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上)》〔俄〕屠格涅夫 著
■一
"怎么,彼得,还没影儿吗?"问这话的是位四十来岁的老爷.他没戴帽子,裹着件蒙尘的大衣,穿一条方格眼儿的裤子,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从××大道旁的马车店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上,问他的仆人.仆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大脸盘,下巴处刚长出浅色的茸毛,瞪着一双颜色浑浊的小眼.
年轻人的一切,包括耳根上的青玉环子,颜色深浅不等.涂了油的头发和那恭敬从命的样子,一句话,都反映出他属于受过新法教育的一代.他顺着主人的意思,瞧了瞧大道,回答道:"是的,还没影儿."
"没见影儿?"老爷追问了一句.
"没见."仆人答道.
老爷叹了口气,坐到露椅上.趁他收腿坐着.一边打量四周.一边进入沉思状态的时候,且让我来给读者作些介绍.
他姓基尔萨诺夫,名和父名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距这马车店十五俄里有他一个蓄有二百农奴的经营得很不错的庄园,或者如他所说,自从把土地分租给农民以后,办了个二千俄亩的"农场".他父亲是位曾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通晓文墨,是那种虽粗鲁然而却不狠毒的俄罗斯人,碌碌戎马一生,开始指挥一个旅,后来指挥一个师,常驻外省,由于他的官阶,在驻地倒也有点儿名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生在俄罗斯南方,同他哥哥帕维尔(下文将要提及)一样,十四岁前是在家中受的教育,处于平庸的家庭教师.举止放肆却善于奉迎拍马的副官和团队司令部属僚的簇拥之中.他母亲娘家姓科利亚津,闺名Agathe,成为将军夫人之后,便称作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基尔萨诺娃.这位"官太太"戴华丽的小帽,穿呱呱叫的锦缎,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总是第一个抢上前去吻十字架,说话粗声粗气而且没完没了,早上让孩子吻手问安,睡前她向孩子祝福道别,一句话,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为将门之子但并不具备将门之子所特有的气质,不但缺少应有的虎气,而且还得了个"胆小鬼"的浑名.本来,他应该像他哥哥帕维尔那样参军从戎.但就在任命到达的那一天把腿跌伤了,因而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但伤并未完全养好落成个"跛脚".父亲见没指望,便让他改走仕途.十八岁刚满,便送他去彼得堡上了大学.恰好他哥哥此时升职当上了近卫团的军官,这样年轻的兄弟俩合租一套房,在他们堂舅伊利亚.科利亚津,当时的一位显贵的照顾下生活.父亲把他们安顿好后回到他的师团和他夫人那里,平时难得给他们写信,即使写信,四开灰报纸上也是由文书代笔的斗大字体,只在信的结尾才签上"彼奥得.基尔萨诺夫少将"并在签字的四周添上"蔓叶花笔".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取得学士学位从大学毕业,同年基尔萨诺夫将军由于他的队伍检阅成绩不佳被撤职,遂偕同夫人来彼得堡居住.他本打算在塔夫里斯基花园附近租幢房子,并且计划加入英国俱乐部,不想突然中风,离世而去.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哪受得了在首都寂寞孤居.闭门谢客的生活,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也继之去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双亲健在时违背二老心愿,爱上了房东......公务员普列波洛温斯基的女儿玛丽娅.这是一位所谓"思想开明"的美丽姑娘,常常研读杂志中"科学栏目"的严肃文章.服丧一满,他就和玛丽娅结了婚,甘心舍掉父亲为他谋到的御产司官职,过起了快乐幸福的生活.他们先是住在林学院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后来搬到市内,租下一套住房,面积虽小,但令人感到惬意,有干净的楼梯,清凉的客厅.最后小两口迁到乡下,自此在乡间长住.在那里,他们的儿子阿尔卡季出生了.夫妻生活温馨而宁静,形影相随,一起弹钢琴,一起唱歌.女主人种花饲禽,男主人从事农务或打猎消遣,阿尔卡季则在温馨而宁静的气氛中成长.十年光阴一眨眼飘忽而去,一八四七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去世,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个星期后平添不少白发,于是打算出国......哪怕散个心也好!......但是继之而来的是一八四八年,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返回乡间.他很长一个时期无所事事,闲得无聊之余,关心起了农业.五五年,他领儿子去上学,随后接连三个冬天都在彼得堡陪伴儿子而不去任何地方,并且尽最大可能地跟阿尔卡季的年轻同学接近.最后一个冬天他没能去成,因此我们在一八五九年五月才见到他,他正在等候和他一样获得学士学位的儿子归来.其时他身子已经发福,头发已经霜白,腰干也有点儿佝偻了,显得有些苍老.
仆人也许是出于礼貌,或是不想在老爷跟前惹眼,走进门洞自顾抽他的烟管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着头,在看那几级破旧的台阶.台阶上一只圆鼓鼓的花斑雏鸡迈着嫩黄爪子神气十足地来回踱步,而在台阶的扶手上,蜷缩着的一只脏猫正对它虎视眈眈.阳光灼人.从马车店的半暗过道里飘来新烤的燕麦面包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得入了神,"儿子......学士......阿尔卡季"一直在头脑里回旋.他企图想点儿别的什么事情,但思念之情硬是萦绕不散.他不由想起了亡妻......"可惜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哀伤地自言自语......一只肥胖的瓦灰色鸽子飞到大道上,又匆匆地走到水井旁的洼塘里喝水.正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目不转睛地看它那一会儿,耳里听到了驶近的车轮声音......
仆人钻出门洞向老爷禀报:"一定是少爷来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即站起来朝那大道望去.大道上出现了一辆由三匹驿站马拉的四轮马车,而在马车的窗口,能看见大学生制帽的帽圈和他亲爱的儿子的熟悉脸庞......
"阿尔卡季!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兴奋地高叫着,舞动双手,急忙向前奔去......不一会儿他的嘴唇便已贴在蒙满尘埃的.晒得黑黝黝的年轻学士的脸颊上了.
■二
"让我先拍去身上的尘土吧,爸爸......"阿尔卡季一面快乐地回抱他父亲,一面高兴地说.由于旅途劳累,声音不免带点儿嘎哑,但依然像年轻人说话那样响亮.
"没关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带着慈祥的笑容回答,并用手拍去儿子制服上衣和他自己大衣上的灰土."让我好好瞧瞧,好好瞧瞧,"他挪到一边端详着儿子说,马上又急步向马车店走去,口里催促道:
"把马牵到这儿来,把马牵到这儿来,快!"
似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儿子更加激动,他像慌了神一样不知所措.阿尔卡季赶紧止住了他:
"爸爸,先让我向你介绍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就是在信中常提到的那位.他竟肯赏脸,同意来我们家作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紧回过身,快步朝车子走去,走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穿件带穗子宽大长袍的高个子客人,紧紧握住对方迟迟才伸出的晒红了的手说:
"我发自内心地高兴和感谢您的光临,我希望......敢问您的大名和父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结结巴巴.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巴扎罗夫不慌不忙地回答,神态自然,随又翻下外套领子,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露他的整个儿脸膛.那是张瘦长的脸儿,前额宽阔,鼻子上平下尖,一双绿莹莹的大眼,淡茶色的连鬓胡子和平静的微笑莫不显露出他的自信和聪慧.
"亲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希望您在寒舍不至于感到寂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道.
巴扎罗夫抬抬帽子,而嘴唇是只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回答.他长有一头深黄色的浓密头发,但仍掩藏不了他那突起的圆圆的额头.
"这么说,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头问他的儿子,"是现在就吩咐套车呢,还是先让你们休息会儿?"
"回家休息吧,亲爱的爸爸,吩咐套车吧."阿尔卡季回答道.
"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父亲连忙说."喂,彼得,你听到了吗?去安排吧,要快,老弟."
受过新法教育的仆人并不急着走上前去吻少爷的手,只是在远处打了一躬,便消失在大门里了.
"这儿有我的轻便马车,不过,也为你的四轮马车备下了三匹马,"尼古拉详详尽尽地解说.那个时候阿尔卡季正就着马车店女当家提来的铁壶喝水,而巴扎罗夫点燃了他的烟斗,向卸辕的车夫那里走去."不过,轻便马车上只两个坐位,少爷,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排你的朋友."
"让他坐四轮马车好了,"阿尔卡季低声打断他的话头."不必跟他客套.他是个极好的人,非常朴实,以后你会知道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赶车人把马牵过来了.
"喂,大胡子,往这边来!"巴扎罗夫对赶车人说.
"听见了吧,米秋哈,"另一个把手操在羊皮大袄后插口里的赶车人说,"老爷是怎么叫你来着?不假,你真是个大胡子."
米秋哈只是挥动一下他的帽子算作答礼,随即从汗津津的辕马嘴里取下马嚼子.
"快点儿,快点儿,伙计,帮个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声发话,"少不了你们的酒喝!"
没几分钟便套好了车,父子俩坐进了轻便马车,彼得也跟着车台架,巴扎罗夫刚上了四轮车,就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到皮枕上,两辆马车开始辘辘地驶去了.
■三
"好呀,你终于当上学士,学成归来了,真有你的,小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会儿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一会儿拍拍阿尔卡季的膝盖,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伯伯怎样?身体好吗?"阿尔卡季虽然满心愉悦,像孩子那么高兴,但他还是想转换话题以平息内心的激动,谈点儿日常的事.
"他身体好好的.本打算和我一起来接你,不知怎么后来却改了主意."
"你等多久了?"阿尔卡季问.
"大约等了五个小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答道.
"啊,多好的爸爸!"
阿尔卡季转脸在他父来的面颊上来了个响亮的亲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了.
"我为你备下了一匹很出色的马!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你房间的墙也被我请水泥匠重新裱糊过了."他一一地说.
"另有空房间用来招待巴扎罗夫吗?"
"也可以为他作出安排的.这不是一个问题,你尽管放心好了."
"爸,你要多多关照他.我甚至难于表达我多么看重我们之间那浓厚的友情."
"你们认识多久了?"
"没太久."
"难怪去年冬天我在彼得堡时没见过你的朋友.他读什么专业?"
"主要研究自然科学.他几乎什么都懂,他明年还打算考医生执照哩."
"哦,他原来是读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指着不远处问道:"彼得,那边赶车的是我们农场的吗?"
彼得顺老爷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有几辆小车,由卸了口锁的马拉着,轻快地走在乡间狭路上,每辆车上都坐有一.两个农民,一律敞着羊皮大袄.
"是的,老爷,"彼得答道.
"他们这是去哪儿?进城吗?"
"乍看像是进城.去酒馆呗!"他轻蔑地添上了一句,说罢把身子往前探了一探,仿佛想要指给赶车人看.赶车的是个老实人,对新人新事根本不感兴趣,只是端坐着不动.
