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接着念:
署名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声明:二月四日,接到了厄尔巴岛送来的一封信函,向拿破仑党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一直在圣上麾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当男爵,并赐以伊皮奈采邑一处,可据说他仍旧对拿破仑皇朝忠心耿耿.
所以有了一张条子送给了奎斯奈尔将军,邀请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条子上没有写明开会地点的街名及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要他在九点钟的时候作好开会准备,有人自然会来拜访他.历次的会议都在那个时候开始,直至到午夜.九点钟的时候,俱乐部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席告知他,这次邀请他赴会,有一个条件,就是他绝对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蒙住,保证绝不拉开绑带.奎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绝不想去知道他们所经的路线.将军的马车已经备好,但主席告诉他不能使用那辆车子,因为车夫如果可以用眼睛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么蒙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余了.'那么得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那么,您却如此信任您的仆人,甚至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交给他吗?,'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驾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那么我们还有另一个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我们以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前往的.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发的誓言,要把眼睛蒙住,他并不加以反对.路上,主席看见将军好像有动那条手帕的念头,就提醒他的誓言.'是的.,将军说.马车在一条通向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将军扶着主席的胳臂下了车,他不清楚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不过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踏上了二楼,走进了会议厅.
讨论已经开始.会员们由于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部出席.到了屋子中间,他们请将军解开他的手帕,他立即照办.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个社交团体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体里见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好像显得很惊讶.他们探问他的政治见解,他只是回答说,那封来自厄尔巴岛来的信应该已经告知他们了......"
弗兰兹中断自己朗读,说:"家父是保皇党,他们没有必要询问他的政见,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亲爱的弗兰兹先生,我敬重令尊也正因为这一点."维尔福说,"观点一致的人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老人继续说.
弗兰兹又接着念道:
"于是主席就让他说得更清楚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应该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什么事情.然后他们就把厄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那封信把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或许可以增加他们党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返回,并且说另有更详细的一封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属于马赛船商莫雷尔,船长对皇上十分忠心.在这当中,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兄弟一样带来的将军,始终隐约现出厌恶不满的态度.当读完那封信的时候,他依然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哎,,主席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要说吗,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刚刚宣誓要效忠路易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帝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出尔反尔了.,
这个答复再明显不过了,他的政见已经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国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认一位黜皇,而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驱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原谅我,诸位,,将军说,'你们也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要承认,因为他封了我做男爵和元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能获得这两项殊荣,归功于他的荣归祖国.,
'阁下,,主席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口吻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您说话要小心点,您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您的事情上,厄尔巴岛上的人是给欺骗了,而且我们也给骗了.我们对您的这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有着一种足可以使您留史的政见.现在我们发现我们错了.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忠于了我们要推翻的那个政府.我们并不勉强您帮我们什么......我们绝不勉强人参加我们中间来,但我们要强迫您做光明正大的行为,即使您本来不情愿那么做.,'您所谓光明正大的行为,就是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说出去,但我认为这样,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您看,我可比您坦白.,"
"啊,我的父亲!"弗兰兹又中断下来说."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谋杀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青年人瞥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洋溢着热烈的孝心,看上去非常可爱.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诺瓦蒂埃凝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还保持着他那种凛然威严的神气.弗兰兹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继续念道:
"'阁下,,主席说,'参加这次集会,是我们请您来的,不是强迫您来的.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您在答应这两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们并不愿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我们就不用这样小心以躲避警务部的监察了.您戴着一个假面具来这里找到了我们的秘密,然后又把那个假面具撕下来,要毁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让您那样去做,那未免太宽厚了.不行,不行,您必须首先起誓,您到底是效忠于现在当政的那个短命国王,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我是一个保皇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决定信守这个誓言.,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哗然;有几个会员显然已经开始用什么办法来让将军对他自己的鲁莽后悔.主席又站了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聪明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眼前这种状况的后果,您的坦诚已经告诉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何种条件.所以,您必须以您的人格发誓,绝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将军用手握着剑柄,喊道:'假如你们要讲求人格,第一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西.,'而您,阁下,,主席很镇静地说,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动您的剑,我忠告您.,将军略感不安地环顾四周:他并不让步,而集中了他的全部力量.'我不发誓.,他说.'那么您必须死.,主席平静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煞白.又一次环顾四周;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大氅底下摸索他们的武器.'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惊慌.这里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们在采取不得已的极端手段以前,先要尽量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都是叛徒,您抓住了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它交给我们.,这几句话之后,是一片含蕴深刻的寂静,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把门关上.,主席对守门的人说.跟着这句话的还是死一样的沉寂.之后将军往前跨几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在我发现只身处在一群暗杀者当中的时候,我必须为他考虑.,'将军,,大会主席用一种高贵的神情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人,那是弱者的特权.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不恰当的.听从我的忠告吧,发誓吧,不要再侮辱.,
将军的锐气又给主席的威势挫败了,他迟疑了一下儿,走到主席台前.'用什么形式?,他问.'我想这样:"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于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时间所闻的一切,绝不向任何人泄秘,如违此誓,甘愿身死.",将军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颤,好象大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然后他克制住那种很明显表露出来的厌恶感,说出那个他所要发的誓言,但他的声音如此之低,简直难以听清.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他照办了.'现在可以允许我退席了吗?,他说.主席站起身来,指定三个会员陪着他,先是蒙上将军的眼睛,然后和他一同走进马车.那三名会员之中,其中一个就是为他们赶车到那儿去的车夫.'您希望我们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再见到你们就行了.伊皮奈先生回答.'请您放明白点,阁下,,主席答道,"您现在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个人管个人,不要侮辱他们,否则要您自负后果.,但伊皮奈先生不听,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可以跟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为你们还是四对一.,主席叫住马车.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阶通到河边.'为什么你们在这儿停车?,伊皮奈问.'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没有得到体面的补偿之前,不再想往前走一步了.,'又想进行暗杀吗?,将军耸耸肩说.'别嚷,阁下,您是想让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而用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吗.您只身一人,对付您的也只一个人.您身上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有证人;这几位先生中有一位能听您命令.现在,您如果愿意的话,请摘掉您的蒙眼带吧.,将军把他眼睛上的手帕扯下来.'我终于能看清我的对手是谁了.,他说.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都走了出来."
弗兰兹又一次停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直到那时为止他父亲死时的详细情形仍还是一个谜,如今让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大声念出来,的确使人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气氛.瓦朗蒂娜紧攥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诺瓦蒂埃带着一种极其蔑视和高傲的神情看着维尔福.弗兰兹继续念道:
"我们前面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来,天气却很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杆的那一边让给他,便于他可以扶栏走下去.两个证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一段从石级到河边的路面上覆满了雪霜.其中一个证人到附近的一艘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光下检验武器.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就正如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剑比将军的短五寸,而且没有护手把.将军建议用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战一方,而且在他挑战的时候,每人本来就要都用他自己的武器.两个证人却极力要求抽签,但主席命令他们不要多说话.灯笼放到地上,两方敌手站好步位,决斗便开始了.灯光令两把剑看起来象是闪耀的电光,至于决斗的人,他们几乎看不清楚,夜色实在太浓了.伊皮奈将军本来被公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由于让对方逼得太紧,所以没能刺中他的目标,而跌了一跤.证人们认为他死了,但他的对手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刺中他,便伸手扶他起来.这种情形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倒惹怒了他,他朝他的敌手冲过去.但他的对手一剑都不曾虚发.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倒退;他觉得自己给逼得太被动,就再一次采取攻势.击到第三剑时,他又倒下了.他们以为他又是象上一次那样滑倒的.证人们见他倒下不动,就走过去想扶起他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触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是血.将军本来几乎已经昏死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了.'啊!,他说,'你们派了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主席并不作声,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拉起他的衣袖,把他手臂上受的两处伤亮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解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的第三处剑伤.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五分钟之后,伊皮奈将军死了."
弗兰兹读到最后这几句时,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几乎听不清楚他念了些什么,于是他停了停,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好象要驱散掉一片云;沉默一会儿以后,他又继续念:
"主席将剑插进他的手杖,转身走下石级;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脚步滴到白雪上.他刚走上石级顶,突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溅水声,那是扔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人们确认他确已死亡,就把他抛入河中.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冷箭所暗杀.为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项文件,以明真相,以备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的场面里的参与者可能会被诬蔑成蓄意谋杀或者别的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
杜香比
李卡波"
弗兰兹读完这件可怕的文件,瓦朗蒂娜激动得脸色发白,擦去了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发抖,他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意志坚定的老人."阁下,"伊皮奈对诺瓦蒂埃说,"这件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所有情况知道得这么详细,既然您好象很关心我......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您带给我的只有悲伤......请不要拒绝满足我唯一的要求,请告诉我那个俱乐部主席的名字,我至少也应该知道杀死我可怜父亲的究竟是谁."
维尔福不知所措地去摸门把手,瓦朗蒂娜向后倒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地知道了她祖父的答案,因为她经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疤痕.
"小姐,"弗兰兹转向瓦朗蒂娜说,"您和我一起儿来找究竟是谁让我两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
瓦朗蒂娜仍然哑口无言,一动不动.
"拉倒吧,阁下!"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没完没了了.那个名字是故意隐蔽掉的.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是何人,即便知道,他也不能告诉您,字典里可没有专有名词."
"噢,我多么痛苦呀!"弗兰兹喊道,"我所以还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至少可以知道是谁杀死我父亲的!阁下!阁下!"他朝诺瓦蒂埃喊道,"看在上帝份上,想想办法!想法让我知道吧!"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噢,小姐!小姐!"弗兰兹喊道,"您的祖父说他可以说出那个人.请帮帮我!帮帮我!"
诺瓦蒂埃看着那本字典.弗兰兹浑身神经质地颤抖着,抓过字典,把字母一个接一个背下去,一直背到M.背到那个字母时,老人示意说:"是的."
"M,"弗兰兹说.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动,但诺瓦蒂埃对每一个字都作出一个否定的表示.瓦朗蒂娜把她的头藏在自己的双手里.最后,弗兰兹指到"我"那个字上.
"是的."老人示意说.
"你?"弗兰兹喊道,他的头发一下子直立起来,"你,诺瓦蒂埃先生?是你把我的父亲杀死的?"
"是的."诺瓦蒂埃用威严的目光紧盯那个青年人答道.
弗兰兹软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溜之大吉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竟想杀掉那老人心里残留的一点点生命.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尔康蒂的进展 这时,老卡瓦尔康蒂先生已经回来,但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去服役,而是回到卢卡的澡堂的赌桌上,因为他过去就是那儿最忠实的顾客之一.他这次出门旅行,把用威严的态度扮演一个父亲所得到的报酬花得干干净净.他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证明文件都交给安德烈先生,确定后者的确是巴陀罗术奥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巴黎社交界本来就非常乐意接纳外国人,而且并不按照他们的实际身份对待他们,而是以他们所希望的身份对待他们,所以安德烈先生如今已很顺利地进入社交界.而且,一个青年人在巴黎所需要的条件是些什么呢?只要他的法语过得去,只要他一表人材,只要他是一个技巧很高的赌客,并且用现款付赌账,那就足够了.这些条件对于外国人和法国人其实并没有区别.因此,在两个星期之内,安德烈已得到了一个非常称心的地位.别人称他为子爵阁下,据说他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益;大家还常常说他父亲有一笔巨大的财宝埋藏在塞拉维柴的采石场里.至于这最后一点,人们最初谈起的时候还没有真把它当回事,但后来有一位学者号称他曾见过那些采石场,他的话给那个多少当时还有点不确实的话题增加了很大的确实性,给它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壳.
这就是我们向读者们所介绍过的当时巴黎社交界的情况.有天傍晚,基督山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腾格拉尔出去了;但男爵夫人邀请伯爵进去,他就接受了欧特伊的邀请.那次晚餐以后和后来那些事件发生以来,腾格拉尔夫人每次听仆人来通报基督山的名字,总不免要神经质地打个寒颤.如果他不来,那种痛苦的心情就变得非常紧张;如果他来了,那么他那高贵的相貌.那明亮的眼睛.那和蔼的态度以及那殷勤关切的态度,很快就驱散了腾格拉尔夫人所有不安的情绪.在男爵夫人看来,一个态度如此亲善可爱的人不可能对她心怀不轨.况且,即使是心术最不正的人,也只有在和她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才会起坏心,否则,谁都不会平白无故害人.当基督山踏进那间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的女主人的会客室的时候,欧热妮小姐正在那儿和卡瓦尔康蒂先生一起欣赏几幅图画,他们看过以后,就传给男爵夫人看.伯爵的拜访不久就产生了跟往常一样的效果;仆人来通报的时候,男爵夫人虽然稍微有一点手足无措.但她还是微笑着接待了伯爵.而后者只看了一眼就把整个情景尽收眼底.
男爵夫人斜倚在一张鸳鸯椅上,欧热妮坐在她身边,卡瓦尔康蒂站着.卡瓦尔康蒂一身黑衣,如同歌德诗歌里的主人公那样,穿着黑色皮鞋和镂花的白丝袜,一只很好看的雪白的手插在他那浅色的头发里,头发中间有一颗钻石熠熠生辉.基督山虽曾好言相劝,但这位爱慕虚荣的青年人却仍忍不住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上一只钻戒.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还不时向腾格拉尔小姐暗送秋波和乞怜叹息似地.腾格拉尔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冷淡.美丽和好讽刺.那种眼光和那种叹息,没有一次不经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些眼光和叹息象是落到了文艺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副盾牌,据某些哲学家考证说,好几次保护了希腊女诗人萨弗的胸膛.欧热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喧之后,立刻借故逃到她的书房里,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欢快的声音随着钢琴的旋律响亮地唱起歌来.基督山以此知道腾格拉尔小姐不愿意陪伴他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而宁愿和她的音乐教师罗茜.亚密莱小姐在一起.
此时,伯爵一面和腾格拉尔夫人说着话,装出对说话十分感到兴趣的样子,一面却特别注意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那种神情,那种倾听那间他不敢进门的屋子里传来的音乐的样子,以及他那种倾慕的态度.银行家不久就回来了.他的目光先是毫无疑问的落到基督山身上,而后就转到安德烈.至于他妻子,他用丈夫对妻子的那种礼仪向她鞠了一躬,而那种礼仪是未婚的男子们绝不能理解的,除非将来为有关夫妻生活而出版一本面面俱到的法典.
"难道小姐们没请您去和她们一起弹钢琴吗?"腾格拉尔问安德烈.
"唉!没有,阁下."安德烈叹了口气回答,这声叹息的含意比前面几次更明显了.腾格拉尔立刻向那扇门走去,并把门打开.
两位青年小姐并排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她们在共同伴奏,每人用一只手......她们很喜欢这样练习,而且已经配合得极其和谐.从打开的门口望进去,亚密莱小姐和欧热妮构成了一幅德国人非常喜欢的画面.亚密莱小姐多少有几分美貌,非常文雅......身材还算不错,就是偏瘦了一点,大绺鬈发垂到她的脖子上(那脖子有点太长了,就象庇鲁杰诺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样),眼神懒散.据说她的胸部很健康,将来有一天,会象《克里蒙的小提琴》中的安东妮那样死在唱歌上.基督山向这间圣殿急速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以前曾听到过许多有关亚密莱小姐的话题,但亲眼见她,这还是第一次.
"噢!"银行家对他的女儿说,"把我们都扔到一边了吗?"于是他就领那个青年人走进书斋里去,而且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安德烈进去以后,那扇门成为个半掩的状态,所以从伯爵或男爵夫人坐着的角度望过去,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但因为有银行家陪着安德烈,腾格拉尔夫人也就不再注意他们了.
不久伯爵就听到安德烈的声音,他在钢琴的伴奏下,高唱着一首科西嘉民歌.听到这个歌声,伯爵微笑起来,因为这使他忘记安德烈,想起贝尼代托.腾格拉尔夫人则向基督山夸奖她丈夫意志坚强,因为那天早晨他刚刚因为梅朗的商务失败而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这种夸奖确实是值得的,因为要不是伯爵从男爵夫人的口里听到这回事,或者用他那种洞察一切的方式去打听,单从男爵的脸上,他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哼!"基督山想道,"他开始隐瞒他的损失了,一个月之前,他自我吹嘘,"于是他大声说,"噢,夫人,腾格拉尔先生非常精明,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在证券交易所里把所有的损失都赚回来的."
"我看您也有这种错误的念头,和许多人一样."腾格拉尔夫人说.
"什么念头?"基督山问.
"就是以为腾格拉尔先生做的是投机生意,而事实上他从来也没做过."
"不错,夫人,我记得德布雷先生告诉我......等一等,他怎么啦?我有三四天没看见过他了."
"我也没看见他,"腾格拉尔夫人十分镇定地说,"但您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那是什么?"
"德布雷先生告诉您......"
"啊,是的,他告诉过我说,投机上的失败,您总是失败者."
"我向来非常欢喜玩那一套,我承认,"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现在可不玩了."
"那么就是您不对了,夫人.命运是确定的.如果我是一个女人,并且有福气成了一位银行家的夫人,那么不管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因为在投机生意上,您知道,完全是运气有好坏的问题......嗯,我是说不论我对丈夫的运气多么放心,我还是要弄一笔和他没有关系的财产,即使得瞒着他让旁人经手,也不管."
腾格拉尔夫人虽然竭力控制,仍然不禁脸红了一下.
"哦,"基督山好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惶恐的表情似地说,"我听说昨天那不勒斯公债使劲向上涨."
"我没买过那种公债,我从来没有买过那种公债,我们是不是在金钱上谈得过多啦,伯爵.我们象是两个证券投机商了.您有没有听说过命运之神在如何逼迫可怜的维尔福一家人吗?"
"什么事情?"伯爵说,显得茫然无知.
"圣.梅朗侯爵到巴黎来的时候,路上没有几天就死去了,侯爵夫人到巴黎以后,没几天也死了.您知道吗?"
"是的,"基督山说,"我听说过这件事.可是,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过的,'这是一条自然法则,他们的父母要死在他们的前面,他们哀悼他们的逝世,将来他们也要死在他们儿女的前头,于是又要轮到他们的儿女来悼念他们了.,"
"但事情不止这些呢."
"还不止这些!"
"不,他们的女儿原来要嫁给......"
"弗兰兹.伊皮奈先生.难道说婚约已经解除了吗?"
"昨天早晨,看来,弗兰兹已经谢绝了这种光荣."
"真的,是什么理由?"
"不知道."
"真是奇怪!这接二连三的不幸,维尔福先生怎么受得住呢?"
"他还是老样子......象一个哲学家一样."
这时候腾格拉尔独自回来了.
"哎!"男爵夫人说,"你把卡瓦尔康蒂先生扔给你的女儿了吗?"
"还有亚密莱小姐呢,"银行家说,"难道你还认为她不是人吗?"然后他转身对基督山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对不对?可他的确是一位王子吗?"
"我没有义务答复您,"基督山说,"他们介绍我认识他父亲的时候,说是一位侯爵,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伯爵.可是我想他似乎并不非得要那个头衔."
"为什么?"银行家说,"如果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能不维持他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不喜欢有什么人否认他的出身."
"噢!您是一个地道的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说道.
"可你看不出来你自个儿的问题吗?"男爵夫人说,"假如,碰巧,马尔塞夫先生进来了,他就会知道卡瓦尔康蒂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而他即使是欧热妮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让他进去."
"碰巧这两个字你说得对,"银行家说道,"因为他很少来这儿,如果真的来了,那才真是碰巧呢."
"他要是真的来了,见到那个青年跟你的女儿在一起,他会不高兴呀."
"他!你错啦.阿尔贝先生可不会赏我们这个脸,为他的未婚妻而吃醋,他爱她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呢.况且,他不高兴我也不在乎."
"但是,按我们现在这种情况......"
"对,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吗?在他母亲的舞会上,他只跟欧热妮跳了一次,而卡瓦尔康蒂先生却跳了三次,他根本不在乎."
仆人通报马尔塞夫子爵来访.男爵夫人赶紧站起来,想到书斋里去,腾格拉尔拉住她."别去!"他说.她惊奇地望着他.基督山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阿尔贝进来了,他打扮得非常漂亮,并且看起来很快乐.他很有礼貌地对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对腾格拉尔熟络地鞠一躬,对基督山则很亲热地鞠一躬.然后又转向男爵夫人说:"我能向腾格拉尔小姐问好吗?"
"她很好,"腾格拉尔赶紧回答,"她现在正在她的小客厅里和卡瓦尔康蒂先生练习歌喉."
阿尔贝保持着他那种平静和漠不关心的表情;他心里也许气恼,但他知道基督山的眼光正紧盯着他."卡瓦尔康蒂先生是一个很好的男中音,"他说,"而欧热妮小姐则是一个很棒的女高音,而且钢琴又弹得象泰尔堡一样美妙.他们合唱起来一定很美妙的."
"他们两个配起来真是非常美妙."腾格拉尔说.
这句话粗俗得令腾格拉尔夫人都面红耳赤,阿尔贝却好像没有注意到.
"我也算得上是一位音乐师,"那位青年说,"至少,我的老师常常对我这么说.可说来奇怪,我的嗓子跟谁都配不起来,尤其配不上女高音."
腾格拉尔微笑了一下,好像是说,那没关系.然后,很明显他很想取得效果,就说:"王子和我的女儿昨天大受赞扬.您没有来参加吧,马尔塞夫先生?"
"什么王子?"阿尔贝问道.
"卡瓦尔康蒂王子呀."腾格拉尔说,他坚持这么称呼那个青年.
"对不起,"阿尔贝说,"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这么说昨天卡瓦尔康蒂王子和欧热妮小姐合唱了吗?不用说,那肯定很悦耳.我很遗憾没有到场.但我没法接受您的邀请,因为我已经答应陪同家母去参加夏多.勒诺伯爵夫人主持的德国音乐会."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马尔塞夫又说,"我可以去向腾格拉尔小姐问好吗?"似乎这件事以前从未有过似的.
"等一会儿,"银行家拦住那青年说,"您听到那支婉转的小曲了吗?嗒嗒......真是好听得很.等一下,让他们唱完再说吧!好!棒!好哇!"银行家热烈地喝彩着.
"的确是,"阿尔贝说,"棒得很,没有谁比卡瓦尔康蒂王子更明白他祖国的歌曲了,'王子,是您称呼的,对不对?而即使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很轻易做上的.这种事情在意大利不算罕见.再说说那两位可爱的音乐家吧,您得款待我们一次,腾格拉尔先生.别告诉他们来了一个陌生客人,让他们再唱一首歌.听歌应该在小距离之外才有意思,不让人看见,也不要看见别人,这样就不会打扰唱歌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灵感全部释放出来,让他的心灵无拘无束地驰骋."
阿尔贝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令腾格拉尔十分生气.他把基督山拉到一边."您觉着我们那位情人怎样?"他说.
"他看上去多么冷淡!但您的话已经说出口了."
"是的,当然喽,我答应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而不是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即使阿尔贝跟卡瓦尔康蒂一样有钱,我也不会高兴地看到他娶她,他太高傲了."
"噢!"基督山说,"也许是偏爱让我盲目,但我能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是个很可爱的青年,他一定会使小姐很幸福,而且他迟早都会有点成就......他父亲的地位也很好."
"哼!"腾格拉尔说.
"那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我指的是过去......过去那种低贱的出身."
"但是一个父亲过去的生活影响不到他的儿子."
"那倒是正确的."
"来,别固执了,一个月以前,您很希望结成这门亲事.您知道我......我那时难过的要命.您是在我的家里碰到那个小卡瓦尔康蒂的,关于他,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可什么都一无所知."
"但我可知道一些."
"那么您是了解过了吗?"
"那还须得了解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物,不是一眼就可以知道的吗?首先,他很有财富."
"这一点我可不敢确定."
"但是您得对他负责呀."
"负责五万里弗......这是小意思."
"他接受过出色的教育."
"哼!"这次可是基督山这样说了.
"他还是一个音乐家呢."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乐家."
"我说,伯爵,您对那个年轻人可不太公平."
"嗯,我承认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您和马尔塞夫一家人的关系已经那么久了,我真不愿看到他这样来横插一脚."
腾格拉尔大笑起来."您真象是个清教徒,"他说,"那种事情可是天天发生的."
"可您不应该就这么毁约,马尔塞夫一家人都期望结成这门亲事呢."
"真的?"
"当然了."
"那么让他们来把话挑明吧,您可以给他父亲个暗示,您跟那家人的联系既然这样密切."
"我?您是从哪里看出来这一点的?"
"他们在舞会上够明显的啦.嘿,伯爵夫人,那位瞧不起人的美塞苔丝,那位傲慢的迦太罗尼亚人,她不是还挽住您的胳膊领您到花园的幽径去散了半个钟头的步吗?但她即使通常对最老的老朋友也是不轻易张口的.您愿不愿意负责去跟那位当父亲的说一说?"
"再乐意不过了,假如您希望的话."
"不过这一次得把事情明确地敲定.假如他要我的女儿,让他把日期定下来,把他的条件坦白出来.总之,我们或者相互谅解,或者干脆吵一架.您明白吧......不要再耽误."
"是的,阁下,这件事情我代您留意些就是了."
"我并不是说很情愿地在等待他,但我确实也在等待他.您知道,一个银行家必须遵守于他的诺言."于是腾格拉尔就跟卡瓦尔康蒂先生半小时前那样叹了一口气.
"好!棒!棒哇!"马尔塞夫模仿这位银行家的样子喝彩,因为这时一曲终了.
腾格拉尔开始有点疑心地望着马尔塞夫,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向他低语了几句."我就回来,"银行家对基督山说,"等一下我.我也许有一件事情要对您说."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机会,打开她女儿的书斋门.安德烈先生本来和欧热妮小姐一起坐在钢琴前,这时就像只兔子一样地惊跳起来.阿尔贝微笑着向腾格拉尔小姐鞠了一躬,而小姐则不慌不忙,用她往常那种淡然的态度还了他一礼.卡瓦尔康蒂显然十分狼狈;他向马尔塞夫鞠躬,马尔塞夫则竭力以最不礼貌的神情对待他.然后阿尔贝就开始赞扬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声,而且说,他听了刚才她唱的歌之后,他很后悔昨晚没能来参加.
卡瓦尔康蒂感到一个人站在一旁很尴尬,于是转过身去和基督山讲话.
"来,"腾格拉尔夫人说,"别再唱歌和讲好听的话了,让我们去喝茶吧."
"一起来吧,罗茜."腾格拉尔小姐对她的朋友说道.
他们走进隔壁客厅里.茶已备好.他们按照英国人的习惯,加好糖,把茶匙放在他们的杯子里,正要开始喝的时候,门又开了,腾格拉尔显然十分激动地走进来.尤其是基督山注意到了他的这种神情,就用目光请银行家解释原因."我派到希腊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腾格拉尔说.
"哦!哦!"伯爵说,"原来您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出去了."
"是的."
"国王奥图还好吗?"阿尔贝以最轻快的口气向他问道.
腾格拉尔并不回答,只是又向他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基督山转过头去,掩饰住他脸上那种同情的表情,但那种表情转瞬即逝.
"我们一块儿回去好吗?"阿尔贝对伯爵说.
"只要您乐意."伯爵回答道.
阿尔贝不明白银行家的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就转身去问基督山,说:"您见到他看我的那个样子吗?"基督山当然清楚得很.
"当然,"伯爵说,"但您以为他的目光里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
"我的确这么想,他说的来自希腊的消息是指什么?"
"我如何可以告诉您呢?"
"因为我认为您在那个国家派了情报员."
基督山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别说了,"阿尔贝说,"他来了.我去恭维一下腾格拉尔小姐的首饰,让她父亲跟您说话吧."
"如果您一定要恭维她,那么最好还是恭维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说.
"不,那人人都会说."
"我亲爱的子爵,您未免鲁莽得太过分啦."
阿尔贝含笑向欧热妮走过去.这当儿,腾格拉尔把嘴巴凑近基督山的耳朵."您的忠告太好了,"他说,"在'弗尔南多,和'亚尼纳,那两个名字后面,果然有着一段可怕的过去."
"真是的!"基督山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一切,但把那个年轻人带走吧.他在这儿让我有点受不了."
"他和我一起走.还要叫他的父亲来见您吗?"
"如今更有必要了."
"太好了."伯爵向阿尔贝示意了一下;于是他们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辞......阿尔贝对于腾格拉尔小姐那种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基督山又给了腾格拉尔夫人一番忠告,暗示她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应该对前途如何慎重计划.卡瓦尔康蒂先生恢复了他刚开始的态度.
■第七十七章 海 黛
伯爵的马刚驶到街道的拐角上,阿尔贝忽然转身向伯爵放声大笑......的确,他笑得声音如此之大,好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喂!"他说,"查理九世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之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如何?,"
"您指的是哪件事情?"基督山问.
"在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位敌手的样子."
"什么敌手呢?"
"嘿,问得太好了!什么敌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吧,子爵,安德烈先生并不属于我保护.起码,在他和腾格拉尔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形."
"如果那个青年人真的在这个方面要您帮助她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让他埋怨了.可所幸对手是我,他就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难道您以为他在准备求婚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腾格拉尔小姐讲话时那种浓情密意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气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明显地想向那傲慢的欧热妮求婚."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们喜欢您."
"事实可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正好相反,我是前后受夹击."
"前后受夹击?"
"没错,欧热妮小姐难得和我搭个腔,而她的密友亚密莱小姐根本就不理我."
"可她的父亲非常尊敬您."基督山说.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上扎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认那只不过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他却相信那是能杀死人的真家伙."
"嫉妒就是爱情."
"不错,可是我并不嫉妒."
"他恰恰在嫉妒."
"嫉妒谁?嫉妒德布雷吗?"
"不,嫉妒您."
"嫉妒我?我们可以打赌,到不了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证明给我看."
"您希望我给您证据吗?"
"正是."
"好!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尔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妥实地安排一下."
"是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极其谄谀地说,"您当然不愿意干这种差事了,我亲爱的伯爵?"
"我当然要干,阿尔贝,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阿尔贝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决定要我结婚的了."
"我决心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督山说."但说到德布雷,为什么我最近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
"吵架了."
"什么,与男爵夫人吗?"
"不,与男爵."
"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吗?"
"啊!这句话问得倒挺有趣!"
"您认为他起疑心了吗?"基督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里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
"是从刚果来的,如果您想知道答案的话."
"肯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可是我怎么知道巴黎丈夫的作风呢?"
"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可能处处都是一样,不管哪个国家的丈夫都可以作为全人类的楷模."
"那么腾格拉尔和德布雷之间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呢?他们好象很能互相了解."基督山用一样天真的口气说.
"啊!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的秘密了,可惜我不是当事人.当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成为那一家的成员的时候,您可以拿这个问题去问问他."
马车停住了."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我十分乐意."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用了,谢谢您,我吩咐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出来.他们进了屋.客厅里已火烛高照;他们走进去."给我们备些茶来,巴浦斯汀."伯爵说,巴浦斯汀不等待客人回答,转身就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放得整整齐齐的茶盘,像是我们在童话里所读到的从地底下跳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的富有......因为也许有人比您更加有钱,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大概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服侍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说话,一会儿,甚至一秒钟,马上可以办到.好像您在拉铃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知您想要什么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都随时准备好了似的."
"您这段话也许是对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我举个例子,您在喝茶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哦,我很喜欢抽烟."
基督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没到一秒钟,一扇暗门打开了,阿里拿着两支长烟筒进来,烟筒上已装上了上等的土耳其烟丝.
"真是神了!"阿尔贝叹道.
"噢,没什么,这其实很简单,"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平常我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起回家.我吩咐他的时候,他知道我为什么要吩咐他,并且由于他的国家都用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是只拿一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有理,不过确实只有您......啊!那是什么声音呀!"马尔塞夫于是把他的头歪向门口,里面传出一种吉他似的声音.
"说实在话,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命中注定是要听音乐的,您刚刚从腾格拉尔小姐的钢琴那儿逃开,又受到海黛的月琴的攻击."
"海黛!好动听的名字!那么,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叫海黛这个名字的女人吗?"
"当然有.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不很多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平常得很.这种名字就象你们称为纯洁.谦顺.纯真.腾格拉尔小姐那样常见."
要是能把这些话印在结婚请帖上该有多妙呀!"阿尔贝大笑着说.
"轻点儿,"伯爵说,"别这么大声,海黛或许会听到的."
"您觉得她会生气吗?"
"不,当然不."伯爵带着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么,她为人一定非常和善了,是吗?"阿尔贝说.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违逆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又开起玩笑来了.现在哪还有奴隶?"
"当然喽,因为海黛本来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为跟别人都不一样.基督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样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从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起码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值那个价钱.她在珠宝堆里出生,《一千零一夜》里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所拥有的一比,就显得微不足道."
