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基督山伯爵(4)

  《基督山伯爵(四)》
  〔法〕大仲马 著

  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脸上带着一个抑郁而庄严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跟马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他的马车走了.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阿尔贝看着他的朋友们,但他的眼光里找不到懦弱的神情,看来只像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那种举动的看法.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尚首先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装摸作样,"请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难以意料的结局."
  阿尔贝默不出声,仍沉静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们走吧?"
  "回去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许我向马尔塞夫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如此宽宏大量,如此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不多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他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非常难得!"波尚又说.
  "当然罗,要是我,我就无法啦."夏多.勒诺用十分明显的冷淡的神气说.
  "二位,"阿尔贝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清楚基督山先生与我之间曾发生过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尚立即说,"但无论如何谁都不能理解你的英雄气概,而你迟早就会发觉自己得费尽全身心向他们解释.作为一个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去那些僻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对于名誉攸关的问题比我们看得理智.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过几年你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我也这么认为,"那位绅士说,"如此严肃的决斗像今天这样无结果散伙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贝用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将听从你们的劝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决定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做我的陪证人.这深深地记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尚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有一个共识:马尔塞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假如谈话再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感到为难."
  "再见了,阿尔贝."波尚突然说,并漫不精心地把手伸给那个青年,但阿尔贝看来像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注意到波尚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用左手握着那根小手杖,同时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阿尔贝用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再见",但他的目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一首诗,那里面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重.他的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又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跃到马背上,向着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夏.当他下马的时候,他似乎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面孔.阿尔贝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然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向那些童年时代曾给他带来生活安逸和快乐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望了最后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人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似乎色彩更亮丽了.他从镜框里取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起来,只留下那只镶金边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还有那些精致的英国枪,和日本瓷器.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巴埃"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查看了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框门里;他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和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品都扔到里面,然后他把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吩咐他的仆人别进来,可是在他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有事吗?"马尔塞夫用一种伤心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请原谅,少爷,"仆人说道,"你说过不让我来打扰您,但马尔塞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么样呢?"阿尔贝说.
  "我在去见他以前,希望先见一下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可能已经了解到今天早晨我陪着您去决斗了."
  "有可能吧."阿尔贝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就一定会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如何回答呢?"
  "实话实说."
  "我就告诉他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已经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阿尔贝接着列他的财产目录单.当他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起了马车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出去.伯爵走后,大门还没有关闭,于是阿尔贝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告诉她,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并且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样.这两个人心灵是一致的,美塞苔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和阿尔贝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所有都已安排妥当,......手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整齐地摆放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阿尔贝看到这一切,他完全明白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妈!"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当时能有一位画家能画出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画出杰作.阿尔贝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可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没主意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那你又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妈!"阿尔贝喊道,他激动得已经无法说话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和我做同样的决定,我这次来,是来和家告别,而且......而且来向你告别的!
  "我也要走了,"美塞苔丝答道,"如果我说对了的话,你会陪我的."
  "妈,"阿尔贝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跟我一块去承担我的命运.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日子.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需要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呀,我马上就要向弗兰兹借一小笔款子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需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这么说,这会使我改变决心的."
  "但却不能改变我的,妈,"阿尔贝回答,"我年轻力壮,而且我也很勇敢.自昨天起,我已懂得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还从苍天所赐给他们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希望的碎片上再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从这时候起,我已经和过去断决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还包括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旁人的姓."
  "阿尔贝,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要是我再坚强些,我也会给你这劝告的.但因为我的声音太低微的时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有朋友,阿尔贝,现在割断和他的关系.但失去希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确实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贝,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你用不了多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不如所想,那么至少让我怀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就只剩这点希望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的时候,坟墓的门已经打开了."
  "我会按照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妈,"阿尔贝说,"是的,我的愿望跟您的一样,上苍的愤怒不会跟随我们的,......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定了,我们赶快行动吧.在半小时前马尔塞夫先生已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省些口舌."
  "我准备好了,儿子."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了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备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太好,但还勉强居住,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得送信的人."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贝接过信,拆开它,读了一遍,在他去寻找伯都西奥时,他已经走了.他含着眼泪,胸膛激动得回到美塞苔丝那儿,默默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塞苔丝念道:  "阿尔贝:在向你表明我已发现你的计划的时候,我同样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用心.你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和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贝,你欠她的恩情决非你那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尽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艰难,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贫穷;因为今天她所遭受的那种不幸的阴影,本来也是她不应该遭受的,而上帝决不会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的.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不名一文地离开海尔达路.不要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贝.在二十四年前,我曾经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拥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要交给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只因为我知道大海是变化莫测的,我把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住过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阿尔贝,是很熟悉那座房子的.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带了一把铲子到花园里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出了当年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唉,阿尔贝,这笔钱,我以前是准备用来带给我所崇拜的女人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借这种特别可悲的机会,它仍可以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能够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迫从我所爱的人身边离开时留给我那可怜的家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番用意!阿尔贝,你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但可能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你会拒绝我,你有可能会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帮助,那我就要说,有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在饥饿和恐怖中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的确太不仁慈了."
  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作决定.美塞苔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抬头望着天."我愿意接受,"她说,"他有权利作这样的赠与,我应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收进怀里,挽起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有如此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

  第九十二章 自  杀
  此刻,基督山也已经和艾曼纽.马西米兰一起回到了巴黎城里.他们同归的路程是愉快的.艾曼纽并不掩饰他看到和平代替战争时的喜悦,并公开承认他赞同博爱主义的主张.坐在马车的一角的莫雷尔,让他的妹夫尽力去表达他的喜悦,他内心虽然也是同样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却只表现在神色上.车到达土伦城栅口时,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乔,他一动不动地等候在那儿,看起来就象一个站岗的哨兵.基督山把头伸到车厢外,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话,那位管家就消失了.
  "伯爵阁下,"到达皇家广场尽头的时候,艾曼纽说,"到我家门口时让我下来吧,免得我的太太再为我们两个担忧."
  "要不是我们来庆祝胜利显得可笑的话,"莫雷尔说,"我一定会请伯爵到我们家去的,但是伯爵现在肯定也有一颗战栗的心需要别人去安慰.所以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我们的朋友,立刻让他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督山说,"不要让我同时失掉两个朋友.艾曼纽,你回去看你那可爱的太太吧,并代我向她致意,而你,莫雷尔,请你一定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
  "太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正好在那一带有件事要处理."
  "我们等你吃早餐好吗?"艾曼纽问.
  "不用了,"马西米兰回答.门关了,马车继续向前行驶."看我给你带来了多好的运气!"当莫雷尔单独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基督山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那真是个奇迹!"莫雷尔接着说.
  "什么事?"基督山问.
  "就是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对,"伯爵说,"你说得对,那是奇迹."
  "因为阿尔贝是十分勇敢的人."莫雷尔补充到.
  "非常勇敢,"基督山说,"我曾见过,他在匕首悬在头顶心的时候却安然睡觉."
  "我知道他以前和人决斗过两次,"马西米兰说,"为什么您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决斗呢?"
  "也是要归功于你呢."基督山微笑着.
  "幸而阿尔贝不是军队里的士兵."莫雷尔说.
  "为什么这样说?"
  "在决斗场上向敌人表示歉意!"那青年队长摇摇头说.
  "来,"伯爵温和地说,"不要像一般人那样存着偏见,莫雷尔!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知道阿尔贝是勇敢的,他就不可能是一个懦夫,一定有某种特殊原因才使他做出今天早晨的事情,像他这种行为确实是更为勇敢的."
  "当然罗,当然罗,"莫雷尔说,"但我要像西班牙人说的那样,他今天比不上昨天勇敢."
  "一同吃早餐,可以吗,莫雷尔?"伯爵换了个话题说.
  "不,我在十点钟将离开你."
  "那一定是有人约你吃早餐吗?"伯爵说.莫雷尔微笑一下,然后摇摇头.
  "但你总得需要在一个地方吃早餐呀."
  "要是我不呢?"那青年人说.
  "哦!"伯爵说,"我知道只有两样东西会破坏你的胃口:忧愁,......但我认为你非常高兴,可见不是因为忧愁,......还有爱.现在,在听了今天早晨你告诉我的心事以后,我相信......"
  "嗯,伯爵,"莫雷尔快乐地答道,"我承认."
  "你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呢,马西米兰!"伯爵说,从他的口吻里可以看出他非常想知道这个秘密.
  "今天早晨我告诉过你了,我有一颗心,不是吗,伯爵?"基督山听他这样说,也没说什么,只把他的手递向莫雷尔."嗯!既然那颗心在万森树林已不跟你一块了,它就是到另外的地方,而我必须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从容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但你得答应,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忘了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些影响.我非常乐意用那种权力来造福那些我所爱的人.而我是爱你的,莫雷尔."
  "我会记得的,"那青年人说,"像自私的孩子当需要帮助的时候想起他们的父母一样.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伯爵,而那个时候就要到了."
  "嗯,我记住了你所说的.那末,再会了."
  "再会."
  他们已经到达香榭丽舍大街了.基督山伯爵打开车门,莫雷尔跳到了阶沿上,贝尔图乔已在阶沿上等他了.莫雷尔走进玛里尼街之后就没影了,基督山便急忙去见贝尔图乔.
  "怎么样?"他问.
  "她马上就要离开家了."那位管家说.
  "她儿子呢?"
  "弗劳兰丁,就是他的随从,也认为他一样要离开的."
  "到这儿来,"基督山带贝尔图乔到书房,写了我们上面看见的那封信,把它交给这个管家."去,"他急切地说."顺便告诉海黛一声说我回来了."
  "我来啦."海黛说,她一听见马车的声音就立刻奔下楼来,看到伯爵平安归来,她的脸上露出愉快的光芒.贝尔图乔退出.在极为不安地等待了这么久以后,海黛一见他就表达了一个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父亲以及一个情妇看见她钟爱的情人时的所有喜悦.基督山心里的喜悦虽然没有这样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也不比她少.在忍受过长期的痛苦以后,就象久旱逢了甘霖;心和土地都会吸收那甜美的甘露,但在外表上是表现不出来的.
  基督山开始认为,他长期无法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美塞苔丝,......或许这是真的了,他或许还可以得到幸福.当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黛那对潮湿眼睛里所表达的所有含义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伯爵皱了一下眉头.
  "马尔塞夫先生来访!"巴浦斯汀说,象是只要他报出那个名字必须请伯爵原谅似的.果然,伯爵的脸上表现出了光彩."是哪一个,"他问道,"子爵还是伯爵?"
  "是伯爵."
  "噢!"海黛喊道,"这件事还不曾结束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完结,我心爱的孩子,"基督山握住海黛的双手说,"我只告诉你不需再担心了."
  "但到来的就是那奸恶的......"
  "那个人是不能伤害我的,海黛,"基督山说,"令人担心的只是他的儿子."
  "你不会知道我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老爷."海黛说.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发誓!"他把一只手放在海黛的头上说,"海黛,假若有不幸的事发生的话,那种不幸也一定不会落到你头上的."
  "我相信你,大人,如同上帝在对我说话."那青年女郎说,并把她的额头凑给伯爵.
  基督山在这个纯洁而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两颗心一起跳起来,一颗是剧烈地跳,一颗是沉着地跳."噢!"他心理说,"看来上帝又允许我恋爱了吗?"他一面领那个美丽的希腊人走向一座暗梯,一面对巴浦斯汀说,"请马尔塞夫先生到客厅里吧."
  基督山或许事先早已预料到这次拜访了,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们必须先来说明一下.前文说过,美塞苔丝也象阿尔贝那样曾列了一张财产目录表,在她整理珠宝.锁上抽屉.收集钥匙.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留下的时候,她不曾发现有一个苍白而阴险的面孔在通往走廊的那道玻璃门上偷偷观察.马尔塞夫夫人根本没有看见那个人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但那个人却已经清楚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从玻璃门走到伯爵的卧室里,用一只痉挛的手拉开朝向院子的那个窗口的窗帘.他一直在那儿站了十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的声音.对他来说,那十分钟是非常难以度过的.就在这时,从约会地回来的阿尔贝发现他父亲在一道窗帘后面等他归来.伯爵的眼睛瞪大了;他知道阿尔贝曾不留情面地侮辱过基督山,而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里,这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殊死的决斗.阿尔贝安全回来了;那末基督山伯爵一定遭受报复了.
  他那忧郁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快乐,宛如太阳隐没于云彩,进入坟墓前的最后一丝光亮.但我们已经说过,他等了很长时间,一直不见他的儿子到他的房间里来向他讲述决斗胜利的经过.他明白他的儿子在为他父亲的名誉去复仇以前为什么不先来见他;但现在复仇已经成功了,他的儿子怎么还没有投到他的怀里来呢?
  那时,伯爵看阿尔贝没过来,便派人去找他的仆人来.我们应该还记得,阿尔贝曾吩咐他的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任何真相.十分钟以后,马尔塞夫将军身穿黑衣黑裤,系着军人的领结,戴着黑手套,出现在台阶上.很明显他事先已经有过吩咐,此时,当他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时,从车房里已驶出一辆车子等着他.跟班把将军那件裹着两把剑的军人大衣放到车子里,关上车门坐到了车夫的旁边.车夫弯下身来听候他主人的吩咐.
  "到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去基督山伯爵府.快!"
  马飞快地疾驰起来,五分钟以后,它们已来到伯爵家的门口.马尔塞夫先生自己打开车门,当马车还未停妥时,他就象一个年轻人那样跳到阶沿上,按了铃,和他的仆人一同走进门.
  过了一会儿,巴浦斯汀向基督山通报马尔塞夫伯爵已经来访,基督山伯爵一面送走海黛,一面吩咐请马尔塞夫伯爵到客厅里等候他.将军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时,一转身便发现基督山已在门口站着了.
  "哦!是马尔塞夫先生,"基督山语气平静,"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没错,是我,"伯爵说,他的嘴唇抖得厉害,以至于没法清楚地吐出声音来.
  "可以让我知道这么早有幸看见马尔塞夫先生的原因吗?"
  "你不是今天早晨和我的儿子进行过决斗了?"将军问.
  "您了解那件事了吗?"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决斗,而且要以性命相拼."
  "可不是,大人,他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但您看,他虽然有那样充分的理由,他却并没有杀了我,甚至没有和我决斗."
  "可是他认为他的父亲蒙受耻辱......使全家蒙受奇耻大辱."
  "不错,阁下,"基督山带着他那种可怕的平静神色说,"这是次要的原因,却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一定是你向他道歉,并且作了某种说明?"
  "我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道歉的是他而并非我."
  "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他认为有一个人比我的罪更大."
  "那是谁?"
  "他父亲."
  "或许是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你知道,凡是有罪的人是不想让人相信他是有罪的."
  "我知道,我早就想到这时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认为我的儿子是一个懦夫!"伯爵喊道.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绝对不是懦夫!"基督山说.
  "一个手里握着一把剑的人看到他的仇敌就站在他面前而竟不决斗,就是一个懦夫!他为什么不在这儿?我可以把这些话当面告诉他."
  "阁下,"基督山冷冷回答,"我想不到您这么早到这儿来是向我讲述家庭琐事的.回去跟阿尔贝先生讲吧,他应该知道怎么回答您."
  "哦,不,不,"将军面带微笑说,但那个笑容很快就不见了,"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你说对了!我是来告诉你:我同样也把你视为我的仇敌!我来告诉你:我本能地憎恨你!我好象早就认识你,而且早就憎恨你.总之,既然我的儿子不肯与你决斗,那就只有我来与你决斗了.意下如何,阁下?"
  "当然.我告诉您,说我预料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是指您光临这件事."
  "那就好,那么,准备好了吗?"
  "我是随时准备着的,阁下."
  "你要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至死方休."将军狂怒地咬牙切齿地说.
  "到死方休."基督山重复了一遍,轻轻地点点头.
  "那末我们开始吧,我们不需要见证人."
  "真的,"基督山说,"我认为没这必要,我们已是老相识了."
  "正相反,"伯爵说,"我们之间并不熟悉."
  "哼!"基督山仍用他那费人疑猜的冷淡口气说,"让我们来推测一下.您不就是那个在滑铁卢开战之前开小差逃走的小弗尔南多吗?您不就是那个在西班牙充当法军的向导和间谍的弗尔南多中尉吗?而这些个弗尔南多加在一起,不就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马尔塞夫中将了吗?"
  "噢,"将军像是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似的狂喊道,"混蛋!当你要杀死我时,竟还要列举我的耻辱!不,我并没有说你不清楚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恶鬼,你看透过去的黑暗,那些陈年旧事,我不知道你靠哪一种火炬的光,读遍了我每一页生活史,但我的耻辱比起你用华丽的外衣掩盖着的耻辱或许更可敬一些.不,不,我知道你认识我,但我却不了解你这个裹披着金银珠宝的冒险家是什么角色.你在巴黎自称为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为水手辛巴德,在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称什么.但在你若干个名字中,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真名,我们决斗的时候,当我把我的剑插进你的胸膛时候,我可以用那个名字来称呼你."
  基督山伯爵的脸变得苍白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可以毁灭一切的火焰.他跑到他卧室的一间更衣室里,不到一分钟,就脱下他的领结.上装.背心,穿上一件短褂和戴上一顶水手帽,在他的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黑长的头发.他就这样回来,把双手叉在胸前,带着仇深似海的表情气势汹汹地向将军走来.将军最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但当再度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颤抖,他的腿软了下去,他步步后退,直到找到一张桌子支持住身体才停住.
  "弗尔南多!"伯爵大声说,"我有千百个名字,但我只要让你知道一个就可以把你压倒!你现在已经猜到了,或说得更准确些,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吗?因为我虽然经历过种种忧虑和痛苦,但今天我让你看到了一个由于复仇的愉快又变得年轻了的面孔,这个面孔,自从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塞苔丝后,一定是经常梦见的!"
  将军张开双手,头向后仰,目光凝滞,一声不出地盯着这个可怕的显身;接着,他往后退,身体贴在墙上,紧紧地贴着墙壁溜到门口.他一面退向门口,一面发出一阵悲凉.哀伤.凄厉的叫喊:"爱德蒙.唐太斯!"然后,带着根本不像人声的悲鸣,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廊,踉跄着穿过庭院,跌入他贴身男仆的怀抱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回家!回家!"新鲜的空气以及在仆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羞耻感使他恢复了一部分知觉;但那段路程太短了,当他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全部痛苦又重新回来了.他在离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车.那座房子的前门大开,前院中央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在这样高贵的一座大厦里面,这是一种稀有的现象.伯爵恐怖地望着这个情景,但他不敢向别人询问,只是跑向他自己的房间.两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小间里来躲开他们.下来的是美塞苔丝,正扶着她儿子的臂膀离开这座院子.他们经过那个人的身边,将军躲在门帘后面,几乎感受到美塞苔丝的衣服擦过他的身体和他儿子讲话时的那股热气,这时阿尔贝正巧在说:"您要勇敢一点,妈!来,这已不是我们的家了!"语声渐渐沉寂,脚步声渐渐消失.将军直挺起身子,紧紧地抓住门帘;从一个同时被妻子所抛弃的丈夫和儿子所抛弃的父亲的胸膛里,发出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啜泣.不久,他就听到马车铁门的关闭声,车夫的吆喝声,接着,那辆笨重车子的滚动震得窗户都动起来.他跑进卧室里,想对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一切再看一眼;但马车继续向前走,美塞苔丝或阿尔贝的脸没有在车窗上出现,他们都没有向那座被抛弃的房子和被抛弃的丈夫和父亲送出最后一个告别和留恋的目光,......也许就是宽恕的目光.正当那辆马车的车轮走过门口时,从屋子里传出一声枪响,从一扇被枪声震破的窗户里,冒出了一缕暗淡的轻烟.

  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我们很容易想到莫雷尔所说的事情以及他将要去见的人.他离开基督山伯爵以后,慢慢地走向维尔福的家;我们说"慢慢地",因为他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路,但他刚才之所以急于要离开基督山,是因为他想要让自己独自思索一会儿.对于自己的时间他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正是瓦朗蒂娜伺候诺瓦蒂埃用早餐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然不希望被人打扰的.诺瓦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许他每星期去两次,他现在正是使用那份权力.他到了,瓦朗蒂娜看来还在等着他.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他的手,带他去见她的祖父.这种几乎近于狂乱的不安是由马尔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维尔福家里的无论哪位都相信那件事情将引起一场决斗.瓦朗蒂娜凭着她女性的直觉,猜到莫雷尔将作基督山的陪证人;而因为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当证人而袖手旁观.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打听决斗的详细情形以及莫雷尔怎样向她解释那一切,当瓦朗蒂娜知道这件事情得到如此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莫雷尔从他爱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喜.
  "现在,"瓦朗蒂娜示意请莫雷尔坐在她祖父的身旁,瓦朗蒂娜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来,说,"现在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你知道,马西米兰,爷爷有一阵了,打算离开这座房子,和维尔福先生分开住."
  "是的,"马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当时非常支持那个计划."
  "嗯,"瓦朗蒂娜说,"你现在又可以赞成了,因为可爱的爷爷又想啦."
  "好!"马西米兰说.
  "你可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离开这座房子吗?"瓦朗蒂娜说.诺瓦蒂埃望着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讲,但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表情,还有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为了莫雷尔.
  "噢!不论诺瓦蒂埃先生是为什么搬出去,"莫雷尔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很有道理!"瓦朗蒂娜说,"他的理由是圣.奥诺路的空气确实对我很适宜."
  "说实话!"莫雷尔说,"那一点,诺瓦蒂埃先生也许是对的,我发现两个星期以来你的身体变差了."
  "对,有点不好,这是真的,"瓦朗蒂娜说,"爷爷目前已成了我瓦朗蒂娜的私人医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为他知道一切."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尔关切地问.
  "哦,那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我没有食欲,你们瞧我的胃像是在翻腾,像要消化什么食物一样."
  诺瓦蒂埃对瓦朗蒂娜所说的话一句都没有漏过.
  "可以用什么方法来治疗呢?"
  "很简单,"瓦朗蒂娜说,"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我说一匙羹,是开始的时候吃一匙羹,现在我吃四匙羹了.爷爷说那可真是一种万灵药."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显得很忧郁和痛苦.
  沉醉在爱情中的马西米兰默默地注视着她,看上去她非常漂亮,但她往常苍白的脸色现在更苍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亮,而她的双手,本来象珍珠那样白的,现在则象陈年的白蜡那样有点泛黄了.马西米兰把目光从瓦朗蒂娜移到诺瓦蒂埃身上.他正带着一种很关切的神色望着他的青年女郎,马西米兰也象诺瓦蒂埃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症状,这种病症虽然很轻微,但却逃不过祖父和爱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尔说,"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瓦蒂埃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说,"这种药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好像都带有这种苦涩."诺瓦蒂埃怀疑地望着他的孙女儿."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的确是这样.刚才,你可知道在我到你这来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太苦了."
  诺瓦蒂埃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表示他想说话.瓦朗蒂娜站起来去拿字典.诺瓦蒂埃带着显而易见的神色注视着她.的确,血冲到她的头部来了;她的两颊开始发红."噢!"她喊道,显得很高兴,"真可怪!一道亮光!是太阳照到我的眼睛了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莫雷尔说,诺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体不舒服使他更惊慌.他向她奔过去.
  瓦朗蒂娜对青年男子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说,"别惊慌,马西米兰,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听!我听到前院有马车的声音."她打开诺瓦蒂埃的房门,来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转回来."是的,"她说,"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再见了!我必须赶快去,因为她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找我的,再见.陪着爷爷,马西米兰,噢,我答应你,不留她们."
  莫雷尔目送她离开房间,他听她走上那座通到维尔福夫人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梯.她一走,莫雷尔见诺瓦蒂埃作了一个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尔遵命,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导之下,已很快地学会如何弄懂那老人的意思.他虽然已经熟练,但因为要背诵字母,把每一个字从字典里找来,所以他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瓦朗蒂娜房间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
  莫雷尔立刻按铃招呼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按照诺瓦蒂埃的意思作了吩咐.仆人不久就回来了.这时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空了.诺瓦蒂埃表示他想说话."玻璃杯和玻璃瓶怎么会空?"他问,"瓦朗蒂娜说她只喝了一半."这个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仆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或许这些瓶子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莫雷尔说,这一次,他从诺瓦蒂埃的目光读懂了他的思想了.
  仆人出去,但几乎马上就回来."瓦朗蒂娜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时经过卧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水.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诺瓦蒂埃抬头看天,如同是一个赌徒在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从那时起,老人用他的眼睛便始终盯着门口,不再移动.
  瓦朗蒂娜所接见的的确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被领进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因为维尔福夫人想在那儿接见她们.那就是瓦朗蒂娜为什么会经过她房间的原因.她的房间和她继母的房间同在一排上,中间正好隔着爱德华的房间.腾格拉尔夫人母女进入客厅的时候,脸上带着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的那种神气.在上流社会,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本领,维尔福夫人便用庄严的神色来接待着每个人.这个时候,瓦朗蒂娜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又扮演了一遍.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位青年姑娘握手的时候,男爵夫人说,"我带欧热妮来向你宣布一个消息:我的女儿与卡瓦尔康蒂王子庄重的婚期快到了."
  腾格拉尔保持着"王子"的衔头.那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认为这个衔头比"子爵"更顺口.
  "允许我先衷心地祝贺你,"维尔福夫人说道."卡瓦尔康蒂王子阁下看来是一个性情高雅的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从朋友的立场来讲,我正好想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还看不出他的未来.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风度,法国人一看就认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国贵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资质十分聪慧,腾格拉尔先生曾向我说过,他的财产真是'可观,......那可是他的话."
  "那么,"欧热妮一面翻看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微笑着说,"再加一句吧,妈,说你对那个青年人存有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问,"维尔福夫人说,"你难道不是也抱着同样的希望吗?"
  "我!"欧热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断的口气答道."噢,这可丝毫没有,夫人!我的天性不愿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琐事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成为一个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与思想的自由."
  欧热妮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样的果决,以致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那个胆怯的姑娘不能了解这种似乎不属于女性的强硬的个性.
  "但是,"欧热妮继续说,"不论是否我愿意都得结婚,我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我与阿尔贝先生的婚约,如果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许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错,"男爵夫人直率地说,象夫人这种坦率的口气在平民的谈话中是常见的,在贵妇人之间的谈话中有时也是可以听到的."一点不错,要不是马尔塞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嫁给阿尔贝先生啦.将军自以为很有把握,将军甚至胁迫腾格拉尔先生.我们幸好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难不成父亲的一切耻辱都要转移到儿子身上吗?在我看来,将军的叛逆罪与阿尔贝先生是完全无关的呀."
  "原谅我,"欧热妮深恶痛绝地说,"阿尔贝先生可的确逃脱不了那种羞耻.听说昨天在歌剧院里向基督山先生挑战以后,今天他在决斗场道歉了."
  "不可能!"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腾格拉尔夫人用象刚才同样的口气说,"这是事实!我是听德布雷先生说的,今天道歉的时候他也在."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实的全部真相,可是她并不回答.瓦朗蒂娜只记得莫雷尔还在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等她.由于内心在这样踌躇思索,瓦朗蒂娜暂时没有参加他们谈话.刚才她们所说的话,她实在没听清楚;突然地,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从恍惚状态中摇醒过来.
  "怎么了?"他说,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让她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象是触了电一样.
  "我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你肯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说,一面用手摸摸她那滚烫的额头."是的,到对面镜子里去看看吧.你的脸色忽而白忽而红,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是的,"欧热妮喊道,"你的脸色非常白!"
  "噢,不用慌!我这样已经好几天了."
  她虽然不善外交辞令,却也知道这是一个正好让自己离开的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忙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理解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会恢复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欧热妮,对腾格拉尔夫人深深地又重重地鞠了一躬,走出房间;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站起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瓦朗蒂娜走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大病了."
  这时,瓦朗蒂娜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经经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达那座小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当还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经听到莫雷尔的声音,突然地,她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脚摇摇晃晃地象踏在棉花上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握住栏杆,她撞到墙上.莫雷尔来到门口,打开门,发现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来,把她放到一张椅子里.瓦朗蒂娜张开了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释说,"我认不得路啦.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
  "你摔伤了吗?"莫雷尔说,"我真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看了一下;她看到了诺瓦蒂埃眼睛里那种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吧,爷爷,"她说,并极力想在脸上露出微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罢了."
  "又头晕了!"莫雷尔搓着手说."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说,"不,那一切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欧热妮在这星期内要结婚了,要知道,三天之后,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一个订婚宴会.我们都被邀请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这样."
  "那末,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我们自己的事呢?噢,瓦朗蒂娜,你的爷爷这样听你话,设法让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说,"还需要督促爷爷,唤醒他的回忆吗?"
  "是的,"莫雷尔喊道,"赶快!在你还不完全属于我的时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为我不久就会失去你."
  "噢!"瓦朗蒂娜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是的,马西米兰实在太胆小了,不配做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发出一阵阵痛苦的笑声;她的手臂如此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接着她就一动不动了.那冻结在诺瓦蒂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好像从他的眼睛里发了出来.莫雷尔懂得那种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忙.他猛烈地拉铃,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间里的女仆和那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瓦朗蒂娜的脸变得苍白,冷冰冰缺少生气,即使他们不听什么话,就已感到弥漫在那座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就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腾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那时正走出来,她们于是就自然地听见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过了!"维尔福夫人喊道,"孩子多么可怜啊!"

  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这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房里传出来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呀?"莫雷尔连忙向诺瓦蒂埃的目光寻求意见;诺瓦蒂埃先生已恢复了他的自制力,他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他曾躲进过的那间耳房.他刚刚用手拿起帽子气喘吁吁地奔跑进那间耳房,那位检察官的脚步声已在走廊里响起了,维尔福跑进屋来,向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怀里."叫医生!叫医生!你们快去,请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叫道,"不要了,我亲自去请."
  说着,他冲出房门,莫雷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进来.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了圣.梅朗夫人去世时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暂时没那么可怕.同时,基督山的声音好象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在两小时前曾说过"不论你需要什么,莫雷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想到这儿,他已经冲出门去,从那儿转向香榭丽舍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着一辆出租的马车赶到了阿夫里尼先生的门前,他把门铃拉得特别响,以致门房吓了一跳.维尔福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直向楼上奔去.门房认识他,也没拦他,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在书斋里!"维尔福推开......或是说得更确切些,撞开书斋的门冲了进去.
  "噢!"医生说,"是您?"
  "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要过来问你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俩在.医生,我的家受到上天的惩罚啦!"
  "什么!"后者说,他表面上虽然很冷淡,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病倒了吗?"
  "是的,医生."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喊道,"是的!"
  阿夫里尼的眼光好象在说,"我早就告诉你这些全都是要来的."然后他慢慢地说出这句话,"您家里现在要死的是谁?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软弱无能?"
  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一阵悲哀的呜咽,他走向医生,医生的胳博被他抓住了."瓦朗蒂娜!"他说,"这次轮到瓦朗蒂娜了!"
  "您的女儿!"阿夫里尼非常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到了,"那法官喃喃地说,"去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边,去请求她宽恕你对她的猜疑吧."
  "您每一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晚了,只不过,我还是要去的.我们赶快吧,阁下,对待仇敌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怪我软弱无能了.这一次,假如你们让我知道谁是凶犯,我会收拾的."
  "我们先去设法挽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去想为她报仇的事情,"阿夫里尼说,"走吧."
  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着他们疾奔而去,这时,我们能看见莫雷尔正在敲基督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里,正在用匆忙的目光快速地看贝尔图乔匆匆地拿进来的一封信.听到两小时前离开他的莫雷尔又来见他,伯爵立即抬起头来.莫雷尔,偈伯爵一样,在那两小时之内显然曾受到不少考验,因为他是带着笑容离开他,眼下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伯爵跑过去接他."怎么啦,马西米兰?"他问道,"你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莫雷尔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是的,"暮雷尔说,"我来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说一说."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伯爵慈爱地问,他的诚恳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难以启齿,"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都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莫雷尔说,"不错,我刚刚离开一座死神将进去的房子,逃到你这儿来."
  "那你是从马尔塞夫先生家里来的吗?"基督山接着严肃地问道.
  "不,"莫雷尔说,"他家有人死了吗?"
  "将军刚才自杀了."基督山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啊!"马西米兰喊道.
  "伯爵夫人或阿尔贝却是认为,"基督山说道,"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使他们受辱的好,血洗清了他们身上的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高贵的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贝吧,马西米兰,相信我,他的确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儿子.让我们回到你的身上来吧,你匆匆地赶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要我帮助吗?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是说,我像一个疯子一样,认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才能帮助我的事."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基督山答道.
  "噢!"莫雷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否拥有权力可以把这个秘密讲给别人听.但厄运在逼迫着我,情势逼着我非说不可......"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认为我爱你吗?"基督山亲热地握住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而这里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用一只手按在心口说,"我对你应该没有可隐瞒的."
  "你说得对,莫雷尔,上帝在向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告诉我它说了些什么."
  "伯爵,你能让我派巴浦斯汀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也是你认识的."
  "我随意听你的吩咐,我的佣人也一样."
  "噢,如果我听不到她好转的消息,我实在不想再活下去了."
  "需要我叫巴浦斯汀来吗?"
  "不,我亲自去对他说."
  莫雷尔去叫巴浦斯汀,对他低声说了几句.巴浦斯汀匆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督山见到莫雷尔回来,他显得十分关切地问.
  "是的,现在我可以安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基督山笑着说.
  "是的,我来告诉你.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一丛树木藏住了我,谁都没有注意我在那儿.有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不说名字,他们在谈话,可是,他们所说的事情我极关切,所以他们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被我漏过."  
  "莫雷尔,如果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颤抖不止的身体来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悲剧的开端."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在花园的房子里,刚刚死了一个人.我窃听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前者正在向后者倾诉他的忧心和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房子了."
  "啊,啊!"基督山无比急切地望着那个青年说,并用一个难以察觉的动作转动了一下他的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的光线里,而马西米兰则全部沉浸在阳光里.
  "是的,"莫雷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连续两次光顾了那座房子."
  "那医生怎么说呢?"基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你看早已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全都归罪于......"
  "归罪于谁?"
  "毒药."
  "真的吗?"基督山说,轻轻咳嗽了一下,这种咳嗽可以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帮助他掩饰脸上的红涨或苍白,或者是掩饰他听对方说话时的关切神情.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掉,他就一定要投诉法律了."基督山听话时态度非常镇定,至少我们揣测从表面上看来如此."嗯!"马西米兰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但那座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哼一声.死神现在又快作第四次降临了.伯爵,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究竟该怎样办呢?"
  "我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你看来是在讲一个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故事.我知道你窃听谈话的那座房子,或者我想至少我知道有一座非常相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死亡.嗯,我不曾窃听到任何秘密谈话,可是我心里和你一样清楚,我并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不,这不关我的事.你说,那座房子已被一位绝灭天使当作毁灭的对象.嗯!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再去注意那些理所当然发生的事情.假使来到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绝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马西米兰,马西米兰就装作没有听到这一切,让正义之神去行动吧."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伯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哀婉.庄严和可怕的气氛."而且,"他继续说,他的口气突然改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话,"谁说它会再来呢?"
  "它已经又来啦,伯爵!"莫雷尔喊道,"这正好是为什么我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难道你希望我,例如,把这个消息去通知检察官吗?"
  基督山说最后这几个字意味深长,莫雷尔站起来又喊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不是吗,伯爵?"
  "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他们的姓名来向你保证我知道这些.有一天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我们根据你的叙述,我猜定那是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你听到维尔福先生跟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梅朗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阿夫里尼先生说,他应该相信他们两人都是中毒死的,而你这个注重名誉的人,就从此日夜扪心自问,究竟应不应该揭露这个秘密.或隐讳这个秘密.我们现在已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在已没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斯特恩所说:'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亲爱的,如果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如果良心醒着,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儿吧.为了上帝的爱,安安静静地生活吧,他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
  莫雷尔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与痛苦的神情,他一把抓住基督山的手."可是现在它又来了."
  "吓!"伯爵说,他对莫雷尔这种坚持的态度十分惊讶,他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那是阿特拉斯族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接受他的惩罚.他们都将像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创造者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个地跌倒,即使他们有两百个之多.三个月以前,是圣.梅朗先生,两个月以前是圣.梅朗夫人,不久前,是巴罗斯,今天,是那年老的诺瓦蒂埃或年轻的瓦朗蒂娜了."
  "你知道了吗?"莫雷尔喊道,基督山已使他陷于极度的惊恐中,"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耸耸肩答道,"我认识也了解那些人吗?我何必损失了这个去救那个呢?哼,不,因为我对害人的人和牺牲者之间,没有偏爱."
  "但是,"莫雷尔悲哀地喊道,"我爱她呀!"
  "你爱......谁?"基督山喊道,跳起来抓住莫雷尔举向天空的手.
  "我舍命不顾一切地爱她,我疯狂地爱她,我愿意用自己的血去替她的一滴眼泪......我爱瓦朗蒂娜.维尔福,就是他们正在谋害的那个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爱她,替我去问上帝,我怎样才能够冲过去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只有那些听过一只受伤的狮子的吼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不幸的人哪!"他喊道,这一次轮到他使劲儿搓自己的双手了,"你爱瓦朗蒂娜!爱那个该死的家族的女儿!"莫雷尔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他从来不曾遇见过这样可怕的眼光;即使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激烈搏斗的夜晚,当枪弹在他四周交织着的时候,他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他不由自主地惊惶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基督山,在一阵激动过后,他的眼睛闪了一会儿,像是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一会儿,他已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像是乌云过去后那汹涌的波涛受到了阳光和蔼的照射一样.这种沉默挣扎与自制大约整整持续了二十秒钟;然后,伯爵抬起他那苍白的脸."瞧."他说,我亲爱的朋友,看看上帝在如何惩罚那些最粗心和无情的人,惩罚他们漠视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恐怖的情景.我,一个无情而好奇的旁观者;我,曾冷眼关注着这场悲剧的发生;我,在秘密的保护之下(有钱有势就容易保持秘密),如同一个恶作剧的天使一般嘲笑着人们所犯的罪,......我也被那条我注视着它行动的赤练蛇咬伤了,而且现在正在咬我的心口!"
  莫雷尔痛苦地呻吟着.
  "来,来,"伯爵继续说,"怨艾是没用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坚强一点,不要失掉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为你想办法."
  莫雷尔伤心地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不要放弃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基督山大声地嚷道,"要记住:我从来不撒谎,也从不受人欺骗.现在是十一点,马西米兰,感谢上帝让你在中午来而不是在晚上或明天早晨来!听着,莫雷尔!眼下正是中午,假如瓦朗蒂娜现在还没有死,她就不会死了."
  "怎么会呢?"莫雷尔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已奄奄一息了!"
  基督山用双手捧住他的头.那个沉甸甸地装满了无数秘密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光明天使或黑暗之神对那个冤仇难解而同时又宽宏大量的头脑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了.
  基督山再一次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十分平静,像刚睡醒的小孩子一样."马西米兰,"他说,"回家去吧.我命令你不要乱动,不要采取任何措施,不要让你的脸上流露一丝忧伤.我会把消息给你的.去吧!"
  "噢,伯爵,你那种镇定的态度吓坏了我.难不成你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吗?难道你是超人吗?难道你是一位天使?难道你是上帝?"那个从不在危险面前发抖的青年,在基督山带着一个慈爱的忧郁的微笑望着他时,觉得眼泪充盈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为你做许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去吧,必须独自好好想一会儿."
  基督山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特殊的控制力,莫雷尔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了.他紧紧地握了握伯爵的手走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巴浦斯汀,他正从梅狄侬路跑过来.
  这时,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已经赶回来了.他们到家的时候,瓦朗蒂娜还没有苏醒过来;医生正十分仔细地检查这个虚弱的病人.维尔福无比密切地关注着他的脸和嘴唇,等待检查的结果.诺瓦蒂埃的脸甚至比瓦朗蒂娜更苍白,他也是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维尔福更急于想知道医生的决断.终于,阿夫里尼慢吞吞地把这几个字说出来了:"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竟然还活着,这使我感到很惊奇."
  "她得救了吗?"她的父亲问.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
  这时,阿夫里尼的眼光接触到了诺瓦蒂埃的眼光.诺瓦蒂埃的眼里顿时就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包含着很深的涵义的光芒,这些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那样苍白无色,简直与她的面孔一样苍白.而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诺瓦蒂埃,诺瓦蒂埃好像已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请您去叫瓦朗蒂娜小姐的女仆来."
  维尔福亲自去找她,阿夫里尼走到那位诺瓦蒂埃面前."您有话要告诉我吗?"他问.
  老人意味深长的眨眨他的眼睛.我们记得,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示肯定的动作.
  "悄悄说吗?"
  "是的."
  "嗯,我陪您谈一会儿."这时维尔福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瓦朗蒂娜的贴身婢女,婢女的后面跟着维尔福夫人.
  "这可怜的孩子怎样啦?她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就说不舒服,但我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维尔福夫人含着眼泪,带着亲生母亲对女儿那种爱情的表情走近瓦朗蒂娜,拿起她的一只手,阿夫里尼继续望着诺瓦蒂埃;他看到那老人的眼瞪得滚圆,面颊变得苍白而颤抖,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
  "啊!"他说,不由自主地顺着诺瓦蒂埃的眼光看过去,而诺瓦蒂埃的眼光正好紧紧盯住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再三地说,"让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较舒服,芬妮,我们抬她到床上躺着."
  阿夫里尼先生觉得那个建议给了维尔福一个单独跟诺瓦梯埃密谈的机会,便表示那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吩咐,除了他的命令,禁止给她吃任何东西.
  她们抬着瓦朗蒂娜走了;她已经醒过来,却还不能行动或说话,这次发作把她周身的骨头都抖松了.但是她还能给她的祖父一个目光.阿夫里尼跟着病人出去,开了一张药方,吩咐维尔福乘一辆轻便马车到药剂师那儿去取来难咽的药,亲自拿来,他在他女儿的卧室里等他.然后,又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给瓦朗蒂娜吃任何东西以后,他又回到诺瓦蒂埃的房间里,小心地关上房门,确定没有人在窃听,便说:"嗯,您对于您孙女的病,知道一点了吧?"
  "是的."老人答道.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一定要回答."
  诺瓦蒂埃做了个愿意回答的表示.
  "您预料到瓦朗蒂娜会遭受这种打击吗?它是如此令人意外."
  "是."
  阿夫里尼想了一会;然后走到诺瓦蒂埃面前."请一定原谅我下面所说的话,"他说,"但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任何一点迹象都不应该轻视.您可曾见到可怜的巴罗斯去世的情形?"
  他抬起头望着天上.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吗?"阿夫里尼把手又重新搭在诺瓦蒂埃的肩上问."知道."老人回答.
  "您以为他是自然死亡吗?"
  在诺瓦蒂埃僵硬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同样僵硬的微笑.
  "那么您以为巴罗斯是被毒死的?"
  "是."
  "您以为他服下的毒药本来是预备给他吃的吗?"
  "不是."
  "您以为现在想害死瓦朗蒂娜的那个人,就是无意间将巴罗斯毒死的那个人吗?"
  "是."
  "那末她也要死吗?"阿夫里尼用他那尖锐的目光盯住诺瓦蒂埃问.他等待着在老人身上所产生的反应.
  "不!"他带着一种即使最聪明的推测者见了也会感受到迷惑的得意神情答道.
  "那末您还抱着希望?"阿夫里尼惊奇地问.
  "是."
  "您希望什么呢?"老人用他的目光表示他无法回答."啊,是了,不错!"阿夫里尼慢慢地说.然后,他转过去对诺瓦蒂埃说,"您希望使那凶手就此一直不干?"
  "不是."
  "那末您指望毒药在瓦朗蒂娜身上不发生奇异的效果吗?"
  "是."
  "您当然也知道,"阿夫里尼说,"这一次是有人故意要毒死她."
  老人表示他对这一点没有异义.
  "那末您怎么能指望瓦朗蒂娜可以逃脱呢?"
  诺瓦蒂埃把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阿夫里尼马上睁大眼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觉他的眼光盯住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药瓶上."啊,啊!"阿夫里尼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难道您已经......"
  诺瓦蒂埃不等他说完就说:"是的."
  "使她能经受住这种可怕苦涩的毒药吗?"
  "是."
  "而您的方法是让她渐渐适应......"
  "是的,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说,很高兴对方懂得他的意思.
  "的确,您听我讲过:我给您的药里有木鳖精,是吧?"
  "是."
  "她渐渐适应了那种毒药,您希望她可以产生出一股抵抗同类毒药的能力?"
  诺瓦蒂埃露出惊喜的神情.
  "您成功了!"阿夫里尼喊道,"没有那些预防措施,瓦朗蒂娜在我赶来之前早就死掉了.那毒药份量非常重,但她不过看上去只是昏厥过去而已.这一次,看来瓦朗蒂娜是不会死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充满了老人的眼睛.他带着一种感激的神情抬头望天.这个时候,维尔福回来了."喏,医生,"他说,"您派我去买的东西买来了."
  "这是当着您的面调配的吗?"
  "是的."检察官说.
  "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的手吗?"
  "没有离开."
  阿夫里尼接过药瓶,把几滴药水滴在他的手掌心,尝了一下."嗯,"阿夫里尼说,"我们到瓦朗蒂娜那儿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个人该做的事情,而您,维尔福先生,您亲自监督他们不要反抗我的命令."
  当阿夫里尼在维尔福的陪同下回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一位神情严肃.语气平和而果决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建在维尔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谁都不知道房子里的三个房客会在两小时内搬走;不过这一阵有人传说,那座房子的根基不牢固,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这种随时倒塌的危险并没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带着他简单的家搬进来.那位新房客一签就是一张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约,并按照房子主人的规定,预付了六个月房租.这位新房客,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意大利神父,自称是琪亚柯摩.布沙尼先生.难以想象他很快就找来了工匠;当天晚上,街上的行人惊奇地看到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危房的墙基.