"今年农民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儿子说,"不肯交租,简直拿他们没办法!"
"那么,雇工呢?爸爸你对他们还满意吗?" "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好像是不愿说这话."但本地人在促使他们干坏事,把轭具也弄坏了.不过,地耕得倒还不错,舍得花力气.是呀,好事往往多磨.怎么,你现在对农事感兴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惊讶.
"可惜咱们家没有一块阴凉的地方,"阿尔卡季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询问,换了个别的话题.
"我给朝北敞廊加上了个很大的遮阳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意地说,"现在用餐也可以在户外了."
"这么一来,不就像别墅了吗?......不过,那也好.这儿的空气新鲜极了!我觉得世界上哪儿的空气也不如咱这儿的洁净!就说这天空......"
阿尔卡季说到一半突然收住话头,朝后瞧了瞧,默默地不再作声了.
"当然啦,你是在这儿出生的,觉得一草一木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回答道.
"才不是呢,爸爸,不论出生在哪里,反正都一样."
"不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想反驳.
"不,反正都一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旁边看了儿子一眼,默默地走了半俄里,才又说:
"我不记得是否在给你的信上提到过,你以前的保姆叶戈罗芙娜已经去世了."
"是真的吗?可怜的老人!我真不愿意她离开我们,普罗科菲伊奇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唠叨.总的说来,在玛丽伊诺村你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
"管家还是原来的吗?"
"要说有变化的话,就是管家换了人.我决计不留用已获自由了的家仆,至少不再让他们担当重要职务.(这时阿尔卡季以目暗示:彼得在跟前坐着哩.)Il est Libre,en effel,"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而压低嗓门,"但他只是当个跟班听差.现在我的总管是个市民,看来人还算正派,我给他开二百五十卢布的年薪.另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用手拨弄额头和眉毛,像他每当躇踌不决时做的那样,"刚才我说,在玛丽伊诺你会看出有什么变化,......其实也不尽然.我认为有责任提前告诉你,虽然......"
他突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改用法语说道:
"严厉的道学家也许会指责我的坦率并且不合时宜.但,从一方面说,这事要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另外方面,你也知道,在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有我自己的原则.当然,你可以责备我,在我这样的岁数......总而言之,这个......这个姑娘,关于她的事你大概已听说了......"
"是费多西娅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尔卡季满不在乎地问.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一下子红了.
"别这么大声提她的名字......是的......她眼下住在我那儿,是我让她搬来住的......给她安排了两个小间.不过,我想这事可以改得过来."
"为何改呢,爸爸?"
"你的朋友来我们家作客......不方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自在地说道
"你说巴扎罗夫吗?完全不用担心,他没有那种世俗的偏见."
"当然,毫无疑问你有住的地方,但是给客人住的小厢房太简陋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
"怎么说这样的话,爸爸?"阿尔卡季忙拦住他的话头,"你倒是像赔不是了,这多不好!"
"我当然觉得惭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越变越红.
"得啦,爸爸,求你别再多说啦!"阿尔卡季笑着亲切地安慰父亲."有什么好赔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对和蔼而软弱的父亲的柔情,而在这怜悯般的柔情中,掺杂着某种私下的自负感."别再多说啦,"他重复了一遍.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开明态度而暗自得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在抚摸额头,这时从指缝间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他立刻责备起自己来."从这儿开始,便是我们的田地了."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又开口说话.
"看那前面,是不是我们家的林子?"阿尔卡季问.
"是的,是我们家的,但是卖出去了,今年要来砍伐."
"为什么卖掉它?"阿尔卡季好奇地问道
"缺钱用.再说,这块地就快要分给农民了."
"就是那些不给你交租的农民吗?"
"交不交由他自己,不过,他们早晚会交的."
"砍掉那片林子真可惜,"阿尔卡季边说,边环顾周围的景物.
他们走过的地段并不美丽,平原接着平原,起伏绵亘直到天边,偶尔点缀着些小树林和长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木丛的曲折沟壑,就好像叶卡捷琳娜时代老地图册上描绘的一样.小河和塌落的河岸;小不点儿的池塘和它失修良久的闸门,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农舍;倾斜的磨坊和荆条篱笆墙;磨坊旁空空的谷仓和那咧开嘴似的大门;泥灰剥落的教堂;荒凉的坟场以及东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这一切都让阿尔卡季看了心里忍不住地难受.而又仿佛是故意似的,他遇见的农民身上一概穿着破衣烂衫,胯下是那可怜巴巴的驽马,连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叶,没有了树皮,就像蓬头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肮脏的.饿坏了的母牛贪婪地啃着沟边刚冒出来的草尖,模样儿如同刚从可怕的魔爪之下挣扎出来,在美好的春天里这些疲惫的牲口显得格外可怜,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长的冬日和漫天风雪......"不,"阿尔卡季想,"这是个穷地方,人不勤快,日子又不宽松,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进行改革......但怎么个改法,又从哪改起呢?......"
阿尔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当儿,春天却在展示自己的绰约轻姿.周围的一切......树啦,灌木丛啦,青草啦,......看上去都是绿莹莹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都在轻轻地摇荡,轻柔地呼吸.到处都播撒着云雀的歌声.凤头麦鸡忽而在贴近草原的低空盘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于沼地草墩.徘徊在春小麦地里的白嘴鸦使一片翠绿平添了几颗优雅的黑痣,然而,它们旋又钻进了开始变白的裸麦田,偶尔在雾霭般的麦浪中露出它们的小脑袋一副可爱的模样.阿尔卡季看啊,望啊,感到懒洋洋的暖流淌过心胸,把他那思绪湮没了.他脱去大衣,高兴地,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看他的父亲走过去......于是父亲又拥抱了他.
"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要登上土岗,便能看见我们的房子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阿尔卡季,也可以帮我照料农事,如果你不怕麻烦的话.现在我们应该贴得更近,彼此了解得更深,你说不是吗?"
"当然啦,"阿尔卡季回答."今儿天气真好!"
"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嘛,亲爱的儿子.是啊,现在正是最好的初春时节,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写的......你记得《叶夫根尼.奥涅金》吗? 春呀,春呀,恋爱的时光!
但你的到来,却让我惆怅.
......
"阿尔卡季,"从四轮马车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请递一盒火柴过来,我没有点烟斗的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止了吟诵.在一旁全神贯注倾听的阿尔卡季既感喜悦又感同情和怜悯的当儿,听见召唤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火柴盒,让彼得给巴扎罗夫递过去.
"你要雪茄吗?"巴扎罗夫随口答道.
"请给我一支,"阿尔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时还拿回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尔卡季立刻把它点燃并抽了起来,老烟叶子的辣味儿使得从来不抽烟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悄悄地......为了不让儿子感到难堪......掉过脸去向着别处.
一刻钟之后,两辆马车已停在红铁瓦.灰木墙新宅的台阶前.这就是玛丽伊诺,又被称作新村,但是农民则称它为"穷庄".
■四
车子停下来后并没有一大群仆人到台阶上来迎接,只走出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随后从大门里闪出个年轻小伙子.这人很像彼得,穿件缀有族徽钮扣的仆役制服,原来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贴身听差.他默默地打开轻便马车车门并解开四轮马车的遮帘扣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儿子,还有巴扎罗夫下了车,穿过昏暗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过道,(这时门后突然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脸,)便进了陈设入时的客厅.
"我们终于到家了,一切疲劳终于可远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脱下帽子,整了整头发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饭和休息."
"对了,最好吃点东西,"巴扎罗夫答道.并伸了个懒腰,找沙发坐下舒服地闭上了双眼.
"是的,是的,开晚饭,马上开晚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跺着脚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需要跺地板."哦,正好普罗科菲伊奇来了."
走进来一位年纪六十左右的白发老人,黑瘦黑瘦的,穿件缀铜钮扣的棕色礼服,脖上围条粉红色帕子.他咧嘴一笑,走近阿尔卡季吻了一下手.并对着客人一鞠躬,退回门旁抄手准备伺候.
"普罗科菲伊奇,你瞧,他终于回到我们家了真令我高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道,"你看他有什么变化?"
"精神非常好,老爷,"老头儿说罢,咧嘴一笑,旋即敛起两道浓眉,"现在就吩咐上菜吗?"他庄重地问.
"是的,是的,请告诉他们.但您,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是否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间?"
"谢谢,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请您吩咐把我的箱子提到那里去,另外还有这件衣服,"他脱下大褂说.
"很好,普罗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罗科菲伊奇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巴扎罗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举在头上,踮着脚走了出去.)"而你,阿尔卡季,不想到你房里去一下吗?"
"对了,该回房梳洗梳洗."阿尔卡季正准备往门口走去,这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进来了.他中等身材,身穿英国面料的深色西服,脖子系了个时髦的低领结,脚穿漆皮短靴,看他外表约四十五岁左右,修剪成短短的白发就像新的银锭般光彩照人,脸色虽说是黄黄的,但没有一丝皱褶,方方正正非常洁净,如同精雕细刻出来的一般,特别是他那一双镶嵌在椭圆形眼眶里的亮晶晶的黑眼仁特别美.阿尔卡季伯父的雅致容貌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健美和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一般说来,人过三十,这种风度和气质便大半注定要消失的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袋里抽出一只红润的.带着修长指甲的手来.这手比起雪白的.由一大颗猫眼宝石扣住的袖口来更为出色.他便用这只手向侄儿伸去.在礼毕欧式的"shake hands"之后,又按俄罗斯方式拥抱接吻,也就是说他用芬芳的胡子在他侄儿脸颊碰三下并向对方致词道:
"欢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向他介绍了巴扎罗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弯了一下灵巧的腰,浅浅一笑,但没有伸出手.恰恰相反,他把手藏进了裤袋.
"我还以为今儿你们到不了呢."他用那悦耳的嗓音说话,同时不住晃动着身子,耸着肩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路上没出事吧?"
"没出什么事,"阿尔卡季回答,"只是耽搁了一阵,正因为耽搁了时间,我们饿极了.爸爸,你催一下普罗科菲伊奇,我去去就来."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罗夫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两个年轻人结伴走了.
"他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阿尔卡季的朋友.听阿尔卡季说,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很多人都愿意与他交朋友."
"他要在我们家住些时候吗?"
"是的."
"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吗?"
"是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手指有节奏地弹着桌子,说:
"我发现阿尔卡季s′est dégourdi.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晚饭桌上大家很少说话,尤其是巴扎罗夫,几乎一句话没说,但吃倒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了他那所谓"农场"的种种杂事,又谈到了当前即将采取的政治措施,成立委员会.选派代表以及引进农业机械的必要等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向不用晚餐,所以只在一旁来回踱步,偶或啜一口杯里的红葡萄酒,插上一两句话,或者发出几声感叹:"哦!哎哟!嗯!"阿尔卡季说了几桩彼得堡的新闻,但有点儿腼腆.这种腼腆通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却又回到了孩提时代那种环境.他毫无必要地拖长每个句子的尾音,避免使用"爸爸"这两个字眼,甚至有一回他改口为"父亲"......当然,说的时候含含糊糊的,像是从齿缝里挤出的.他还故意多余地给自己斟上并不想多喝的酒,并且一饮而尽.普罗科菲伊奇从头到尾都在注视他,但没说话,只蠕动着嘴唇.晚餐一结束,便各自走开了.