"那么她肯定是一位公主?"
"您猜对了,并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本也这么认为.可这么显赫的一个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这个暴君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这是战神的安排,我亲爱的子爵,是造化捉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需要保密吗?"
"对别人要保密,对您却不用,您是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子爵,您不会张扬出去......您愿不愿意?如果您答应不说出去......"
"噢!我用人格担保."
"您了解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我父亲就是从他手下开始服役的呀."
"不错,我倒不记得那回事了."
"嗯!海黛与阿里.铁贝林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她是阿里总督的女儿?"
"阿坦克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在给您作奴隶?"
"是的,那当然是的."
"但她为什么会落得这个样子呢?"
"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把她买来的."
"真神了!我亲爱的伯爵,谁跟您在一起,谁就是生活在梦中了.从此时此刻起我也许可以提出一个轻率莽撞的要求,不过
"
"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过,有时甚至带她上过戏院......"
"怎么?"
"我想我也许可以冒昧地请您给我个面子."
"您什么要求都可以向我提出."
"好,那么,我亲爱的伯爵,可以介绍我见您的公主吗?"
"可以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立刻接受."
"第一是您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答应过您和她见面."
"好极了,"阿尔贝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一定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绝不能告诉她,说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服过役."
"这一点我也能发誓."
"这就行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对不对?我清楚您是一个非常讲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锣.阿里又进来了."告诉海黛,"他说,"我立刻就去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诉她,我希望她答应我介绍我的一个朋友和她见面."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注意,"伯爵说,"提问题别太直接,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假如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让我去问她."
"行."
阿里第三次进屋,掀开那张盖着门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尔贝表示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用手理了理头发,卷卷他的胡子,对自己的仪表觉着满意了之后,就跟着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进屋前又戴上了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仿佛一个前卫似的守候在门外;门口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看守着.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屋子里等候她的客人,这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冷静和期待的表情,因为除了基督山以外,这是她首次跟男人见面.她坐在房屋里一隅的一张沙发上,遵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像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用的是东方最华贵的镶花绸缎搭布置的.她的身边放着那只她刚刚抚奏的乐器;那种仪态,以及那种环境,让她显得非常可爱.一见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来,用她所特有的那种爱和顺从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走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嘴上.
阿尔贝仍旧站在门口,被那种罕见的美迷住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无法想象.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位年轻女郎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的相识,还是仇敌?"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同种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解救的那个人."
"您想让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谈话?"
基督山转向阿尔贝."您会说现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不会,"阿尔贝说,"古代希腊语也不会,我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懒,甚至都可以说更糟糕的了."
"那么,"海黛说,她说这话很明显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说话的内容,"那么我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如果老爷同意的话."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接着,又转身对阿尔贝说:"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现代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讲得很流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话和您谈话了,这大概会让您对她产生一种错觉."伯爵向海黛作了一个示意."阁下,"她对马尔塞夫说,"您虽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您再受欢迎不过了."这句话是用标准的托斯卡纳土语说出的,而且带着那种温柔的罗马口音,令但丁的语言听起来跟荷马的语言一样悦耳动听.然后,她又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在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年轻主妇吩咐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贝走得近一些.基督山和马尔塞夫把他们的椅子拖拉到一张小茶几前,茶几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这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巴浦斯汀先生,这个地方是不允许他进来的.阿尔贝不愿接受那个黑奴递给他的烟筒.
"噢,接着吧,接着吧!"伯爵说,"海黛几乎也跟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味道,而东方的烟草却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咖啡杯都已备好,此外还有一个灰缸,是为阿尔贝特设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习惯喝起阿拉伯饮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纤纤细手端起瓷杯,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嘴边,象个小孩子喝到吃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这时两个女人各端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放着果子露和冰块,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别制作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夫人,还有您,"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别介意我这副傻头傻脑的样子.我简直是不明白.我身居巴黎市中心,就在刚刚,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哗哗声和卖柠檬水的小贩铃铛的响声,可此时我觉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东方......并不是我见到过的东方,而是我在梦中所想象的东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说希腊语,那么您的谈话,加上我身边这种仙境般的境遇,就可以让我度过一辈子难忘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交谈,阁下,"海黛平缓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可以尽量让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贝低声对基督山说.
"随便什么都行.您可以跟她谈她的祖国和她幼时的回忆,或者,如果您高兴的话,也可以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阿尔贝说,"和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无聊了,我还是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况吧."
"那么请吧,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兴趣不过了."
阿尔贝转向海黛."您几岁时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五岁时."海黛回答.
"您还记得您的祖国吗?"
"在我闭上眼睛苦想的时候,我好像又看到了那里所有的一切,灵魂跟肉体一样也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遗忘,而灵魂见过的东西则是永不会被忘记的."
"对于往事的回忆您能上溯到什么时候呢?"
"我刚能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叫凡瑟丽姬,是'忠贞,的意思,"这位姑娘自豪地昂起头说......."我的母亲,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到街上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施舍钱给穷人,就等于还债给主,,在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她不告诉我父亲,派人把钱送到修道院,发放给囚犯."
"您那时候多大?"
"三岁."海黛说.
"那么您在三岁的时候,记住了那么多事情吗?"阿尔贝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贝轻声对基督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告诉我,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许她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会不偶尔提到他,如果我们的姓能从两片这么迷人的嘴唇里讲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出我会多么的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黛,脸上是一种提醒她分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说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说出他出卖你们的过程."
"您在告诉她什么?"马尔塞夫小声说.
"我再一次提醒了她一次,说您是一位朋友,对您她不必隐讳什么."
"那么,"阿尔贝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虔敬的巡礼是您回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哪一件事呢?"
"噢,回忆起这些就好象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下,颤动的枝叶倒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上.在那棵最古老和枝叶最茂盛的大树下面,坐着我父亲,他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摆弄着他那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或是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着钻石的弯刀和刀柄.不时有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那些事情并不关心,而他总用相同的口气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小说里,"阿尔贝说,"可我却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事情,真是奇妙极了.您的眼睛既然习惯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那么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如何呢?"
"我觉着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海黛说,"而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真实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不成熟的记忆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好象它总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中,有时灿烂辉煌,有时却阴森惨淡,那得看我的眼睛看见的是我那美丽的故乡.还是我受苦遭难的地方了."
"这么年轻!您对于痛苦,难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经了解到它的含义了吗?"阿尔贝说,不自责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黛看着基督山,伯爵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说下去."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海里的印象是最难忘的,除了我刚刚向您说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时的回忆就都是令人难过的了."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我向您担保,倾听您叙述."
海黛抑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这句话."那么您希望我继续讲我其他的那些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样做."阿尔贝回答.
"那好!我刚四岁时,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被我的母亲惊醒了.我们那时住在亚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床上抱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见到她哭,就跟着大哭起来.'别哭,孩子!,她说.在别的时候,不管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总是要任着一股孩子气哭个尽兴,把我的悲伤或者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次,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强烈的恐惧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着我急忙地向前走.我到那时才看到我们正从一座宽大的楼梯往下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所有佣人,他们背着箱子.包裹.首饰.珠宝和成袋子的钱币,都仓皇地从那座楼梯向下奔.跟在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都拿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就晓得的那种服装.您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摇摇头,只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在这一大队的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还是清楚的......至少我应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楼梯的墙壁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跳跃着,仿佛一直跳到上面那个穹形的屋顶.
"'快!,走廊一头儿有一个声音说.这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对它低下了头,就好像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而我,我听到了这个声音时也发起抖来.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他身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用手扶着他喜爱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大家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着他那散乱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著名的人物,"海黛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浑身颤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自豪和庄严得无以形容,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何竟吓了一跳;他好像觉着在海黛那一对亮晶晶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在欧洲曾经轰动一时,而她此时就象是一个招魂的女巫,把那个血淋淋的鬼魂又叫了出来.
"没过多久,"海黛说,"我们就不再往前去,我们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抱在她气喘喘的胸怀里.不远处,我看到了父亲,他正着急地环顾.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台级通到水边,台级下面有一只小船飘在水面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看见湖的中心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水寨.这个水寨在我看来好像相当远,也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我们踏上那只小船.我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在我侧身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包着我们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都仍然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后撤.他们都跪在大理石台阶最下面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时,可以用另外三级当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驰.'船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呢?,我问母亲.'嘘!别出声,我们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要逃呢?......他可是万能的,以前总是别人逃避他,他经常说:'他们恨我,但他们也害怕我!,
"但这次真的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劳苦不堪......"
说到这里,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叙述过程中,基督山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这位年轻女郎于是又往下讲,但讲得很慢,像是一个讲历史的人特意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贝说,他对这一段追述非常注意,"您刚才说过,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经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拿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个时候,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撤走到他以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躲避灾难的寨子里去."海黛继续说.
"这位法国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基督山迅速地和这位年轻女郎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动作阿尔贝丝毫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但如果能记起来的话,我就会告诉您."
阿尔贝差点都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督山缓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不满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不出声了.
"我们当时就朝这个水寨划过去.我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刻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一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以下,还有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窟,我母亲.我还有女仆们都被带到那儿.这里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有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刚才跟您提到的那个人.他的任务是昼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系着一支燃烧的火绳,他已接到旨令,只要我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这些都炸掉......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对于我,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年轻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郁的眼光.不管将来死神何时召唤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样.我无法告诉您我们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那时,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到底意味着什么.有时,当然这种机会很少,我父亲会把我的母亲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当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气氛阴郁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哭丧着的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看不到其他东西.我的父亲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目光凝视遥远的地平线,全神贯注地仔细观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母亲靠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天真的好奇心眺望着雄伟地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分明.从蔚蓝的湖面上高高突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从远处看象是附着在岩石上的苔藓.其实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派人把我们叫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加苍白.'要勇敢,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了,我的命运就要被裁决了,假如我被完全赦免,我们就可以体面地回亚尼纳去,如果情况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们的敌人不让我们逃走呢?,我母亲说.'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答复他们的.他们非常愿意看见我死,可他们不希望和我一起死.,
"这些安慰的话不是我父亲的心里话,母亲听后只是叹息.她给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来到水寨以后,他就总发高烧.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连续几小时拿着烟筒,一直静静地望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慢慢溶进周围的空气里.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然的动作,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盯住开始让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把望远镜递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脸色看上去比她所对的大理石柱更洁白.我看见父亲的手在颤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于是他站起来,抓起武器.准备好了他的手枪.'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命运的时候就要来临.半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把海黛带回洞里去.,'要和您在一起,老爷,,凡瑟丽姬说,'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块儿死.,'到西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再见,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像是已经看见了死神来临一样.'把凡瑟丽姬带走!,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之中把我给忘了.我向父亲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在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深刻呀!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额头上好像还是暖和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开始它们看起来像是小黑点,后来它们就像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就在此时,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列好了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都拿着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父亲看着他的表,然后极度痛苦地来回走动.在父亲最后吻了我一下以后,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母亲和我穿过通往地窟的那条阴暗的狭道.西立姆仍然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往里进的时候,他朝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我们从洞窟里把坐垫拿来,坐在他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彼此信赖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清楚大祸已在眼前."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贝常常听人谈到......不是通过他父亲,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回事.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录,而这位年轻女郎的声音和表情给这一段历史带来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感到既可爱又可怕.而对海黛来说这些可怕的回忆似乎暂且已把她压垮了,因为她已不再讲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漂亮的鲜花在暴风骤雨的打击下垂了下来;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前望着;她的脑子里似乎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想象中,亚尼纳湖好像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恐怖的画面好像十分清晰地从那里面倒映了出来.基督山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关爱和怜悯注视着她.
"继续讲吧,亲爱的."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
海黛突然抬起了头,仿佛基督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了,于是她继续讲了下去."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外面的天空很漂亮,可我们在洞里却被粘郁的阴气和黑暗笼罩着.里面只有一点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像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颗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枪.我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开始祷告.西立姆不时地重复这样一句神圣的话:'上帝是伟大的!,可是我的母亲却一直抱有一些希望.在她下来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认为,凡是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贵.十分义气的.她走近楼梯,听了一会儿.'他们过来了,,她说,'也许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担心什么,凡瑟丽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柔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如果他们不送给我们和平,我们就送给他们战争.如果他们不送给我们生命,我们就送给他们死亡.,于是他便挥动他的长枪,于是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了,他那副神情就像是古希腊的酒神达俄尼苏斯.我在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样子又凶又蠢,我恐惧地后退了几步,想躲开在空中和火光中游荡着的令人恐惧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感,因为我觉察到了她的颤抖.'妈,妈,,我说,'我们快死了吗?,听了我的话,奴隶们就赶紧忙着做他们的祈祷.'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帝永远不让象今天如此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后,她又小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么.'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说明皇帝没赦免他,我就点燃火药.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戒指来,则恰恰相反,说明皇帝已经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点燃那些火药.,'我的朋友,,母亲说,'如果你的主人的旨令下来的时候,他派人拿来的是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那种可怕的惨死吧,求你大发善心,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可以吗?,'可以的,凡瑟丽姬.,西立姆平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响起喊声.我们仔细倾听......那是喜悦的喊声.我们的卫兵部在欢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很明显他已带来了皇帝的圣旨,而且这个圣旨是吉祥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叫什么了吗?"马尔塞夫说.他很想帮叙述者回忆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个表示,请他不要说话.
"我忘记了,"海黛说,于是继续往下讲,"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响,脚步声愈来愈近.通到洞里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往下走.西立姆准备好了他的枪.不一会儿,在洞口阴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么一点微弱的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你是谁?,西立姆喝道.'不论你是谁,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万岁!,那个人影说.'他完全赦免了阿里总督,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了他的财产.,我的母亲发出一声欢叫,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别出去!,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知道我应该收到那只戒指.,'你说的对.,我的母亲说.于是她就跪下来,同时把我向上举,像是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断她的叙述,她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至于她那苍白的额头上渗出大滴的汗珠;她好象已经窒息了,她的喉咙和嘴唇变得极其焦干枯燥.基督山倒了一点冰水给她,同时用温和并带有一点命令的口吻说:"坚强一点."海黛擦干眼泪,继续讲道:
"这时,由于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总督派来的那人......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认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轻人知道自己的责任......就是服从.'是谁派你来的?,他对他说.'是我们的主人派我来的.,'如果你是阿里派来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应该交给我什么东西吗?,'知道,那位使者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说着,他就高举一手,亮出那个信物.但相隔得太远了,光线又不足,西立姆从站着的那个地方看过去,无法辨认出对方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我看不清楚你手里的东西,,西立姆说.'那么,过来吧,,那个人说,'否则,如果你同意,我走到你那儿去也可以.,'这两个建议我都不赞成,,那年轻军人回答,'把我要看的东西放到亮点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我过去察看.,'这样也好.,那个人说.他把那件东西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因为放在那儿的好象真的是一只戒指.可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仍然握着那支燃烧着的火绳,走向洞口,在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捡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于是他把火绳抛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它.那位使者发出一声欢叫,连连拍掌.这个信号一发出,便立刻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他们各自捅了他一刀.他们简直陶醉在他们的暴行里了,他们先是在洞窟里四处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然苍白,恐惧的神色尚未消退,他们却把装着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地玩了起来.这时,我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穿越过许许多多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转角曲径,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里混乱极了.楼下的房间里都是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正在我母亲要推开一扇小门的时候,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愤怒的洪亮的声音.母亲把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找到了一个小孔,使我把房间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份印有金字的东西站在我父亲的前面.'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我们要让你知道陛下的旨意,,他们其中一人说,'你见到这份圣旨了吗?,'我见到了.,我父亲说.'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头.,
"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威胁更令人害怕,而笑声未尽,我们就听到两声手枪响,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两个人立刻就被打死.卫兵们本来伏在我父亲的身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弥漫着硝烟.而同时,对方也开了火,子弹呼啸着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刻看上去特别高贵.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英勇砍杀,面孔被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他把他们吓得那么厉害,甚至在那个时候,他们一见到他就转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履行你的责任呀!,'西立姆死了!,一个好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时,我们听到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被打穿了,土耳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往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都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进子弹打穿的洞里,把一整块地板掀起来.然而从这个缺口里,马上就射上来二十多发子弹.冲上来的烟火象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冲出来的一样,但马上就被上面来的天幕吞没了.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骇人的叫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令人心惊胆寒的尖叫.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使我父亲受了重伤,那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可是,他依然站着,紧紧地抓住一扇窗.我母亲想撞开那扇门,去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门从里面扣住了.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伤不重,正试图从窗口跳出去逃命.在紧急关头,整个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亲弯下一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二十只手一齐向他伸过来,用长刀.手枪.匕首,二十个人一起攻击一个人,于是我父亲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倒下了,正象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往地上倒,而我的母亲已昏倒了."
海黛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同时期待地望着伯爵,象是在问他是否已对她的听从命令感到满意.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不会放过叛徒的,想想这个,你就会坚强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着了,"我现在真怪我自己提出了这么一个残酷的要求."
"噢,没关系!"基督山说,然后,他用手抚摩着那位年轻女郎的头,继续说:"海黛是非常坚强的,她有时候甚至以讲述她的不幸来获得安慰."
"因为,老爷,"海黛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记起了您对我的恩典."
阿尔贝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那部分,就是:她怎么成为了伯爵的奴隶.海黛注意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我母亲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了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杀了我吧!,她说,'但请不要污辱阿里的遗孤.,
'这种话不用跟我说.,高乞特说.
'对谁说呢,那么?,
'对你们的新主人说.,
'新主人是谁?在哪儿?,
'他就在这儿.,"
"于是高乞特就指着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最大罪的人."海黛用一种含蓄的愤怒的口吻说.
"那么,"阿尔贝说,"您成为了这个人的财富吗?"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于是把我们卖给了一个君士坦丁堡的仆人贩子.我们穿过希腊,毫无生气地到达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过去,突然,我母亲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这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颅.,"
"我痛哭起来,我想扶起我的母亲,可她已经死了!我被带到了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阿美尼亚人买去.他请了教师来教育我,我十三岁时,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督山说,"至于代价,您已知道了,阿尔贝,就是那块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伟大了,我的老爷!"海黛说,吻了一下伯爵的手,"我能够归属这样一位主人,真是万幸."
这一切简直让阿尔贝迷糊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说,"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
■第七十八章 亚尼纳来的消息
如果瓦朗蒂娜能看到弗兰兹离开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神色,她甚至也会对他产生怜悯.维尔福说了几句不连贯的话,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大约两小时后,他收到下面的这封信:
"今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明白了:他的家庭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觉得维尔福先生好像早已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么一种宣布,弗兰兹先生深表震惊."
而这时谁要是看见这位法官大人,见到他被搞得精神颓废的模样,他就会相信维尔福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讲出这么一段历史来.公正地说,维尔福一直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皮奈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这要看那个说话的人愿意称呼他的家名或者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的而不是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被对手杀死的;因为诺瓦蒂埃先生做任何事情都从来不顾及儿子的意见,那件事他从来没有向维尔福解释过.这封措词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因为在此之前,写这封信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之温文尔雅.
维尔福刚回到书房,他的妻子就进来了.弗兰兹在诺瓦蒂埃先生召见之后的不辞而别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意外,维尔福夫人一个人和公证人以及见证人在一起,她此时愈来愈觉着迷惑不解.她再也不能忍受,便起身离开,说她要去问问理由.维尔福先生对这件事只是说诺瓦蒂埃先生向伊皮奈先生和他解释一番,瓦朗蒂娜和弗兰兹的婚姻即将因此而破裂.用这件理由去向那些等着她回去的人汇报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因此她只说诺瓦蒂埃先生在开始商讨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签约仪式要推迟几天才能举行.这个消息虽然并非真实的,但是紧跟着那两件同样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听的人显然非常意外,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了.此时此刻,瓦朗蒂娜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着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一下就解除了那条以前她一直认为无法摆脱的枷锁,然后请求让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一下;诺瓦蒂埃表示答应她的要求.但瓦朗蒂娜自由后,却并没有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一头的一扇小门,到了花园里.在这种种接连来到的怪事发生的过程中,瓦朗蒂娜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个极为不安的念头.她感觉莫雷尔随时都能带着苍白的脸和颤抖的身子出现,来阻止签订婚约,像《拉马摩尔的新娘》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瓦朗蒂娜此时也的确应该到后门口去一下了.马西米兰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起离开坟场,就料到了他们的心思.他跟着伊皮奈先生,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贝和夏多.勒诺进去.事情已经非常明白了.他急忙赶到他的花园里去等候消息......因为瓦朗蒂娜一旦有脱身的机会,一定就会赶来见他.他想的没错,他从木板缝里瞧见那位年轻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风风火火地向他奔来.马西米兰一见到她,就完全放心了;并且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又使他的心高兴得猛跳起来.
"我们获救啦!"瓦朗蒂娜说.
"得救啦!"莫雷尔随声说,他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愉快."谁救我们?"
"我的祖父.噢,莫雷尔!爱他吧,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这种种好运!"
莫雷尔发誓要用全部的灵魂去爱他.他做这个誓言非常虔诚,因为他此时觉着爱诺瓦蒂埃超过了朋友和父亲......他崇拜他如同一位天神.
"不过告诉我,瓦朗蒂娜,这事是怎么成功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特的方法呢?"
瓦朗蒂娜正想把经过告诉他,但忽然又意识到,如果那么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牵连到别人,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这件事我将来可以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可要到什么时候呢?"
"在我嫁给你以后."
话题现在已转到莫雷尔最喜欢的这一面了,此时他愿意接受所有的让步;他觉得他所得知的这些消息已足以让自己满意了.一天能听到这么多的消息已很多了.可是,在瓦朗蒂娜答应第二天傍晚再和他见面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瓦朗蒂娜答应了莫雷尔向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一小时以前,如果有人对她说她可以不嫁给弗兰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现在如果有人向她说她可以和马西米兰结婚,她自然就不会那么急着相信了.
在刚才描写过的那场会见的过程中,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了诺瓦蒂埃先生.老人像以往见到她时一样,用严厉和厌恶的神情看着她.
"阁下,"她说,"瓦朗蒂娜的婚事已经不能更改了,我跟您说这个是多余的,因为破裂就在这里."
诺瓦蒂埃依然不动声色.
"但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情,这件事儿我想您也许还不知道.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向来都是反对的,最初谈这项婚约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瓦蒂埃用一种询求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讨厌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结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维尔福先生或瓦朗蒂娜不便提出的恳求."
诺瓦蒂埃用眼光问是什么请求.
"我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没有别人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只有我关于这件事情毫无私人的利害关系......我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一直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瓦蒂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不信任的表情.他显然想知道这个请求的动机,但并没有成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可以希望您答应我的要求吗?"
诺瓦蒂埃表示同意.
"那么,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我此时很感激,也很愉快."她向诺瓦蒂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瓦蒂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销毁以前的那张遗嘱,重新另立一份,在那份遗嘱里,他把全部财产都遗赠给了瓦朗蒂娜,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于是大家都传说:维尔福小姐原本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获得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每年能得到一笔三十万里弗的收入.
在维尔福先生家里解除婚约时,基督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尔塞夫伯爵.这之后,马尔塞夫伯爵为了表示对腾格拉尔的尊敬,穿上了中将制服,戴上了他的全部勋章,打扮好以后,就吩咐人备上他最健壮的马匹,赶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正核算他的月帐,如果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无疑不是最好的时机.一看到他的老朋友,腾格拉尔就做出他那庄重的神气,安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马尔塞夫平时十分骄矜拘执,这一次却面带笑容,殷勤的向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对方一定会接受他的提议,他就省去一切外交辞令,开门见山地说起下文.
"嗯,男爵,"他说,"我总算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后,已经很久了,可那些计划到现在还没有实行呢."
马尔塞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由于他自己不开口造成的,而现在他说了这句话,银行家的面孔应当放松起来;然而恰好相反,让他大感惊奇的是,那张面孔竟然更严肃无情了.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仿佛他一直没想出将军话里的含义似的.
"啊!"马尔塞夫说,"看来您是一个非常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告诉我不应该免除古板的仪式.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这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算给他娶亲,所以我还是个生手,好吧,我愿意改变."于是马尔塞夫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站起来,向腾格拉尔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的儿子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来向您请求与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结亲."
然而腾格拉尔并没像马尔塞夫所期望的那样以热情的模样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是眉头紧皱,仍然让伯爵站着,不请他落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得仔细考虑."
"仔细考虑!"马尔塞夫说,愈加感到惊愕了,"自从我们一开始谈起这桩婚事以来,已经有八年了,在这八年时间里,您难道考虑得还不够吗?"
"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原以为是确定的了,但每天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随机应变."
"男爵阁下,我不懂您的意思."马尔塞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两星期里,发生了一些令我感到意外的事情......"
"请原谅,"马尔塞夫说,"但我们不是在演戏吧?"
"演戏?"
"是的,因为很像在演戏,我们把话说得更直接点儿吧,尽量相互了解对方的意思."
"我正希望如此."
"基督山先生您见过了,对吗"
"我经常见到他,"腾格拉尔挺直了身子说,"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
"在您最近和他谈话的时候,您说,我对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象把它淡忘了."
"我确曾这么说."
"好吧,现在我来了.您看,我既没有淡忘,也很坚决,因为我现在来提醒您的诺言了."
腾格拉尔没回答.
"难道这么快您就改变了主意,"马尔塞夫又说,"或者您是希望我再三向您恳求,用我的屈辱来换取你的欢乐吗?"
腾格拉尔觉得谈话这样继续下去,与他就不再有利了,于是就改变语气,对马尔塞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吃惊......这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这种态度对待您,于我也觉得不自然.但请相信我,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并非自愿."
"这些话听上去都空洞洞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尔塞夫说."这些话也许可以让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感到满足,但马尔塞夫伯爵却并非这样的朋友.他以这样的身份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这个人如果不能履行诺言,那么他首先应该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腾格拉尔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表现出来;他被马尔塞夫刚才使用的那种口吻激怒了."我的举动有充分的理由."他答道.
"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不好说出来."
"总之,您一定要明白,我对于你的沉默会感到不满,但至少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就是您并不愿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想推迟我的决定."
"而您真的如此自命清高,以为我竟可以随着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您回心转意吗?"
"那么,伯爵阁下,如果您不想等待,那么,我们就只好就算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事情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就傲慢急躁,为了不使自己发怒,他把嘴唇紧紧咬住,直到咬出血,可是,他知道在目前这种状态下,遭嘲笑的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几步,但一转念,又回来.一片阴云浮现在他的额头,抹去了太阳穴上的怒气,剩下一种淡淡的不安的迹象."我亲爱的腾格拉尔,"他说,"我们相识已经很多年了,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对方.您应该向我解释一下,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不再拥有您的欢心,这本来是很公平的."
"那并非因为子爵本人有什么不好,我能告诉您的仅此而已,阁下."腾格拉尔回答,他一看到马尔塞夫软下来一点,就马上又恢复了他那种傲慢的神态.
"那么您对谁产生了恶感呢?"马尔塞夫脸色发白,连音调都不自然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没有瞒过腾格拉尔的眼睛;他用比刚才更加坚定的眼神盯住对方,说:"您最好还是不要勉强我都说出来吧."
伯爵浑身颤抖,他极力压抑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要求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是不是马尔塞夫夫人不讨你喜欢?是不是您认为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不同?"
"绝不是那一类的事儿,阁下,"腾格拉尔答道,"如果是因为那些,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为这些事情在一开始讨论婚约的时候我就知道.别再追究原因了吧.我真感到很惭愧,让您作这样严格的自我检讨.这件事我们暂且先不提,采取中和的办法......就是,过一阵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用不着忙.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时间自然会使事情向前发展.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却十分清楚.有时,一天之间,最无情的诽谤会突然从天而降."
"诽谤,这是您说的吗,阁下?"马尔塞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是不是有人造我的谣?"
"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别做任何解释."
"那么,阁下,难道我该耐心地忍受遭您拒绝的屈辱吗?"
"这件事在我更是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更感到痛苦,因为别人都知道我想高攀您,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对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比男方要大."
"行了,阁下,"马尔塞夫说,"我们不必再说这件事情了."于是他气冲冲地抓起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腾格拉尔注意到:在谈话的过程中,马尔塞夫一直不敢问是不是因为他自己,腾格拉尔才放弃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腾格拉尔和几位朋友商量了很久;卡瓦尔康蒂先生则在客厅里陪着太太小姐,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的.第二天早晨,腾格拉尔一醒过来就找报纸.报纸拿来了.他把别的放在一边,拿起《大公报》......波尚主编的那份报.他急忙地撕掉封套慌里慌张地打开报纸,不屑一顾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恶毒的微笑盯在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很好!"腾格拉尔看完那一段消息后说,"这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文字,这消息,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气力儿,不用再跟马尔塞夫伯爵来解释了."
与此同时......就是说,早晨九点钟,阿尔贝.马尔塞夫穿着一套笔挺的黑制服,激动地来到香榭丽舍大道拜访基督山,但当他匆忙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出去半小时了.
"他有没有带巴浦斯汀去?"
"没有,子爵阁下."
"那么,把他叫来,我有几句话跟他说."
门房去找那位贴身跟班,一会儿就带他一起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贝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很想让你告诉我你的主人是否真出去了."
"他确实出去了,阁下."巴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即使对我也这样推脱?"
"我知道主人一向十分高兴见到您,"巴浦斯汀说,"所以我绝不会把您当作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见他.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准备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来.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伯爵阁下回来了,你请他别出去,等着见我,好吗?"
"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巴浦斯汀说.
阿尔贝把车留在伯爵家门口,徒步去转圈儿.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看到好像是伯爵的马车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伯爵的车夫."伯爵阁下在里面射击吗?"马尔塞夫问.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他正说着,阿尔贝听到两三下手枪响声.他走向里面,遇到一个射击房里的侍者."对不起,子爵阁下,"那个孩子说,"您等一下可以吗?"
"为什么,菲力?"阿尔贝问.他是那儿的常客,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房子里的那位先生不希望受人打扰,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练枪."
"那么,也不许你进去吗?谁给他上子弹?"
"他的仆人."
"是一个努力比亚人吗?"
"一个黑人."
"那么,是他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
"是的,我是有急事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马上去告诉他,说您来了."于是菲力在好奇心的驱动下走进射击房,一会儿以后,基督山出现在门槛上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这里,我必须先跟您说明,这种冒味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过错,只怪我自己.我到您府上,得知您出去了,但十点钟回来吃早餐.我打算散步散到十点钟,不料想,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说这些话,让我倒愿意你是准备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另外的事.那顿饭我们也许可以迟一些,等心情更不好了再吃."
"您说的是些什么呀?"
"我今天要和人决斗."
"您?为什么?"
"我要去跟人决斗......"
"好了,我明白.可因为什么事呢?决斗的原因多得很."
"我决斗是为了名誉."
"哎呀!那可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使我必须来请求您的帮助."
"帮什么忙?"
"做我的陪证人."
"这是件特殊事情,在这儿我们不要说了,回家以后再说吧.阿里,拿一点水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洗手用的小耳房里.
"请进,子爵阁下,"菲力小声说,"我给您看一件怪事儿."马尔塞夫进去,见到墙上钉着的不是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阿尔贝远看以为它们是一整套,因为那是从A到十.
"啊!啊!"阿尔贝说,"我认为您是要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只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告诉我好吗?"阿尔贝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A和二,但我用枪弹已经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尔贝走近去看.果然,纸牌上子弹穿过的地方非常准确,行次的距离都符合规定.马尔塞夫朝靶子走过去的时候,半路上又看到两三只燕子,是伯爵把它们打死的,因为它们鲁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里了.
"哎呀!"马尔塞夫说.
"您叫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递来的毛巾擦干手,一面说,"在空闲的时间我总得找些事儿做呀.过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起坐进基督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后,他们到了三十号门口.基督山领着阿尔贝到他的书斋里,让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现在我们心平气和地来说一说事情吧."他说.
"您看得出来,我是相当平心静气的了."阿尔贝说.
"您想跟谁决斗?"
"波尚."
"你们是朋友,对吗?"
"当然喽,决斗的对手一般总是朋友."
"你们这次发生纠纷是有原因的吧?"
"当然!"
"他把您怎么了?"
"昨天晚上,在他的报纸上......还是等一等,让您自己看吧."于是阿尔贝把那份报纸递给伯爵.伯爵念道:
"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宣布一件至今大家还不了解,或者至少还没有公布过的事实.是由阿里.铁贝林总督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尔南多出卖防护本市的城堡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说,"这段消息为什么使你恼怒呢?"
"为什么使我恼怒吗?"
"是啊,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这跟你有关系吗?"
"这关系到我父亲马尔塞夫伯爵,因为弗尔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总督手下效过力吗?"
"是的,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这种诽谤就是因此而来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说话需要理智一些!"
"我也想理智."