  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
  我们在前一章里曾提到腾格拉尔夫人匆匆赶到维尔福夫人那儿正式宣布了欧热妮.腾格拉尔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婚期.这个公布表示,看上去好象表明,一切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都似乎同意了,但在作这个决定以前,还曾发生过一幕我们的读者不十分明白的场面.我们要求读者们回到了那天早晨马尔塞夫伯爵自杀,走进腾格拉尔男爵引以自豪的那间豪华的镀金的客厅.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已踱了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露出深思而惶恐不安的神情,注意着每一扇门,他细细地倾听着每一个声音.他终于忍不住了,吩咐他的仆人."依脱尼,"他说,"去看看为什么欧热妮小姐要我在客厅里等她等这么久."
  发了一阵脾气以后,男爵觉得平静了.腾格拉尔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做法并没有使银行家感到惊奇,他立刻遵从他女儿的意愿,先到客厅等候.依脱尼很快就回来了."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说,"小姐就要梳妆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腾格拉尔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对外界与对他的仆人,腾格拉尔象是一位好好先生又象是一位柔弱的父亲.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认真地演的角色之一;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正如在古代的戏剧中,有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翻的,带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的,假装哭泣.我们得赶快声明一句,在内心,那副笑嘴笑脸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来;所以我们经常见不到那个十分宽厚大度的人而只见到那残酷的丈夫和专制的父亲."那傻丫头想和我说话,干什么不到我的书房里来呢?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
  正当他把这个烦人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客厅门开了,欧热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早就用双手梳得齐齐整整,戴着手套,像是要到意大利歌剧院去看戏一样.
  "噢,欧热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舒服的书房里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里?"
  "您说得对,阁下,"欧热妮说,并示意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可以包括在我们下面的谈话中去.两个这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却违反常规,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较简单.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见面的地点,正是为了要避免银行家的书房里的那种令人不快乐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那些烫金的账簿,那些象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实的抽屉,那些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成堆的票据,和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这些通常会对一个父亲的头脑产生一种无比奇怪的影响,让他终于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以及他来往银行的建议更应关切与更神圣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庄严的客厅,在这里,在这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微笑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十分看重外界影响的力量.或许,特别是在跟您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一个错误,但如果我没有一点幻想的话,我就不成其为艺术家啦.""好极了,"腾格拉尔回答,他非常冷静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他虽然尽心在听,可是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只不过是在从旁人的话里寻找适合自己的话题.
  "看来,第二点已经说明白了,"欧热妮说,她说话时不慌不忙,她的神态和语气里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也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您看来已满意那一番解释.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第一点吧?您问我到底因为啥要作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您,阁下,我不愿意跟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结婚."
  腾格拉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突然受到这么一个打击,他不由得也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抬了起来.
  "是的,真的,阁下,"欧热妮依然很平静地说."我看出您很惊奇.因为当这件小事在准备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是在等待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我知道自己太倔强专横.但这一次,我的安静和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待机会,它出自另外一个原因,它出自于一种希望,象是一个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说到这里,那青年姑娘的嘴唇虽然发紫,但仍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怎么了?"腾格拉尔问.
  "嗯,阁下,"欧热妮继续说,"我已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我发觉,虽然我作了各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的才智太差了,这种经过深思熟虑和意志的残忍逻辑使他吓住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热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
  "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嗯!并不是为了这个人比别的人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讨厌.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从外貌上讲,算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人.也不是为了他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学家不是早已对我们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说'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前一句,是费陀说的,后一句,后一句正是庇阿斯说的.嗯,我亲爱的爹爹,在生活的舟里......生活意味着一次次希望的泛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扔到海里,只是如此而已.我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自愿过独身生活,这样就可以完全保有自由."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腾格拉尔嘟囔着说,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因为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碍是如此这般的实在.
  "不幸!"欧热妮答道,"阁下,您说不幸吗?决不是的,那种叹息在我看来就是装出来的.正相反,我很幸福.我问您,我现在还缺少什么?人家都说我长得很美,那可以帮助我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欢得到欢迎的接待,因为一旦见到旁人用笑脸相迎的时候,我周围的人就显得没那样丑了.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总可以让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优点全部纳入到自己的生活里,像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等的富翁,我是您的独生女儿.而您不会固执到像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在失落时,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不出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而且,根据继承法,我的继承权并不能被剥夺,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要特别提到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强迫我嫁人的力量.所以,我美丽,又聪明,又富有,而象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是不幸的呢?"
  腾格拉尔看到他女儿那种笑容满面,傲慢得几乎到了狂妄的语气,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气.但是,那股怒气只是从一声叹息里发泄了出来.在他女儿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那两条带有无比疑问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掉过头去,立刻用谨慎的铁腕平静了自己."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微笑说道,"你所说的一切都对,只有一样事情是不对的,我暂时先不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慢慢去发现."
  欧热妮望着腾格拉尔,很惊奇她的这些引以自傲的优点竟没有一项被反驳.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你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全部解释给我听,现在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象我这样一个执意要让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为了什么."
  欧热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像是驯服的女儿,而更加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辩论的斗士.
  "我的女儿呀,"腾格拉尔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让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希望她嫁人,总是有道理的.有些人也正是因为热衷于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想抱外孙女.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可不是为这个,家庭之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诱惑力.这一点,对象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正是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完全可以理解我的淡漠,不会把它当作一种罪名."
  "好极了,"欧热妮说,"我们坦白说吧,阁下,坦白正是我喜欢的."
  "嗯!"腾格拉尔说,"当情况需要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之所以要劝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原因,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你赞成坦白,我希望你可以满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我的商业."欧热妮露出不安的神情."事实是这样,我可以保证,但你一定不要发怒,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对象你这样的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解释,你甚至十分害怕走进我的书房,害怕染上反诗意的印象和感触.但就在那间银行家的书房里,就在你昨天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向我要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可以学到很多事情,甚至能够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例如说,在那儿,......不怕你怀疑,我在客厅里也能这样告诉你,......一个人就可以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这些就是他的肉体生命和道德生命.信用于他来说,正如呼吸对于他的生命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次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这一番话,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在那儿,一个人可以学到:当信用消失的时候,肉体就没有生命了.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的伟大的父亲的银行家不久就会遭遇到的情势."
  欧热妮在这个打击之下并没有显得垂头丧气.反而挺直了她的身体."破产了!"她问.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很准确,"腾格拉尔大声地说着,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但他那严酷的脸上却依然带着一个机智但却没有心肝的人的微笑."破产!是的,正是这样."
  "啊!"欧热妮道.
  "是的,破产啦!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被揭露了,.现在,我的女儿哪,现在这也会影响到你,并且就请让我来告诉你:你或许能够免除这场灾难."
  "噢,"欧热妮喊道,"阁下,如果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破产会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运的话,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我破产!那对我无关紧要?我不是还拥有我的天才吗?我难道不能像巴斯达.马里邦和格里契那样,凭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取您永远不会给我的一切吗?当您一年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零用的时候,你总是会用不高兴的脸色,还要责备我浪费,那样,我自己一年就可以赚十万或十五万里弗,拿到那笔钱,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那些钱还会伴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假如我没有那种天才,......您的微笑让我知道您其实十分怀疑我的才能,......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独立吗?我认为独立比财宝更可贵,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命还重要.不,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忧,我总有办法活下去的.我的书,我的笔,以及我的钢琴,永远是属于我的,而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即使失去了,我也可以再得到.您或许认为我会为腾格拉尔夫人担心.您又在欺骗自己,假如我没弄错的话,我知道母亲对于威胁您的那场大难早已有所准备,那场大难也会影响到她.她会照顾她自己的财产,......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喜欢自由,一切完全让我自己作主.噢,不,阁下,当我还是小孩时,就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了.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以说很不幸!这样我自然就谁也不爱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您可算是知道我的处世哲学了吧."
  "那好,"腾格拉尔说,他气的脸色发紫,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儿女反叛才有的,"那末,小姐,你坚持要加速我走向破产吗?"
  "您的破产?我加快您的破产?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样还好,我还有一丝希望,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欧热妮说,同时密切注视着他的不苟言笑的父亲,这使父亲很难承受她那有力的注视.
  "卡瓦尔康蒂先生即将和你结婚了,"腾格拉尔继续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笔财产大约三百万."
  "这可是可观的数目!"欧热妮极其蔑视地说,把玩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要你们的三百万,"腾格拉尔说,"不要害怕.这笔钱现在至少我认为可以得到一分利息.我从另外一位银行家......我的同行,那儿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路是目前唯一能立刻发财的事业,眼下巴黎人投资于铁路,就像以前投资于野猫横行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能发大财.根据我的计算,当前能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就像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看,这是一种进步,因为你所用来投资的钱至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嗯,在一星期之内,必须购进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给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阁下,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欧热妮说道,"我看到您进帐,......进帐这两个字说得不错吧?五百五十万.您还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很惊奇这样贵重的两张支票并没有象闪电一样照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万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凭据.我这个平民化的银行家的头衔使我获得了医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医院的.在以前,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动用那笔款子,但我近来接连遭受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事,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信誉已经开始动摇了.那笔存款随时都有可能被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一次可耻的倒闭.相信我,我并不讨厌倒闭,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倒闭而不是使人破产的倒闭.现在,假如你能与卡瓦尔康蒂先生结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万,或者只要旁人以为我拿到了那三百万,我的宝贵的信誉就能恢复了,而我的财产,虽然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被大块大块地吞掉,使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碍,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十分明白.你把我抵押了三百万,不是吗?"
  "数目越大,你便越有面子.这能够使你抬高你自己的身价."
  "谢谢您.还有一句话,阁下,您能不能答应我:你可以利用卡瓦尔康蒂先生即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您的那个消息,而不去动那笔款子?这并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处理问题的办法.我很愿意帮您重振您的财产,可是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协从犯."
  "但我告诉过您啦,"腾格拉尔叫道,"有了这三百万......"
  "阁下,您认为,假如你们不动用那三百万,能帮你摆脱你的困境吗?"
  "我希望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的话,或许这么做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答应我签订婚约后就把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卡瓦尔康蒂先生吗?"
  "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得到那一笔棘手的钱了."
  "好极了!"
  "还有什么?你还想得到什么?"
  "我希望知道:在我签字以后,您是否能让我的行动完全恢复自由?"
  "绝对可以!"
  "那么,好极了,阁下,我同意嫁给卡瓦尔康蒂先生了."
  "你有什么计划?"
  "啊,那是我的秘密.假如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您还有什么优势呢?"
  腾格拉尔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那末,"他说,"你愿意去对亲戚朋友作一些烦人而必不可少的拜访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
  "可以."欧热妮回答.
  "并且在三天内签订婚约?"
  "可以."
  "那末,这回轮到我来说'好极了!,"腾格拉尔把他女儿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这太让人奇怪了,那作父亲的不敢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作女儿的则不向她的父亲露出一点笑容.
  "会谈结束了吗?"欧热妮站起来问.
  腾格拉尔表示他无话可说了.五分钟以后,钢琴声在亚密莱小姐的手指下又响起来,接着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一曲歌罢,依脱尼走了进来,冲欧热妮通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男爵夫人已在等她一同去访客.我们前头已在维尔福家里见到她们母女俩;那是第一个接受她们拜访的家庭.

  第九十六章 婚  约
  在我们上文讲述过的那幕场景发生后的三天,......也就是说,在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被那位银行家称为王子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将要与腾格拉尔签订这桩婚约的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了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园,伯爵正准备出去,他的马在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马夫在娴熟地控制着马,他已经在他的座位上等了一刻钟了.正在这时,我们所熟悉的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来到了大门口.那打扮得十分整洁,高兴得象快要去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走下车来.他照常用熟悉的口气问一问伯爵是否在家,然后无比轻捷地跑上二楼,在楼梯顶上遇到了伯爵.伯爵一看见那青年就止住了脚步.至于安德烈,他正在往前冲,当他一旦往前冲的时候,是什么都阻拦不住他的."啊,早安,我亲爱的伯爵."他说.
  "啊,安德烈先生!"伯爵用他那种半戏弄的口气说,"您好吗?"
  "好得很,这是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有相当多事情得跟您谈.您是刚回来?"
  "我正想出去,阁下."
  "那末,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我可以和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车子里,叫汤姆驾着我的轻便马车并列跟着."
  "不,"伯爵说,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显得十分轻蔑的微笑,他并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这个青年人在一起."不,我宁愿在这儿跟您谈,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我们在屋子里谈话会更好些,这儿没有车夫来偷听我们的秘密的谈话."
  伯爵回到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坐下来,跷起腿,让那个青年人也坐下来.安德烈拿出他最兴奋的态度."您知道,我亲爱的伯爵,"他说,"我今天晚上要订婚了.九点钟在我岳父家里."
  "呀!是吗?"基督山说.
  "什么!您把它当作新闻吗?腾格拉尔先生难不成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吗?"
  "噢,告诉我了,"伯爵说,"我昨天收到他的信,但我没有记清具体的时间."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认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
  "嗯,"基督山说,"您很幸运,卡瓦尔康蒂先生,这是一桩最门当户对的婚姻了,再说,腾格拉尔小姐很漂亮."
  "是的,她确实很漂亮."卡瓦尔康蒂用貌似谦虚的口气说.
  "尤其是,她非常有钱,......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基督山说.
  "非常有钱,您认为是吗?"那青年爽快地回答.
  "当然罗,传说腾格拉尔先生至少隐瞒了他的一半财产."
  "而他自己说有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安德烈说,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见不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而且,"基督山又说,"他很快又要开始一项新的投机事业了,这种副业在英美已很流行,但在法国却还很新鲜."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是铁路,对不对?他已取得了关于铁路的承股权."
  "一点不错,大家都相信他在那件事上足能够赚到一千万."
  "一千万?您这样认为吗?真是太有意思了."卡瓦尔康蒂说,他被这些完全无懈可击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
  "而且,"基督山继续说,"他的全部财产以后都要归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腾格拉尔小姐是一个独生女儿.再说,关于您自己的财产,令尊告诉我的,几乎也和您的未婚妻一样多.现在先把钱的事暂且搁一搁吧.您知道吗,安德烈先生,我以为您这件事情办得很妙."
  "至少还不算太坏,"那青年说,"我生来就是一个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为一位外交家.外交辞令,您知道,不是学来的,它是一种本能.这么说,您的心被征服了吗?"
  "真的,我认为是的."安德烈模仿法兰西戏院里杜郎特或梵丽丽来回答有关阿尔西斯提问时那种腔调答道.
  "她也喜欢您吗?"
  "我想是的,"安德烈带着一个得意的微笑说,"因为我已被她接受了.可是我不能忘记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
  "是我曾得到过如此奇怪的难以接受的帮助."
  "胡说."
  "真的."
  "是环境帮了您!"
  "不对,是您."
  "我?决不是的,王子,"基督山说,那个头衔也被故意加重了,"我对您有什么帮助?单凭您的名望,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品貌,就已经足够了?"
  "不,"安德烈说,"不,您那样说是没用的,伯爵.我一直认为我的名望.我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学问尚且不及您的帮助."
  "您完全搞错了,阁下,"基督山冷冷地说,他从青年的那种无赖态度上终于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您是在我了解了令尊的权力和财产状况以后才获得我的保护的.我从来不曾见过您或您那显赫的父亲.归根结蒂到底是谁使我有这份荣幸认识你们的呢?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威玛勋爵和布沙尼神甫.到底我为什么要成为您的......不是担保人,而是......保护人呢?那是因为令尊的名望,因为令尊在意大利无人不晓,相当受人尊崇.从您个人来说,我可并不认识您."这种平静的口吻和十分安祥的态度令安德烈知道他这时已遇到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手,并且知道从那只手的压力下逃脱出来是相当不容易的.
  "噢,那么家父真的有一笔很大的财产吗,伯爵?"
  "看来是这样,阁下."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应我的结婚费用是否到了吗?"
  "他已通知过我."
  "但那三百万现款呢?"
  "那三百万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我真能得到它了?"
  "吓!"伯爵说,"我想您还不至于这么缺钱花吧."
  安德烈是这样的惊奇,好一会他不知道究竟都该说些什么.然后,他从迷糊中醒来,说:"现在,阁下,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愿意,也一定能谅解我的."
  "请讲."基督山说.
  "因为我的好运,我已经结识了许多有名的人士,同时,至少在目前,还有着一群朋友.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就应该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人来帮助我们主持.如果父亲不在场,就应该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领我到圣坛前面.现在我父亲看来是不能来巴黎了,对吗?"
  "他年岁已高,浑身满是伤疤,他说,每一次旅行都令他感到痛苦难捱."
  "我知道.嗯,所以我来请您给我一个面子."
  "什么要求?"
  "哦,就是代替我父亲的位置."
  "啊,我亲爱的先生!什么!在我有幸跟您有过那么多的接触以后,您竟还这样不明白我的为人,竟然来要求我做这样的事情?要我借上五十万给您,老实说,虽然这样的借款非常少见,但您也未必会让我如此为难.我记得我很早以前曾经告诉过您,在参与世事方面,尤其是伦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基督山伯爵从未参与忌讳的事.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是东方人的迷信.我在开罗士麦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娇的迷宫,可是我替人主持过一次婚礼吗?......绝对没有!"
  "那么您拒绝了?"
  "坚决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或者是我的兄弟,我也会拒绝您."
  "那我怎么办呢?"安德烈失望地说.
  "您自己刚刚不是说,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错,但介绍我到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去的是您."
  "决不是的!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那个事实.您在我家里的一次盛大的宴会上遇见他,您自己到他家里去拜访,那是一件与我没有关系的事情."
  "是的,关于我的婚姻,却是您造成的."
  "我!丝毫不是,您记得的.请想一下当您要我为您去做媒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些什么.噢,我是决不会去为别人促成这么个婚事的,我亲爱的王子,这是我坚持不变的原则."
  安德烈咬了咬他的嘴唇."至少,"他说,"您总会愿意参加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参加吗?"
  "噢,当然参加."
  "嗯,我跟全巴黎的人一样,我也会参加你们这盛大的婚礼的."伯爵说.
  "您能在婚约上签名吗?"
  "我看这一点没什么值得反对的,我还不至于忌讳到那样."
  "好吧,既然您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只好凭您给我的这点就满足了.但还有两个字,伯爵."
  "什么?"
  "忠告."
  "请注意,忠告比效劳更加糟糕."
  "但您可以给我这个忠告而不会拖累您自己."
  "告诉我是什么."
  "我太太的财产是五十万里弗这个数目吗?"
  "那是腾格拉尔先生亲自告诉我的数目."
  "我该收下这笔款子呢,还是让它留在公证人的手里?"
  "这种事情通常总是按一定的惯例来办的:在签订双方的婚约的时候,你们男女双方的律师约好一个聚会的时间,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之后,他们交换嫁资与聘金,各给一张收据.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把钱转到你们的名下,因为那时你就是一家之长了."
  "我这样问,是因为,"安德烈带着某种明显的不安说,"我似乎听我的岳父说,他预备把我们的财产全投资在您刚才说过的那种用来赚钱的铁路事业上."
  "嗯,"基督山答道,"每一个人都说那种投资可以使你的财产在一年之内翻三倍.腾格拉尔男爵是一位好岳父,而且很会算计的."
  "嗯,那好,"安德烈说,"一切都好,只不过您的拒绝使我很难过."
  "您只能把这归罪在某种情况下的相当自然的清规戒律."
  "嗯,"安德烈说,"就说这些,那么今天晚上,九点钟."
  "到时候见."
  安德烈抓住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跳进他的轻便马车里.马车很快就驶远了.当握手的时候,基督山曾想抗拒,他的嘴唇苍白起来,但却依旧保持着他那看似彬彬有礼的微笑.
  在九点以前的那四五个钟头里,安德烈乘着马车四处拜访,想结交上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儿会过的富豪们做朋友,把腾格拉尔快要投资铁路股票的惊人的利润向他们夸耀了一通.当晚八点半,在那大客厅,与客厅相连的走廊,还有楼下的另外三间客厅里,都挤满了香气扑鼻的人群.这些人并非为交情而来,而是被一种完全是不可抗拒的欲望吸引来的,是想来看看有没有让人觉得新鲜的事情.一位院士曾说:上流社会的宴会等于是名花的汇聚,它会吸引轻浮的蝴蝶.饥饿的贪婪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雄蜂.
  各个房间里当然都灯火通明.墙壁镀金的嵌线上密密地排着灿烂的灯火;那些除了夸富以外别无用处的家具大放光彩.欧热妮小姐的服饰文雅朴素,穿着一件极为合身的白绸长袍.她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朵半插在她那乌玉一样黑的头发里的洁白娇媚的玫瑰,并无任何一颗珠宝.她的打扮虽然显得纯洁高雅,她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与之相反的傲慢神气.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腾格拉尔夫人正与德布雷.波尚和夏多.勒诺闲谈.德布雷被邀请来参加这次盛大的典礼,可是象每个人一样,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权.腾格拉尔先生正被包围在一群财政部官员和与财政部有关的人士当中,正在向他们解释论述一种新的税收原则,等到将来形势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部参与大计的时候再来实施.安德烈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歌剧里那种洋味十足的花花公子,装出一种很随意的神气......但多少有点尴尬......向他解释以后的计划,描述凭着他那年均十七万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将怎样向巴黎的上层社会介绍新的奢侈品.人群拥来拥去,象是一道由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和金刚石组成的涡流一样.象往常一样,年龄最老的女人打扮得最华丽,而最丑的女人最引人注目.要是当时有一颗无比美丽的水仙花,或一朵甜的玫瑰,你得仔细搜索才能找到,因为她总是躲在角落里,或者藏在一个戴面巾的母亲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
  在这喧哗笑闹当中,随时可以听到司仪的声音,通报一位金融巨头.军界要员或文学名士的姓名;那时,各个人堆里便会随着那个姓名的喊声发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你有权力可以在这儿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数人却只不过得到了冷漠的一瞥或轻蔑的一笑!当金面大时钟上的时针指到九点,当机械的钟锤敲了九下的时候,司仪报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象触了电一样,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视线"唰"地转向了门口.基督山伯爵穿着黑衣服,象他往常一样的简单朴素.他唯一的装饰虽是一条极其精致的金链,挂在他白背心上让人难以觉察.伯爵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客厅一端的端庄严肃的腾格拉尔夫人,在客厅另一端的腾格拉尔先生,以及在他对面的欧热妮.他先向男爵夫人走过去,男爵夫人这时正与维尔福夫人聊天(维尔福夫人是单独来的,因为瓦朗蒂娜依旧还不能走动);然后,他从男爵夫人那儿一直走到......人群中间早已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欧热妮那儿,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话语向她道贺,让这位一直以女艺术家自居的小姐也不得不表示惊奇.亚密莱小姐就站在她的旁边,她感谢伯爵这样慨然答应她给意大利剧院写封介绍信,并表示她立刻就会用到那封介绍信.离开了这些太太们以后,基督山走近了腾格拉尔,因为腾格拉尔已向他迎来.
  完成了这三项社交义务后,基督山停下来,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顾四周,象是在说:"我已完成了我的义务,现在让旁人去完成他们的所谓的责任吧."安德烈本来在隔壁房间里,这时也已感觉到基督山的到达所引起的骚动,走来向伯爵致意.他发现伯爵已被大家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祈望与他讲话,这是一个不轻易说话可是每次说话必有份量的人经常遇到的事情.这时,双方的律师到了,他们把拟定好了的文件放在那张签字桌子上;那是一张描金的桌子,四条桌腿被精心地雕成狮爪形,桌面上铺着绣金的天鹅绒台毯.律师当中有一位坐下来,其余的都站着.他们快要宣读那份来参加这个典礼的半数巴黎人都要签字的婚约了.大家都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好位置,太太小姐们围成一个圆圈,先生们采取比较远的位置,评论着安德烈的紧张不安,腾格拉尔先生的全神贯注.欧热妮的从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应付着这类重要事情时的雍容大度但却敏捷的风度.
  读婚约的时候四处寂静无声.但婚约一读完,那几间客厅里便更加喧闹起来.那将属于未婚夫妇的几百万巨款,那些放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礼物以及那位未来新娘的钻石,激起了无数个羡慕的声音.在青年男子的脸上,腾格拉尔小姐的诱人的可爱又增加了几倍,她光彩夺目.至于太太小姐们,不用说,她们当然羡慕那几百万,但心里却认为她们自己的美丽可以不用金钱点缀.安德烈被他的朋友包围了起来,在一片不停顿的道喜和赞美声中,他开始确信他的梦想已变成现实,简直飘飘然了.律师庄严地拿起笔,举过头顶,说:"诸位,婚约开始签字了."
  按照仪式,第一个签字的是男爵;之后是老卡瓦尔康蒂先生的代表签字;然后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之后,才是婚约上的所谓的神圣的未婚夫妇.男爵接过笔签了字,然后代表也签了字.男爵夫人扶着维尔福夫人的膀子走近来."亲爱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笔来,"这太令人生气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上次基督山伯爵几乎险遭不测的那件谋杀案和偷窃案,居然能使我们不能让维尔福先生来这儿参加订婚礼."
  "是啊!"腾格拉尔说,他的口气象是在说,"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基督山走近来说,"恐怕这件事情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什么!您,伯爵?"腾格拉尔夫人一面说,一面签字,"如果是您,可得小心,我可永远不能饶恕您的呀."安德烈尖锐地竖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尽量努力来向您证明."
  每一个都在留心听着,平时极少说话的基督山将要说话了.
  "您记得,"伯爵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说,"想来偷东西的那个恶毒的恶棍是不折不扣地死在我家里的,据当时推测,他是在企图离开我家里的时候被他的同谋刺死的."
  "确实."腾格拉尔说.
  "嗯,为了检查伤口,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抛弄在一个角落里,后来由法院方面的警官把它捡了回去,但他们却落下了他的一件背心."
  安德烈脸色变得苍白,向门口走过去;他看见天上忽然一下子就升起了一朵乌云,似乎预告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嗯!这件背心今天让我发现了,上面满是血迹,心口处有一个洞."太太小姐们失声尖叫起来,有两三个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仆人拿那件背心给我看.谁都猜不出那块弄脏的破东西是什么,只有我猜想它是那个死者的背心.我的仆人正在检查这阴森可怕的遗物的时候,发现口袋里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指名写给您的信,男爵."
  "给我的!"腾格拉尔惊叫道.
  "是的,确实写给您的,那封信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我却从血迹底下好不容易辨认出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诧异声中回答道.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惊惧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问道,"那件事怎么会轻而易举地阻止维尔福先生......"
  "非常简单,夫人,"基督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确凿的证据.所以我就把它们都送到检察官那儿去了.您知道,我亲爱的男爵,遇到案件,按法办理是最妥当的了,那也许是一种攻击您的阴谋."
  安德烈两眼呆呆地望着基督山,偷偷地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隔壁的那间客厅里.
  腾格拉尔说:"这个被杀的人不是一个苦役犯吗?"
  "是的,"伯爵答道,"是一个名叫卡德鲁斯的苦役犯."
  腾格拉尔脸色微微变得发白;安德烈离开第二间客厅,走进候见室里.
  "请继续签字吧,"基督山说,"我的故事让大家都吃惊啦,我向您.男爵夫人和腾格拉尔小姐表示道歉."
  男爵夫人这时已签过字,把笔交给律师."卡瓦尔康蒂王子!"后者说道,"快看,卡瓦尔康蒂王子,您去了哪儿呀?"
  "安德烈!安德烈!"有几个青年人连连喊道,他们已经亲密到能称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来!告诉他现在已经轮到他签字了!"腾格拉尔大声对一个司仪说.
  正在这时,大客厅里的宾客们忽然惊惶地向后退去,如同是一个吓人的妖怪闯进屋来要吞食人似的.他们的后退.惊惶和喊叫都是有理由的.一个军官在客厅的每一个门口派了两个兵看守,他自己则跟在一个胸佩绶带的警官后面,向腾格拉尔走过来.腾格拉尔以为他们的对象就是他(有些人的良心是一直都感到不安的),在他的宾客面前显露出一个恐怖的面孔."什么事,阁下?"基督山迎上去问那个警官.
  "诸位,"那位法官不回答伯爵,问道,"你们当中哪一位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房间里到处可以听到惊慌的喊叫声.他们四处搜寻,并且互相探问.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什么人呀?"腾格拉尔在极度恐慌中问.
  "是从土伦监狱里逃跑的苦役犯."
  "他有什么罪?"
  "他被控,"那执事官用冷漠的声音说,"杀害那个名叫卡德鲁斯的人.那个人当初跟他是一条链上的同伴,被告在他从基督山伯爵家里逃跑的时候残忍地杀害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急速地瞥了一眼.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 去比利时
  那些让人意料不到出现的士兵和士兵出现后的那一条惊人的宣布,使腾格拉尔先生的客厅里变得混乱起来;片刻以后,大家急急忙忙地逃出了那座大厦,像是宾客群中发生了瘟疫或霍乱一样.短时间之内,每一道门口,还有每一阶楼梯上,每一个出口,都挤满了急急忙忙退出来的人;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般的抚慰是没有用的,因此一个人在遇到灾难时会使他的最好的朋友们感到非常烦恼.在那位银行家的大厦里,只留下了在关得严实的书房里与军官谈话的腾格拉尔,躲进她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卧室里的被吓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以及那带着傲慢的神态和鄙视的面孔,由她永远的同伴罗茜.亚密莱小姐伴随着退回到她房间里去的欧热妮.至于那些仆人们......那天晚上比往常多(因为临时加了一部分从巴黎咖啡馆借来的厨师和侍者),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厅里.厨房里或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们都自以为受了巨大侮辱,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他们的主人身上,再也不去想他们的义务和地位,他们的工作自然也已经是不再需要的了.在这些利害关系不同而同样气愤的人之中,只有两个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便是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以及罗茜.亚密莱小姐.
  我们上文已谈到,腾格拉尔小姐离开的时候带着傲慢的神态.鄙视的目光以及象一位发怒的女皇的那种表情,后面跟着那位比她自己更苍白和更激动的伙伴.到了她的房间里以后,欧热妮关上房门,而罗茜则坐在一张椅子上.
  "啊,多可怕的一件事!"那青年音乐家说,"谁还会接着去猜疑?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竟是一个凶手,一个监狱里跑出来的苦役犯,一个囚徒!"
  欧热妮撇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看来,我这真可谓是命中注定了,"她说,"我逃过了马尔塞夫却落在卡瓦尔康蒂的手里."
  "噢,别把那两人混为一谈,欧热妮."
  "住嘴!那两个人都是无耻的,我非常高兴我现在认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我们怎么做呢?"罗茜问.
  "我们怎么做?"
  "是."
  "咦,按照我们三天以前就准备好的办法,......走."
  "什么!即使现在不需要你结婚了,你还是要......"
  "听着,罗茜!我讨厌上流社会的这种生活,事事都需要规规矩矩,受人批评,受人牵制,象我们的乐谱一样.我始终希望.盼望和渴慕的是,自主独立,只是依靠自己,这才是艺术家的生活.再留在这儿!为了什么?让他们在一个月以后再逼我嫁人吗?而且,嫁给谁呢?一定是德布雷先生,他有一阵子说起过此事.不,罗茜,不!今天晚上发生的意外可以当作我的借口.上帝把这个借口给我,而且说实在的来得正是时候!"
  "你是多么的坚强和勇敢呀!"那柔弱白皮肤的女子对她的同伴说.
  "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来,罗茜,来谈谈关于我们自己的事情吧.驿车......"
  "多亏三天前就买好了."
  "你是否说好我们上车的地点吗?"
  "说过了."
  "我们的护照在哪?"
  "这儿!"
  于是,欧热妮带着她以往那种自信的态度,打开了手上的一张纸念道:
  "莱翁.亚密莱先生,二十岁;艺术家;黑发黑眼;旅伴,妹一人."
  太妙了!这张护照你是如何搞到的?"
  "当我去求基督山伯爵向罗马和那不勒斯剧院经理要一封介绍信的时候,我表示一个女人出门旅行很不方便.他十分明白我们的意思,便负责给我搞到一张男人护照.我接到这张护照两天以后,自己又写上了'旅伴,妹一人.,"
  "好,"欧热妮高兴地说,"那末我们只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了.我们慌忙取消在结婚之夜起程的计划,改在订婚之夜起程,其差别只是如此罢了."
  "你想清楚,欧热妮!"
  "噢,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已厌倦了月终的报表.西班牙公债以及海地公债的起落.而代替那一些的,......罗茜,你懂吗?......却是新鲜空气.自由.婉转的鸟声.伦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那不勒斯的港湾.我们还有多少钱,罗茜?"
  她的同伴从一只嵌花的写字台里拿出一只小皮夹,把皮夹里的钱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三张.
  "二万三千法郎."她答.
  "另外珠宝钻石至少也值这么多,"欧热妮说,"我们很有钱哪.有了四万五千法郎,我们完全能够过两年象公主一般的生活.如果只想舒服一点,便可以过四年.但在六个月之内......你靠你的乐器,我靠我的歌喉......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钱增加一倍了.来,你保管钱,我保管珠宝箱.假如我们之中不幸有一个人丢失了她的财宝,那还有其它一个人的可用.来,收拾提包,我们赶快走,收拾提包!"
  "等一下!"罗茜说,走到通腾格拉尔夫人房间的门前去倾听了一下.
  "你紧张什么?"
  "担心我们让人发觉."
  "门早已关上了."
  "说不定有人会叫我们开的."
  "让他们去叫吧.但我们坚决不开."
  "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丈夫,欧热妮!"于是那两个青年姑娘把她们认为她们所需要的东西都装进一个旅行提包里.
  "现在,"欧热妮说,"我换衣服,你锁上提包."
  罗茜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压那只提包的盖子."我不行,"她说,"我气力不够,你来关吧."
  "啊,你说得对!"欧热妮笑着说."我早已忘记了我是大力士,而你只是白面女皇!"于是那青年女郎用膝盖顶在提包盖上,把提包的箱盖盖上,而亚密莱小姐则接着把锁插到锁臼里.
  这些做好以后,欧热妮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一个衣橱,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拿紫绸裁剪成的旅行棉披风."喏,"她说,"你看,我一切都准确好了,有了这件披风,你就不会挨冻了."
  "那你呢?"
  "噢,我从来不怕冷的,你知道!而且,穿了这些男人的衣服......"
  "在这儿穿吗?"
  "那当然."
  "赶得及吗?"
  "不用担心,你这胆小鬼!全体仆人都在忙着讨论那件大事.况且,你还可以想想看,按照常规我本应该多么伤心,关紧房门又有什么呢?你说!"
  "不错,那倒是真的,这就使我放心了."
  "来,帮帮忙."
  她从取出已经披在亚密莱小姐肩头上的那件披风的衣橱抽屉里,又取出一套专门的男人的衣服来,从领结到皮靴一应俱全,又拿出一只口袋,里面全是必要的东西,没有一件多余的.然后她穿上皮靴和裤子,打好领结,扣好背心,穿上一件非常适合她身材的上衣.从她打扮的速度上来看,可以猜测到她扮演异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好极了!真的好极了!"罗茜以赞美的目光看着她说,"但是,那一头如此美丽的黑发,那些使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发出嫉妒叹息的漂亮的辫子,全部装在我眼前的这一顶男人的帽子底下吗?"
  "你瞧着吧,"欧热妮说.她左手抓住那头浓密的黑发,......她那纤细秀美的手指几乎不能把它们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长剪刀,不久,剪刀在秀发上喀嚓一声,那姑娘把身体向后一仰,以免玷污她的上装,那一头浓密美丽的头发便落到了她的脚下.然后,她把前刘海剪掉,在她那象黑檀木一样漆黑的眼睛里,非但没有感到遗憾的表情,反而更显得炯炯有神.
  "噢,那美丽的头发!"亚密莱小姐遗憾地说.
  "我这样不是更好吗?"欧热妮喊道,一面抚弄那些零碎的卷发.她的样子现在已很像男人,"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噢,你很漂亮......永远是漂亮的!"罗茜大声嚷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到布鲁塞尔去,如果你同意的话,这是出境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次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后沿莱茵河到斯特拉斯堡.我们将迅速地横穿瑞士,经圣.哥塔进入意大利.你看可以吗?
  "可以."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你,真的,你这副样子真叫人羡慕!人家以为你带着我私奔呢."
  "哦,是吗!那他们就说对了."
  "噢!我快要挨骂了,欧热妮!"于是,这两个都以为自己必定是非常哀伤的青年女郎......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来.她们整理了一下准备逃跑时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然后,吹灭她们的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和伸长脖子,这两个逃跑者打开一间更衣室的门,从一道侧梯走到前院里.欧热妮走在两人的前头,用一只手拉着提包的一头,后面的亚密莱小姐则用双手拉着提包的另一头.前院里空无一人;这时正是十二点钟.门房还没有上床.欧热妮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头儿正在他那个小房间的一张圈椅里熟睡.她回到罗茜那儿,提起那只放在地上的旅行提包,两人沿着墙根走到门廊下.
  欧热妮把罗茜藏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这样,假如那门房恰好醒来,他也只不过能看见一个人.然后,她走到那盏照亮前庭的灯光底下,一面拍打窗子,一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喊:"开门!"
  正如欧热妮所想象的,门房爬起来,甚至走前几步想看看到底是谁要出去,但当他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拍打着他的皮靴时,他赶快把门打开了.罗茜象一条蛇似地从门里溜出去,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欧热妮接着也出来了,她表面上很镇静,但是她的心相比起来要比往常跳得快一点.这时正巧有一个脚夫经过,她们就把那只提包交给他,告诉他提到维克多路三十六号,然后这两个青年女郎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脚夫的出现让罗茜的心安定下来.至于欧热妮,她坚强得像一个犹蒂丝或一个狄丽拉一样.她们到了约好的地点.欧热妮小声地叮嘱脚夫放下提包,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开,然后拍打那座房子的百叶窗.屋子里住着洗衣服的小妇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还不曾上床休息.她出来打开门.
  "大姐,"欧热妮说,"吩咐那看门人把旅行马车从车房里拉出来,再让他到旅馆里去租驿马.这五个法郎是他的酬劳."
  "真的,"罗茜说,"我真佩服你,我简直要说敬重你啦."那洗衣女显现出十分惊奇的神色,但因为说好她可以拿到二十个路易,所以并不多说.
  不到一刻钟,那看门人带着马夫和马车回来了,马夫马上把马套到马车上,而看门人则用一条绳子绑住那只旅行提包.
  "护照在这儿,"马夫说,"我们到哪里去,先生?"
  "到枫丹白露,"欧热妮用一种近乎男性的声音回答.
  "你说去哪?"罗茜说.
  "我是故意这么说,"欧热妮说,"我们虽然给了那个女人二十路易,可是她或许为了四十路易而背叛我们.我们不久就要改变方向的."她们跳进那辆布置得可以睡觉的四轮马车里,几乎没碰踏板.
  "你永远是对的."罗茜说,一面坐到她的那位朋友的旁边.
  一刻钟以后马夫已拐上正路,扬鞭通过了圣.马丁城栅的城门.
  "啊!"罗茜说,"我们已经逃出巴黎了."
  "是的,我亲爱的,这次逃跑干得好极了."欧热妮连连回答.
  "是的,没有用暴力."罗茜说.
  "即使用暴力也完全值得."欧热妮回答.这些话逐渐消失在不断回响的辘辘的车轮滚动声里.腾格拉尔先生永久地失去了他的女儿.