"你伯父有点儿古怪,"巴扎罗夫穿了件睡衣,吸着短杆烟袋,坐在阿尔卡季床头说,"人在农村,你看看他那副穿戴!而他的指甲......那指甲呀,真该拿去展览!"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尔卡季回答,"他年轻时曾是一头雄狮,一个美男子,曾把女人们迷得晕头转向.等过些时候给你讲讲他的辉煌历史."
"嘿!他还在留恋他那昔日风流!可惜在这么个地方,没人可去迷惑的.我一直在观察:他那领子硬得就像石头,下巴呢,剃得精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你看这有多可笑!"
"大概是,但实际上他是个好人."
"一件老古董!你父亲倒是个少有的好人,他读那些诗篇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农事也未必内行,但有副好心肠."
"我的父亲可是个金不换."
"你没看出他有点儿胆怯吗?"
阿尔卡季摇摇头,好象在说他自己不胆怯.
"真妙,"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两个老浪漫派!在他们的身上,想象与现实脱离到了......失去平衡的程度.不过,再见吧!我房间里有英国式的盥洗盆,可房门没法关牢,然而话说回来,英国式盥洗盆还是应该表扬的,因为它代表文明进步."
巴扎罗夫走了.阿尔卡季心中充满了快乐:能在自己的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觉!床是熟悉的,被子是由爱抚过他的乳妈缝制的,那是双慈祥的.从不知疲倦的手.阿尔卡季想起叶戈罗芙娜,不由叹了口气,祝愿她在天之灵平安无恙......但他不为自己祈祷.
无论是他还是巴扎罗夫,都很快睡熟了.但家中还有人迟迟没睡.儿子的归来,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异常地激动,他悄无声息躺在床上,让灯亮着,枕着一只手在想他的心事.而他的哥哥过了半夜还坐在书房里那只甘姆勃斯圈椅里对着还有微火的壁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衣服,只换了双没有后跟的红颜色中国拖鞋,手里捧一本最新一期的Calignani.但是,他的心思并不在上面,只是瞪着壁炉里忽隐忽现颤动着的火苗发呆......天知道他的思绪飞哪儿去了.但思绪并不单单在往昔中徘徊,因为那专注的.悒悒的面容并非单单沉湎于回忆者能拥有.在小小的后房里,大木箱上坐着一位年轻妇女.她穿了件暖背心,扎一块白色头巾.她就是费多西娅.她一会儿侧起耳朵倾听,一会儿打着盹儿,一会儿向开着的的门洞张望.通过门洞可看到里屋里的童床,也能听到小孩儿的均匀呼吸.
■五
第二天巴扎罗夫起床比谁都早,起罢床他便上外面遛达."嘿,这地方并不算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由想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土地划分给农民以后,不得已辟了一块四俄亩光秃秃的平地盖他的新宅院.他在这块地上建造了住房和农场办公用房,开辟了一个花园,用土锨挖了一个池塘和两口水井.不过新栽的小树没能长好,池塘积水稍稍还带有咸味,只有凉亭还算可爱,它由紫丁香和洋槐密密覆盖,因此有时在这凉亭里喝茶和吃饭.巴扎罗夫只用几分钟就踏遍了花园里的所有小径,去了牲口棚和马厩,找到两个家仆的孩子并且马上和他们说到了一块儿,同去离宅子一俄里开外的一个不太大的泥水塘里捕青蛙.
"您要青蛙干什么,老爷?"其中的一个孩子仰着头好奇地问他.
"让我来告诉你干什么,"巴扎罗夫回答.他有一种让下人信赖的特殊本领,虽然从不迁就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是懒懒的."我把青蛙剖膛破肚,瞧瞧它里面是什么,因为我和你也是青蛙,只是用两条腿走路罢了,看过青蛙,我也就知道咱们人体是怎么回事了."
"知道了又干什么?"
"如果你得了病,治疗的时候就不致于弄错."
"你是代(大)夫吗?"
"是呀."
"小瓦夏,你听见了没有?老爷说我们也是青蛙,真有意思!"
"我怕害青蛙."小瓦夏说.他是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一头亚麻似的淡白头发,穿件带铁扣儿的立领上装,光着双脚.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它会咬人?"
"行啦,下水去吧,小哲学家们."巴扎罗夫催促他们说.
就在这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已起床.他去找阿尔卡季,见阿尔卡季已经穿好衣服,于是父子俩一同来到有遮阳的敞廊上.靠栏杆放的桌子上插了一大束丁香花,茶炊已经烧沸噗噗地响着,正冒着蒸汽.走来一个小姑娘,就是昨天第一个跑上台阶迎接客人的小妞儿,细声细气地问道:
"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身体不太舒服,不能来.她让我来问问,是老爷您亲自斟茶呢?还是派杜尼亚莎来伺候?"
"我自己来好了,我自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不迭地回答."你,阿尔卡季,是加鲜奶油还是加柠檬?"
"加鲜奶油."阿尔卡季说.他沉默了会儿,带着询问的口气说:"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儿子.
"你想说什么呢?"
阿尔卡季垂下了眼睛.
"原谅我,爸爸,假如你认为我的问题不合时宜的话,"他说,"不过,对你昨天的坦率我也想以坦诚相报......你应该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呀!"
"你给了我提问的勇气,费多......她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才故意不出来倒茶的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头转向别处.
"可能是的,"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她认为......她觉得不好意思......"
阿尔卡季迅速地朝他父亲瞥了一眼.
"她根本没必要害羞.一方面,你知道我的想法(阿尔卡季说出这样的字眼时感到非常愉快),从另一方面来说,难道我还会对你的生活.你的习惯作哪怕一丝一毫的干涉吗?再说,我绝对相信你不会作出不恰当的抉择.不过既然你允许她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那就证明她配得上你.儿子不可能充当质询父亲的法官,尤其是我,尤其是你这样的父亲,从来没有限制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有点儿颤抖,这是因为,他觉得虽然自己气度宽宏,但却是在向父亲说教.然而他的话真挚感人,越往下说,语调越坚定,越富成效.
"谢谢你,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声答道.他又不停用手指抚摸他的眉毛和额头."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当然,如果她不配......可这决不是我一时随心所欲.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在场,她不好意思露面,尤其是你到家后的第一天."
"那么我亲自去见她!"阿尔卡季以宽宏大度的热情说完这话,猛地站起身,"我去向她说清楚,完全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感到腼腆不安."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阻拦道:
"阿尔卡季,等一等......怎么可以......她那儿......我没有预先......"
但是阿尔卡季没听说完便从敞廊跑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羞愧地坐下,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是否在想,今后他们父子关系将会是一种奇特的关系;是否在想,如果对这事闭口不提,阿尔卡季将会更尊重他;他是不是在责备自己的软弱无能?......都很难说.各种感情都有,但仅仅属于感觉罢了,而且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的脸仍旧红红的,心仍在怦怦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阿尔卡季回来了.
"我们相互介绍过了,父亲!"他脸上一片喜色,流露的是亲切而友好表情."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今天身子真的不太舒服,所以要晚些时候来.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一个弟弟呢,你根本没有必要隐瞒这一点,如果我早知道,昨天就吻他了,而不是等到今天."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正想说点什么,正想张开双臂轻搂......可阿尔卡季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又拥抱起来了?"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父子俩为他的出现而高兴.经常有这样的事:场面激动而且感人,但还是尽快完结的好.
"其实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着说,"我等阿尔卡季等得快有一百年了......昨儿回来后我还没有看够呢."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甚至同意也亲他一下."
阿尔卡季走到伯父跟前,面颊上又一次接触到了伯父香喷喷的胡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桌旁坐下.他穿了件英国式的晨服,戴着一顶极具特色的土耳其小帽.尖头小帽以及随便系上的领带都标志着乡村生活的闲散自由,然而硬撅橛的衬衫领(不是雪白的,而是条纹的,为了与晨服相衬)依然高雅地支撑着他那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你的新朋友在哪儿?"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屋里.通常他早早起身就去外面,尽可不去管他,他不爱客套."
"我看是的."帕维尔从容地把面包抹上牛油."他要在这里呆很久吗?"
"看情况而定.他是回去看望他父亲顺道来的."
"他父亲住在什么地方?"
"也住在咱们省,距这儿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个不是很大的庄园,以前曾当过军医."
"军医?......难怪我老在寻思:这姓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巴扎罗夫?......尼古拉,你可记得,在咱们老父亲的师团里有个叫巴扎罗夫的军医吗?"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没错,那军医就是他父亲了.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又是做什么的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巴扎罗夫是哪一类人?"阿尔卡季嘿然一笑."伯伯,你要我说出来他是什么人吗?"
"你说说,阿尔卡季."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你说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刚拿起的餐刀和刀尖上的一块牛油半停在空中,再也不动了.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又一次说.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从拉丁文,nihil一词来的,据我理解,是根本不存在的意思.那么说来,这词引用于人,就是那种对什么都不认可的人了?"
"你还不如说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口道.他把牛油抹到面包上.
"他是以批判的眼光对待一切,"阿尔卡季把他们的话作了修正.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指的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屈从任何权威,不把任何准则当作信仰,不管这准则是多么地受人尊重."
"这样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看法各有不同,伯伯.有人认为好,有人认为不好."
"原来这样.哦,依我的看法,他和我们不属同类人.我们的思想方法是旧式的,认为没有准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这个词按法语读法把重音放在后面,而阿尔卡季却相反,按俄语读法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像你所说当作信仰的准则将会寸步难行,无法生存.Vous avez changé tout Cela,愿上帝赐予你们健康和富足吧,我们将在一旁欣赏你们这些......叫什么来着?"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声音一字一顿地答道.
"是啊,以前有黑格尔主义者,如今有了虚无主义者.我倒想看看他们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怎样生存.现在请你按一下铃,老弟,到我喝可可的时候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马上按铃,同时还高声叫道:"杜尼亚莎!"但走进敞廊的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费多西娅,一位青年女子,肌肤白皙光洁,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有着孩子般的鲜红诱人的嘴唇和美丽的纤手,身上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布制裙衫,一条新的天蓝色披巾盖着裸肩.她把端来的一大杯可可放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因为羞涩,在她俏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片桃云.她垂眼站在桌子跟前,纤纤十指撑在桌沿上,好像为她这次亲自送可可来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她理当如此.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却一脸的尴尬.