"那么请告诉我,弗尔南多军官和马尔塞夫伯爵是两个名称的一个人,这件事在法国有谁能知道呢?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年或一八二三年被攻陷的,现在谁还会注意它吗?"
"那正可说明这种伎俩的恶毒.他们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之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又重新翻了出来,把它作为诽谤材料来玷污我们的名誉.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意这个姓被耻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这个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发出的,我一定要他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声明更正."
"波尚是绝不会更正的."
"那么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决斗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且这也是非常真实的......在希腊陆军里,名叫弗尔南多的军官不下有五十个."
"但我们一定要决斗.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家父是一个勇敢的军人,他的历史是那么的辉煌......"
"哦,嗯,他会回答说:'我们保证这个弗尔南多不是那位众所周知的马尔塞夫伯爵,虽然他也有过这个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绝不能就此罢休."
"您准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叫他更正吗?"
"是的."
"我想,您错了."
"我想您的话的意思就是您拒绝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对决斗的看法,不知道您还记得否,在罗马的时候,我把对于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说过."
"可是,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所做的,跟您抱的那种观念根本不符."
"因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太偏激.如果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必须学会做一些傻事.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非常暴躁的家伙来找我.他跟我或许也象您和波尚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会强迫我操心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派他的陪证人来见我,或者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杀死这个浅薄的家伙."
"那么您承认是应该决斗的了?"
"当然."
"那好,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支持我的这次决斗呢?"
"我并没有说您不要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在没有进行细致考虑以前,不应该去做."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我想可没有考虑什么."
"如果这是他疏忽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么承认,您就应该罢休."
"啊,我亲爱的伯爵,这样不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计较了.如果,比方说,我说这句话别不高兴......"
"嗯!"
"如果那段消息说的属实?"
"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破坏自己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天哪!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承认的事情非常多!"
"这完全是时代的错误."
"可您准备进行改革吗?"
"是的,如果与我有关系的话."
"嗯!您真是一个刚强男子汉,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真的刚强."
"您不愿听取好的忠告吗?"
"朋友的忠告我当然愿意听."
"您认为我能否够得上朋友的称呼呢?"
"当然够得上."
"嗯,那么,在带着证人到波尚那儿去以前,你对这件事情应该再去了解了解."
"跟谁去了解?"
"跟海黛,比方说."
"咦,何必要把一个女人牵扯到这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起什么作用?"
"比方说,她可以向你保证,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亡没有任何关系.或者,如果碰巧他确实牵连到了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亲爱的伯爵,我不能接受这么一个假设."
"那么,您也拒绝了解这件事的内情了?"
"我坚决拒绝."
"那么我要再给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了."
"也许您不想听吧?"
"不,我想请你说出来."
"在您到波尚那儿去的时候,别带证人,自个儿去见他."
"那样做可是不合惯例呵."
"因为您的情况本来就非同寻常."
"您为什么要我独自去呢?"
"因为那样做,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决."
"请说得再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首先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服口服地那么去做.在您这方面,最后结果也一样.如果他拒绝了,到那时再找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晚."
"他们不是外人,是朋友."
"啊,但明天的仇敌就是今天的朋友......波尚就是一个证明."
"所以您这样劝我."
"我劝您必须谨慎."
"那么您劝我自己去找波尚."
"对,而且我可以告诉您理由.在您想使一个人的自尊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应该做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那么,太好了."
"那么我就自己去."
"好吧,但您能干脆不去最好."
"那我做不到."
"那么,去吧,这起码比您刚开始的想法好一点."
"但如果不论我多么谨慎,最后我还要决斗的话,您愿不愿做我的陪证人?"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庄严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来了,在今天以前,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何地,您的吩咐我都听从.但您刚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为什么?"
"也许您将来会明白.眼下,我请求您原谅我暂时不说出来."
"好吧,那么我就去邀弗兰兹和夏多.勒诺.他们办这种事情是非常恰当的."
"那就这样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肯定会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喽?"
"那个,也绝对不可能."
"您这个人古怪得很!您不想插手任何事情."
"您说得对......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么,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再会,伯爵."
马尔塞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了伯爵的房间.他在门口坐上他的双轮马车,极力压住自己的怒气,马上赶车到波尚家里去.波尚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到处都是灰尘,很久以来,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么个样子.仆人通报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来访.波尚要他再重复一遍,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阿尔贝进来了.波尚见阿尔贝跳过和踩着散乱地堆放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发出了一声叫喊."咦!咦!我亲爱的阿尔贝!"他把手伸向那个青年说."你这是怎么啦?是发疯了还是就想和我一起吃顿早餐呢?你自己找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张椅子,房间里只有这张椅子了,让我不会忘记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尚,"阿尔贝说,"我不是找你,而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说话的."
"你,马尔塞夫?你为什么要找它说话?"
"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话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但请坐下再说吧."
"谢谢."阿尔贝说,冷淡而机械地向波尚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话说明一下吧,它为什么会让你不高兴?"
"那段话损坏了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惊奇地说."你肯定弄错了吧."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则消息."
"亚尼纳寄来的?"
"是的,你好象真的一点儿不知道我的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担保!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拿来."波尚叫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阿尔贝回答说.
波尚拿过那份报纸,轻声念道:"亚尼纳通讯,......"
"你看,这段新闻怎么会不让人恼怒."波尚读完以后,马尔塞夫说.
"那么这上面说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亲戚吗?"这位总编辑问.
"是的."阿尔贝说,脸马上变得通红.
"那么,您打算要我怎么办呢?"波尚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这则消息."
波尚用着十分亲切的神态望着阿尔贝."我说,这件事情,咱们得好好地谈一谈.更正一段消息,向来都是非常要紧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尔贝重新坐了下来,而波尚更加仔细地把他朋友所谴责的那几行文字又看了一遍.
"嗯,"阿尔贝以坚定的口气说,"你看,这篇文章使我家里的一个人受侮,我坚决要求予以更正."
"你......坚决?"
"是的,我坚决."
"请允许我提醒你,你并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阿尔贝站起身来说道,"我再说一遍,我下决心要更正昨天这则消息.你了解我已经很久了,"阿尔贝见波尚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咱们关系相当密切,你应该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一定要坚持到底."
"如果我曾是你的朋友,马尔塞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样子几乎都让我忘记以前曾经荣幸地享有过这种称呼,但请你等一等,我们都不要发火,至少现在不要发火.你的态度太急躁烦乱,告诉我,这个弗尔南多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阿尔贝说,"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拿臭沟里的烂泥来涂抹他那些光荣的伤痕."
"是你的父亲吗?"波尚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现在可以理解你这么气愤的原因了,我亲爱的阿尔贝,我再来念一遍."于是他逐字地看,第三次读那则消息."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说明这个弗尔南多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别人是能够猜得出来的,所以我坚持要更正这则消息."
听到"我坚持要"这几个字,波尚的眼睛坚定地注视着阿尔贝的脸,然后那眼光又渐渐低垂下去,考虑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答应不答应,波尚?"阿尔贝说,他愈来愈生气了,但尽力抑制着.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吗?"阿尔贝说.
"在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不可靠之后."
"什么?"
"这件事情很需要调查一下,而我必须进行调查."
"但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贝狂怒地说."假如你不相信那是家父,那么请你立刻声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么请陈述你的理由."
波尚脸上露出一个独特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情形下传达出他心里不同的情感."阁下,"他微笑地望着阿尔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这儿来寻找某种满足,你应该直接了当地说出来,不必和我进行这种没意义的谈话.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了.你这次到我这里来可不是我叫你来的吧?"
"是的,除非你答应更正那些有损名誉的诽谤之言."
"等一下.请你不要吓唬人,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子爵!我一向不惧怕我的敌人对我进行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使用这种态度.你坚持要我更正这则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向你担保我的人格,这则新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还是要坚持吗?"
"是的,我坚持要求更正!"阿尔贝说,由于他非常兴奋,脑子已经开始有点糊涂了.
"如果我拒绝更正,你就打算和我决斗,是不是?"波尚平静的地说.
"是的!"阿尔贝提高嗓音说.
"好吧,"波尚说,"我可以答复你,我亲爱的先生.那则消息并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采取的行径已让我对这则消息产生了注意力,它是要更正,还是要证实,都需要进行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贝站起来说,"我看来要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到这儿来见你,请你费神和他们商量决定决斗的地点和我们要使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亲爱的先生."
"那么今天晚上,如果你愿意,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什么时间适当应当由我来决定.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你是挑战者而我是受挑战的一方......但在我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到.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精炼,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老练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水平差不多一样.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是一件重要的事儿,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不差.我不愿意平白无故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现在该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阐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我对攻击你的这件事情压根一无所知.我还可以说,除了你以外,谁都不会认为弗尔南多那个名字就是马尔塞夫伯爵.由我作出这样的声明,你是否还坚持要我作出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决斗?"
"我不会放弃我原先的决斗."
"那么好,我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同意和你决一生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时间,那时,我就会来对你说:'我同意更正那个消息,因为它是不正确的,,或是,'那个消息是确实的,.接着,我就立即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随便."
"三个星期!"阿尔贝叫道,"在我遭受屈辱的时候,三个星期就等于三个世纪了."
"若你还把我当作朋友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坚持与我为仇,所以我说,'那跟我无关,阁下.,"
"好吧,那就三个星期吧,"马尔塞夫说,"但别忘了,三个星期以后不许再拖延或者推托,以避免......"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波尚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在三个星期之内......就是说,二十一天之内......我不会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过去以前,你也无权来打破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所以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日,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来之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体面的忠告......我们不应该狂叫乱嚷,如同那两条被绑在对面屋柱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番话,波尚就冷冷地向阿尔贝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他的印刷间去了.阿尔贝把那堆报纸当作他的发泄工具,用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子乱飞.一番发泄以后,他走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朝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仿佛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贝使劲儿鞭打着他的马,正如刚才杖打那些给他带来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在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莫雷尔瞪着眼睛,匆匆忙忙地走过.他正往中国澡堂前面走,看来像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往玛德伦大道去."啊,"马尔塞夫说,"那儿倒是有一个快乐的人!"阿尔贝的观察没有错.
■第七十九章 柠檬水
莫雷尔的确非常快活.诺瓦蒂埃先生刚才派人去叫他,因为他尽快想知道这次来叫他的原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顾上不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对马的四条腿更加信任.他从密斯雷路出发以迅猛直前的速度向着圣.奥诺路前进.莫雷尔是以一个运动健将的速度行进的,那位可怜的巴罗斯气喘嘘嘘地跟在他的后面.莫雷尔才三十一岁,而巴罗斯已经六十岁了;莫雷尔沉迷于爱情的河流,巴罗斯则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这二人在年龄和兴趣上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他们就象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互不搭界而在顶部重合.诺瓦蒂埃先生就是那个顶部,他要莫雷尔立刻来看他......这个命令莫雷尔毫不含糊地做到了,可却苦了巴罗斯.到那儿的时候,莫雷尔气不长嘘,因为爱神借给了他一双翅膀;而巴罗斯早把爱情忘记得一干二净却累得浑身大汗.
那个老仆人领着莫雷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关上书斋的门以后,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衣裙的声,这就等于是宣告瓦朗蒂娜到来了.她穿上深颜色的丧服显得美丽非凡,莫雷尔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喜悦,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与他谈话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听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顺着地板上滚动过来,不多会儿他就来到房间里了.莫雷尔感激他及时中止那桩婚事,热情地向他道谢,感谢他将瓦朗蒂娜和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诺瓦蒂埃用一种慈祥的目光接受了他的感谢.于是莫雷尔就朝那年轻女郎投过一个征询的目光,想知道现在又要赐予他什么新的恩典.瓦朗蒂娜的座位略微离开他们一段距离,她正在小心翼翼地等待非她不可的说话时机.诺瓦蒂埃用他的眼光盯住她."我想把您给我说的话讲出来,行吗?"瓦朗蒂娜问道,诺瓦蒂埃仍然望着他.
"那么,您是想让我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道.
"是的."诺瓦蒂埃首肯.
"莫雷尔先生,"瓦朗蒂娜说,那个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我的祖父诺瓦蒂埃先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那是他三天前告诉我的.现在他把你请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转达给你听.现在,我开始转达了.而既然他让我转达他的意思,我当然就要忠于他的信托,绝不能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那位青年说道,"我正非常耐心地听着呢,请你说吧!"
瓦朗蒂娜垂下她的眼睛,这在莫雷尔看来是一个好征兆,因为他明白只有快乐才能使瓦朗蒂娜这样情不自禁."我祖父大概要走了,"她说,"巴罗斯正在帮他寻找合适的房子."
"不过,小姐,"莫雷尔说,"你和诺瓦蒂埃先生的幸福是不能割裂的......"
"我?"瓦朗蒂娜打断他,"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这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我和他住在一起.现在,维尔福先生必须对这个打算表示同意或拒绝.如果他同意,我就马上离开.如果他拒绝,我得等到我成年以后再走,那还需要十个月左右,然后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拥有一笔个人支配的财产,而......"
"而......?"莫雷尔问.
"而经我祖父的允许,我就可以兑现我对你许的诺言了."瓦朗蒂娜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么的低,若莫雷尔不全神贯注倾听的话,他恐怕就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明白了吗,爷爷?"瓦朗蒂娜对诺瓦蒂埃说.
"是的."老人说.
"等到了我祖父的家里,莫雷尔先生看我就可以到我那位敬爱的保护人那儿去,如果我们仍然感到我们所设想的婚姻可以保证我们将来能幸福,那么,我希望莫雷尔先生到那时亲自向我求婚.不过,唉!我听人说,在人的意愿受阻时,他们的心会因此炽热起来,而在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变得冷淡了."
"噢!"莫雷尔喊道,他真想扑倒在诺瓦蒂埃面前,就像跪在上帝面前一样,他也希望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像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行了什么善,让我得到如此大的福份呢?"
"现在,那个时候之前,"这位年轻女郎用镇定矜持的口气说,"我们得尊重礼俗.对于那些不希望把我们拆开的朋友,我们都听取他们的意见.总之,我还是说那句老话,因为这句老话可以最好地表达我的意思......我们必须等待."
"我发誓我会绝对接受这话的约束,阁下,"莫雷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瓦朗蒂娜望着马西米兰用略带调侃的语调继续说,"不要再做任何轻率的举动,不要再提出头脑发热的计划,因为从今天起,我觉着自己一定会光荣而幸福地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当然也不愿有损她的名誉的喽?"
莫雷尔把自己手按在心口上.诺瓦蒂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这对情人.巴罗斯是一个特权人物,有资格了解一切经过,这时他还留在房间里,一面擦拭着他那光秃的脑门上的汗珠,一面朝那对年轻人微笑着.
"你好象很热呀,我的好巴罗斯!"瓦朗蒂娜说道.
"啊!我刚才跑得太快了,小姐.不过我必须说句公道话,莫雷尔先生比我跑得还要快许多呢."
诺瓦蒂埃使他们注意到一只茶盘,盘上面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那只玻璃樽几乎都装满了,但诺瓦蒂埃先生没有喝多少.
"来,巴罗斯,"那位年轻女郎说,"喝点儿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痛饮一场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渴得厉害,既然您这么好心请我喝,我当然绝不反对喝上一杯以表达我对您健康的祝愿."
"那么,拿去喝吧,不过得马上回来呀."
巴罗斯端着茶盘走了出去,由于匆忙忘记把门关上,他们见他一跨出房门就立刻把头一仰将瓦朗蒂娜给他斟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了个净光.
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正在诺瓦蒂埃面前含情脉脉四目相对,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这说明来客人了.瓦朗蒂娜看了看她的表.
"十二点多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我猜想那是医生来了,爷爷."
诺瓦蒂埃表示他相信她说得很对.
"他会上这儿来的,莫雷尔先生最好还是先离开这儿.您说是不是,爷爷?"
"好的."老人表示.
"巴罗斯!"瓦朗蒂娜想把仆人叫过来,"巴罗斯!"
"来了,小姐."他回答道.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瓦朗蒂娜对莫雷尔说."现在,请千万记住,军官阁下,我的祖父指令你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影响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了,"莫雷尔答道,"我相信自己会做到的."
这时巴罗斯走进来了.
"是谁拉的铃?"瓦朗蒂娜问.
"阿夫里尼医生."巴罗斯说,他步履踉跄,像要倒下去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瓦朗蒂娜问那个老仆人.
那位老人没有答话,只是以失神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他那痉挛的手则紧紧抓住一件家具,以免自己站不稳.
"呀,他要摔倒啦!"莫雷尔叫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肌肉一个劲儿地抽搐,他的面目几乎已经全部变形,预示一场极其严重的神经错乱马上来临.诺瓦蒂埃看见巴罗斯成了这种可怜的样子,他的目光里就流露出种种悲哀和怜悯,这是常人之心所可能产生的情愫.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了几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他说."我难受得要死!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啦!我的脑子里像是有千支火箭在乱窜!噢,别碰我,别碰我呵!"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来;冲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开始僵硬起来.
瓦朗蒂娜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莫雷尔上前抱住了她,好象要保护她抵御什么不可测的危险似的."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先生!"她近乎窒息了."救命哪!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个身,踉踉跄跄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诺瓦蒂埃的脚下,一只手搭在那个废人的膝头,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这时,维尔福先生由于听到了这边的喧闹声,走进了房间.莫雷尔放开了几乎快要昏过去的瓦朗蒂娜,退到房间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一条赤练蛇突然从自己面前窜出一样,他那错愕的目光依然凝望着那个不幸的受难者.
诺瓦蒂埃焦急恐怖到了极点,只恨自己一点也不能帮助他的老家人;他从来不把巴罗斯看作是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看待.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胀,眼睛周围的肌肉猛烈地抽搐;由此可见在那活跃有力的大脑和那麻痹无助的肉体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可怕的争斗.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已僵硬,完全不象是自己在弯曲而象是折断了一样.他的嘴边绕着一层淡淡的白沫,呼吸得十分艰难痛苦.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情景六神无主.他从来没有看见莫雷尔.当他这么哑然凝视的过程中,他的脸渐渐发白,头发好象直竖了起来,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一下子跳到门口,大声地喊道:"医生!医生!来呀,快来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奔上楼去叫他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请把您的嗅瓶拿过来!"
"出什么事了?"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做作的口气说.
"噢!快来呀!来呀!"
"可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跑到哪儿去啦?"
维尔福夫人此刻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她一手握着一条手帕,就象是要抹脸,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当她走进房间来的时候,第一眼先扫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的脸上虽然表露出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发生的情绪,但仍能够看得出他还保持着往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才扫向那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色立即苍白起来,眼光又从那位仆人回到他主人身上.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在你那儿.你看这象是中风,如果能够给他放血,没准儿他还能活下来."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她丈夫的问题,却这样反问.
"夫人,"瓦朗蒂娜答道,"他没有吃早餐.祖父派他去干了件事,他跑得太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的身体有害的."
"爷爷的那樽柠檬水就在他的身边,可怜的巴罗斯当时口渴极了,只要是喝的东西,他都会接受的."
维尔福夫人吃了一惊.诺瓦蒂埃用一种查询的眼光望着她."他真是倒霉."她说.
"夫人,"维尔福先生说,我问你阿夫里尼先生在哪儿?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告诉我!"
"他在爱德华那儿,爱德华也不大舒服."维尔福夫人这次再也无法避而不答了.
维尔福亲自上楼叫他下来.
"这个你拿着吧."维尔福夫人说,把她的嗅瓶交给瓦朗蒂娜."他们一定会给他放血,我要离开这儿,因为我见不得血."于是她跟在丈夫的后面上楼去了.
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所以他躲在那里并没有让人发觉.
"你赶快走吧,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我会让人去叫你的.走吧."
莫雷尔看了看诺瓦蒂埃,征求他同意.老人的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他作了一个表情,表示他应该这么做.那位青年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手,随即经由后楼梯走出那座房子.当他离开房间的同时,维尔福先生和医生从对面的一个门口走了进来.巴罗斯这会儿已有了恢复知觉的迹象;危险似乎不再有了.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随即撑起了身子.阿夫里尼和维尔福扶他躺倒在一张睡榻上.
"您需要些什么东西,医生?"维尔福问阿夫里尼医生.
"拿些水和酒精给我.你家里有吗?"
"当然有."
"派人去买一些松节油和吐酒石回来."
维尔福马上派差人去买.
"现在请大家出去一下."
"我也必须出去吗?"瓦朗蒂娜胆怯地问道.
"是的,小姐,你一定要出去."医生冒失地回答.
瓦朗蒂娜吃惊地望着阿夫里尼先生,然后在她祖父的前额上吻了一下,离开了那个房间.她一出去,医生就带着一种阴沉的神气把门锁上.
"看!看呀!医生,"维尔福说,"他醒过来了,看来,他没事了."
阿夫里尼先生的回答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觉着怎么样,巴罗斯?"他问.
"好一点儿了,先生."
"你需要喝一些酒精和水,好吗?"
"我试试吧,不过别碰我."
"为什么呢?"
"我觉得如果只要您用手指尖来碰我一下,毛病就要复发了."
"好吧,喝吧."
巴罗斯接过那只杯子,把它端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现在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医生问.
"浑身都难受,我觉得全身都在痉挛."
"你是否觉得眼前在冒火花?"
"没错."
"耳朵里呜呜响?"
"响极了."
"你最初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就在刚才."
"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的,就像是晴天里突然打了个霹雳."
"昨天或前天你一点都没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没有要昏睡的感觉吗?"
"也没有."
"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没有吃任何东西,就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柠檬水."于是巴罗斯将他的眼光转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虽然坐在他的圈椅里一动都不能动,而且注视着这幕可怕的情景,一个字乃至一个动作都被他听在心里,看在眼里.
"你喝的柠檬水在哪儿?"医生急切地问道.
"就在楼下的玻璃樽里."
"在楼下的什么地方?"
"就在厨房里."
"需要我去把它拿来吗,医生?"维尔福问道.
"不,您留在这儿,想法让巴罗斯把这一杯酒精和水喝完.我要亲自去拿那樽柠檬水."
阿夫里尼急忙跑到门口,飞一般地奔下后楼梯,差一点撞倒维尔福夫人,因为维尔福夫人也正要往厨房里去.她惊叫了一声,阿夫里尼没有留意她.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跳下最后的四级楼梯,冲进厨房,只见那只玻璃樽还在那儿,樽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柠檬水.他像老鹰扑小鸡似的蹿过去抓住它,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他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维尔福夫人正慢慢地走回她房间里去.
"你所说的就是这只玻璃樽吗?"阿夫里尼问巴罗斯.
"是的,医生."
"你刚才就是喝了这里面的柠檬水吗?"
"我想是这样的."
"你觉得有什么味?"
"有一点儿苦味."
医生把几滴柠檬水倒在他的手心里,吮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好象品酒一样,然后又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壁炉.
"肯定就是这种东西,"他说,"您也喝了一些吧,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
"您也觉得有些苦吗?"
"是的."
"噢,医生!"巴罗斯喊道,"我又要发作了!我的上帝!主呀,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飞奔到他的病人面前."吐酒石,维尔福,看买来了没有?"
维尔福跳进走廊,大喊:"吐酒石,吐酒石!买来了没有呀?"
没有任何人回答.阴森森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屋子.
"如果我有办法可以扩张他的肺,"阿夫里尼望着四周说,"也许我可以解除他的窒息.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噢,先生,"巴罗斯喊道,"您就让我这样死了吗,不救救我吗?噢,我要死啦!我的上帝!我活不下去了!"
"拿支笔!拿支笔!"医生说.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一支笔,他想设法把它插进病人的嘴里去,可病人此时正在大发痉挛,牙关咬得很紧,那支笔插不进去.这次发作比前一次更猛烈,他从睡榻上滚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医生知道已是毫无办法,就不管他了.他走到诺瓦蒂埃面前,低声地说道,"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很好吗?"
"是的."
"您是否觉得胸部不象以前那么紧了,腹部舒适轻松多了,嗯?"
"是的."
"那么您觉得跟服下我每个星期日给您吃的药以后的状况一样吗?"
"是的."
"是巴罗斯给您调制了柠檬汁吗?"
"是的."
"刚才是您要他喝他才喝的吗?"
"不."
"是维尔福先生吗?"
"不."
"是夫人吗?"
"不."
"那么就只能是您的孙女儿了,是吗?"
"是的."
巴罗斯呻吟一声,接着又嘘出一口气,仿佛他的牙床骨已经裂开;这两种声音又把阿夫里尼先生吸引了过去,他离开诺瓦蒂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儿."巴罗斯,"他说,"你能说话吗?"巴罗斯喃喃地说出几个字,但却含混不清."请试试看,我的大好人."阿夫里尼说.巴罗斯重新张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
"谁调制了柠檬水?"
"是我."
"你一调好就送到你的主人这儿来了吗?"
"没有."
"那么,有一段时间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对,我把它放在食器室里,因为当时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么是谁把它端到这儿来的呢?"
"是瓦朗蒂娜小姐."
阿夫里尼用手敲打着自己的前额.低声地说:"仁慈的天主哪!"
"医生!医生!"巴罗斯喊道,他觉得毛病似乎又要发作了.
"难道吐酒石就拿不来了吗?"医生愤怒地问道.
"这儿有一杯已经调好的."维尔福走进房间,说.
"这是谁调制的?"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药剂师."
"喝下去."医生对巴罗斯说.
"不可能喝了,医生.太晚啦.我的喉咙已塞住了!我快断气了!噢,我的心呀!噢,我的头!噢,太痛苦了!我还要痛苦很久吗?"
"不,不,朋友,"医生回答说,"你马上就不痛苦了."
"呵,我知道了,"这个不幸的人说."我的上帝,请发发慈悲吧!"于是巴罗斯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像遭了雷击一样地向后倒了下去.阿夫里尼用手摸摸他的心脏,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怎么样?"维尔福问.
"再到厨房里拿些堇菜汁来."
维尔福立刻就走开了.
"别怕,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说,"我会到隔壁房间里去给病人放血,这种手术看上去非常可怕."
于是他搂起巴罗斯,把他拖到隔壁房间里;但是他马上又回来把那瓶有些剩余的柠檬水拿去.诺瓦蒂埃紧闭着他的右眼."您要见瓦朗蒂娜,对吗?我告诉他们去找她来见您."
维尔福回来了,阿夫里尼在走廊里碰上他,"哎!他怎么样了?"他问道.
"到这儿来."阿夫里尼说.于是他带他来到巴罗斯躺着的那个房间里.
"他仍然处在发作状态吗?"检察官说.
"他已经死了."
维尔福后退了几步,攥紧双手,用发自肺腑的哀痛喊道:"死了,死得这样突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吗?"医生说,"但你不应该感到吃惊的,圣.梅朗先生夫妇也是这样突然死去的.您家里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维尔福先生."
"什么!"那位法官用狼狈而恐怖的声音喊道,"您又想到那个恐怖的念头了吗?"
"我一直没有忘记,阁下,我一直没有忘记,"阿夫里尼严肃地说,"因为它从来都没有被我遗忘,您可以相信我这一次不会是弄错了,请您好好地听着我下面的话,维尔福先生."这位法官痉挛地抖动起来."有一种毒药可以杀死人而且基本不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我十分了解这种毒药.我曾经研究它各种分量所产生的各种效果.我在那可怜的巴罗斯和圣.梅朗夫人的病症上识别出这种毒药的药效.有一种方法可以辨别它是否存在.它可以使被酸素变红的蓝色试纸恢复其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虽然我们没有蓝色试纸,但是,听!他们拿堇菜汁来了."
医生没有说错,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阿夫里尼先生打开门,从女仆的手里接过一杯约有两三匙羹的菜汁,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上."看着!"他对检察官说,检察官的心这时跳得如此剧烈,以至于能够听到它的响声了."这只杯子里装的是堇菜汁,而这只玻璃樽里装的是诺瓦蒂埃先生和巴罗斯喝剩的柠檬水,假如柠檬水是无毒的,这种菜汁就会不变色,而如果柠檬水里掺有毒药,菜汁就会变成绿色.看好了!"
医生于是慢慢地把玻璃樽里的柠檬水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杯底立刻就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彩状的沉淀物;这种沉淀物最初呈蓝色,接着它由翡翠色又变成猫眼石色,从猫眼石色变成绿宝石色.变到这种颜色,它就不再变动了.实验的结果已经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这位不幸的巴罗斯是被'依那脱司,毒死的."阿夫里尼说道,"我不管在上帝还是人的面前都不会放弃这项结果."
维尔福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睁大他那一对憔悴的眼睛,软弱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第八十章 控 诉
没有多久那个法官就把阿夫里尼先生弄醒过来,他看上去好象是那回到屋里的第二具尸体.
"噢,死神来我的家里了!"维尔福喊着.
"还是说说罪神吧!"医生答道.
"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我此时的各种感触无法对您说......恐怖.忧愁.疯狂."
"是的,"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郑重而平静的口气说,"但我认为现在该采取行动了.我认为现在是该阻止这种死亡的时候了.我既然知道了这些秘密,就希望能看到有人要为死去的人和社会复仇."
维尔福用忧郁的眼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在我家里!"他无力地说,"在我家里!"
"我说,法官,"阿夫里尼先生说,"把男子汉的勇气拿出来,您是法律的喉舌,牺牲您自己的私利来为您的职守增光吧."
"您吓坏我了,医生!您说的是要牺牲自己吗?"
"我是这样说的."
"那么您是否怀疑谁了呢?"
"我没有怀疑谁.死神一个劲儿地敲您的门,它进来了,它在徘徊了,它倒不是盲目乱走,而是仔仔细细地挨个房间巡逻过去的.哼!我跟踪着它的路线,找出了它行走的踪迹,我采用古人聪明的办法,摸索我的途径,因为我对你们家的友谊和对您的尊敬使我的双眼好像被一条双折的绑带蒙住了,嗯......"
"噢!说吧,说吧,医生,我还有勇气听的."
"嗯,先生,在您的房子里,在您的家里,或许出现了一个每个世纪都产生过一次的那种可怕的现象.罗迦丝泰和爱格丽琵娜出生在同一时辰只是一个例外,这证明天意决定要使那罪恶万端的罗马帝国变成一堆废墟.布伦霍德和弗丽蒂贡第是文化在它婴儿时代痛苦挣扎的产物,那时人类正在学习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即使从黑暗世界里派来的使者也会受到热烈欢迎.这些女人都是,或曾经是很美丽的.她们的额头上也曾经开过纯洁的花朵,而在您家里的那个嫌疑犯的额头上,现在也正盛开着同样的花."
维尔福一声惊叫,紧扭着自己的双手,以一种恳求的神态望着医生.而后者毫不怜悯地继续说下去:
"法学上有一句格言:'寻找嫌疑犯要到唯利是图的人身上去.,"
"医生,"维尔福喊道,"唉,医生!司法界因为这句话上过多少次的当呀!我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这一罪恶......"
"那么,您承认存在罪恶喽?"
"是的,它的确是存在着的,我看得太清楚了.但我相信它只是针对我一个人,而不是去世的那几位.在这一切古怪的祸事以后,我深恐自己还会再次受到袭击."
"噢,人哪!"阿夫里尼愤愤地说道,"是一切动物中最自负.最自私的动物呀,他相信地球只为他一个人而旋转,太阳只为他一个人而照耀,而死神仅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等于一只蚂蚁站在一片草尖上诅咒上帝!那些人难道就这样白白地失去了他们的生命吗?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以及诺瓦蒂埃先生."
"怎么了,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您以为这是要存心害死那个可怜的仆人吗?不,不,他就像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波罗纽斯一样只是一个替死鬼.柠檬水本来是准备给诺瓦蒂埃喝的,从逻辑上讲,喝柠檬水的应该是诺瓦蒂埃.只是别人偶然喝了它,虽然是巴罗斯死了,但本来预备害死的却是诺瓦蒂埃."
"为什么家父喝了却没死呢?"
"其原因我已经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花园里对您讲过了.因为他的身体对那种毒药已经习惯了.谁也不知道,甚至那个暗杀者也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我曾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用木鳖精治疗他的瘫痪病.而那个暗杀者只知道,他是从经验中确定木鳖精是一种剧毒药物."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维尔福绞着双手喃喃地说.
"那个罪犯是这样杀人的吧:他首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
"噢,医生!"
"我敢发誓的确是这样.根据我所听到的,他的病症和我亲眼看到的那两次病症简直太相似了."维尔福停止了争辩,呻吟了一声."他首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医生重复着说,"然后圣.梅朗夫人,这样就有两笔财产可以继承."
维尔福抹了一把前额的汗珠.
"注意倾听."
"唉!"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个字也没漏听呀."
"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先生继续说用同样无情的口气,"诺瓦蒂埃先生曾立过一张不利于您,不利于您的家庭的遗嘱.他要把他的财产去捐助穷人.诺瓦蒂埃先生被赦免了,因为从他身上得到财产已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但当他一旦销毁了他的第一张遗嘱,又立了第二张的时候,为了怕他再次改变主意,他就遭了暗算.遗嘱是前天才修改好的,我相信.您也看得出来,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
"噢,请发发慈悲吧,阿夫里尼先生!"