  第九十八章 钟瓶旅馆
  现在我们姑且不谈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朋友如何驱车奔赴布鲁塞尔,回过头来叙述那在飞黄腾达途中意想不到地遭受严重打击的极为可怜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安德烈先生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机智聪明的青年.我们上文提到:他一听风声并不妙,就慢慢挨向门口,穿过两三个房间,溜之大吉了.但我们还会记得曾经提到的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是决不应该遗漏的;就是:在他所穿过的一个房间里,放着那位未来新娘的嫁妆,......包括一盒盒的钻石.克什米尔羊毛围巾.威尼斯花边.英国面纱,还有其他提到它们的名字就会使青年姑娘们满心欢喜地迅速狂跳起来的诱人的东西.在经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安德烈不但证明他自己机智聪明,也证明了他的深谋远虑,因为他不客气地偷了一些最贵重的首饰.得到了这些俘获品以后,安德烈便深怀着一颗较轻松的心跳出窗户,准备溜出宪兵之手.高大得像一个古代的武士,强健得像一个斯巴达人的他,毫无头绪地在街上溜了一刻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离开他知道一定会遭逮捕的那个地方.穿过蒙勃兰克路以后,凭借每个窃贼避开城栅的本能,他发觉自己已到了拉法叶特路的尽头,他在那儿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这个地方显得很寂静.一边是那空旷的圣.拉柴荒原,另一边,是那阴沉沉的巴黎."我完蛋了吗?"他喊道,"不,要是我能比我的敌人跑得更快就能得救,我就不会完.我的安全眼下也只是一个速度快慢问题罢了."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辆单人马车停在波尼丽街口.车夫懒洋洋地吸着烟,似乎要把车子驶回到对面的圣.但尼街口去,他很显然是经常停在那儿的.
  "喂,朋友!"贝尼代托说.
  "什么事,先生?"那车夫问.
  "你的马跑累了吧?"
  "跑累了?噢,是的,十分疲倦啦!今天这个好日子......一点好买卖都没做过!四个倒霉的乘客,二十几个铜板,合起来一共才七个法郎,这就是今天的所有收入,而我却要付给车行老板十个法郎."
  "你愿意在你已经有的七个法郎上面再加上二十个法郎?"
  "那自然好,先生,二十个法郎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得到它."
  "假如你的马不疲劳,那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我告诉你,它跑起来象一阵风,只要你告诉我到哪儿去就得啦."
  "到罗浮."
  "啊,我知道的!出苦杏仁酒的地方."
  "一点不错,我只希望赶上我的一个朋友,我跟他说好明天一同到塞凡尔镇去打猎.我们约好他的一辆轻便马车在这儿等到我十一点半.现在十二点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大概吧."
  "噢,你乐意帮我追上他吗?"
  "那是我最乐意的事."
  "要是在我们到达布尔歇的时候你还没有追上他,我给你二十法郎,如果到罗浮还追不上,就给三十."
  "假如我们追上他了呢?"
  "四十."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但立即想起不应该这样许诺.
  "好吧!"那个人说,"进来吧,我们走."
  安德烈坐进单人马车,车子便急速地走过圣.但尼街,顺着圣.马丁街越过城栅,进入了那无穷尽的旷野.他们一直不曾赶上那位幻想中的朋友,但是安德烈常常向路上的行人和尚未关门的小客栈,打探是否有一辆由栗色马所拉的绿色轻便马车经过;因为到倍斯湾去的路上有许多轻便马车,其中十分之九的轻便马车又都是绿色的,所以他随时都可以打听到消息.每一个人都刚看见那样的一辆马车驶过去;就在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最后他们终于追上了,可都不是他的那位朋友.有一次,单人马车越过一辆由两匹马拉着正在飞驰的四轮马车."啊!"卡瓦尔康蒂心里对他自己说,"要是我有了那辆四轮马车,那两匹善奔跑的快马,尤其是,那辆马车上的人所带的护照,那就太好啦!"于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辆双人马车里载着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快!快!"安德烈说,"我们不久一定能赶上他了."于是那匹自打离开城门以来不曾减缓速度的可怜的马,就继续拚命地往前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罗浮.
  "当然罗,"安德烈说,"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但这样会把你的马累死的,所以我们还是停下来吧.这是三十法郎,我到红马旅馆去住宿,第二天再搭便车前去.晚安,朋友."
  于是安德烈把六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在那个人的手里,轻快地跳到路上.那车夫欢天喜地拿了那笔钱,往回走去.安德烈假装向红马旅馆走去;可是他只在旅馆外站了一会儿,等到车轮的声音渐渐走远了,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便马上上路,急匆匆地步行了六里路程.他休息了一会儿;这就是他说过要去的塞凡尔镇周围了.安德烈这次的休息并不是因为累,而是要仔细想一想,采取一个计划,做一个决定.他不能借用马车,乘马车或租马必须要有护照.他也不能留在瓦兹区,这是法国藏身最困难和防卫最严密的省份之一,象安德烈这样的一位犯罪专家,明白要在这一带隐匿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他在一座土墙旁边悄悄坐下来,把他的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考虑了一会.十分钟以后,他抬起头来;他已经做出决定了.他从地下抓起一把碎土,抹在他当时从候见室里取下来穿在晚礼服外的那件上装上,走进塞凡尔镇,用力拍打镇上那间唯一的小客栈的门."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自蒙芳丹来,到森里斯去,我那匹可悲的马折断了腿,摔了我一跤.我务必在今夜就要到达贡比涅,不然就会使我家里人非常担心.你可以租一匹马给我吗?"
  一个客栈老板总是有一匹马出租的,可是马的好坏就不敢确定了.塞凡尔镇的那位老板赶快找那管马厩的小伙计来,吩咐他把那匹"追风马"加鞍子;然后他喊醒他那七岁的儿子,吩咐他与这位先生合骑那匹马,到了目的地就得把马骑回来.安德烈给那个客栈老板十法郎,当他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丢下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馆认识的一位朋友的,因此安德烈离开以后,客栈老板捡起名片一看,便认为他把他的马租给了家住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五号的马伦伯爵,因为名片上印着这个名字和地址.追风马并不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可是它却走得均匀而不停歇;三个半钟头以后,安德烈赶完了到贡比涅的二十七哩路,四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公共驿车的终点.贡比涅有一家很豪华的旅馆,凡是到过那儿的人大概都记得很清楚.安德烈从巴黎骑马出游的时候经常在那儿停留,当然记得钟瓶旅馆.他一转身,借着路灯的光线,看见了那家旅馆的招牌,便掏出他身边全部的零钱,打发走了那个孩子,然后开始去敲门.他考虑 得很仔细:现在还有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最好是能够用一次甜蜜的睡眠和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消除自己的疲惫.一个侍者出来开门.
  "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在圣.波耳斯用了晚餐,希望搭一辆午夜经过的马车,结果像一个傻瓜似地迷了路,在森林里走了四个钟头.给我找一间面朝着大院子的精致的小房间,再送一只冻鸡和一瓶波尔多酒来."
  侍者毫不怀疑,安德烈说话的神情从容自若,他的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双手插在套袋里,衣服高雅,下巴光滑,皮靴雪亮,看来只是一个在外面呆得相当晚的人而已.当侍者为他收拾房间的时候,旅馆老板娘来了,安德烈拿出他十分可爱的微笑,问他是否能住第三号房间,因为他上次来贡比涅也是住在那个房间里.不巧的是,第三号房间已有一个青年男客和他的妹妹住上了.安德烈很失望,可是旅馆老板娘向他保证,现在为他准备的那个第七号房间,里面布置与三号房间一样,他就又高兴起来.他一面在壁炉旁边烤他的脚,一面还在与老板娘闲聊尚蒂伊最近赛马的情况,一直等到侍者来告诉他们房间准备好了.
  安德烈赞美钟瓶旅馆那些向院子的房间漂亮,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钟瓶旅馆的门口象歌剧院一样,有三重门廊,两旁的廊柱上缠着些素馨花和铁线莲,看上去是一个最美丽的进口.鸡很新鲜,酒是陈年老酿,壁炉的火熊熊燃烧,安德烈惊奇地发觉他自己的胃口竟然象未遇意外事故时那样好.吃完后他就上床,并且他立刻就进入了梦乡,这本来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的情形,即便他们在满心悔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本来认为安德烈应该感到悔恨,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实在是有了一个非常妥善的计划:他在天亮以前醒来,很快地付清账单,离开旅馆,走向森林,然后,借口要画画,花钱得到一个农民的友好接待,给自己弄到一套伐木者的衣服,一把斧头,脱掉身上的狮子皮,打扮成伐木者;在这之后,用泥土涂满双手,用一把铅梳弄脏自己的头发,用他的一个老同行传授的方法把他的皮肤染成褐色,白天睡觉,晚上行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到有人的地方买一块面包吃,在森林里不断地穿来穿去,一直到达最近的边境.一旦越过了国境,安德烈准备把他的钻石换成钱;加上他一直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十张钞票,他还有五万里弗左右,这样,他乐观地认为他的状况已并不十分悲惨了.而且,他认为腾格拉尔为了面子,肯定会尽量阻拦那件丑事的张扬.这些理由,再加上疲倦,竟使安德烈睡得非常香甜.为了早醒,他不曾关百叶窗,但他小心地闩好房门,并把那把他永不离身的尖利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早晨七点钟左右,一缕温暖而又刺眼的阳光照到安德烈的脸上,唤醒了他.但凡是条理清晰的头脑里,晚上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和早上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总是相同的.安德烈还未曾睁开眼睛,他昨晚的念头便浮上他的脑海里来,并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睡得太久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到窗口.一个宪兵正在院子里踱步.即使对一个良心上没有任何内疚的人,宪兵也是世界上最让人发怵的东西,那黄蓝白的三色制服,实在是非常值得惊恐的.
  "那个宪兵为什么在那儿呢?"安德烈自言自语地说.但马上,......你们无疑地也会对他这样说......他又理智地对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惊奇的.我不要惊慌,赶紧穿好衣服再说吧!"于是那青年人跟着很快地穿起衣服来;他在巴黎过豪华生活的那几个月中,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自己现在穿衣服这样快."好!"安德烈一面穿衣服,一面说."只要一等到他离开,我就可以溜走了."安德烈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悄悄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站在那儿,他还发觉另一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唯一的楼梯,......而第三个宪兵则骑上了马,手里握着火枪,像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仅有这样一个出口.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肯定有特殊原因的,因为他的前面有一群好奇的闲荡汉,紧紧地阻塞了旅馆的门口."糟糕!他们找我!"这是安德烈的第一个念头.他的脸色立即变得无比煞白,他焦急地向四面观望.他的房间,和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任何人都看得见的."我完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确实,一个象安德烈犯的那样罪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终生的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被人同情.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深深地埋了一会儿,在一刹那间,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在那混乱不清的脑子里和杂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变白的嘴唇和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他向四围一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搜索的目标;那是笔.墨水和纸.他勉强镇定下来,把笔在墨水里蘸了蘸,在一张纸上迅速写了下面这几个字:
  "我没钱付账,但我并非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夹针作抵押.我在天刚亮时就逃走了,因为这会使我很难堪."
  于是他从领结上除下别针,放在那张纸上.等这一切办完之后,他不让房门继续紧闭,走过去拔开门闩,甚至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样子,象是他已离开房间,已经忘记关门一样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足迹,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向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唯一机会了.与此同时,安德烈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随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仍然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然守在大门口.
  安德烈这次受到追捕,背景是这样的:天一亮,匆匆地急报从巴黎发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马上就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鲁斯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众多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刻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正好是镇上的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要先到这儿来调查.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住了几个旅客.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来到.那孩子骑马走以后,那个青年人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于是疑点便落到了那个夜深出门的年青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安德烈.因此,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团长......便朝安德烈的房间走来.他们发现房门半开半掩."噢,噢!"宪兵团长说自己是一个老狐狸,对罪犯的这套把戏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开着门可是一个坏兆头!我宁愿发现门关得紧紧的."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明,或者不妨说,确实应验了他那句话的正确性.虽然我们说应验,但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他四处张望,翻一翻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停下来.安德烈曾小心地不在炉灰里留下脚迹,但这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情形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检查.宪兵团长派人去取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火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一股浓黑的烟柱沿着烟囱向上窜;可是烟囱里却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事实上:那宪兵虽很有经验,但从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烈,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场火攻,所以已经爬到屋顶上,并且蜷缩在烟囱旁边.他现在认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他小心地探出头看了一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宣布以后非但没有撒走,反而显得更警惕了.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观望了.他的右面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仔细察看下面屋顶上的每一个角落;而随时都有可能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那些窗口里探出来.要是一旦被发觉,他知道他就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不能幸免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他上来时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四处环顾,找到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那烟囱口里了.与此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被猛烈地推开,宪兵团长的头探了出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像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只听得一声失望的长叹,他就不见了.宪兵团长镇定和庄严得像代表法律一样穿过人群,并不理会落到他身上来的种种询问的目光,重新走进钟瓶旅馆.
  "如何?"那两个宪兵问.
  "嗯,孩子们,"团长说,"那逃犯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跑了.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他,并加紧搜索森林,我们一定能捉到他."
  宪兵团长刚用所特有的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完这番话,这位可敬的官员就听得一声长长的惊叫,同时猛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院子里.
  "啊,那是什么声音?"宪兵团长叫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哪个房间拉铃呢?"
  "是三号."
  "快跑去看看,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一次响起来了.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需要一个侍者,快让我们带一个宪兵去吧.第三号房间里住了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带着他的妹妹,是乘马车来的,要了一个双铺房间."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听起来万分焦急.
  "跟我来,警长先生!"宪兵团长说,"紧随着我."
  "等一下,"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外梯,一道内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梯.枪里装好子弹了吗?"
  "装好了."
  "呃,你们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跑,就开枪打.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危险的犯人."
  宪兵团长的安排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哗声,他就陪同警察局的先生在这片喧哗声中走上楼梯.
  刚才的情形是这样的:安德烈非常熟练地落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滑,虽然他两手仍旧抱住烟囱,但他带着比他原来所想到的更大的速度和声音落到了房间里.倘若若那房间是空的,本来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那种响声终于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的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抓住那条拉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安德烈是被不幸包围住了.
  "发发慈悲吧,"他迷惑地喊道,他脸色苍白,根本不曾看清在向谁说话,"发发慈悲吧,不要叫人!救救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烈!竟会是他!"她们当中的一个喊道.
  "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亚密莱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抢过绳带,更猛烈地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烈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发发慈悲吧,不要把我交给警方!"
  "太晚啦,他们来了."欧热妮说.
  "嗯,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无缘无故地惊惶.你们能引开他们视线,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理会这种恳求;种种嫌恶的念头在她们的脑子里缠绕.
  "好!这样吧,"欧热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吧,我不会说出你的事,快滚开,你这卑鄙的坏种."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叫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放在钥匙孔上,看见安德烈站在那儿苦苦哀求.宪兵团长猛烈的一击枪托就震开了锁,连接又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倒了下来.安德烈奔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站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准他.安德烈立刻站住,身体微微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地握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赶快逃呀!"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感逐渐消失,又发起慈悲心来,"逃呀!"
  "不然就自杀!"欧热妮说,她的口气像是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赶紧了结他那被征服的对手一样.
  安德烈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盯着欧热妮,可以看出他那腐败头脑无法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自杀!"他扔下他的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还说为什么,"腾格拉尔小姐回答道,"你会如同穷凶极恶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的."
  "哼!"卡瓦尔康蒂交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有朋友的帮助呀!"
  手里握着剑的宪兵团长向他走了来.
  "来,来,"安德烈说,"把你的剑插回去吧,勇敢的人既然已自甘屈服,你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上铐.两位姑娘恐怖地望着这可怕的一切,......那凡夫俗子已剥掉他的皮层,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目.安德烈带着一种不礼貌的微笑转向她们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令尊吗,腾格拉尔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会回到巴黎去的."
  欧热妮用双手挡住自己面孔."噢,噢!"安德烈说,"何必难为情呢,就算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太坏.我不是几乎成了你的丈夫了吗?"
  安德烈带着这种嘲弄走出去了,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所受到的侮辱以及看热闹的群众的评论.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着女子的衣服跨进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的眼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只好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当中挤出去.欧热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群众的讥诮声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倒在亚密莱小姐的怀里,一面这样悲叹.她这时眼睛里所露出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他一击就能把它斩断一样.第二天,她们车子在希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停下.这天晚上,安德烈已经被拘禁在卫兵室里了.

  第九十九章 法  律
  我们已看到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究竟怎样从容自若地完成她们的改装以及逃亡的;因为当时每一个人都忙于他或她自己的事情,无暇顾及别人.我们且让那位银行家面对着倒闭的幽灵,带着汗流满面的脸,处理那些代表他的债务的巨额数字,而来跟踪男爵夫人.男爵夫人那时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个打击打倒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顾问吕西安.德布雷去了.她原本指望这桩婚事能够使她摆脱监护的责任,因为对于一个个性象欧热妮这样的一位姑娘,她的监护工作是很让人感到头疼的;而且,要维持一个家庭的融洽,家庭里必须有默契的谅解,一个母亲必须得继续不断地在智慧和品德方面做一个典范,才能被她的女儿喜欢,但腾格拉尔夫人却害怕欧热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给她女儿出的点子.她常常注意到她的女儿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德布雷,......那种目光好象表明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之间种种神秘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关系.男爵夫人如果再作敏锐和深刻的分析,她就知道:事实正巧相反,欧热妮所以厌恶德布雷,决不是因为他引起她父母失和与家庭流言,原因是因为她像柏拉图一样,把他归类为无羽毛的两脚动物.
  可惜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利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事物,因此他们无法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见解;而从腾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上来讲,她遗憾欧热妮的婚变,不但是由于那是一对好姻缘,看起来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赶快到德布雷的寓所去.但德布雷,与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上所发生的丑事以后,已经赶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里,这件事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话题.当腾格拉尔夫人穿着黑衣服,并且戴着长面纱,不顾德布雷的跟班再三声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依旧径自走上楼梯,向德布雷的房间走去时,德布雷正忙着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建议;在发生了刚才那可怕的一幕以后,那位朋友劝他,作为那个家庭的朋友,他应该把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两百万娶过来.德布雷为自己辩护时的神态,象是一个极力想使自己被对方说服的人一样,因为那个念头经常在他的脑子里出现;可一旦想起欧热妮那种傲慢不逊的性格,他又采取了完全抗拒的态度,声称那件婚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但仍在偷偷地转那个坏念头.这一切,根据所有的道德专家说,甚至最可敬和头脑最纯洁的人也是难免的,因为那个坏念头藏在他灵魂的深处,象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后面一样.喝茶.玩牌以及在讨论那件事时愈来愈显得有趣的谈话,一直延续到早晨一点.
  这会儿,腾格拉尔夫人戴着面纱,急切地等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德布雷归来.她坐在两瓶鲜花当中,这些花是早晨她派人送来的,我们必须承认,德布雷非常小心地亲自给花加水和插瓶,因此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来,他得到了不在已拥有的原谅.到十一点四十分,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回家去了.某一阶层的女人有一点很象那些正在谈恋爱的轻佻的女工,......她们很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就像欧热妮离开那座大厦时那样的小心;她轻轻地走到楼上,并且还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们知道,在欧热妮的隔壁.她是那样害怕引起流言,从心底里相信......可怜的女人,至少在那一点上,她是十分值得尊敬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她对家庭的一往情深.她在欧热妮的门口倾听了一会,没有听到声音,她想进去,但门从里面闩住了.腾格拉尔夫人认为晚上那场可怕的刺激已经将把她搞得精疲力尽,她可能上床睡觉了.她把婢女叫来.
  "欧热妮小姐,"那婢女答道,"陪伴亚密莱小姐一起回到她的房间里.她们一同用茶,然后就吩咐我离开,说她们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婢女就在楼下,和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现在正在她们自己的房间里.因此腾格拉尔夫人毫不怀疑地上了床.尽管躺在床上,她的脑子却依旧在想事情.随着思绪愈来愈清晰,在签订婚约时所发生的那件事也就愈来愈大了.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且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这已经不仅是一场羞辱,而且是一场声名扫地的侮辱.之后,男爵夫人又想起:当可怜的美塞苔丝由于她的丈夫和儿子受到同样的严重的打击时,她并没有向她表示同情.
  "欧热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将羞于见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别人的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和创伤.幸而上帝赋与欧热妮那种经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于是她用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天空,那儿,神秘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假使你有了一次过错,不,甚至做了一件罪恶,有时也能得到祝福.她那飘忽不定的思绪,又落到卡瓦尔康蒂身上."那个安德烈是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但是从他的神态上看,他曾受过相当好的教育,虽然或许他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全.但从外表上看,他仿佛有庞大的财产,是名门望族的子弟."
  她怎样才能摆脱让人无法忍受的困境?她该向谁去求救,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呢?她曾带着一个女人求助于她所钟爱的男子的那种冲动去见德布雷,可是德布雷只能给她一些忠告;她必须向一个比他更坚强的人求援.男爵夫人想到了维尔福先生.使她的家庭遭受这次不幸的,是维尔福呀.但是,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位忠于他的职责的法官,那位忠实的朋友,粗鲁但又坚决地在溃疡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刽子手,而是外科医生,他要保全腾格拉尔的名誉,割断那种妨碍他声誉的关系,以免那个罪犯做他们的女婿.腾格拉尔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经知道或帮助过安德烈的任何阴谋.因此,仔细一想,男爵夫人觉得维尔福的举动好象是以他们的利益为出发点的.但检察官的铁面无私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她明天去见他,如果她不能使他放弃法官的职责,她至少还可以要求尽量从宽处理.她将用陈旧的回忆,这令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却是甜蜜的日子来答应她的请求.维尔福先生搁下这宗案子,至少他还将把他的警戒转移到另一个方向,让安德烈逃走,事后以一张通缉令来了案.想到这些以后,她安然入睡了.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起床以后,并不按铃叫她的婢女,也不想让人知道她的来去,只是穿上昨天晚上那套简单的服装,跑下楼梯,离开大厦,又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维尔福先生的家.最近一个月来,这座遭天诅咒的府邸始终呈现着阴郁的外表,象是一家收容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只是偶而开一下百叶窗,透一透气.你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惶的脸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上了,象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相互窃窃私语说:"莫非我们今天又会看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正在离开检察官的家?"
  腾格拉尔夫人一看见那座房子凄凉的外表,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从那辆出租马车上走下来,浑身颤抖地走近大门,拉了一下门铃.门铃不断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象它也已经感受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她接连拉了三次门铃,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刚刚只够说话声从中通过.他看见一位太太.这是一位高雅时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只裂开条缝.
  "你不准备开门吗?"男爵夫人说.
  "夫人,首先要问您是谁?"
  "你问我是谁?你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我们现在谁也不认识,夫人."
  "我想您一定疯了."男爵夫人说.
  "您从哪儿来的?"
  "噢!太过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请通报名字?"
  "腾格拉尔男爵夫人,你至少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请问,有什么事?"
  "噢,真奇怪!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
  "夫人,这不是放肆,也不是无礼,除非有阿夫里尼先生的命令,或者有事跟检察官商量,否则都不准进门."
  "好吧!我是有事要跟检察官商量."
  "是紧要的事情吗?"
  "你自己想想吧,不然我现在早就回到我的马车里去啦.够了,拿我的名片去通报你的主人吧."
  "你等我回来吗?"
  "是的,快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腾格拉尔夫人站在街上.她并没等多久;一会儿,门马上开了一条较大的缝让她进去,她进去以后门又关上.门房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一面用眼睛看她,他们一进前院,他便吹响哨子.仆人们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夫人原谅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带路,"他接受过无比严格的命令,维尔福先生也让我转告夫人,他这种做法确实是出于不得已."
  前院里有一个供货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手续进来的,有人正在检查他带的货物,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自己强烈地感受到周围这种惨淡气氛;她跟那仆人到达了法官的书房里.腾格拉尔夫人一心只想着这次访问的目的,可是这些人们对她的态度是这样的不恭敬,她开始抱怨起来;然而当维尔福抬起他那被悲哀压低了的头,带着那样一个惨淡的微笑望着她时,她那到嘴边的怒气又压了下去."我的仆人这种惊惶失措的样子还要请您原谅,"他说,"他们因为受到猜疑,因此就特别多疑了."
  腾格拉尔夫人常常在社交场中听人说到法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她没有亲眼目睹以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达到了这种地步."这么说,您也不快乐吗?"她问.
  "是的,夫人."法官答道.
  "那么说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表示同情,夫人."
  "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吗?"
  "您希望跟我谈谈您所遇到的事情,不是吗?"
  "是的,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叫道.
  "唉!夫人,"检察官镇定地说,"我以为无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灾难."
  "您以为这件事能被人遗忘吗?"
  "任何事情都可能被人遗忘,夫人,"维尔福说,"您女儿不久会结婚的,不是今天,也不过就是明天,即使不是明天,反正就在一星期之内.我想您不会为她失去未婚夫表示遗憾吧."
  腾格拉尔夫人盯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态度是对她的侮辱."谁说我见到了一位朋友?"她气愤地问道.
  "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苍白的脸红了一下.他刚才的话使他想起自己与男爵夫人过去的事.
  "嗯,热情一点吧,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不要用法官的态度对我说话,用一位朋友的态度说,在我感到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最近我染上了一种坏习惯,"他说,"我听到有人提到灾难的时候,我便想起我自己,我会情不自禁地要作出一个对比.以我的灾难来比较,您的只是一件不幸.和我的境况相比,您的境况还是相当令人羡慕的.我知道这使您很不愉快,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夫人,你刚才说......"
  "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骗子呢?"
  "骗子!"维尔福重复道,"夫人,看来您是把某些事情轻描淡写并且还把某些事情夸大其辞了.骗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说得更确切些,贝尼代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杀犯."
  "阁下,我不否认您的改正更确切,可是您对那个家伙处置得越严厉,我的家庭蒙受的损失就越厉害.啊,暂时忘掉他吧,让他逃走吧,不要去追捕他."
  "您来晚了,夫人,通辑令已发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觉得他们能抓到他吗?"
  "我认为能够."
  "如果他们抓到了他,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我知道监狱里有逃走的机会."
  检察官摇了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后再说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照司法程序办事."
  "什么!甚至对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包括我在内."维尔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轻轻喊了一声,可是并没有表示她是失望还是别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极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理."是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说,"您指的是外界散布的那些可怕的流言飞语,三个月来我家里的那些人全都不明不白地死去,另外瓦朗蒂娜奇迹般地幸免于难."
  "我没有想到那个."腾格拉尔夫人连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您不能不那么想,您也许在心里说:'你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案件,为什么有的罪犯却逍遥法外?,"她的脸色发白."您是这么想的,不是吗,案件?"
  "嗯,我承认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回答您吧."维尔福把他的椅子向腾格拉尔夫人的椅子靠近一些;然后,他两手支在桌子上,用一种比以往更暗哑的声音说:"是有犯罪未受惩罚,这是由于我还不知道罪犯是谁,我怕会错罚了无辜的人,一旦罪犯被发现,"说到这儿,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他们被发现,我对上帝发誓,夫人,无论他们是谁,都得去死!现在,夫人,您还要求我赶紧宽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阁下,您能确定他象别人所说的那样罪行严重吗?"
  "听着,这儿是他的档案:'贝尼代托,十六岁时因为伪造钞票罪而被判处苦役五年.后来,您看,最初是越狱逃跑,以后又杀人."
  "这个可怜虫到底是谁?"
  "谁知道?一个浪荡汉,一个科西嘉人."
  "没有人来认他吗?"
  "没有人认他,没人知道他的父母究竟会是谁."
  "把他从卢卡带来的那人是谁呢?"
  "他一样是个流氓,或许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双手合拢."维尔福!"她用温柔甜蜜的声音叫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定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回答道,"算了吧,别再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了!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法律.法律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律可能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当命令发出的时候,那就是无情的打击.您也许会忠告我,说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不是一部法典;是一个人,不是一部书.看看我,夫人,看看我的四周.人类象兄弟般待我吗?他们爱我吗?他们宽容过我吗?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现在向我要求的那种仁爱来对待我吗?不,夫人,他们只是打击我,只有无情的打击我!使我惭愧?您用那种迷人的目光盯着我,就让我惭愧吧,为您所知道的我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尽管我自己也有罪,虽然我的罪也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去撕破他们的伪装,找出他们的弱点.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十分高兴,感到胜利,因为我每次判处一个犯人,我就好象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这些都证明我不是比别人更坏些.唉,唉,唉!整个世界都充满邪恶.所以让我们一起来打击邪恶吧!"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致他的话听来显得相当雄辩有力.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说,她决心要做最后一次的努力,"这个青年人虽然是一个杀人犯,但他却是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儿呀."
  "那就更糟,或者,说得更贴切些,那就更妙,这样就不会有谁为了他而哭泣,这是上帝的安排."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阁下."
  "一个杀人的弱者!"
  "他的坏名声会影响到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影响到我的家庭吗?"
  "噢,阁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之心!嗯,我告诉您,旁人也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六个月的时间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夫人,"维尔福说,"预审准备早已做好了.其实五天已超过我的要求,现在还有五天时间.您不知道我也在盼着冲淡记忆吗?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我便忘记了一切的往事,那时我体验到死者所感到的那种快乐,它比痛苦要好一点."
  "但是,阁下,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利也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已用急报发出通辑令."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急切地拆开它.腾格拉尔夫人吓得直打哆嗦.而维尔福高兴地蹦起来."捉住了!"他喊道,"在贡比涅捉住他了.成功了!"
  腾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地站起身来."告辞了,阁下!"她说.
  "再会,夫人!"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地送她出门.这之后,他回到桌子前面,用右手拍着那封信说:"妙,我已经有了一件伪造钞票案,三件抢劫案与两件纵火案.我只缺一件谋杀案,现在它来了.这次开庭会大获成功的."

  第一百章 显  身
  正如检察官告诉腾格拉尔夫人的,瓦朗蒂娜还未康复.她疲惫虚弱,觉得躺在床上跟坐牢没什么两样.可是,从维尔福夫人的嘴里,她听到了前面所说的种种怪事,......欧热妮的出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或说得确切些,贝尼代托)的被捕,他的被指控犯了谋杀罪.瓦朗蒂娜是这样的虚弱,听到这些事并没有在她的身上产生她在健康状况正常时同样的效果.她的脑子里呈现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念头;她的眼前是一些奇怪的幻景和混乱的形象.在白天,瓦朗蒂娜的神智还很清醒,诺瓦蒂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孙女儿的房间里来,经常陪着她,象慈父般地对待她.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以后,也常常来和他的父亲与女儿消磨一两个钟头.大约在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斋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亲自把瓦朗蒂娜夜里服用的药水拿进来,诺瓦蒂埃先生才被带走.一个由医生选定的护士,一直守到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直到瓦朗蒂娜熟睡以后才离开.一旦她离开,把瓦朗蒂娜的房门钥匙交给维尔福先生.这样,除了经过维尔福夫人和爱德华的房间,谁都无法到达病房了.每天早晨莫雷尔来拜访诺瓦蒂埃,来打听瓦朗蒂娜的消息,令人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安心了.首先,瓦朗蒂娜虽然乃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可是她已天天好转;其次,当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冲到基督山家里去的时候,伯爵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眼下,四天过去了,瓦朗蒂娜依旧还活着.
  瓦朗蒂娜睡着的时候......更准确地说如果在她醒来后的那种半醒半睡状态中......她依旧处于亢奋状态;那时,夜深人静,壁炉架上乳白色灯罩射出了昏暗的光线,在这寂静和昏暗中,她看到那些影子在病床上空不断地走过,用它们颤抖的翅膀煽动寒热.首先,她好象看见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而,莫雷尔张着两臂向她迎上来;有的时候,象基督山伯爵这样的生客也会来拜望她;连家具都会在这种迷糊状态中移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一阵深沉的睡意征服了这青年姑娘,于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会醒来.
  在瓦朗蒂娜知道欧热妮出走以及贝尼代托被捕的那天晚上,自打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出去以后,她的思想纷扰迷乱地彷徨着,她时而想想自己的处境,时而想想她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十一点已敲过时.护士就把医生所准备的饮料放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锁上房门.在厨房里她吓得浑身发抖,一些极其可怕的故事印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故事,在最近三个月以来是检察官家里谈话的主题.
  这时,在那间这样小心地锁住病人的房间里,忽然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护士离开已六十分钟了;那每夜必来的寒冷袭击瓦朗蒂娜快一个小时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那些幻景和虚象,那盏孤灯射出的光线,并且每一丝光线都把她那混乱的幻想变成某种奇特的形状.突然地,在那摇曳的灯光下,瓦朗蒂娜好象看见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她书房的门慢慢地打开了,可是她却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平时瓦朗蒂娜会抓住挂在床头的丝带,拉铃叫人,但现在,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她确信:一到早晨,夜间一切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会随着曙光的来临而消失.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她看惯了这种幻象,因此并不害怕,只不过是睁大眼睛希望能认出是莫雷尔.那个人影继续向床边走过来.她象在仔细谛听.这时,一道灯光照在那个午夜访客的脸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于是她想着这个幻觉会像以往一样消失或者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感到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的办法是喝一口药水,那种用来减轻她发烧的饮料刺激她的脑子,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苦.所以瓦朗蒂娜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她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觉中的人影就急步向她走过来,而且跟她离得这么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的压力.这一次,这种幻景不同于瓦朗蒂娜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她于是相信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显然不想让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缩回来并且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那个人影看来对她没有任何恶意,倒像是来保护她的,他拿起那只玻璃杯,凑到灯光边,举起杯子看了一下里面的液体,这还不够,那个人,......更准确地说,那个幽灵.正因为他的脚步是那样的轻,所以根本听不到声音,......从玻璃杯里倒出一匙羹来,喝了下去.瓦朗蒂娜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她以为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代之出现的是另一幅图画;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走到她的面前,用一种诚恳的声音说:"现在,喝吧!"
  瓦朗蒂娜浑身哆嗦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那个人影用一个活人的声音说话,她张嘴要喊.那个人用手指捂住了她的嘴唇."基督山伯爵!"她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对于这一切的真实性不再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惊恐的神气,抖得几乎不能拉毯子裹紧身体.基督山在此时出现,而且是透过墙壁走进她的房间,对神志恍惚的瓦朗蒂娜来说,是难以置信的.
  "别喊,也不要害怕,"伯爵说,"即使在心里也别疑惑或不安.瓦朗蒂娜,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人,不是幻景,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慈爱的父亲以及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该如何做.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惊惶万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眼睛里的表情好像在问,"既然你是光明磊落的,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呢?"
  聪明的伯爵完全明白青年女郎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说,"听我说,或者不如说看看我吧,看看我苍白的脸,看看我因疲倦而发红的眼睛.这一对眼睛已经整整四天不曾合拢了,在这四天夜里我一直守在你身边,为马西米兰保护你的安全."
  瓦朗蒂娜感到脸颊因兴奋而红晕;伯爵提到马西米兰这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为基督山的出现而引起的全部恐惧."马西米兰!"她重复道,她感到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多么亲切?
  "马西米兰!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她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你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应他你一定会活下去."
  "你答应过他我能活下去?"
  "是,我答应过."
  "但是,阁下,你刚才说到守夜与保护,你是一位医生吗?"
  "是的,而且是上天此时能派来照顾你的最好的医生,相信我吧."
  "你说你一直守护着我?你以前在哪里呢?"瓦朗蒂娜不安地说,"我没有看见你呀."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和隔壁的房子相连,我已经租下那座房子."
  瓦朗蒂娜把眼光移开,带着骄傲的冲动和轻微的恐惧嚷道:"阁下,哦,瞧你擅自闯入人家是有罪的,你所说的保护好像是一种侮辱."
  "瓦朗蒂娜,"他答道,"我虽然一直守护着你,但是我所注意的是来看你的人.你吃的食物.用的饮料,当我觉得那种饮料好像对你有危险的时候,我就进来,像现在这样进来,用饮料代替毒药,我的饮料不会产生旁人所预期的死亡,并且还可以使生命在你的血管里循环不止."
  "毒药!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为自己又在发高烧,产生了幻觉,"你说什么,阁下?"
  "嘘,我的孩子!"基督山说着用手掩住她的嘴唇."我是说了'毒药,以及'死,.喝一点吧."伯爵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瓶子,把瓶子里红色的液体倒几滴到玻璃杯里."喝了这个,今天晚上别再喝别的东西."
  瓦朗蒂娜伸去拿杯子;但她的手刚刚碰到那只杯子,就因害怕而缩了回来.基督山端起那只杯子,自己喝了一半,然后把它递给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都喝了下去.
  "噢,是的!"她喊道,"我尝得出这种味道,在这几天晚上都是喝的这个,它使我的神智清醒,的确减轻了头痛.谢谢你,阁下,谢谢你!"
  "这就是你活着的原因,瓦朗蒂娜,"伯爵说,"对于我,我是怎么活的?噢,我熬过了多少痛苦难耐的时光呵!当我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你的杯子里,当我浑身颤抖地想,万一我来不及把它倒掉就被你喝下去的时候,我忍受的是怎样的痛苦!"
  "阁下,"瓦朗蒂娜恐怖地说,"当你看到那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你看见了这种情形,看来你也看见那个倒毒药的人了?"
  "是的,我看到了."
  瓦朗蒂娜撑起身来,用绣花被遮住她那雪白的胸膛,胸膛发烧时所冒出的热汗,现在又加上了冷汗."你看见那个人了?"那青年女郎又问一次.
  "是的!"伯爵又说了一遍.
  "你告诉了我一件可怕的事情,阁下.那件事情太可怕了.什么!有人在我父亲的家里......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上......想害死我?噢,请出去吧,阁下!你在诱惑我!你亵渎了神灵!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你是这只手要攻击的第一个人吗?你没看见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巴罗斯都倒了下去吗?如果诺瓦蒂埃先生在最近这三年来不是继续服药,并且中和了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也已早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
  "天哪!"瓦朗蒂娜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喝他的药水,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理由吗?"
  "那些药水是不是带一点儿苦味,象干橘皮的味道?"
  "噢,天哪,是的!"
  "那么一切都清楚了,"基督山说,"他也知道有一个人在下毒,也许他尚且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帮助你,帮助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由于你已有那种习惯,所以毒药丧失了一部分效力.你在四天以前中了致死的毒药,能够一直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喝这种药水的缘故,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那么下毒药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你从来没看见有人在晚上进入你的房间吗?"
  "噢,有的!我每天晚上都看见有人影经过我的身边,走进来,然后又消失了,我认为那是我发烧时所见的幻景,真的,一旦你进来的时候,我想自己又神志不清或是在做梦."
  "那你不知道是谁要谋杀你,是吗?"
  "不,"瓦朗蒂娜说,"谁希望我死呢?"
  "那么,你马上就能知道了."基督山说,并且不断侧耳倾听.
  "你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说,惊恐地向四面望去.
  "你今天晚上并没有发烧,你现在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午夜的钟声正在敲,那个凶手就要出现了."
  "噢,天!"瓦朗蒂娜一面说,一面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午夜的钟声迟缓而抑郁地敲打着;那铜锤的每一击仿佛都敲打在那青年女郎的心上.
  "瓦朗蒂娜,"伯爵说,"用你全部的力量控制住自己.假装睡着,不要发出一点声响,那么你就能看见了."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我好像听到有声音,"她说,"您快走开吧!"她说.
  "呆会儿见,"伯爵回答,蹑手蹑脚向书房门口走去,看着他脸上带着的微笑,瓦朗蒂娜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在关门以前,他又回过头来叮嘱:"不要出声,不要动,让他们以为你睡着了,否则,也许我还来不及帮你,你就被杀死了."说完了这个可怕的叮嘱以后,伯爵便消失在门后了,门随即也被悄悄地关上了.

  第一百一章 赤练蛇
  瓦朗蒂娜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了.两只比圣.罗尔教堂略慢的钟缓缓地奏出午夜的钟声;而后,除了偶尔有马车驶过的声音外,四周一片寂静.瓦朗蒂娜一直盯着她房间里的那只时钟.那只钟是有秒针的,她开始去数秒针的走动,秒针的摆动比自己的心跳要慢得多.于是她不禁疑惑;从不伤害别人的瓦朗蒂娜,谁会希望她死.为什么希望她死呢?出于什么目的呢?她做了什么事情招惹了这样一个仇敌?她睡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就是,有一个人企图谋杀她,而那个人就要来了.如果这个人对毒药失去信心,如同基督山所说的那样干脆用刀子,那可怎么办呢!如果伯爵来不及救她,那可怎么办呢?倘若她就要接近生命尽头,假如她永远也见不到莫雷尔,那怎么办呢!想到这里,瓦朗蒂娜吓得脸色苍白,直出冷汗,几乎要拉铃求援了.但她好像在门背后看见了伯爵发亮的眼光,......这双眼睛已印在她的记忆里,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样的羞愧,默默地自问,要是她冒冒失失地作了傻事,如何报答对伯爵的感激之情呢?二十分钟,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敲打半点了.此时,书房门上传来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瓦朗蒂娜,告诉她伯爵仍在警惕着,并通知她保持警惕.果然,在对面,也就是在爱德华的房间那面,瓦朗蒂娜似乎听到了地板上有震动的声响,她侧起耳朵,并且还屏住呼吸,憋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门柄转动了,门被慢慢地拉开了.瓦朗蒂娜本来是用手支起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在床上,把一条手臂遮在眼睛上;这之后她惊慌战栗地等待着,她的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紧紧地揪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开帐子.瓦朗蒂娜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发出均匀的呼吸,好像睡得很平稳."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姑娘在她的心底打了一个冷颤,但没有作声."瓦朗蒂娜!"那个声音又重复说.依然是寂静;瓦朗蒂娜打定主意决不醒来.随后一切归于寂静,可是瓦朗蒂娜听到一种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是液体倒入她刚喝空的玻璃杯子的声音,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从手臂底下望过去.看见一个穿白睡衣的女人把一只瓶子里的液体倒入杯子里.在这瞬间,瓦朗蒂娜或许自己的呼吸急促了些,动弹了一下,因为那个女人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来,确认瓦朗蒂娜是否睡熟了.那是维尔福夫人!
  瓦朗蒂娜认出继母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连她的床也跟着震动了一下.维尔福夫人立即闪身退避到墙边,隔着帐子,警觉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轻微的动作.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可怕的叮嘱;她看见那只不握瓶子的手里还握着又长又尖的刀子在闪闪发光,她聚集起全部的力量,拼命想闭上眼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平时固然非常容易完成,这时却变得几乎不可能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瓦朗蒂娜呼吸均匀,周围归于寂静,维尔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从帐子后面伸出手,继续把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杯子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没听见她已离开房间,她只看到那只手臂缩了回去.......而那只手臂却在倾倒着死亡,洁白浑圆,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貌的女人的手臂.
  尽管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逗留了一分来钟,但在这段时间里,要讲清瓦朗蒂娜体验到的感触是不可能的.那青年女郎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她从近乎麻木的痴呆状态中唤醒过来.她吃力地抬起头来.那扇门无声地打开,基督山伯爵出现了.
  "怎么样,"他说,"你还有怀疑吗?"
  "噢,我的上帝!"年青的姑娘喃喃地说道.
  "你全都看到了吗?"
  "天哪!看到了."
  "你认清楚了吗?"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声."噢,是的!"她说,"我看见了,令人无法相信!"
  "那么,你情愿死,情愿马西米兰也一起死吗?"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复地叹道,她似乎要神经错乱了,"难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我不能逃跑吗?"
  "瓦朗蒂娜,那只对你下毒的手,将跟随你到任何地方,你的仆人很可能受金钱的笼络,死神将以各种形式降临到你身上.即使你喝泉水,吃树上摘下来的果子,可能都有危险."
  "你不是说过,祖父的预防措施已经中和了这些毒药的药性吗?"
  "是的,那只能应付一种毒药,毒药是可以改换的,也可以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子,用嘴唇抿了一下."瞧,她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精而改用那可汀了!我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假如你把维尔福夫人倒在你杯里的东西喝下去,那么,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你已经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为什么要谋害我呢?"
  "为什么?难道你竟这样仁慈,这样没有防人之心,这样善良,到现在还没明白吗,瓦朗蒂娜?"
  "不,我从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你有钱呀,瓦朗蒂娜.你每年都会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是你妨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二十万."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留给我的呀."
  "当然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圣.梅朗先生夫妇才会去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诺瓦蒂埃先生在立你做他的继承人后就成为谋害的对象,现在则轮到你死了,这样的话,你的父亲就会继承你的财产,而你的弟弟,作为独子,必将从你父亲的手里继承到你那笔财产."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她犯的罪正好是为了他呀?"
  "啊!那么你总算明白了?"
  "愿上天的报应不要落到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你真是一个无比纯洁的天使!"
  "但为什么她最后不再去陷害祖父呢?"
  "因为你死以后,除非剥夺你弟弟的继承权,否则那笔财产自然会转到他的手上,所以她觉得对你的祖父下毒手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可怕的计谋竟会是一个女人想出来的!"
  "你还记不记得在比鲁沙波士蒂旅馆的凉棚,有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继母曾问他'托弗娜毒水,?嗯,从那个时候起,这个恶毒的计划就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酝酿成熟了."
  "啊,那么,真的,阁下,"那温柔的姑娘泪流满面地说,"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你的敌人已经被识破了,我们已知道她.你可以活下去,瓦朗蒂娜,使一颗高贵的心得到幸福,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但要得到这一切,你得完全相信我."
  "请吩咐吧,阁下,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不加思索地照我说的去做."
  "噢!上帝为我作证,"瓦朗蒂娜喊道,"倘若我只是一个人,那么我宁愿让自己去死."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即使你的父亲也不能相信."
  "我的父亲与这个可怕的阴谋毫不相干,是吗,阁下?"瓦朗蒂娜把双手拢在一起问.
  "是的,但是,你的父亲,一个在法院里办惯了起诉状的人,必得知道这些死亡不是自然发生的.本来应该是他守护在你身边,应该由他站在我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倒空那只杯子,应该由他来对付那个凶手.魔鬼对魔鬼嘛!"他低声地说了这一句话.
  "阁下,"瓦朗蒂娜说,"我会尽力好好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马西米兰."他们深爱着我,他们的生命寄托在我身上.
  "我会尽力照顾他们,如同我照顾你一样."
  "好吧,阁下,我听你的吩咐,"她压低声音说,"噢,天哪!我到底会出什么事呢?"
  "不管出什么事,瓦朗蒂娜,都不要怕,要是你醒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是不要怕,......即使你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或者棺材里.那时你就应该提醒自己,'此时此刻,一位朋友,一个父亲为我......正在守护着我!为马西米兰的幸福而活着的父亲."
  "唉!唉!多么可怕的情形呀!"
  "瓦朗蒂娜,你愿意去揭发你继母的阴谋吗?"
  "我情愿死一百次,是的,情愿死!"
  "不,你不会死的,你肯答应我,无论遇见什么事情,你肯定都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吗?"
  "我会想起马西米兰!"
  "你是我喜爱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个人能搭救你,那么我一定会救出你的!"
  瓦朗蒂娜害怕之极,她觉得这是求上帝赐给她勇气的时候了,她合拢双手开始祈祷;当她这样断断续续地祈祷的时候,她忘了她那雪白的肩头只有她的长头发遮盖着,忘记了可以从她睡衣的花边缝里看见她那使人怦然心跳的胸脯.
  基督山轻轻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鹅绒的毯子拉起来盖到她的颈部,带着慈爱的笑容说:"我的孩子,相信我对你的真情,就如同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马西米兰的爱情一样."
  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开金盖,从里面取出一颗豌豆般大小的药丸放在她的手里.瓦朗蒂娜拿着那粒药丸,神情无比专注地望着伯爵.在她这位勇敢的保护人脸上,有一种神圣庄严与权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询问.
  "是的."他说.
  瓦朗蒂娜把药丸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见了.我要睡一会儿,因为你看你已经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说,"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我答应你决不害怕."
  基督山凝视着青年姑娘,看她在药丸的作用下,渐渐入睡.然后他拿起那只杯子,把大部分液体倒进壁炉里,让人以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接着他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向瓦朗蒂娜投去一个告别的眼光,瓦朗蒂娜则像一个躺在上帝脚下的纯洁天使那样放心地入睡了.伯爵也消失了.