"你好,费多西娅,"他轻声说.
"祝大家好,"她回答,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楚,接着看了向她微笑的阿尔卡季一眼,悄悄退下.她走路带着点儿蹒跚,但恰好与她那丰姿一致.
敞廊里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口一口呷他的可可,蓦地抬头压低声音说:
"看,虚无主义先生来了."
果然巴扎罗夫正从花园尽头穿过花圃走过来,亚麻大褂和裤子上全沾满斑斑点点的污泥,圆帽上绕着水草,看上去就像一顶头盔似的.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口袋(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走近敞廊,点头说道:
"先生们好,请原谅我喝茶迟到,我去去就来,先把这些俘虏安置好."它们可是我费了好大心思才弄来的.
"那是什么东西,蚂蟥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您把它抓来吃还是喂养?"
"为了做实验,"巴托罗夫淡淡地说,接着踱进屋.
"他要把那些青蛙解剖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他不相信准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好像是惋惜地瞧了瞧伯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微微耸了耸肩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觉自己的幽默产生不了效果,就转而谈起了农事,说到刚走马上任的总管,说总管昨天向他告状来了.状告工人福马简直"无法无天".不听话.他学着总管的原话:"那小子就好像从前的伊索,倒处张扬说他不是坏蛋,但,你瞧得了,呆不了多久,就会发起令人讨厌的蠢脾气一走了之的."
■六
巴扎罗夫回到敞廊,一坐下,就忙着喝茶.兄弟俩静静地,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他.而阿尔卡季悄悄地忽而瞅一眼父亲,忽而瞅一眼伯父.
"您走得很远吗?"最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说话了.
"我到了山杨树旁的一个沼泽地,在那里我还惊起了五只山鹬.阿尔卡季,一旦是你遇上,定能打下它们."
"您不会打猎?"
"不会."阿尔卡季惋惜地答道
"您本人是学物理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旁问.
"物理学.总的来说,自然科学我都喜欢."
"听说最近以来,日耳曼人在这一领域取得了很大进展?"
"是的,在这方面德国人是我们的导师,"巴扎罗夫随口答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为了嘲讽才用"日耳曼人"来替代"德国人"两个字,但是谁都没能觉察出来.
"这么说,您对德国人是很崇拜的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以出奇的优美语调说.他内心的怒气正准备发作,他那贵族的秉性难以忍受巴扎罗夫随随便便的样子:这个医生的儿子,不只是没有一点儿对长者的敬畏,甚至说话都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傲慢而粗暴.
"那儿的学者都是一些脚踏实地的人."
"是呀,那么您对俄国的学者就不那么恭敬了?"
"大概是这样."
"这倒是值得推崇的谦让精神,"帕维尔挺直腰干,头往后一仰."不过,刚才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您不承认任何权威,这又怎么解释呢?是他的话不可信?"
"我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非信不可?如果言之有物,我当然同意,这并不困难."
"而德国人都是言之有物的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与事无关.超然物外的表情,好象他本人远离尘世之外.
"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人,"巴扎罗夫说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显然不想斗嘴皮子.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瞅阿尔卡季,好象在说:"你的朋友真懂礼貌!"
"至于我,"他竭力显出超然的样子说,"并不欣赏德国人.且不说那在俄罗斯的德国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儿的,就是在德国的德国人我也不喜欢.从前的还能说说,那时他们有过席勒......还出过哥德......我弟弟就很欣赏......可现在只出些化学家和唯物论者......"
"一个好的化学家比之任何诗人都强二十倍,"巴扎罗夫抢白他.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昏昏欲睡似的在嘟囔,只是稍微抬高了眉尖."这么说来,您是不承认艺术的了?"
"艺术要么是赚钱,要么是无病呻吟,没有别的!"巴扎罗夫带着不屑的冷笑说.
"啊,先生,您真幽默.总之,您是否定一切的了?您只是信仰独一无二的科学?"
"我已坦言相告了,我什么都不相信.您指的是什么科学?泛泛的科学吗?科学就象手艺,有具体的门类,而泛泛的科学是不存在的."
"先生高见.那么其他方面,象人人遵循的准则,您对此当然也持否定态度了?"
"怎么,这是在审问吗?"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发白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认为应及时在他俩之间进行调解.
"以后再找机会详谈吧,敬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到时再聆听你的建议,同时也陈述我们的意见.对我来说,得知您从事自然科学很为高兴,我曾听说利比赫在农肥方面有重大进展,请您在农事中多多帮助我,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议."
"愿为您效劳,这是我的荣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可是我们离利比赫还远着哩!在读他的著作之前先要学会入门知识,但我们连最简单的东西都不懂."
"好哇,依我看,你真是个纯粹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暗暗想."可是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在遇到问题时再向您讨教,"他说,"现在,哥哥,我们该去找总管讨论事务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站了起来.
"是呀,"他谁也不看地说,"在农村住了五年,离开了那些才智非凡的人,都快成庸才了!你竭尽全力不把过去所学的遗忘,但人家说你学的是一堆废物,赶时髦的人早就不弄这种无聊的东西了,你不过是个背时的老顽固.有什么法子呢!看来年轻人要比我们聪明得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转过身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他的后面.
"怎么,他在你们这儿总是这样吗?"兄弟俩走后,门刚关上,巴扎罗夫就问阿尔卡季,口气让人感觉冷冷的.
"我说,叶夫根尼,你对他太不尊重了,"阿尔卡季回答,"把他得罪了."
"对这些县邑贵族我难道要去恭维不成?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虚情假意!既然如此,就该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得了,但愿主保佑他.我今天意外地捉到一种稀有的水生甲虫,Dytiscusmarginalus,你认得吗?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我曾经答应过给你讲他的过去,"阿尔卡季说.
"是甲虫的历史吗?" "别胡说.叶夫根尼,是说我伯父的历史.你将看到他并非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不应该被嘲笑.而应得到同情."
"我不想辩驳,但是为什么他这样地使你感兴趣呢?"
"对人对事都应该讲一律公正,叶夫根尼."
"由此你想作出什么结论呢?"
"不,请听我说......"
于是阿尔卡季讲述了他伯父的历史.读者可从下面的一章里了解到详细的内容.
■七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和他弟弟一样,当初是在家里受的教育,直至后来进了贵族士官学校.他从小就长得漂亮,很是自信,有点儿调皮和不讨人嫌的小脾气,赢得了大家的喜欢.自从当军官之后,他几乎无处不在,并且处处受人青睐.他放任自流,甚至到了荒唐瞎胡闹的地步.但是这反添了他几分风采,女人们为他着迷,男人们称他为纨绔子弟,却暗地里嫉妒他.前面已说过,他和他弟弟住在一起,他真心地爱他的弟弟,虽然两人大不相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路带跛,个头小,神情有点儿忧郁,长着一双不大的乌黑眼仁和一头浓密的软发,显得懒洋洋的,畏惧社交,喜欢看书.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没有一个晚上闲在家里,他那聪明和胆大是出了名的(他第一个把体操引进贵族青年圈子,使之成为一种时尚),最多只读过五六本法国小说,二十八岁时已升当上尉.然而,正当锦绣前程等待着他的时候,一切突然改变了.
那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时常见到一位少妇,至今尚未被人遗忘,她就是P公爵夫人.P公爵夫人有个受过良好教养.彬彬有礼然而愚蠢的丈夫,但没有孩子.她常常突然出国,又突然回到俄罗斯,生活方式相当奇特.她轻率.妖艳.为求某种满足,甚至忘乎所以,跳舞可以跳到精疲力尽.她在她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招待年轻人,和他们谈笑风生,到了夜里,却又哭泣,祈祷,不得安宁,整个晚上在房内来回走动,痛苦地绞自己的手,或是呆坐不动,脸色苍白而冷漠,静静地阅读旧约里的诗篇.可是等到第二天白昼,她又变成了贵族夫人,又出门访客,又开始谈笑聊天,像是在寻觅得以消遣作乐的机会.她身材窈窕,穿着华丽,沉甸甸的.金子般的长辫直垂到膝盖.不过,谁也不说她是个绝代佳人,她脸庞上要算眼睛是最美的了,但是嫌小了些,并且是灰色的.可是她的眼神,没法捉摸的眼神呀,却那么敏捷而深邃,有时大胆得好象随心所欲,有时凝思到如同悒悒寡欢.她的眼睛里永远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闪光,即使在她没完没了地聊天的时候也是这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邀她跳了一组玛祖尔卡舞.虽然跳舞时没有听到她说一句正经话儿,他还是热烈地爱上了她.他是个常握胜券的人,这次也很快达到了目的.目的已达,激情却未因此减退,相反,他被牢牢地缚在这个女人身上.这女人即使在她一旦捐献就无法收回的清白时也还有某种宝贵的.深不可测的东西让人无法看穿.她心里埋藏着什么呢?......这或许只有上帝知道!好象她受制于一种神秘的.她自己无法与之抗争的力量.这种力量随意地戏弄她,使她那小小的脑袋摆脱不了羁绊.她的一言一行都那么地反常,唯独能引起她丈夫怀疑的信件却是写给她不太熟悉的男人的,而爱情反使她忧郁:对着她的意中人不笑,不闹,仅仅听他说,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有时候,多半是猝发性地,由困惑转而为冷漠,脸上现出死一般可怕的表情,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女仆将耳朵贴在锁孔上才能听得到她在吞声哭泣.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幽会过后回家,立刻感觉到心像被撕裂似的后悔,而这种痛悔,通常只在遭到彻底失败时才有."我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心则在绞疼.有一回他赠送给她一只刻有狮身人面的宝戒.
"这是什么?"她问."是司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司芬克斯就是您."
"我?"她徐徐抬起头来,用她令人莫测的眼神看他,"这不是对我过奖了吗?"她说,脸上带着无名的微笑,眼睛看人时依然那么古怪.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觉得心事沉重,而当对他冷淡时,......这事很快就发生了,......差不多是发疯了:坐卧不安,痛苦,妒忌,追踪她,不让她安宁.她不奈纠缠,去了国外,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无视朋友的劝说,上级的忠告,竟辞去军职,动身去国外寻找P公爵夫人.他把四年的时间消磨在异国他乡,忽而追踪她,忽又避躲远远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软弱而生气......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形象,那难于理喻的.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却又诱人的形象已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上,再也无法磨灭.在巴登,他俩得以破镜重圆,甚至她从来就没有像这次一样爱过他......但过了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爱情之火迸发出最后一次火花后永久熄灭了.他预感到彼此即将分手,希望今后还能作为她的朋友,好象与这样的女人仍可以维持某种友谊......但她却悄悄离开了巴登,从此与基尔萨诺夫避而不见.他曾想返回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像着了魔似的飘无定所,后来也曾再度出国,他还保留着上流社会的一切习惯,也能炫耀他在情场上两三次新的胜利,但是,他已不再希望能有任何特殊的成就,也不作这类的努力,他苍老了,头发也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消磨时光,与单身汉圈子里的人冷冷地争上几句,已成为他的生活必需.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关于结婚的事他当然想都不愿去想.十年岁月一掠而过,时间快得可怕,既无色彩,又无结局.哪儿也没有在俄罗斯时间过得这么快的,据说在牢房里时间过得还要快.有一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正用午餐,忽然得到消息,听说P公爵夫人死了,死在巴黎,死前脑神经几乎处于错乱状态.他站起身,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踯躅了好久,有时愣愣地站在牌友身旁木然不动.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提前回他的寓所.过了些时候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一枚钻石戒指.她在司芬克斯上划了个十字,并交待送件人转告他,这十字架便是要猜的谜底.