"没有什么可发慈悲的,阁下!医生在世界上有一项神圣的使命,为了保证使命的履行,他得从生命的来源开始探索到神秘的死亡.当罪恶发生的时候,上帝一定极为震怒,但若是他不管的话,那么医生就应该把那个罪人带上法庭."
"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阁下!"维尔福轻声说道.
"看,是您自己先把她提出来的,是您,她尊敬的父亲."
"可怜可怜瓦朗蒂娜吧!听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情愿归罪于我自己!瓦朗蒂娜!她有着一颗钻石般的心,她就象仙女那样纯洁!"
"没什么可以可怜的,检察官阁下.这桩罪恶已经很明显了.寄给圣.梅朗先生的一切药品都是由小姐亲自包扎的,而圣.梅朗先生死了.圣.梅朗夫人所用的冷饮也都是维尔福小姐调制的,圣.梅朗夫人也死了.诺瓦蒂埃先生每天清晨所喝的柠檬水,虽然是巴罗斯调制的,但他却临时被支走了,是维尔福小姐亲自端上去的,诺瓦蒂埃先生幸免一死,只是一个奇迹.维尔福小姐就是嫌疑犯!她就是真正的罪犯!检察官阁下,我要告发维尔福小姐,请尽一尽您的职责去做吧."
"医生,我不再坚持了.我不再为自己辩护了.我相信您,但请您发发慈悲,不要无事生非,那样有损于我的性命,饶了我的名誉吧!"
"维尔福先生,"医生愈来愈激愤地答道,"我常常顾及愚蠢的人情.假如令爱只犯了一次罪,而她又在谋划第二次犯罪,我会说:'警告她,惩罚她,让她到一家修道院里在哭泣和祈祷中度过她的余生吧.,假如她犯了两次罪,那我就会说:'维尔福先生,这儿有一种那个罪犯不认识的毒药,它像闪电一样迅速,像思想一样敏锐,像霹雳一样厉害.给她吃这种毒药吧,把她的灵魂交给上帝吧,拯救您的名誉和您的性命,因为她的目标就是您.我能想得到她会带着她那种甜蜜的劝告和那种虚伪的微笑走近您的枕边.维尔福先生,假如您不先下手,您就要遭殃啦!,假如她只杀了两个,我就会那样说.但是她已经目击了三次死亡,已经杀害了三个人,已经接近过三具尸体啦!把那个罪犯送上断头台吧!送上断头台吧!您不是说要保全您的名誉吗?照我说的去做吧,你将会拥有不配的名誉!"
维尔福跪了下来."听我说,"他说道,我承认自己不像您那样坚强,或是,说得更确切些,假如这次连累到的是您的女儿梅蒂兰而不是我的女儿瓦朗蒂娜,您的决心也就会不那么坚强了."医生的脸色霎时变白了."医生,每个女人的儿子天生就是为了受苦和等死而来到世间的,我愿意受苦,也愿意等死."
"小心啊!"阿夫里尼先生说,"它或许是慢慢地来的.在袭击了您的父亲之后,您就会看到它将危及您的太太,或是您的儿子了."
维尔福紧紧拉住医生的胳膊,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听着!"他大声说道,"可怜可怜我,帮帮我吧!不,我女儿是无辜的.如果您把我们父女两个拖到法庭上去,我还是要说:'不,我女儿是无罪的,我家里没出过什么罪案.我不承认我家里有一名罪犯,因为当罪犯走进一座房子的时候,它如同死神一样,是不会独自出来的.,听着!要是我被人谋害了,那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是我的朋友吗?您是人吗?您还有良心吗?不,您只是一个医生!嗯,我告诉您,我不会把我的女儿送到法庭上去,我更不愿意把她交给刽子手!这种念头单是想想就足以杀死我......足以逼得我象疯子似地用我的指甲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假如您是错的呢,医生!假如那不是我女儿干的呢!假如有一天,我会惨白得象一个鬼似地来对您说:'刽子手!您杀了我的女儿!,那时又该怎么办呢?听着!假如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阿夫里尼先生,我是个基督徒,我也会自杀的."
"好吧,"医生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等着看吧."维尔福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阿夫里尼先生继续用一种缓慢而庄严的口吻说,"假如您家里再有人生了病,假如您感到自己已经受到了袭击,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不会再来了.我同意为您保守这一可怕的秘密,但我不愿意再增加我良心上的羞愧与悔恨,像您的家里增加罪恶和痛苦一样."
"那么您就不再过问我了吗,医生?"
"是的,因为我不能再跟着您往前走了,我只能在断头台下止步.再接近一步就会结束这一幕可怕的悲剧.再见了."
"我求您,医生!"
"这种种恐怖的现象把我的思绪给搅乱了,我觉得您这间屋子很阴沉很可怕.告别了,阁下."
"再说一句话,只一句话,医生.我的处境原本已经很可怕了,经您这么一揭露,就更恐怖了.您撇下我走开了,但这个可怜的老仆人死得这样突然,我怎么去对外人解释呢?"
"不错,"阿夫里尼先生说,"请送我出去吧."
医生先走了出去,维尔福先生紧跟着走出去;一群吓呆了的仆人聚集在走廊的楼梯口,这是医生的必经之路."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声音很大,使大家都能听得到,"近来可怜的巴罗斯生活太平静了,他以前总是跟着他的主人车马劳顿地在欧洲东奔西走,而近来却始终只在那圈椅旁边侍候,这种单调的生活害死了他.他的血液太浓了,他的身体太胖了,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他这次是中风,可惜我来得太晚了.顺便告诉您一下,"他压低了声音道,"注意把那杯堇菜汁倒在炉灰里."
医生并没和维尔福握手,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在全家人的悲叹与泣哭声中走了出去.当天晚上,维尔福的全体仆人聚集在厨房里,商量了许久,最后出来告诉维尔福夫人,说他们都要走了.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们了,哪怕任何恳求和增加工钱的提议;不管你怎么说,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说:"我们是非走不可了,因为死神已经进了这座房子了."他们终于全都走了,虽然他们很舍不得离开这样好的主人和主妇,特别是瓦朗蒂娜小姐,这样好心.这样仁慈.这样温和.当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维尔福望着瓦朗蒂娜.她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在这一片哭泣声中,他也望了维尔福夫人一眼,他好像看见在她那两片削薄的嘴唇上掠过了一个阴险的微笑,就像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天空上一颗流星倏地从两片云中掠过.
■第八十一章 一位退休的面包师
就在马尔塞夫伯爵受了腾格拉尔的冷遇.含羞带怒地离开银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带着鬈曲的头发.式样美观的胡须以及松紧合适的白手套,走进了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爵府的前庭.在客厅里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把腾格拉尔拉到一边,拖他到了一个凸出的窗口前.他先说了一篇机巧的序言,说自从他那高贵的父亲离开以后,他是多么的挂虑和想念他;然后他就向那位银行家道谢,说他一家人待他真是太好了,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侄子一样看待;然后,他承认他的热情已找到了一个归宿,就是腾格拉尔小姐.腾格拉尔十分注意地倾听着,最近这几天来,他一直期待着这一番表白,现在终于听到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和听马尔塞夫讲话时那种低头沉思的神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他还不想马上就答应那个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犹豫了一下."您现在考虑结婚不是太年轻一点儿吗,安德烈先生."
"不,的确不,阁下,"卡瓦尔康蒂先生答道,"在意大利,贵族一般都很早就结婚.这是一种非常合理的风俗.人生是这样易于变幻,当我们前面有快乐的时候,我们应该及时地把握它."
"嗯,阁下,"腾格拉尔说,"您的建议给我增添了光荣,假如我太太和女儿也同意的话,那些初步的手续由谁来办理呢?我想,这样重要的商谈,应该由双方的父亲出面才行."
"阁下,家父是一个极有先见之明和非常谨慎的人.他正想到我或许愿意在法国成家立业,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我就得到了证明我身分的那些文件,并且还留下一封信,说假如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愿,就答应从我结婚的那天起,让我每年有十五万里弗的收入.据我估计,这笔款子,约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腾格拉尔说,"我早就准备给我的女儿五十万法郎作嫁妆,而且,她还是我的独生女儿."
"嗯,"安德烈说,"您看,这样就很好.假如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和欧热妮小姐不拒绝我的求婚的话.我们每年就可以任意支配十七万五千里弗.要是我能够劝动侯爵把我的本金给我,这当然不见得一定能实现,但还是可能的,我们就把这两三百万交给您,而这两三百万一旦由一个老手控制,至少可以赚到一个一分利."
"我给别人的利息从不超过四厘,普通的只有三厘半,但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这样赢利我们大家可以分享."
"好极了,岳父大人,"卡瓦尔康蒂说,这句话暴露了他下贱的本性,他虽极力想巧用贵族的派头去掩饰那种本性,但有时却仍不免要流露出来.他立刻校正自己说道,"原谅我,阁下.您看,单是希望就让我快要发疯了,如果希望真的实现了,我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了呢!"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并没发觉这场谈话从毫不涉及金钱,变成了一场商业谈判,"在你的财产当中,有一部分令尊无疑是不能拒绝给您的喽?"
"是哪一部分财产?"青年问.
"就是您从令堂那儿继承得来的那一笔."
"是的,的确.家母奥丽伐.高塞奈黎让我继承了一笔不错的财产.
"那笔财产大约有多少?"
"说老实话,阁下,"安德烈说,"我向您保证,我从没想过,但从我猜测的来看,那笔财产至少有两百万."
腾格拉尔喜不自胜,就好象守财奴找到了一笔失踪的宝藏,或沉船的海员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忽然感觉脚踏到陆地了一样.
"嗯,阁下,"安德烈毕恭毕敬地向银行家鞠了一躬说,"我可以这样希望吗?"
"安德烈先生,"腾格拉尔说,"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或许可以认为这件事已是确定无疑的了,如果您这儿没有阻碍的话.只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了一句话,"您的保护人基督山先生这次为什么不来代您提亲呢?"
安德烈稍稍涨红了脸."我刚从伯爵那儿来,阁下,"他说,"他是个很风趣的人,但他有些念头却古怪得令人难以想象.他对我估计得很高,他甚至告诉我说,他绝对相信家父不会只给我利息,而会把那笔本金也给我的.他答应设法为我办到这一点.但他又说,他从不代别人提亲,将来也决不做这种事.但是,我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说道,假如他生平遗憾过自己的这种态度的话,那么就是这次了,因为他认为这桩婚姻将来一定会很美满的.而且,他还告诉我,尽管他不公开露面,但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他一定会尽力答复您的."
"啊!太好了!"
"现在,"安德烈带着他那种最可爱的笑容说道,"我跟岳父谈过了,我必须还得跟银行家再谈一谈."
"您还有什么事要跟他谈?"腾格拉尔说,带着微笑.
"就是后天我就可以从您这儿提取四千法郎了.伯爵怕我的平常收入不够下个月的开支,交给我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您看,这上面有他的签字,您能够接受吗?"
"这样的支票,"腾格拉尔说,"就是一百万票面的我也很乐意接受."他把那张支票塞进了口袋里."您确定时间吧,明天什么时候要,我的出纳将带着一张两万四千法郎的支票拜访您."
"那么,就十点钟吧,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希望能早一点,因为明天我要到乡下去."
"很好,十点钟.您还在太子旅馆吗?"
"对."
那位银行家的确很守时,第二天早晨,当那个年轻人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万四千法郎就交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就出门去了,给卡德鲁斯留下了两百法郎.他这次出门主要是为躲避这个危险的敌人,所以尽可能地在外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但他刚从马车里跨出,门房就带着一包东西来见他了."先生,"他说,"那个人已经来过了.""什么人?"安德烈态度很随便地说,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已经把他时刻害怕着的那个人给遗忘了.
"就是大人给一小笔养老金的那个人."
"哦!"安德烈说,"我父亲的老乡.嗯,你把我留给他的那两百法郎交给他了吗?"
"是的,大人."安德烈曾表示过希望别人这样称呼他,"但是,"门房继续说,"他不肯拿."
安德烈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了;由于天黑,所以别人没注意到."什么!他不肯拿?"他以一种略带焦急的口吻问道.
"不,他想见大人,我告诉他说您出门去了.他一再要求要见到您,但最后似乎相信了我的话,就交了这封信给我,这封信是他随身带来的,本来就已经封好口了."
"把它给我,"安德烈说.于是他借着车灯的光拆开那封信: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明天早晨九点钟,我等你."
安德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封信,看是否曾经被人拆开过,是否被人偷看过里面的内容:但这封信的封口非常严密,假如有人想偷看,则必须撕破封口,可封口却原封未动."太好了,"他说,"可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他丢下门房,让他去仔细地咀嚼这几句话.后者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钦佩."赶快卸马,上来见我,"安德烈对他的马夫说.这个青年几步跳进了他的房间,并立即烧掉了卡德鲁斯的信.刚一完事,仆人就走进来了."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他说.
"我感到十分荣幸,大人."
"你昨天订做了一套新制服?"
"对,大人."
"我今晚上要跟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我不想让人知道.把你那套制服先借给我用一下,你的证件也拿来,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栈里过夜了."庇利按照他的意思去办.五分钟之后,安德烈就全身化装妥当,离开了旅馆,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嘱咐车夫驶往洛基旅馆.第二天早晨,他如同离开太子旅馆那样毫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离开了那家小客栈,穿过圣.安多尼路,顺着林荫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边第三座房子门口停了下来,当时门房碰巧不在,他四下里看了看,想找个人问一下.
"找谁呀,我的好小伙子?"对面卖苹果的女人问.
"我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妈."安德烈说.
"就是那个退休的面包师吗?"卖苹果的女人问.
"完全对."
"他就住在院子尽头左边的四层楼上."
安德烈按照她的指引去找.在四楼的房间门外,他找到了一只兔子脚掌,铃声立刻急促地响起来,显然可见他拉这只脚掌的时候脾气坏极了.一会儿,卡德鲁斯的脸在门上的小洞里出现了."啊,你非常遵守时间."他一边说,一边拔开了门闩.
"当然!"安德烈说,他走了进去,使劲把帽子一摔,不过没摔到椅子上,那顶硬边的制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转了个圈.
"喂,喂,我的小家伙,可别生气呀.瞧,我很挂念你呢.看看我们这顿丰盛的早餐吧.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安德烈的确嗅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对于这种气味倒并非不欢迎,因为他实在是饿极了,他所闻到的,是乡下下等厨房里所特有的那种大蒜与马肉的混合气味;此外,还有红烧鱼的香味,而最强烈的,则是那刺鼻的茴香味.这些气味是从两只炉子上的两只盖着的菜碟与一只放在铁炉上的锅里散发出来的.在隔壁的房间里,安德烈看到有一张相当干净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两副餐具,两瓶酒......一瓶酒的封口是绿色的,另一瓶的封口是黄色的.一只玻璃杯里装有很多白兰地,一只瓦盆里巧妙地堆着几种水果,水果底下还垫着一叶椰菜.
"你认为怎么样,我的小家伙?"卡德鲁斯说,"呀,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烧菜的好手.还记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头的那回事吗?凡是我能烧的菜,你都尝过,我想你对它们大概还很喜欢的吧."卡德鲁斯继续剥洋葱.
"但是,"安德烈发火了,"哼!假如你这次打扰我的目的仅仅是要我来和你吃一顿早餐,那可真是撞见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鲁斯咬文嚼字地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谈嘛.喏,你又忘恩负义啦!你难道不高兴见见一位老朋友吗?我可是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的确正在流眼泪,但那究竟是高兴的结果还是洋葱对邦杜加客栈老店主的泪腺刺激起了作用,就不好说了.
"闭上你的嘴,伪君子!"安德烈说,"你爱我?"
"是的,我真的很爱你,说谎话就天打雷霹!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卡德鲁斯说,"但是我无法克制自己."
"可是那却并没有妨碍你把我叫来,跟我玩什么鬼把戏."
"喏!"卡德鲁斯说,把他那把很长的小刀在围裙上轻轻抹了几下,"要不是我喜欢你,你认为我会忍受你赐予我的这种可怜的生活吗?你且想想看.你身上穿的是你仆人的衣服.由此可知你雇着一个仆人.而我却没有仆人,我不得不自己烧饭.你瞧不起我做的菜,因为你可以在巴黎酒家或太子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嗯,我也可以象你那样雇个仆人.我也可以拥有一辆轻便马车,我也可以爱到哪儿吃饭就在哪儿去吃饭,但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因为我不愿意使我的小贝尼代托不高兴.来!你总得承认我这番话是对的吧,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目光中的含义是决不难懂的.
"嗯!"安德烈说,"就算承认你是爱我的,可你为什么要我来跟你一起吃早餐呢?"
"就是为了能见到你呀,我的小家伙."
"我们一切都商量好了嘛,又何必再这样呢?"
"咦!好朋友,"卡德鲁斯说,"立遗嘱难道竟没有附言吗?你主要是来吃早餐的,难道不是吗?嗯,请坐吧,我们先来吃些鲱鱼,还有新鲜的奶油,你看,我把它放在葡萄叶子上,主要就是为了要讨你喜欢,你这混蛋.啊,是的!你在观察我的房间,看我这四张蹩脚椅子,看我这三个法郎一张的廉价画片.但你希望能看到什么好东西呢?这里可不是在太子旅馆."
"喏!你越来越不知满足了,你又不快乐啦.你本来就只想扮演一个退休的面包师的."
卡德鲁斯深叹了口气.
"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已经看到梦想实现啦."
"我只能说那仍然只是一个梦想.我可怜的贝尼代托,一个退休的面包师是非常有钱的,他可以拿到年金."
"嗯,那你也能拿年金呀."
"你看我有吗?"
"对,因为我已经把你的那两百法郎带来了."
卡德鲁斯耸耸他的肩."象这样勉强向人讨钱用,实在太丢脸了,"他说,"一笔不稳定的收入不久或许就会断绝的.你看,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以对付你的倒霉.唉,我的朋友,命运是变化无常的,这是那个......那个军队里的教士所说的话.我知道你的运气十分好,你这混蛋,你很快就要娶腾格拉尔的女儿了."
"你说什么!腾格拉尔!"
"是的,当然是的!难道要我一定得说腾格拉尔男爵吗?实话告诉你,贝尼代托伯爵,他是我的老朋友.假如他的记忆力不是那么糟的话,他应该来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因为他曾参加过我的婚礼.是的,是的,参加了我的!当然!从前可不象现在这样骄傲,他那时只是好心肠的莫雷尔先生手下的一个小职员.我跟他和马尔塞夫伯爵曾一起吃过好多次饭.所以你看,我也有过一些体面的关系,要是我把那种关系稍微发展一下,或许我们还能在同一个客厅里见面哪."
"哼,您的妒嫉心现在几乎让你异想天开了,卡德鲁斯."
"异想天开也很不错呀,我的贝尼代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有一天我会穿上象样的衣服,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口,说:'请开门!,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坐下来吃东西吧."
卡德鲁斯自作榜样,很有食欲的样子地吃起那顿早餐来,每端一样菜到他的客人面前,就先称赞一番.后者似乎屈服了;他拔开了酒瓶的塞子,割了一大块鱼以及大蒜和肥肉."啊,伙伴!"卡德鲁斯说,"你同你的老东家逐渐地和好吧!"
"是的,的确."安德烈回答,他那年轻强健的胃口暂时压倒了其他一切.
"那么你确实爱吃这些菜了,乖儿子?"
"很喜欢,我奇怪一个人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却还要抱怨说生活太苦."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卡德鲁斯说,"我虽然快乐,但脑子里却老也放不下一个念头."
"什么样念头?"
"就是:我是依靠朋友生活的......我,我一向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不必为这点不安,我还能养得起一个人."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月底,我心里就懊丧得不得了."
"我善良的卡德鲁斯!"
"以至于昨天我不愿意收下那两百法郎."
"是的,你想跟我说说话.但告诉我,你真的悔恨吗?"
"真的很悔恨,而且,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安德烈不禁打了个寒颤;卡德鲁斯每起一个念头,他总是要打寒颤.
"这太痛苦.可不是吗?老是要等到每个月的月底."
"噢!"安德烈决定严密注意他的同伴,于是以哲学家的口吻说,"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中过去的吗?比如说吧,我的情形难道比你好吗?嗯,我正在耐心地等待着,可不是吗?"
"是的,因为你所等待的不仅是区区两百法郎,而是五六千,或是一万,一万二千,因为你是个狡猾的家伙.过去,你总是藏着一个小钱袋,想瞒过你这可怜的朋友卡德鲁斯.幸亏这个朋友有十分灵敏的嗅觉."
"你又来噜苏了,谈来谈去总是谈过去!你拿那种事来打扰我有什么用呢?"
"啊!你才二十一岁,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可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我不得不想念那些往事.但我们暂且回到正经事上来吧."
"好吧."
"我想告诉你,假如我处于你的位置......"
"那又会怎么样?"
"我就得设法去实现......"
"你希望去实现什么?"
"我会以买农场为借口,要求预支六个月的钱,有了六个月的收入,那我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嗯,嗯,"安德烈说,"这个念头倒不坏."
"我的好朋友,"卡德鲁斯说,"吃了我的面包,就听从我的忠告吧.不论从肉体或精神上讲,你都不会吃亏的."
"但是,"安德烈说,"你为什么不依照你的忠告去做呢?你自己为什么不预支六个月或甚至一年的收入,然后隐退到布鲁塞尔去呢?你不必装成退休的面包师,你可以装成一个破产者,那也挺不坏呀."
"可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你叫我怎么退休呢?"
"啊,卡德鲁斯,"安德烈说,"你多贪心呀!一个月前,你还在饥饿中挣扎."
"胃口是越吃越大的呀,"卡德鲁斯说,他狞笑了一下,象猴子大笑或老虎咆哮时那样露出他的牙齿."而且,"他用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齿咬下了一大块面包,又说道,"我有了一个计划."安德烈对卡德鲁斯的计划比好的念头更加害怕,念头只是胚胎,计划却是要实现的.
"让我来看看你的计划吧,我敢打赌那一定十分不错."
"为什么不呢?我们离开那个......那个地方的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嗯?难道不是我吗?我深信那个计划就很不错.因为我们现在已到了这儿了."
"我并没有说你不曾想出过一个好计划,"安德烈回答,"但且让我们来看看你现在想出的计划吧."
"嗯,"卡德鲁斯说,"你能不花一个子儿就使我马上得到一万五千法郎吗?不,一万五千还不够,要是少了三万法郎,我就不可能再当个规规矩矩的人."
"不,"安德烈不感兴趣地答道,"不,我办不到."
"我想你可能还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平心静气地说,"我是说你自己不必掏一个子儿."
"你是想让我去偷窍去抢劫,把我的好运......我们两个人的好运......就此断送,让我们两个人再次被拖进那个地方去吗?"
"我倒一点儿不在乎,"卡德鲁斯说,"即使再被捉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虫,有时候很怀念我那些老同伴.我可不象你,你是一个心肝的人,只指望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们."
安德烈这次不仅打了一个寒颤,而且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得了,卡德鲁斯,别说废话了!"他说道.
"你不要急,我的小贝尼代托,我并不要你帮我去弄那五万法郎,而只要你给我说明一些情形,我自己会想办法."
"那么,我来看看吧!我给你考虑考虑!"安德烈说.
"目前,你可以把我的月薪提高到五百法郎吗,我的小家伙?我,很想雇一个管家."
"好吧,就给你五百法郎,"安德烈说,"但在我这方面,这已是很为难的了,我可怜的卡德鲁斯.你利用......"
"嘿!"卡德鲁斯说,"你的身边就存在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啦."
或许有人会说安德烈正期待他的同伴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那种光马上就没有了.
"不错,"他答道,"我的保护人对我非常亲切."
"多么可爱的保护人!"卡德鲁斯说."他每月都给你多少钱?"
"五千法郎."
"你给我五百,他给你五千!真是的,这样的好运只会给私生子碰上.五千法郎一个月!那么多钱你怎么用呢?"
"噢,那不久就会花掉的,所以我象你一样,也需要一笔本金."
"一笔本金!是的,我懂,人人都指望有一笔本金呀."
"嗯!我有办法弄到一笔钱."
"谁给你呢?还是你那位王爷吗?"
"对,我的那位王爷."
"不过你必须等一下?"卡德鲁斯问.
"直到他死."
"直到你那位王爷死的时候?"
"不错."
"为什么呢?"
"因为他在遗嘱里表示将给我一笔钱."
"是真的?"
"我拿人格担保."
"他给你多少?"
"有五十万."
"就这么个数目!真够少的啦!"
"但事实上就是这样."
"不,决不可能的!"
"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卡德鲁斯?"
"当然是的,而且是生死之交."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样秘密?"
"千万要记住......"
"啊,当然罗!绝对不泄漏."
"噢!我想......"
安德烈住了嘴,四下望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不用怕,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父亲."
"是你的亲生父亲?"
"对."
"是不是老卡瓦尔康蒂?"
"不,因为他已经走了,而我所说的是真的."
"而那个父亲是......"
"嗯,卡德鲁斯,他就是基督山."
"你说什么!"
"对,你也明白,一切都很明白.他不能公开承认我.所以他通过卡瓦尔康蒂先生来达到目的,他为这件事给了他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做你的父亲!只要一半我就干了,有两万,有一万五千,我也愿意干.你为什么不想见见我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件事我事先怎么会知道?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都安排好了."
"啊,这倒也是!可你说,在他的遗嘱里......"
"给我留了五十万里弗."
"你可以确定吗?"
"他给我看过的.事情还不仅仅如此,遗嘱里还有一笔附言."
"那是可能的."
"他在那笔附录里承认了我."
"噢,善良的父亲!勇敢的父亲!万分忠实的父亲呀!"卡德鲁斯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只菜碟抛至空中,又用双手把它接住.
"现在你自己说吧,我有没有瞒过你什么事?"
"没有,照我看,你对我的信任也为你增光不少,你那位富甲王侯的父亲是很有钱.非常有钱的喽?"
"是的,那倒是事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
"竟有这样的事?"
"我看那已经很明显的了.我常呆在他的家里.有一天,银行里的一个职员用一只和你的菜碟差不多大的文书夹给他带来了五万法郎.昨天,我银行里的人又给他带来十六万法郎的金洋."
卡德鲁斯吃惊极了.在他听来,这个青年人的话简直就象金属那样响亮;他好像已听到了金路易玎玲当啷的声音."你能走进那座房子吗?"他直率地喊道.
"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进那儿."
卡德鲁斯想了片刻.他脑了里正在转一个重要的念头,这是十分容易看出来的.然后他突然大声说道:"我多想去看看呀!那里一定很美吧!"
"是的,确实,太美了."安德烈说.
"他不是住在香榭丽舍大道?"
"是的,门牌为三十号."
"啊!"卡德鲁斯重复,"三十号."
"是的,一座很漂亮的孤立的房子,正面有前庭,后面有花园,你肯定认得的."
"可能的,但我关心的并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的内部.里面的家具一定美丽极了!"
"你以前见过土伊勒里宫没有?"
"不,没有."
"嗯,它远胜过了那座王宫."
"安德烈,不知那位好心的基督山先生要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一个钱袋?"
"噢!不必等他扔下一个钱袋来,"安德烈说,"那座房子的钱多得就象果园里的果子那样."
"你应该找个时候带我去那儿一次."
"我怎能这样呢?拿什么当借口呢?"
"你说得不错,但你已使我流口水.当然罗,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可以想出一个办法."
"别废话了,卡德鲁斯!"
"我可以扮一个擦地板工人,找上门去."
"所有的房间都铺着地毯."
"嗯,那么,我只能在想象中看看那一切聊以自慰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相信我吧."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至少也应该给我一个大致印象呀."
"我怎样形容呢?"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那房子大吗?"
"一般."
"位置怎么样?"
"真的,我需要支笔.墨水和纸来画幅图了."
"这儿都有,"卡德鲁斯连忙说.他从一只旧写字台里拿出一张白纸.笔与墨水."喏,"他说道,"都给我画在这张纸上吧,我的孩子."
安德烈带着一个让人难以觉察的微笑拿起笔,开始画起来."那座房子,我已经说过,前后都有庭园,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懂了吗?"安德烈把花园.房屋和前庭都画了出来.
"墙头很高吗?"
"最多不过八到十."
"很谨慎呀."卡德鲁斯说道.
"前庭有栀子树盆景.草地和花丛."
"上面没有铁丝网吗?"
"没有."
"那么马厩呢?"
"在大门的两侧,就在这个地方."安德烈继续埋头画他的草图.
"我们来看一下楼下是什么样子."卡德鲁斯说.
"楼下那一层是餐厅.两间客厅.弹子房,大厅里有一座楼梯,后面还有一座小楼梯."
"那么窗子呢?"
"窗户也华丽极了,很漂亮,很大,我相信象你这样身材的人,从每个窗眼里钻进去都是可以的."
"有这么大的窗户,他们干吗还要装楼梯呢?"
"阔人家里要什么有什么."
"可百叶窗呢?"
"有的,但却从来没有用过.基督山伯爵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甚至爱在夜里看天空."
"仆人们又住在什么地方呢?"
"噢,他们自己有一座房子.右手边有一间小小的车房,里面有梯子.嗯!那间车房楼上头就是仆人的房间,里面有拉铃,可以和正屋里的房间通消息."
"啊,见鬼!你是说这里有拉铃?"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我只是说,装那些拉铃要花费非常大一笔钱,而它们的用途我倒也很想知道."
"以前晚上有一只狗在园子里巡逻,不过它已经被带到欧特伊别墅去了.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
"不错."
"我昨天还对他说:'你也太大意了,伯爵阁下,因为当您带着您的仆人到欧特伊去的时候,这座房子就空着的.,'嗯,,他说,'那又怎么样?,'那样,我认为您总有一天会被人偷去东西的.,"
"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即使有人来偷我,我又何必在意呢?,"
"安德烈,他的写字台是装有机关的."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的,那机关会捉贼和发警报.据说,上次的博览会上就有那东西."
"他只有一个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钥匙老是插在抽屉上."
"他有没有被偷窍过?"
"没有,他的仆人都对他十分忠心."
"那个写字台里应该有些钱吧?"
"或许有.不过谁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那写字台放在什么位置?"
"在二楼."
"二楼也给我画个图看看,就象你刚才画楼下的那张一样,我的孩子."
"那很简单."安德烈拿起笔来."二楼上,你看,这是候见室和会客厅,客厅的右面,一间藏书室和一间书房,左面,一间卧室和一间更衣室.那台引人注目的写字台就在更衣室里."
"更衣室里还有窗户吗?"
"有两个窗口,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安德烈在那个房间里又画上了两个窗口;在他画的草图上,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那是卧室.
卡德鲁斯显出了一副沉思的样子."他常常到欧特伊去吗?"他问道.
"每星期去两三次.举个例子来说吧,明天他就要到那儿去过一天一夜."
"你肯定吗?"
"他已经邀请我到那儿去吃饭."
"这种生活倒很不错,"卡德鲁斯说,"城里有一座房子,乡下还有一座房子."
"这就是钱的优势."
"你会去那儿吃饭吗?"
"可能要去吧."
"你到那儿去吃饭,那你住在那儿吗?"
"只要我高兴,我在那儿就好象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卡德鲁斯望着那个年轻人,象是要从他的心底里探出点真情来似的.安德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雪茄烟盒子,从中拿了一支,静静地点上,开始抽起烟来."你那五百法郎什么时候要?"他问德鲁斯.
"如果你有,我现在就要."
安德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二十五个金路易来.
"是金货吗?"卡德鲁斯说,"不,感谢你."
"噢!你瞧不起它."
"恰好相反,虽然我十分喜爱它,但却不想要它."
"你可以去兑换呀,傻瓜,金市可以多兑五个铜板."
"完全对.而那个兑钱的人就会跟随着你的朋友卡德鲁斯,拉住他,问他哪个农夫会用金币付地租.别说废话了,我的好人,给我银币吧,圆圆的,上面有人头像的那种.任何人都有五法郎的银币."
"但你以为我身边会带着五百法郎的银洋吗?那样的话我得雇一个挑夫了."
"嗯,留在你的门房那儿吧,他值得依赖.我自己去拿好了."
"今天吗?"
"不,明天,今天我有事要做."
"好吧,明天我到欧特伊去的时候交给门房好了."
"肯定能拿到吗?"
"当然喽.
"因为我想用它雇一个管家."
"得了!完了吗?哼!你不会再来折磨我了吗?"
"绝对不会."卡德鲁斯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阴沉,安德烈很怕他又会来一个变化.他加倍装出愉快和随和的神气.