  第一百二章 瓦朗蒂娜
  壁炉架上的那盏灯仍然点燃着,燃尽了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几滴油;灯被映成了淡红色,火焰在熄灭前突然明亮起来,这种最后摇曳的光,虽然是没有生命的,却常被人用来比为人类在临死前那一阵最后的挣扎.一缕昏暗凄惨的光笼罩着那青年姑娘身上的被罩和她周围的帐子.街上的嘈杂声都安静了,四周一片寂静.这时候,通向爱德华卧室的房门打开了,在门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以前见过的面孔;那是维尔福夫人的面孔,她是来观察那药水是否奏效.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在那个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了灯花的毕剥声,她来到桌前,看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将药水喝下.杯子里还有一些药水.维尔福夫人把它倒在炉灰里,把炉灰搅了几搅,使它更容易吸收液体;然后她仔细涮洗干净那只玻璃杯,接着用手帕抹干它,把它放回到桌子上面.
  如果有人在那时把目光穿透房间,就会看到维尔福夫人带着犹豫的神色走近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瓦朗蒂娜.昏暗的光线,死一般的寂静,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全都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夜的氛围;她害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绩.她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帐子,凑到枕头上,瞧着瓦朗蒂娜.她已没有了呼吸;那半开半闭的牙齿间已经不再有气息通过;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颤动;那一对眼睛似乎浮在浅蓝色的雾气里,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那蜡白的脸颊上.维尔福夫人凝视着这个静止的但依旧动人的面孔;接着她壮起胆子揭开被子,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胸膛上.胸膛冷冰冰地没有一丝动静.她感觉到的是自己手指上的脉搏,她颤栗地收回她的手.还有一只手臂垂在床外,......是那样一只美丽的手臂,自肩到至腕似乎都是由一个雕刻家雕刻出来的;前臂仿佛因为痉挛而稍微有点变形,而那只精致纤细的手,则伸着僵硬的手指搁在床架上.手指甲盖已经发青.维尔福夫人不再怀疑......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她完成了她最后一件可怕的工作.
  在房间里已没有别的事情做了,下毒者偷偷地退出去,像怕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似的;但当她出去的时候,她依旧拉着帐子,死者的形象对她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灯花又毕剥地爆了一下,使维尔福夫人吓了一跳,她打了一个寒颤,离开帐子.灯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可怕的黑暗里,时钟那时恰巧敲打到了四点半.下毒者顿时惊惶起来,摸索到门口,她终于满怀着恐惧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可怕的黑暗持续了两个钟头以后;一片淡白的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终于照亮了房间里一切.约摸在这时候,楼梯上响起了护士的咳嗽声,护士拿着一只杯子走进房来.如果是一位父亲或一个情人,第一眼就足以知道一切,......瓦朗蒂娜已死;但在护士看来,她只如同是睡着了."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说,"她喝了一部分药水,杯子里已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炉前面生起了火,虽然她刚刚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之前再打一个瞌睡.时钟敲八点的声音惊醒了她.她惊奇她的病人睡得这样熟,让她吃惊的是她看见那只手臂依旧还垂在床外,她向瓦朗蒂娜走过去,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失血的嘴唇.她想把那只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只手臂如此僵硬,决瞒不过一个护士.她大叫一声,然后奔到门口,大喊:"救命呀!救命呀!"  
  "你嚷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楼梯脚下问,这是他每天前来看病的时间.
  "怎么啦?"维尔福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问,"医生,你听见她喊救命了吗?"
  "是的,是的,我听见了,我们赶快上去吧!在瓦朗蒂娜的房间里."
  医生和那父亲还没有赶到,二楼上的仆人们已经跑进瓦朗蒂娜的房间,看到瓦朗蒂娜脸色苍白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们举手向天,如同遭了雷击似地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去叫维尔福夫人!去喊醒维尔福夫人!"检察官站在房门口喊,仿佛不敢进去.但仆人们并没有理会他的命令,全都站在那看着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跑到瓦朗蒂娜的床边,抱起她."什么!这一个也......"他低声地说,让她从他的手臂里落了下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呢?"
  维尔福冲进房间里."您说什么,医生?"他举起双手向天大声问道.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阿夫里尼用一种很庄严的声音回答.
  维尔福先生踉跄地倒下了,把他的头深深地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听到医生的绝望地喊叫和那父亲的哭喊,仆人们喃喃地祈祷着离开了.只听见他们脚步声跑下楼梯,穿过长廊,冲入前庭,他们都已逃离了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这时,维尔福夫人披着她的睡衣掀开门帘,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问房间里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尽力想流出几滴眼泪.突然,她伸着两臂向那张桌子跳了一步.她瞧见阿夫里尼正在检查那只她确信在晚上已经倒空的杯子.杯子里还剩有三分之一的药水,和她倒在炉灰里的一样多.即使瓦朗蒂娜的灵魂出现在维尔福夫人的面前,她也不会感到那样害怕.药水的颜色和她倒在杯子里被瓦朗蒂娜喝掉的一模一样;这种毒药决瞒不过阿夫里尼先生的眼睛.这一定是上帝创造的奇迹,虽然她非常小心,但是还是留下了证据来揭穿她的罪行.
  维尔福夫人如同一尊恐怖女神似地钉在地上,维尔福把头埋在床上,这个时候阿夫里尼为了更清楚地检查杯子里的东西,用手指尖伸进去蘸了一滴来尝."啊!"他大声说,"不再是木鳖精了,我来看看杯子里到底是什么!"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间里一只药橱前面,从一只银盒里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几滴到那液体里,液体便立刻变成血红色."啊!"阿夫里尼喊道,声音里夹杂着喜悦(像一位法官揭露实情时的恐怖和一位学生解决一个问题时的喜悦).维尔福夫人受不了了;她的眼前最初是火花乱迸,后来变成一片漆黑;她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紧接着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身体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可是没有人注意它.护士在注意化学分析,维尔福沉浸在悲哀里.只有阿夫里尼用他的目光跟随维尔福夫人,并且还注意到她仓皇地退了出去.他拉开爱德华房门口的门帘,向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张望,看见她晕倒在地板上."去帮助维尔福夫人,"他对护士说,"维尔福夫人生病了."
  "但维尔福小姐......"护士犹豫不决地说.
  "维尔福小姐不需要帮助了,因为她已经死了."阿夫里尼说.
  "死了!死了!"维尔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铁石一样的心中,悲痛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所以他的悲痛比一般人更加令人心碎.
  "你说她死了吗?"忽然一个声音喊道,"谁说瓦朗蒂娜已经死了?"
  两个人转过头去,看见莫雷尔神情激动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事情是这样的:莫雷尔按照往常的时间来到通向诺瓦蒂埃先生房间的小门口.和往常不同的是,门是开着的;由于没有拉铃的必要,他就走了进去.他在厅里等了一会儿,想叫个仆人来带他去见诺瓦蒂埃先生;他叫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房子里仆人都逃走了.莫雷尔心里没有特别感到不安的理由,基督山答应他瓦朗蒂娜不死,而直到现在为止,他履行了他的诺言.伯爵每天晚上都给他消息,那些消息在第二天早晨就被诺瓦蒂埃证实.可是,这种出奇的寂静使他感到很奇怪,他接二连三地叫人,还是没有人答应.他决定上楼去.诺瓦蒂埃的房门也象其他的房门那样大开着.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里;他睁着大大的眼睛表明着一种内心的恐惧,那种表情在他苍白的脸色上得到了证实.
  "您好吗,阁下?"莫雷尔问,心里感觉到了某种恐惧.
  "好!"老人闭上眼睛回答,可是他的脸上却显露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阁下,"莫雷尔又说,"您要什么东西吗,要我去叫一个仆人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莫雷尔就拉铃,虽然他几乎拉断绳带,却仍然没有人来.他转回头看诺瓦蒂埃;他脸色苍白,而痛苦的表情与时俱增.
  "噢!"莫雷尔喊道,"为什么没有人来?这个屋子里有人病了吗?"
  诺瓦蒂埃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似的.
  "出什么事啦?您吓坏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了吗?"
  "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说.
  马西米兰想说话,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壁板上.而后他抬起手指一指门口.
  "是的,是的,"老人继续表示.马西米兰一步并作两步冲上那座小楼梯,而诺瓦蒂埃的眼睛仿佛在对他喊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眨眼,年轻人已穿过几个房间,到了瓦朗蒂娜的房门口.门是大开着的.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声啜泣.然后他透过一层云雾看见一个黑色人影跪倒在地上,头埋在一大片白色的帐帷里.一阵可怕的恐惧使他站在那儿,他听到一个声音:"瓦朗蒂娜已经死了!"另一个声音象回声一样重复着:"死了!死了!"

  第一百三章 马西米兰
  维尔福站起身来,被人撞见他这样痛哭流涕,他有点难为情.二十五年的法官生涯已使他丧失了一部分人性.他的眼光恍惚不定,最后落在莫雷尔身上."你是谁,阁下,"他问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击的房子,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来的吗?出去,阁下,出去吧!"
  但是莫雷尔依旧一动都不动;他的眼光离不开那张零乱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姑娘惨白的脸孔.
  "出去!你没听见吗?"维尔福说,阿夫里尼则走过来准备领莫雷尔出去.马西米兰疑惑地把那个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眼光缓缓地向房间四周扫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张开嘴巴想说话,尽管他的脑子里有许多排遣不开的念头,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维尔福和阿夫里尼暂时忘记当前最关切的那件事情,并且相互交换了一个眼光,像在说:"他疯了!"
  可是不到五分钟时间,楼梯在一种重压下呻吟起来.他们看见莫雷尔以超人的力量抱住那只坐着诺瓦蒂埃的圈椅,把老人弄上楼来.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把它推进瓦朗蒂娜的房间.这一切都在几乎疯狂的亢奋状态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气力这时比平时大了十倍.最让人感到吃惊的还是诺瓦蒂埃,莫雷尔把他推近床前,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想的一切,他的眼睛弥补了别的各种器官的不足.他苍白的脸和那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在维尔福看来真象是一个可怕的幽灵.每一次他与父亲接触的时候,都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们干了些什么事!"莫雷尔一手扶着椅背,另一手指着瓦朗蒂娜喊道.
  维尔福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青年人,他没认出他是谁,但是他却叫诺瓦蒂埃爷爷.这时,老人的整个思想似乎都从他的眼睛里反映出来;他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脖子上的血管涨了起来;他的脸和太阳穴都变成了青紫色,像是他患了癔症似的.他内心非常激动,而那声惊叫声是从他的毛孔里发出的......因此才比无声更可怕.阿夫里尼迅速向老人冲了过去,给他喝了一种十分强烈的兴奋剂.
  "阁下!"莫雷尔抓住瘫痪老人那只潮湿的手大声说道,"他们问我是谁,说我没有权力到这儿来!噢,您是知道的,请告诉他们,就请告诉他们吧!"那个青年已经泣不成声了.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用嘶哑的声音恳求,"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诉他们她是我心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爱人.告诉他们呀......噢!请告诉他们那具尸体只是属于我的!"
  那年轻人手指痉挛着,力不能支似地跪倒在床前,阿夫里尼不忍心再看这令人悲痛的情景,转过身去;维尔福也不忍再要求他解释,他好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走到年轻人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凡是爱我们所哀悼的人,总有这股磁力的.可莫雷尔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无泪,呻吟着用牙齿咬着床单.这时,房间里充满了啜泣声.叹息声和祈祷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是诺瓦蒂埃那呼噜呼噜的喘息声,每一声喘息似乎都可能随时会让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最后,这几个人之中最能够自持的维尔福说话了."阁下,"他对马西米兰说,"你说你爱瓦朗蒂娜,你和她订有婚约.作为她的父亲却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我看出你对她的心是真挚的,我宽恕你,但是你所爱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与人世间已最后的告别了,阁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在你自己的手里握一次,就永远与她分别了吧.瓦朗蒂娜现在只需要神父来替她祝福了."
  "你错了,阁下,"莫雷尔站起身来大声道,在他的心里感到他从没有经历过的剧痛,"你错了,瓦朗蒂娜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她不但要一位神父,更需要一个为她报仇的人.维尔福先生,请你派人去请个神父,我来为瓦朗蒂娜报仇."
  "你是什么意思,阁下?"维尔福不安地问.莫雷尔的话令他觉得不寒而栗.
  "我是说,阁下,你有双重身份,作为父亲你已经伤心够了,请你开始履行自己的责任吧."
  诺瓦蒂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里尼先生走到老人身边.
  "各位,"莫雷尔说,所有在场的人的表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我十分明白我所想说的话,你们也同样明白,瓦朗蒂娜确实是被人害死的!"
  维尔福垂下头去,诺瓦蒂埃用目光表示赞同莫雷尔的意见.
  莫雷尔继续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普通的人很快地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也一定会调查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更不用说像瓦朗蒂娜这样一个年轻.美丽.可爱的姑娘.检察官阁下,"莫雷尔愈说愈显得激动,"绝不能手软.我向你揭发了罪行,你去找出凶手吧!"
  那年轻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着维尔福,维尔福却把求助的眼光从诺瓦蒂埃转到阿夫里尼.看到医生和他父亲的眼睛里都没有同情,又转向马西米兰,马西米兰是一种坚决的表情.老人用目光表示:"是的!"阿夫里尼说:"一定的!"
  "阁下,"维尔福说,那三个人的决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纠缠在了一起,"阁下,想必是你弄错了,这儿是不会有人犯罪的.命运在打击我,上帝在磨炼我.事情的发生确实可怕,但并不是有人在杀人."
  诺瓦蒂埃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阿夫里尼刚要说话,莫雷尔则伸出手臂,阻止了他."我告诉这儿仍然有人在杀人!"莫雷尔说,他的声音低沉悲痛."我告诉你,这是最近四个月来第四个惨遭毒手的牺牲者了.我告诉你,那个凶手在四天以前就想用毒药害死瓦朗蒂娜,只不过是由于诺瓦蒂埃先生早有防备,凶手才没能够得逞.我告诉你,于是凶手换了一种毒药,或许是加大了药量,这一次,让它得逞了.我提醒你,这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因为这位先生作为医生和朋友曾经事先警告过你."
  "噢,你胡说八道,阁下!"维尔福大声嚷着,试图从他已经陷入的被动局面逃脱出来.
  "我胡说?"莫雷尔说,"嗯,那么,请阿夫里尼先生来主持公道.问问他,阁下,问他是否记得,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这座房子的花园里,他说了些什么话.你以为花园里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把圣.梅朗夫人的惨死的样子,象刚才那样归咎于命运,归罪于上帝,是由于你推脱责任而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杀."维尔福和阿夫里尼交换了一下眼光."是的,是的,"莫雷尔继续说道,你一定还记得,你自认为没有旁人听见你们的谈话却被我听到了.当然,维尔福先生漠视他亲戚的被害以后,我应该向当局去告发他,那样可爱的瓦朗蒂娜就不会死!现在我要替你报仇.谁都看得明白.要是你的父亲再不理会,瓦朗蒂娜,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就要去寻杀害你的凶手."莫雷尔那强壮的身体几乎要爆炸了,这一回,好像连上帝也同情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了,莫雷尔好似骨梗在喉,然后嚎啕大哭;不听话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大哭着扑倒在瓦朗蒂娜的床边.
  这时,阿夫里尼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声音说,"我同意莫雷尔先生的意见,要求公正地处罚罪犯,一想到我怯懦地怂恿一个凶手,我非常难过."
  "噢,仁慈的上帝呀!"维尔福沮丧地说.他被他们悲愤但无比坚决的态度征服了.
  莫雷尔抬起头来,发现老人的眼睛闪着不自然的光辉,于是说:"等一等,诺瓦蒂埃先生想要说话."
  "是的."诺瓦蒂埃用眼睛示意说,他所有的功能汇集到了眼睛上.所以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怕.
  "您知道那个凶手吗?"莫雷尔问.
  "是的."诺瓦蒂埃说.
  "而您要告诉我们吗?"那年轻人喊道,"听着,阿夫里尼先生!您听着!"
  诺瓦蒂埃用一种抑郁的微笑看着不幸的莫雷尔,......眼睛里这种慈祥的微笑曾给瓦朗蒂娜带来多少欢乐啊!莫雷尔的注意力随着他的眼光飘向门口.
  "您要我离开吗?"莫雷尔伤感地问.
  "是的."诺瓦蒂埃说.
  "唉,唉,阁下,您可怜可怜我!"
  老人的眼睛还是盯着门口.
  "我还可以回来是吗?"莫雷尔问道.
  "是的."
  "就只有我一个人出去是吗?"
  "不是的."
  "我应该把谁带走呢,会是检察官先生吗?"
  "不是."
  "医生吗?"
  "是."
  "您要和维尔福先生谈话吗?"
  "是."
  "他能听懂您的这些意思吗?"
  "是."
  "噢!"维尔福说,调查工作可以在私下进行了,"噢,你放心吧,我能够懂得家父的意思."
  阿夫里尼扶住那年轻人的胳膊,领他走出房间.此时,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听见踉跄的脚步声,维尔福出现在阿夫里尼和莫雷尔等待着的房间门口.他们一个在沉思,一个痛苦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你们可以进来了."他说.他们回到诺瓦蒂埃那儿.莫雷尔注意到维尔福脸色青白;大滴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滚下;他的手里的一支笔已经被捏碎了."二位,"他说,"你们用人格向我担保:决不把这个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两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恳求你们......"维尔福继续说道.
  "可是,"莫雷尔说,"那个罪犯......那个杀人犯......我是说那个凶手呢?"
  "请放心,阁下,正义定会得到伸张的,"维尔福说,"家父告诉了我那个杀人犯是谁,家父也像你一样渴望报仇,但他也像我一样请求你们保守这个秘密.对吗,父亲?"
  "是的."诺瓦蒂埃坚决地表示.莫雷尔忍不住发出一声恐怖并且怀疑的叫声.
  "噢,阁下!"维尔福抓住马西米兰的手臂说,"家父是个很顽强的人,他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是因为他知道,而且确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报.是吗,父亲?"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维尔福继续说,"父亲了解我的,我已经向他发过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内,比司法机关所需的时间更短,向谋杀我孩子的人报仇.我报仇的手段会让最最英勇的人看了也会发抖."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紧握住老人那只已经没有感觉的手.
  "这个诺言会履行吗,诺瓦蒂埃先生?"莫雷尔问,阿夫里尼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是的."诺瓦蒂埃带着惬意的表情回答.
  "那么请发誓吧,"维尔福把莫雷尔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说,"你们一定发誓要保全我们家族的名誉,让我来为我的孩子报仇."
  阿夫里尼把头撇转在一边,极不情愿地说:"是";但莫雷尔挣脱了他的手,冲到床前,在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离开了.
  前面已经说了,所有的仆人都跑光了.所以维尔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丧事的一切事宜,在一个大城市里办丧事实在是件麻烦事,特别是在这种暧昧的情况下死了人.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劝说,诺瓦蒂埃先生还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孙女儿,他的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无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绝望让人目不忍睹.维尔福回到书房里,阿夫里尼去找市政府专门负责验尸的医生,那位医生负责验尸,所以被人称为"死医生".一刻钟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带着"死医生"回来了.他发现大门是关着的,由于门房和仆人们已经逃走,维尔福亲自出来开门.他走到楼梯顶上就停下了,他没有勇气再进那个房间.于是两位医生走进瓦朗蒂娜的房间.诺瓦蒂埃仍然坐在床前,象死者一样的苍白.寂然无声."死医生"走到了床前,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床单,稍稍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里尼说,"她真的死啦,可怜的孩子!你已经可以走了."
  "是的,"医生简洁地回答,放开手把床单又盖在姑娘身上.
  诺瓦蒂埃发出一种呼噜呼噜喘息声,老人的眼睛正在闪闪发光,阿夫里尼明白他渴望再看一看他的孩子.他走到床前,趁"死医生"把他那接触过死人的嘴唇的手浸在漂白液里的时候,他揭开床单,看到那个宁静而苍白,如同一个睡着的天使那样的面孔.老人眼睛里滚下眼泪,表示了他对医生的感谢."死医生"那时已经把他的验尸报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务完成之后,阿夫里尼便陪他出去了.维尔福在他的书斋门口遇见他们.他对医生说了几句表示感谢的话,而后转向阿夫里尼说:"现在请个神父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父来为瓦朗蒂娜祈祷吗?"阿夫里尼问道.
  "不,"维尔福说,"就近找一位神父好了."
  "近处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长老,""死医生"说,"他正好在您的隔壁.我去请他过来好吗?"
  "阿夫里尼,"维尔福说,那就麻烦您陪这位先生一起去.把大门的钥匙带上,这样您进出就方便了.您带那位神父来,把他领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
  "您希望见他吗?"
  "我只希望独自呆一会儿,请原谅我,一位神父才懂得这种悲伤的,尤其一位父亲失去女儿的悲伤."维尔福先生把钥匙交给阿夫里尼,向那位"死医生"道了别,而后回到他的书房里,开始工作了."对于某些人来说,工作是医治悲伤的好药.
  当两位医生走到街上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一个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门口."这就是我说的那位长老."医生对阿夫里尼说.
  阿夫里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父打招呼."阁下,"他说,"您为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不幸的父亲尽一次伟大的义务吗?他就是维尔福先生,那个检察官."
  "啊!"神父的意大利口音十分重,"是的,我听说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荐,阁下,"那神父说,"克尽职守原本是我们的职责."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我知道的,阁下,从那座房子里逃出来的仆人已经告诉我了,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您,阁下,"阿夫里尼说,"看来您已开始您那神圣的职责,就请继续下去吧.请坐在死者的身边,他们全家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这就去,阁下,谁的祈祷也不会比我的更加虔诚."
  阿夫里尼搀着那神父的手,没有去见维尔福,径直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变动,殡仪馆的人要到傍晚才来收尸.当长老进去的时候,诺瓦蒂埃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的眼睛;认为他已从神父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相当特殊的表示,他要继续留在房间里.阿夫里尼请神父照顾死者和老人,长老答应竭尽全力为瓦朗蒂娜祈祷并照看诺瓦蒂埃.为了他在履行这种神圣的使命时不被人打扰,阿夫里尼离开之后,神父就闩房门,而且把通向维尔福夫人房间的房门也拴了.

  第一百四章 腾格拉尔的签字

  第二天是个阴霾多云的日子.殡仪馆的人在执行完了他们的任务之后,把尸体裹在一块包尸布里,虽然有人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包尸布却要最后证明他们生前所享受的奢侈.这块包尸布是瓦朗蒂娜在半月以前才买的一块质地非常好的麻布衣料.那天晚上,收尸的人把诺瓦蒂埃从瓦朗蒂娜的房间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离开他的孩子并没怎么费事.布沙尼长老一直守到天亮,然后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径自离开了.阿夫里尼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回来的.他在到诺瓦蒂埃房间去的路上遇到维尔福,他们去看看老人睡得如何.让他们惊奇的是老人在一张大圈椅里,睡得正香,他脸色平静,面带微笑.
  "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上帝知道如此来抚慰人的悲伤.有谁能说诺瓦蒂埃先生不爱他的孩子?可是他一样睡着了."
  "是的,您说得很对,"维尔福神色惊奇地说,"他真的确睡着了!这真奇怪,因为以前最轻微的骚扰就会让他整夜睡不着."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里尼回答说,他们深思着而后回到检察官的书房.
  "看,我没有睡过,"维尔福指着他那张根本没动过的床说,"悲哀并没有让我麻木.我有两夜没有睡觉了,看看我的书桌.我在这两天两夜里面写很多东西.我写满了那些纸,已写好了控告凶手贝尼代托的起诉状.噢,工作!工作!是我的热情,使我愉快,让我喜悦!工作减轻我的悲伤!"他用痉挛的手抓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现在要我帮忙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请你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一旦到十二点,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检察官的铁石心肠也变软了,他抬起头向上看着呻吟起来.
  "您想到客厅里去接待来访客人吗?"
  "不,我的一个堂弟代我担任了这种伤心的职责.我需要工作,医生,每逢我工作的时候,我就忘掉一切悲伤了."的确,医生一离开书房,维尔福就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
  阿夫里尼在大门口恰好遇见维尔福的堂弟,这人在我们的故事里正好像在他这个家族一样,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那生来就供人差遣的角色.他非常守时,穿着黑衣服,手臂上带着黑纱,带着一副根据情况需要而不断可以变化的面孔去见他的堂兄.到十二点钟,丧车开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圣.奥诺路上全是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对有钱人家的丧事就如同节日一样感兴趣,他们去看一次大出丧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礼一样热烈.客厅已经被人挤满了,我们的几位老朋友都已经来到,先前是德布雷.夏多.勒诺和波尚,紧接着是当时司法界.文学界和军界的领袖人物;维尔福先生是巴黎社会中的第一流人物.这,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社会地位,更重要的,还是由于他个人才干的力量.他的那位堂弟站在门口接待宾客,他看起来无动于衷,并没有像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个爱人那样哀伤或者勉强挤出几滴眼泪.这让宾客们感到很轻松,那些相识的人便组成了小团体.其中的一个小团体正好是由德布雷.夏多.勒诺和波尚构成的.
  "可怜的姑娘!"德布雷说,和像其他来宾一样,他也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可怜的姑娘,这样年轻,这样有钱,并且也很漂亮!夏多.勒诺,当我们......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个星期,也许最多是一个月以前吧......我们不是在这儿参加那次并没有签订成功的婚约仪式吗?那时你难道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吗?"
  "的确想不到."夏多.勒诺说道.
  "你知道她吗?"
  "我在马尔塞夫夫人家里见过她一两次,可是我觉得她很可爱,那会儿她有点儿抑郁.她的继母到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她去陪伴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的太太了."
  "他是谁呢?"
  "哪一位?"
  "那位接待我们的人.他是议员吗?"
  "噢,不,那些议员我每天都见,"波尚说,"他的面孔对于我却不大熟."
  "这件丧事有没有登在报上?"
  "报纸上提及过,但文章不是我写的.真的,我并不知道维尔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会很高兴,因为他说,如果那接连四次死亡事件并非发生在检察官的家里,他对这件事情就感到有非常大的兴趣了."
  "可是,"夏多.勒诺说,"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医生说维尔福情绪非常沮丧.你在寻找谁呀,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布雷说.
  "我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家是腾格拉尔,是吗?"夏多.勒诺问道.
  "我相信是的,"那秘书微微有些尴尬地回答."但这儿不仅只少基督山一个人,我也没有看到莫雷尔."
  "莫雷尔!他们认识他吗?"夏多.勒诺问道.
  "我记得别人还向他介绍过维尔福夫人."
  "可是,他是应该到这儿来的呀,"德布雷说,"那么今天晚上我们谈了些什么?谈论这件事件,这是今天的新闻.但是,不要再说了,我们的司法部长来了.他肯定得对那个哭哭啼啼的堂弟说几句话."于是那三个青年立刻凑过去听.
  波尚说的是实话.在他来参加丧礼的途中,他曾经遇见过基督山,后者正在朝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先生的府上那个方向驶去.银行家看见伯爵的马车开进前院,带着一个伤心但又殷勤的微笑出来迎接他."噢,"他把手伸向基督山说,"您是来向我示意同情吧,因为不幸确实已三番五次光临我们家了.当我看到您的时候,我正在问我自己:究竟我是否伤害了那可怜的马尔塞夫一家人,我曾经那样希望,那么谚语所说的'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者,他自己必定也遭遇不幸,那句话就说对了.唉!我以人格保证,不!我决没有希望马尔塞夫遭祸.他有一点儿骄傲,但或许是因为,像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每个人都有缺点.啊!请看,伯爵,请看看我们这一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人今年都倒霉.举例来,看看那清正严谨的检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刚刚失去了他的女儿,他的全家几乎都已经死光了,马尔塞夫已经身败名裂自杀身亡,而我因受贝尼代托的耻辱,受尽人家的奚落."
  "还有什么?"伯爵问道.
  "唉!难道您不知道吗?"
  "又有什么新的不幸发生了吗?"
  "哦,看我的女儿......"
  "腾格拉尔小姐怎么样啦?"
  "欧热妮已经离开我们而去了!"
  "天哪!你在说什么?"
  "是实话,我亲爱的伯爵.噢,您没有妻子儿女,您是多么幸福哪!"
  "您真这样想吗?"
  "我真的这样想."
  "那么腾格拉尔小姐......"
  "她无法容忍那坏蛋对我们的羞辱,她要求我可以让她去旅行呢!"
  "她走了?"
  "前天晚上走的."
  "与腾格拉尔夫人一块去的吗?"
  "不,与一位朋友.可是,我们恐怕再也见不到欧热妮了,她的骄傲是不允许她再回到法国的."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说,"家庭里发生的伤心事,或者是其他任何的烦恼,只会压倒那些只有他们的儿女是唯一宝物的穷人,但是对一位百万富翁,那些痛苦确是可以忍受的.哲学家说得好:金钱可以减轻许多苦恼.这种观点,凡是实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认为正确的,如果您认为这是灵丹妙药,您是非常满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国王,是一切权力的中心枢纽!"
  腾格拉尔斜眼看着他,看他说话的态度是否在取笑他."是的,"他答道,"假如财富能使人得到慰藉的话,我是得到了安慰的,我十分有钱嘛."
  "富有极了,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产如同一座金字塔,......您要是想毁掉它都不可能,即使也许您也不愿意!"
  腾格拉尔为伯爵这种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一下想起来了,"他说,"当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签署五张小小的凭单.我签了两张,您是否可以允许我把其它那几张也签好?"
  "请签吧,我亲爱的男爵,请您签吧."
  房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听着那位银行家嗖嗖的签票声,基督山刚刚在细看天花板上镀金的图案."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督山问道.
  "都不是,"腾格拉尔微笑着说,"那可不正是当场现付的法兰西银行凭单.噢,"他又说道,"伯爵,假如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国王的话,您自己就可以称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象这样的每张值一百万的支票,您见得很多吗?"
  伯爵接过那十分骄傲地递给他的腾格拉尔的那些纸片,读道:  "总经理台鉴:请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照票面额付一百万正.......腾格拉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说,"五百万!啊,您真是一个克罗苏斯啦!"
  "我平时做生意也是这个样的!"腾格拉尔说.
  "那好极了,"伯爵说,"特别是,我相信,这肯定是能付现钱的吧."
  "当然是的."腾格拉尔说.
  "有这种信用可不赖,真的,只有在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不过只是五张小卡片就值五百万!不亲眼见到谁也不会相信."
  "您怀疑它吗?"
  "不是."
  "您的口气里好象还有一些怀疑的成份,等一下,我要使您完全相信.和我的职员到银行里去,您就会看见他留下的这些纸片,等同与同等面额的现款了."
  "不用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收起那五张支票,"这样就不必了,这种事情是这样的稀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下.我预定在您这儿提六百万.我已提了九十万法郎,所以您还得支付我五百一十万法郎,就给我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一定相信,这是一张我想用的六百万的收条.这张纸条是我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钱用."于是基督山一手把支票放进他的口袋,一手把收据递给腾格拉尔.即使一个霹雳落到那位银行家的脚前,他也不会这样惊恐万状的.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意思是要提钱吗?对不起!可是这笔钱是我拖欠医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说,"我并一定要这几张支票,换另一种方式付钱给我吧.我拿这几张支票是因为好奇,希望我可以对别人说:腾格拉尔银行就可以当时付给我五百万.那一定会使人家惊奇.这几张支票还给你,另外开几张给我吧."他把那五张纸片递给腾格拉尔,银行家连忙伸手来抓,如同是一只秃头鹰隔着铁笼子伸出利爪来要抓回从它那儿失去的食物一样.可是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紧接着,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渐渐显出了微笑.
  "当然罗,"他说,"您的收条不就是钱吗."
  "噢,是的.假如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应付像您刚才那样不会太麻烦地付款给您."
  "原谅我,伯爵,请原谅我."
  "那我现在可以收下这笔钱了吗?"
  "是的,"腾格拉尔说,一边擦着流下来的汗珠,"是的,收下吧,收下吧."
  基督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好像是在说:"好好想一想,如果您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腾格拉尔说,"不.绝对不,收了我签的支票吧.银行家办事是最讲究形式的人.我本来是准备把这笔钱付给医院的,所以我一时头脑糊涂,认为如果不用这几张支票来付钱,就像被抢了钱似的!就如同这块钱没有那块钱好似的!请原谅我."然后他开始高声笑起来,但那种笑声总掩饰不了他的心慌.
  "我当然可以原谅您,那我收起来了."基督山宽宏大量地说,然后他把支票放进他的皮夹里.
  "还有一笔十万法郎的款子没有结清."腾格拉尔说道.
  "噢,小事一桩!"基督山说,"差额是那个数目,但不必付了,我们两讫了."
  "伯爵,"腾格拉尔说,"您这话当真吗?"
  "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督山说,他总是用这种态度来止住他人的鲁莽,然后他转向了门口.而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说道:"慈善医院主任波维里先生到."
  "哎呀!"基督山说,"刚好拿到您的支票,我来得正好,要不然他们就要和我争执了."
  腾格拉尔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他赶紧跟伯爵告别.基督山与站在候见室里的波维里先生交换了礼节性鞠躬,伯爵离开以后,波维里先生马上被引入腾格拉尔的房里.伯爵注意到那位出纳主任的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他那十分严肃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他在门口登上他的马车,马上向银行驶去.
  这时,腾格拉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纳主任.不用说了,他的脸上当然挂着一个殷勤的微笑.他说,"早安,债主,因为我敢打赌,这一次来拜访我的一定是位债主."
  "您说对了,男爵,"波维里先生答道,"医院派我来见您.寡妇.孤儿委托我到您这儿来问那五百万捐款."
  "大家说孤儿是应该怜悯的,"腾格拉尔说,他想借开玩笑来延长时间."可怜的孩子!"
  "我是以他们的名义来见您的,"波维里先生说,"您看到我昨天的信了吗?"
  "看到了."
  "今天我把收据也带来了."
  "我亲爱的波维里先生,我不得不请您的寡妇和孤儿等上二十四小时,这是因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看见的离开的那位先生......您肯定看见他了吧,我想?"
  "是吗,嗯?"
  "嗯,基督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也带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伯爵曾经在我这儿开了一个无限提款户头,......这正好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来的,他刚才来从我这儿要立刻提到五百万,我就开了一张银行支票给他.我的资金都存在银行里,而您也应该明白,我在一天之内提出一千万,总经理就肯定会觉得很奇怪.如果能分成两天提,"腾格拉尔微笑着说,"那可实在就不同了."
  "哦,"波维里用一种不信任的口气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已经提了五百万!他还对我鞠躬,好像是我认识他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或许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很广泛."
  "五百万呀!"
  "这是他的收据.请您像圣多马一样,验一下吧."
  波维里先生接过腾格拉尔递给他的那张纸条,读到:
  "兹收到腾格拉尔男爵伍百壹拾万法郎正,这款可向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支取."
  "的确是真的!"波维里说道.
  "您肯定知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
  "是的,我曾经与它有过二十万法郎的交易,不过从此之后就没有再听人说到过它."
  "那是欧洲最有信誉的银行之一."腾格拉尔说,把那张收据漫不经心地扔在他的写字台上.
  "而他光在您的手里就有五百万!看来,这位基督山伯爵一定是一位富豪了!"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可是他有三封无限提款的委托书,......一封给我,一封给罗斯希尔德,一封给拉费德.而您看,"他漫不经心地又说道,"他把优惠权给了我,而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手续费用."
  波维里先生用十分钦佩的神情说:"我必须得去拜访他,肯求他捐一点款给我们."
  "他每月慈善捐款总在两万以上."
  "真叫人佩服!我应当把马尔塞夫夫人以及她儿子的事例说给他听."
  "什么事例呢?"
  "他们把全部财产都捐给了医院."
  "什么财产呀?"
  "他们自己的,......马尔塞夫将军给他们留下的所有财产."
  "为了什么原因呢?"
  "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通过犯罪而得来的这笔数目不小的钱."
  "那么他们依靠什么生活呢?"
  "母亲隐居在乡下,儿子同样去参军了."
  "嗯,我必须承认,这些都是造孽钱."
  "我昨天已经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他们有多少呢?"
  "噢,不太多!约摸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来谈谈我们的那笔款吧."
  "当然罗,"腾格拉尔用轻松的口气说,"那么,您急于要这笔钱吗?"
  "是的,我们明天就要查点帐目了."
  "明天,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几点钟开始查点?不过明天还早点吧?"
  "两点钟吧."
  "那么十二点钟送去."腾格拉尔微笑着说.
  波维里先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个公文夹.
  "现在我想起来了,您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腾格拉尔说道.
  "怎么说呢?"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等于是钱,您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费德的银行里去吧,他们立刻会给您兑现."
  "什么,在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够加以兑现吗."
  "当然罗,只收您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可以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不!"他说,"我情愿还是等到明天.亏您想得出来!"
  "我还认为,"腾格拉尔鲁莽地说,"是否还要填补呢?"
  "啊!"那出纳主任叹到.
  "要是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他做点牺牲了."
  "感谢上帝,不!"波维里先生说道.
  "那您愿意等到明天吗,我无比亲爱的出纳主任?"
  "是的,但是不会再失约了吗?"
  "啊!您在开玩笑!明天十二点派人来,我可先通知银行."
  "那我亲自来取好了."
  "那敢情好,这样我就可以有幸跟您见一面了."他们握了握手.
  "顺便问问,"波维里先生说,"我到这儿来的路上遇到给那可怜的维尔福小姐送葬,您难道不去送葬吗?"
  "不,"那银行家说,"自打发生贝尼代托的事件以后,我好像成了人家的笑柄,所以我并不出头露面!"
  "您弄错了.那件事情怎么能责怪您呢?"
  "听着:当一个人有了像我这样没受过玷污的名誉时,他总是有点敏感的."
  "每一个人都会同情您,阁下,特别同情腾格拉尔小姐!"
  "可怜的欧热妮!"腾格拉尔说,"您知道她要去修道院吗?"
  "唉!这件事很不幸,不过这却是真的.发生事情以后的第二天,她就带领着一个她所认识的修女离开了巴黎.她们已到西班牙或意大利去寻找一座教规十分严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真可怕!"波维里先生带着这种表示同情的叹息声走出去了.腾格拉尔接着就做了一个极富有表情的姿态,喊道,"傻瓜!"只有看到过弗列德里克扮演罗伯.马克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个姿势是什么意思.他一面把基督山的收据放进小皮夹里,一面又说,"好吧,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吧,我早就离开了."他把房门上闩落上了锁,然后把他所有的抽屉凑了大约五万法郎的钞票,烧了一些文件,其余的让它堆在那儿,然后开始写信,"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启,写在信封上面."
  "我今天晚上亲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声地说.最后,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护照,说,"有效期还有两个月.好!"