这事发生于四八年,正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后来到彼得堡.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弟弟定居乡间后一直未与他见过面,他弟弟举行婚礼和他结识P公爵夫人的时间恰恰相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后曾去弟弟那里作客,本来打算住上两个来月,看看他的幸福生活,但后来只住满一个星期......兄弟俩的景况相差太大了.可是到了四八年,他俩的差距已经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回忆......P公爵夫人去世后他尝试不再想她.但在尼古拉,眼见儿子长大成人,有着自己一生从未虚度的感觉,帕维尔呢,正好相反:茫然一身,渐近黄昏薄暮,也就是惋惜如同希望.希望如同惋惜的时期,这个时期老年尚未来到,但是青春已经消逝.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起其他人更为难受,因为他失落了过去,也就意味着失落了一切.
"我眼下不再请你去玛丽伊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对他说(尼古拉把所住的村子命名为玛丽伊诺以纪念亡妻),"我妻子活着时你在那里都感到孤单难耐,而现在,我想你在那里压根儿待不下去."
"那时我愚蠢.好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后来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些,但是已安静下来了.相反,如你允许,我倒乐意去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代替了回答.帕维尔一年半以后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住了下来再没有离开过,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三个冬天去彼得堡和儿子作伴时也不例外.他开始读书,多半读英语的.总的来说,他的生活大体上按英国方式.他很少与邻居交往,只是在选举的时候才出门,但在那里他也是沉默多于发言,偶尔说几句,他那自由主义的言论老惹得旧式地主又怕又恼,可是他也不与年轻一代的代表接近.新老两代的代表都觉得他自高自大,却又尊敬他出色的贵族风度;尊敬他,还因为听说他在情场屡屡得意,他衣着考究,常常住高级的旅馆.最好的房间,吃饭不乏美味佳肴,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腓力普处与威灵顿一同进过午餐;尊敬他,因为他每次出门,总带着银制餐具和旅行澡盆,身上常有一股特别"高贵好闻"的香水味,他喜欢玩惠斯特牌戏却每回必输;最后,因为他的诚实无可挑剔.女士们认为他具有一种迷人的忧郁气质,可惜他与她们极少交往......
"你瞧,叶夫根尼,"阿尔卡季讲完历史后总结说,"你对我伯父的评价多么不公正!我还没说他不止一次倾囊相助,救我父亲于患难的事.你或许还不知道,他俩从没有分过家;他乐于帮助任何人,甚至袒护农民,虽然和农民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尖,不断地闻香水......"
"明摆着的事:精神脆弱."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如此,但是,他有颗善良的心,并且绝不是愚盲的人.他曾给过我许多忠言......特别在对待女人方面."
"哈!若是牛奶烫了嘴,见水就吹三口气,这我知道!"
"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说道,"他很不幸.请相信我:蔑视他......那是罪过."
"谁蔑视他了?"巴扎罗夫反驳他,"但我仍然要说,倘若一个人把一生都压在女人的爱情这张牌上,输了牌便变得消沉萎靡,什么事也干不出个样子,那他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只是个雄性动物罢了.你说他很不幸,当然你知道得比我多,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的傻气还没褪尽.我相信,他还自居,是个干正经事儿的人呢,因为他阅读《加林雅什》报,每月一次替农民说话,让农民少挨一顿鞭子."
"你应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当时生活的时代."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口道,"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比如我......至于时代,干吗我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代来适应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老弟,这一切无聊至极!男女关系有什么神秘的?我们,学生物学的人,懂得这叫什么关系.你去读读眼睛解剖学,哪有你所说的谜一样的目光?这全都是浪漫主义,胡扯,陈年烂谷子,艺术想象,最好让我们去看甲虫吧."
两个朋友到巴扎罗夫的卧室去了.卧室里弥漫着外科手术时必需的酒精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
■八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参与他弟弟和总管的谈话一共没有多久,就独自离开了.总管是个瘦高个儿,一开口说话像患肺痨病似的嗓门低沉.他眨巴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说得没错,老爷."他认为,所有农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刚走上新轨道的农事好像那没上油的车轴辘嘎吱发响,也像湿木材做的家具那样到处裂缝,对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不完全丧失信心,但不时唉声叹气并苦思冥想:没钱,什么事也办不到,但又囊空如洗.阿尔卡季说得不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曾许多次救过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绞尽脑汁摆脱不出窘境的时候,悄悄走近窗下,双手插在裤袋里,透过齿缝轻声说:"Mais je Puis vous donner del'ar-gent."及时掏出钱来接济.但这天他没有钱,认为还是走开的好.农事杂务使他心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然热心肯干,可力量用不到节骨眼上.其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错在哪,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兄弟不够精明,时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与此相反,给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评价,还经常向他讨教."我生性软弱,又长时间蛰居乡间,而你见过大世面,熟谙人心,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说.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转过身去,对兄弟的这番话不置一词.
且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他弟弟留在书房,他自己走进隔开前后房的一条窄廊里,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收住脚,独个儿想了一阵子,捋了捋胡子,就上前敲门.
"是谁?请进,"门里传出了费多西娅的声音.
"是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应了声推开门.
费多西娅正抱着婴儿坐在凳子上,这会儿忙站起身,把婴儿递到侍女手里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让她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整了整头巾.
"请原谅,假如打扰了您的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眼睛不看她."我来请您......人们说今天要派人进城......请代我买一点绿茶."
"没问题,老爷,"费多西娅回答疲乏,"您要买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够了.哦,您这儿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他环视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费多西娅脸上溜过,"瞧这窗帘,"他见费多西娅觉得茫然,就又补了一句.
"是的,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我们的,挂了好多时候了."
"我也有好一阵子没来看望了.现在您这儿收拾得挺素净的."
"多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关照,他真是个好人."费多西娅轻声说.
"这比您原来住的房间好吗?"他很有礼貌地问,但脸上没一点儿笑容.
"当然要好得多,老爷."
"如今谁住在您原来的房子呢?"
"洗衣女工."
"哦!是这样."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再言语."现在他该走了,"费多西娅心底暗想.但他没有走,于是她像钉子一样的钉在他面前,轻轻抚弄自己的手指.
"您为何吩咐佣人抱走您的孩子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破沉默问,"我喜欢孩子,能抱给我看看吗?"
费多西娅由于羞涩,也由于快乐,脸变成了红红的.她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从来还没有跟他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立即叫道,"您把米佳抱来(费多西娅用您称呼家中里外所有的人).啊,不,等等,先得给他换件衣裳,这个调皮鬼该换件干净点的."
费多西娅向门口走去.
"其实这没有关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我去去就来,"费多西娅边说边步伐轻快地走进另一间屋子.
只剩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这次他把房间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低矮.不太大,但是干净舒适,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苏夹杂在一起的芳香味儿.沿墙一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已故将军在征战途中买的,靠墙角放了张挂薄纱帐的小床.床边有个圆盖铁皮箱.与此相对的另一面墙上挂着暗淡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盏长明灯,一个瓷蛋由红带穿着,从圣像光轮处直垂到圣像的胸口.窗台上是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酱,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绿莹莹的颜色,纸盖子上费多西娅自己亲手写了"醋果酱"三个字,是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专门准备的.从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缚了个鸟笼.笼子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啁啾.跳腾,笼子不断晃动,一颗颗蓖麻籽散落到地板上,发出细微的轻响.窗和窗之间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悬挂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姿势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极了,属于走门串户的照相师的手艺.其中也有费多西娅本人的相片,它由镜框框着,同样照得糟糕,除了一张强带笑容的紧张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什么也别想看清楚.费多西娅相框上方挂的是叶莫洛夫将军像,身披大氅,仿佛是在沉重地皱眉凝视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说是仿佛,因为眼睛被一块由他前额上倒挂下来的针垫挡住了.
五分钟过去了,另一屋子里还在发出和窃窃低语的声音.帕维尔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腻的.打开了的书,那是马萨利斯基写的《狙击手》单行本.他翻看了几页......这时里屋门开了,费多西娅抱来了米佳.她给孩子换上一件花边领的红短衫,还给他梳了头发,净了脸.孩子就象所有健康的婴孩那样粗声粗气地呼吸着,身体不停地扭来扭去,小手不停地摆动,看来是那件漂亮短衫对他起了作用,胖乎乎的身子显得特舒坦.费多西娅也给自己梳理了头,戴正了头巾.她原可以让头发披散到肩头上,真的,这个世界上我们还能找出有什么能比美丽的年轻母亲手抱健康婴孩更迷人的呢?
"好个胖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柔声说道,用食指尖上的长指甲逗米佳的双下巴痒痒.瞪眼看着灰雀的孩子倏地笑开了.
"这是大伯,"费多西娅用脸贴紧米佳,搡了搡他说.杜尼亚莎这时悄悄地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窗台上,在烛底垫了一个小硬币.
"他有几个月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六个月,到这个月十一就要有七个月了."
"快有八个月了吧,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杜尼亚莎嗫嚅地插了一句.
"不,七个月,怎么会是八个月呢?"这时婴孩又笑了,他眼睛看着柜子,蓦地用他五个小指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小调皮鬼,"费多西娅说,但脸并不躲开他的手.
"他就像我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他还能像谁呢?"费多西娅听了心底暗暗想.
"是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是在自言自语,"简直一个模样儿."
他仔细地.差不多是忧伤地瞅了费多西娅一眼.
"这是大伯,"她再一次向孩子暗示了一下,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不过声音轻得像是低语.
"啊,帕维尔,原来你在这儿!"突然传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帕维尔连忙掉过头,并且皱起他的眉尖,但是看到他弟弟又快乐又感激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的孩子长得很漂亮,"他说着看了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拐进来的."
他说完装出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儿,眨眼工夫就出了房门.
"是他自己进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多西娅.
"是他自己,老爷,叩了叩门就进来了."
"阿尔卡季后来再没来过?"
"是的.我是不是还是回厢房住的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为什么呢?"
"我看,最初一段时间最好尽量避免见面."