"你多快活呀!"卡德鲁斯说,"人家会说你早已得到你那笔财产了呢."
"没有呢,可惜得很.不过当我得到的时候......"
"怎么?"
"我会记得老朋友的......我就不再多说了."
"是的,因为你有很强的记忆力."
"你要怎么样?我还以为你要敲诈我呢."
"我?真是异想天开!我,我想你应该再接受一个我的忠告."
"什么样的忠告?"
"留下你手上的那只钻戒.否则我们都会因它而受到牵连的.你这股傻劲会把你和我都搅得身败名裂."
"怎么可能呢?"安德烈问.
"怎么会?你身上穿着制服,你把自己化装成一个仆人,可是却在手指上戴着一只钻戒价值四五千法郎."
"啊唷,你说得真正确,你为什么不去做拍卖商呢?"
"我自己也曾戴过,我对于钻石还知道一点."
"你尽吹牛."安德烈说.卡德鲁斯恐怕安德烈听到这个新的苛求会动怒,但安德烈却并没有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把那只戒指摘了下来.卡德鲁斯非常仔细地察看那只戒指,安德烈知道他是在检查棱角究竟全不全.
"这不是真的钻石."卡德鲁斯说.
"喏,喏,又开玩笑了吗?"安德烈答道.
"别生气,我们来试一试."卡德鲁斯走到窗前,用钻石去划玻璃,果然把玻璃划破了.
"我,我的上帝!"卡德鲁斯一面说,一面把钻戒戴到他的小手指上;"是我错了.但那些做贼的珠宝商模仿得这样维妙维肖,以至于盗贼不再冒险去珠宝店偷盗了,这就妨碍了扒手手段的发展."
"你现在看完了吗?"安德烈说."你还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的背心或我的证书?反正你现在已经做了开头了,随你便吧."
"不,归根结蒂,你是一个好同伴.我不耽误你了,我会自己设法来治疗我的野心."
"但你要小心哪,你怕接受金洋,当心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卖钻戒的时候."
"我不会卖的,别怕."
"至少在后天以前要保留着."那青年人想.
"幸运的乖儿子呀!"卡德鲁斯说,"你去找你的仆人.你的马.你的车子和你的未婚妻去吧!"
"没错."安德烈说.
"好吧,我希望你在和我的朋友腾格拉尔的女儿结婚的时候,能送我一样漂亮的结婚礼物."
"我再说一遍,那是你脑袋里的一个幻想."
"她有多少财产?"
"但是我要告诉你......"
"一百万吗?"
安德烈耸了耸他的肩.
"就算是一百万吧,"卡德鲁斯说,"不论你得到多少财产,永远比不上我祝愿你获得的数目."
"多谢你."青年人说.
"噢,我真诚地全心全意地希望你发财!"卡德鲁斯带着他那种嘶哑的笑声说."且慢,我给你打开门."
"不劳驾了."
"不,当然应该的."
"为什么呢?"
"因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是一种预防手段, 我认为这很值得采用一把由葛司柏.卡德鲁斯设计并改良过的保险锁,当你成为一个资本家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照样子制造一把."
"谢谢你,"安德烈说,"我会在一星期以前通知你的."
他们分手以后.卡德鲁斯站在楼梯口上,不仅目送安德烈走下三重楼梯,而且还目送他穿过天井.然后他急忙回来,小心地关上他的房门,象一个精明的建筑师似的开始研究安德烈留下的那个草样.
"可爱的贝尼代托,"他说,"我想他一定十分高兴继承他的财产,当他摸到他那五十万法郎的时候,他总不会把我当作他最坏的朋友吧,我可是让他提前拿到了那笔款子."
■第八十二章 夜 盗
在那一场谈话后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带着阿里和几个随从到欧特伊去,他还带了几匹马一同去,想在那儿去确定它们的品质.他这次出门安德烈事先并不知道,甚至连伯爵自己在前一天也没有想到过;他这次到欧特伊去是贝尔图乔促成的,因为他刚刚从诺曼底回来,带来了房子和单桅船的消息.房子已经买妥了,那艘单桅船是在一星期以前到的,现在已抛锚在一条小溪里,船上的六个船员已经办了所有必需的手续,随时可以出海.伯爵对贝尔图乔的热心办事称赞了几句,吩咐他随时准备好起程,因为他在法国不会再呆一个月了.
"现在,"他说,"我可能需要在一夜之间就从巴黎跑到的黎港,路上随时准备好八匹快马,可以让我走完一百五十哩的路程用不了十个小时."
"大人已经表示过那种希望了,"贝尔图乔说,"那些马早已准备好了,都是我亲自去买.亲自去派定地点的.我选择最合适的地点,就是,在普通没有人驻足的小村子里."
"那很好,"基督山说,"我想在这里呆会儿,你根据这一点去安排吧."
贝尔图乔正要离开房间去作必要的吩咐的时候,巴浦斯汀推开门进来了;他拿着一只银盘,银盘里有一封信.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伯爵看到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就问道."我想,我并没有差人去叫你呀?"
巴浦斯汀并不回答,走到伯爵面前,递上那封信."是封紧要的急信."他说.伯爵拆开信,开始读:
"兹通知基督山先生:今天晚上有人想到他香榭丽舍大道的家里去,想在更衣室的写字台里窃取某些文件.因为伯爵素以勇敢闻名,所以不必请警察局帮忙,警察局的干涉或许会严重地影响到送这封忠告信的人.伯爵只需躲在寝室的门窗后面,或隐藏在更衣室里,就足以亲自保护他的财产.明显的防范或过多的侍从会阻止那个恶棍的行动;而基督山先生就会因此失去发现一个敌人的机会.写这封警告信给伯爵的人是碰巧探听到这个企图的,假如这第一次的企图失败,以后又会发生同样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不能再来警告了."
伯爵最初觉得是贼党的一个诡计......是一套大骗法,要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较小的危险上去,以便使之遭受一个更大的危险.他原想不顾他那位匿名朋友的劝告......或许正因为那个劝告......准备把那封信送到警察总监那儿去,但转而一想,那或许真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认识的仇人,假如真是如此,那末还是他独自对付为妙.我们知道伯爵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着坚强大胆的意志,他自称天下无不可能的事情,单凭那种魄力,就足以证明他与常人不同,这些都是毋庸我们再说的了.根据他过去的生活,根据他那种无所畏惧的决心,在以往经历的种种斗争里,伯爵获得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好斗的精神,有时他斗争的对象是自然,那是上帝;有时他所斗争的对象是世界,就是魔鬼.
"他们不是来要我的文件,"基督山说,"他们是想来杀死我.他们不是窃贼,而是刺客.我不愿意我的私事让警察总监来干涉.我很有钱,这件事情大可不必去占用他那部门里的一部分预算经费."巴浦斯汀交了信以后就退出房间,一会儿伯爵又把他叫回来."你回到巴黎去,"他说,"把那儿的仆人都找来.我想让所有的人都到欧特伊来."
"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都不留吗,大人?"巴浦斯汀问.
"不,把门房留下."
"大人应记得门房离正屋是很远的."
"知道!"
"假如有人去偷东西,他都不会听到一点声音."
"谁要去偷?"
"贼."
"你是一个傻瓜,巴浦斯汀先生!贼可能会去偷东西,但那种事却还不如有人不服从我那样令人恼怒."巴浦斯汀鞠了一躬.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伯爵说,"把你的同伴都带到这儿来,全部都来.但一切东西都依旧照常,只是把楼下的百叶窗都关了."
"那么二楼呢?"
"你知道这是从来不关的.下去吧!"
伯爵表示他想独自进餐,只要阿里一个人侍候他.他跟往常一样从容地吃了饭,然后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着他:他从边门出去,走到布洛涅大道,好像无意似地踏上到巴黎去的路.黄昏时,他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对面.他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房的卧室里点着一盏昏暗的孤灯,而正如巴浦斯汀所说的,门房和正室之间有四十步距离.基督山靠在一棵树上,用他那绝少疏漏的眼光搜索马路,审察往来的行人,仔细探望邻近的街道,看是否有人躲在那儿.这样过了十分钟,他确信没人注意到他.他急忙带着阿里趋向侧门,轻捷地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挨身进去,从仆人的楼梯走上他的寝室;他没有掀动一张窗帷,所以甚至连门房都不曾怀疑到屋主已经回来,他始终还以为是一座空屋.
一进他的寝室,伯爵就示意叫阿里止步;然后他走进更衣室里,详细检查了一番.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那张宝贵的写字台仍在原位,钥匙依然插在抽屉上.他把抽屉结结实实地锁上,拿了钥匙,回到寝室,除掉门上的搭扣,走进寝室里.这当儿,阿里已经准备好伯爵需要的武器,......就是,一支短柄的马枪和一对单铳手枪一样容易瞄准的双铳手枪.有了这样的武器,伯爵手里就已掌握着五个人的性命.那时约莫是九点半钟左右.伯爵和阿里匆匆忙忙地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西班牙葡萄酒;然后基督山移开一块可移动的嵌板,由此注视隔壁房间里的情形.手枪和马枪都在他的身边,阿里站在他的附近,手里握着一把那种自十字军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的阿拉伯小斧头.从和更衣室平行的寝室的窗口里望出去,伯爵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夜色浓黑;可是阿里和伯爵却依旧能在黑暗中辩出树枝的微动,前者识别靠野性的本质,后者无疑得益于他长期的狱中生活.门房里的那盏小灯早已熄灭了.假如真有人要来袭击,那末,他们应该从下面的楼梯上来,而不会从窗口里进来.据基督山的看法,那些匪徒所要的是他的命,而不是他的钱.他们攻击的目标将是他的卧室,他们必须从后面的楼梯上来,或是从更衣室的窗口里进来.他让阿里守住通楼梯的那个门口,那个更衣室.
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打十一点三刻了;西风顺便带来了三下凄凉的.颤抖的钟声.当最后一下钟声消失的时候,伯爵似乎听见更衣室那方面发出一下轻微的响声.这是第一下响声,说得准确些,这是一下刻划东西的声音,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当第四下响声发出的时候,伯爵已知道是为什么了.一只坚定而熟练的手正在用一颗钻石刻划一格玻璃窗的四边.伯爵觉得他的心跳更急促了.凡是事先知道要遭遇危险的人,当危险真正降临的时候,心还是会猛跳,他们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就是梦境与现实以及计划与实行之间的最大区别.但基督山却只作了一个手势通知阿里,阿里明白了危险在更衣室那边,就慢慢向他的主人挨近一点.基督山急于想确定他的敌人的人数及实力.
发出响声的那个窗口正和伯爵望入更衣室的那个洞口相对.他的眼睛一直盯住那个洞口;他在黑暗中辨别出一个人影.然后一格玻璃变成不透明的了.像是在外面粘上了一张纸似的;紧接着,那块玻璃响了一声,但并没有掉下来.一只手臂从窗洞里伸进来找搭扣.一秒钟以后,整个窗子转开来了,外面钻进了一个人.只单独一人.
"那个混蛋真大胆!"伯爵压低嗓子说.
就在这时,阿里轻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他转过去,阿里指了指寝室向街的那个窗口.基督山向那个窗口跨近三步,他知道他这个仆人的目光非常敏锐.没错,他又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正从门影里走出来,爬到矮墙顶上,好像是想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形."好!"他说,"有两个人,一个动手,一个望风."他向阿里做了个手势,要他监视街上的那个人.而他自己则回来注意更衣室里的那一个.
那个划玻璃的人已经进来了,正伸着两臂在摸索.最后,他似乎把房间里的情况都弄清了.房间里有两扇门,他把那两房门都一一闩上.
当他走近通向寝室的那扇门的时候,基督山以为他会进来,就举起一支手枪;但他只听到门闩滑动的声音.这是一种预防手段.那位午夜来客因为不知道伯爵已把搭扣除掉,以为自己现在已很安全,就泰然自若地开始干起来.他从口袋里摸了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伯爵也看不清楚,只见他把那样东西放在一张茶几上,然后笔直地立到写字台前面,去摸抽屉的锁,却不料钥匙竟没有插在那儿.但那个划玻璃的是一个心思很周到的人,他备有各种应急的用具.伯爵不久就听到一串钥匙的声音,就是铜匠总是放在身边准备开各种锁的那种钥匙串,窃贼把这个玩意儿称之为"夜莺",那无疑是因为开锁的时候它会奏出玎玲当啷的夜曲的缘故."啊,啊!"基督山带着一些略微失望的声音说:"他原来只是一个贼!"
但那个人在黑暗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钥匙.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样东西,按一按机钮,立刻就有一片青白色的光照射到那个人的手和脸上."啊唷!"基督山吃惊地后退一步说,"这是......"
阿里把斧头举了起来.
"不要动,"基督山低声说,"放下你的斧头,我们不必动用武器."然后他用更低的声音又说了句话,因为伯爵刚才那声惊呼虽然很轻,却惊动了那人,他快速地翻出窗外,恢复了以前划玻璃时的状态.伯爵刚才所说的话是一个命令:因为阿里立即无声地走出去,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和一顶三色帽回来.这当儿,基督山已经急急地脱下他的外套.背心和衬衫,露出一件闪闪发光的柔软的钢丝背心;这种钢丝背心国王路易十六也曾穿过,只是路易十六并没有因为穿着钢丝背心而活命,因为他最初只怕有人会用匕首刺他的胸口,而结果却是他脑袋上被人砍了一斧头.这件钢丝背心不久就被罩在一件长大的法衣底下了,他的头发也已被教士的假发所遮盖,再加上那顶三角帽,伯爵就摇身变成了一位神甫.
那个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就又立起身来,基督山快要完成化装的时候,他已直趋到写字台前面,写字台上的锁在他那夜莺的探试之下格啦格啦地响起来.
"干得好!"伯爵低声说,他无疑很信任锁,也相信那个撬锁的人虽然聪明,恐怕也未必能知道他拥有这种设备."干得好!你还得有几分钟的工作呢."于是他走到窗边.矮墙上的那个人已经下去了,但依旧在街上走;但真够奇怪,他毫不顾忌从香榭丽舍大道或圣.奥诺路过来的每个行人.他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象伯爵屋里的情形;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想象更衣室里的每一个动作.
基督山突然拍了下自己的前额,他的嘴唇上掠过一个微笑,然后把阿里拖到身边,对他耳语说:"呆在这,躲在黑暗里,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进来,也不要露面,除非我叫你."阿里鞠了一躬,表示他已领会,而且愿意服从.基督山于是从衣柜里拿出一支点燃着的小蜡烛,就在那个窃贼正在全神贯注地拨弄他的锁的时候,他悄悄地推开门,小心不使烛光直接照到他的脸上.那扇门是开得这样静寂,窃贼竟一点都没有听到,但令他惊诧的是:房间里忽然亮起来了.他转过身来.
"晚安,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基督山说,"你此刻到这儿来干什么?"
"布沙尼神甫!"卡德鲁斯惊喊道.他不知道这个怪人是怎样进来的,因为他已经把两扇门都闩住了,手中的钥匙无力地滑落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呆了.伯爵走过去站在卡德鲁斯与窗口之间,这样就切断了窃贼唯一的退路,"布沙尼神甫!"卡德鲁斯又说,同时呆呆地盯住伯爵.
"是的,当然罗,正是布沙尼神甫,因为我们自从上次会面以来,至少已有十年左右了."
布沙尼这种镇定.讽刺和大胆的态度使卡德鲁斯禁不住后踉踉跄跄地后退."神甫,神甫!"他喃喃地说,他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头,牙齿格格地作响.
"你是来偷基督山伯爵的东西吗?"假神甫又问.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惊恐地说,他想回到窗口那儿去,但窗口已被伯爵无情地挡住."神甫阁下,我不知道......但请您相信......我向您起誓......"
"玻璃窗划破了一格,"伯爵又说,"一盏夜光灯,一串假钥匙,写字台的抽屉也被撬开了一半......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卡德鲁斯急得直喘气,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角落躲进去......找一条路逃走.
"算了,"伯爵继续说,"我看你和从前一样,是一个谋杀犯."
"神甫阁下,既然你知道一切,你就一定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干的,而是卡康脱人干的,法庭已经做出判决了,因此我只被判到苦工船上去做苦工."
"那么,既然你已从那儿回来,你大概已经服刑期满了吧?"
"不,神甫阁下,是别人救我出来的."
"那个人倒为社会做了一件很大的功德."
"啊,"卡德鲁斯说,"我答应过......"
"而你毁了你的诺言!"基督山打断他的话说.
"唉,是的!"卡德鲁斯极为不安地说.
"旧病复发!而那种毛病,假如我没有说错的话,是会把你带到格里维广场去的.那就槽了,那就糟了!本性难移!这是我国的一句俗语."
"神甫阁下,我是被迫的......"
"所有罪犯都是那样说的."
"因为贫穷......"
"哼!"布沙尼轻蔑地说,"贫穷可以迫使一个人去乞求施舍,到一家面包店门口去偷一块面包,但却不会迫使他到有人住的房子里去撬一张写字台.再说,当珠宝商蒋尼斯要买我给你的那只钻戒时,你刚刚拿到四万五千法郎,便立刻又杀死他,把钻戒和钱同时弄到手,那也是为了穷吗?"
"饶恕我吧,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既然你已经救过我一次命,再救我一次吧!"
"这种话并不动听."
"你是一个人呢,还是另有伏兵捉我呢,神甫阁下?"
"只有我一个人,"神甫说,"我可以再可怜你一次,让你逃走,不惜让我自己将来再后悔心肠太软......但你得说出实话."
"啊,神甫阁下,"卡德鲁斯紧握着双手喊道,并向基督山挨近了一些,"我的确该视你为我的救命恩人!"
"你说有一个人从苦工船上将你救出来?"
"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神甫阁下."
"那个人是谁?"
"一位英国人."
"他名字是什么?"
"威玛勋爵."
"我认识他,所以我会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说谎."
"神甫阁下,我告诉你的可都是实话."
"那末说是他保护了你吗?"
"不,不是保护我,而是保护了一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和我拴在一条铁链上的同伴."
"这个人叫什么?"
"叫贝尼代托."
"那只是教名."
"他没有别的名字了.他是一个弃儿."
"那青年和你一块逃的?"
"是的."
"用什么办法逃的?"
"我们在土伦附近的圣.曼德里工厂做工.你知道那地方吧?"
"是的,当然知道."
"嗯,午睡的时间,就是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钟之间......"
"苦工船上的奴隶在吃过午饭后竟还能打一次瞌睡!我们确实该多可怜可怜那些穷人们了!"神甫说.
"不,"卡德鲁斯说,"没有人能永远做工呀,他不是一条狗!"
"还是可怜狗的好!"基督山说.
"别的人睡着了以后,我们走远了一点,用那个英国人给我们的锉刀锉断我们的脚镣,然后游水逃走了."
"你那同伴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照理你应知道."
"不,我们真的在耶尔就分手了."为了加重这句话的语气,卡德鲁斯又朝神甫走近了一步,神甫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原来的地方,态度镇定,目光中闪烁着询问的神情.
"你撒谎!"布沙尼神甫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噢,神甫阁下!"
"你撒谎!这个人仍是你的朋友,你或许还利用他做你的同党."
"噢,神甫阁下!"
"自从你离开土伦以来,你以什么为生?回答我!"
"我有什么就吃什么."
"你撒谎!"神甫第三次说这句话,口吻更加威严.
卡德鲁斯吓得呆望着伯爵.
"是他给你钱生活的."
"是的,不错,"卡德鲁斯说,"贝尼代托现已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了."
"他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了呢?"
"他原来就是他的儿子."
"那个大贵族是谁?"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房子的主人."
"贝尼代托是伯爵的儿子!"基督山答道,这次可是让他表示惊奇了.
"嗯!我相信是这样的,因为伯爵给他找了一个假父亲,因为伯爵每月给他四千法郎,并且在他的遗嘱里给他留下五十万法郎."
"哦,哦!"假神甫说,他开始懂得了."那个青年人现在叫什么名字呢?"
"他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那么,就是那个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曾在家里招待过他,快要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婚的那个人?"
"一点不假."
"你这个混蛋!你,你知道过去他那种可耻的生活,你竟什么也不说吗?"
"我何必要阻拦一个伙伴的好事呢?"卡德鲁斯说.
"的确没错,应该尽快去通知腾格拉尔先生的不是你,而是我."
"请别那么做,神甫阁下."
"为什么呢?"
"因为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弄惨的."
"难道你认为,为了救你们这样的恶棍,我会纵容你们的阴谋,做你们的帮凶吗?"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着,又靠过来了一点.
"我要将一切都揭发出来."
"跟谁呢?"
"腾格拉尔先生."
"天哪!"卡德鲁斯一面喊,一面从背心里摸出一把打开的小刀,向伯爵的胸口刺去,"你什么都揭露不了,神甫阁下."
使卡德鲁斯万分惊诧的是:那把小刀不但没刺进伯爵的胸口,反而折断刀锋倒弹了回来.这当儿,伯爵用他的左手抓住那暗杀者的手腕,使劲一扭,那把小刀从他那僵硬的手指间掉了下来.卡德鲁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可是伯爵不管他怎么叫,继续扭那匪徒的手腕,直到他的手臂脱节,跪下来,又跌到地板上.伯爵于是用一只脚踏住他的脑袋,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踏破你的脑袋,你这混蛋!"
"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卡德鲁斯乞求着.
伯爵收了他的脚."站起来!"他说.
卡德鲁斯爬起身来."噢,你的腕力好大呀,神甫阁下!"他一面说,一面拍打着他那条被钳得青紫斑斑的胳膊."多大的腕力呀!"他说.
"住口!上帝赐予我力量来驯服你这种野兽.我是在代上帝行道......记住吧,畜生!我现在饶你,还是为了他."
"噢!"卡德鲁斯难过地呻吟着.
"拿上这支笔和这张纸,我讲你写."
"我不识字,神甫阁下."
"你撒谎!快拿这支笔,写!"
卡德鲁斯面对这样的威严恐惧,坐下写道:
"先生......现在蒙你优礼接待,并且快要和令媛结婚的那个人,正是和我一同从土伦苦工船里逃跑的罪犯,他是五十九号,我是五十八号.他原名叫贝尼代托,但他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何人."
"署上你的名字!"伯爵接着说.
"你这不是要断了我的性命吗?"
"傻瓜,要是我想让你送命,我就会把你带到最近的警察局去.而且,这封信一发出去,你多半就可以不再有什么恐惧了.所以,签名吧!"
卡德鲁斯终于还是照办了.
"地址,'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男爵府,腾格拉尔先生.,"
卡德鲁斯写上地址.神甫拿过来信笺."现在,"他说,"行了,去吧!"
"从哪一条路出去?"
"怎么来就怎么走吧."
"你要我从那个窗口出去?"
"你进来的时候不是很方便吗."
"噢!你已经想好一个打击我的计划了吧,神甫阁下."
"笨蛋!我有什么计划?"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从大门出去呢?"
"吵醒了门房于你有益吗?"
"神甫阁下,告诉我,你不希望我去死吧?"
"我以上帝的名义作为我的希望."
"但你须发一个誓,决不在我下去的时候打我."
"懦弱的家伙!"
"预备拿我怎样?"
"你说我又能把你怎么样?我曾尝试着把你造成一个快乐的人,而我却把你造成了一个谋杀者."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再来试一次,给我一次机会吧!"
"可以的,"伯爵说,"听着!你知道我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
"我在听."卡德鲁斯说.
"假如你平安地回到了家里......"
"除你以外,没什么可怕的?"
"假如你平安地回到了家里,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不论你身处何地,只要你规规矩矩地做人,我就会给你一笔小小的养老金......因为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那么......"
"那么怎样呢?"卡德鲁斯打了一个冷颤.
"那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说老实话,"卡德鲁斯结结巴巴地说,"你已经快吓死我啦!"
"快走吧!"伯爵指着窗口说.
即使有了这样的保证,卡德鲁斯却依旧不放心,他两腿跨出窗外,站在梯子上.
"快下去,"神甫交叉着两臂说.卡德鲁斯知道无需害怕了,就开始爬下去.于是伯爵把那支小蜡烛移到窗前,使香榭丽舍大道上可以看见有一个人在从窗口里翻出来,而一个人则拿着一支蜡烛为他照明.
"你这是干什么,神甫阁下?要是有巡警经过可如何是好呢?"于是他吹熄蜡烛,然后下去;直到双脚着地的时候他才放心了.
基督山回到他的寝室里,急忙从花园向街道望;他先看见卡德罗斯走到花园的墙脚下,把他的梯子靠在墙里,靠梯子的地点和进来的时候不大一样.随后伯爵向街上望去,看见那个似乎在等待的人向同一方向奔过去,躲在卡德鲁斯就要翻出去的那个墙角里.卡德鲁斯慢慢地爬上梯子,先从墙头往外看了看,看街道是否静寂.他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了一下.于是卡德鲁斯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抽起来,把它靠在墙外;然后他开始下去,更确切地说,是跨着梯子的两条直柱滑下去,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安闲自在,证明他是多么的训练有素.但一开始滑下去,他就无法中途停止了.即使他滑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人从阴影里出来,却也毫无办法;虽然他在滑到下面的时候看见有一条手臂举起来,却也毫无办法.在他还无法保卫自己以前,那条手臂就已已重重地敲到他的背上,他放开梯子,喊出一声"救命哪!杀人呀!"正当他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的对手抓住他的头发,在他的胸部又猛刺了一刀.这一次,卡德鲁斯虽然想奋力叫喊,但他发出的却只能是一声呻吟;鲜血从他的三处伤口里津津地流出来,他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凶手看到他已不能叫喊,就拉起他的头发,扳起他的头;他双眼闭紧,嘴巴歪在一边.凶手认为他已经死了,就放开他的头,走了.卡德鲁斯觉得凶手已经离开,就用手肘撑起身体,以一种垂死的声音竭力大叫:"杀人啦!我要死啦!救命呀,神甫阁下!救命呀!"
这种凄惨的呼声划破了暗夜.通后楼梯的门开了,接着,花园的侧门也开了;阿里和他的主人拿着蜡烛来到出事的地方.
■第八十三章 上帝的手
卡德鲁斯仍然继续悲惨地哀求着:"神甫阁下,救命呀!救命呀!"
"怎么回事?"基督山问道.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有人要杀死我啦!"
"我们在这儿,勇敢点!"
"呀,完啦!你们来晚了,你们是来给我送终罢了.刺得多厉害呀!流了好多血呀!"他昏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把那个受伤的人送到一个房间里,基督山让阿里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他发现三处可怕的伤口."我的上帝!"他叹道,"您的报应多少是来迟了一点了,但那只是为了让那报应更有力."阿里望着他的主人,等待着新的指示."立刻领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到这儿来,他住在圣.奥诺路.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醒门房,叫他去请一位医生来."阿里奉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了神甫和卡德鲁斯,后者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当那恶人再次张开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伯爵正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望着他,他的嘴巴在微动,似乎是在祷告."医生哟,神甫阁下,快找一个医生来哟!"卡德鲁斯说.
"我已派人去请了."神甫回答.
"我知道他也没法让我活命,但他或许可以使我多活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
"告发那杀我的人."
"你认不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就是贝尼代托."
"就是那个年青的科西嘉人?"
"就是那个人."
"你的同伙吗?"
"是的.他给我这座房子的图样,当然是希望我能杀死伯爵,以便让他继承他的财产,或者伯爵杀死我,以免我阻碍他.他埋伏在墙角,暗杀我."
"我已经派人去把检察官请来."
"他来不及赶到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已在迅速地衰退下去了."
"坚持一会儿!"基督山说.他离开房间,不到五分钟,手里拿着一只小药瓶回来.
那个垂死的人的眼睛不断地盯住那扇门,希望救兵会从那扇门里进来."赶快,神甫阁下!赶快!我又要晕倒了!"
基督山走过去,把瓶里的药水滴了三四滴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卡德鲁斯深深地吸了一下."噢!"他说,"真是救命良药,再多一点,多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害死你了."神甫回答.
"噢,只要能等到来人,让我向他告发那个恶棍就好了!"
"要不要我帮你写口供?你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
"好的,好的."卡德鲁斯说.一想到死后也能够复仇,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基督山写道:
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尼代托杀害的,他是土伦苦工船上的五十九号囚犯,是我一条锁链上的同伴."
"快!再快些!"卡德鲁斯说:"否则我就不能签字了."
基督山把笔递给卡德鲁斯,卡德鲁斯集中他的全部精力签了字,又倒回到床上,说:"其余的你讲给他们听吧,神甫阁下,你可以那么说,他自称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他住在太子旅馆里.噢,我要死啦!"他又昏了过去.神甫使他嗅小瓶里的药水,于是他又睁开眼睛.复仇的希望并没有离他而去.
"啊,你会把我所说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吧,你肯吗,神甫阁下?"
"是的,也许会讲得更多些."
"你还要我讲些什么?"
"我要说,是他给你这座房子的图样的,希望伯爵杀死你.我还要说,他写了一封信给伯爵,把你的企图告诉他,伯爵不在,我读了那封信,于是坐在这儿等候你."
"他会杀头的吧,对不?"卡德鲁斯说."告诉我是吧,让我抱着那个希望死......那可以使我死得容易."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一直都跟踪着你,监视着你,当他看到你从房子里出去时,就奔到墙角里去躲起来."
"那一切你都看见了吗?"
"想一想我的话:'假如你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就认为上帝已宽恕了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而你事先却不警告我一声!"卡德鲁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喊道."你早就知道我一离开这座房子就会被人杀死,而你却不警告我!"
"不,因为我知道上帝是借贝尼代托的手在执行他的法律,我觉得违反天意是亵渎神圣的."
"上帝的法律!别提了吧,神甫阁下.上帝假如是公正的,你知道有多少该受惩罚的人现在却依然逍遥法外."
"耐心一点吧!"神甫说,他说这句话时的口吻使那个快要死的人打了一个寒颤."耐心一点!"
卡德鲁斯非常诧异地看着他.
"而且,"神甫说,"上帝是慈悲普赐的,他也曾经对你慈悲过,他最初是一位慈父,直到后来才变成一位严厉的法官."
"那么你相信上帝的喽?"
"即使我命穷福薄,到目前为止还是不信仰他."基督山说,"但看到你这种情形,我也不得不相信了."
卡德鲁斯把那双紧捏着的拳头,伸向天空.
"听着,"神甫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虚悬在伤者的头上,象是命令他相信似的."你在你的灵床上还拒绝相信上帝,而上帝为你却曾做过许多事情:他给你以健康.精力.正当的职业.甚至朋友......这种生活,凡是良心平衡.不作非分之想的人,的确是可以很满足的了.他很少给人这么多恩惠,而你非但不想好好利用这些天恩,却反而自甘堕落地酗酒,在一次酩酊大醉中断送了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我最需要的是一位医生,而不是一个教士.或许我所受的不是致命伤,或许我还不会死,或许他们还能救活我的命."
"你的伤确实太害了,要不是我给你滴了三滴药水,你现在早已死了.所以,听着吧."
"啊!"卡德鲁斯低声地说,"你这个神甫真古怪!你不但不肯使将死的人得到安慰,反而要逼他们绝望."
"听着,"神甫继续说道,"当你出卖你的朋友的时候,上帝不会立刻惩罚你,而只给你一个警告.你被贫穷所迫,你半辈子贪图富贵,却不以正当的手段去寻求.你以借口生活所迫想去犯罪.那时,上帝已经给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借我的手送给你一笔财产.对你来说,那已是非常可观的了,因为你从未拥有什么财产.但当你获得了那笔意外之财时,你又觉得不够了,你想要再增加一倍.用什么办法呢?杀人!你成功了.那时,上帝夺去了你的财产,把你带到了法庭上."
"想要杀那个犹太人的不是我,"卡德鲁斯说,"是卡康脱女人."
"是的,"基督山说,"所以上帝......我不能说他执法铁面无私,因为按理他应该把你处死,......但上帝以他的慈悲之怀,饶了你的性命."
"哼!把我送到苦工船上去终身做苦工,多么慈悲呀!"
"对当时你来说那是慈悲的呀,你这该死的混蛋!你那怯懦的心一想到死就发抖,听到宣判终身监禁,就高兴得狂跳起来.因为正如苦工船上所有的奴隶一样,你说:'那扇门是通到苦工船上去的,而不是让你进坟墓.,你说对了,因为那扇通苦工船去的门对你实在有利.一个英国人碰巧去土伦访问,他发誓要拯救两个受罪的人,而他选择了你和你的同伴.并且又得到了一笔财产......金钱和安宁再次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你本来命中注定了要终生过囚徒生活的.却又可以过常人那种生活了.那时,贱人呀!......那时你又第三次去触怒了上帝.你比以前的财产甚至更多了,而你却说:'我还不够.,你又第三次毫无理由,丝毫不能宽恕地又犯了罪.这次上帝厌倦了,他决定降罪于你."