  第一百五章 公  墓
  波维里先生的确在路上遇到过送瓦朗蒂娜去最后归宿的队伍.天空阴霾多云.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残留的黄叶,被吹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维尔福先生是一个地道的巴黎人,他认为只有拉雪兹神父墓地才配得上接受巴黎家族成员的遗体,只有在那儿,死者的灵魂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坟地就被他的家属占据了.墓碑的下面刻着"圣.米兰维尔福家族",因为这是可怜的丽妮......瓦朗蒂娜的母亲......临终时的愿望.所以那庄严的送殡行列就从圣.奥诺路出发,向拉雪兹神父墓地前进.队伍横越过巴黎市区后,穿过寺院路,然后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打头的是三十辆丧车,后面是五十多辆私家马车和五百多个步行的人跟在后面.最后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瓦朗蒂娜的死对他们无疑是晴天霹雳;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人们送那美丽.纯洁.可爱.却在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离开巴黎市区的时候,忽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疾驶而来,马车里的人是基督山.伯爵从车里出来,混在步行的人群里.夏多.勒诺一看见他,便马上从自己的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走过来.伯爵在人丛里仔细地看来看去,他明显在找人."莫雷尔在哪儿?"他问道,"你们有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丧家吊唁时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夏多.勒诺说,"可是我们中间没有人见过他."
  伯爵一声不吭,继续向四下里瞧着.送殡行列已经到达坟场了.基督山那敏锐的目光忽然向树丛里望去,不一会他焦急不安的神情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紫杉树间一闪而过,并认出那个人影正是他要找的人.
  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压压的人群散开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一片寂静,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偶尔的折断声打破寂静,然后神父用抑郁而单调的声音诵经,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声女人发出来的啜泣声.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迅速绕到亚比拉和哀绿伊丝的坟墓后面,到柩车的马头旁边,和死者的几个仆人一同走到指定的墓穴跟前.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基督山却只注意那个人影.伯爵有两次走出行列,为的是看清他所关切的那个人究竟是否在衣服下面藏着武器.当殡葬行列停下的时候,可以看清那个人正是莫雷尔.黑色礼服的纽扣一直扣到颔下.他脸色苍白,痉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可以看清楚坟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下葬的每一个细节.一切进行正常.某一些不易动情的人象往常一样发表一些演讲......有的对逝者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父亲的伤心侃侃而谈;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还说,这个年轻姑娘曾几次向她的父亲求情,求他宽恕那些即将受法律惩处的罪犯;这样一直讲到他们耗尽他们那些丰美的词藻结束.
  基督山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或者,说得准确些,他只注意着莫雷尔,莫雷尔那种镇定的态度让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都忍不住十分担心.
  "你看,"波尚指一指莫雷尔,对德布雷说,"他在那儿干什么呢?"
  "他的脸色真苍白呀!"夏多.勒诺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受凉了!"德布雷说道.
  "决不是的,"夏多.勒诺慢慢地说,"我想他一定是心里非常难受.他一向是非常敏感的."
  "唉!"德布雷说,"你说过他不认识维尔福小姐呀!怎么又会为她伤心呢?"
  "不错,但是,我记得他曾在马尔塞夫夫人家里和维尔福小姐跳过三次舞.您还记得那次舞会吗,伯爵?您在那次跳舞会上那样引人注意."
  "不,我不记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莫雷尔,莫雷尔好象激动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讲完了,再会,各位,"伯爵说.他转身就走去,但没有人看见他去哪儿了.葬礼结束后,来宾们纷纷回巴黎去.夏多.勒诺四处寻找莫雷尔,当他在寻找的时候,莫雷尔已经换了地方,夏多.勒诺再回头已不见了莫雷尔,便去追德布雷和波尚.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坟墓后面等着莫雷尔.莫雷尔走近那座刚刚建好但已被旁观者和工匠所遗弃的坟墓.他神情茫然地向四周环顾,当他的目光离开基督山所躲着的那个圆形墓地,基督山已经走到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年青人却仍没发现他.年轻人在墓前跪了下来.伯爵走到莫雷尔身后,伸长脖子,他膝盖弯曲,好象是随时都会扑到莫雷尔身上似的,莫雷尔低着头,直到头接触到石板,然后双手抓住栅栏,他喃喃地说:"噢,瓦朗蒂娜呀!"
  这几个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前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头,说:"是你,亲爱的朋友,我正找你."
  基督山本来以为莫雷尔一看到他会痛哭流涕,会对他大发雷霆,可是他错了,莫雷尔回过头来,很平静的对他说:"你看见了,我正在祈祷."
  伯爵用疑惑的目光把那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他好象比较放心了."要我用车子送你回巴黎吗?"他问道.
  "不,非常谢谢你."
  "你要干什么?"
  "请让我祈祷."
  伯爵并不反对,他只是躲到一旁,注视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莫雷尔终于站起来,拂去膝头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回巴黎的路.他顺着罗琪里路慢慢往回走.伯爵不坐马车,在他的身后约一百步左右步行跟着他.马西米兰穿过运河,沿着林荫大道折回了密斯雷路.莫雷尔到家五分钟后,伯爵就赶到了.尤莉站在花园的进口,全神贯注地看园丁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督山伯爵!"她喊着.他每次来访问密斯雷路的时候,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这么喜欢他.
  "马西米兰刚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
  "是的,我好象看见他进去了,要不要去叫艾曼纽呀."
  "对不起,夫人,我必须马上到马西米兰的房间去,"基督山回答,"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他."
  "那么请吧."她微笑着说,目送他消失在楼梯口.基督山奔向通往马西米兰房间去的楼梯;到了楼梯顶以后,他留神倾听,没有任何动静.跟许多独家住的老屋一个样,这儿的房门上装着玻璃格子.房门闩着,马西米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玻璃格后面遮着红色的门帘.无法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些什么,伯爵脸都红了,而象伯爵这样一个有铁石一般心肠的人是不容易动情的."我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自语.他想了一下."我要拉铃吗?不,铃声只会促使马西米兰实行他的行动,那时铃声就会由另一种声音来回答."他浑身发抖,情急生智,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随后他拉开门帘,看见莫雷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听到玻璃格破碎的声音,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非常对不起!"伯爵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撞破了一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就来你的房间里对你讲吧.你不必惊惶!"伯爵从那被打破的玻璃格里伸进手来,打开了房门.
  莫雷尔神情不悦地向基督山迎上来,但他不是来迎接他的,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基督山擦着自己的手肘说,"这是你仆人的过错,把你的楼梯擦得这样光滑,好象走在玻璃上一样."
  "你碰伤了没有,阁下?"莫雷尔冷冷地问道.
  "我想没有.你在写什么呀?你正在写文章吗?"
  "你说我吗?"
  "你的手指染着墨水."
  "啊,是的,我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时候却爱好动动笔."
  基督山走进房间里,马西米兰无法阻止他了,但他一直跟在伯爵身后.
  "你正在写文章吗?"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视着他.
  "我已经说过了."莫雷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枪为什么放在写字台上?"基督山用手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旅行去了."莫雷尔说.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种十分友好地口吻叫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不要作匆忙的决定,我肯求你."
  "作匆忙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可奇怪呢?"
  "马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放下假面具吧.你不要再用那种假装的镇定来骗我,我也不用再对你装出儿戏式的关怀.你当然明白我刚才撞破玻窗,打扰了一位朋友,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我怀着极度的不安,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确信.莫雷尔,你是想自杀!"
  "伯爵!"莫雷尔打了一个寒噤说,"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我告诉你,你是想自杀,"伯爵继续说道,"这就是证据."他走到写字台跟前,把莫雷尔遮住的那张纸拿开,把那封信拿在自己的手里.
  莫雷尔冲上来抢那封信,但基督山已经看出他会这么做,于是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自杀,"伯爵说,"你已经把这种念头写在纸上了."
  "好吧!"莫雷尔说,他的表情又从疯狂的激动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确实想用这支手枪自杀,谁能阻止我?谁敢阻止我?当我说,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经熄灭,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伤心,地球已经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种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因丧失理智而发疯,阁下,告诉我,当听了这一番话以后,谁还会对我说'你错了,?还会有谁会来尝试阻挡我去死呢!告诉我,阁下,你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他的态度非常坚定,与那年轻人的异常激动成了一种明显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莫雷尔愤怒地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你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你,你装作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扮演上帝,却不能救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啊!说老实话,阁下,要是你不是让我看了觉得可怕的话,我简直会觉得你十分可怜!"
  "莫雷尔!"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但我不会改变主意,请放心吧!当你在她的坟前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你,那只是因为我的心软了,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也让你进来了.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我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么假装成为我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间天使般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满意了,你就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说着,莫雷尔狂笑着扑过去抢那支手枪.
  基督山脸色惨白,可是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用手压住手枪,对疯狂的人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绝不能自杀."
  "你还想阻止我,"莫雷尔回答,挣扎着要挣脱伯爵的手,但是象第一次一样,他的挣扎徒劳没用.
  "你以为你是谁,竟敢用这个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谁?"基督山重复道,"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这样对你说:'莫雷尔,你父亲的儿子不应该在今天死去.,"基督山两臂交叉,神情庄严地向那个年轻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年轻人不由地在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面前屈服了,他往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提到我父亲?"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为什么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呢!"
  "因为当你的父亲象你今天这样要自杀的时候,阻止他的,正是我.送钱袋给你妹妹,送埃及王号给老莫雷尔先生的,也是我.因为我就是那个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就把你抱在膝头上玩耍的爱德蒙.唐太斯."
  莫雷尔震惊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俯倒在基督山脚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冲向房门,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道:"尤莉,尤莉!艾曼纽!艾曼纽!"
  基督山想出去,但马西米兰锁住门不让伯爵出去,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尤莉.艾曼纽和那个仆人听到马西米兰的喊声,便惊慌失措地直奔上来.莫雷尔拉着他们的手,把门推开,用一种呜咽声音喊:"跪下,跪下!他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本来还想说出"爱德蒙.唐太斯"这几个字,但伯爵抓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扑到伯爵的怀抱里;艾曼纽热情地拥抱他;莫雷尔跪下来,用他的额头碰着地板.那时,那个意志坚强的人觉得他的心都要膨胀起来;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低下头哭泣起来.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不断啜泣的声音,尤莉激动异常,她冲出房间,奔到楼下,跑进客厅,揭开水晶罩,取出在米兰巷她的恩人送给他的那只钱袋.
  这时,艾曼纽用哽咽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够这样忍心?您常听我们谈起我们的恩人,常常看到我们这样感激他,崇拜他,您怎么忍心对我们隐瞒真相呢?噢,这对我们真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实在是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因为虽然你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是被你不知道的一件大事引出来的.上帝作证,我本来希望终生保守这个秘密,但你的内兄马西米兰用过火的语言逼我讲了出来,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当时的举动."他回转头去看着莫雷尔,莫雷尔仍跪在地上,但把头伏在一张圈椅里,他于是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纽的手,又低声说,"留心着他."
  "为什么?"艾曼纽惊奇地问.
  "我不能说明,但要留心他."
  艾曼纽向房间里看了看,见手枪放在桌上;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上面,用手指了一指.基督山点了点头.艾曼纽走过去拿起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督山说.他向莫雷尔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那年轻人的心在极度的激动以后已陷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尤莉跑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喜悦的泪珠一串串地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纪念品,"她说,"我不会因为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会减少一点对它的珍视!"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脸变红了,"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你们现在既然已经认识我,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能想到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钱袋紧紧搂她在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带走,因为在某一天,您会离开我们的,是吗?"
  "你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微笑回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惩罚的人都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已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当他说要离开的时候,伯爵看了看莫雷尔,他发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并不能够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知道必须用另一种方法来帮助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纽和尤莉的手,用一个只有父亲才能有的温和而威严的口吻说:"我的好朋友,让我单独和马西米兰呆一会吧."
  尤莉看到基督山没有留意那只钱袋,她便可以带走她那宝贵的纪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走到门口."我们离开他们吧."她说.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伯爵和莫雷尔了,莫雷尔仍然象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来,"基督山用手指触了触他的肩膀说,"你总算又变成男子汉了,马西米兰?"
  "是的,那是因为我又开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犹豫地说."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他说,"你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该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令人伤心的微笑,"我不打算自杀了."
  "那么你已不用手枪,也不用绝望了."
  "用不着了,要治愈我的悲哀,有一种比子弹和小刀更好的办法."
  "可怜的人,那办法是什么?"
  "我的悲哀将会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更加忧郁的说,"听我说.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地绝望,我下过和你一样的决心,打算自杀,以前有一天,你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自杀.假如当你的父亲举起手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三天不曾吃到过东西的时候,有人来对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你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不论那些话是谁说的,我们听了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你的父亲在拥抱你的时候,他曾多少次赞美过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叹道,"你只丧失了你的自由,家父也只丧失了他的财产,但是我......我失去了我的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尔,"基督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使他看起来是这样的伟大,让人没法不相信他,......"看着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情绪并不狂热,可是我却眼看着你在痛苦......你,马西米兰,我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嗯,这不是在告诉你悲哀也象生活一样,总是在伴随着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吗?现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话,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会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你的生命."
  那青年说,"噢,天哪!你在说什么呀,伯爵?留点神吧,或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伯爵答道.
  "我是指象我这样的恋爱.你看,我成年以后,就成为一个军人.我到二十九岁没有恋爱过,在那以前,我所体验的感情没有一种能被称为爱情.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瓦朗蒂娜,我爱上了她,在两年的时间里,我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为妻为母的一切美德,就象写在纸上的一样,伯爵,拥有瓦朗蒂娜将是一种无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种在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这世界不允许我得到这个幸福,伯爵,失去了瓦朗蒂娜,世界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和凄凉了."
  "我告诉你,一定要抱有希望."伯爵说.
  "那么,我再说一遍:留神点,因为你想要说服我,如果你成功了,我便会失去理智,因为要想劝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还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兴奋地大喊道:"我第三次声明:留神点,因为你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你在说话以前先想好,因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复活了.留点神,因为你是在让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叫我去掘起那埋葬睚鲁之女的墓石,我会去做.如果你指示我方向,叫我象圣徒那样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会服从你,留神哪,什么我都会服从你的."
  "一定要怀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旧说.
  "啊,"莫雷尔说,情绪顿时由兴奋的高峰跌回到绝望的深谷里去......"啊,你在逗我,象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亲用甜言蜜语哄劝她们的孩子一样,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感到烦恼.不,我的朋友,我要你留神是不对的.不用害怕,我将把我的痛苦埋藏在我心灵的深处,我会让它成为秘密,甚至连你也不必怜悯我.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从此时此刻起,你必须和我住在一起,......你不能离开我,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
  "仍然要我怀有希望吗是?"
  "我告诉你应该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医治你的."
  "伯爵,如果可能的话,你这样只能使我比以前更加伤心了.你以为这只是一种普通的打击,你就可以用一种普通的方法......改换环境......来治疗它."于是莫雷尔以鄙夷不屑的怀疑摇了摇头.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基督山问道."我对于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你允许我试一试吧."
  "伯爵,你只会使我的痛苦拖得更长."
  "那么"伯爵说,"你的心就那么脆弱吗,甚至连给我一个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吗?来!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么大吗?你可知道他掌握着多少权力吗?你可知道他有多少信心可以从上帝那儿获得奇迹吗?上帝说,人有信仰,可以移山.嗯,等等吧,那个奇迹仍有希望吧,不然......"
  "要不然的话,小心哪,莫雷尔,否则我要说你忘恩负义了."
  "可怜可怜我吧,伯爵!"
  "我对你是那样地同情,马西米兰,请听我说,如果我不能够在一个月内医好你,那么到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注意我的话,莫雷尔,我就把手枪放在你面前,另外再给你一杯最厉害的意大利毒药......一种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药."
  "那么你答应我了伯爵?"
  "是的,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所告诉你的,也曾想到过死.真的,自从不幸离开我以后,我时常感到到长眠的幸福."
  "但你一定能答应我这一点吗?"莫雷尔陶醉般地说.
  "我不但答应你,而且可以对你发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说.
  "那么,以你的人格担保,在一个月之内,假如我还不能够得到安慰,我自由处理我的生命,而且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说我忘恩负义了吗?"
  "一个月,十年以前的这个时间和日期是神圣的,马西米兰.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亲想死,是我救了他的命."
  莫雷尔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由他这样做,觉得这是他所应该得到的."一个月期满的时候,"基督山继续说,"你将会在我们那时所坐的桌子前面看到一支手枪,你可以愉快的死去,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一个月里决不自杀."
  "噢!我发誓."
  基督山把那年轻人紧紧地搂在怀里."现在,"他说,"过了今天,你就和我住在一起吧.你可以住在海黛的房间,至少可以由个儿子来代替我的女儿了.
  "海黛?"莫雷尔问道,"她怎么了?"
  "她昨晚上已经走了."
  "离开你了吗?"
  "因为她要去等着我.所以,你准备一下,再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我.现在陪我一起走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见到我."
  马西米兰低垂下了头,象一个孩子或圣徒似的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第一百六章 财产分享
  阿尔贝和马尔塞夫夫人在圣.日尔曼选了一家旅馆楼上还有一间小套房,被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租下了.门房从来不曾见过,因为是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条大红围巾围着.马车夫在寒冷的夜晚才用,而在夏天,每当他走近门口时,总是在擤鼻涕.然而,这位先生并没有受到监视,据说他是一位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许遭受无礼的干涉,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来旅馆的时间是固定的,虽然偶或略有迟早.一般说,不论冬夏,他约莫在四点钟的时候来到他的房间,但从不在这儿过夜.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管理这个小房间的仆人就起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就会把冰块端上去.到四点钟,那位神秘的人物便来了.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一个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从车子里下来,象一个幽灵般地经过门房,悄悄地奔上楼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去找谁.所以她的脸,象那位绅士的脸一样,两个门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个巴黎,大概也只有两个这样谨慎识礼的门房,她走到二楼就停下了.然后,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地敲门,她进去以后,门又紧紧地关住.至于他们在房里干什么没有人知道.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也象进来的时候同样小心.那贵妇人先出去,出去的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上了马车,不是消失在街的这一头,就是消失在街的那一头,约莫二十分钟后,那位绅士也把脸裹在围巾里离去了.
  在基督山拜访腾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丧的那一天,那位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点钟进来了.几乎同时而不是象往常那样在间隔一段时间以后,又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向楼走去.门开了,但在它还没有关闭以前,那贵妇人就喊了一声:"噢,吕西安!我的朋友!"门房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吕西安,可是,由于他是一个模范门房,他决定这件事情连老婆都不告诉.
  "嗯,什么事,亲爱的?"他的名字被那贵妇人在仓猝中泄漏出来的那位绅士说,"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噢,吕西安!我能够依靠你吗?"
  "当然,你是知道的.但出什么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完全给弄糊涂了.你写得那样仓促,字迹那样潦草,......快说出来吧,好让我放心,要吓我一跳."
  "吕西安,出大事情了!"那贵妇人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吕西安说道,"腾格拉尔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腾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到哪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么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我想是这样!昨晚上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卡兰登城门,那儿有一辆驿车在等着他,他带着贴身仆人上了车,对他自己的车夫说是到枫丹白露去了."
  "那你刚才怎么说......"
  "等等,他留了这封信给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念吧."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德布雷.
  德布雷开始读信.他先沉思了一会儿,象是在猜测那封信的内容,又象是在考虑,不论那封信的内容如何,也想先考虑一下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几分钟后他无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毫不思索地住了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连眼睛都红了,"念吧,"她说.德布雷继续念道: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你不必惊慌,只是象你失去女儿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正走在三四十条从法国出境的大路上.我这样做应该对你解释,你是一个能完全理解这种解释的女人,我现在就说给你听,所以,请看仔细:今天,有人来我这儿提取五百万的款项,那笔提款支付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来向我提取一笔同样数目的款项,我请求来人明天来取,我今天出走就是为了逃避明天,明天不会好受的.你能理解是吗,夫人?"我说你能理解的原因是你对于我的财务象我自己一样熟悉.甚至我以为你更清楚,因为在我那从前还非常可观的财产里,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你则不然,夫人,我敢肯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女人生来就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她们甚至能用自己发明的代数公式来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自己的数字,只要有那么一天这些数字欺骗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败来得这样迅速?我的金条突然被融化烧掉,你可曾觉得有点迷乱?我承认我只见着了火,但愿你能从灰堆中找到一点金子.我带着这个宽慰的念头离开了你,我审慎的夫人,我虽然离开了你,但是在良心上却并无任何遗弃你的内疚.你有朋友,和那我已经提及过的灰烬,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于归还给你的自由.关于这个,夫人,我必须再写几句进行解释.以前,当我以为你还能增进我们家庭收益和女儿幸福的时候,我达观地闭上眼睛,然而你却把那个家庭变成了一片废墟,我也不愿意再做另一个人发财的垫脚石了.当我要娶你的时候,你很有钱,但却并不受人尊重.原谅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间的事,我看我似乎并不需要闪烁其词.我增加了我们的财产,十五年来,它一直不断地笪以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可以坦白地说,关于这场灾祸,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财产,你已经获得成功.所以,在我离开你的时候,仍让你处于我娶你时的境况,......有钱,但却并不受人尊重.别了!从今天起,我也要准备为自己而奋斗了.你为我做出了榜样,我会照着这个榜样去做的.     你忠诚的丈夫,......腾格拉尔男爵."
  当德布雷读这封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始终在看着他,他虽然竭力控制住自己,却仍禁不住变了一两次脸色.读完信以后,他把信折叠好,恢复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样?"腾格拉尔夫人焦急地问,她焦急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怎么样?夫人?"德布雷机械地反问道.
  "关于这封信你有什么想法呢?"
  "噢,很简单,夫人,我想腾格拉尔先生出走时是有所猜疑的."
  "当然,但你要说的,就这么一句话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了,......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噢,夫人!别这样想!"
  "我对你说他是决不会回来的了.我知道他的个性,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决定,他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我对他还有用,他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扔在巴黎,那是因为扔下我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就一个人走了,我是永远自由了."腾格拉尔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后这样说道.
  德布雷并不回答,使她仍然处于那种焦急的询问态度.
  "怎么?"她终于说,"你真不算回答我?"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想问你我该怎么办,"男爵夫人心情紧张地说.
  "啊!那么你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忠告?"
  "是的,我确实希望你能给我忠告."腾格拉尔夫人急切地说.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给您忠告,"那青年冷漠地说,"我就建议您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惊地说道.
  "当然,正如腾格拉尔先生说的,你很有钱,而且自由.按我的意见,腾格拉尔小姐婚约第二次破裂,腾格拉尔先生失踪,在这双重不幸发生后,离开巴黎是很有必要的.你必须使外界相信你被遗弃了,而且贫苦无依.一个破产者的妻子如果保持着奢华的外表,别人是无法原谅的.你只需在巴黎逗留两星期,让外界知道你被遗弃了.把这次被遗弃的经过讲给你的朋友,她们很快就会把消息散布出去.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留下你的首饰,放弃你法定的继承权,每一个人都将会赞美你,称赞你洁身自好.他们就会知道你被遗弃了,会以为你很贫困,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真实经济状况,而且我很乐意把我的账目交给你,做你忠实的合伙人."
  男爵夫人吓得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惧心情,与德布雷说话时的那种漠不关心的镇定形成截然的对比."遗弃!"她重复着德布雷的话说,"啊,是的,我的确被他遗弃了!您说得对,阁下,谁都无法怀疑我的处境."这个堕入情网的骄傲女人用这几句话来回答德布雷.
  "但是你还有钱,而且非常有钱,"德布雷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铺在桌子上.腾格拉尔夫人并不看他,......她尽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涌放出来的泪水.最终,还是自尊心获得胜利;即使她没有完全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至少她没让眼泪掉下来.
  "夫人,"德布雷说,"自我们合作以来,已经六个月了.你提供了十万法郎的本钱.我们的合伙是从四月开始的.五月,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六万法郎.六月,利润达到九十万.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你知道,就是在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八月,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经全部赚了回来.现在,在我们的帐上,......一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那就是说,我们每人有一百二十万.现在,夫人,"德布雷象一个股票掮客那样一本正经地说,"另外这里还有八万法郎,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没想到你会拿钱出去入利息."
  "请原谅我,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是经过你的允许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那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嗯,夫人,为了安全,我前天已经把你的钱从银行提出来了.你瞧,两天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如果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会被人怀疑了.你的钱在那儿,一半现金,一半是支票.我说'那儿,是因为在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预订契约,尤其是,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一切东西,所以我把这笔属于你的全部财产放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可靠起见,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现在,夫人,"德布雷打开衣柜,拿出钱箱并打开,继续说,"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象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除此,还有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余数,我想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会照数支付给你的,你大可放心."
  腾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一堆钞票.这笔庞大的财产在桌子上所占的位置并不多.腾格拉尔夫人欲哭无泪.情绪激动,她把钞票放到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笔记本里,此后,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站着,等候一句安慰话.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你已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能使你每年获益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一年内不能在这儿立脚的女人来说,够大的了.你以后可以随心所欲,而且,如果你发觉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过去的面上,你可以用我的,我很乐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给你,当然是借给你."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回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么多钱,对于一个准备退隐的可怜的女人来说,已经太多了."
  德布雷一时感到有点儿惊愕,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间象是在说.
  "那随你便,夫人."
  在这以前,腾格拉尔夫人或许还抱有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德布雷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那种姑妄听之的目光,以及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时,她昂起头,既不发怒也不发抖,但也毫不犹豫地走出房门,甚至不屑于他道别.
  "唔!"德布雷在她离开之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可以在纸牌上进行投机."
  然后,他拿起帐簿,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款项一笔笔抹去."我还有一百零六万,"他说,"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口味,我本来可以娶她的."他平心静气地等腾格拉尔夫人离开了二十分钟以后他才离开那座房子.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地计算着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
  勒萨日剧中的那个魔鬼角色阿斯摩狄思......如果勒萨日没把他写进自己的作品里,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也会创造出来的......如果在德布雷算帐的时候,揭开圣.日尔曼路那座小房子的房顶,就会看到奇特的一幕.在德布雷和腾格拉尔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住着两个熟人,他们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很关切地讲述这两个人.那个房间里住着美塞苔丝和阿尔贝.最近几天以来,美塞苔丝改变了许多,......这并不是因为她现在穿着平淡朴素的服装,以致我们认不出她了,即便有她有钱的时候,她的穿着也从不华丽,也并不是因为她穷困潦倒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不,美塞苔丝的改变是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她也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流利的谈吐现在没有了,她常欲言又止.使她精神崩溃,不是贫穷,她并不缺乏勇气忍受贫穷的,美塞苔丝从她以前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的这种境遇,象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壁辉煌的宫殿跃进一片无边的黑暗,......美塞苔丝象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入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够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习惯那种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用下等草褥来代替床铺.她这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失去了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她在周围所见到的,只有穷苦.房东在墙上糊了灰色的纸张,地板上不易显示出来,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十分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引开,习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这些永远不会感到舒服.
  马尔塞夫夫人自离开宅邸后,就住在这儿,周围的寂静让她感到郁闷,可是,看到阿尔贝关注着她的脸色想了解她的情绪,她勉强使自己的嘴唇露出一种单调的微笑,这种微笑没有一丝暖意,与她以前眼睛里光彩四射的样子截然不一样.好象是没有温暖的光亮.阿尔贝也忧心忡忡,过去奢侈的习惯使他与目前的境况极不协调.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也似乎太亮了.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不用象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才能达到开诚相见.开诚坦白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阿尔贝至少不会对他母亲说:"妈,我们没钱了."他至少不会用这种话来使她感到难过.以前美塞苔丝从不知道穷苦是什么,她在年轻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同义词之间,她不清楚有什么区别.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美塞苔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很多,但好些东西是她从不缺少的.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织新的网.那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爱人,那时她只需照顾自己.她经济状况虽然不是太好,但她还尽可宽裕地应付自己的那一份开销;现在她手头一无所有,却有两份开销必须应付.
  冬天临近了.在那个寒冷的房间里,美塞苔丝没有火生,她以前最喜欢享受炉火的温暖,从大厅到寝室都暖烘烘的.现在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她从前的房间象是一间培植珍贵花卉的温室.她还有儿子.直到那时,一种责任感所激起来的兴奋支持着他们.兴奋就象热情一样,有时会使我们忘记好多难题.一旦兴奋平静下来,他们就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之中,在说尽了理想以后,必须谈论到实际.
  "妈!"马尔塞失夫人走下楼梯的时候,阿尔贝喊道,"如果感兴趣,我们来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一些钱来实施我的计划."
  "钱!我们什么都没有!"美塞苔丝苦笑着道.
  "不,妈,三千法郎.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凭三千法郎过着愉快的生活."
  "我的孩子!"美塞苔丝叹息着说.
  "唉,亲爱的妈呀!"那年轻人说,"可惜我过去花了你太多的钱,却不知道钱的重要.这三千法郎是一个大数目,我要用它创造一个充满安宁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这么说,可是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美塞苔丝红着脸说.
  "我想是的,"阿尔贝用坚定的口气答道."我们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缺钱用,你知道,这些钱就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有两百法郎,我们就可以到达马赛了."
  "就凭两百法郎?你这么想,阿尔贝?"
  "噢,至于这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经计算好了.你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厦龙,你瞧,妈,我待你象一位皇后一样,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于是又拿起一支笔低头写了起来:
  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
  从夏龙到里昂,坐轮船六法郎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坐轮船十六法郎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
  沿余零用五十法郎  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
  "一百二十法郎,"阿尔贝笑着说."你看,我算得很宽了,是不是,妈?"
  "那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你没看见我已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吗?一个青年不需要奢侈,而且,我知道旅行是怎么一回事情."
  "可那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侍从."
  "随便怎么都可以,妈."
  "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两百法郎呢?"
  "这不是?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两百.青,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真幸运,那些小玩意比表还值钱.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现在,我们很有钱了,因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而你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还欠着这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就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偿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你看,我是绰绰有余了,并且还有呢.你说这怎么样,妈?"
  于是阿尔贝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唯一一件珍爱的东西,也许是那些经常来敲他那扇小门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给他的订情信物,......阿尔贝从笔记本里抽出来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美塞苔丝问道.
  "一千法郎,妈.噢,这是真的呢."
  "你从哪儿得到的?"
  "听我说,妈,别激动,"阿尔贝站起来,在他母亲的两腮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凝视着她."妈,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美!"年轻人怀着深挚的母子之情激动地说,"你的确是我一生所见到的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美塞苔丝说,她竭力抑制自己不让泪珠掉下来,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着痛苦,我对你的爱就变成崇拜了."
  "我有了儿子就不会痛苦了,"美塞苔丝说,"只要我还拥有他,我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啊!是这样的."阿尔贝说,现在开始考验了.你知道我们必须实施的协议吗,妈?"
  "我们有什么样的协议呀?"
  "有的,我们的协议是这样:你去住在马赛,而我则动身到非洲去,在那儿,我将不用已经抛弃被的那个姓,而用我现在的这个姓."美塞苔丝叹了一口气."嗯,妈呀!我昨天已经去应征加入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联队了,"那青年说到这儿,便低垂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有这种自卑的伟大."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卖掉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那么值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微一笑,"整整两千法郎."
  "那么,这一千法郎......"美塞苔丝浑身打着寒颤说.
  "只是那笔款子的一半,妈,其余的会在一年之内付完."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望着天,一直被抑制着的泪水,现在涌了出来.
  "这是用鲜血换来的代价."她难过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阿尔贝微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志能够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坚强过."
  "仁慈的主啊!"
  "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会死呢?拉摩利萨可曾被杀死吗?姜茄尼可曾被杀死吗?皮杜可曾被杀死吗?莫雷尔,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死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候,你将会多么高兴呀!我要说: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呢,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荣誉."
  美塞苔丝竭力想笑一下,结果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这个神圣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只让儿子肩负重担.
  "嗯!现在你明白了吧,妈!"阿尔贝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销.这笔钱,至少能供你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的?"美塞苔丝说道.
  这句话说出来是这样的悲伤,阿尔贝理解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在剧烈地跳,他抓住母亲的双手,柔声说:"是的,你会活下去的!"
  "我会活下去!那么你离开了我,是吗,阿尔贝?"
  "妈,我必须去,"阿尔贝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所以不愿见我无所事事在你的身边闲逛,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遵照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妈,那是我的理智.......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绝望的人?生命对你具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你,也无可留恋了,相信我,要不是为了你,早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弃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会再活了.如果你答应我继续不丧失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添一倍.那时,我就去阿尔及利亚见总督,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是一个地道的军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照料我,如果他能严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如果我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如果我成了军官,你的幸福就有保证了,因为那时我就有足够两个人用的钱了,尤其是,我们将有一个足以引以为自豪的姓氏,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杀了,那么,妈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死了,而我们的痛苦也就可以结束了."  
  "很好,"美塞苔丝说,眼里呈现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注意我们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思考那种可怕的结果,"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切确些,我们将来是幸福的.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不好的习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有钱了,一旦住进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得到安宁.让我们奋斗吧,我恳求你......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幸福的,阿尔贝."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决定下来了,妈,"那青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了,我遵照我们商定的协议去给你定位子."
  "那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分离.我要去弄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些关于非洲的消息.我到马赛后再去见你."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美塞苔丝一边说,一边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围巾,这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阿尔贝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正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绸子衣服的沙沙声,恰好转过头来."德布雷!"阿尔贝轻声地叫道.
  "是你,马尔塞夫?"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问道.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盖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经被马尔塞夫认出来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经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新奇的.
  "马尔塞夫!"德布雷说到.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依旧美妙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我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懂得他的意思."妈,"他转过身去对美塞苔丝说,"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他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为什么说曾经呢?"德布雷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了.我感谢你还能认得出我."
  德布雷走上前来热情地和对方握手."相信我,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用友好热情的口吻说,"......请相信,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为你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你的吩咐."
  "谢谢你,阁下,"阿尔贝微笑着说,"我们虽遭遇不幸,但还过得去.我们要离开巴黎了,在我们付过车费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有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禁要联想到:就在不多会儿以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但是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击,但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个钱,却还觉得很富有.这种对比使他以前的那种殷勤的态度,实例所证明的哲理使他迷惑了.他混沌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奔下楼梯.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出气筒.但在当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一座漂亮的房子的主人.而且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第二天,当德布雷在签署房契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马尔塞夫夫人满怀深情地拥抱了儿子后,跨进公共驿车,车门随后关上了.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见美茜丝走进了驿车,看见驿车开走看见阿尔贝回去,这时他举起了手,按在他那布满疑云的额头上."唉!""我从这些可怜的无辜者手中夺过来的幸福!怎样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助我吧!"

  第一百七章 狮  穴
  在福斯监狱里,有一个专门关押危险而凶狠的犯人的牢区,圣.伯纳院,但犯人们按他们的意愿称为"狮穴",那大概是因为里面的罪犯常用牙齿去啃铁栅,甚至有时也啃看守的缘故.这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墙壁比别处的要厚一倍.铁棚每天都由狱座谨慎地加以检查,这些狱卒是特选出来的,从他们魁伟的身体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善于用恐怖和机警来统治囚徒的.这牢区的院子四面都是极高极高的墙头,太阳只有在当空的那一刹那才能照到院子里,象是太阳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这一群精神和肉体的怪物似的.在铺着石板的院子里,从早到晚踱着一群脸色苍白.忧愁满面.外貌凶残正在遭受法律严惩的人,象是许多憧憬未来的幽灵一样.
  在那吸收并保留了一些太阳余热的墙脚下,可以看见两三个囚犯正蜷缩着在聊天......但更为常见的是一个人蹲在那儿......眼睛望着铁门,那扇门有时也打开,从这悲惨的人群里唤一个出去,或是又抛进来一个社会的残渣.
  圣.伯纳院有专门的会见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两道笔直的栅栏,它们之间相距有三尺,以防止探监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递东西给犯人.这是一个阴森.潮湿.甚至令人恐怖的地方,尤其是在想到这两道铁栅之间那种可怕的谈话的时候.可是,这个地方虽然令人可怕,但在那些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看来,却象是一个天堂,他们一旦离开狮穴,大多会被送到圣.杰克司城栅或苦工船或狱中隔离室去.
  在这个牢区里,散发着阴冷的潮气,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走来走去.这已引起了狮穴成员很大的好奇心.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没有被撕破,从剪裁来看他应该是一位高雅的绅士,那套衣服并不算很旧,在年轻人的小心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复了它原有的光泽,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质地是很不错的.他同样爱护身上那件白葛布衬衫.自从他进入监狱以来,衬衫的颜色已改变了很多,他用一块角上绣着一顶皇冠的绢角把他的皮靴擦亮.狮穴里的几个囚犯对这个人的爱好修饰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瞧!王子在打扮他自个了."一个囚犯说.
  "他天生长得非常俊秀,"另一个因犯说,"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发油,他就要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们比下去了."
  "他的上衣似乎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我们有了这样体面的伙伴,真是增色不少.那些宪兵们不要脸,嫉妒得撕破这样好的衣服!"
  "他象是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说,"他穿着体面的衣服."在这种不怀好意的赞美下,年轻人向监狱侧门走了过去,侧门上靠着一个看守.
  "先生,"他说,"借给我二十法郎,很快就还给你,你跟我交往没有危险.我亲戚的钱,一百万一百万地计算,比你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都多呢.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给我,让我买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着上装和皮靴真让人受不了,况且,先生,这件上装怎么能配穿在卡瓦尔康蒂王子身上呢!"看守转过身去,耸了耸肩.他对于这种任何人听了都会感到可笑的话毫无反应,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实际上,他所听到的,全是这样的话.
  "好,"安德烈说,"你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会让你丢掉差事的."
  那看守转过身来,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时,囚犯们已走过来.把他俩围在中间.
  "我告诉你,"安德烈接着说道,"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我就能够接见我天天盼望的贵客了."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喊道,"谁都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上等人."
  "嗯,好吧,你们借二十法郎给他吧,"看守换了一个肩膀靠在侧门上说,"你们当然不会拒绝一个伙伴的恳求的."
  "我不是这些人的同伴,"那年轻人骄傲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羞辱我."
  囚犯们互相看了一眼,口里发出不满的嘟囔,一场暴风雨已经在这贵族派头的囚犯头上聚集起来了,这场暴风雨不是因他的话惹起的,而是那看守的态度造成的.看守因为确信即使事态闹大时他也可以使它平息下来,所以听任事态发展,以便使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挨一顿教训,而且,这也可以供他作一种消遣.盗贼们已经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里喊到"破鞋子!破鞋子!"......那是一种非常残酷的刑罚,方法是用一只掌钉的破鞋来殴打和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犯建议用"钉包",......那又是他们的一种消遣,方法是用一块手帕包住泥沙.石子和他们身边所有的半便士的铜板,用它来打那倒霉者的头和肩,有些人则说:"让我们用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教训一顿!"
  安德烈回转过身子去,对他们眨眨眼睛,用舌头鼓起面颊,噘起嘴唇,发出一种声音.这种举动在盗贼间抵得上一百句话.这是卡德罗斯教给他的暗号.他立刻被承认是自己人了,手帕包被扔掉了,铁掌鞋回到了领头者的脚上.有人说,这位先生说得很对,他有权利随心所欲地打扮,他们决不妨碍别人的自由.骚乱平息下去了.看守对于这种场面简直是诧异,他开始搜查安德烈的身体,认为狮穴里的囚犯突然变得这样驯服,靠他个人目光的威慑是办不到的,而是有其它的理由.安德烈虽然抗议,但并不抗拒.突然,从侧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贝尼代托!"
  "有人叫我."安德烈说.看守只好放开手.
  "到会见室里去!"那一个声音说.
  "你看,有人来看我了.啊,亲爱的先生,您瞧着吧,对待一个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不能象对待一个普通人那样的!"
  于是安德烈象幽灵似地溜过天井,冲出栅门,让他的伙伴们和那看守都沉浸在惊讶里.
  对于这次被召到会见室里的安德烈本人并不象旁人那样感到惊奇.因为,自从跨进福斯监狱,那工于心计的青年便保持着坚忍的沉默,不象旁人那样到处写信向人求援."显然,"他对自己说,"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保护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表明了这一点,......突如其来的好运气,种种困难轻而易举地被克服了,一个突然而来的父亲和一个送上门来的光辉的姓氏,黄金雨点般地洒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要结上一门显赫的亲事了.命中注定的这一场波折和我那保护人的一时疏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我绝不会永远如此.当我堕入深渊的时候,那个人一定又会伸出手来把我救出去的!我没必要冒险采取卤莽的行动.如果卤莽行动,会使我的保护人疏远我.他有两种办法可以把我从这种困境里解救出去,......他可以用贿赂的方法为我设计一次神秘的越狱,要不,他就用黄金收买我的法官.我暂且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举动,直到我确认他已完全抛弃了我的时候,那时我......"
  安德烈已拟定了一个相当狡猾的计划.那不幸的年轻人勇于进攻,防守时也厉害.他一生下来就与监狱为伍,匮乏的生活他也都经历过,可是,渐渐地,他的天性显露出来了,他无法忍受污秽.饥饿和褴褛的生活.正当他处在这种度日如年的境况中的时候,有人来看他了.安德烈感得他的心因欢喜而狂跳着.检察官不会来得这样早,狱医也不会来得这样晚,所以,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来了.
  到了会见室栅栏后面以后,安德烈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贝尔图乔先生那张阴郁而精明的面孔,后者这时也带着戚然的目光凝视着那铁栅,那闩住的门以及那在对面栅栏后晃动的人影.
  "啊!"安德烈颇为感动地叹道.
  "早安,贝尼代托."贝尔图乔用深沉的声音问候他.
  "你!你!"那青年慌张地四面张望.
  "你不认得我了吗,可怜的孩子?"
  "轻一点!轻一点!"安德烈说,他知道墙壁另一边会有人在偷听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得那么响亮!"
  "你想和我单独谈,是吗?"贝尔图乔说.
  "嗯,是的!"
  "非常好!"于是贝尔图乔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向那个站在侧门窗外的看守晃了一下.
  "你瞧!"他说.
  "那是什么东西?"安德烈问道.
  "一道让你挪到一个单间里去和我单独谈话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然后他思忖道,"又是那位无名的保护人做的,他没有忘记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个单间和我谈话.我明白,......贝尔图乔正是我的保护人委派来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铁门,领安德烈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墙上照例刷着石灰,但对一个犯人来说,它已经非常漂亮了,虽然它里面的全部家当只不过是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贝尔图乔坐在椅子上,安德烈自己往床上一躺,看守退出去了.
  "现在,"那位管家说,"你有什么对我说呢?"
  "那么你呢?"安德烈说.
  "你先说吧."
  "噢,不!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对我说,因为是你来找我的."
  "好,就算是这样吧!你不断地在作恶,你抢劫,你还杀人."
  "哼!如果你把我带到这个房间里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些的话,你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这种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如果你高兴,谈谈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是谁派你来的?"
  "唉,你太着急了吧,贝尼代托先生?"
  "是的,但我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废话少说.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监狱里的?"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认出了你,见你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神气活现地骑着马."
  "噢,香榭丽舍大道!啊,啊!我们是搅合在一起啦.香榭丽舍大道!来,谈一谈我的父亲吧!"
  "那么,我到底是谁?"
  "你吗,阁下?你是我的养父.但我想,让我在四五个月里花掉十万法郎的人,不是你吧.我那在意大利的绅士父亲,不是你给我制造出来的吧,我进入了社交界,到阿都尔去赴宴,......我现在觉得自己还好象在与巴黎上层的那些人物一起吃着东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检察官,可惜我没有借那个机会与他多接触......他该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吧,现在,我的秘密已泄露,大概你是不肯花一两百万来保我出去吧?说话呀,我尊敬的科西嘉人,你说呀!"
  "你想要我说什么呢?"
  "我来提醒你.你刚才提到了香榭丽舍大道,我尊敬的养父!"
  "那怎么样?"
  "嗯,在香榭丽舍大道,一位非常富有的绅士就住在那儿."
  "你到他家里偷过东西,杀过人,不是吗?"
  "我想是这样的."
  "那么是基督山伯爵吧?"
  "你说对了.嗯,我是不是要冲进他的怀抱里,紧紧地拥抱住他,象演员们在舞台所做的那样大声哭'爹爹,爹爹,呢?"
  "我们不要开玩笑,"贝尔图乔严肃地说,"这个名字不是可以随便说的,你不要太放肆了."
  "噢!"安德烈说,贝尔图乔那种庄严的态度让他有点害怕,"为什么不能?"
  "因为叫那个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爱的,是不会有你这样一个混蛋的儿子!"
  "噢,这句话多么动听!"
  "假如你不小心,还有更糟的事情在后面!"
  "吓唬我,我不害怕,我要说......"
  "难道你以为你的对手是一个象你这样的胆小鬼吗?"贝尔图乔说.
  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以致安德烈的心都发抖了."你以为你的对手是监狱里的败类,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吗?贝尼代托,你已经落入一只可怕的手里,有一只手准备来拯救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别去玩弄那些鬼花样,假如你要阻扰它的行动,它肯定会对你严加惩处的."
  "我的父亲......我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那固执的年轻人说道,"假如我一定要死去,我就死好了,但是我要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怕出丑.我应该拥有什么财产,什么名誉?你们这些大人物拥有万贯家财,但碰到丑闻总是要损失惨重.来,告诉我谁究竟是我的父亲?"
  "我正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啊!"贝尼代托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正在这时,门开了,狱卒对贝尔图乔说:"对不起,先生,检察官等着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安德烈对那可敬的管家说道,"该死的捣蛋鬼!"
  "我明天会再来."贝尔图乔说.
  "好吧!宪兵,我会听从你们的吩咐.啊,好先生,务必请你给我留几个钱放在门房里,让他们给我买几样急需的物品."
  "我会拿给他们的."贝尔图乔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过手来,贝尔图乔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里的几块钱弄得丁丁当当发响."这正是我所要的,"安德烈说,他想笑,但却被贝尔图乔那种出奇的镇静慑服了."我没上当?"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跨进那被称为"杂拌篮"的长方形的铁栅车里."不要紧,我们等着看吧!那么,明天见."他转过身去对贝尔图乔道.
  "明天见."那管家回答说.