"没......必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话带顿儿,同时用手抚摩他的前额."要是先前......你好哇,小胖子,"他话说到半截儿,猛然兴奋起来,走近婴儿,吻了他的小脸,然后又稍稍弯下腰去,吻了费多西娅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红短衫映衬着的.白玉一样的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怎么啦?"她嗫嚅地说着垂下了眼,后又微微抬起......在她温和而又带着几分茫然看他时,那眼睛有说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以认识费多西娅还有过一段有趣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迫不得已在一个离此很远的县城投宿.客店里干干净净的被褥,不染一尘的房间使他感到既高兴又惊奇,他不禁想:难道女掌柜是德国人?他随即了解到女掌柜是五十来岁的一个俄罗斯妇女.这人干净利落,脸相聪慧,说话井井有条.和她喝茶一聊天,就不由自主喜欢上她了.其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迁新居,不想把农奴留在宅里使唤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柜则抱怨过往人少,度日艰难,于是,当即建议她当新居的女管家,她应下了.她早年丧夫,只留有一女,名叫费多西娅,母女俩相依为命.两周后阿琳娜.萨维什娜(人们就这样来称呼新管家的)携费多西娅来到玛丽伊诺,住进了厢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看错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条.至于费多西娅,当时不过十七,文静娴雅,但是谁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在本区教堂作礼拜时,偶或见到费多西娅白净脸庞的美丽侧影.
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来到他书房,象平素那样深深一躬,问能否帮她女儿个忙:灶膛里的火星溅进她眼里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出深居,有病在家治疗,甚至还买有存放小量药物的药箱,所以立刻命阿琳娜把患者带来.费多西娅听说老爷叫她,心里很害怕,但还是随母亲去了书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领她到窗前亮处,拉开浅绿色窗帘,双手托起她的头,察看红肿的眼,开了一剂洗眼药水并立即调配好,还从手帕上撕下根布条,教她如何蘸着药水洗眼.费多西娅听完,正想离开,不料阿琳娜从一旁说道:"你还没吻老爷的手致谢呢,小傻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挺难为情的,没伸手给她,反在她仰起脸来的时候在她额头上的发缝处亲了一下.没过多久,费多西娅的眼便已养好了,但她留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印象却久久未散,那张仰起的.白净可爱的.带几分害怕的秀脸仿佛在他面前频频出现,还有那经他手触及过的柔软的头发,天真无邪的嘴唇,在阳光下闪着亮的.珍珠串儿似的湿润皓齿.所以,他后来在教堂里格外关心她,找机会和她说话,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将近黄昏的时候和他在一条黑麦田田梗上邂逅了,她立刻转进茂盛的.杂有蒿草和矢车菊的麦地里藏了起来.但他还是看见了金黄色麦穗中的脸,像小兽般窥探着的眼睛.他亲切地说道:
"你好,费多西娅!我又不吃人."
"您好!"她低声回答,不知为什么,可就是不从麦地里走出来.
她渐渐地跟他熟习了,然而总觉得有点儿害怕.事出意外,她母亲忽然得霍乱病去世了.费多西娅能上哪儿去呢?她继承了母亲爱清洁的习惯,审慎端庄的性格,但她是那样地年轻,那样地孤独,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如此地善良和淳朴......以后的事就不用说了.
"这么说来,是我哥哥自己来找你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敲了敲门就进来了?"
"是的,老爷."
"很好.让我把米佳抛着玩一会儿.我正玩到兴头上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孩子抛得快要碰着天花板了,逗乐了孩子,却急坏了母亲,每次往上抛的时候她都伸出手去随时准备接住裸在裤管外的小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房.书房很雅致,墙上贴着好看的壁纸,五彩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他的枪支,胡桃木家具上铺有灰蓝色呢垫,文艺复兴式的黑橡木书柜在一旁侍立,华丽的书桌上放着青铜雕像,另一面是个壁炉......他进沙发里,两手扶着后脑,不动,默默地,一双眼绝望地瞪着天花板.他难道想掩饰他脸上的神情,不让四壁猜透,或是出于其他原因?他只站起过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便又坐进沙发.
■九
无独有偶.也同是一天里巴扎罗夫也认识了费多西娅.当时他和阿尔卡季在花园散步,向阿尔卡季解释,为什么这里的树木.特别是橡树长势不好.
"其实这里应该加点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杨和枞树,栽菩提树也可以.凉亭这边倒还令人感到舒适,"他补充道,"因为洋槐和丁香不娇嫩,不用细心照料.啊,里面有人."
凉亭里坐着费多西娅,杜尼亚莎和米佳.巴扎罗夫停下脚步,阿尔卡季则像很久以前便已相识那样点了点头表示问好.
"这是谁?"刚过了凉亭,巴扎罗夫就问,"好一个大美人儿!"
"你是说谁?阿尔卡季."
"还用问吗?其中只有一个最美."
阿尔卡季带点害羞地简单说了一下费多西娅是什么人.
"好哇,"巴扎罗夫赞道,"你父亲眼力不错.我倒很喜欢你父亲,哈,他真有本事.不过,我们俩应该认识一下,"他补了句转身往凉亭走去.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在他背后害怕地嚷嚷,"上帝保佑,你可千万要小心!" "别担心,"巴扎罗夫回答,"我在大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经历了不少事,见过世面,有经验."
他走近费多西娅,摘下帽子,说:
"请允许我作真诚的自我介绍: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一个温良恭敬俭让的人."
费多西娅从长椅上站起来,默默地看着他.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巴扎罗夫接着说,"您不用担心,我没长毒眼,经我看过的孩子从没有倒霉过的.他的脸颊为什么这样红?是不是要出牙了?"
"是的,已经长出四颗牙了,眼下他的牙床又起了红肿."
"让我看直......您别怕,我是大夫."
巴扎罗夫抱过婴儿.让费多西娅和杜尼亚莎奇怪的是,孩子居然不哭,也不嚷叫,乖乖的样子.
"看见啦,看见啦......没关系,一切都很好,将来会有一副钢牙的.今后若有什么病痛,找我就是.您自己的身体好吗?"
"很好,上帝保佑."
"如果有上帝保佑,那就最好不过了.而您呢?"巴扎罗夫说完又问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是个在大庭广众下绷着脸儿.背地里嘻嘻哈哈的姑娘,这时捂着嘴吃吃地笑着,算是回答了.
"很好.现在,把未来的大力士还给您吧."
费多西娅接过孩子.
"在您手里倒很乖,"她低声悄悄地说.
"孩子到我手里都是乖乖的,"巴扎罗夫回答,"我知道哄孩子的诀窍."
"孩子都清楚谁爱他,"杜尼亚莎在一旁插嘴道.
"一点都不错,"费多西娅应道,"就说咱米佳,若换了别人,怎么也不让抱."
"让我抱吗?"阿尔卡季先是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时走进凉亭问.
他伸出手,但米佳头往后仰着哇哇叫,就是不愿意,这让费多西娅感到非常难堪.
"那就等熟悉了再抱吧,"阿尔卡季自我解嘲地说.两个朋友离开她们走了.
"怎么称呼她呢?"巴扎罗夫问.
"费多西娅......"阿尔卡季回答.
"父名呢?......这也应该清楚."
"尼古拉耶芙娜."
"Bene.我喜欢她落落大方的样子,不过分地害羞.也许其他人觉得这不好.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是母亲,她有这个权利!这是明摆着的."
"当然,她是正大光明的,"阿尔卡季说,"但是我父亲......".
"他也正大光明,"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哦,我可不这样认为."
"是不是多出个财产继承人,让你不高兴了?"
"哎哟,你居然认为我有这种想法,真不知羞耻!"阿尔卡季忽然说,"我认为父亲不太正确,是从另一观点来说的.我认为他应该和她正式结婚."
"嘿,瞧你多宽宏大量!你如此看重结婚这种形式,我可没料到,"巴扎罗夫面无表情地说.
他俩走了几步都没有作声.
"我已看过你父亲经营的农场,"巴扎罗夫又说道,"牲畜没有生气,马匹瘦骨嶙峋,房子也是东倒西歪的,雇工懒得没法说,只是总管这家伙是蠢驴还是骗子,一时难说."
"你今天是专挑刺儿来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那些所谓真心实意的农民其实是在哄骗你父亲.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俄罗斯的农民连上帝也会吃进肚子.,"
"现在我倒不反对我伯父的观点了,"阿尔卡季道,"你把俄罗斯农民说得那么坏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俄罗斯人就是会自己糟蹋自己.最重要的是二二得四,来实的,其余的一文不值."
"大自然也一文不值吗?"阿尔卡季凝视着夕阳下绚丽多姿的田野说.
"值不值钱,要取决于从哪个方面看它.大自然不是宫阙宝殿,而是一个工场,人是工人."
这时从屋里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是谁在充满感情地演奏,虽然指法并不很娴熟且技巧一般,那是舒伯特的期待曲,蜜一样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是谁在演奏?"巴扎罗夫问.
"是我父亲."阿尔卡季答道.
"你父亲拉大提琴?"
"是的."
"他多大年纪了?"
"四十四岁."
巴扎罗夫忽地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呢?"
"多么有趣!一个已经四十四岁的人,Pater familias,住在偏僻乡村拉他的大提琴!"
巴扎罗夫还在笑,阿尔卡季虽然百般推崇他的老师,这一次却一笑没有笑.
■十
两个礼拜过去了,玛丽伊诺的生活仍象往常一样,阿尔卡季在四处游荡,巴扎罗夫在工作.家中的人对巴扎罗夫已经习惯,习惯于他那大大咧咧的举止,有点儿复杂.不太连贯的话语,尤其是费多西娅跟他更熟,甚至有天夜里差人叫醒他,说是米佳的脚突发痉挛,请他看看.巴扎罗夫像往常那样半开着玩笑,半打着呵欠,在她那里坐了大约有两个小时.相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从心眼里恨这位巴扎罗夫,认为他夜郎自大,流气十足,厚颜寡耻,是个贱东西.他怀疑巴扎罗夫对他不尊重,瞧不起......瞧不起帕维尔.基尔萨诺夫!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直惧怕这个年轻的"虚无主义者",他拿不准这人是否能对阿尔卡季起好的作用,但是他愿意听他发表意见,愿意看他做物理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随身带来了一架显微镜,在镜头下一忙就是好几个小时.仆役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杜尼亚莎一见到巴扎罗夫就眉飞色舞,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总像"雌鹌鹑"般深情地斜看一眼.彼得算得上是个极自爱却又极愚蠢的人了.他之所以令人崇敬就在于他前额上堆着一条条波纹,见人彬彬有礼,读书按一个个音节拼读,常用刷子刷他的礼服......就是这么个人,而且只要巴扎罗夫一开始注意他,他就象雨过天晴般仰起笑脸.宅中仆人的孩子们像群小狗一样尾随在"代(大)夫"后面.只有普罗科菲伊奇老头不喜欢,绷着脸儿给他上菜,称他是"屠夫"."滑头"并让人相信,他那络腮胡子活像野猪林中的野猪.按贵族天性而说,普罗科菲伊奇并不逊色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六月初旬的天气冷暖宜人让人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远处又流行起了霍乱病,但×县居民已不以为奇.巴扎罗夫每天早早的起床出门,走上两俄里.三俄里,不是去散步,......他不喜欢没有方向的闲逛,......而是去采集药草和昆虫标本.有时他还带上阿尔卡季,回来的途中常常和他争论个不休.阿尔卡季的话比他多,但是没有一次不败在他手下.