卡德鲁斯的呼吸渐渐地微弱了."给我喝点儿水!"他说道,"我渴极了,我浑身像火烧一样!"基督山递给他水."可是贝尼代托那个混蛋,"卡德鲁斯交回了玻璃杯,说道,"他却可以逃掉了!"
"我跟你说,谁都逃不了.贝尼代托也要受到惩罚的."
"那么你也得受惩罚,因为你没有尽到你当教士的责任,你应该去阻止贝尼代托,不该看着他杀我."
"我?"伯爵微笑着说道,他那种微笑把那个垂死的人惊呆了."你的刀尖刚才不是才折断在保护我胸膛的钢丝背心上吗!可是,要是我认为你已垂首下心,自知悔悟,我也许会阻止贝尼代托,不让你被杀.但我发觉你依旧傲慢凶悍,所以我就让你落在上帝的惩罚里."
"我不相信有上帝,"卡德鲁斯咆哮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撒谎!你撒谎!"
"住口!"神甫说道,"你把最后一滴血都从血管里挤出来的.什么!现在处死你的正是上帝,而你竟然还不相信他的存在,是吗?他只要你作一次祷告,说一句话,掉一滴眼泪,这样上帝就可以饶恕你的过错,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他吗?上帝本来是可以使凶手的匕首在当时就了结你的生命的,但他却给了你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有时间可以忏悔.因此,好好想一然,贱人,忏悔吧."
"不,"卡德鲁斯说,"不,我不忏悔.天地间根本没有上帝,也没有神,有的只是命运."
"天地间有一位神,有上帝,"基督山说,"他存在的证据是:你躺在这儿,绝望地矢口否认着他,而我却站在你面前,富有.快乐.安全,并恳求上帝能宽恕你,因为你虽竭力想不相信他,但你在心里却依旧是相信他的."
"那么,你又是谁呢?"卡德鲁斯用他即将死去的眼神盯住伯爵问道.
"仔细看着我!"基督山说道,把灯光移近了他的脸.
"嗯,神甫,你是布沙尼神甫."
伯爵脱掉了那改变他相貌的假发,让他那漆黑的头发垂下了,使他那苍白的脸顿时英俊了许多.
"噢!"卡德鲁斯大吃了一惊,说道,"要不是你有那头黑发,我就要说你就是那个英国人威玛勋爵啦."
"我既不是布沙尼神甫,也不是威玛勋爵,"基督山说,"再想一想,想想更久以前的事,在你早年的记忆里搜索一下."伯爵的话里有一种魔力,使那可怜虫的极衰弱的神志又再度回来.
"没错,"他说,"我想我从前见过你,也认识你."
"对,卡德鲁斯,你的确见过我,而且我们曾经相识."
"那么你是谁呢?你既然认识我,怎么还让我去死呢?"
"因为已没有办法再救你了.你受的是致命之伤.要是你的命还有救,我就会认为这是上帝对你另一次发慈悲,我也一定努力救你.我以我父亲的坟墓发誓!"
"以你父亲的坟墓发誓!"卡德鲁斯说道,这正是所谓回光返照,他半撑起身子,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发誓的人,因为他所发的誓言是所有人都认为神圣不可轻亵的."你到底是谁?"
伯爵已注意到对方就要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于是走近了那个垂死的人,脸上流露出了镇静而忧郁的神色,弯下腰去轻声说道:"我是......我是......"他那几乎是闭着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声音低得好像连伯爵自己也怕听见似的.卡德鲁斯本来已撑起了身子跪着,伸出了一只胳膊,但当听到那名字时,他又把身子缩了回来.他紧紧攥着拳头,用尽全力地把两手伸向天空,喊道:"哦,上帝!我的上帝!原谅我刚才否认了您!您的确是存在的.您的确是人类的在天之父,也是人间的审判官.我的上帝.接受我吧,我的主啊!"他紧闭双眼,在他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和最后一声叹息之后,就倒了下去.此时伤口不再流血了,他已经死了.
"一个!"伯爵两眼盯着那尸体,神秘地说,这具尸体由于死得很惨,样子看来非常可怕.十分钟后,医生和检察官全来了.一个由门房领着,另一个由阿里陪同着.接待他们的是布沙尼神甫,当时他正在尸体旁边做祷告.
■第八十四章 波 尚
歹徒潜入伯爵府企图行窃这回事,成为两星期中全巴黎的谈话中心.那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曾签署了一份自白书,指证暗杀他的人是贝尼代托.警察局曾下令严密搜查凶手.指控德罗斯的小刀.隐显灯.钥匙串和衣服都在档案库里保藏,只有他的背心找不到,尸体则已用车送到尸体陈列所里.伯爵每次向人提及此事时,都说那次意外事件是他在阿都尔别墅的时候发生的,那天恰好布沙尼神甫要求在他的家里过夜,在他的图书馆里搜寻几本珍贵的书籍,对这件事情他也是从布沙尼神甫那儿听来的.所有的人中只有贝尔图乔一听人提到贝尼代托的名字就脸色苍白,但谁都没有去注意他这种变化.维尔福因为曾被叫去为那件罪案作证,所以受理了这件案子,并以他处理一切刑事罪案时一贯的那种热忱做着预审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三个星期过去了,虽全力搜索仍未有成果,由于腾格拉尔小姐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的婚期就要临近了,那次行窃的目的以及窃贼被他的同伴所杀的事几乎被人遗忘.婚期已被宣布,青年人也已在那位银行家的府上被视作未来女婿.子爵曾写了几封征求他父亲卡瓦尔康蒂老先生意见的信,老先生回信说他非常赞成这件婚事,但同时也感到遗憾,因为他那时不能离开巴马但,他同意拿出那笔每年可以有十五万里弗利息的本金.这三百万本金,他愿意拿出让腾格拉尔拿去投资.有些人把那位银行家的近况告诉那青年人,说他这位未来岳父近来损失迭至;但那青年人不把金钱看在眼里,根本不在乎这种种暗示,也从不向男爵提及那些话.男爵尊崇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却并不这样.由于天性憎恶结婚,她接受了安德烈的追求,希望借此能够摆脱马尔塞夫;但当安德烈步步逼近时,她不免也向他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憎恶.男爵或许也觉察到她那种态度,但他认为这只是他女儿的怪僻,装着不知道.
波尚要求宽延的期限就要到了.马尔塞夫现在已发觉到伯爵劝他息事宁人那个忠告的价值.谁都不曾留心关于将军的那则消息,谁也不会认出那个出卖亚尼纳城的法国军官就是贵族院里那个高贵的伯爵.但是阿尔贝并不认为这会使他受的侮辱有所减轻,几乎使他感到愤怒的消息显然是一种故意的侮辱.此外,波尚结束上次谈话时的态度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痛苦的回忆.所以决斗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依旧盘旋着,并希望瞒住这次决斗的真正原因,甚至瞒过他的陪证人.
波尚自阿尔贝去拜访他以后,就没有谁见到过他,阿尔贝每次问到他时,人家总是回答他已旅行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但是他到底到哪儿去了,谁都不知道.直到一天早晨,阿尔贝的贴身跟班叫醒他,报告说是波尚来访.阿尔贝擦擦眼睛,吩咐仆人让波尚在楼下的小吸烟室里稍等,他很快地穿好衣服,走下楼.他发现波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到他进来,波尚就停住.
"阁下,您不等我今天到您府上去拜访,就先到我这儿来,看来倒是个好兆头,"阿尔贝说."告诉我,到底我该与你握手说,'波尚,请承认你曾经伤害我,恢复咱们的友谊,呢,还是我只要请你选择武器就足够了?"
"阿尔贝,"波尚带着一种让阿尔贝感到惊慌不安的忧郁神色说,"让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吧."
"阁下,我倒宁愿先知道你的答复再坐下来."
"阿尔贝,"那新闻记者说,"客观环境使我难于作出那个答复."
"我可以使你很容易地答复,只要方法是再重复一遍那个问题就可以了,'你愿不愿意?"
"马尔塞夫,当问题涉及到法国贵族马尔塞夫中将伯爵的名誉.地位和生命的时候,仅想做是否回答那是不够的."
"那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就是照我的方法办,阿尔贝,我这样想:金钱.时间和疲倦,这些与一个家庭的名誉和利益来相比,是不值一提的.'大概如此,这几个字还不够有力,只有事实确凿才能决定是否应该和一个朋友作一场事关生死的决斗.如果我要把我的剑或手枪对准一个三年来曾与我交往密切的朋友,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应该自问无愧去与他决斗,而当一个人一定要用武器挽救回自己生命的时候,是需要那种心理准备的."
"唉,"马尔塞夫不耐烦地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的意思就是:我刚刚从亚尼纳回来."
"你是说亚尼纳?"
"是的."
"这决不可能?"
"这是我的护照,看一下上面的签署吧,......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德尔维纳和亚尼纳.无论如何你总该相信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吧?"
阿尔贝把他的眼光落到护照上,然后又惊诧地来望着波尚."你到亚尼纳去过了?"他问.
"阿尔贝,如果你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一个象三四个月前来寻求赔礼道歉而被我杀掉的那个英国人那样头脑简单的贵族,我就不会找麻烦了,可是我认为你应该重视这一切.我去就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回来一个星期,隔离检疫四天,在那儿逗留四十八小时,总共整整三个星期.我昨天晚上刚回来,而现在就在这儿了."
"不要再多罗嗦了!到底你要多久才能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呢?"
"那是因为,说实话,阿尔贝......"
"别欲言又止!"
"的确,我害怕."
"你怕承认你的记者欺骗了你?噢!放下你的骄傲吧,波尚!承认了吧,波尚,别让你一向的勇敢惹人生疑."
"哦,不是那么回事,"那记者吞吞吐吐地说,"刚巧相反......"阿尔贝的脸色变苍白了,他竭力想说话,但又什么都说不出.
"我的朋友,"波尚用最恳切的口气说,"我很情愿能向你道歉,但是,唉!......"
"但是?"
"那段消息是真实的,我的朋友."
"什么!你是说那个法国军官......"
"是的."
"就是那个弗尔南多?"
"是的."
"那个卖城叛主的恶贼就是......"
"饶恕我,我的朋友,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阿尔贝狂怒地向波尚冲过去,但波尚根本不打算反击,只是用一种温和的目光制止了他."别忙!我的朋友,,他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文件来,"证据都在这儿了."
阿尔贝打开那张文件,那是亚尼纳四个德高望重的人出具的一份证明书,证明弗尔南多.蒙台哥在阿里.铁贝林手下服务的时候曾为两百万钱财而卖城叛主.那四个名人的签字是经领事鉴定过的.阿尔贝脚步踉跄,四肢无力地瘫倒在一张椅子里.这是不能再怀疑的事实了,......家庭名誉完全败坏了.短时间痛苦的沉默之后,他心口痛楚,眼泪禁不住直流下来.波尚怀着深深的同情注视着这悲痛欲绝的青年,走到他的身边."阿尔贝,"他说,"你了解我了吧,是吗?我想亲眼看到一切,亲自判断一切,希望所得的结果能有利于你的父亲,希望我能为他主持公道.但相反,事实证明那个被阿里总督升至督军职位的弗尔南多.蒙台哥不是别人,却正是弗尔南多.马尔塞夫伯爵,于是,想到我们那份真挚的友情,我就赶快来见你了."
阿尔贝仍旧躺在椅子上,双手遮住眼睛,好象是怕那光线照到他身上似的.
"我赶到你这儿来,"波尚继续说,"告诉你,阿尔贝,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一个父亲的过错不等于是他的家族过错.我们是在战争时期长大的,而凡是经过这次战争的,很少能不在他军人制服或法官长袍上沾染到一些不名誉的污迹或血.现在我得到这些证据,阿尔贝,现在我已拥有了你的秘密,没有谁再能强迫决斗,因为你的良心将谴责你,使你感到自己象是一个罪人,而我却能给你你不能再向我要求的事.你愿意我单独保有这些证据,这些证明书吗?你能让这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吗?相信我,我绝对不对别人讲,说吧,阿尔贝,我的朋友,你愿意吗?"
阿尔贝扑上去抱住波尚的脖子."啊,你有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呵!"他喊道.
"拿去吧."波尚说,他把那些文件递给阿尔贝.
阿尔贝用颤抖的手抓过来,并且把它们撕得粉碎.他浑身发抖,深怕撕碎的一小片将来再出现到他面前,他走到那支老是燃着用来准备点雪茄的蜡烛前面,把每一片碎纸都烧掉."你真是亲爱的好朋友!"他一边烧文件,一边轻轻地说.
"象忘掉一个恶梦一样地把这一切都忘掉吧,"波尚说,"让它象那变黑的纸上的最后的火花那样消失,象那沉默的灰烬上的青烟那样飘散吧."
"是的,是的,"阿尔贝说,"只让永恒的友谊存在吧,我向我的恩人答应那种友谊将在我们的子孙间世世代代保持下去,并且我永远都会记着:我的生命和名誉都出于你的恩赐!因为,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噢!波尚呀,我就得毁灭我自己,或是......不,我可怜的母亲!我不能让她受如此沉重打击......我就得逃亡祖国了."
"可怜的阿尔贝!"波尚说.
可是这种突如其来和毫无意义的欢乐不久就离开了那个青年人,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忧虑.
"嗯,波尚,"阿尔贝说,"听我说,波尚!我的父亲清白的名誉曾令我对他尊敬.信任和为之自豪,现在顷刻间要我抛弃这些感情,我是办不到的.噢,波尚,波尚呀!我现在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呢?我不应该接受他的拥抱,不让他吻我的额头,不与他握手吗?我是一个最悲痛的人了.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呀!"阿尔贝用那双泪眼凝视着他母亲的画像说,"假如您知道了这回事,您将会多么痛苦啊!"
"来,"波尚握住他的双手说,"勇敢一点,我的朋友."
"可是报纸上的那一条消息是怎样来的呢?在这一切的后幕,显然有着一个不可知的冤家,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所以你更应该早作准备,阿尔贝.千万别在脸上露出来,把你的悲哀全藏在心里,象暴风雨发作时才让人猜到这致命的秘密,去吧."
"看来,你认为这一切还没有完吗?"阿尔贝惊恐地说.
"不是我以为,我的朋友,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顺便问一句......"
"什么?"阿尔贝说,他看波尚又有些迟疑.
"你马上要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婚了吗?"
"为什么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婚约的失败或成功,是与我们此刻所关注的事情有联系的."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阿尔贝说,他脸涨得通红,"你认为腾格拉尔先生......"
"我只问你的婚约是否还有效?请不要乱猜想我的话所没有的意思,不要太在意我的话."
"不,"阿尔贝说,"那个婚约已经不算数了."
"好!"波尚说.然后,看到那青年人又快要变得忧郁起来,便说,"我们出去吧,阿尔贝,乘着轻便马车或骑马到树林里去兜一圈,或许这可以使你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们回来再吃早餐,然后各干各的事."
"好的,"阿尔贝说,"让我们散步去吧.我想,走动走动对我很有好处."
两位朋友走到马路上.当走到玛德伦大道时,波尚说,"既然我们出来了,那就去拜访基督山先生吧,他最能让人振奋,因为他从来不刨根问底,在我看来,那些不追根问底的人最能给人安慰."
"我也这么想,"阿尔贝说,"我爱他,我们去拜访他吧."
■第八十五章 旅 行
基督山看见那一同走来的两个青年人,便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叫."呀,呀"他说,"我希望一切都已过去,都已澄清,妥当了结."
"是的,"波尚说,"那种无稽之谈已经消失了.要是再有那种消息,我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因此我们还是不要再谈它吧."
"阿尔贝会告诉您,"伯爵答道,"我也这样劝过他.瞧,"他又说,"我正在忙着做这件最可厌的早晨工作."
"那是什么?"阿尔贝说,"看来你是在整理你的文件吧."
"我的文件,感谢上帝,不!我的文件早已被整理得十分清楚了,因为我连一张都没有.这些文件都是卡瓦尔康蒂先生的."
"卡瓦尔康蒂先生的?"波尚问道.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伯爵所推荐的一位青年吗?"马尔塞夫说.
"我们不要误会,"基督山答道,"我根本就没有引荐任何人,当然更没有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
"而他,"阿尔贝带着一种勉强的微笑继续说,"正要准备代替我,与腾格拉尔小姐结婚?"基督山说:"您,一位新闻记者,大名鼎鼎的人物!这可是全巴黎的谈话资料啊."
"而您,伯爵,这些都是因为您吗?"波尚问.
"我?快别那样说,新闻记者阁下,别传播那个消息.我促成的?不,你难道不知我的为人!刚好相反,我会尽全力反对那件婚事."
"啊!我明白了,"波尚说,"是为了我们的朋友阿尔贝."
"为了我?"阿尔贝说,"噢,不,真的!伯爵请您替我主持公道,因为我一直在求他解除我的婚约,现在解除了,我很快乐.伯爵假装这一切不是他干的,是要我不要感谢他,就算如此吧,......我还是会象古人那样给一位不知名的神建立一个祭坛."
"听着,"基督山说,"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因为那岳父和那青年人和我都不十分投机,只有欧热妮小姐,......她对婚姻问题好象没什么感觉,......她,看到我没有意思要劝她放弃她那宝贵的自由,才对我存着一点好感."
"你不是说这件婚事快要完成了吗?"
"哦,是的,我说的话根本没什么作用.我并不了解那青年人.听说他的出身很好,很有钱,但据我看来,这都是传闻罢了.我曾几次三番把这一点告诉腾格拉尔先生,直到我连我自己都烦了,但他还是着迷于他那位卢卡人.我甚至告诉他一种我认为非常严重的事实:那个青年人大概曾被他的保姆掉过包,或是被波希米亚人拐走过,或是被他的家庭教师丢失过,究竟属于哪一类,我并不清楚,但我的确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十年以上不曾见过他的面.他在那十年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上帝才知道.嗯,可那些话也都没有用.他们要我写信给少校,来要一些证明文件,现在证明文件也都在这儿了.把这些文件送出去,我就象彼拉多一样,放手不管了."
"亚密莱小姐对你还说了些什么?"波尚问道,"你抢走了她的学生."
"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要到意大利去了.腾格拉尔夫人请求我写几封介绍信给意大利歌剧团,我就写了张便笺给梵尔剧院的董事,那是因为我曾帮过他.怎么啦,阿尔贝?您看来无精打采,难道您真的爱着欧热妮小姐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阿尔贝带着一种忧愁的微笑回答.
"但是,"基督山继续说,"您不象往常那么有生气.来,有什么事?说说看!"
"我的头不太舒服."阿尔贝说.
"唉,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我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药方给您推荐,......每当我有烦恼的时候,吃了这种药总是很灵的."
"是什么?"
"真的?我现在也很烦,要离家去散散心.我们一起去好吗?"
"你烦恼,伯爵?"波尚说,"为什么事?"
"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倒很愿意看到在您府上也有一件诉讼案准备办理!"
"什么诉讼案?"
"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准备的那一件,他要对我那位可爱的刺客提出诉讼控告,......看上去像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一个匪徒."
"不错,"波尚说,"我从报上看过这事.那个卡德鲁斯是谁?"
"看来是一个乡下人.维尔福先生在马赛的时候曾听说过他,腾格拉尔也记得曾经见过他.因此,检察官阁下非常关心这件事,警察总监也极感兴趣.我当然非常感激,但由于一切这种关切,他们把巴黎附近所有的窃贼都押到我这儿来.要我辨认其中有无杀害卡德鲁斯的凶手.再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法国的每一个窃贼和刺客都会把我家里的情形搞得了如指掌了.所以我决定离开他们,逃到世界上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很高兴您能跟我一块去,子爵."
"很高兴."
"那就这么定了?"
"是的,但到哪里?"
"我已经告诉您了,到那空气清新,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平静,不论天性如何骄傲的人都会感到自己渺小卑微的地方去.我喜欢那种虚怀若谷的情调,尽管我也曾被人称为象奥古斯都那样宇宙的主宰."
"但你到底要到哪儿去?"
"到海上去,子爵,去海上.你知道我曾经做过.当我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便是在老海神的怀抱和那美丽的安费德丽蒂的怀抱里长大的.我曾在老海神的绿色的袍子和安费德丽蒂的蔚蓝的衣衫上嬉戏,我爱海,把海当作我的情人,如果我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感到烦恼."
"我们走吧,伯爵."
"去海上?"
"对."
"您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愿意接受您的建议."
"好吧,子爵,今天晚上,我的院子里将会有一辆用四匹驿马拉的旅行马车,那辆车子很好,人在里面就象躺在床上那么舒服.波尚先生,它可以载四个人,您能陪我们一起去吗?"
"多谢你,我刚从海上回来."
"什么?您到海上去过了?"
"对,我刚到波罗米群岛去浏览了一番."
"那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一起去吧."阿尔贝说.
"不,亲爱的马尔塞夫,你知道我只拒绝我难以做到的事.而且,"他又低声说,"我现在应该留在巴黎留意报纸,这是很重要的."
"啊!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最好的朋友,"阿尔贝说,"是的,你说得没有错,多留些神吧,细心注意着,波尚,设法查出究竟是哪一个敌人流播这个消息的."
阿尔贝与波尚分手了,他们离别时那紧紧的最后一握表达了他们在别人面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意思.
"波尚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那新闻记者走后,基督山问,"是吗,阿尔贝?"
"是的,而且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我非常爱他.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虽然无所谓,但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呢?"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到诺曼底去."
"很有趣,我们能完全与人群隔开吗?......没有社交.没有邻居吗?"
"我们的伴侣将是供骑着驰骋的马.供打猎的狗和一艘渔船."
"正与我的意思相合,我要把这告诉家母,再回到你这儿来."
"但您能被同意到诺曼底去吗?"
"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是的,我知道您能够单独出门,因为有一次我在意大利遇到您......但这次陪伴那神秘的基督山一起去呢?"
"你忘啦,伯爵,我经常告诉你,家母对你非常关切."
"弗朗斯瓦一世说,'女人很容易变化的,,莎士比亚说,'女人好象是大海里的一个浪.,他们两位一个是伟大的国王,一个是伟大的诗人,他们俩都应该知道女人的."
"是的,那是一般的女人,但家母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是个好女人."
"这是我的意思:家母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切,但一旦称赞了一个人,那便是永不改变的了."
"啊,真的,"基督山叹息了一声说,"而您以为她真的对我是那样关心,并不是对我完全漠不关心的吗?"
"听着!我已经说过了,但是我再说一遍,那就是:你一定非常神奇,非常卓越."
"哦!"
"是的,因为家母完全是出于同情才关心你,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谈论过别人."
"但是不是她在竭力劝您不要信任我这个曼弗雷特?"
"正巧相反,她说:'马尔塞夫,我认为伯爵是一个生性高贵的人,尽力获得他的喜欢.,"
基督山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啊,真的?"他说.
阿尔贝说,"在我看来,她非但不会反对我去旅行,而且将热心地赞成,因为这是与她每天叮嘱我的话相一致的."
"那好,我们仍约在下午五点钟.请遵守时间,我们在夜里十二点钟或一点钟应该就到了."
"是到达的黎港吗?"
"是的,或靠近的黎港."
"但我们能在八个小时之内走完一百四十四哩的路吗?"
基督山说:"非常容易."
"那你一定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不用多久,你不但将超过火车,......超过火车并不难,在法国尤其是,......而且甚至能超过急报了."
"子爵,既然我们要在七八个钟头以后才能起程,务请您遵守时间."
"别怕,我只有准备."
阿尔贝走了.基督山在和阿尔贝点头道别的时候他还是面含微笑的,而这时他陷入了沉思.然后,像是要把他这种恍惚状态驱散似的,他用手抹一抹额头,拉了两下铃,贝尔图乔就进来了."贝尔图乔,"他说,"我本来说明天或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就去.你在五点钟以前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通知第一站的马夫.马尔塞夫先生将陪我一起去.去吧."
贝尔图乔立即派了一个跑差赶到蓬图瓦兹去传达要求旅行马车在六点钟到达.蓬图瓦兹站另派了一个专差去通知第二站,在六小时之内,路上的各处驿站都已准备好了.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黛的房间里去了,告诉她要出门的消息,托她照顾好一切.
阿尔贝很遵守时间.最初这次旅行似乎很乏味,但不久就由于受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马尔塞夫想不到能跑得如此之快.
基督山说,"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能走六哩,而且还有那些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能超过,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就能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有这样的限制,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状况,不是很好吗,阿里?"
伯爵伸头到窗外打了一个唿哨,使那几匹马看起来像是插上了翅膀.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喧闹声滚过街道;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注视这颗飞快而过而又耀目的流星.阿里面带微笑,连连吹着唿哨,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缰绳,驰马奔腾.马的美丽鬃毛在迎风飘着.沙漠之子阿里这时是最得意的了,在他所掀起的阵阵尘雾中,他那黝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使人想到风沙之精和飓风之神.
"我到现在才感受到由于速度而产生的快感,"马尔塞夫说,最后附在额上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但这些马你是怎样弄来的呢?是专门驯养的吗?"
"对,"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了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贝尔图乔付的钱.我们今天晚上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前额上有一颗白星,除此以外全身漆黑."
"真奇妙!但是,伯爵,你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你也不能总旅行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乔将会把它们卖掉,可以卖到三四万法郎."
"不会有欧洲的国王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末他可以把马卖给一个东方的大君,那个大君用他所有的钱来把它们买去,然后再回去敲榨他的人民,把他的钱袋重新装满."
"伯爵,我可以向你提出一个问题吗?"
"请便."
"除了你以外,贝尔图乔一定就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子爵,您错了,我相信假如您搜遍贝尔图乔的口袋,您找不到十个铜板."
"这么说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你再告诉我这样神奇的事情,真的我就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贝,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要在他的主人身上揩油?"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天性如此,天生爱揩油."
"您错啦,那是因为他有妻子和家庭,而他本人和家人都有难以满足的欲望.同时也不能确定他的职位是否可以永远保持,就希望能给自己找条后路.现在,贝尔图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他可以任意动用我的财产.他确信他决不会失去."
"为什么?"
"因为不会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你把假定当作既定,讲来讲去讲的依旧是可能性."
"噢,决不,我讲的是必然性.你可以行使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对贝尔图乔你有那种权力吗?"
"有."
有些字句可以如一扇铁门一样截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程速度一致,分成八部分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一百四十四哩路.他们在午夜来到一个美丽的花园门前.看门人已经起身了,开着大门在等候他们,因为最后一站的马夫已来通知过他.马尔塞夫被领进他的房间里时,在清晨两点半钟,洗澡水和晚餐都准备好了.站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仆人侍候他;同来的巴浦斯汀则侍候伯爵,他坐在马车前面.洗过澡后,阿尔贝用了膳,然后上了床.一整夜,他是在苍凉的潮声中合的眼.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阳台上;在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中的美丽花园.在一条小溪里,停泊着一艘两舷狭而帆樯高耸的独船,桅顶上挂着一面旗,旗上绣有基督山的徽章,徽章是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徽章上部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督山"这个名字的,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代表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这个人神秘的往事中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历.独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仿佛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女王的吩咐.这儿,像基督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非常舒适,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贝在他住的房子的小厅里找到两支枪和其他一些打猎的工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使用的各种巧妙的渔具,他们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所以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们采用.时间就在打猎捕鱼中过去了,基督山的成绩非常突出,他们在林园里射死了一打野雉,在小溪里捉到了同样多的鳟鱼,在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阁楼里进餐,然后在书斋中用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因为连日奔波,十分疲倦,他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把那些运动只当作游戏的伯爵,正在设计一个图纸,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贝抬起头来.他在院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基督山感到恐惧不安.
"弗劳兰丁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不是我的母亲病了?"
基督山一直注视着他,他急忙向门口奔去.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密封的小包,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弗劳兰丁回答到:"波尚先生."
"是他派你来的?"
"是,先生,他派人把我叫去,给了我旅费,弄到了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到你不停下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就赶到这里了."
阿尔贝哆哆嗦嗦地拆开那封信,没读几行,他就发出了一声惊喊,浑身颤抖地抓住那份报纸.突然地,他的眼睛变得黯然无神了,他的腿软了下去,要不是弗劳兰丁扶住了他,他肯定要跌在地上了.
"可怜的青年人,"基督山低声自语道,"俗话说,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看来这句话是确实的了."
这时,阿尔贝已经醒过来了,他把落在汗溶溶的前额上的头发甩回去,接着往下读,然后用手把信和报纸压成一团,说:"你的马还能立刻赶回去吗?弗劳兰丁."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如何?"
"一切都很安静,但我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正在流泪.她派人叫我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就要来找您了,是波尚先生派我来的,她最初想阻止我,但考虑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让他回来吧,弗劳兰丁.,"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贝说,"我就要回去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需要先去向伯爵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了,在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发生了一个可怕的变化.出去的时候他一切如常,回来却带来了一种颤抖的声音,一种狂乱的神色,一种气势汹汹的目光以及一种踉跄的脚步."伯爵,"他说,"我十分感谢你的盛情款待,也很希望能多享受些,但现在我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件很不幸的,在我看来比生命还重要的事.不要问我,我求求您;请您借给我一匹马."
"任您选用,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垮您的.乘驿车或马车回去吧."
"不,那会耽误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经受您怕我被累跨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贝没走几步,象中了一颗子弹似地一仰身,倒入房门附近的一张椅子里.基督山并没有看到他又一次虚脱,他正站在窗口喊:"阿里,给马尔塞夫先生备马!他急着赶路!"
这几句话振作了阿尔贝的精神,他跑出了房间,伯爵跟在他后面."谢谢你!"他跃上马背,喊道."弗劳兰丁,你也赶紧回来.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吗?"
"只要您从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在旁边准备."
阿尔贝迟疑了."你也许会认为我这次告辞奇特而愚蠢,但你不知道报纸上几行字会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扔下来给基度山,又说,"念一念吧,但等我走了以后,免得你看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贝用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象一支离弦的箭似地疾驰而去.伯爵带着一种无限怜悯的感情望着他,直到人影完全消失.他读道:
"三星期之前,《大公报》曾讽示在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服务的法国军官把亚尼纳堡拱手让敌,并将他的恩主出卖给土耳其人的消息;当时那个法国军官确自称为弗尔南多,但此后他已在他的教名上加上了一个贵族的衔头和一个姓氏.他现在自称为马尔塞夫伯爵,并已在贵族院里."
这个曾被波尚大度地掩盖起来的可怕的秘密,就这样又象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复活了;在阿尔贝起程到诺曼底去两天以后,竟有人残酷地去通知了另一家报馆,发表了这几行几乎可以致使阿尔贝发疯的消息.
■第八十六章 审 问
早晨八点钟,阿尔贝像一个霹雳似地落在了波尚的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领他到他主人的寝室里,主人正在洗澡."怎么样?"阿尔贝问.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尚说道,"我正在等候你的到来."
"我一到就赶过来了.不用告诉我,波尚,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你决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的,不会的,我的朋友.并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心我的一个最好的证明.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是不是能猜到这个可怕的打击是怎么来的?"
"我现在可以用两个字告诉你."
"但先把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告诉我."
于是波尚向那被羞辱和痛苦折磨着的青年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以前,那则消息被刊出......不是在《大公报》上,而是在另一家报纸上.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众所周知的政府机关报.波尚读到那段新闻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叫了一辆轻便马车,没等吃完早餐,就赶到那家报馆去了.虽然波尚的主张与那家报纸的编辑相反,可他们倒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编辑正在津津有味地读报上一篇关于甜菜问题的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尚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再说我这次的来因."
"难道你也关心食糖问题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尚回答,"我对于这个问题,完全是个外行,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哪个?"
"是那篇关于马尔塞夫的文章."
"那真的确实是一件怪事."
"我认为你冒了很大的危险,因为你很有可能被控为破坏名誉罪."
"决不会的,除了拿到那则消息以外,我们也拿到了一切必需的证据,我们确信马尔塞夫先生不可能向我们抗议.此外,把那些不值得享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揭露出来,也是报效祖国的一种方式."
波尚犹如五雷轰顶,"那末,是谁来这样正式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先发动的,但因证据不足,后来就停止了刊载,其实对揭露马尔塞夫先生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正好是反对派."
"噢!这非常简单,那则诽谤消息并不是我们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找上门来的.一个从亚尼纳来的人昨天带来了那些可怕的消息,当我们对于发表那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将会在别家报纸上出现."
波尚知道只能忍气吞声,就离开了报馆派人去找马尔塞夫.但他却不能把以下的事情通知阿尔贝,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以后才发生的:那天,一向冷清的贵族院里也出现了很大的骚动.每一个人都早到,纷纷谈论着这不祥的事,因为这件事会使大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最著名的议员.有些人在研究那则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伯爵与他的同僚们相处并不融洽.像任何暴发户一样,他以前经常装出一种过份的骄傲.老贵族嘲笑他;才智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厌恶他.伯爵陷入了如同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定为牺牲品,每一个人便都要攻击他了.