  第一百八章 法  官
  我们还记得,布沙尼长老和诺瓦蒂埃经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间里,为那年轻女郎守过灵.也许是长老的劝戒,也许是由于他那种温文慈爱的态度,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富于说服力的言辞,总之,诺瓦蒂埃的勇气恢复了,因为自从他与神父谈过话以后,他那绝望心情已变为一种平静的听天由命的态度,了解他的人,无不感到惊奇.
  自从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维尔福先生没有去看望过他的父亲.整幢房子都变了样.他换了一个新仆人班,诺瓦蒂埃也换了一个新仆人.侍候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事实上,从门房到车夫全都是新来的,而自从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里的主人添了这几个新人以后,他们本来冷淡的关系就变得近乎疏远了.
  再过两三天法庭就要开庭了,维尔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一种狂热的心情准备控告谋害卡德罗斯的凶手材料.这件案件,象其他一切有关基督山伯爵的案子,已轰动了巴黎.证据当然并不确凿,主要证据只是监狱里的逃犯所留下的几个字,他有可能因旧恨宿怨,借此来诬告他的同伴.但检察官已下定了决心.他确信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从那种战胜困难的胜利中获得一种自私的喜悦来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
  维尔福希望把这件谋杀案排为大审中的第一件案子,他不停地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不得不更加严密地隐蔽自己,以躲避那无数向他来讨听证的人,可怜的瓦朗蒂娜去世只有几天,笼罩这座屋子的阴郁还是这样浓重,这位父亲是严肃地尽自己的责任,这也是他在悲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这种情景都会被感动的.
  维尔福和他的父亲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贝尔图乔第二次访问贝尼代托,贝尼代托知道他父亲名字的第二天.那位法官疲惫不堪地走进花园,由于他心中已经因怨恨而下了决心,他象塔根王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敲断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垂死的长枝,这些枝丫虽然在以前也开出灿烂的花朵,但现在则似乎已象幽灵一样.他以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态度来回地在一条走道上踱步.他偶尔回头向屋子里望去,因为他听到了儿子的喧闹嘻笑声,他的儿子每逢星期天便从学校里回来,直到星期二再离开他的母亲回学校.当维尔福向屋子里望去的时候,正巧瞅见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开着的窗子后面,享受落日的余辉.傍晚的太阳还能产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盘绕在阳台四周的爬墙类植物枯死的花上和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在看着什么,维尔福并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充满着仇恨.残酷和暴躁,维尔福赶忙转出他所走的那条小路去看他父亲.他看见:在一大丛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菩提树下,维尔福夫人坐在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她不时地停止阅读,向她的儿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顽皮地从客厅里抛出来的皮球再投回去.维尔福的脸色苍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诺瓦蒂埃继续望着维尔福夫人,突然间,老人的眼光从那妻子转移到丈夫的身上并用他那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来攻击维尔福.那种眼光虽然已改变了目标和含义,却比毫未减少那种威胁的表情.维尔福夫人没料到诺瓦蒂埃会如此恨她,这时她正拿着她儿子的球,向他表示要吻他.爱德华恳求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认为母亲的一吻或许还抵偿不了他获取这一吻的麻烦,但是,他终于答应母亲了,他越过窗口,穿过一丛金盏草和延命菊,汗流满面地向母亲跑过来.维尔福夫人抹掉他脸上的汗,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他一手拿着球,一手拿着糖果跑了回去.
  维尔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象被蛇慑服的小鸟一样,不由自主向屋子走过去.当他向屋子走过去的时候,诺瓦蒂埃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眼睛里的怒火象要喷射出来,维尔福觉得那一双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他心灵的深处.这种急切的目光中所包含的是一种深刻的谴责和一种可怕的威胁.然后,诺瓦蒂埃抬起头望着天,象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记了自己发的誓."好吧,阁下,"维尔福在下面答道,......"好吧,请再忍耐一天,我说话是算数的."诺瓦蒂埃听了这几句话似乎平静了,他的眼睛冷漠地转到另一个方向.维尔福用力解开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的纽扣,用他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按在额上,走进他的书房.夜冷而寂静;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维尔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他又开始重新审阅检察官昨天晚上所记录的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阵述词,终于结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辩最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诉书.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开庭审判的日子.早晨的天气阴沉沉的,维尔福看见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线照到他用红墨水写成起诉书上.他只在蜡烛将熄的时候睡了一会儿.烛火毕剥声惊醒了他,他发觉他的手指象浸在血里一样潮湿而青紫.他打开窗户,天边上横贯着一道桔红的晨露,把那在黑暗里显出轮廓的白杨横截为二.在栗子树后面的苜宿园里,一只百灵鸟直冲天空,唱出清脆的晨歌.润湿的空气向维尔福迎面扑来,他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今天,"他有力地说,......"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要打击一切罪犯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他昨天傍晚看见诺瓦蒂埃的那个窗口.窗帘低垂,可是,他父亲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是那样的清晰,以致他对那闭着的窗户说道,好象它依旧开着,而且依旧还可以看见那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他低声说,......"是的,请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然后他倒进一张沙发里,他整夜未眠,现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为工作的疲劳,破晓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渐渐地,大家都醒了,维尔福从他的书房里相继听到了那组成一个家庭生活的声音,......门的开关声,维尔福夫人召唤侍女的铃声,杂着孩子起床时和往常一样的欢呼声.维尔福也拉了拉,仆人给他拿来了报纸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给我了是什么?"他说.
  "是一杯巧克力."
  "我并没有要这个.是谁这样关心我?"
  "是夫人,先生.她说您在今天审理那件谋杀案时要说许多话,您应该吃些东西来保证充沛精力."于是那侍从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堆满了文件......,然后离开了房间.
  维尔福带着阴郁的神情地向那杯子望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神经质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他的样子让人感到他希望那种饮料会致他于死地,他是在用死亡推脱他应该履行一种比死更让人难过的责任.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令人恐怖的微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而那杯巧克力并不是毒药,维尔福先生喝了以后并没有不良反应.该进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维尔福先生并没有让仆人走进他的书房.
  "维尔福夫人想让我提醒您一声,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在十二点钟开庭."
  "嗯!"维尔福说,"还有什么?"
  "维尔福夫人已换好了衣服,作好了准备,她想问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要到哪儿去?"
  "到法庭去."
  "她去干什么呢?"
  "夫人说,她很希望能去旁听这个案子."
  "哼!"维尔福用一种让仆人感到非常惊讶的口气说,"她想去旁听?"
  仆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如果您希望一个人去,我就去转告夫人."
  维尔福沉默了片刻,用手指按着他那苍白的脸颊."告诉夫人,"他终于回答道,"我有话要跟她说,请她在房间里等我."
  "是的,先生."
  "然后就来给我穿衣服和刮脸."
  "马上就回来,先生."
  仆人出去以后,很快就赶了回来,给他的主人刮了脸,服侍他穿上庄严的黑色的衣服.当他做完这一切时,他就说:"夫人说,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后就过去."
  "我这就去."于是,维尔福带着文件,手里拿着他的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间走过去.到房门口,他停了一会儿,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湿的苍白的额头.然后他走进了房间,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张长榻上,不耐烦地翻看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他母亲还未读完就撕破了的小册子.她穿着出门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有手套.
  "啊!你来了,阁下,"她用那种很自然很平静的声音说,"你的脸色不很好!你又整夜没睡?你为什么不下来吃午餐呢?嗯,你是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看着爱德华?"
  维尔福夫人问了许多问题,想得到一个回答,但对于她所提出的所有问题,维尔福先生冷漠得象一尊石像一样.
  "爱德华!"维尔福用一种威严的语气对那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吧,我的宝贝.我要跟你妈妈谈话."
  维尔福夫人看到那张冷酷的脸.听到那种坚决的口气以及那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寒颤.爱德华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母亲,发觉她并没有认可父亲的命令,便开始削他那些小铅笔头来.
  "爱德华!"维尔福喊道,他的口气严厉异常,把孩子吓了一大跳,"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去!"那孩子不习惯被这样对待,站起身来,面无血色,......但很难说清是因为愤怒或是由于恐惧.他的父亲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前额上轻吻了一下."去,"他说,"去吧,我的宝贝."
  爱德华跑出去了.等那孩子一出去维尔福就关上门,上了门闩.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她露出一个微笑,但那个微笑却不能温暖维尔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么事啊?"
  "夫人,你平时用的毒药放在哪儿?"那法官站在他妻子面前,单刀直入地问道.
  维尔福夫人这时的感觉,想必就是百灵鸟看到鹞鹰在它的头顶上空盘旋时的感觉.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声.她的脸色由苍白也变成死灰色."阁下,"她说,"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第一阵恐怖的激动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而在第二阵更强烈的恐怖中,她又跌进沙发里.
  "我问你,"维尔福继续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你用来毒死我岳父圣.梅朗先生.我岳母圣.梅朗夫人.巴罗斯以及我女儿瓦朗蒂娜的那种毒药,藏在什么地方你说?"
  "啊,阁下,"维尔福夫人双手合在胸前喊道,"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不是要你提问,而是要你回答我."
  "是回答丈夫呢还是回答法官?"维尔福夫人结结巴巴地问.
  "回答法官,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惨白的脸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浑身颤抖的情形,实在是令人可怕."啊,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啊,阁下."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你没有回答我,夫人!"那可怕的审问者喊道.然后他露出一个比发怒时还要恐怖的微笑说,"那么好,你并不否认!"她禁不住全身一震."而且你无法否认!"维尔福又说,向她伸出一只手,象是要凭法院的名义去捉住她似的."你以卑鄙的手段实施了那几次罪恶的行动,但你只能骗过那些为爱情而盲目的人.自从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我的家里住着一个杀人犯.阿夫里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罗斯死后(上帝宽恕我)我疑心过一个象天使般的人!......即使家里没有杀人犯,我的心里也总是存着疑心的.但自从瓦朗蒂娜死后,我脑子里一切不确定的疑念都排除掉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所以,你的罪行,有两个人知道,有许多人怀疑,不久便被要公开了,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再是对丈夫而是在对法官说话了."
  那年轻女人把她的脸藏在手里."噢,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那末,你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用一种鄙视的口吻大声说."我注意到:杀人犯都是懦夫.不过,你也是一个懦夫吗?......,你毒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姑娘而且还有勇气面对他们的死亡."
  "阁下!阁下!"
  "你会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越来越动地继续说,......"你,你能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四个人临死时痛苦的时间,你,你曾经熟练而成功地制定你那恶毒的计划调配你的毒药.你把一切事情计算得这样准确,那么,你难道忘了考虑一件事情,......当你的罪行被揭发的时候,你将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噢,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靠.最致命的毒药,好使你能逃脱那些等待着你的惩罚.你这样做了是吧,至少我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人握紧双手,跪了下来.
  "我知道,"他说,......"你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而且是在不得不认罪的时候认罪,是不能够减轻惩罚的!"
  "惩罚!"维尔福夫人喊道,......"惩罚,阁下!那句话你已说过两遍啦!"
  "当然.你以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脱吗?你以为因为你的丈夫是检察官,法律就会对你例外吗?不,夫人,不!断头台等待着的是罪犯,不论她是谁,除非,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下毒的杀人犯事先早有准备,为她自己也留下了那最致命的毒药."
  维尔福夫人发出一声疯狂喊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使她的脸都变形了.
  "噢!不必担心断头台,夫人,"那法官说,"我不会让你名声扫地,因为那也会使我自己名声扫地.不!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会死在断头台上."
  "不!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完全给弄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检察官的妻子不会以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清白的姓氏,她不会同时使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落到声名狼藉的境遇.
  "不会这样的,噢,不会的!"
  "嗯,夫人,这将成为你值得赞美的行动,我向你表示感谢."
  "你感谢我,为什么?"
  "为了刚才你所说过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话?噢,我吓昏了头了!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头发蓬乱,口带白沫地站了起来.
  "夫人,我进房间的时候问过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你已经答复过那个问题."
  维尔福夫人把双臂举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握在一起."不,不!"她呼喊着,......"噢,不,你不能希望看到那个!"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应该在断头台上送命.你明白吗?"维尔福问.
  "噢,发发慈悲,噢,发发慈悲吧,阁下!"
  "我所要求的,只是伸张正义.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惩恶扬善,夫人,"他眼中冒火."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给刽子手,但是对你,我已经心存慈悲了.夫人,难道你没有保留几滴那种最可靠.最致命.最见效的毒药吗?"
  "噢,饶了我吧,阁下!留我一条性命吧!"
  "然而你是一个杀人犯!"
  "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行!"
  "那看在你我相爱的份上!"
  "不行,不行!"
  "就看在我们孩子的面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条命吧!"
  "不!不!不!我告诉你,如果我允许你活下去的话,有一天,你或许会象杀死那几个人一样杀死我的孩子的!"
  "我?......我杀死我的孩子?"那迷惑的母亲向维尔福冲过去说,"我杀死我的孩子?哈!哈!哈!"在一阵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声中结束了她那句话,那种笑声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啜泣声.
  维尔福夫人双膝跪地.维尔福走向她身边."记住,夫人,"他说,"如果我回来的时候,正义还没有得到伸张,我就要亲自来宣布你的罪行,亲自来逮捕你!"
  她喘息着,听他说着,完全迷糊了,只有她的眼睛还表明她是个活物,那一对眼睛里还蕴藏着一团可怕的火焰.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维尔福说,"我现在要去法庭要求判一个杀人犯的死罪.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那你今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里了."
  维尔福夫人呻吟了一声,全身瘫软跌倒在了地毯上.检察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缓缓地说:"永别了,夫人!"
  那一声"永别了"象刽子手的刀刺到了维尔福夫人身上一样.她昏了过去.检察官锁上房门走了出去.

  第一百九章 开  庭
  法院里以及一般人口头上所称的贝尼代托的案件已经轰动了整个巴黎.由于他时常出现于巴黎咖啡馆.安顿大马路和布洛涅大道上,所以在他短暂的显赫的日子.这个假卡瓦尔康蒂已结交了一大批相识.报纸上曾经报道他狱中的生活和冒充上流绅士的经历;凡是认识卡瓦尔康蒂王子的人,对他的命运都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好奇心,他们都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去设法旁听对贝尼代托案件的审判.在许多人眼中,贝尼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个牺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个过失.他父亲卡瓦尔康蒂先生曾在巴黎露过面,大家认为他会再来保护这个闻名遐迩的儿子.许多都知道他到基督山伯爵家里时穿着的是绿底绣黑青蛙的外套,他们对他那种庄严的姿态和绅士风度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确,只要不张口说话,不计算数字,他扮一个老贵族实在是很出色.至于被告本人,在许多人的记忆中,由于他非常和蔼.漂亮豪爽,以致认为他可能是一次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在这个世上,拥有财富常常会引起别人的暗中怨恨和嫉妒.所以,人人都想到法院去,......有的是去看热闹,有的是去评头论足.从早晨七点钟起,铁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龙,在开庭前一小时,法庭里便已挤满了那些获得特许证的人.每逢到审判某一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进来以前,有时甚至在法官进来以后,法庭象一个客厅一般,许多互相认识的人打招呼.谈话,而当他们中间隔着太多的律师.旁观者和宪兵的时候,他们就利用用暗号来互相交流.
  这是夏季过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维尔福先生早晨所看见的那些云层都已象耍魔术般地消失了,这是九月里最温和最灿烂的一天.
  波尚正在向四周张望,他是个无冕国王,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宝座.他看见了夏多.勒诺和德布雷,德布雷这时刚劝服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副警长和他们交换位子.那可敬的副警长,认识部长的秘书和这位新财主,便答应特别照顾这两位旁听者,允许当他们去同波尚打招呼的时候为他们保留位子.
  "嗯!"波尚说,"我们就要看到我们的朋友啦!"
  "是的,是的!"德布雷答道."那可敬的王子!那个意大利王子真是见了鬼了!"
  "可是但丁给他写过家谱,在《神曲》里有案可查呀."
  "这该上绞刑架的贵族!"夏多.勒诺冷冰冰地说.
  "他会判死罪吗?"德布雷问波尚.
  "亲爱的,我认为那个问题应该是我们来问你呐,这种消息你比我们可灵通得多.你昨天晚上在部长家里见到审判长了吗?"
  "我见到他了."
  "他怎么说的?"
  "说出来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噢,赶快告诉我吧,那么!我有好久都没听到惊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诉我:贝尼代托被人认为是一条狡猾的蛇.一个机警的巨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大脑结构在死后是不值得进行分析的."
  "什么!"波尚说,"可他扮演王子扮得真妙呀."
  "在你看来是这样的,你厌恶那些倒霉的亲王,总是很高兴能在他们身上发现过错,但在我则不然,我凭本能就能分辨一位绅士,能象一只研究家谱学的猎犬那样嗅出一个贵族家庭的气味."
  "那么你从来都不相信他具有头衔罗?"
  "相信!相信亲王头衔,但不相信他具有王子的头衔."
  "不错,"德布雷说,"可是,我向你保证,他跟许多人来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长的家里见到过他."
  "啊,是的!"夏多.勒诺说."你以为部长就懂得王子的风度吗!"
  "你刚才说的话非常妙,夏多.勒诺."波尚大笑着说.
  "但是,"德布雷对波尚说,"如果我与审判长谈了话,你大概就与检察官谈了话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最近这一礼拜来,维尔福先生家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家庭伤心事,还有他女儿奇怪的死."
  "真奇怪!你这是什么意思,波尚?"
  "噢,行了!别装蒜了,难道部长家里发生的一切你毫无知觉吗?"波尚说,一边把单眼镜搁到他的眼睛上,竭力想使它不掉下来.
  "我亲爱的阁下,"夏多.勒诺说,"允许我告诉你:关于摆弄单片眼镜,你知道的还不及德布雷的一半呢.教教他,德布雷."
  "瞧,"波尚说,"我不会弄错."
  "出了什么事?"
  "就是她!"
  "她?她是谁?"
  "他们说她已经离开了巴黎呀."
  "欧热妮小姐?"夏多.勒诺猜道,"她回来了吗?"
  "不是,那是她的母亲."
  "腾格拉尔夫人?胡说!这不可能,"夏多.勒诺说,"她女儿出走才不过十天,她丈夫破产才三天,她就到外面来了."
  德布雷的脸略微红了红,顺着波尚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噢,"
  他说,"那只是一位戴面纱的贵妇,一位外国公主,......或许是卡瓦尔康蒂的母亲.继续你刚才在谈的那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波尚."
  "我?"
  "是的,你正在告诉我们关于瓦朗蒂娜奇怪的死."
  "啊,是的,不错.但维尔福夫人为什么不在这儿呢?"
  "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德布雷说,"她无疑正忙着为医院提炼药水,或为她自己和朋友配制美容剂.你们可知道她每年在这种娱乐上是要花掉两三千银币吗?我很高兴能看见她,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可我却非常厌恶她."夏多.勒诺说.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爱?我们又为什么会恨?我是天生就讨厌她."
  "说得更准确些,这是出于本能."
  "或许如此.还是回到你刚才所说的话题上来吧,波尚."
  "好!"波尚答道,"诸位,你们想不想知道维尔福家里为什么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呢?"
  "多了才好呢."夏多.勒诺说.
  "亲爱的,在圣西门的书里你可以找到那句话."
  "但事情发生在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所以,咱们还是回到这事情本身上来吧."
  "对!"德布雷说,"你承认我一直都在注意着那座房子,最近三个月以来,那儿始终悬挂着黑纱,前天,夫人还对我说起过那座房子与瓦朗蒂娜的关系呢."
  "谁是夫人?"夏多.勒诺问道.
  "那当然是部长太太罗!"
  "噢,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拜访过部长,让王子们去做这种事情吧."
  "真的,以前你只是漂亮,现在你已变得光彩照人了,伯爵,可怜可怜我们吧,不然你就象另外一个朱庇特那样,把我们都烧死啦."
  "我不再说话了!"夏多.勒诺说,"真见鬼,别挑剔我所说的每个字."
  "来,让们来听完你讲的故事吧,波尚,我告诉你,夫人前天还向我问起这件事情.开导我一下,让我去告诉她一些消息."
  "嗯,诸位,维尔福先生家里这所以那样多的人死了,是因为那座屋子里有一个杀人犯!"
  那两个年轻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因为这种念头他们不止想到过一次.
  "那个杀人犯是谁呢?"他们异口同声问.
  "是爱德华!"
  听者所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丝毫末使那个说话的人感到窘迫,他继续征下说:"是的,诸位,是爱德华,他在杀人的技术方面可算得上是一个侍从."
  "你在开玩笑吧."
  "决不.我昨天刚雇用了一个从维尔福先生家逃出来的侍从.我准备明天就打发他走了,他的饭量是这样的大,他要弥补在那座屋子里吓得不敢进食的损失.嗯!听我说."
  "我们在听."
  "看来很可能是那可爱的孩子弄到了一只装着某种毒药的瓶子,他随时用它来对付他不喜欢的那些人.最初是圣.梅朗夫人让他感到厌恶,所以他就把药倒出了三滴,......三滴就足够让她丧命了.然后是那勇敢的巴罗斯,诺瓦蒂埃爷爷的老仆人,他不免要触犯那可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知道的.那可爱的孩子也倒给了他三滴药.然后就轮到那可怜的瓦朗蒂娜了,她并没有得罪过他,但是他嫉妒她,他同样给她倒了三滴药精,而她和其他人一样,走向了末日."
  "咦,你讲给我们听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鬼故事呀?"夏多.勒诺说.
  "是的,"波尚说,"属于另一个世界上的故事,不是吗?"
  "荒谬绝伦."德布雷说道.
  "啊!"波尚说,"你在怀疑我?嗯,你可以去问我的仆人,说得更确切些,去问那个明天就不再是我的仆人的那个人,那座屋子里的人都那样说的."
  "那这种药水呢?它会在什么地方?它是一种什么东西?"
  "那孩子把它给藏起来了."
  "但是他在哪儿找到那药水的呢?"
  "在他妈妈的实验室里."
  "那么,是他母亲把那毒药放在实验室里的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你简直象一个检察官在审问犯人.我只是复述我所听到的话而已.我让你们自己去打听,除此之外我就无能为力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前一阵害怕得竟不敢吃东西."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不,亲爱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你看见去年黎希街的那个孩子了吗?他乘他哥哥姊姊睡着的时候把一枚针戳到他们的耳朵里,结果弄死了他们,他只是觉得这样好玩.要知道我们的后一代是非常早熟的!"
  "来,波尚,"夏多.勒诺说,"我可以打赌,你讲给我们的这个故事,实际上你自己都压根不相信,是不是!我没有看见基督山伯爵,他为什么不来呢?"
  "他不爱凑热闹,"德布雷说,"而且,他在这儿露面不大合适,因为他刚让卡瓦尔康蒂敲去了一笔钱,卡瓦尔康蒂大概是拿着假造的介绍信去见他,骗了他十万法郎."
  "且慢,夏多.勒诺先生,"波尚说,"莫雷尔出了什么事?"
  "真的!我拜访过他三次,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可是,他妹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样子,她对我说,虽然她也有两三天没有见到他了,但她确信他很好."
  "啊,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基督山伯爵不会在法庭上露面了!"波尚说.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他是这出戏里的一个演员."
  "那么,难道是他暗杀了什么吗?"德布雷问道.
  "不,正相反,他是他们想暗杀的目标.你们知道:卡德鲁斯先生是在离开他家的时候被他的朋友贝尼代托杀死的.你们知道:那件曾经轰动一时的背心就是在伯爵的家里找到的,里面藏有那封阻止签订婚约的信.你们见过那件背心吗?血迹斑斑的,在那张桌子上,充当证物."
  "啊,太好了!"
  "嘘,各位,法官来了,让我们回到自个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里响起了一阵骚动声,那位副警长向他的两个被保护人用力地招呼了一声"喂!"司仪出现了,他用博马舍时代以来从事这一职业的人所特有的尖锐的声音喊道:"开庭了,诸位!"