有一次,两人在外停留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门去迎接,走到花园时就听到凉亭一侧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个年轻人的声音.
"你还不了解我的父亲,"那是阿尔卡季在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急忙闪进黑暗中.
"你父亲是个好人,"巴扎罗夫说,"但他已经跟不上时代,他的戏唱完了."
尼古拉侧耳细听......没听见阿尔卡季回答.
"落后于时代"的人站了两分钟,一动不动,后来拖着脚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已是第三天看见他捧着普希金的书,"巴扎罗夫仍在继续发表他的看法."你不妨向他解释,看那东西一无用处.他不是孩子,早该扔掉这些没用的东西,在当今时代还作浪漫主义者!你让他看些实用的吧."
"那么给他看些什么书呢?"阿尔卡季问.
"最初不妨看看比尤赫内尔的《Stoff und Kraft》."
"我也这么想,"阿尔卡季欣然答道,"《Stoff und Kraft》语言简单易懂."
那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哥哥的书房里说:"你我都已经落伍,我们的戏该结束了,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巴扎罗夫说得对.但让我伤心的是,正是现在,当我力图和阿尔卡季走在一起,与他紧密相处的时候,谁能想到我落在后面,他却走到前面去了,我们已不能相互理解."
"为什么说他走到前面去了?他和我们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了很不高兴."这全是虚无主义先生灌输给他的谬论.我讨厌这个医生,据我看,他不过是骗人钱财的江湖郎中.我坚信他只会解剖几只青蛙,物理学懂不了多少."
"不,哥哥,不能这么说,巴扎罗夫是位聪明而又知识广博的人."
"他那狂妄自大真让人受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打断他的话.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自大,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我不理解,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我几乎已竭尽全力:安顿了农民,创办了农场,甚至县里把我说成是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尽可能的与时代一同前进,可他们却说我的戏唱完了.是呀,哥哥,连我自己也在想,我的日子真的完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呢?"
"我这就来解释原因吧.今天我坐在那里看普希金的诗集《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过来,默默地,一脸同情的表情,像从孩子手里一样夺走了那本书,另外塞给了我一本德文的......他笑了笑,把普希金诗集拿走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那么,给你的是怎样一本书呢?"
"就是这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了风靡一时的比尤赫内尔著作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放在手里翻弄了一会儿.
"嗯!"他哼了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挺注意你的.你看了吗?"
"看了一些."
"觉得怎么样?"
"要么是我笨,要么这书是乱编一气.也许是我笨."
"德语你总不至于遗忘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德语我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把书翻弄一遍,从眉毛底下瞟了弟弟一眼.哥俩都默不吱声.
"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上去然想转换话题,"我收到科里亚津写来的一封信."
"是马特维.伊里奇写来的吗?"
"是的,他说他到省里考察来了.他现在已经是显贵,他写信来说希望见上一面,邀请我俩和阿尔卡季一起去省城."
"那么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那么你呢?"
"我也不去,去一趟要赶五十俄里,大可不必找这罪受.Math-ieu纯粹是想让我们看看他衣锦还乡的阔气,去他的!省里少不了巴结他的人,没我们也行.其实枢密官没什么了不起,假如我一直担任公职,干那讨厌的工作,不也是侍从将军了?也就是说,你我落伍了."
"是呀,哥哥,看来,咱们都行将就木了."
"哼,我可不打算马上认输,"他说,"我们要跟江湖郎中干一仗,我有一种感觉."
干仗就在这天晚茶时开始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厅时已作好干仗准备,心里装满怒火,战机一到,立即扑向敌人.但战机没能很快出现,巴扎罗夫当"基尔萨诺夫家的老头"(他就是这样称呼兄弟俩的)在场时一般话很少,而这天的夜晚情绪特别不佳,只是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得暗暗着急.后来,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
其时,在席上谈到一位邻近住的地主."是个没用的家伙,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冷冷地说道.这人他在彼得堡不止一次见到过.
"请允许我问问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道,嘴唇在打颤,"按您的观念,'废物,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喽?"
"我说的是'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喝着茶,慵懒地说.
"是的,先生.但是我认为,您对贵族的意见跟对'没出息的贵族,的意见是一致的,我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我不赞赏这种见解.我斗胆说一句,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有自由思想的人并且热爱进步,正是因为这样我尊敬贵族......真正的贵族.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听到这话时抬起眼望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他恶狠狠地说了一遍,"英国的贵族为他们的权益寸步不让,因此他们同样尊重别人的权益.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贵族应履行的义务,他们也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贵族施予了英国自由并支持这种自由."
"这种老调我们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巴扎罗夫回敬道,"您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儿个,来证明,亲爱的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忿时故意说'这儿个,.'那儿个,,其实很他清楚,类似这样的构词规则是不允许的.这种拼法乃是亚历山大朝代遗风,那时的名流很少使用本族语言,倘或使用,不是说'这儿个,,就是说'那儿个,,以此来显示自己:我们当然是俄罗斯人,但我们属于上流人士,没有必要按语法课本的死规则.)我打算用这儿个来证明,没有自尊,没有自重,......而贵族阶级是极其珍视这种意识的,......就没有社会的......bien public......建构.个性,亲爱的先生,最最重要.人的个性应坚如磐石,因为只有在牢固的基础上才能创建一切.我清楚地知道,比如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着装外表.我的整洁很是可笑,但这一切均出之于对自我的尊重和一种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责任感.我住在乡村,蛰居僻悒,然而我不降低自己的人格,我尊重自己的人品."
"我倒想请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尊重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这能给bien public带来什么好处呢?假如您不那么自尊,反而能为社会谋福."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变了脸色.
"这根本属于另一问题,现在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为什么我象您所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我只是想说,贵族制度......这是准则,万事根本,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不讲道德或者头脑空虚的人才不守准则地混日子.这一点,阿尔卡季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对他说了,现在对您再说一遍.尼古拉,我是这样说过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准则,"巴扎罗夫接口说道,"这么多没意义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要."
"依您看来,要的又是什么呢?听您说这话的口气,似乎我们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规范.准则之外了.而历史的逻辑要求......"
"我们要逻辑干什么吗?没有它我们也能过得去.地球少了它照样转得开."
"这话从何谈起?"
"要不打这儿说吧:我相信,当您肚子饿的时候,根本不用逻辑便往嘴里塞面包,哪用得上这些抽象名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一摊:
"您这话倒使我不明白了.您是在污辱俄罗斯人民.我不能理解,怎么可以不承认准则和规范.我们行为的依据又在哪里呢?"
"我已对您说过了,大伯,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从一旁插上了一句.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就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是否定一切吗?"
"当然是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起来都觉得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然而阿尔卡季却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一切,或者确切点说你们摧毁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然而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得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当前的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说."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没有权力依附于个人主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一股哲学味儿,也就是说浪漫主义的味道,......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义,......但是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后突然性起,"我不愿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象你们所想的那样.他们视传统为神圣,他们严格遵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能没有信仰......"
"我不打算为这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不反对您这话是对的."
"假如我说的对......"
"但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看上去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猜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可能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惊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么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应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另外,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那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骄傲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怎么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视他们."
"可是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同意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所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染的呢?"
"哇,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并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否认您无所事事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务必注意,请别涉及到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急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的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还不至于忘却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觉得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笼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每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生气起来,脸变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都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就在不久以前,我们说官吏受贿贪污,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就是控诉派!似乎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仅仅空谈当然可以不花费气力,但是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他们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是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是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好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贱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说,"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道.
忽然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得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少有的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是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如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蠢事."这几句话好象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的,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刻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是怎么去破坏呢?甚至连为什么也不清楚."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毁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了一句.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瞟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当然,力量它自己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是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生气!力量!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什么?我们注重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一定会说,这种果实是堆废物,但即使是个庸才,un barbouilleur,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并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是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别忘了,大力士先生们,你们总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对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在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象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烧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傲慢,继之以嘲弄.看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俘获的!快来欣赏,其中一位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传流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简直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而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超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无比.依您看,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要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一无所知,而现在只要对他们说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便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现在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跑形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道.而阿尔卡季在一旁脸涨得红红的,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增加了一句:"您如果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上万种来,说句实在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 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社啦,连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它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几乎是在嚷了.
"这件事儿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只用一两天时间去好好考虑,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这会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着话尾答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了,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就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这就是当代年轻人!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像是坐在火炭上,不时痛苦地瞟上阿尔卡季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吗?有一回妈妈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这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办法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到你我了......他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这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同意他的话."我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能不那么讨人喜欢,vieilli,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你看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向来只喝红的!别的一概不考虑.,他那腔调.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伸进脑袋问.客厅里争执激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用了,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一句bon soir,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
■十 一
半个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心怡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之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论,在激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完全是正确的,暂且把自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些,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长处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用手抚脸.
"可是,连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想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不紧不慢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穿越,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补丁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和和的,仿佛成了松树树干,就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停了,晚归的蜜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嗡嗡地围着一根高耸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着,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 und kraft》,就又默不作声,继续坐着,继续让他那悲喜交集的孤独思绪任意驰骋.他喜欢来点儿臆念,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癖好.但是,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过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清楚!他又想起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印象,不是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那天真无邪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秀发.他回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那幢楼房扶梯上一不小心碰了她,忙回头表示歉意,慌乱中用错了词:"Pardon,monsieur."她仰头一笑,好像是受惊似的逃走了,可又在楼梯转弯处看了他一眼,布满红云的脸露出一副庄重神色.之后是怯生生的拜访,吞吞吐吐的交谈,欲展不露的微笑,既有过疑虑,也有过忧伤和激情,后来是充满整个身心的欢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呢?直至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很幸福,世人少有的幸福......"但是那甜蜜的.最初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存?"他想.
他无意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只想有一种较之记忆更强的力量来截断时间的飘飞,重新和玛丽娅在一起,感受她甜美的呼吸,就在他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时候......近处响起了费多西娅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既不觉得哀痛,也没有感到不安,确切地说,他并不在乎......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拿妻子和费多西娅相比,但他觉得可惜:她怎么想起找他来了?她的声音倏突间使他想起了他的华发,他的苍老,他的现实......