当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马尔塞夫伯爵不知道.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用写信和骑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所以当他在往常的时间到达议会时,仍带着骄横傲慢: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没有注意到听差们的迟疑和同僚们的冷淡.会议在他到达半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虽然伯爵的神态和举止都未改变,......但在旁观者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往常更显得傲慢不逊.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至于全体议员都深感议院的尊严受到侮辱;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无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认为这是一种侮辱.整个议院虽然都急于想开始辩论;但像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担起这令人为难的责任.最后,马尔塞夫的知名敌人,一个令人尊敬的议员,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了讲台.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尔塞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如此受重视的演讲者为什么会受到这样重视.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报告,并要求全场一致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他听到亚尼纳和弗尔南多上校的时候,脸色就变成了令人害怕的苍白,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精神上的创伤就是这样,......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决不会愈合;它是永远痛苦的,一旦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漓.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所打断,当他继续讲下去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说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要查明这件案子,任务相当艰巨.这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尔塞夫先生的个人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他的结论是要求进行一次审查,以便谣传尽快被挫败,不令其散布出去,借此来恢复马尔塞夫先生长期在舆论界所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横祸就这样地打倒了马尔塞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无话可说,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被看作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被看作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真正宽厚仁义的人总会发生同情.主席将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尔塞夫发现自己在经受这个可怕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着,勇气便恢复了."诸位勋爵,"他说,"对于这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是不能依靠时间来反击的,对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我必须立刻用一个霹雳来答复.噢!我不但要进行辩护,而且将用我最后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无愧于与他们为伍!"这番话对被告有利."所以,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快举行,我将把一切必需的资料提供给院方以作参考."
主席问:"您将从哪一天开始?"
"从今天起,我完全听从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问:"全体都同意今天就举行审查吗?"
"同意!"全场回答一致.
一个十二人委员会被指定审查马尔塞夫所提出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如果有必要继续,每天晚上将在同样时间开会.马尔塞夫要求退席,他必须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应付这种风波的证据,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了这种风暴到来的可能性.
波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讲给阿尔贝听;他的叙述当然比我们更富于生气,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贝浑身都在颤抖着,时而抱着希望,时而愤怒,时而又羞愧.他信任波尚,他知道父亲是有罪的;因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证明他的无辜.波尚迟疑着.
"后来怎样?"阿尔贝问.
"后来?我的朋友,这真是一件痛苦的工作.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一定要,与其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的嘴里知道的好."
"这正是需要勇气的时候,那末,请你做好精神准备."
阿尔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象是在证明自己的精力,象一个人在准备防卫他的时候要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他误以为自己很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认作力量了."请往下讲."他说.
波尚继续说,"那天晚上,全巴黎都在等待消息.许多人说,只有你的父亲出面才能使指控不攻自破.许多人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肯定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里去查问他是否去领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也是审查委员之一,我竭力恳求他给我一个旁听的机会.七点钟的时候,他来找我,趁开会的人还没来,一个听差的把我藏在边厢里.于是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希望能目击这一切.八点正,大家都到齐了,马尔塞夫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一些文件拿在手里,脸色看上去很平静,他脚步坚定,衣服漂亮而不浮华.按照老军人的习惯,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出场造成了一个良好的效果.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的几个上前来与他握了握手."
阿尔贝在听,觉得他的心要爆炸了,但他的忧伤之中混杂着感情.他很想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一些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特殊敬意的人们.
"这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交给了主席.'您可以发言了,马尔塞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拆开那封信,伯爵于是开始为自己辩护.我敢向你保证,阿尔贝,他的辩护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他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也是对他完全信任的,因为他曾被派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生死攸关的谈判.他拿出一只戒指,这是阿里总督的权威的象征,他常常用这只戒指作为信物,阿里总督交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就是为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不论何时,都可以凭此直接去见他,甚至到他的寝室去见他.但是,他说,那次谈判失败了,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伯爵说,'但是,阿里总督对我是这样的信任,以至于在他临死的时候,还把他的宠妾和女儿托我照顾.,"
听到这几句话的阿尔贝,不觉大吃一惊.他回想起海黛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讲述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经过."这些话后果怎么样?"阿尔贝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全体委员,"波尚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看信,开头几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几行读了又读,然后眼睛盯住马尔塞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道,'您说亚尼纳总督曾把他的妻女托付给你照顾?,马尔塞夫答道,'是的,阁下,但在这件事情上,和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不幸总追随着我,当我赶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黛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密切关系以及他无限信任我的忠诚使我有机会见过她们二十多次.,'您知道她们下落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很潦倒,或许已成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有,并且我的生命经常处在危险之中.我不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非常遗憾的.,主席淡淡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尔塞夫伯爵阁下的说明了.伯爵阁下,您能提供证人?,'唉!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周围的人物,以及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过世就是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同胞之中,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的,只有我一个人还依旧活着.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现在已经呈交在您面前了,另外就是那只作为信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最后,最可能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击以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站出来否定我是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以及一个纯洁的军人.全场发出一阵很低的赞许声.这时,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再经过一次表决,你的父亲便可以取得胜利了.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们大概不会反对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证词.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个证人,在听了伯爵刚才的一番话以后,我们知道他是为证明我们这位同僚的无辜而来.这封刚才收到的信就是关于那件事的.是不是应该把它读一下呢,还是把它搁在一边,只当没有发生?,马尔塞夫先生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抓住文件的那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委员会决定听,伯爵一声不出,装出沉思的样子.主席读道:
'主席阁下:我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实可靠的资料来证实马尔塞夫中将伯爵过去的行为.,
主席顿了一顿,伯爵的脸更白了.主席望了望他的听众们.'念下去.,听从们说主席继续念道:
'阿里总督临终时我也在场;我亲眼见到他临终时的情形,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黛的下落.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可以作证.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在外厅等候多时了.,
"'这个证人,说得更准确些,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的语气明显地改变了.'我们即将知道,阁下,,主席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他们都同时说:'要听,要听.,主席把听差叫来,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有的,先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仆人陪着她.,大家都面面相觑.'领那个女人来.,主席说.听差五分钟以后出现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门口,包括我在内,"波尚说,"跟大家一样的期望和焦急.在听差的后面,跟进来一位遮着一张大面纱的女人.她的脸被那张面纱完全遮住了,但根据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气判断,她显然是一个年轻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把面纱揭开,到那时,大家才看清她穿着希腊人的服装,非常美丽."
"啊!"阿尔贝说,"这是她."
"她?她是谁?"
"海黛."
"你怎么知道的?"
"唉!我知道了.往下说吧,波尚.你看得出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马尔塞夫先生惊奇而恐怖地望着那个女人."波尚继续说,"她所说的话将要关系他的生或死.这个插曲如此的离奇,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看作了次要的事情.主席亲自拿了一把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至于伯爵,他早已跌在椅中,显然他的两腿已经不能支持了.
'夫人,,主席说,'您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确实资料,并声称您是亲眼目击那些事件的证人.,'我的确是的!,那陌生女子的口气甜蜜而抑郁,她的声音属于典型的东方人,非常动听.'请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吧.,我那时才四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和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每一件事情都不会逃出我的记忆.,'你是谁,那些事情跟您有怎样的关系呢?怎么会对那些事情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关系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黛,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之女.,
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亮丽的眼睛和她那充满尊严的一段话,在全场上产生的影响很大.至于伯爵,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和大地在他的面前深裂开,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是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问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这将是最后的一个问题:您能证明您现在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吗?,海黛说,'我能的,阁下,,从她的面纱底下拿出一只异香扑鼻的小包来,'这儿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写并且由他的高级官吏签署的,这是我的受洗证书,因为我的父亲同意我信我母亲的宗教.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斯大主教的签署.最后......而这无疑也是最主要的......,还有我和我的母亲被那个法国军官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文契,那个法国军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无耻的交易中,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部分战利品卖了,得到四十万法郎.,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全场倾听着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两眼充满了血丝.
海黛依旧很镇定,却比别人的愤怒显得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写的卖身契交给主席.在这些证件之中,大概有些是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写的,因为议院的译员已被传唤了上去.有一个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学习过阿拉伯语的议员,在他的监视之下,那译员高声读道: '我,艾尔考柏,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督山伯爵手里收取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督徒奴隶的赎金.奴隶海黛,是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七年以前她是和她的母亲一起卖给我的,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即已去世.卖主是一个在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上述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已经由皇帝陛下批准本约,地点在君地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
'此约应该办齐一切批准手续,那么应该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
在奴隶贩子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的印记.当这个文件读完以后,会议室内有一种可怕的沉默.伯爵完全楞住了.他那像是下意识似地盯住海黛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一团火与血.'夫人,,主席说,'我们可以向基督山伯爵去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也在巴黎吧.,'阁下,,海黛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出发到诺曼底去了.,'那样是谁建议您采取这个步骤的呢?当然罗,对于您这个步骤本庭深表感谢,而且,对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遭遇来说,这原是非常自然的.,'阁下,,海黛回答,'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使我采取的这个步骤.相信上帝会宽恕我,我却老想为我那英名显赫的父亲复仇,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自从我来到法国,并且知道那叛徒住在巴黎以后,我就时时注意着.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家里,那是我自愿的.我喜欢静居和寂寞,因为我能依靠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生活.基督山伯爵像慈父般地对我呵护备至,对于外界的事情我无所不知,在我的卧室里观看这一切.比方说,我阅读每一种报纸.每一种期刊和每一个新歌剧.这样,我知道了今天早晨在贵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写了那封信.,'那末,,主席说,'对于您现在的行为基督山伯爵毫不知情吗?,'他一直也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是我感到最高兴的一天,,那女郎用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今天,我终于有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这期间,伯爵没有出过一次声,说过一句话.他的同僚们望着他,对他那被一个女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怜悯.阴险的皱纹勾勒出了他的痛苦.'马尔塞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小姐吗?她是不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儿?,马尔塞夫说,'不,,他挣扎着站起来,'这肯定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来的.,海黛本来用眼睛盯着门口,象是在期待着一个人进来似的,这时她急忙转过头来,看到伯爵,便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喊叫.'你不认识我?,她说,'哼,幸亏我还认识你!你是弗尔南多.蒙台哥,那个曾指挥我那高贵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国军官!出卖了亚尼纳堡!受命到君士坦相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关于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带回来一个假造的赦免状!是你骗取了总督戒指而获得了守火者西立姆的信任!刺杀了西立姆!把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出卖给了奴隶贩子艾尔考柏!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额头上还沾着你主子的鲜血.看,诸位,大家看!,
这些话产生了巨大的说服力,使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伯爵的额头.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好像自己也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上面.'您确实认定马尔塞夫先生就是那个法国军官弗尔南多.蒙台哥吗?,海黛喊道:'我确实认得!,'噢,我的母亲呀!她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疼爱你的爹爹,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仔细看清楚那个人.是他把你变成了一个奴隶,把你父亲的头颅挑在枪尖上,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卖给那个奴隶贩子!仔细看看他的右手,那只手上有一个大伤疤,如果你记不住他的面貌,那只手就可以使你认识他,奴隶贩子艾尔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带有伤疤的手里!"我认不认识他?啊!现在让他自己来说.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匕首似地插入了马尔塞夫的心,每一个字都摧毁了他的一部分精力.当她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右手藏在胸怀里(他的右手上的确有一个大伤疤),他跌回到座位上,满脸绝望,这情景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马尔塞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难道就被压倒了吗?答辩吧.本庭大公无私,就象上帝的法庭一样,具有最高的权力,本庭决不能使你遭到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反抗的机会.要不要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马尔塞夫没有回答.于是全体议员都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伯爵的脾气暴戾强横.必须是致命的打击才能剥夺他反抗的勇气.他们以为这个沉默像是一次暴风雨的前兆,预示着即将出现一个霹雳似的惊醒.主席问道,'唉,您决定怎么样?,'我无话可说.,伯爵站起来低声说.'那末,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实情吗?,主席问.'看来,她是一个有力的证人,以至于使您不敢再说"无罪"吗?您真的犯了她所控的那些罪吗?,伯爵环顾四周,他那万般绝望的表情就是老虎看了也会心软,但却不能感动他的法官.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像是怕那屋顶会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于是,他动作急促地撕开那件似乎要使他窒息的上衣,象可悲的疯子似地冲出了房间.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隆隆地响起急速离开的声音.当房间里恢复肃静以后,主席说,'诸位,马尔塞夫伯爵阁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吗?,'是的.,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到最后,海黛一直等候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未露出十分高兴或怜悯的表情,她重新用面纱遮住面孔,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迈着像女神般庄严的步伐离开了."
■第八十七章 挑 衅
波尚继续说,"这时,我趁着沉静和黑暗离开了会议厅,因此没有人看见我.那个放我进来的听差在房门口等着我,他领我穿过走廊,到达了一个通凡琪拉路的暗门.我带着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离开了.阿尔贝,原谅我,悲是为了你,喜是为那个高贵的姑娘竟能这样为她的父母复了仇.是的,阿尔贝,不论那次揭发的消息出自何方,是从哪儿来的,我都要说:虽然它是来自一个敌人那儿,但那个敌人一定是充当了上帝的使者."
阿尔贝两手抱着头,他把羞得通红的.流满泪水的脸抬起来,抓住波尚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说,"我的生命结束了.我不能平静地对你说,'这是上帝的报应,,我必须去找出在用这种手段迫害我的是谁,当我找到他以后,不是他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他.我要依赖你的友谊来帮助我来完成这件事,波尚,假如你对我的蔑视还不曾破坏我们之间友谊."
"蔑视,我的朋友!这件不幸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不,幸亏儿子要为父亲的行为负责的偏见时代已经过去了.阿尔贝,回顾一下你的生活,你的生活还仅仅只是开始,每一个黎明都会给你的生命带来更纯洁的希望.不,阿尔贝,接受我的忠告吧.离开法国吧,你年轻而且富有.在寻求刺激和时时改变口味的伟大的巴比伦,不久一切就会被忘记的.你在三四年以后娶一位俄国公主当作新娘,谁都不会认为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严重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波尚,谢谢你那想使我放弃这种打算的好意,但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已经告诉你我的打算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好,也可以说那就是我的决心.你知道,以我跟这件事情的关系而论,我不能采取你那样的态度.在你看来纯粹是天意的事情,在我看来却远没有那样简单.我认为上帝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也幸亏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在这一个月中所忍受的痛苦,才能不以那摸不到看不见的惩恶天使为对象,而可以去报复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现在,我再说一遍,波尚,我愿意回到人和物质的世界里,而假如你还像你说的我们还是朋友的话,就帮助我来找吧!"
"这样也好,"波尚说,"假如你一定要拉我回到现实,我决定屈服,假如你一定要查出你的敌人,我帮你,这件事情对我的名誉几乎也一样有同样重要的关系."
"嗯,那好,你知道,波尚,我们立刻开始调查吧.每一瞬间的拖延在我来说都像很长的时间.到现在那个诽谤者还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或许以为他可以不受惩罚.但是,以我的名誉担保,假如他有那样的想法,他就在欺骗他自己了."
"那好,听我说,马尔塞夫."
"啊,波尚,我看你已经明白了,你使我恢复了."
"我并没有说事情真会那样,但它至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芒,沿着这道光芒,我们也许可以达到目的."
"告诉我吧,我都等得没耐心了."
"嗯,我告诉你我从亚尼纳回来时想要对您说的那件事."
"说吧."
"我到了那里,就先去当地的大银行家那儿调查.一开始,甚至我还没有提及你父亲的名字,他就说:'啊,我猜到你为什么来的了.,'如何猜到的呢?,'因为两星期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同样的问题.,'谁?,'我的业务伙伴,巴黎的一个银行家.,他叫......,'腾格拉尔.,"
阿尔贝喊道:"他!是的,他的确早就嫉恨我的父亲了.他常以平民自居,不甘心看到马尔塞夫伯爵被任为贵族院的议员,而这次婚姻又是平白无故破裂的,......对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
"去调查一下,阿尔贝,但不要无缘无故地发火.应该先调查一下,假如是真的话......"
"噢,对,假如是真的,"那青年人喊道,"他应当偿还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
"要小心,马尔塞夫,他已经是一老年人了."
"就如同他尊敬我的家庭一样我尊敬他的年龄.假如他恨我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打死我父亲呢?噢,他害怕跟一个人当面作对."
"我并不想责备你,阿尔贝,我只是要跟你说不要感情用事,而是应当慎重一些."
"噢,不用怕,而且,你要陪我去的,波尚.严肃的事情需要当着证人来做的.今天,假如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罪的,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嘿!波尚,我会以一次庄严的葬礼来维护我的名誉的."
"既然你已下了这样的决心,那最好立刻去执行.你想立即到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去吗?我们出发吧."
他们派人叫来一辆轻便马车.他们一进那家银行家的院子,便看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四轮马车和他的仆人在门口.
"啊,太好了!很好,"阿尔贝口吻阴郁地说."假如腾格拉尔先生不和我决斗,我就杀死他的女婿,他应该是愿意和我决斗的,......一个卡瓦尔康蒂!"
仆人报告说阿尔贝来访,想起昨天的事情,那位银行家吩咐仆人关门.可惜已经太迟了,阿尔贝跟着那听差进来了,听到他这样吩咐仆人,便强行推开门,径自闯入那位银行家的书房里,后面跟着波尚.
"阁下,"那银行家喊道,"难道我没有权力在我的家里拒绝不想接见的人吗?你太忘乎所以了."
"不,阁下,"阿尔贝冷冷地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由于懦怯,......这是我给你的托词,......一个人就不应当拒绝接见一些人."
"那末,阁下,你对我有要求吗?"
"我要求,"阿尔贝一面说,一面走近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那背着壁炉站着的卡瓦尔康蒂,"让我们在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交谈十分钟,我对你只有这一点要求,仇人相遇,一定会是一死一生."
腾格拉尔的脸色苍白,卡瓦尔康蒂向前迈动了一步,阿尔贝就转向他."还有你,"他说,"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也来吧,子爵阁下,你也有资格这样,因为你几乎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只要有人愿意,多约几个也无妨."
卡瓦尔康蒂带着一种吃惊的神情望着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竭力振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两人中间.阿尔贝对安德烈的攻击使他确定了一种不同的立场,他希望这次拜访别有原因,不是他最初所假定的那个原因.
"老实说,阁下,"他对阿尔贝说,"假如你是因为我喜欢而陪你,才到这儿来找这位先生吵架,我将会把这件事情交给检察官去处理."
"阁下,你弄错了,"马尔塞夫带着一种阴郁的微笑说,"这与婚事没有关系,我所以要对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说,是因为他刚才有似乎想干涉我们的企图.在这方面,你说对了,我今天准备跟每一个人吵架,但你腾格拉尔先生,有优先权."
"阁下,"腾格拉尔回答,愤怒和恐惧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严厉警告你,当我遇到一只疯狗,我会杀了它,但我决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而是认为我为社会做了一件好事.假如你发了疯,要来咬我,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死你.难道行认为你父亲的受辱是因为我?"
"是的,你这混蛋!"马尔塞夫喊道,"是你的过错."
腾格拉尔后退了一步.他说,"我的错!你一定发疯了!我怎么会知道希腊的历史?我到那些国家去旅行了吗?曾经是我劝告你的父亲出卖亚尼纳堡,背叛......"
阿尔贝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住口!不,你没有直接揭露这件事,没有直接来伤害我们,但这件事情一定是你暗中唆使的."
"为什么说是我?"
"是的,是你!那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咦,你应当从报纸上看到了,当然是从亚尼纳来的!"
"是谁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什么写信到亚尼纳?"
"是的.是谁写信到亚尼纳去打听关于我父亲的消息的?"
"我想谁都可以."
"但只有一个人写了那封信!"
"一个人?"
"是的,而那个人肯定是你!"
"我当然要写.没错,我觉得,当我的女儿快要嫁人的时候,应该去打听一下他的家庭.这是一种权利,也是我的一种责任."
"阁下,你写那封信的时候,是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答的."
"我!真的,我可以保证,"腾格拉尔用一种可信任而且放心的神情喊道,这可能并不完全是吓出来的,而多半是因为他对那个可怜的青年关切,"我庄严地向你保证,我本来没想到要写信到亚尼纳去.我怎知道阿里总督的遭难呢?"
"那肯定是有人煽动你写信了?"
"是"
"那个人是谁?......说......说呀......"
"啊!很简单.我谈到你父亲的过去.我说,他的财产由来还不是很清楚.那个人就问我,你父亲的财产是怎样弄来的?我回答说:在希腊呗."
他就告诉我说:'好呀!写信到亚尼纳去.,"
"是谁劝你?"
"不是别人,是基督山伯爵."
"是基督山伯爵叫你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是的,于是我就写了,假如你高兴的话我还可以给你看回信."
阿尔贝和波尚互相看了一眼."阁下,"波尚说,"你似乎在指责伯爵,而你知道伯爵此刻不在,他无法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指责任何人,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即使伯爵在面前."
伯爵是否知道回信?
"知道,我曾给他看过回信."
"他知道我父亲的教名叫弗尔南多,姓蒙台哥."
"我早就告诉他了.除此以外,我所做的每件事情,别的人处于我的处境,也会这么做的,甚至比我做得更多一些.在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你父亲在基督山的怂恿下,正式来为你提亲,我坚决地拒绝了他,而且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不想去揭他的老底,马尔塞夫先生露脸还是丢脸,与我无关?我既不会因此多赚些钱,也不会因此少赚些."
于是阿尔贝觉得自己的额头都涨红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腾格拉尔在卑鄙地为自己辩解,但说话的神气却不象那样,好像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当然他的吐露真情并不是由于良心发现而多半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但马尔塞夫并不想要证实腾格拉尔和基督山谁的罪大;而是要寻求一个肯答复侮辱的人,一个肯和自己决斗的人,而腾格拉尔显然是不肯决斗的.那些被遗忘或当时并未留意的事情都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了.既然基督山买了阿里总督的女儿,当然知道一切;知道了一切,他才劝腾格拉尔写信到亚尼纳去,这完全是有预谋的.他了解回信的内容,所以顺从阿尔贝的愿望,介绍他会见海黛,然后又有意使谈话转移到阿里之死,不去禁止海黛讲述这个故事(但当他用罗马语和那个青年女郎说话的时候,无疑地曾警告了她,叫她不要指明马尔塞夫的父亲).他不是还曾要求马尔塞夫不要在海黛的面前提及他父亲的名字吗?最后,当他得知决定性的打击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就带阿尔贝去了诺曼底.这一切无疑都是精心安排好的,那么基督山也是他父亲的一个敌人.阿尔贝把波尚拉到一边,把这些想法对他讲了.
"你说得有理,",波尚说,"只是腾格拉尔先生在这件事上做得鲁莽俗气了一些,而这位基督山先生,你应该要求他解释清楚."
阿尔贝转过身来.他对腾格拉尔说,"阁下,我需要证实你的推诿是否成立,我现在就去问基督山伯爵."他向他鞠了一躬,和波尚一同向外走,丝毫不在意卡瓦尔康蒂.腾格拉尔一直送他到门口,又向阿尔贝申明他对马尔塞夫伯爵并无个人恩怨,并不想开罪于他.
■第八十八章 侮 辱
在银行家的门口,波尚让马尔塞夫停一下.他说,"听着,刚才我已对你说过,你必须要求基督山先生把事情解释清楚."
"是的,现在我们就去找他."
"等一等,马尔塞夫,在见他以前,你必须先仔细考虑一下."
"什么?"
"考虑这样做的严重性."
"这么做比到腾格拉先生那儿去还严重吗?"
"是的,腾格拉尔先生是一个爱钱的人,而那些爱钱的人,你知道,会考虑到危险太大而不轻易与一人决斗的.而这一位绅士却相反.你难道不怕他接受你的挑战,真的与你决斗吗?"
"我只怕遇不到一个肯与我决斗的人."
"噢,你放心,"波尚说,"他肯定决斗的.我只怕他太厉害了,你没法战胜他."
马尔塞夫微笑着说,"我的朋友,为父亲而死在决斗场上是我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就都得救了."
"但那样你的母亲会非常伤心."
"我可怜的母亲!"阿尔贝揉了揉眼睛,"我知道她会的,但这样也比羞死好."
"阿尔贝,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的."
"我们能去他家找他吗?"
"他说会比我晚几个钟头回来,他现在应该在家了."
他们驶向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波尚想让他一个人进去,但阿尔贝说,这次的情况与平时不同,他不必严格遵守决斗的规则.年轻人完全处于一种神圣的动机,对他,波尚只能顺从,他答应和马尔塞夫一同进去.阿尔贝从大门口跑到台阶上.巴浦斯汀早已在门口接着他.伯爵刚回家,现在正在洗澡,不让任何人进去.
马尔塞夫问道:"洗完澡打算干什么?"
"要去吃饭."
"吃完饭之后呢?"
"他想睡一个钟头."
"然后?"
"他要去歌剧院."
"你确定这些吗?"阿尔贝问.
"十分确定,伯爵吩咐过八点正为他准备好马."
"太好了,"阿尔贝回答,"我就想知道这些."
然后,他转身对波尚说,"要是您有什么事情要办理,波尚,赶快去办.要是你今天晚上有约,请把它改到明天.我要你陪我去剧院,如果可能的话,把夏多.勒诺也带来."
在阿尔贝同意以后波尚就离开了,并且答应在七点钟的时候去拜访他.回家以后,阿尔贝通知弗兰兹.德布雷和莫雷尔,希望今天晚上他们能去剧院.然后他又去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打昨天开始,就不愿见任何人,而一个人躺在她的卧室里.阿尔贝发现她躺在床上,这次公开的羞辱把她完全击垮了.阿尔贝的出现使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牢牢地抓住儿子的手,开始抽泣起来;可她的眼泪也不能减少她的痛苦.阿尔贝默默地站在母亲的床边.从那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上,看得出来他复仇的心愿已慢慢消褪了."我亲爱的母亲,"他说,"你知道马尔塞夫先生有什么敌人吗?"
美塞苔丝非常意外,她发现到她的儿子并没说"我的父亲"."我的儿子,"她说,"像伯爵这样有显赫地位的人总是有许多暗中仇敌的.那些表面上的仇敌并不是最危险的."
"是的,我明白,所以才来请求你的判断.你思维敏捷,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比方说,在我们家举行舞会的那个晚上,你就注意到了基督山先生根本没有吃我们家的任何东西."
美塞苔丝用颤抖的手撑起身体."基督山先生!"她惊异地喊道,"他跟这一切有关系吗?"
"你知道,妈,基督山先生可说是一个彻底的东方人,而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不在他们仇敌家里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便能够保住他复仇的全部自由."
"你认为基督山先生是我们的仇敌吗?"美塞苔丝问道,她的脸色变得比她身上的那张床单更苍白."谁告诉你的?你疯啦,阿尔贝!基督山先生一直对我们很有礼貌.基督山先生也救过你的命,是你把他推荐给我们的呀.噢,我求求你,我的儿子,假如你有这种想法,赶快抛开它,我要求你......不,我请求你和他保持你们之间的友谊."
"妈,"那阿尔贝回答,"你非要我向那个人妥协不可,有没有特殊原因?"
"我?"美塞苔丝说,她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很快又变得苍白起来.
"对,一定有的,而那个理由,"阿尔贝说,"是不是......就是担心这个人会伤害我们?"
美塞苔丝打了一个冷颤,用考察的眼光盯看她的儿子."你说的话离奇古怪,"她对阿尔贝说,好象怀着某种古怪成见似的.伯爵做了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呀?三天以前,你还和他在诺曼底,就在三天以前,我们还把他看作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阿尔贝的嘴边浮过一个自嘲的微笑,美塞苔丝看见了,她凭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的双重直觉,已预知了一切,但她是一个既审慎又坚强的人,她总是把悲哀和恐惧深深地掩藏起来.阿尔贝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重新说:"你来问我健康怎么样,坦白地说我很不舒服.你最好留在这儿陪我一会.我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妈,"那青年说,"你知道我很乐意陪你,但有一件很要紧的重大事情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一个晚上."
"好吧."美塞苔丝叹息道,"去吧,阿尔贝,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成为一个孝顺的奴隶."
阿尔贝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向母亲鞠了一躬之后,就离开了.
他刚把门关上,美塞苔丝便召来了一个心腹人,吩咐晚上跟着阿尔贝出去,并把看到的一切立刻回来报告她.然后她按铃让侍婢进来,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把自己梳妆好,以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仆人的差事并不难做.阿尔贝赶回到他的寝室里,就象往常一样认真地打扮齐整.七点五十分,波尚来了,他已见过夏多.勒诺,夏多答应在开幕以前会到达剧院.两人坐进阿尔贝的双座四轮马车里,阿尔贝一点儿也没有隐瞒,便喊道:"到歌剧院去."他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赶在开幕前到达了剧院.
夏多.勒诺在他之前就已经到了,波尚已经把全部事情告诉过他,他无需阿尔贝向他解释.儿子为父亲复仇的行为天经地义,所以夏多.勒诺并不劝阻他,只是重申了他一定会永远把他当作朋友.
德布雷还没有来,但阿尔贝知道他几乎不错过一场戏的.阿尔贝在剧院里到处闲荡,直到幕拉开.他希望能在外厅或楼梯上碰上基督山.铃声召他回座,他与夏多.勒诺和波尚一同走进剧院.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两根廊柱之间的那个包厢,可是在整个第一幕期间,那个包厢的门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最后,当阿尔贝差不多是第一百次看手表时,也就是第二幕开始的时候,门开了,基督山穿着一套黑衣服走了进来,站到包厢前面的栏杆上,环视大厅.莫雷尔跟在他的后面,寻找他的妹妹和妹夫.他不久就发现他们在另一个包厢里,于是向他们点头示意.
伯爵在环顾正厅的时候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以及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而且那一对眼睛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认出那是阿尔贝.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失常,于是认为最好别看他.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拿出他的望远镜,往别处看.他表面上虽然并没有去注意阿尔贝,但实际上阿尔贝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当第二幕的帷幕落下来的时候,他看见阿尔贝和他的两个朋友离开了正厅前座然后又在包厢后面经过,伯爵就知道那逐渐接近的风暴就要落到他身上了.这时,他正在和莫雷尔高兴地聊天,但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事.门开了,基督山看到阿尔贝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波尚和夏多.勒诺.
"唉,"他喊道,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慈爱殷勤,明显地与一般人的普通招呼不同,"我的骑士到达目的地啦.晚安,马尔塞夫先生."这个人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显示出非常亲热的神态,莫雷尔到达时才想起子爵给他的那封信,在那封信里并没有说任何原因,就是要他到剧院来,但他知道将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
"阁下,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听你这些虚伪的客套话的,也不想来跟你讨论什么友谊,"阿尔贝说,"我们是来寻求解释的,伯爵阁下."那青年的声音颤抖得就象是从咬紧的牙齿里传出来的一样.
"在剧院里作解释?"伯爵说,那镇定的声音和涵盖一切的目光在表明他一直保持着自制力."我对于巴黎人的习惯知道得很少,但我想在这种地方是不适宜提出这种要求的."
"但是,如果有些人把自己关在家里,"阿尔贝说,"只因为他在洗澡.吃饭或睡觉就不能见客,我们就只能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就在什么地方向他提出些问题."
"我并不难找,阁下,因为,假如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坏的话,昨天您还在我的家里."
"昨天,我的确是在你的家里,阁下,"阿尔贝说,"那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阿尔贝已扩大他们的谈话音量,这样附近的包厢和休息室的人都能听得到.所以许多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一声争吵吸引了.
"您从哪儿来,阁下?"基督山说,脸上异常平静."您看来已完全没有理智啦."
"只要我懂得你是一个仁义的家伙,阁下,而且还要你明白.我要报复,我就够清醒了."阿尔贝狂怒地说道.
"我不懂您的意思,阁下,"基督山回答,"就算我明白你的意思,您的声音太大.这里必竟是我的地方,这里只有我有权利比旁人讲得声音高.请您出去,阁下!"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道.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我的地方!"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说.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阿尔贝一面回答,一面把手套在他那痉挛的手掌里揉成一团,这一切完全落在了基督山眼中.
"好了,好了!"基督山平静地说,"我看您想跟我打架,但我想奉劝你一句,您不要忘记.挑衅是一个不好的毛病.况且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马尔塞夫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场争吵,旁观者中发出了阵阵惊异的低语声.从昨天开始他们整天都在谈论马尔塞夫.阿尔贝马上懂了这个暗示的意思,他正要把他的手套向伯爵脸上摔过去,莫雷尔及时快速地抓住他的手,波尚和夏多.勒诺也恐怕这种局面会超出决斗挑衅的界限,于是一齐挡住他.但基督山并没有起身,只是从椅背上转过身来,从阿尔贝的捏紧的手里拿过那只潮湿团绉的手套."阁下,"他用一种庄严的口气说,"就算您已经把手套给扔了,我就用它裹好一颗子弹还给您.现在请离开我的包厢,不然我就要我的仆人把你赶到门外去了."