  第一百一十章 起诉书
  法官在一片肃静中入座,陪审员也纷纷坐下,维尔福先生是大家注意的焦点,甚至可以说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他坐在圈椅里,用平静的目光把四周环视一下.每一个人都惊奇地望着那张严肃而冷峻的面孔,私人的悲伤并不能从他脸上表现出来,大家看到一个人竟不会为人类的喜怒哀乐所动,不禁产生了一种恐怖感.
  审判长说,"带被告."
  听到这几个字,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贝尼代托就要进来的那扇门.门开了,被告随即出现.在场的人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使人心脏停止跳动或使人脸色苍白的那种激动的情绪.他的两只手放得很优美,一只手按着帽子,另一只手放在背心的开口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他的目光平静,甚至是明亮的.走进法庭之后,目光在法官和陪审人员扫过,然后让他的目光停留在审判长和检察官的身上.安德烈的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律师,因为安德烈自己并没有请律师,他的律师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似乎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毋须为此请律师.那个律师是一个浅黄色头发的青年,然而他比被告要激动一百倍.
  审判长宣读起诉书,宣读那份起诉书占用了很长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安德烈的身上,安德烈则以斯巴达人那种不在乎的神气漠视着众人的注意.维尔福的话比任何时候都更简洁雄辩.他有声有色地描绘了罪犯的经历:犯人以前的经历,他的变化,从童年起他所犯的罪,这一切,检察官都是竭尽全力才写出来的.单凭这一份起诉书甚至不用等到宣判,大家就认为贝尼代托已完蛋了.安德烈听着维尔福起诉书中接连提出来的罪名.维尔福先生不时地瞄他一眼,无疑他在向犯人实施他惯用的心理攻势,他虽然不时地逼视那被告,却始终都没能使他低头,起诉书终于读完了.
  "被告,"审判长说,"你的名字?"
  安德烈站起来."原谅我,审判长阁下,"他用清晰的声音回答,"我看您是采用了普通的审判程序,而那种程序,我将无法遵循.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证明我的要求是正当的......开一个例外.我恳求您允许我在回答的时候遵从一种与此不同的程序,我愿意回答你提出的所有的问题.
  审判长惊奇地去看陪审官,陪审官则去看检察官.整个法庭因为惊奇而变得鸦雀无声,而安德烈依然不动声色.
  "你的年龄?"审判长说,"这个问题你愿意回答吗?"
  "这个问题象其他的问题一样,我都愿意回答,审判长阁下,但却要到适当的时候才答复."
  "你的年龄?"审判长重复那个问题.
  "二十一岁,说得确切一些,过几天就要满二十一岁了,因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出生的."
  维尔福先生正忙于记录,听到这个日期,却抬起头来.
  "你在哪儿出生?"审判长继续问.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尔."
  维尔福先生第二次抬起头来,望着贝尼代托,仿佛看到了墨杜萨的头,他的脸变得毫无血色.贝尼代托则用上好的白葛布手帕潇洒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职业?"
  "最初我制造假币,"安德烈平静地答道,"然后偷东西,最近我杀了人."
  法庭里爆发出愤怒的骚动声.法官们也呆住了,陪审员露出厌恶的表情,想不到一个体面人物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维尔福先生用手按住额头,他的额头最初发白,然后转红,以至于最后热得烫手.他突然起来,神情恍惚地环顾四周,他想透一透气.
  "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检察官阁下?"贝尼代托带着他和蔼可亲的微笑问.维尔福先生并不回答,跌倒在椅子里.
  "现在,被告,你肯讲出你的姓名了吗?"审判长说,"你历数自己的罪名时那种残酷神态,你认罪时的那种骄傲,......不论从法律上讲或从道义上讲,法庭都将对你进行严厉惩罚,这大概就是你延迟宣布姓名的原因吧,你想把你的姓名作为你引以为自豪的高潮."
  "真妙,审判长阁下,我的心思您全给看透了."贝尼代托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和最礼貌的态度说,"这的确就是我要求您把审问程序改变一下的原因."
  人们的惊愕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被告已不再有欺诈或浮夸的样子,情绪激动的人们预感到必然会从黑暗深处爆发雷声.
  "嗯!"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我无法把我的姓告诉您,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我知道我父亲的姓,我可以把那个姓告诉您."
  一阵痛苦的晕眩使维尔福看不见东西,大滴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他颤抖的手抓住稿纸.
  "那么,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来."审判长说.
  偌大的法庭里鸦鹊无声,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我的父亲是检察官."安德烈平静地回答.
  "检察官?"审判长说,他愣住了,并没有注意到维尔福先生脸上慌张的神情,"检察官?"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维尔福."
  人们的激动情绪被抑制了这么久,现在雷鸣似地从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了,法官无意去制止众人的骚动.人们对面无表情的贝尼代托喊叫.辱骂.讥诮.舞臂挥拳,法警跑过来跑过去,......这是每一次骚动时必有的现象,这一切持续了五分钟,法官和宪警才使法庭恢复了肃静.在这阵骚乱中,只听到那审判长喊道:
  "被告,你要戏弄法庭吗?你要在这世风日下的时代独创一帜,胆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创立一个藐视法庭的先例?"
  有几个人围住几乎已经瘫倒在椅子里的维尔福先生,劝慰他,鼓励他,对他表示关切和同情.法庭里的一切又井然有序,只剩一个地方还有一群人在骚动.据说有一位太太昏了过去,他们给她闻了嗅盐,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在骚动期间,安德烈始终微笑地着看着大家,然后,他一只手扶着被告席的橡木栏杆,做出个优美的姿势,说:"诸位,上帝是不允许我侮辱法庭,并在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骚乱的.他们问我的年龄,我说了.他们问我的出生地,我回答了.他们问我的姓名,我讲不出来,因为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讲不出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根本没有姓名,我却知道我父亲的姓名.现在,我再说一遍,我父亲是维尔福先生,我很愿意来证明这一点."
  那个年轻人的态度有种让人无法质疑的东西,一种信心和一种真挚.骚动平静下来了,立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检察官,检察官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一具刚遭了雷劈的尸体.
  "诸位!"安德烈说,他的声音和态度使得全场鸦雀无声."对于我刚才所说的话,我应该向你们出示证据并解释清楚."
  "但是,"审判长恼怒地说,"在预审的时候,你自称是贝尼代托,说你自己是一个孤儿,并声称你的原藉是科西嘉."
  "那是我随便说的,为了使我有机会发布刚才那个事实,不然的话,就一定会有人阻止我.我现在再说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尔降生的,我是检察官维尔福先生的儿子.我还可以告诉你们细节.我降生的地点是芳丹街二十八号,在一个挂着红色窗帷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抱起我,对我的母亲说我已经死了,把我包在一块绣有一个'H,字和一个'N,字样的襁褓里,把我抱到后花园,在那儿活埋了我."
  法庭里的人不禁都打起寒颤,他们看见那犯人的越说越自信,但维尔福先生却越来越惊惶.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审判长问.
  "让我来告诉您吧,审判长阁下.有一个人曾发誓要向我的父亲报仇,他早就在寻找杀死他的机会,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进我父亲埋我的那个花园.躲在树丛后面.他看见我的父亲把一样东西埋在地里,就在这个时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后他以为里面藏着宝贝.他掘开地面,却发觉我还活着.那个人就把我抱到育婴堂里,在那儿,我被编为五十七号.三个月以后,他的嫂嫂从洛格里亚诺赶到巴黎来,并声称我是她的儿了,把我带走了.所以,我生在巴黎,却长在科西喜."
  法庭里一片寂静,这时,外面的人或许会以为法庭里根本没有人,因为当时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说下去!"审判长说.
  "当然,"贝尼代托继续说,"抚养我的人都很爱我,我本来可以和那些人过很快乐的生活,但我邪恶的本性超过了我继母灌输在我心里的美德.我愈变愈坏,直到犯罪.有一天,当我在诅咒上帝把我造得这样恶劣并给我注定这样一个不幸的命运时候,我的继父对我说:'不要亵渎神灵,倒霉的孩子!因为上帝在赐给你生命的时候并无恶意.罪孽是你父亲造成的,他连累你生遭孽报.死入地狱.,从那以后,我不再诅咒上帝,而是诅咒我的父亲.因为这个我才说了让你们遣责的话,为了这个,我才使法庭充满了恐怖.如果这一番话加重了我的罪名的话,那么请惩罚我;如果你们相信自从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悲惨.痛苦和伤心的话,那么请宽恕我."
  "那你的母亲呢?"审判长问道.
  "我的母亲以为我死了,她是无罪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
  正当那时,曾经昏厥过一次的那个贵妇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接着是一阵啜泣,那个贵妇人现在陷入一种狂乱的歇斯底里状态了.当她被扶出法庭的时候,遮住她面孔的那张厚面纱掉了下来,腾格拉尔夫人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虽然维尔福精神恍惚,耳聋脑胀,却还是认出了她,他站了起来.
  "证据!证据呢!"审判长说,"要记得:这种话是必须要有最确凿的证据来证实的."
  "证据?"贝尼代托大笑着说,"您要证据吗?"
  "是的."
  "嗯,那么,请先看看维尔福先生,然后再来向我要证据吧."
  每一个人都转过去看那检察官,检察官无法忍受那么多人的目光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法庭中心,头发散乱,脸上布满了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全场响起一阵持续很久的低声议论声.
  "父亲,"贝尼代托说,"他们问我要证据,你希望我给他们吗."
  "不,不,"维尔福先生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必了!"
  "怎么不必了呢?"审判长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无法和这种落到我身上来的致命的重压抗争,诸位.......我是落到一个复仇之神的手里了!无需证据,这个年轻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全场被一种象预示某种恶劣的自然现象那样阴森凄惨的沉寂气氛着,大家都惊慌地打着寒颤.
  "什么!维尔福先生,"审判长喊道,"你难道昏了头吗?什么!还有理智吗?你的头脑显然是被一个奇特.可怕.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涂了.来,快点恢复你的理智吧."
  检察官低下头,他的牙齿象一个大发寒热的人那样格格地颤抖,但他的脸色却象死人一般毫无血色.
  "我并没有丧失理智,阁下,"他说,"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肉体.那个年轻人所指控的我的罪,我全都承认,从现在起,我悉听下任检察官对我的处置."
  他用一种嘶哑窒息的声音说完这几句话后,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一个法警机械地打开了那扇门.全场的人都惊得哑口无言,这次开庭审判使半月来轰动巴黎社会的那一连串可怕的事情达到了顶峰.
  "噢,"波尚说,"现在谁还会说这幕戏演得不自然?"
  "噢!"夏多.勒诺说,"我情愿象马尔塞夫先生那样用手枪结束他的生命,那总要比这场灾祸让人来得舒服点."
  "那么他犯了杀人罪了."波尚说.
  "以前我还曾经想娶他的女儿呢!"德布雷说,"幸亏她死了,可怜的姑娘!"
  "诸位,审问暂停,"审判长说,"本案延期到下次开庭审理.案情当另外委任法官重新审查."
  至于安德烈,他依然很平静,并且比以前更让人感兴趣了,他在法警的护送下离开法庭,法警们也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觉得这件事情怎么样,我的好人?"德布雷问那副警长,并把一块金路易塞到他的手里.
  "可以对他酌情减刑."他回答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抵  罪
  维尔福先生看见密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闪开了一条路.极度的惨痛会使别人产生一种敬畏,即使在历史中最不幸的时期,群众的第一个反应总是对一场大难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有许多人会在动乱中被杀死,但罪犯在接受审判时,却极少受到侮辱.所以维尔福安全地从法院的旁听者和军警面前走过.他虽然已认罪,但还有他的悲哀作保护.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是用理智去判断,而是凭本能行事;在这种情况下,最伟大的人就是那种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的表情当作一种完美的语言,而且有理由以此为满足,尤其是当那种语言符合实际情况的时候.维尔福离开法院时的那种恍惚迷离的状态是难以形容的.由于极度的亢奋,每一条神经都紧张,每一条血管都鼓了起来,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着痛苦的宰割,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习惯性地走出法庭,他抛开法官的长袍,......并不是因为理应如此,而是因为他的肩膀不堪重压,象是披着一件饱含痛苦的尼苏斯的衬衫一样.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道宾路,看见他的马车停在那里,打开车门,摇醒那瞌睡的车夫,然后摔倒在车座上,他向圣.奥诺路指了一指,马车便开始行驶了.他这场灾祸的全部重量好象都压在他的头上,那种重量把他压垮了.他并没有看到后果,也没有考虑,他只能直觉地感到它们的重压.他不可能象一个惯于杀人的冷酷的凶手那样理智地分析他的处境.他的灵魂深处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说.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上帝呀!上帝呀!"在这将临的灾祸后面,他看见上帝.马车急速地行驶着.在车垫上不停地晃动着的维尔福觉察背后有一样东西顶住了他.他伸手去拿开那样东西,原来是维尔福夫人留在车子里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闪电那样唤起他的记忆,......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象是一块烧红的铁在烙他的心.在过去的这一小时内,他只想到了他自己的罪恶.现在,另一个可怕的东西突然呈现在脑海里.他的妻子!他曾以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的身份对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着悔恨恐怖的煎熬,受着他义正词严的雄辩所激起的羞耻心的煎熬.她,一个无力抵抗法律的可怜的弱女子,......她这时也许正在那儿准备死亡!自她被宣判有罪以来,已过去一个钟头了.在这个时候,她无疑正在回忆她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她也许正在要求饶恕她的罪行,或许她正在写信给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饶恕她,维尔福又惨痛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啊!"他叹道,"那个女人只是因为跟我结合才会变成罪犯!我身上带着犯罪的细菌,她只是受了传染,象传染了伤寒.霍乱和瘟疫一样!可是,我却惩罚她!我竟敢对她说:'忏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走.我们可以逃走,离开法国,逃到世界的尽头.我把她提到断头台上!万能的上帝!我怎么竟敢对她说那句话!噢,断头台也正在等着我呢!是的,我们要远走高飞,我要向她承认一切,我将天天告诉她,我也犯了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练蛇的结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耻辱也许会减轻她的内疚."维尔福猛力打开车厢前面的窗户."快点!快点!"他喊道.他喊叫时的口吻使那车夫感到象触了电一样.马被赶得惊恐万分,飞一般地向家跑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维尔福反复念叨,"是的,那个女人不能死,应该让她忏悔,让她抚养我的儿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我的不幸家里,除了那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爱这孩子,她是为了他才变成一个罪人的.一个母亲只要还爱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会忏悔的.没有人会知道她犯过罪,那些罪恶是在我的家里发生的.虽然现在大家已经怀疑,但过些时候就会忘记,如果还有仇人记得,唉,上帝来惩罚我吧!我再多加两三重罪也没有关系?我的妻子可以带着孩子和珠宝逃走,她还可以活下去,也许还可以活得很幸福,因为她把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于是检察官觉得他的呼吸也比较畅通了.
  马车在宅邸院子里停住,维尔福从车子上下来,仆人们都很惊奇他回来得这样早.除此之外他在他们的脸上再看不出什么别的表情.没有人跟他说话,象往常一样,他们站在一边让他过去.当他经过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时,他从那半开着的门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谁在拜访他的父亲,匆匆地继续向前走.
  "啊,没事",当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间去的楼梯时,他说,"没事一切都是老样子."他随手关上楼梯口的门."不能让人来打扰我们,"他想,"我必须毫无顾忌地告诉她,在她面前认罪,把一切都告诉她".他走到门口,握住那水晶门柄,门却自行打开了."门没关!"他自言自语地说,"很好."他走进爱德华睡觉的那个小房间,孩子白天到学校去上学,晚上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间里看了一下."不在这儿,"他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冲到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那儿浑身打哆嗦."爱萝绮丝!"他喊道.他好象听到家具移动的声音."爱萝绮丝!"他再喊.
  "是谁?"他要找的那个女人问道.那个声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开门!"维尔福喊道,"开门,是我."
  不管他怎样的请求,不管他的口气让人听上去多么痛苦,门却依旧关着.维尔福一脚把门踹开.在门里面,维尔福夫人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脸色苍白,五官收缩.恐怖地望着他."爱萝绮丝!爱萝绮丝!"他说,"你怎么啦?说呀!"
  那年轻女子向他伸出一只僵硬而苍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阁下!"她声音嘶哑,喉咙好象随时都可能撕裂."你还要怎么样呢?"说着她摔倒在地板上.
  维尔福奔过去抓住她的手,那只痉挛的手里握着一只金色盖子的水晶瓶.维尔福夫人自杀了.维尔福吓疯了,他退回到门口,两眼盯住那具尸体."我的儿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儿子在哪里?爱德华!爱德华!"他冲出房间,疯狂地喊着,"爱德华!爱德华!"他的声音不胜悲恸,仆人们听到喊声后都跑了上来.
  "我的儿子在哪儿?"维尔福问道,"带他离开这座房子,不要他看见......"
  "爱德华少爷不在楼下,先生."仆人答道.
  "那么他可能正在花园里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时前派人去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就没有再下楼过来."
  维尔福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的双腿发抖,不祥的各种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在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他喃喃地说.妻子的房间,他不能去看不幸的妻子的尸体.要喊爱德华,他一定会在那已经变成坟墓的房间里造成回音.似乎不应该说话打破坟墓的宁静.维尔福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变得麻木了."爱德华!"他口吃地喊着,"爱德华!"没有回音.如果他到母亲的房间里再没有出来,他又可能在哪儿呢?他踮着脚走过去.维尔福夫人的尸体横躺在门口,爱德华一定在房间里面.那个尸体像是在看守房门,眼睛瞪着,分明脸上带着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讥讽的微笑.从那扇打开着的门向里过去,可以看见一架直立钢琴和一张蓝缎的睡榻.维尔福向前走了两三步,看见他的孩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发出一声欢喜的呼叫,好象能深入那绝望黑暗的深渊.他只需跨过那尸体,走进房间,抱起他的孩子,带他远走高飞就行了.
  维尔福已不再是那个精明得近乎深谋远虑的上层人物了,现在他是一只受伤将死的老虎,他的牙齿已经被最后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现实,他只怕鬼.他跨过尸体,好象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只火炉.他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搂着他,摇他,喊他,但那孩子并不回答她.他用嘴唇去亲那孩子的脸颊,孩子是冰冷惨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孩子的胸膛上,心脏已不再跳动了,孩子已经死了.一张叠着的纸从爱德华的胸口上落孩子下来.维尔福如同五雷轰顶,双腿一软跪下来,孩子从他麻木的手上滑下来,滚到他母亲的身边.维尔福拾起那张纸,那是他妻子的笔迹,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为了儿子不惜让自己变成一个罪人.一个好母亲是不能和她的儿子分离的."
  维尔福无法相信他的眼睛,也无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尸体爬去,象一只母狮子看着它死掉的小狮子一样,悲痛欲绝地喊道,"上帝啊!"他说,"上帝永在!"那两具死尸吓坏他了,他不能忍受两具尸体填充寂静.直到这时,他被一种绝望和悲痛支撑着.悲痛力大无比,而绝望使他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现在,他站起来,但他的头依然低着,悲哀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甩了甩那头被冷汗润湿的头发,决定去找他的父亲,他从没对任何人表示过怜悯,但现在他要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苦,他要找一个来听他哭泣.他走下楼梯,走进诺瓦蒂埃的房间.那个老人正用所能够表现出的最亲热的表情在倾听布沙尼神甫说话,布沙尼神甫仍象往常一样冷淡平静.维尔福一看见那长老,就把手按在前额上.他记得他曾在阿都尔那次晚宴后去拜访他,也记得长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这座房子里来过."你在这儿,阁下!"他叹道,"你怎么总是伴随死神一起到来呢?"
  布沙尼转过身来,看着检察官已经变形了的脸和他眼睛里那种野蛮的凶光,他知道开庭的那出戏已经收场了,但他不知道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我以前曾来为你的女儿祈祷过."他答道.
  "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你的债已经偿还够了,从此刻起,我将祈祷上帝象我一样地宽恕你."
  "我的上帝呀!"维尔福神情慌张地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长老拉掉他的头发,摇一摇头,他的黑发披散到他的英俊面孔两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检察官带着惊呆的神情喊道.
  "你说得并不完全对,检察官阁下,再仔细想想."
  "你第一次是在马赛听到我的声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与圣.梅朗小姐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躲在幕后与我不共戴天的那个死对头!我在马赛的时候一定得罪过你.哦,该我倒霉!"
  "是的,你说得对,"伯爵把双手交叉在宽阔的胸前,说,"想想吧,仔细想想吧!"
  "可我怎样得罪了你?"维尔福喊道,他的脑子正在那既非幻梦也非现实的境地徘徊在理智和疯狂之间徘徊,......"我怎样得罪了你?告诉我吧!说呀!"
  "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那个可怜人的阴魂.那个阴魂终于已从他的坟墓里爬了出来,上帝赐给他一个基督山的面具,给他许多金珠宝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够认出他."
  "啊!我认出你来了!我认出你来了!"检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爱德蒙.唐太斯!"
  "你是爱德蒙.唐太斯!"维尔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么到这儿来吧."他拉着基督山往楼上走.伯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的心里也料到发生了某种新的灾难."看吧,爱德蒙.唐太斯!"他指着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说,"看!你的仇报了吗?"
  基督山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脸色变得苍白;他把报复的权力用得过了头,他已没有权力说"上帝助我,上帝与我同在."那句话了.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表情扑到那孩子的尸体上,拨开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脉搏,然后抱着他冲进瓦朗蒂娜的房间,并把门关上了.
  "我的孩子!"维尔福喊道,"他抢走了我的孩子!噢,你这坏蛋,你不得好死!"他想去追基督山,但象在做梦一样,他的动不得脚一步.他拚命睁大眼睛,眼珠象是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指甲扎进了胸膛,被血染红了.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胀得象要炸裂开来似的,他头脑发热,几分钟后,他已经没有了理智,接着,他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大笑,冲下楼去了.
  一刻钟以后,瓦朗蒂娜的房门开了,基督山走出来.他眼光迟钝,脸上毫无血色,他那表情一向宁静而高贵的脸由于悲恸而神色大变,他的臂弯里抱着那个已经无法起死回生的孩子.他单膝下跪,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旁边,然后他走出房间.他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仆人,"维尔福先生在哪儿?"他问仆人.
  那个仆人没吭声,指了指花园.基督山走下楼梯,向仆人所指的那个方向走去,看见维尔福被他的仆人围在中间,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铲子,疯狂地挖土."这儿没有!"他喊道.于是他再向前面走了几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阁下,你的确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
  维尔福打断他的话,他听不懂,也听不到."噢,我会找到他的!"他喊道,"你们都骗我,说他不在这儿,我会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后退.""噢!"他说,"他疯啦!"象是怕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的墙壁会突然坍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力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噢,够啦,......够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后一个救出来吧."一回到家,他就见到莫雷尔正象一个幽灵似的在他的客厅里徘徊."准备一下吧,马西米兰."伯爵微笑说,"我们明天离开巴黎."
  "你在这儿没有别的事要干了吗?"莫雷尔问.
  "没有什么事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宽恕我吧,也许我已经做得太过分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离  开
  最近发生的这几件事成了整个巴黎谈论的话题.艾曼纽和他的妻子这时就在他们密斯雷路的小房子里颇感兴趣地谈论着那些事件.他们在把马尔塞夫.腾格拉尔和维尔福那三件接连而来的灾难作比较.去拜访他们的马西米兰没精打彩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木然呆坐在一旁.
  "真的,"尤莉说,"我们简直要这样想了,艾曼纽.这些人,在富有.快乐的时候,却忘记了有一个凶神在他们的头上盘旋着,而那凶神,象贝洛音话里那些邪恶的小精灵一样,因为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不肯被忽视,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料想不到的灾难!"艾曼纽说,他想到了马尔塞夫和腾格拉尔.
  "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呀!"尤莉说,他想到了瓦朗蒂娜,但凭着女人的直觉,没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惩罚他们,"艾曼纽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发现在他们过去的生活里找不到足以减轻他们的痛苦的事情,那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受到惩罚."
  "你这个判断是不是下得太卤莽了一点,艾曼纽?"尤莉说,"当我的父亲拿着手枪想要自杀的时候,假如有人说,'这个人是理应受苦的,,那个人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是的,但上帝没有让我们的父亲去死,正如他不让亚伯拉罕献出他的儿子一样.上帝对那位老人,象对我们一样,派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纽刚说了这几句话,铃声响了,......这是门房的信号,表示有客人造访.接着,房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那对青年夫妇发出一声欢呼,马西米兰抬起头,但立刻又低垂了下去.
  "马西米兰,"伯爵说,象是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来访在主人的身上所引起的不同反应似的,"我就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莫雷尔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象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
  "是的,"基督山说,"不是说定由我带你一起走吗?你做好起准备程了吗?"
  "我准备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是特地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到哪儿去,伯爵?"尤莉问道.
  "首先去马赛,夫人."
  "准备到马赛去!"那对青年夫妇喊道.
  "是的,我要带你们的哥哥和我一起去."
  "噢,伯爵!"尤莉说,"你能冶好他的抑郁症吗?
  莫雷尔转过脸去,掩饰他狼狈的表情.
  "那么你们感觉他并不快乐吗?"伯爵说.
  "是的,"那年轻女子答道,"我很担心,他是不是认为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没有乐趣的家庭?"
  "我会设法改变他的."伯爵答道.
  "我可以马上陪您去,阁下."马西米兰说."别了,我的朋友们!艾曼纽!尤莉!别了!"
  "怎么,别了?"尤莉喊道,"你难道要这样离开我们,不作任何准备,甚至连护照都没有?"
  "拖长时间只会增加分离的悲痛,"基督山说,"毫无疑问一切必需的东西马西米兰都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我这样提醒过他."
  "我有护照,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尔用他的那种平静却哀伤的口气说.
  "好!"基督山微笑着说,"由此可见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做事就是利索."
  "您这就要走了,马上就要离开了吗?"尤莉说,"您就不能多呆一天,再多哪怕呆一个钟头啊!"
  "我的车子正在门口等着,夫人,五天之内我必须赶到罗马."
  "马西米兰也要到罗马去吗?"艾曼纽喊道.
  "他带我去哪儿我就到哪儿去,"莫雷尔带着忧郁的笑容说,"我是属于他的,在此后这一个月内."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呀,伯爵."尤莉说.
  "马西米兰陪着我去,"伯爵用他那种慈爱却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所以你们没必要为你们的哥哥担心."
  "别了,我亲爱的妹妹,别了,艾曼纽!"莫雷尔又说.
  "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尤莉说,"噢,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你一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
  "嗯!"基督山说,"不久你们将看到他面带笑容,高高兴兴地回来."
  马西米兰轻蔑地.几乎是愤怒地向伯爵看了一眼.
  "我们出发吧."基督山说.
  "在您离开我们以前,伯爵,"尤莉说,"请允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断了她的话,把她的双手合在他的手里,说,"你所能讲的话,绝对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作为传奇小说里的恩人我本来应该不辞而别的,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有虚荣心的人,也喜欢我的同类给我以温柔.慈爱和感激的眼光.现在我要走了,请允许我地对你们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大概再也见不到我了."
  "永远见不到你!"艾曼纽喊道,两滴泪珠顺着尤莉的脸颊滚下来,"......永远也见不到你了!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后,就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别那么说,"基督山急忙道,......"别那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是不会做错事的.天使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他们的力量胜过命运.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人,你的赞扬不准确,你的话是亵渎神明的."于是他吻了吻尤莉的手,尤莉扑到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握了握艾曼纽的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座房子,离开了这和平幸福的家庭.他向马西米兰打了个手势,驯服地跟着他出来,他毫无表情脸色漠然.瓦朗蒂娜逝世以后,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请让我哥哥恢复以前的安宁和快乐吧."尤莉低声对基督山说.伯爵捏一捏她的手,算是回答,象十一年前他在莫雷尔的书斋门前的楼梯口上握她的手时一模一样.
  "那么,你还信任水手辛巴德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是的!"
  "那么,安心去睡吧,一切托付给上帝好了."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马车已给等在门口.四匹强壮的马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在台阶前,站着那大汗的阿里,他显然刚赶了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到那位老人家去过了吗?"
  阿里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你按照我的吩咐,已经让他看了那封信?"
  阿里又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说了什么?"
  阿里走到光线下面,使他的主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模仿诺瓦蒂埃说"对"时的面部表情,拢双眼合.
  "很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走吧."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启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溅起夹着尘土的火花.马西米兰一言不发,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半小时之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把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拉了一下.那个努比亚人便立刻下来,打开了车门.这是一个繁星密布的夜晚,他们已到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山上望去,巴黎象是一片黑色的海洋,闪烁着磷光,象那些银光闪烁的海浪一样,......但这些浪头闪烁得比那些海洋里翻腾不息的波浪更喧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这些浪头永远吐着白沫.永不停息的.伯爵独自立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向前走了几步.他把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子象一座熔炉,曾铸造出种种震动世界的念头.当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被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注视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垂着头,合拢手,祈祷似地说道:"伟大的城市呀,自从我第一次闯进你的大门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我这次到这里来的原因,我只能向天主透露,只有他才有力量看穿我的心思.只有上帝知道:我离开你的时候,既没有带走骄傲也没有带走仇恨,只是带走了遗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交付给我的权力,我并没有用来满足我个人的私欲或作任何无意义的行动.噢,伟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动的胸腔里,我找到了我所要找的东西,象一个耐心的矿工一样,我在你的体内挖掘,铲除了其中的祸害.现在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也结束了,现在你不能再给我痛苦或快乐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象一个夜间的精灵一样在广大的平原上留连着,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走进了马车,关上车门,车子便在一阵尘沙和响声中消失在山的另一边了.
  车行了六哩路,都没有人说一句话.莫雷尔在沉思,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莫雷尔,"伯爵终于对他说,"你后悔跟着我来了吗?"
  "不,伯爵,但离开巴黎......"
  "如果我认为巴黎会给你快乐,莫雷尔,我就会把你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长眠在巴黎,离开巴黎就象是第二次失去她一样."
  "马西米兰,"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怀抱里而是深深地埋在我们的心底里.上帝是这样安排的,让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就有这样两个朋友......一个给了我身体,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的灵魂活在我的身上.每当我有疑问的时候就与他们商量,如果我做了什么好事的话,我就归功于他们的忠告.听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吧,莫雷尔.问问它,究竟你是否应该继续给我一个忧郁的面孔."
  "我的朋友,"马西米兰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切,我只能听到不幸."
  "这只是神经衰弱的原因,一切东西看上去都象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你的灵魂被挡住了,所以你看到的未来是黑暗险恶的."
  "或许真是那样."马西米兰说,他又回到沉思的状态之中.
  伯爵的无限本领使旅程完成得惊人的迅速,在他们所经之路,市镇象影子似的向后飞去,那被初秋的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木,巨人般地向他们疯狂地迎面冲来,但一冲到面前便又急速地后退.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了夏龙,那儿,伯爵的汽船已经在等候他们.马车立刻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随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制的快艇,两只划水轮象翅膀一样,船象鸟儿似地在水面上滑行.莫雷尔感到了种在空中急速穿过的快感,风吹起了他前额的头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聚在他额头上的愁云.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现出一种超乎人类所有的宁静的气氛,象是一个流亡多年的人回到已阔别多年的故乡似的.不久,马赛便入眼帘了,......那充满生命活力的马赛,那繁衍着泰尔和迦太兰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推移精力愈来愈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那砖块砌成的码头,回忆便搅动了他们的内心,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曾在这些地方玩耍过.他们怀着同样的心情踏上了卡尼般丽街.一艘大船在升帆待发,准备开赴阿尔及尔,船上充满着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种匆忙了喧闹的气氛.乘客和他们的亲友们群集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心地告别,有的哭泣,有的诉说着离别的话,形成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场面,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样情景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但这却不能把马西米兰从他那奔腾的思潮里唤醒.
  "这儿,"他无力地扶着基督山手臂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经站看着埃及王号进港也,就在这个地方,你救了他,脱离了死境和耻辱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还觉得我的脸上沾满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了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温和地微笑着说:"我那时就站在那个地方,"他指着一个街角.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而伤心的呻吟,一个女人正在向即将起锚的船上的一个旅客挥手.若非莫雷尔的眼光这时集中在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督山看见那个女人时那种激动的表情.
  "噢,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有弄错!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他是阿尔贝.马尔塞夫!"
  "是的,"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你看的是他对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他把目光回到那蒙面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不久便消失在街角上.伯爵转过头来对他的朋友说:"亲爱的马西米兰,你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我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一趟."莫雷尔哽咽了.
  "那么就去吧,在那儿等我,我很快会去找你."
  "那么你现在就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也要去访问一个人."
  莫雷尔把手放在伯爵伸过来的手里,然后低垂着头痛苦地离开了伯爵,向城东走去.基督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马西米兰走出他的视线,他才慢慢地向梅朗巷走过去,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读者们对它已相当熟悉了.它坐落在悠闲的马赛人最爱去散步的大道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葡萄树的年老发黑的枝条倚在那被南方灼热的太阳晒得发黄的墙上.两级被鞋底磨光的石头台阶通向由三块木板拼成的门.那扇门,从来没上过油漆,早已露出裂痕,只有在每年夏季到来的时候才因潮湿合成一块.这座房子外表虽然很破旧,但却自有它美丽动人的地方.它和老唐太斯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老人只住阁楼,而伯爵现在则把整幢房子都交给美塞苔丝掌管.
  伯爵看着郁郁寡欢地离开码头的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关上门,基督山便在街角上出现了,所以他几乎刚刚看见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那磨损的石阶是他的老相识,他比谁都清楚,用一枚大头钉就可以拨开里面的插销打开那扇被风雨剥蚀的门.他进去的时候不敲门也没有作任何其他表示,好象他是主人的亲密朋友或房东一样.在一条砖块铺成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小花园浴在阳光里,在这个小花园里,美塞苔丝曾按照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十四年前埋下的那笔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就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伯爵在踏进那座房子的时候听见一声好象啜泣一样的叹息;他循声望去,在那儿,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下,在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美塞苔丝正在低头哭泣.她已揭起面纱,她把脸埋在手里,独对苍天之际,她自由地发泄着在她儿子面前压抑了么久的叹息和眼泪.基督山向前走了几步,小石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的声音使美塞苔丝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惊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说,"我已经无法再使你快乐了,但我还可以给你安慰,你肯把我当朋友看待,并接受我的安慰吗?"
  "我的确薄命,"美塞苔丝答道......."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他已经离我远去了!"
  "他有一颗高贵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对.他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对他的国家有所贡献,有人贡献他们的天才,有人贡献他们的勤奋,有人献出了他们的鲜血,有人献出了他们的才智,但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如果他留在你的身边,他的生命一定会变得毫无意义,他将无法分担你的忧愁.与厄运抗争,将增加他的精力并提高他的名声,把逆境变为顺境,让他去为你们创造美好的未来吧.因为我敢向你保证他会得到细心的照料的."
  "噢!"那可怜的女人悲哀地摇摇头,"你所说的那种顺境,我从心坎里祈求上帝赐给他,但我已不能享受了.我已万念俱灰,我觉得死神已离我不远了.你是个好心人,伯爵,把我带回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吧.人是应该死在他曾经有过快乐的地方的."
  "唉!"基督山说,"你的话令我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但你为什么要怜悯我呢?你令我更难堪,如果......"
  "恨你,责备你,......你?爱德蒙?憎恨责备那个饶恕我儿子生命的人?你本来已经发誓,要毁灭马尔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个儿子的,但您却没有那么做."
  伯爵看着美塞苔丝,她站起身,向他伸出双手.
  "噢,看着我!"她带着一种非常悲戚的神情继续说,"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光彩了,以前,我到这儿来,向着在他父亲所住的阁楼窗口等待我的爱德蒙.唐太斯微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岁月随着痛苦在流逝.在那些日子与现在之间造成了一道深渊.咒你,爱德蒙!恨你,我的朋友!不,我应责备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也是我自己!噢,我这可怜的人哪!"她紧握双手,抬头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样的惩罚呀!......那让天使快乐的三个因素,我曾一度拥有虔敬.纯洁和爱......而我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可怜虫,居然怀疑起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过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那只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宽恕了我,但在遭你报复的那些人中,我却是罪孽最深的人.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私爱,但我却下贱.缺乏勇气,竟违背了自己的判断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爱德蒙,你想说出一些亲切的话,我看得出,但不要说了.还是留给别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种话的了.瞧,"她抬起头,让他看得到她的脸,"瞧,不幸已使我白了头,我曾流过那样多的眼泪,已经没有了光彩,我的额头已经出现了皱纹.你,爱德蒙,却恰恰相反,你依然年轻.漂亮.威风,那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撑你经过了每次风险."
  当美塞苔丝说话的时候,泪珠成串成串地流下她的脸颊.记忆使她的痛苦更加真切,那可怜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抬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感觉那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吻,象他在吻一个圣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样."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继续说,"一次错误就会葬送终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经死了,本来也该去死?我在心里为你哀悼对于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使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看来更象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而已.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认出你,而我却只能拯救我的儿子一个人呢?我也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已被我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可是我却只能听任他去死!我说什么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吗?因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愿意想起他是为了我的原因才犯下变节背叛的罪行.我陪我的儿子到了这儿,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又失去了他,让他独自去承受非洲恶劣的气候.噢,我告诉你,我曾是个下贱怯懦的女人,我背弃了我的爱情,象所有背叛教规的人一样,我把不幸带给了我周围的人!"
  "不,美塞苔丝,"基督山说,"不,你把自己说得太坏了.你是一位高尚而纯洁的女性,是你的悲痛软化了我的心.但是,我仅仅是一个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见的恼怒的上帝,他无意使我那已经开始的惩罚半途而废.我以过去那位十年来我每天葡伏在他脚下的上帝作证,我本来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以及与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种种计划.但是,......我可以很自负地说,美塞苔丝......上帝需要我,我为了上帝而活下来了.请审视我的过去与现在,并预测将来,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仅仅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遭人遗弃.受人迫害,这一切构成了我青年时代的苦难.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我重新获得了光明和自由,拥有了一大笔闻所未闻的财产,如果那时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实行他伟大的计划的话,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成是上帝的神圣嘱托.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想过那种即使象你这样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享受甜蜜生命的.这未曾得到的一小时的安静,......一次都没有.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片将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的火焰,被驱赶着在天空中飞行.象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要去进行某种充满危险的航行一样,我已作了种种准备,在枪膛里装上子弹,拟定了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剧烈的运动锻炼我的身体,用最痛苦的考验磨炼我的精神.我训练我的手臂使它习惯于杀人,训练我的眼睛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我的嘴巴对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虽然善良.坦率和宽容,但我却能变得狡猾.奸诈.有仇必报,......或说得更准确一些,变得象命运一样的冷酷无情.然后我踏上了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种种障碍,达到了我的目标,那些企图阻挡我道路的人都遭了殃!"
  "够了!"美塞苔丝说,"够了,爱德蒙!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你的才是了解你的,即使她曾阻挡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踩得象一块脆玻璃那样粉碎,可是,爱德蒙,可是她仍然还是崇拜你!象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样,你与其他的人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深渊.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把我心目中的你和其他男子比较,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象你那样可敬而善良的人了,现在就让我们告别吧,爱德蒙,让我们分别吧."
  "在我离开你之前,美塞苔丝,你就没有任何要求了吗?"伯爵说.
  "我在这个世上还存有一个愿望,爱德蒙,......希望我儿子能够幸福."
  "请祈求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让他幸福."
  "谢谢,谢谢,爱德蒙!"
  "但对你自己难道一无所求吗,美塞苔丝?"
  "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仿佛是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一座是爱德蒙.唐太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爱他.这句话从我这张褪色的嘴唇里说出来并不动听,但它却是我心里珍藏的一个珍贵记忆,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来交换,我也不愿意失去它.另外一座坟墓是属于死在爱德蒙手里的那个人的,我并非为他的死惋惜,但我必须为死者祈祷."
  "你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说.
  "那么我就能够得到一些安慰."
  "但你准备怎么样呢?"
  "说我在这儿还能象以前的美塞苔丝那样靠劳动换取面包,那当然不是真话,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除了祈祷以外,已经不能再做别的事情了.但是,我也不必要工作,你埋下的那笔钱,我已经找到了,那笔钱足够维持我的生活.关于我的谣言可能会很多,猜测我的职业,谈论我的生活态度,但只有上帝作证,那没有了什么关系."
  "美塞苔丝,"伯爵说,"我说这句话并不是责备你的,但你放弃马尔塞夫先生的全部财产是一种不必要的牺牲.其中至少有一半理应是属于你的,那是精心操持那个家应得的"."我不能接受,爱德蒙.我的儿子不允许的.我知道你要向我建议什么."
  "一切当然应该得到阿尔贝.马尔塞夫的完全认可.我将亲自去询问他的意见.如果他愿意采纳我的建议,你会反对吗?"
  "你很明白,爱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人了,没有了意志,已经不能作决定了.我已被那冲到我头上来的惊涛骇浪弄糊涂了,我已变得听天由命,听任上帝的摆布,象是老鹰扑下的燕子一样.我活着,只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还不应该死.假如上帝来拯救我的话,我是肯接受的."
  "啊,夫人,"基督山说,"我们不是这样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理解他,辨明他的真意,为了这个原因,他给了我们自由的意志."
  "噢!"美塞苔丝喊道,"别对我说那句话!难道我还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自由的意志,我还能用它来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
  基督山垂下头,在她那样沉重的悲哀面前不禁有点畏缩."你不愿意和我说一声再见吗?"他问道,并向她伸出手.
  "当然,我要对你说再见,"美塞苔丝说,郑重地指着天."我要对你说这两个字,就是向你表示:我还怀着希望."于是,美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后,便冲上楼去.
  基督山慢慢地离开了那所房子,向码头走去.美塞苔丝虽然仍坐在以前老唐太斯所住的那个房间的小窗前面,却并没有看到他已经离开了.她正在极目望大海上那艘载着她儿子的船,但她却仍然不由自主地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喊着:"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往  事
  伯爵悲伤地离开了那座他和美塞苔丝分手的小屋,也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自从小爱德华去世以后,基督山的心情就发生了很大变化.当他经过一条艰苦漫长的道路达到复仇的高峰后,他在高峰的另一边看到了怀疑的深谷.尤其是,他与美塞苔丝刚才的那一番谈话在他心里唤醒了的许许多多的回忆,他觉得他有必要与那些回忆搏斗.象伯爵这样性格刚毅的人是不会长期沉浸在这种抑郁的状态中的.那种抑郁状态也许可以刺激普通人的头脑,促使它们产生一些新的思想,但对于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却是有害的.他想,既然他现在几乎到了开始责备自己的地步,那么他以前的策划一定是有错误了.
  "我不能这样自欺,"他说,"我没有把以前看清楚,为什么?"他继续说,"难道在过去的十年里,我走的道路是错误的吗?难道我预计的竟是一个错误的结果吗?难道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足以向一位建筑师证明:那寄托他着全部希望的工程,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也是违反上帝旨意的吗?我不能接受这种想法,它会使我发疯的.我现在之所以不满意,是因为我对于往事还没有一个清楚的了解.象我们所经历的地方一样,我们走得愈远,它便愈模糊.我的情况象是一个在梦里受了伤的人,虽然感觉到受了伤,但却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受的伤.那么,来吧,你这个获得重生的人,你这个奢侈的阔佬,你这个醒来的梦游者,你这个万能的幻想家,你这个无敌的百万富翁!再来回忆一下你过去那种种饥饿痛苦的生活吧.再去拜访一下那逼迫你.或不幸引导你.或绝望接受你的地方吧.在现在这面基督山想认出唐太斯的镜子里,你看到的是钻石.黄金和华丽的服饰.藏起你的钻石,埋掉你的黄金,遮住你华丽的服饰吧,变富为穷,自由人变为罪犯,由一个重生的人变回到尸体上去吧!"
  基督山一面这样苦思冥想,一面顺着凯塞立街走.二十四年前,他在夜里被一言不发的宪兵押走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街.那些房子,今天虽充满欢乐且富有生气,那天晚上却黑乎乎.静悄悄的,门户紧闭着."可是,它们还是以前的那些房子,"基督山对自己说,"只是现在不是黑夜而是大白天,是太阳照亮了这个地方,让它看起来使人这样高兴."
  他沿着圣.洛朗街向码头走过去,走到了灯塔那儿,这是他登船的地方.一艘装着条纹布篷的游艇恰巧经过这里.基督山向船老板招呼了一下,船老板便立刻带着一个船夫与希望做一笔好生意时那种急切的心情向他划拢来.
  天气好极了,正宜于出游.火红的.光芒四射的太阳正向水里沉下去,渐渐被水吞没了.海面光滑得象玻璃一样,只是偶尔被一条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而跳出海面来寻求安全的鱼暂时扰乱了它的平静;向地平线远望,那些船象海鸥一样白.那样姿态优美,可以看见回到马地古去的渔艇与开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然而虽然有睛朗的天气美丽的船只,和那笼罩着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紧裹在大衣里的基督山却只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过去的一切都一一在他的记忆里复苏了.迦太兰村那孤独的灯光;初见伊夫堡时猛然感受到他们要带他到那儿去时的那种感觉,当他想逃走时与宪兵的那一场搏斗;马枪枪口触到他额头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这一切都又在他眼前变成了生动而可怕的现实.象那些被夏天的炎热所蒸干.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渐渐储存起来的小溪一样,伯爵也觉得他的心里渐渐地充满了以前几乎压毁爱德蒙.唐太斯的那种痛苦.他再也看不到那晴朗的天空,那美丽的船只,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迷人的景色了:天空中似乎布满了乌云,庞大的伊夫堡仿佛一个死鬼的幽灵.当他们抵岸的时候,伯爵不由自主地退到船尾,船夫不得不用催促的语气说:"先生,我们到岸啦."
  基督山记得: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块礁石上,他曾被士兵粗暴地拖上去,刺刀顶着他的腰走上那个斜坡.当初唐太斯眼前漫长的路程,现在基督山却觉得它非常短.每一桨都唤醒了许多记忆,往事象海的泡沫一样浮了起来.
  自从七月革命以后,伊夫堡里便不再关犯人.这儿现在只住着一队缉私队.一个看守在门口站着,等待引导访客去参观这座恐怖的遗迹.虽然伯爵知道这些事实,但当他走进那个拱形的门廊,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楼梯,向导应他的要求带领他到黑牢里去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变成了惨白色,他的心在一阵阵发冷.他问旧时的狱卒还有没有留下来的;然而他们不是退休,就是转业去做别的行当了.带他参观的那个向导是一八三○年才来的.向导带他到了当年他自己的那间黑牢,他又看见了那从狭小的窗口射进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又看见了当年放床的那个地方.但那张床早已被搬走了,床后的墙脚下有几块新的石头,这是以前法利亚长老所挖的那条地道的出口.基督山感到他的四肢发抖,他拖过一个木凳坐了下来.
  "除了毒死米拉波的故事以外,这座监狱里还发生过什么故事没有?"伯爵问道,"这些阴森可怕的地方居然关押过我们的同类,简直不可思议.关于这些房间可有什么传说吗?"
  "有的,先生,狱卒安多尼曾经对我讲过一个关于这间黑牢的故事."
  基督山打了一个哆嗦,安多尼就是看管过他的狱卒.他几乎已经忘掉他的名字和长相,但一听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棕色的短褂和钥匙串.伯爵仿佛现在还能听到那种叮呤啷的响声,他回过头去,在那条被火把映得更显阴森的地道里,他好象又见到了那个狱卒.
  "您想听那个故事吗,先生?"
  "是的,讲吧."基督山说,用把手压在胸膛上,按着怦怦乱跳的心,他觉得害怕听到自己的往事.
  "这间黑牢,"向导说,"以前曾经住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犯人,可怕的是因为他长于心计.当时堡里还关押着另外一个人;但那个人并不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疯长老."
  "啊,真的?是疯子吗?"基督山说,"他为什么会发疯?"
  "他总是说,谁放他出去,他就给谁几百万块钱."
  基督山抬头望,但看不见天空,在他和苍穹之间,隔着一道石墙.他想,在得到法利亚的宝藏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宝库之间,也有一道厚厚的墙.
  "犯人可以互相见面吗?"他问道.
  "噢,不,先生,这是明文禁止的,但他们躲过了看守的监视,在两个黑牢之间挖了一条地道."
  "这条地道是谁挖的呢?"
  "噢,一定是那个年轻人干的,当然,他身体强壮,而长老则已年老力弱.而且,他疯疯癫癫的,也绝对想不出这个办法."
  "睁眼的瞎子!"伯爵低声说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个年轻人挖了一条地道,至于怎么挖的,用什么工具挖的,谁都不知道,但他总算是挖成了.那边还有新砌的石头作为为证明.您看见了吗?"
  "啊,是的,我看见了."伯爵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嘶哑了.
  "结果是:两个人可以相互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都不知道.有一天,那长老生病死了.您猜那年轻人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他搬走那具尸体,把它放到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对墙壁;然后他走进长老的黑牢里,把进口堵住,钻进装尸体的那只布袋里.您想到过这样的计策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似乎又体验到冰冷的粗布碰到他的面孔时的万种感觉.那导游继续讲道: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认为他们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里,认为他们不会给犯人买棺材,所以可以用他的肩胛顶开泥土.但不幸的是伊夫堡规定,他们从不埋葬死人,只是给死人脚上缚一颗很重的铁球,然后把它抛到海里.结果是:那个年轻人从悬崖顶上被抛了下去.第二天,床上发现了长老的尸体.真相大白了,抛尸体的那两个人说他们当时曾听到尖厉的喊叫,但尸体一沉到水里,那喊声便听不到了."
  伯爵感到呼吸艰难,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他的心被痛苦填满了."不,"他喃喃地说道,"我所感到的怀疑动摇只是健忘的结果,现在,伤口又被撕裂了,内心又渴望着报复了.而那个犯人,"伯爵提高了嗓门说,"此后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噢,没有,当然没有.您知道,下面的这两种情形他必定会遭遇一种,......他不是平跌下去便是竖跌下去,如果从五十尺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会被摔死;如果竖跌下去,脚上的铁球就会拉他到海底,他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可怜的人!"
  "那么你可怜他吗?"伯爵说.
  "我当然怜悯他,虽然他也是自已作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据说他本来是一个海军军官,是因为参加拿破仑党才坐牢的."
  "的确!"伯爵又自言自语道,"他是死里逃生的!那可怜的水手只活在讲述他故事的那些人的记忆里.他那可怕的经历被人当作故事在屋角里传述着,当向导讲到他从空中被大海吞噬的时候,使人颤栗发抖."随后伯爵提高了声音又说,"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噢,只知道是三十四号."
  "噢,维尔福,维尔福!"伯爵轻轻地说,"当你无法入睡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常常使你想到这件事情吧!"
  "您还想看什么吗,先生?"向导说.
  "是的,如果你能够领我去看一下那可怜的长老房间的话."
  "啊!二十七号."
  "是的,二十七号."伯爵重复一遍向导的话,他似乎听到了长老的声音隔着墙壁在说.
  "来,先生."
  "等一等,"基督山说,"我想再看一下这个房间."
  "好的,"向导说,"我不巧忘了带这个房间的钥匙."
  "回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给您,先生."
  "不,带走吧,我可以在黑暗里看东西."
  "咦,您就象那三十四号一样.他们说,他是那样习惯于黑暗,居然能在他的黑牢里最黑暗的角落里看见一枚针."
  "他需要十年时间才能练就那种功夫."伯爵在心里说.
  向导拿着火把走了.伯爵说得很对,在几秒钟以后,他看一切都象白天一样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楚了他曾呆过的黑牢.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石头,那墙上有我的肩膀留下的痕迹,那是我以头撞壁时所留下的痕迹.噢,那些数字!我记得很清楚呀!这是我有一天用它来计算我父亲和美塞苔丝的年龄的,我想知道当我出去的时候,父亲是否还活着,美塞苔丝是不是仍然年轻,那次计算以后,我曾有过短暂的希望,但我却没有计算到饥饿和背叛!"于是伯爵发出一声苦笑.他在幻觉中看到了他父亲的丧事和美塞苔丝的婚礼.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他看出一片刻划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仍然还能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这样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记忆吧!""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是祈求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我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记忆!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这当儿,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走过来了.基督山向他迎了上去.
  "请跟我来,先生."向导说,他没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到了那儿,另一些记忆又涌向伯爵脑子里.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了那可怜的长老死时所躺的那张破床.这些东西非但没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黑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禁不住流下泪来.
  "疯长老就曾经关在这儿,先生,这是那年轻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依据那块石头的外表,"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专家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可能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人!那十年时间一定很难过."
  唐太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交给那个虽不认识他然而已两次对他表示了同情的向导.向导接过来,心里以为那仅只是几块银币,但火把的光使他看清了它们的真实价值."先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向导惊讶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的好运,"您的慷慨我无法理解!"
  "噢,非常简单,我的好人,我也曾经当过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比别人更感动."
  "那么,先生,既然您这样慷慨,我也应该给您你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贝壳吗?麦杆编织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不是这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一些东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听我讲,"向导说,"我想,'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会留有一些东西的.,于是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敲了一些时候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来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翻开了石板,找到了......"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讶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推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还留着吗?"
  "不,先生,我把它们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两件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伯爵着急地问.
  "好象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或许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我这就去拿,先生."那向导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了下来."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样,能分辨善恶,......如果死人和活人之间还能互相沟通的话,如果人死后的灵魂还能重访我们曾经生活和受苦的地方的话......那么,高贵的心呀!崇高的灵魂呀!那么,我求求您,为了您给我的父爱,为了我对您的服从,请赐我一些征兆,赐我一些启示吧!除去我心中残余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如果不变成满足,就会变成悔恨的."伯爵垂下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背后传来了向导的声音.
  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这些布片是法利亚长老的知识宝藏,是法利亚长老论述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忙拿过来,他的目光落到题铭上,他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把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夹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个皮夹送给你吧."
  "送给我?"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于是,他把刚才找到的那卷布条藏在怀里......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更宝贵......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马赛!"然后,回头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该死,"他喊道,"那些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该死,那些忘记我曾经在那里的人!"
  当经过迦太兰村的时候,伯爵把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两次消除了疑惑.他用一种温柔得几乎近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后,伯爵便向坟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莫雷尔.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坟墓,但他枉费了一番心思.带着千百万钱财回到法国来的他,却没能找到他那饿死的父亲的坟墓.老莫雷尔确实在那个地方插过一个十字架,但十字架早挖就倒了,看坟的人已经把它烧毁,象他们的坟场里所有腐朽的木头十字架一样.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较幸运了,他是在他儿女的怀抱里去世的,他们把他埋在先他两年去世的妻子身边.两块大理石上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边,四周围着栏杆,种着四棵柏树.莫雷尔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紧盯坟墓.他悲痛欲绝,几乎失去了知觉.
  "马西米兰,"伯爵说,"你不应该看坟墓,而应该看那儿."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莫雷尔说,"当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这样告诉过我吗?"
  "马西米兰,"伯爵说,"你在途中曾要求我让你在马赛住几天.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我什么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这里可以比在别处少一点儿痛苦.
  "那也好,因为我必须得离开你了,但我还带着你的诺言,是不是?"
  "啊,伯爵,我会忘记它的."
  "不,你不会忘记的,你是莫雷尔,因为你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因为你曾经发过誓,而且你要再发一遍誓."
  "噢,伯爵,可怜可怜我吧!我是这样的不幸."
  "我知道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莫雷尔."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说,"这就是我们人类可怜的骄傲,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自己比那些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个人丧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爱所希望的东西,谁还会比他更痛苦呢?"
  "听着,莫雷尔,注意听.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象你一样,曾把他全部的幸福和希望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很年轻,有一个他所爱的老父亲,一个他所恋慕的未婚妻.他们就快要结婚了,但在那时,一场使我们几乎要怀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所梦想的未来,他被关进了一间黑牢里."
  "啊!"莫雷尔说:"黑牢里的人迟早是会出来的."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啊,莫雷尔."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马西米兰打了一个寒颤."十四年?"他自言自语.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那个期间,他有过许多的绝望,也象你一样,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杀."
  "是吗?"莫雷尔问.
  "是的,在他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上帝显灵了,......因为上帝已不再创造奇迹.一开始,他大概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显示出无穷的仁慈,因为蒙着泪水的眼睛看不清东西,最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离开了那座死牢,变成一个有钱有势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
  "是的,但你的父亲是在你的怀抱里去世的,并且他有钱,受人尊敬,享受过快乐,享足了天年.而他的父亲却死在穷苦.绝望.怀疑之中.当他的儿子在十年以后来找他的坟墓时候,他的坟墓无法辩认了,没有一个人能说,哪儿躺着你深爱的父亲!"
  "上帝啊!"莫雷尔叹息道.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尔,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还有那个他所爱的女人."
  "你错了,莫雷尔,那个女人......"
  "她死了吗?"
  "比那更糟......她忘情负义,嫁给了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尔,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人."
  "他得到了上帝的安慰吗?"
  "上帝至少给了他安宁."
  "那他还希望再得到快乐吗?"
  "他一直在追求着,马西米兰."
  年轻人把头垂到他的胸前."牢记我的诺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说,"只是记得......"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会在基督山岛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会在巴斯蒂亚港等你,船名叫欧罗斯号.你把你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带你来见我了.就这样约定了,好不好?"
  "说定了,伯爵,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但你得记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我已对你讲过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莫雷尔,再见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在意大利还有事情要办.我让你自己在这儿和不幸奋斗,独自和上帝派来的迎他选民的神鹰搏斗.甘密蒂的故事不只是一个神话,马西米兰,它是一个比喻."
  "你什么时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个钟头以后,我就离你很远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吗,马西米兰?"
  "我全听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尔把伯爵送到了港口,黑色的烟囱里已经冒出象鹅绒似的白色水蒸气.汽船不久就启航了,一小时后,正如伯爵所说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消失在地平线上,与夜雾融在一起,分辩不清.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庇皮诺
  就在那艘汽船消失在摩琴岬后面的同时,一个乘着驿车从佛罗伦萨赶往罗马的人,经过阿瓜本特小镇.他的驿车赶得相当的快,但还没有快到会令人发生怀疑的程度.这人身着一件外套,确切地说,是一件紧身长外套,穿了这种衣服旅行是不太舒服的,但它却能把鲜明灿烂的荣誉团军官的缎带显示出来,他外套下面的上装上佩着一枚勋章,这两个标志以及他对车夫讲话时的口音都能看得出他是一个法国人.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是来自这个世界语言的国家就是,他只知道乐谱上用作术语的那几个意大利字,象费加罗常说"goddam"一样,这些字能代替特殊语言的一切奥妙.当马车上坡的时候,他就对车夫大喊"Allegro";当马车下坡的时候,他就大喊"Moderato!"凡是走过那条道的人,都知道佛罗伦萨经阿瓜本特到罗马,途中有许多的上坡和下坡!这两个字使听话的人感到极其有趣.车到勒斯多塔,罗马已经在望.一般旅客到这里总会表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站起来去看看那最先闯入眼帘的圣.彼得教堂的圆顶,但这位旅客却没有了这种好奇心.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折成了两叠的纸片,用一种恭敬的态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之后,说:"好!它还在我身边呢."
  马车从波波罗门进城,再向左转,在爱斯巴旅馆门口停下来.我们的老相识派里尼老板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那位旅客.那位旅客下车,先吩咐老板给他预备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便打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当然一问就知道了,因为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罗马最有名的银行之一,它就在圣.彼得教堂附近的那条银行街上.罗马,象其他各地一样,来一辆驿车是一件大事.十几个年轻的闲汉,赤脚露肘,一手叉腰,一手有模有样地放到后脑勺上,凝视着那旅客.驿车和马;此外还有五十多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他们是在教皇统治下的各省来的,因为教皇重征人头税,要从圣.安琪罗桥抽水灌入梯伯河,因此无力纳税的人民只能让他们的孩子出来流浪乞讨为生.但罗马的闲汉和流民比巴黎的要幸运,他们懂得各国语言,尤其是法语.他们听到那旅客吩咐要一个房间.一顿午餐,后来又打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结果是:当那位客人带着一个向导离开旅馆的时候,一个闲汉离开了他的同伴,象巴黎警局的密探那样巧妙地跟着那个旅客,未被那旅客发现,也未引起向导注意.
  那个法国人急于要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去,以致也不等驾马,只是留话给车夫,让驾好马以后追上来,或到银行门口去等他.他比马车先到银行.那法国人走进银行就把向导留在外厅里,向导便立刻和两三个职业闲汉拉起话来.在罗马的银行.教堂.废墟.博物馆和剧院门口,总是有这样的职业闲汉在那儿,跟踪法国人的那个家伙也走进了银行.那法国人敲了一下门,走进第一个房间,跟踪他的闲汉也这样做了.
  "经理先生在吗?"那旅客问道.
  坐在第一张写字台前的一个重要的职员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仆役便站起身来."您是哪一位?"那仆役问.
  "我是腾格拉尔男爵."
  "请跟我来!"那个人说.
  一扇门打开了,那仆役和男爵都消失在门里面.那个跟腾格拉尔一块儿来的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在以后的五分钟内,那职员继续写字,凳子上的那个人保持着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当那职员停笔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向四下看一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便说:"啊,啊!你来啦,庇皮诺!"
  "是的."回答得很简单.
  "你认为这个人有值得探听的事情吗?"
  "我没有多少事情要打听的,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情报."
  "那么你知道他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
  "当然,他是来提款的,但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数目."
  "你不久就会知道了,我的朋友."
  "好极了,你大概还象前次那样,给我一些错误的消息."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指哪一个人?是不久以前从这儿拿走三万艾居的那个英国人吗?"
  "不,他真的有三万艾居,我们找到了.我指的是那个俄国王子,你说他有三万里弗,而我们却只找到了两万四千."
  "你一定是搜得不够仔细."
  "是罗吉.万帕亲自搜查的."
  "如果那样,他大概是还了债吧......"
  "一个俄国人还肯还债!"
  "......要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是有可能的."
  "一定是的,你必须让我去听一听,否则,那个法国人在我还不知道数目以前就要办完手续了."
  庇皮诺点点头,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串念珠来,开始低声地祈祷,而那个职员则走进了腾格拉尔和仆役刚才进去的那间.房子十分钟以后,那职员满面光彩地回来了.
  "怎么样?"庇皮诺问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数目很大呢."
  "五六百万,是不是?"
  "是的,你已经知道那数目了吗?"
  "记在基督山伯爵大人的账上吗?"
  "你认识伯爵吗?"
  "那笔钱,他们已经给他开立了户头,任他在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提取?"
  "正是如此!"那职员喊道,"你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
  "我已告诉过你,我们是事先就得到了情报."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
  "我是要确定我没有认错了人."
  "是的,的确是他!五百万,......一笔很可观的数目,是吗,庇皮诺?"
  "是的."
  "嘘!我们的人来啦!"
  那个职员立刻抓起他的笔,庇皮诺立刻抓起他的念珠.门开的时候,一个在写字,一个在祈祷.腾格拉尔满面的喜色,银行经理一直陪他走到门口.庇皮诺跟着腾格拉尔走了出去.
  约定马车等在门口.导游拉开车门,他很能干,什么事情可以派到他的用场.腾格拉尔跳进车子.动作轻捷得象一个小伙子,导游关上车门,跳上去坐在车夫旁边.庇皮诺也跳上车坐在车厢外的后座上.
  "大人是要到圣.彼得教堂去吗?"导游问道.
  "去做什么呀?"
  "当然是去观光啦!"
  "我不是到罗马来观光的,"腾格拉尔大声说,然后,他带着一个贪婪的微笑轻轻地说,"我是来取钱的!"他拍一拍他的皮夹,皮夹里刚才已装进了一份信用卡.
  "那么大人是到......"
  "到旅馆去."
  "到派时尼旅馆!"导游对车夫说,马车疾驶而去.十分钟后,男爵回到了他的房间,庇皮诺则在旅馆门外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与本章开始提及的那些闲汉中的一个,咬耳说了几句,那个闲汉便立刻向着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条路飞一般地跑去.腾格拉尔觉得疲乏而满足,睡意正浓,他上了床,还把他的皮夹塞在枕头底下.庇皮诺闲得无聊,便和闲汉们玩骰子,却输了三个艾居.为了安慰自己,他喝了一瓶奥维多酒.
  腾格拉尔虽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却醒得很晚,他已有五六夜没有睡好了,有时甚至根本没有时间睡觉.他美美地吃了早餐,然后,正如他所说的,因为对这"不朽之城"的美景并不关心,于是便吩咐车夫在中午给他备好马车.但腾格拉尔并没有计算到警察局的手续会如此的麻烦,驿站站长又是如此的懒惰.驿马直到两点钟才来,去代领护照的向导直到三点钟才到.而备好的马车在派里尼老板的门口却早已吸引了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之中当然有不少职业闲汉.男爵得意洋洋地穿过这些看热闹的人,有不少是想得些赏钱,那些闲汉便齐声唤他"大人."在那之前,腾格拉尔总是以被称为男爵自满,大人这个称呼使他有点受宠若惊,他便撒了十几个铜板给那群人,那群人为了再多得十几个铜板,便立刻就改称他为"殿下".
  "走哪一条路?"车夫用意大利语问.
  "去安科纳省的那条路."男爵回答.
  派里尼老板翻译了这一问一答,马车便疾驶而去.腾格拉尔准备先到威尼斯,在那儿提出一部分钱,然后赴维也纳,休息几天之后,他便准备在维也纳住下来,因为他听说那里是一个可以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他离开罗马还不到十哩路,天色便暗起来了.腾格拉尔没想到起程会这么晚,否则,他宁愿在罗马多留一夜.他伸出头去,问车夫要多久才能到达一个市镇.
  车夫用意大利语回答:"Non Capisco"
  腾格拉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好极了."
  马车继续向前走."我到第一个驿站就停车."腾格拉尔心里想.昨天晚上,他美美地睡了一宿,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到那种舒适惬意的余味.他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辆华丽的英国马车里,且身下有双重弹簧的座垫,由四匹好马拉着车子疾驶.他知道离前面的驿站只有二十哩路了.一个这样幸运地破产的银行家,他的脑子里究竟正在想什么呢?
  腾格拉尔想到了他在巴黎的太太,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又想起了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出门的女儿,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他想起了他的债权人以及他将来如何花他们的钱十分钟以后,他再没有东西可想,便闭上眼睛睡了.时而,一下比较猛烈的颠簸使他睁开眼睛,使他感觉得到车子依旧载着他在依稀的向罗马郊外急速地前进,沿途布满着残存的高架引水桥远看象化为花岗石的巨人挡住他们的去路.这天晚上天气很冷,天空阴暗,而且下着雨,一个旅客坐在温暖的车厢里,比一个只会回答"Napisco"的车夫要舒服得多.腾格拉尔还在继续睡觉,心想反正到达驿站的时候他一定会醒来的.
  马车停了下来.腾格拉尔以为他们已经到达了那盼望已久的地点.他便张开眼睛向窗外望去,以为他已到了一个市镇或一个村庄里,但他看见的却是一座象废墟一样的东西,有三四个人象幽灵似地在那儿走来走去.腾格拉尔醒了一会儿,心想车夫既已赶完了他那一段路,一定会来向他要钱的,他就可以借那个机会向新车夫问话.马已经解辔了,另外几匹马也换了上去,可是却始终没有人来向他要钱.腾格拉尔惊奇地推开车门,一只强有力的手却把他推了回来,车子又开始行驶了.男爵目瞪口呆,完全醒了."喂!"他对车夫说,"喂,mio caro!"这两个意大利字,男爵是在听他的女儿和卡瓦尔康蒂对唱时学来的;但mio caro并没有带来回答.腾格拉尔于是把窗户打开了.
  "喂,我的朋友,"他把头伸到窗外说,"我们是到哪儿去呀?"
  "Dentro la testa!"
  一个庄严而专横的声音并伴随着一个恫吓的手势.
  腾格拉尔明白了,Dentro la testa的意思是"把头缩回去!"可见他的意大利语进步神速.他服从了,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而不安与时俱增.他的脑子不再象开始旅行时那样无忧无虑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已充满了种种念头.这些念头无疑使他情绪激动而头脑清醒.但后来由于紧张过分又有些糊涂了.在我们还不曾惊慌的时候,我们对外界的一切看得很清楚,但当我们惊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在我们眼中又都有了双重意义,而当我们已经吓慌了的时候,我们除了麻烦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腾格拉尔看见一个披着披风的人骑着马在车子的右边疾驰."宪兵!"他喊道,"难道当局已把我的情况发急报给教皇当局了?"他决定要解除这个疑团."你们带我到哪儿去?"他问道.
  "Dentro la testa!"先前那个声音又气势汹汹地回答.
  腾格拉尔朝车厢左边转过身去,他看见左边也有一个人骑着马在疾驰."一定是!"腾格拉尔说,额头上直冒汗."我准是被捕了."于是他便往背垫上一靠,但这一次可不是睡觉而是动脑筋了.不久,月亮升起来了.他看见了那个庞大的引水渠架,就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些花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们在他的右边,而现在则已在他的左边.他知道他们已掉转了车头,正在把他带回到罗马去."噢,倒霉!"他喊道,"他们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权."马车继续疾驰.一小时就在这样的耽惊受怕中过去了,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在提醒这个逃亡者他是在走回头路.终于,他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看来马车一定会撞在那个东西上了;但车子一转弯,那个庞然大物便落在了后面,那原来是环绕在罗马四周的一个城垒.
  "噢,噢!"腾格拉尔喊道,"我不是回罗马,那么,并不是法院派人来追我,我仁慈的上帝!"另外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但如果他们是......"
  他的头发竖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关于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他想起了阿尔贝.马尔塞夫在与欧热妮小姐的婚约还未破裂之前讲述的那一番冒险."他们或许是强盗!"他自言自语.正在那时,车子驶上了一条比碎石子路更硬的路面.腾格拉尔大着胆子向路的两边望了望,看见两边都是一式的纪念碑,马尔塞夫那场冒险的各种细节在他的头脑里面盘旋着,他确信自己已被带上了阿匹爱氏路,在一块象山谷似的地方,他看见有一个圆形凹陷的建筑物,那就是卡拉卡勒竞技场.车子右边那个骑马的人一声令下,马车便停住了.同时,车子左侧的门也打开了."Scendi!"一个命令式的声音喊道.腾格拉尔本能地下车,他虽然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却已经懂得这个字.半死不活的男爵向四周看了看,除车夫以外的四个人把他围了起来.
  "Di qua,"其中有个人一面说,一面带头走下一条离开阿匹爱氏路的岔道.腾格拉尔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后,并不反抗,也无需回头,另外那三个人一定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似乎觉得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人,象哨兵似的.这样走了大约有十分钟,在这期间,腾格拉尔没有和他前面的那人说一句话.最后,他发现自己已来到一座小丘和一丛长得很高的杂草之间;三个人默默地站成一个三角形,而他正是那个三角形的中心.他想说话,可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
  "Avanti!"是那个严厉和专横的声音.
  这一次,腾格拉尔更明白了,他不但听懂了话,而且领会了动作的含义,因为他身后的那个人非常粗鲁地把他一推,他差点就撞到在前面带路的那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庇皮诺.他扎进杂草丛里,沿着一条只有蜥蜴或黄鼠狼才认为是大道的小径向前走去.在一片小树遮掩下的岩石前面,他停了下来.那块岩石半开半掩,刚好可容一个人钻进去.那个小伙子一转身便象神话里的妖精不见了,腾格拉尔后面的那个人吩咐他也照这样做.现在他已经毫不怀疑了,他已经落入罗马强盗手里.腾格拉尔象是一个身临险境进退维谷却又被恐惧激起了勇气的人,他执行了命令,象庇皮诺那样钻了进去,尽管他的肚子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他闭上了眼睛,直到他的脚触到地面的时候,才张开眼来.里面的路很宽,却很黑.庇皮诺划火点燃了一支火把,现在他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再怕被人认出来了.另外那两个人也紧随着腾格拉尔下来,做他的后卫.腾格拉尔只要一停步,他们就会推着他向前走.他们顺着一条平缓的下坡路走到了一处阴森可怖的十字路口.墙上挖着一格格装棺材的墓穴,衬着白石的墙头,就象是骷髅上黑洞洞的大眼睛.
  一个哨兵把他的步枪啪的一声换到左手."谁?"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庇皮诺说,"队长在哪儿?"
  "在那边!"哨兵用手向背后一指.那儿的一个大厅象是从岩石里挖出来的,大厅里的灯光透过拱形的大门廊照入到隧道.
  "好买卖,队长,好买卖!"庇皮诺用意大利语说道.他抓住腾格拉尔的衣领,拖着他向门洞走去,拖着他穿过门洞进入大厅,看来队长就在那里.
  "是这个人吗?"队长问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普罗塔克的《亚历山大传》.
  "是的,队长,就是他."
  "好极了,让我看一看他."
  听到这声很不客气的命令,庇皮诺便将火把举起来直逼到腾格拉尔的脸上.腾格拉尔被吓得忙向后退,以免烧焦眼睫毛.他的脸色苍白满是惊恐之色.
  "这个人累了,"队长说,"带着他上床去睡吧."
  "上帝,"腾格拉尔暗暗地说,"他所说的床大概是墙壁空洞里的那些棺材,而我所能享受的睡眠,大概就是由那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匕首所造成的长眠了."
  就是当年阿尔贝.马尔塞夫发现他在读《凯撒历史回忆录》的那个人,这位腾格拉尔发现他在研究《亚历山大传》的首领的话,他的话惊醒了他的同伴.他们便从大厅四角用枯叶或狼皮铺成的床上坐起来.那位银行家发出一声呻吟,跟着带领他的人向前走,他既未恳求又未哀叫.因为他已经没有精力.意志,也没有感觉.不论他们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他都会乖乖地跟着走.最后他发觉自己已到了一座楼梯的脚下,他机械地抬起腿来,向上走了五六步.一扇矮门在他的面前打开了,他低下头,以免撞伤额头,走进一个用岩石挖成的小地室里.这个地窖虽然未加粉饰,却很清洁,虽然深埋在地下,却很干燥.地窖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干草做的床,上面铺着羊皮.腾格拉尔一看见那张床,眼睛便顿时发光了.他认为那是一种安全的象征."噢,赞美上帝!"他说,"这是一张真的床!"
  "Ecco!"那向导说.他把腾格拉尔往地窖里一推,随手把门关上了.
  门闩格拉一响,腾格拉尔就变成了一个俘虏.而且,即使没有闩门,他也不可能从这警卫森严的圣.西伯斯坦陵墓里逃出去.至于这群强盗的首领,我们的读者一定已认出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腾格拉尔也认出了他.当阿尔贝.马尔塞夫在巴黎讲到这个强盗的时候,腾格拉尔不相信他的存在,但现在,他不但认出了他,而且也认出了这个曾经关过阿尔贝的地窖,这个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给外客用的吧.这些记忆给腾格拉尔带来了几分惊喜,也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些.那些强盗既然不想立刻结果他的性命,那么他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想杀他.他们捉他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要钱,既然他身边只带着几块金路易,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放他出去的,他记得马尔塞夫的赎款好象是四千艾居.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比马尔塞夫重要得多,所以他把自己的赎款定为八千艾居.八千艾居相当于四万八千里弗,而现在他却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在身边.凭着这笔款子,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复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绑票的赎款有高达五百零五万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费太多的钱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他躺到了床上,在翻了两三次身以后,便象罗吉.万帕所读的那本书中的主角那样安静地睡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罗吉.万帕的菜单
  除了腾格拉尔所害怕的那种睡眠以外,我们每一次的睡觉是要醒过来的.他醒了.对于一个睡惯了绸床单.看惯了天鹅绒的壁帏和嗅惯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在一个石灰岩的石洞里醒来自然象是一个不快意的梦境.在这种情形下,一眨眼的时间就足够使最强烈的怀疑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是的,"他对自己说,"我是落在阿尔贝.马尔塞夫所说的那批强盗的手里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作一次深呼吸,以确认自己是否受伤.这种方法他是从《堂吉诃德传》里学来的,他生平并非只读过这一本书,但仅对这一本书他还保留着一些印象.
  "不,"他大声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或打伤我,但他们或许已经抢去了我的东西!"于是他双手赶紧去摸他的口袋,他找到了那只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夹."奇怪的强盗!"他自语道,"他们并没有拿走我的钱袋和皮夹.正如我在昨天晚上所说的,他们是要我付赎款.啊!我的表还在这儿!让我来看看现在是几点了."腾格拉尔的表是钟表名匠勃里古的杰作,昨天晚上他小心地包着藏起来,现在时针正指在五点半.假如没有这只表,腾格拉尔就无法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光是不能照射到这间地窖里来的.他应该要求同强盗谈判呢,还是耐心地等待他们来提出?后面这个办法似乎更妥当,所以他就等着.他一直等到了十二点钟.在这期间,他的门口有一个哨兵始终在守着.八点钟的时候,哨兵换了一次班.腾格拉尔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去看一看守他的那个人.他注意到有几缕灯光从那扇拼得不甚严密的门板缝中透进来.他把眼睛凑到一条门缝上,正巧看见那个强盗在饮白兰地.那种酒,因为装在一只皮囊里,所以发出一种使腾格拉尔嗅了极不愉快的气味."啐!"他喊了一声,退回到了地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十二点的时候,又有一个强盗来换班.腾格拉尔想看一看这个新的看守人,于是又走近门去.他是一个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的强盗,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红头发象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啊,上帝呀,"腾格拉尔喊道,"这个家伙象是一个会吃人的妖怪,但是,我太老了,啃起来太硬,吃起来又没有味道."可见,腾格拉尔还有足够的精力来开玩笑.正在那时,象是要证明他不是一个吃人的妖怪,那人从他的干粮袋里取出一些黑面包.黄油和大蒜,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见鬼,"腾格拉尔从门缝里注视着强盗的那顿午餐说,......"见鬼,我真不懂他怎么能吃那样的脏东西!"于是他退回去坐到床上,那张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刚才的那种酒味.
  但自然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来说,即使最粗陋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腾格拉尔当时觉得他自己的胃里已经没有资源了,渐渐地,在他看来,那个人似乎已经不那样丑了,面包也没有那样黑了,黄油也比较新鲜了,甚至庸俗的大蒜......令人讨厌的野蛮人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当他吩咐厨子准备鸡汤时连带端上来的精美的小菜.他站起身,敲了敲门,那强盗抬起头.腾格拉尔知道他已经听见了,便又再敲了敲门."Che cosa?"那强盗问.
  "来,来,"腾格拉尔用手指敲着门说,"我想,这个时候也该给我弄点东西来吃了吧!"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因为他没有接到过如何对待腾格拉尔的营养问题的指示,那看守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吃他的黑面包.腾格拉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不再想和这个丑恶的家伙打交道了,他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搁,不再吭声.
  又过了四个钟头,另一个强盗来换岗.腾格拉尔的胃这时已经痛得象有什么东西在啮咬似的,他慢慢地站起来,又把他的眼睛凑在门缝上,认出了他那个聪明的向导的脸.这个人确实是庇皮诺,他正在准备以最舒服的方式来担任这项看守的工作.他面对门坐着,两腿之间放着一只瓦盆,瓦盆里装的是咸肉煮豌豆,瓦盆旁还有一小筐韦莱特里葡萄和一瓶奥维多酒.庇皮诺显然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看到这种情景,腾格拉尔顿时直流口水."好吧,"他心想,"我来看看他是否比那一个更好说话!"于是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来了!"庇皮诺喊道.他时常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出,完全懂得了法国人的习俗.
  腾格拉尔立刻认出他就是在路上恶狠狠地对他吆喝"把头缩进去!"的那个人.但现在并不是报复的时候,所以他装出最亲热的态度,并带着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对不起,阁下,他们难道不准备给东西我吃点吗?"
  "大人可是有点饿了吗?"
  "有点儿!不饿才怪呢,我有二十四小时没东西吃啦!"腾格拉尔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是的,阁下,我肚子饿了,......非常饿了!"
  "那么大人希望......"
  "马上就有东西吃,如果可以的话."
  "那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庇皮诺说,"我们这儿要什么有什么,但当然要付钱,象在所有诚实的基督徒之间一样."
  "当然!"腾格拉尔喊道,"可是按理说,那些逮人的人至少应该喂饱他们的俘虏."
  "啊,大人!"庇皮诺答道,"我们这儿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个理由实在不足够,"腾格拉尔说.他觉得他的监守者很和善可亲."可是,这样我也满意了.好吧,拿一点东西来给我吃吧."
  "马上就给您拿来.大人喜欢吃什么?"于是庇皮诺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的香味直冲进腾格拉尔的鼻孔里."请吩咐吧!"
  "这儿有厨房吗?"
  "厨房?当然有,我们这儿很完整!"
  "厨师呢?"
  "都是一流的!"
  "嗯,鸡.鱼.野禽,什么都行,我都吃的."
  "只要大人欢喜.您要一只鸡,我想?"
  "好吧,一只鸡."
  庇皮诺转过身去喊道:"去给大人拿一只鸡来!"
  他这句话的回声还在甬道里回荡未绝,一个英俊.和蔼.赤膊的年轻人便出现了,他头顶着一只银盘走出来,并不用手去扶,银盘里盛着一只鸡.
  "我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啦!"腾格拉尔自言自语地说.
  "来了,大人!"庇皮诺一面说,一面从那小强盗的头上取下鸡,把它放在地窖里的一张蛀得满是斑孔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加上一条长凳和那张羊皮床,就是地窖里的全部家当了.腾格拉尔又要刀和叉."喏,大人,"庇皮诺一面说,一面给他一把钝口的小刀和一只黄杨木做的餐叉.腾格拉尔一手拿刀,另一手拿叉,正准备切那只鸡.
  "原谅我,大人,"庇皮诺把手按在那银行家的额头上说,"这儿的人都是先付款后吃饭的.您这样会使他们不高兴的,可是......"
  "啊,啊!"腾格拉尔心里想,"这就不象巴黎了,......我刚才倒没有想到他们会敲我的竹杠!但我慷慨一些吧.听说意大利的东西很便宜,一只鸡在罗马大概值十二个铜板.拿去吧."说着他往地上抛了一块金路易.
  庇皮诺拾起那块金路易.腾格拉尔刚要切那只鸡."等一等,大人,"庇皮诺站起来说,"您还欠我好些钱呢."
  "我说他们会敲我竹杠的,"腾格拉尔心想,但还是决定对这种敲诈逆来顺受,便说:"来,你说说我在这只鸡上还欠你多少钱?"
  "大人付了我一块路易的定金."
  "难道一块路易就吃一只鸡还只算是定金!"
  "当然,大人现在还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块路易!"
  腾格拉尔张大眼睛听着这个大笑话."啊!多么奇怪,"他吃惊地说,"多么奇怪!"
  于是他又准备去切那只鸡,但庇皮诺用他的左手抓住了腾格拉尔的右手,他的右手则伸到腾格拉尔的面前."拿来."他说.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腾格拉尔说.
  "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大人."庇皮诺说,严肃得象是一个教友派教徒.
  "什么,一只鸡要卖五千法郎?"
  "大人,您无法想象在这种该死的地洞里养鸡是多么困难."
  "算了吧,算了吧,"腾格拉尔说,"这种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我的肚子实在饿极了,所以还是让我吃了吧.喏,再给你一块路易."
  "那么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了."庇皮诺还是用那种口吻说,"我们耐心地等您结清."
  "噢!那个,"腾格拉尔对于他这样做非常气愤,"那个,你不会成功.去见鬼吧!你还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庇皮诺一挥手,那青年强盗便急忙搬开了那盘鸡.腾格拉尔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庇皮诺关上门,重新开始吃他的咸肉豆.腾格拉尔虽然看不见庇皮诺的吃相,但咀嚼声显然说明了他在吃东西,而且吃得颇有滋味,象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腾格拉尔觉得他的胃似乎已经穿底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否还能再把它填满,可是他居然又熬了半个钟头,那半个钟头象一个世纪那样的悠久.他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来,阁下,"他说,"别让我再挨饿了,告诉我吧,究竟他们要我怎么样."
  "不,大人,应该说你要我们怎么样.请您吩咐,我们马上照办."
  "那么你就马上开门吧."
  庇皮诺遵命.
  "哼!我要吃东西!......要吃东西你听到了没有?"
  "你饿了吗?"
  "算了吧.这你是知道的."
  "大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呢?"
  "既然这个鬼地方的一只鸡都这样贵,就给我来一块干面包吧."
  "面包?好极了.喂,听着!拿点干面包来!"他喊道.
  小强盗拿一小块干面包来.
  "多少钱?"腾格拉尔问.
  "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庇皮诺说,"您已经预付了两路易."
  "什么!一块面包五万法郎?"
  "十万法郎."庇皮诺重复一遍.
  "你要我十万法郎一只鸡呀!"
  "我们这儿不是按菜论钱而是每餐有定价的,不论您吃多吃少,不论您吃十碟或一碟,价钱全都是一样的."
  "什么!还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我的好人呀,这真是太蠢.太荒谬啦!你还是干脆告诉我吧,究竟你们是不是想饿死我."
  "不,我的上帝哪,不,大人,除非您想自杀.我们这儿是付钱就可以吃东西的."
  "你叫我拿什么来付呢,畜生?"腾格拉尔怒道,"你以为我会在口袋里带着十万法郎出远门吗?"
  "大人的口袋里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十万法郎一只的鸡您可以吃五十只半."
  腾格拉尔打了一个寒颤.他现在明白了,他以前的想法是完全错误了."来,"他说,"假如我付给你十万法郎,你就说话算数,肯让我安安稳稳地吃了吗?"
  "当然."庇皮诺说.
  "我怎样付钱呢?"
  "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罗马银行街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里开有户头,您只要开一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的支票给我,我们自然会托我们的往来银行去代收的."
  腾格拉尔觉得还是顺从的好,所以就接过庇皮诺给他的笔.墨水和纸.写了支票.签了字."喏,"他说,......"这张付支票凭票即付."
  "这是您的鸡."
  腾格拉尔一面吃鸡,一面叹气,这只用十万法郎的代价换来的鸡简直瘦极了.庇皮诺仔细地看了看支票,就把它放进了口袋里,然后继续吃他的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宽  恕