阿尔贝退了出去,他神色迷乱,眼睛冒火,几乎失去了理智,摩莱把门关上.基督山又拿起他的望远镜,象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他有一颗铜做的心和大理石雕成的脸.莫雷尔低声问说:"您对他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没做什么,至少对他本人没做过什么."基督山说.
"但这一切使那个年青人感到愤怒."
"那件事与您有什么关系吗?"
"他父亲的叛逆罪是海黛告诉贵族院的."
"真的?"莫雷尔说."我听人说过,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不相信在这个包厢出现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希腊奴隶被说成是阿里总督的女儿."
"这的确是真的."
"看来,"莫雷尔说,"我明白了,刚才这场争吵是有预谋的."
"怎么可能呢?"
"是的,阿尔贝写信叫我到歌剧院来,无疑是要我做一个看见他侮辱您的见证人."
"大体是这样."基督山安然自得地说.
"但您准备怎样反击他呢?"
"向谁反击?"
"阿尔贝."
"我准备对阿尔贝做什么?马西米兰,就象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一样保险,在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一定会杀死他."莫雷尔两手捧着基督山的手,他打了一个寒颤,感受得那只手的冰冷和坚定.
"啊,伯爵,"他说,"他的父亲非常爱他!"
"别再向我提起那个人!"基督山说,这是他头一回发火,"我要让他痛苦."
莫雷尔在惊愕之下,把那只手抽了出去."伯爵!伯爵!"他说.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伯爵没让他继续说下来,"听杜普里兹吧."
莫雷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好不说话.阿尔贝吵完退出时,拉起的那道舞台帷幕,一会便又落了下来.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基督山说,他的声音仍然象平常一样的平静,波尚立刻出现了."晚安,波尚先生,"基督山说好,就象是晚上看见那位新闻记者一样,"请坐."
波尚鞠了一躬坐下."阁下,"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我是陪马尔塞夫先生来的."
"那说明,"基督山面带微笑说,"你们可能还是一块用餐的.波尚先生,我很高兴看到您比他稳重."
"阁下,"波尚说,"我承认阿尔贝不应该向您大发脾气,但道歉了以后,你懂得,伯爵阁下,我仅代表我本人道歉的,我还要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跟我解释一下你和亚尼纳的关系.还有那位年轻的希腊姑娘,我还要说几句话."
基督山示意请他别再说了."喏,"他微笑着说,"我所有的希望都已经破灭了."
"怎么会呢?"波尚说.
"您自然希望我是一个很怪僻的人物.以您看来,我是一个勒拉,一个曼弗雷特,一个罗思文勋爵.然后,在大家也这样认为时,您却毁了我的形象,又要把我塑造成一个平凡人了.您要把我拉回到现实中去,最后,您竟要求我作出什么解释!真的,波尚先生,这可太滑稽啦."
"但是,"波尚傲慢地答道,"有的时候,当正义的命令......"
"波尚先生,"这个怪人打断他的话说,"基督山伯爵只会接受基督山伯爵的命令.所以,什么都别说了.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波尚先生,而且我总会做得很好的."
"阁下,"波尚答道,"正义之士不应该得到是这样的答复.信义是需要保证的."
"阁下,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基督山异常冷静但却严厉地回答,"我们两人的血管里都有我们愿意抛洒的热血,那就是我们相互所做的保证.就这样去告诉子爵吧,在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就会看到他的血是什么颜色会了."
"看来我安排好你们决斗的手续就是了."波尚说.
"对这我无所谓,阁下,"基督山说,"想用这种小事在剧院里来打扰我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在法国,人们用剑或手枪决斗.在殖民地,人们用马枪决斗.在阿拉伯,用匕首决斗.回去告诉你的委托人,尽管我是忍受侮辱的一方,为了保持我的怪僻,我允许他选择武器,而且可以不经讨论,毫无异议地接受,你听清楚了吗?什么武器都行,甚至连抽签都行,虽然它是愚蠢和可笑的,然而,对于我却是没有什么,我一定可以胜利."
"当然罗,"基督山耸耸耸肩膀接着说:"不然我就不同马尔塞夫先生决斗.我要杀死他,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只要今天晚上写一张字笺送到我家里来,让我知道决斗的武器和时间就行了,我不等太久."
"那末,是用手枪,八点钟,地点在万森树林."波尚神情狼狈地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傲慢的自大者还是超人.
"那太好了,阁下,"基督山说,"现在一切都解决了,请让我看一场剧吧,并且请您告诉你的朋友阿尔贝,今晚请他别来了,他这种粗鲁野蛮的行为只会伤害他自己.让他回家养养精神吧."波尚惊愕地离开了包厢."现在,"基督山转过去对莫雷尔说,"希望你当我们的证人,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莫雷尔说,"愿意听从你的吩咐,伯爵,但是......"
"但是什么?"
"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说,您不答应我?"
"当然不是."
"真正的原因吗?莫雷尔,阿尔贝本人也是盲目的,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上帝和我知道.可我向您保证,莫雷尔,上帝不仅知道为什么,而且是支持我们的."
"这就足够了,"莫雷尔说,"您的第二个陪证人是谁?"
"莫雷尔,除了您和您的妹夫艾曼纽以外,我在巴黎所认识的人没人可以享受这种光荣.您认为艾曼纽能答应我吗?"
"我能替他答应您,伯爵."
"好,这就是我所要的.明天早晨,七点钟,你们一块来找我,好不好?"
"我们肯定来."
"嘘!开幕了.听!这个歌剧我一个字也不想漏过,《威廉.退尔》这支曲子非常美妙!"
■第八十九章 夜
基督山先生依照以往习惯,等到本普里兹唱完了他那曲最有名的《随我来》,才起身离开.莫雷尔在门口等着与他告别,并再一次向他保证,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定和艾曼纽一同来.于是伯爵微笑着稳步地跨进了车厢,五分钟以后他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他就说:"阿里,把我那对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说这句话时,只要是认识而且了解他的人,都不会误解他脸上表情的.
阿里把枪拿来交给他的主人,伯爵带着当一个人快要把他的生命交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那种神情认真地检查他的武器.这只手枪,是基督山特地定做来用于在房间里练习打靶用的.只需轻轻一推,弹丸便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也不会猜到伯爵正在家里练习打靶.就在他手里拿着枪,瞄准那只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巴浦斯汀走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伯爵就看见门口......门没有关......站在他的后面的是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那女人看见伯爵手里握着枪,桌上放着剑,便冲了进来.巴浦斯汀望着伯爵,伯爵示意他一下,他便退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夫人,您是谁?"伯爵对那个蒙面的女人说.
来客向四周看了一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紧合双手,弯下身体,象是跪下来似的,用绝望的口气说:"爱德蒙,求你别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退了一步,轻轻地喊了一声,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您刚才在说什么,马尔塞夫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她喊道,把面纱撩到到后面,......"我在喊你的名字,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这个名字.爱德蒙,现在来见你的不是马尔塞夫夫人,而是美塞苔丝."
"美塞苔丝还活着,伯爵,而且她没忘记你,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你,甚至在还没有看到你的时候,她就根据你的声音......从你说话的声音......认出了你.爱德蒙,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亦步亦趋,观察着你,而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给了马尔塞夫先生现在所受的打击."
"夫人,你是指弗尔南多吧,"基督山苦涩讥讽地回答,"既然我们回忆的是当年的名字,我们就把它们全都回忆起来吧."
当基督山说到弗尔南多这几个字时,他的脸上露出的十分憎恨的表情,使美塞苔丝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流流过她全身."你瞧,爱德蒙,我并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别杀我的儿子.,"
"您为什么认为,夫人,我恨您的儿子?"
"没有人告诉我,可母亲总是有一种双重直觉的.我已经猜出了,今天晚上,我跟踪他到剧院里,我看到了一切."
"若是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已经知道了弗尔南多的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我."基督山用十分平静的口气说.
"噢,发点善心吧!"
"您看到,要没我的朋友摩莱拦住他,他可能已经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脸上来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也已想到你是谁,他认为他父亲的不幸全都是因为你."
"夫人,你搞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马尔塞夫先生,那是上帝在惩罚你丈夫."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丝喊道,"当上帝已经不记得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记着呢?亚尼纳和它的总督与你有关吗,爱德蒙?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铁贝林,这些会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是的,夫人,"基督山答道,"这些全是那法国军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情.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您说的不错.如果我曾经发誓要为我自己复仇的话,则我要报复的不是那个法国军官,也不是马尔塞夫伯爵,而是迦太兰人美塞苔丝的丈夫渔人弗尔南多."
"啊,伯爵,"伯爵夫人喊道,"恶运让我犯下的这桩过错是应该被可怕的方式报复!因我是犯罪的人,爱德蒙,假如你必须向人报复的话,就应该向我报复,因为我不够坚强,没能忍受寂寞和孤独."
"但是,"基督山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我会离开您?您为什么会感到孤独呢?"
"因为你被捕了,爱德蒙,因为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囚徒."
"我为什么会被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囚徒呢?"
"我不清楚原因."美塞苔丝说.
"您确实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把原因告诉你.我之所以被捕和成为一个囚徒,就是由于在我要和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底下,一个名叫腾格拉尔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渔人弗尔南多亲手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督山走到写字台前面,拉开抽屉,把一张纸从抽屉里取出来,纸张已失去原来的色泽,墨水也已变成铁锈色;他把这张文件递给美塞苔丝.这就是腾格拉尔写给检察官的那封信,基督山假扮成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理人,付给波维里先生二十万法郎,才从爱德蒙.唐太斯的档案里取出来的.美塞苔丝非常惊恐地读下去:
"'阁下,敝人系拥护爱戴王室及教地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唐太斯其人,系法老号之大副,今天早上从士麦拿经过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抵费拉约港.此人受缪拉之命送信给叛贼,并受逆贼命令送信给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在将其逮捕时就可以获得,如其信不在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法老号之船舱内.,"
"噢,我的上帝!"美塞苔丝说,用手擦一擦她大汗淋漓的额头."这封信......"
"这是我用二十万法郎换来的,夫人,"基督山说,"但这只是小意思,我今天就可向您证明我是清白的."
"这封信造成的结果怎样?"
"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但您不知道那次我坐了多久的牢.您不知道十四年来,我一直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在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您不知道,这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重复一遍我的誓言,我要复仇,但是我不知您已经嫁给了诬告我的弗尔南多,也并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美塞苔丝颤抖着喊道.
"当我在牢狱里呆了十四年以后,在我离开牢房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两个消息,而正是因为这个,为了美塞苔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发誓一定要报复弗尔南多,我现在正是在为我自己报仇."
"您确定所有的事都是可怜的弗尔南多干的吗?"
"夫人,我确实知道他干了那些事情.而且,他还干过更卑鄙的事,他身为法国公民,却投靠了英国人.他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会参加战争攻打西班牙人.受恩于阿里,他竟会出卖并且杀害了阿里.跟这些丑事相比,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一个情人的圈套,利用这个圈套,他与那个人结了婚.那个女人或许可以宽恕,但是本来要娶她的那个情人却不能容忍这一切.好吧!法国人并没有报复那个叛徒,西班牙人也没有枪毙那个坏蛋,已经死了的阿里也没有惩罚那个叛徒.但是我,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也早已因为上帝慈悲把我从坟墓里救出来以惩罚那个人.上帝派我来就是为了复仇,而我现在来了."
那可怜的女人把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实在站不住了.
但妻子的尊严阻止了她充当情人和母亲的冲动.当伯爵跑上去将她扶起来时,她的额头差点要触到地毯了.然后,她坐在椅子里,望着基督山先生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上,悲痛和忌恨的表情仍然显得非常可怕.
"不让我去毁灭这个家伙!"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罚他们,而让我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这决不可能的!"
"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说,她换成另一种方式,"当我叫你爱德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叫我美塞苔丝呢?"
"美塞苔丝!"基督山重复一遍那个名字,"美塞苔丝,嗯,是的,你说得对,这个名字仍然还有它的魅力,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声音地叫出这个名字.噢,美塞苔丝!我曾在满怀惆怅的叹息声中,在伤心的呻吟声中,绝望地呼喊这个名字;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我曾蜷伏在黑牢的草堆里呼喊它;当酷暑难当时,我曾在监狱的石板上翻滚着呼喊它.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自己复仇,为了我受的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泣骂过,我诅咒过,现在我告诉你,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因为他曾热烈地爱过她,他十分担心自己会被她的恳求软化,于是就回忆起他当时受苦的情形来使自己坚定仇恨."那末就为你自己复仇吧,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哭道,"你应该报复到罪人的头上......你去报复他,报复我,但不应该报复我的儿子!"
"圣经里写道,"基督山答道,"父亲的罪将会落到他们第三第四代儿女身上.就连上帝在他的预言里都说了这些话,我难道会比上帝更仁慈吗?"
"但是上帝拥有时间和永恒,......而人却无法拥有这两样东西."
基督山发出一声呻吟似地长叹,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爱德蒙,"美塞苔丝向伯爵伸出双手,接着说,"打认识你那天起,我就喜欢你的名字,并时常记起你.爱德蒙,我的朋友,不要打碎我心里时刻保持着的那个高贵而又美好的形象.爱德蒙,如果你听到过我向上帝所做的种种祈祷,那就好了.我那时多么希望你仍然活着,但我想你一定已经死了!是的,死了,唉!我想你的身体早已被埋在一座阴森森的塔底,我以为你的尸体已被扔进狱卒死尸的一个洞里面.于是我哭了!爱德蒙,除了祈祷和哭泣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听着,十年,我每天晚上都做一样的梦.在那些梦里我看见你企图逃跑,看见你冒充另外一个犯人,看见你钻进包尸体布袋里,看见你在伊夫堡的顶上被人活生生地扔下去,听见你撞到岩石上时发出惨叫声,这惨叫声向埋葬者表明了死尸已被代替,他们就成了害你的人.哦,爱德蒙,我向你发誓,根据我现在恳求你饶恕我的儿子的生命发誓,......爱德蒙,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有人在一岩山顶上晃悠一个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在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种可怕的喊声惊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爱德蒙,噢,相信我!即使我有罪,噢,是的,但是我也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你离开时死去的滋味?"基督山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喊道,"你可曾见过你所爱的女人嫁给别人而你自己却不得不在不见天日的一间黑牢里奄奄待毙吗?"
"没有,"美塞苔丝说,"但我却要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打算杀死我的儿子了."
美塞苔丝这样说时,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不堪,她用十分无望的口气说,以至基督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失声哭泣起来.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你要求我怎么做呢?"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现在,他可以活下去了!"
美塞苔丝发出一声惊奇的欢叫,这喊叫使基督山开始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很快就不见了,因为上帝或许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去,......在上帝的眼睛里,这种眼泪是比古西拉和奥费亚两地最圆润的珍珠还要宝贵得多.
"噢!"她说,抓住伯爵的手,放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你,谢谢你,爱德蒙!现在你确实是我梦中的你了,确实是始终所爱的你了.噢!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
"非常好,"基督山答道,"因为爱德蒙不会让你爱久了.死者就回到坟墓中,幽灵就必须回到黑暗中去."
"你在说什么,爱德蒙?"
"我说,既然是你命令我死,美塞苔丝,那么,我就只有去死了."
"死!那是谁说的?谁说你要死?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你想,在歌剧院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朋友的面我受到公开的侮辱,......受到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把我的宽恕大度当作自己获得的,......你想,我还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呢?美塞苔丝,除了你以外,我最爱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拥有了别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就是我的生命.你用一个字就推毁了它,我当然是要死了."
"但是,爱德蒙,既然你宽恕了他,那场决斗就可以不举行吗?"
"要举行的,"基督山用庄重的口气说,"但流到地上的血不会是你儿子的而是我的了."
美塞苔丝失声惊叫了,向基督山冲过来,但又忽然停住了脚步."爱德蒙,"她说,"我们的世界里都有上帝,既然你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你,我就真心诚意地相信你.在需要他的帮助时,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你说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督山说,他很意外美塞苔丝竟能那样冷静地接受了他为她所作的这种以死为代价的牺牲.
美塞苔丝把手伸向伯爵."爱德蒙,"她说,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爱德蒙,你是那么的高贵,你刚才所作的举动是那么的高尚,对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你仍然给予同情,这是多崇高呀!唉!我老了,使我变老的倒不是时间而是忧伤.现在,我再也不能用一个微笑或一个眼光使我的爱德蒙想起他曾花过那么多时间默默注视的美塞苔丝了.啊,相信我,爱德蒙,告诉你,我受了多少痛苦.我再说一遍,当一个人觉得生命中没有愉快的事值得回忆,也没有一点希望时,这会令人多么伤心,但这也证明了世间的一切还没有了结.不,一切还未了结,我从心里现在存在的情感里就知道这一点.噢!我再说一遍,爱德蒙,刚才你宽恕的行为非常高尚,非常伟大崇高!"
"你这么说,美塞苔丝,如果你知道了我为你所作的牺牲有多大,你又该怎样说呢?假若那至高无上的上帝,在创造了世界,澄清了一切以后,恐怕会有一位天使因为我们凡人的罪恶而哭泣,因此会停止他的创世工作,假若在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走向繁荣以后,当他正在欣赏他所做的工作时,上帝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又赐入到永远的黑暗里,只有在那时,你对于我此时所丧失的,或许可以有一个了解,不,不,即使在那时您还不能体会到这一切."
美塞苔丝以一种惊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情望着伯爵.基督山把他的脸紧埋在他那双滚烫的双手里,就象是他的脑子已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思想负担.
"爱德蒙,"美塞苔丝说,"我还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伯爵的脸上露出痛苦的微笑."爱德蒙,"她接着说,"将来或许你可以知道,倘若我的脸已变得苍白,我的眼已变得迟钝,我的美丽已经消逝,总之,假如美塞苔丝在外貌上已经和她以前不再一样,......将来你会知道,她的心仍然和以前一样.那末,再会了,爱德蒙.我不再对上天有所求了.我又见到了你,已经发觉你和以前一样高贵和伟大.再会了,爱德蒙,再会了,而且非常感谢你!"
但伯爵没有回答.复仇变成了泡影之后,他陷入一种痛苦难受的恍惚状态中去,在他还没有从这种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以前,美塞苔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马尔塞夫夫人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驰去的时候,残废军人院的钟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钟声使基督山抬起头来."我多傻呀,"他说,"在我决定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放下来呢!"
■第九十章 决 斗
美塞苔丝离开了基督山先生,凄凉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在基督山的身体和内心里,所有的思想全都停滞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进入了微睡状态."什么!"他对他自己说,"什么!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小心而辛苦地建立起来的大厦,难道就这样被手指一点,说一句话,一口气,就全都毁了吗?呃,什么!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花费了那么多心机,这样引以自豪,在伊夫堡的黑牢里一文不值而现在我使它这样伟大的身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我所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死亡.生命的毁灭使一切都能得到安息,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肉体的安息不是我所一直盼望的,当法利亚出现在我的黑牢里的时候,我不是也想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来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向安息跨进一步,那对我有没有意义呢?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我这样辛辛苦苦长年累月制订出来的计划就这样毁了.我本来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反对的了!上帝不同意这些计划完成.这个负担,这个几乎像整个世界一样沉重的负担,我曾经担负了,并且以为能扛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使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变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现在我要再成为听凭命运摆布的人?但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其实只是麻木而已,它已醒过来并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心中所激起的痛苦使我让步了!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塞苔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忍受那场残酷决斗的恶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内心如此高贵的女人,是不应该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就让我这样死的呀,母爱,或者母性的疯狂不可能使她走到这种地步的!有些美德在经过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不,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会插身到我们中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时看来是十分崇高的举动,决斗场上便会变得荒唐可笑."想到这里,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脸."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辱将会落到我的身上.我将被人耻笑!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伯爵认为在他答应美塞苔丝饶恕她儿子的时候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而且这种厄运被他自己夸大得那么可怕!这样的自悲自怜终于使伯爵大声喊叫起来:"蠢!蠢!蠢!竟慷慨到把自己的身体送给那个青年做靶子.他决不会相信我的死只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我的荣誉,为了我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是我自愿放下了那只已经高举起来打算反击的手,用那只本来准备打旁人的强有力的手来打击我自己.这是必须让他们知道的,这是应该的!"他拿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现在他又增添了很多东西,清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原因."噢,我的上帝!"他抬头说,"我这样做,既是为了我的光荣,也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看作复仇的天使.而寻些坏蛋,像马尔塞夫.腾格拉尔.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不能再复仇.相反,应该让他们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旨意,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当他正受这些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张淡蓝色的纸.突然,他听到一种轻微的声音,像是一声窒息的叹息声.他转过头来,环视了四周,看不见人.但那种声音又清晰地传来,使他确信这并非自己的幻觉.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只见海黛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垂下,她那美丽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打算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由于等了这么长时间,她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惊醒她.基督山带着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她."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不记得我有一个女儿."他伤心地摇着头,"可怜的海黛!"他说,"她希望见我,想和我说话,她担心要发生某种事情,已经猜到了明天要发生什么事.噢!我不能就这样和她告别,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去死."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产给我以前的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莫雷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马西米兰.莫雷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财产转赠给他的妹妹尤莉和妹夫艾曼纽,如果他认为这些财产的增加不会减少他们的快乐的话.这两千万财产藏在我基督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了解那个岩窟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黛结婚,这样,就实现了我最后的希望了.海黛是我用一个父亲的爱来抚养的,而她也象一个女儿那样爱我.这份遗书已写明海黛继承我剩下的财产,......其中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和我各处大夏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的遗产以外,总共还值六千万."
正当他写完最后一行以后,他身后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笔松手掉了下去."海黛,"他说,"你把一切都看到了吗?"
原来海黛早已被照到脸上的曙光唤醒,她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那轻微的脚步声."噢,我的大人,"她说,"在此时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财产都遗赠给我呢?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出去旅行,好孩子,"基督山带着一种忧郁.但又充满无限温情地神色说,"如果我遭到任何的不幸......"伯爵没有说下去.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语气问,伯爵人没有听过她用这种口气说话,这让他吃了一惊.
"嗯,如果我遇到了什么不幸,"基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是否想到了,大人?"她说.
"那么,要是你死了,"她说,"就请你把你的财产给别人吧."她把那份遗嘱撕成四片,扔到房子中央.接着精疲力尽地跌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伯爵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凝视着她那纯净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双可爱的合着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不仅仅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十分沮丧地喃喃地说,"那末,我本来也许可以得到的."于是他把海黛抱回她的房间,吩咐她的侍女照顾她,然后回到他的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了一遍.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院里驶进一辆马车.基督山走到窗口,看见马西米兰和艾曼纽下了车."好!"他说,"是时候了."于是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一会儿之后,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就走过去亲自开门.
莫雷尔已在客厅里等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坦白地说,我整夜未眠,我的家人也都和我一样.我要看到您精力充沛,才能不担心."
基督山不能不被感动;但他没有伸手给那青年,而是去拥抱他."莫雷尔,"他说,"今天是快乐的一天,能得到象你这样一个人真挚的爱.早安,艾曼纽,那末你们跟我一块去吗,马西米兰?"
"你还不相信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如果是我的错呢?"
"在昨天那场挑衅中,我始终观察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你那种坚定的表情,于是我对自己说,您一定是正义的,不然,你不可能那样镇静."
"但是,莫雷尔,阿尔贝是你的朋友?"
"我们不过是相识,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就见到他了吗?"
"是的,不错,如果您没有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你,莫雷尔."接着按了一下门铃,"喂,"他对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送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要等到我死了以后再打开看."
"你说什么!"莫雷尔说,"你死?"
"是的,我不是应该先准备好吗?亲爱的朋友?昨天你离开我以后又去做了什么呢?"
"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正如我所猜想的,在那里我找到了波尚和夏多.勒诺.我向你坦白承认我去找了."
"为什么,所有的事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这件事很严重,而且是不能避免的."
"还有什么值得你怀疑吗?"
"不,那次挑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那又怎么样?"
"嗯,我希望用别的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手枪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基督山急切地问,心里怀着一种令人不能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太出色."
"啊!那么是谁出卖了我?"
"那个曾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没说服他们."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你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基督山抓起美塞苔丝进来时握在手里的那支枪,把每一张梅花爱司钉在靶板上,他开了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莫雷尔的脸就苍白一次.他注意到基督山用来造成这种魔术的弹丸比绿豆还小."真是令人无法相信,"他说,"看,艾曼纽."然后,他转过去对基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别杀死阿尔贝!看在他可怜的母亲份上."
"你说得对,"基督山说,"但我却没有上帝."说这句话的口气使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遭到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这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说由你先开枪."
"我先开枪?"
"噢!这是我极力要求得来的:我们对他们已经让步非常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了."
"我们隔多远?"
"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浮过伯爵的嘴唇."莫雷尔,"他说,"千万别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阿尔贝逃命的唯一机会,就只有靠你临时情绪激动了."
"我会情绪激动?"基督山说.
"也许靠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射手,我或许想说一句对旁人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你想说什么?"
"把他的手臂打断,打伤他,但不要打死他."
"我可以对你说,莫雷尔,"伯爵说,"你不用向我恳求饶恕马尔塞夫先生的生命,他一定可以保全生命,可以平安地和他的两位朋友一同回去,而我......"
"而你?"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会被扛回来."
"不,不."马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就象我所说的,亲爱的莫雷尔,马尔塞夫先生将杀死我."
莫雷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象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的前夜一样,我也看见了鬼."
"而那个鬼......"
"他说,说我活得太长了."
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基督山拿出他的表看了看."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我们约的是八点."
马车已在门口等候.基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跨进车厢.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了听门里;马西米兰和艾曼纽已经向前迈了几步,他们好像听到了他的叹息声,像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默默哭泣.
八点正,他们到达约会的地点."我们到了,"莫雷尔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而且是我们先到."
"请主人原谅,"跟着主人同来的巴浦斯汀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怖神情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树林底下停着一辆马车."
"是啊,"艾曼纽说,"我也看到好像也有两个青年人,很明显他们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快地跳下车子,伸手扶下艾曼纽和马西米兰.马西米兰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啊,太好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人在生死关头,他的手还是这样的坚定."
基督山拉了莫雷尔一下,不是把他拉到自己旁边,而是把他拉到他妹夫身后一两步的地方."马西米兰,"他说,"你有恋人了吗?"莫雷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我并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我亲爱的朋友.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告诉我吧,......我只有这么一个请求."
"我正在爱着一位年轻女郎,伯爵."
"你非常爱她吗?"
"我爱她超过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伯爵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黛!"他轻声地说道.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了解你,真会以为您没有那么勇敢呢?"
"我叹息是因为我想到了我要离开一个人.来,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生命,我曾在生与死之间生活了二十年,生死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不要惊慌,莫雷尔,假如这是一种软弱的话,这种软弱也只是你一个人看到了.我知道世界是一个客厅,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走出去,......就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真实如此.你把武器带来了吗?"
"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带来了武器."
"我去问问."莫雷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去请求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别担心."
莫雷尔朝波尚和夏多.勒诺走过去.他们看见了,便上前迎了过来.三位青年非常礼貌地(即使不是殷勤地)互相鞠躬.
"原谅我,二位,"莫雷尔说,"为什么没有看见马尔塞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和我们到这儿来见面."
"啊!"莫雷尔说.
波尚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莫雷尔说,"不太晚."
"哦!我没这个意思."莫雷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话说,"那边奔驰过来一辆马车."
这时,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所在的这块空地驶过来.
"二位,"莫雷尔说,"你们想必带着手枪.基督山先生已经决定不使用他的武器."
"我们想到伯爵一定会这样客气,"波尚说,"我带来了几支手枪,这都是我八九天以前买的,原认为要用它们来做这种事.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要不要试一试?"
"哦,波尚先生,"莫雷尔鞠躬道,"既然你已经对我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没有碰过这些武器,我相信你说话是可靠的."
"二位,"夏多.勒诺说,"马尔塞夫不在那马车里,我敢保证,那是弗兰兹和德布雷!"他们所说的那两个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了握握手.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
波尚和夏多.勒诺惊讶地对望了一下.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莫雷尔说.
"你指什么?"
"昨天下午我收到马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有一封同样的信."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了."弗兰兹说.
"我们也收到了."波尚和夏多.勒诺也这样说.
"他是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衅以后,又来观看这场."
"没错,"那几个青年说,"就是这么回事."
"但怎么回事,他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阿尔贝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尚说,"那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他,一个仆人还在后面跟着."
"多粗心!"夏尔.勒诺说,"在我那样叮嘱关照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尚说,"戴着大领圈,还穿着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应该干脆在胸上做一个记号?那就更简单啦."
转眼间,阿尔贝已经骑到距离那五个青年十步以内的地方.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的仆人,向他们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一夜没有睡着.在他的脸上布满了忧郁庄重的阴影,这种哀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诸位,"他说,"谢谢你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也非常感激你们给予我这种友谊."当马尔塞夫走近的时候,莫雷尔已向后退去,但仍站在不远处."还有您,莫雷尔先生,我也感谢您.来吧,朋友是不怕多的."
"阁下,"马西米兰说,"您大概还不知道,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
"我不能冒然确定,但也已经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里可尊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莫雷尔先生,"夏多.勒诺说,"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吗?说马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在等候他的吩咐."
莫雷尔走过去告诉了伯爵先生.同时,波尚把装手枪的盒子从马车里取出来.
"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我有话要对基督山伯爵说.""私下里说吗?"莫雷尔问.
"不,阁下,我要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们都惊奇地互相望望;弗兰兹和德布雷低声交谈了几句话;莫雷尔很喜欢这个没意料到的小插曲,他走过去,看见伯爵正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找我有什么事?"基督山说.
"噢!"基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新的花样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不是这样的."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了过去;他那平静而从容的脸与阿尔贝那张愁容满面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阿尔贝这时也已走了过来,那四个青年跟在他后面.
当他们相距三步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贝说,"我不希望你们漏掉我现在有幸向基督山伯爵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番话或许会使你们感到很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你们可以讲给他们听."
"您说吧,阁下."伯爵说.
"阁下."阿尔贝说,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但很快就安定下来,"我以前责备你不应该揭发马尔塞夫先生在伊皮奈的行为,是因为以为不管他有什么罪,你是没有任何权力去惩罚他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你有那种权力.使我这样认为的,不是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总督这件事,而是渔夫弗尔南多出卖您的事,以及这件事和那次出卖所引起的种种加之于你身上的痛苦.所以我说,而且我公开宣布,您有权力向我父亲复仇,而我,作为他的儿子,现在感谢您没有用更狠毒的手段."
就像一个霹雳,没有人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也没有比阿尔贝的宣布更使他们惊诧的事了.至于基督山,他的眼睛慢慢地望向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神情.他在罗马强盗中间已了解到阿尔贝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对他的忍辱负重很是惊异.他在其中看到了美塞苔丝的影响,他这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早料到那种牺牲不可能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贝说,"如果您以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就请您把手伸给我.我认为像您这样一个人没有过错,但一旦有了过错能坦白承认,或许这种美德只可以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过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任何人都好.只有一个天使能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死亡,那天使从天上来,她纵然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那一点,唉!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让我们互相尊重些."
基督山的眼睛潮湿了,他的嘴微微张着,伸出一只手给阿尔贝,阿尔贝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神情把它握了一下."诸位,"他说,"基督山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晚上我的举动很鲁莽,人在鲁莽的情况下总是很容易做错事的.我做错了事,但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的良心要求我这样做,我希望外界不要认为我是一个懦夫.但如果每个人都对我有了不正确的认识,"他挺起胸膛,看起来就象是在向朋友和仇敌同时挑战似的,"我也愿意改正他们."
"那末,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波尚问夏多.勒诺,"在这里我们觉得尴尬极了."
"是的,阿尔贝刚才的举动不但不十分可鄙,而且十分高尚."
夏多.勒诺回答.
"怎么回事?"德布雷对弗兰兹说."基督山伯爵败坏了马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的家庭里也发生过十次亚尼纳事件,我相信自己只有一种行动,那就是决斗十次."
再看基督山,他的头低着,两臂软弱无力地垂着.在二十四年往事的重压之下,他没有想到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或那群人里面的其中一个;但他在想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女人曾来乞求他放过她儿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又以吐露一个家庭秘密的方式来拯救了他.作为代价,这个青年人心里的孝心可能因此就全部毁灭了.
"上帝必竟存在!"他轻声地说,"现在我才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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