  第二天,腾格拉尔又饿了,那间黑牢的空气不知为什么竟会让人这么有食欲.那囚徒本来打算这天不必再破费,因为,象任何一个会打经济算盘的人一样,他在地窖的角落里藏了半只鸡和一块面包.但刚吃完东西,他就觉得口渴了,这可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但他一直坚持到他的舌头粘在上颚上,然后,他再也不能坚持了,他大喊起来.守卫打开门,那是一张新面孔.他觉得还是与他相识的人做交易比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皮诺.
  "我来啦,大人,"庇皮诺带着急切的神情说,腾格拉尔认为这种急切的表情对他有利的.."您要什么?"
  "是要一些喝的东西."
  "大人知道罗马附近的酒可是贵得很哪."
  "那么就给我水吧."腾格拉尔喊道,他极力想避开那个打击.
  "哦,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今年的天气是这样的旱."
  "得了,"腾格拉尔说,"看来我们又要去兜那个老圈子啦."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希望把这件事当作一次玩笑,但他额角上却已经汗涔涔地了."来,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话并没有在庇皮诺身上引起反应,他又说,"你不会拒绝给我一杯酒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了,"庇皮诺严肃地答道,"我们都不零卖的."
  "嗯,那么,给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全都是一样的价钱."
  "要多少钱?"
  "一瓶两万五千法郎."
  "说吧,"腾格拉尔用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说你们要敲诈得我一文不名,那会比这样零零碎碎的宰割更痛快些."
  "没准儿这正是头儿的意思."
  "头儿!他是谁?"
  "就是我前天带您去见的那个人."
  "他在哪儿?"
  "他就在这儿."
  "让我见见他吧."
  "这当然可以."
  一会儿,罗吉.万帕便出现在腾格拉尔的面前.
  "阁下,请问您就是带我到这儿来的那些人的首领吗?"
  "正是,大人."
  "您要我付多少赎金?"
  "哦,说老实话,就是您带在身边的那五百万."
  腾格拉尔的心里感到一阵可怕的剧痛."以前我虽然有大笔的财产,"他说,"现在却只剩下这一笔钱了.你把这笔钱都拿走,就等于同时拿了我的命."
  "我们不准备使您流血."
  "那是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我们所服从的那个人."
  "那么你也是服从那个人的吗?"
  "是的,是一位首领."
  "我听说,你就是首领"."但是另外还有一个人是我的首领."
  "而那位首领,......可是他也听谁指挥的吗?"
  "是的."
  "那他听谁的指挥?"
  "上帝."
  腾格拉尔想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有可能."
  "是你的首领要求你这样对待我的吗?"
  "是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点都不知道."
  "可是我的钱包都会被掏空吗?"
  "大概会的."
  "那好吧,"腾格拉尔说,"给你一百万如何?"
  "不行."
  "两百万呢?三百万?四百万?来,四百万哪?我的条件是您放我走."
  "值五百万的东西您为什么只给我四百万呢?银行家阁下,您这么杀价我实在不明白."
  "都拿去吧,那么统统都拿去吧,我告诉你,连我也杀死算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这样会刺激你的血液循环,使血液循环的加速,这样会产生一个每天需要一百万才会满足的胃口.您还是节约一点儿吧."
  "但到我没有钱付给你们的时候,又怎么样呢?"腾格拉尔绝望地问.
  "那时您肯定得挨饿."
  "挨饿?"腾格拉尔说,他的脸色苍白起来.
  "大概会的."万帕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说你不想杀死我的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又想把我饿死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你们这些坏蛋!"腾格拉尔喊道,"我决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我情愿马上就死!你们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杀死我,但你们再也得不到我的签字了!"
  "悉听尊便."万帕说完就离开了地窖.
  腾格拉尔愤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搁.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那个躲在幕后的首领又是谁呢?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出了赎金就放人,唯有他却不能这么办呢?噢,是的,这些残酷的敌人既然用这种无法理解的手段来迫害他,那么,迅速的突然的死去,可算是一种报复他们的好办法.死?在腾格拉尔的一生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带着恐惧和希望的矛盾想到死.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毫不留情的幽灵身上,这个幽灵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而且一遍遍随着心跳说:"你要死了!"
  腾格拉尔象一头被围捕的野兽.野兽在被追逐的时候,最初是飞逃,然后是绝望,最后,凭着被绝望所刺激出来的力量,有时也能绝处逢生.腾格拉尔寻思着逃脱的方法,但四壁都是实心岩石,唯一地窖的出口处有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那个人的后面还不断有带枪的人经过.他那不签字的决心持续了两天,两天以后,他出了一百万买食物.他们送来了一顿丰美的晚餐,然后拿走了一百万法郎的支票.
  从这时起,那不幸的囚犯干脆听天由命了.他已受了这样多的苦,他决定不让自己再受任何苦,什么要求他都肯答应了,在他象有钱的时候那样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后,他算了算账,发觉他只剩下五万法郎了.于是这个囚犯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为了保住剩下的五万法郎,他宁愿忍受饥饿的折磨也不肯放弃那笔钱.有一线濒于疯狂的希望在他眼前闪烁,早就把上帝抛在脑后的他,这时又想起了上帝.上帝有时会创造奇迹的,教皇的巡官也许会发现这个该死的洞窟,把他释放出去,那时他就还可以用这剩下五万法郎,保证此后不再挨饿.他祈祷上帝让他保存这笔钱,他一面祈祷一面哭泣.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三天里,即使他的心里并没有念起上帝,但他的嘴巴上却总老是挂着上帝的名字.有时他神志昏迷,好象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张破床上,那个老人也饿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饿得不成人形而只是一具活尸了.他捡完了以前进餐时掉在地上的每一颗面包屑,开始嚼起干草来.然后他恳求庇皮诺,象恳求一个守护神似的向他讨东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买一小块面包,但庇皮诺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挣扎着摸索到了地窖的门口.
  "你难道不是一个基督徒吗?"他支撑着起来说,"你们忍心看着一个在上帝面前与你同样是兄弟的人这样死去吗?我的朋友,我当年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说,脸贴到了地上.然后他绝望地站起来,喊道:"首领!首领!"
  "我在这儿,"万帕立刻出现,说:"您想要什么东西?"
  "把我最后的一个金币拿去吧!"腾格拉尔递出他的皮夹,结结巴巴地说,"让我住在这个洞里吧.我不再要自由了,我只希望让我活下去!"
  "那么您真的感到痛苦了?"
  "哦,是的,是的,我痛苦极了!"
  "可是,还有人比您受到过更大的痛苦."
  "我不相信."
  "有的,你想想那些被活活饿死的人."
  腾格拉尔想到了他在昏迷状态时所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以头撞地,也呻吟起来,"是的,"他说,"虽有人比我痛苦,但他们至少是殉道而死的."
  "你忏悔了吗?"一个庄严低沉的声音问道.腾格拉尔听了,吓得头发根都直立起来.他睁大衰弱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眼前的东西.在那强盗的后面,他看见一个人裹着披风站立在石柱的阴影里.
  "我忏悔什么呢?"腾格拉尔结结巴巴地说.
  "忏悔你所做过的坏事."那个声音说.
  "噢,是的!我忏悔!我忏悔!"腾格拉尔说,他用那瘦削的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
  "那么我宽恕你."那人说着就摔下他的披风,走到亮光里.
  "基督山伯爵!"腾格拉尔说,饥饿和痛苦使他脸色苍白,而恐惧更加使他面如土色.
  "你弄错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我就是那个被你诬陷.出卖和污蔑过的人.我的未婚妻被你害得过着屈辱的生活.我横遭你的践踏,被你作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我的父亲也被你害得活活饿死了,......我本来也打算让你死于饥饿.可是我宽恕了你,因为我也需要宽恕.我就是爱德蒙.唐太斯."
  腾格拉尔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紧缩成一团.
  "起来吧,"伯爵说,"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两个同伴可没有你这样幸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留着剩下的那五万法郎吧,我送给你了.你从医院里骗来的那五百万,已经送还他们了.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客人.万帕,这个人吃饱以后,把他放了."
  伯爵离开的时候腾格拉尔仍然蜷缩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时,只看见一个人影在甬道里消失了,甬道两旁的强盗都对他鞠了躬.万帕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腾格拉尔一顿,让他享受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食,然后,用他的马车送他离开,把他放到路边,他靠着一棵树干,在树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小溪附近.他口渴了,踉踉跄跄地走到小溪边.当他俯下身来饮水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点钟左右;乳白色的晕雾笼罩在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晕雾,秋天的太阳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到蔚蓝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热已渐渐消退了,微风吹拂海面,象大自然午睡醒来后呼出的气息一样;一阵清爽的微风吹拂着地中海的海岸,把夹杂着清新的海的气息的花草香味到处播送.
  在这片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海洋上,一艘整洁.漂亮.轻捷的游艇正在黄昏的轻雾中穿行,犹如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优美地留下一道发光的水痕.渐渐地,太阳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了.但象是要证实神话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尽的余辉象火焰一般跳动在每一个波浪的浪尖上,似乎告诉人们海神安费德丽蒂把火神拥在了怀抱里,她虽然竭力要把她的爱人掩藏在她那蔚蓝的大毯子下面,却始终掩饰不住.海面上的微风虽然还不够吹乱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游艇却行进得非常的快.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浅黑的男子,他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渐渐接近的一片乌压压的陆地,那块陆地矗立在万顷碧波之中,象是一顶硕大的迦太兰人的圆锥形的帽子.
  "这就是基督山岛吗?"这位旅客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抑郁的声音问道.这艘游艇看上去是按他的吩咐行驶的.
  "是的,大人,"船长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旅客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语调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他又低声说,"是的,就是那个港口."于是他又带着一个比流泪更伤心的微笑再次陷入了一连串的沉思里.几分钟以后,只见岛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一声枪响几乎同时传到了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岛上发出了信号,您要亲自回答吗?"
  "什么信号?"
  船长向这座岛指了一指,岛边升起一缕渐渐向上升起的轻烟.
  "啊,是的,"他说,象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拿给我."
  船长给他一支实弹的马枪;旅客把它慢慢地举起来,向空中放了一枪.十分钟以后,水手收起帆,在离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抛下锚.小艇已经放到水面,艇里有四个船夫和一个舵手.那旅客走下了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供他坐垫,但他并没有坐下来,却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们等待着,他们的桨半举在水面上,象是海鸟在晾干它们的翅膀.
  "走吧,"那旅客说.八条桨一齐插入水里,却没有溅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去.不一会儿,他们已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港里.船底触到沙滩不动了.
  "大人请骑在这两个人的肩头上,让他们送您上岸去."那青年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复这种邀请,自己就跨到水里,水齐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轻声地说,"您不应该这样,主人会责怪我们的."
  那青年继续跟着前面的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约三十步以后,他们登上了陆地.那青年在干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脚使劲向四下里望着,他想找一个人为他引路,因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正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肩头上,同时有个声音吓了他一跳.
  "您好,马西米兰!你很守时,谢谢你!"
  "啊!真的是你吗,伯爵?"那青年人用一种几乎可说很喜欢的声音说,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基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象你一样地守约.但你身上还在滴水呢,我亲爱的朋友,我得象凯丽普索对德勒马克所说的那样对你说,你得换衣服了.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住处,你在那儿,不久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的."
  基督山发现那年轻人又转过身去,象是在等什么人.莫雷尔很奇怪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不发,不要报酬就走了.原来他们早已经回到游艇上去了,他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划桨声.
  "哦,知道了,"伯爵说,"你在找那些水手吗?"
  "是的,我还没付给他们钱,他们就走了."
  "别去管这事了,马西米兰,"基督山微笑着说,"我曾经和航海业中的人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旅客,都不收费用.用文明国家的说法,我与他们之间是有'协定,的."
  马西米兰惊讶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你跟在巴黎时已经不太一样了."
  "为什么呢?"
  "你笑了,在这儿."
  伯爵的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你说得很对,马西米兰,你提醒我回到现实之中,"他说,"我很高兴能再看见你,却忘记了所有的快乐都是过眼云烟."
  "噢,不,不,伯爵!"马西米兰抓住伯爵的双手喊道,"请笑吧.你应该快乐,你应该幸福,用你的谈笑自若的态度来证明:生命只有对这些受苦的人来说才是一个累赘.噢,你是多么善良,多么仁慈呀!你是为了鼓励我才装出高兴的样子."
  "你错了,莫雷尔,我刚才真的是很高兴."
  "那么你是忘了,那样好."
  "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的,正如古罗马的斗士在走进角斗场以前对罗马皇帝所说的那样,我也要对你说:前去赴死的人来向你致敬了.,"
  "你的痛苦还没有减轻吗?"伯爵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问道.
  "哦!"莫雷尔的眼光中充满了苦涩,"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能够吗?"
  "请听我说,"伯爵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能把我看作一个普通人,看作一个只会喋喋不休地说一些废话的人.当我问你是否已感到痛苦减轻的时候,我是作为一个能洞悉人的心底秘密的人来对你说的.嗯,莫雷尔,让我们一同来深入你的心灵,来对它作一番探索吧,难道使你身躯象受伤的狮子一样跳动的痛苦仍然那么强烈吗?难道你仍然渴望到坟墓里去解除你的痛苦吗?难道那种迫使你舍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吗?难道是勇气耗尽,烦恼又把希望之光抑止?难道你丧失了记忆使你不能哭泣?噢,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托付给上帝的话,......那么,马西米兰,你已经得到上帝的宽慰,别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尔用坚定而平静的口气说,"请听我说,我的肉体虽然还在人间,但我的思想却已升到了天上.我之所以到您这儿来,只是希望自己死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世界上的确还有我所爱的几个人,我爱我的妹妹,我爱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对我张开坚定的臂膀,在我临终的时候能微笑地对我.而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过去,我也会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艾曼纽会阻止我的行动,还会嚷得让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伯爵,您不是凡人,如果您没有肉体的话,我会把你称之为神的,您甚至可以温和亲切地把我领到死神的门口,对不对?"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疑虑......你是不是因为太软弱了,才这样以炫耀自己的痛苦来作为自己的骄傲?"
  "不,真的,我很平静,"莫雷尔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给伯爵,"我的脉搏既不比平时快也不比平时慢.不,我只觉得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没法再往前了.您要我等待,要我希望,您知道您让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吗?您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经等了一个月,这就是说,我已经被痛苦折磨了一个月!我希望过(人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我希望过......希望什么东西?我说不出来,......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个奇迹,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上帝把希望的那种念头和我们的理智掺杂在一起.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希望过,伯爵,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钟里,您也许并没有注意到您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因为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向我证明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噢,伯爵!请让我安静地.愉快地走进死神的怀抱里吧!"莫雷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我的朋友,"莫雷尔继续说,"您把十月五日作为最后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掏出怀表,"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那好吧,"伯爵说,"请跟我来."
  莫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不知不觉中,他们走进了一个岩洞.他发觉脚下铺着地毯,一扇门开了,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莫雷尔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见到的一切会软化他的意志.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他说:"古代的罗马人被他们的皇帝尼罗王判处死刑的时候,他们就在堆满鲜花的桌子前面坐下,吸着玫瑰和紫荆花的香气从容赴死,我们何不学学那些罗马人,象他们那样来消磨剩下的三个小时吗?"
  莫雷尔笑了一下."随便你,"他说,"总归是要死,是休息,是生命的超脱,也是痛苦的超脱."他坐了下来,基督山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是在我们以前所描绘过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在那儿,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
  莫雷尔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大概什么也没有看见."让我们象男子汉那样谈一谈吧."他望着伯爵说.
  "请说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尔说,"在你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您给我的印象,好象是从一个比我们这个世界更进步的世界里来的."
  "你说的话有道理,"伯爵带着那种使他非常英俊的忧郁的微笑说,"我是从一颗名叫痛苦的星球上下来的."
  "您对我说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问它的含意.所以,您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来了,您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几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您当作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我冒昧地问一句,死是不是很痛苦?"
  基督山带着无法形容的怜爱望着莫雷尔."是的,"他说,......"是的,当然很痛苦,你用暴力把那执着求生的躯壳毁掉,那当然非常痛苦.如果你用一把匕首插进你的肉里,如果你把在窗口乱窜的子弹射进你那略受震动便会万分痛苦的大脑,你当然会痛苦,你是以一种可憎的方式抛弃生命,痛苦绝望的代价比这样昂贵的安息要好得多."
  "是的,"莫雷尔说,"我知道,死和生一样,也有它痛苦和快乐的秘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死,按照我们处理它的方法的好坏,可以成为一个朋友,象护士轻轻地拍我们入睡;也可以成为一个敌人,象一个粗暴地把灵魂从肉体里拽出来的敌人.将来有一天,当人类再生活上上千年,当人类能够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毁灭性的力量来造福人类的时候,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当人类已发现死亡的秘密的时候,那时,死亡就会象睡在心爱的人的怀抱里一样甜蜜又愉快了.
  "如果你想死的时候,你是会这样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这样."
  莫雷尔伸出他的手."现在我明白了."他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到大海中的这个孤岛,到这个地下宫殿来了,那是因为你爱我,是不是,伯爵?因为你爱我至深,所以想让我甜蜜.愉快地死去,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而且允许握着您的双手.呼唤着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地死去."
  "是的,你猜对了,莫雷尔,"伯爵说,"那的确是我的本意."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里就感到很甜蜜."
  "那么你什么都不牵挂吗?"
  "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
  "甚至对我也不挂念吗?"伯爵非常动情地问道.
  莫雷尔那对明亮的眼睛暂时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不寻常的光泽,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什么!"伯爵说,"难道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牵挂的时候,你还想到死吗?"
  "哦,我求求你!"莫雷尔用低沉.虚弱的声音喊道,"别再说了,伯爵,别再延长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要赴死的决心动摇了,这种信念使他那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我正在极力使这个人快乐,"他想道,"我要让他快乐,以此来补偿我给他带来的痛苦,现在,我万一算错了呢,万一这个人的不幸还不够重.还不配享受我即将给他的幸福呢?偏偏只有在让他幸福以后我才能忘记我给他带来的痛苦,我该怎么办?"他于是大声说:"听着,莫雷尔,我看你的确很痛苦,但你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灵魂解脱来冒险的."
  莫雷尔不无戚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说,"我是不会多愁善感地做样子的,我的灵魂早就不属于我了."
  "马西米兰,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我一向把你当作我儿子.为了救我的儿子,我连我的生命都可以牺牲,更何况财产呢."
  "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结束你的生命,是因为你不懂得拥有一笔大财产就可以取得一切享乐.莫雷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亿,我把它都给你.有了这样的一笔财产,你就可以无往而不利,随心所欲.你有这样的雄心吗?每一种事业你都可以去干.任凭自己去干吧!不要紧......只要活下去."
  "伯爵,您已经答应过我的了,"莫雷尔冷冷地回答说,他掏出怀表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
  "莫雷尔,难道你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目睹你死去吗?"
  "那么就请让我走吧,"马西米兰说,"不然,我就要以为您爱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自己了."说完他站起身来.
  "很好,"基督山说,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你执意要死.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的确万分痛苦,只有奇迹才能治愈你的痛苦.坐下,莫雷尔,再等一会儿."
  莫雷尔照他说的做了.伯爵站起来,用一把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打开一只碗柜,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精致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雕镂着四个仰面弯着身子的女人,象要飞到天堂去的天使.他把这只银箱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小小的金匣,一按暗纽,匣盖就自动开启了.匣里装着一种稠腻的胶冻,因为匣上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作装饰,映得匣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胶冻的颜色.伯爵用一只镀金的银匙把这种东西舀了一小匙递给莫雷尔,并用坚定的目光盯着他.这时看得出那是一种淡绿色的东西.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答应给你的."
  "我从心坎里感谢您."年轻人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银匙说.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只浸到金匣里.
  "我的朋友,要干什么?"莫雷尔抓住他的手问道.
  "莫雷尔,"他微笑着说,"愿上帝宽恕我!我也象你一样的厌倦了生命,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
  "慢来!"那青年人说."您,这个世界上有你爱的人,别人也爱你,您是有信心和希望的.哦,别跟我一样,在您,这是一种罪.永别了,我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别了,我一定会把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告诉瓦朗蒂娜."
  于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便退了出去.渐渐地,石像手里的那几盏灯变暗了,莫雷尔觉得房间里的香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地强烈了.基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看着他.莫雷尔只能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一阵巨大的忧伤向年轻人袭来,他的手渐渐放松,房间里的东西渐渐丧失了它们的形状和色彩,晕沉沉地,他似乎看见墙上出现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身边.这时,他觉得基督山在那儿微笑,似乎不是看透他心里的秘密时那种奇怪而可怕的微笑,而是象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孩的那种慈爱的微笑.同时,伯爵在他的眼睛里变得高大起来,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映现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了后面,他巍然地站在那儿,象是一位将在末日审判时惩办恶人的天使一样.莫雷尔软弱无力地倒在圈椅里,一种麻木感渗入到了每一条血管,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头,象是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他软弱无力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他已进入了临死以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他希望再紧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的手却丝毫不能动弹.他希望同伯爵作最后的告别,但他的舌头却象是一尊雕在嘴巴里的石块一样,笨拙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那倦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可是,从他的垂下的眼睑里望出去,他依稀看得见一个人影在移动,尽管他觉得周围一片昏暗,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影是伯爵,他去打开了一扇门.
  隔壁的房间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立刻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莫雷尔所在大厅.他脸色苍白,但带着甜蜜的微笑,象是一位赶走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莫非是天国的大门已经为我打开了吗?"那个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象是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基督山向那青年女子示意让她到奄奄待毙的莫雷尔靠着的那张圈椅旁边来.她合拢双手,脸上带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尔从灵魂的深处呼喊,但他的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内心的激情上去了,他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还在翕动,瓦朗蒂娜向他冲了过来.
  "他在喊你,"伯爵说,......"你把你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却想把你们拆开,幸亏我在那儿,我战胜了死神.从此以后,瓦朗蒂娜,你们在人世间永远不分离了,因为他为了找你已经勇敢地越过了死亡.要是没有我,你们都已死了,我使你们两个重新团圆.愿上帝把我所救的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
  瓦朗蒂娜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冲动,抓住伯爵的手,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着.
  "哦,再谢谢我吧!"伯爵说,"请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们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能确信这一点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你!"瓦朗蒂娜说,"如果你怀疑我这种感激的诚意,那么就去找海黛吧!去问问我那亲爱的姐姐海黛吧,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就一直对我讲你,让我耐心地等待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
  "那么,你爱海黛!"基督山用一种抑制不住地激动的情绪问.
  "哦,是的!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哦,那么!瓦朗蒂娜,听着,"伯爵说,"我想求你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这样的殊荣吗?"
  "是的,你刚才称呼海黛叫姐姐,瓦朗蒂娜,让她真的做你的姐姐吧,把你对我的全部感激都给她.请和莫雷尔好好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了,"从今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重复道,"为什么?"
  基督山转过身去,海黛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海黛,你就自由了,可以在社会上取得你应有的地位,你原本是一位公主.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儿!我要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还给你."
  海黛的脸色更惨白,她把她那两只洁白的手举向天空,含着泪用嘶哑的声音叫道:"那么你要离开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你还年轻,你又很美,应该忘掉我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说,"你的命令是应该服从的大人.我将忘掉你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她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叫道,她这时已靠在莫雷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你难道看不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你难道看不见她有多么痛苦吗?"
  海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你为什么希望他明白我是否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力看不到这些的."
  伯爵听着这拨动他最隐秘心弦的声音,当他的目光与姑娘的目光相对时,他感到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哦,上帝,"他叫道,"你让我在心里隐约想过的事情难道是真的?海黛,你真的觉得留在我身边很幸福吗?"
  "我还年轻,"海黛温柔地答道,"我爱你给我安排得这样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那么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离开你,海黛......"
  "我就会去死,大人."
  "那么你爱我吗?"
  "噢,瓦朗蒂娜!他问我是否爱他.瓦朗蒂娜,告诉他你是否爱马西米兰."
  伯爵觉得他的心在跳,在狂跳,他张开两臂,海黛高叫一声,扑进他怀里."噢,是的!"她喊道,"我爱你!我爱你象爱一位父亲.兄弟和丈夫!我爱你,就象爱生命,爱上帝.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崇高的人."
  "那么,我的天使呀,愿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上帝激励我与敌人奋斗,给了我胜利又不肯让我以苦修生活来结束我的胜利,我曾想惩罚自己,但上帝宽恕了我!那么爱我吧,海黛!也许你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应该忘记的事情."
  "您是什么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里我只有你了,你的一句话比二十年漫长的经验给了我更多的启示,海黛.有了你,我又将重新开始生活,有了你,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瓦朗蒂娜,你听到他说的话吗?"海黛喊道,"他说,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受到痛苦......可我,为了他是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难道我已发现了真理了吗?"他说,"不论这究竟是补偿还是惩罚,总之,我接受了我的命运.来吧,海黛,来吧!"于是他搂住那姑娘的腰,与瓦朗蒂娜握了握手,便走开了.
  又过了大约一小时,瓦朗蒂娜焦急地默默地凝视着莫雷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跳动了,他的嘴里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气息宣布生命又回到了年轻人的肌体里.而且渐渐恢复视觉了.随着视觉的恢复,烦恼又来了."哦",他绝望地喊道,"我还活着,伯爵骗了我."于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亲爱的!"瓦朗蒂娜带着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尔发出一声大叫,他如痴如狂,象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头晕目眩似地跪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晓的时候,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手挽着手在海边散步,瓦朗蒂娜把一切都告诉了莫雷尔,怎么奇迹般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如何揭露那桩罪行,以及最后怎样将她救活,而别人却都认为她死了.
  他们刚才是发现了岩洞的门开着,从洞门里出来的,此刻最后的几颗夜星依旧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中熠熠地发光.这时莫雷尔看见一个人站在岩石堆中,那个人象在等待跟他们打招呼,他把那个人指给瓦朗蒂娜.
  "啊!那是贾可布,"她说,"是游船的船长."于是她招手叫他过来.
  "你有事和我们说吗?莫雷尔问道.
  "伯爵有一封信要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俩都惊诧地说.
  "是的,请看吧."
  莫雷尔拆开信,念道:......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岛边为你们停着一只小帆船.贾可布会带你们到里窝去,诺瓦蒂埃先生正在那里等着他的孙女儿,他希望在他领他的孙女去圣坛以前,能先为你们祝福,我的朋友,这个洞里的一切,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别墅,都是爱德蒙.唐太斯送给莫雷尔船主的儿子的结婚礼物.也请维尔福小姐接受其中的一半,因为,她的父亲现在已变成了一个疯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间和他的母亲一同去世了,我想请她把她从她父亲和她弟弟那儿继承来的财产捐赠给穷人.莫雷尔,告诉那位你将终生眷顾的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象撒旦一样,曾自以为可以与上帝匹敌;但现在,他已带着一个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或许那些祈祷可以减轻他心里的内疚.至于你,莫雷尔,我对你说句知心话,世界上既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到最大的快乐.莫雷尔,我们只有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亲爱的孩子们,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直到上帝揭露人的未来图景的那一天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希望,.
  您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太斯."
  看了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亲已经发疯,弟弟已经死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发出一声悲痛的叹息,悄无声息但令人心碎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她的幸福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莫雷尔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财产,瓦朗蒂娜也会很满足的.伯爵在哪儿,朋友?请领我去见他."
  贾可布伸手指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这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道,"伯爵在哪儿?海黛在哪儿?"
  "瞧!"贾可布说.
  两个年轻人的眼睛顺着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他们看见了一小片白色的帆,小得象海鸟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尔说,"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父亲!"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声地说,"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姐姐!"
  "有谁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呢?"莫雷尔含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刚才不是过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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