那个由怀旧的波涛涌出的神奇世界,刚履其境,它却垮了,消失了.
"我在这儿,待会儿就回去,你先走吧.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他回答过后旋又想起:"怀旧......这也是贵族阶级的痕迹."费多西娅往凉亭探了探头走开了.他惊奇地觉察到,在他沉湎于思索时夜已悄然来临,四周的一切昏暗朦胧,静寂无声,近在眼前的费多西娅的面庞也只是白影似的那么一闪.他站起身准备回屋,但胸膛里那颗伤逝的心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于是他沿着花园小径漫步,一会儿瞅着脚尖凝思,一会儿抬头望天,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走了很久很久,累得走不动了还在走,然而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久久不去.啊,要是巴扎罗夫这时看见他并知道他那纷扰的内心,准会嘲笑他,给阿尔卡季遇上也非遭谴责不可!他,四十三岁的人,农学家,一家之主,竟然噙着无名之泪,这可比拉大提琴坏一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走呀,走呀,老不想回屋,回他那和平的舒服的窝,虽然所有窗户都亮着诱人的灯光.他无力离开黑暗,离开花园,离开拂面的清新夜色和......几许哀愁.
在小路拐弯处他意外地遇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这是怎么啦?"后者问道,"象幽灵般苍白,你病了?干吗不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说了内心的感受后就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最边上.他也在沉思,也在举首望天,但在他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星光外什么也反映也没有,他生来就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捎带法国厌世主义的心灵是不善于幻想的.
"你知道吗?"同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听父亲说接到你家一个阔亲戚邀请,你父亲不打算去.我想,咱俩去×××一趟倒挺有意思的,那位先生也邀请了你.我们不妨花上五六天时间,趁这好天气见识见识那座城市."
"玩过后你还来这里吗?"
"之后去探望一下我的父亲.我家离×××只有三十俄里.我已好久没见到他和母亲了,应该回去安慰一下老人,两个老好人,尤其是父亲,挺让人担忧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要去很久吗?"
"不,住久了会感到腻味."
"那么回程的路上再到我家来玩玩."
"说不准......到时再定.你认为怎样?咱俩就出发吧?"
"也好,"阿尔卡季懒洋洋地回答.对他朋友的建议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但是他觉得应该把感情掩饰起来,因为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和巴扎罗夫出发到×××去了.玛丽伊诺的年轻人为他们的离开而感到说不出的惋惜,杜尼亚莎甚至显出一副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但老人们却松了口气.
■十 二
我们这两个朋友所动身前往的×××市,在一位年轻省长治理之下,他既是个进步分子,又是个暴君,......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到处可见,......到任不到一年,不只是跟省里的贵族长(退伍近卫军骑兵上尉.马场主.一个殷勤好客之士)拌嘴,还跟自己的属僚过不去.彼得堡部里鉴于这种难以弥合的分歧,决定派一名信得过的人去实地了解情况,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曾几何时,基尔萨诺夫兄弟俩在彼得堡居住时受过他的父亲......老科里亚津的关照.小科里亚津"年轻有为",也就是说四十岁出头便成了国务活动家,胸膛左右各挂上了一枚勋章,虽然其中的一枚是外国的,没有什么让人羡慕的.他也和来此将予审理的省长一样,被认为是进步人士.但是这位显宦与大多数达官贵人却又不同,他自视甚高,虚荣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举止并不傲慢,常常以赞许的目光看人,以宽容的姿态听人谈话,笑的时候和蔼可亲,以至从初识者那里虚假地赢得了"挺不错"的美名.他在重要场合还很会乱人耳目,引句把名言:"锐气是必不可少的,I'énergie est la premiére qualité d'un homme d'état,"其实他时不时受人蒙骗,受老手的玩弄.马特维.伊里奇对吉佐最为崇敬,他力图使所有的人相信他不是墨守陈规,不是跟在时代后头,亦步亦趋的官僚主义者,社会生活中任何重要现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事不知,他甚至关注当代文学发展......当然,不过是一时兴趣所至,犹如一个成年人在街上遇见一群孩子,跟他们嬉闹一阵子.说实在的,马特维.伊里奇和亚历山大时期的官老爷差不多.那时士大夫为参加斯韦钦娜(她住在彼得堡)夫人家的晚会,一早先读几页孔季利亚克的文章.只是他的招法不同,比之那时的士大夫来时兴多了.总的来说,他是个圆滑的宠臣,不懂得如何理事,也没有聪明才智,但却有最最重要的本领......理财.
马特维.伊里奇以其高官素有的和蔼态度,或者说不拘一格的亲切态度接待了阿尔卡季,当得悉他所邀请的贵戚蛰居乡间不来谒见时禁不住感到惊讶."你爸爸真是个怪人,"他一边说,一边摆弄天鹅绒睡服上的穗子,而突然之间,回头向他身边洗耳恭听的.制服扣得贴贴正正的年轻下属关切地询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可怜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没张嘴,两片嘴唇皮子都粘连到一起了,此时肃然起立,望着上司感到莫明其妙不知如何才好......但马特维.伊里奇使下属受窘之后已掉头而言它.总的说来,我们的达官贵人都有戏弄下属的嗜好,其方式五花八门,下面便是其中之一,亦即英国佬所说的"is quite a favourite":一位大官会忽地里连最简单的话也不明白,仿佛一下子成了聋子.比如说,他会问:"今天星期几?"下属恭敬地回禀:
"今天星期五......阁下."
"啊?什么?您说什么?"这位大官情神专注地问.
"今天是星期五......阁下."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什么?什么叫作星期五?哪样儿的星期五?"
"星期五......阁下,一个星期里的一天."
"怎么的,您想来教训我吗?"
马特维.伊里奇也是大官,虽然自命为自由主义者.
"我的朋友,我建议你不妨去拜访一下省长,"他对阿尔卡季说,"我之所以劝你去,并不是我支持老法礼仪,而按例应先拜会当政者以示崇敬,只是因为省长为人正派,而且,你或许也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社交界......你总不致于像一头独来独往的熊吧?他后天就将举办一个盛大舞会."
"您去参加吗?"阿尔卡季问道.
"他专为我举办的."马特维.伊里奇说时甚至带了点可怜巴巴的味儿."你会跳舞吗?"
"会,但是跳得不好."
"可惜,这儿有非常漂亮的女人.再说,年轻人不会跳舞这真是丢脸!但是我又得说,这并非出自于陈旧的观念,我并不以为聪明才智必须体现在脚尖上,这真是再荒唐不过了,但拜伦主义也是可笑的il a fait son temps."
"但,舅舅,我并非出于拜伦主义才不......"
"我要把你介绍给那儿的名媛,把你放在我的翅翼之下,"马特维.伊里奇打断他的话,傲然一笑."在我庇护之下会是很温暖的,不是吗?"
这时仆人进来禀报说财政厅长来访.这财政厅长是个老头儿,眼光温和,嘴唇堆满皱纹,他十分热爱大自然,尤其喜爱夏天,以他的话说:"个个蜜蜂都从花芯收取贿赂......"阿尔卡季乘机溜走了.
他回住处找到巴扎罗夫,死活劝说一块儿去拜访省长."好吧,"巴扎罗夫拗不过终于被他说服,"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俩既然是见识地主老爷们来的,不妨就去亲眼目睹一下!"省长殷勤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是没有请他们就座,他自己也不坐,由于太忙,打从起床就穿了紧身的制服,系起僵硬的领结,既来不及吃也来不及喝,繁忙地吩咐这吩咐那.在省里,人们称他为"布尔达来",但并非把他跟那个法国的耶稣教传教士相提并论,而是含沙影射"布尔达",一种浑浊的劣质饮料.省长邀请基尔萨诺夫及巴扎罗夫参加在他府邸举办的宴会,两分钟后他再次邀请,这时他把巴扎罗夫认作了基尔萨诺夫一家的俩兄弟,并且把基尔萨诺夫错读成凯撒罗夫.
他俩从省长府邸出来,正走在路上,冷不防从路过的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个儿不高,穿件斯拉夫派爱穿的束腰短衫,嘴里叫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随着喊声直奔巴扎罗夫.
"哦,是您,盖尔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不住脚地往前走."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一切都是偶然,"那人答道.他回头直朝轻便马车挥手,连续挥了五次,还冲着马车嚷嚷:"跟着我们,跟在后面!......"嚷罢一步跨过小沟,也上了人行道,接着对巴扎罗夫说:"我父亲在这里有点业务,要我......今天我听说你们上城里来了,还去过你们住的旅馆哩......"(果真如此.两个朋友回旅馆后见到了一张折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署名西特尼科夫,一面写的法文,另一面写的斯拉夫文花体字.)"我希望,你们该不是从省长那儿来的吧?"
"让您失望了,我们恰恰是从那里回来的."
"哎!那么我也一定去府上拜访.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介绍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一面走,一面作了介绍.
"非常荣幸,"西特尼科夫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同时加快步伐赶上一步,和他们肩并肩,急忙脱下他那一双过分时髦的手套,"我听到过许多的在关......我是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多亏他的教导,得以脱胎换骨......"
阿尔卡季朝巴扎罗夫的学生看去,但此人有张刮得精光的脸蛋,小虽小,倒也让人感到愉快,不过它带着点诚惶诚恐.傻里傻气的表情,一双好像镶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人来很是专注,却又惶惶不安,连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麻木地.
"您信不信?"他接下去说,"当我第一次听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说不应该承认权威的时候,我兴奋得简直......我好象一下子变得成熟了!我想:好呀,好不容易遇到能指点我的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有必要认识当地的一位太太,她会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访是天大的喜事.我想,您或者听说起过她的吧?"
"她是谁?"巴扎罗夫不高兴地问.
"库克申娜,Eudoxie,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一位优秀的émancipée,就其真正的含义而言.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建议我们现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离此不远......我们没准儿还可以在她那里用早餐.你们还没有用早餐吧?"
"没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现在是无牵无挂一个倒活得惬意自在......"
"她长得漂亮吗?"巴扎罗夫打断话头,问.
"不......说不上漂亮."
"那为什么出这馊主意,叫我们去看她?"
"您真喜欢开玩笑......她会请我们喝香槟的.她这个人倒挺不错的."
"好,现在才看出来您是个实在的人.顺便问一句,你家老爹还干专卖吗?"
"还是干那营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么样,说定了吧?"
"说真的,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去呗,"阿尔卡季悄声说.
"您去不去,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就势问,"您也去吧,少了您可就没意思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一下子全都拥进去呢?" "没事儿!库克申娜这人妙不可言!"
"真的有香槟?"巴扎罗夫问.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声说,"我敢保证!"
"用什么作保证?"
"用我的脑袋."
"依我看最好用您爹的钱袋......得了,我们走."
■十 三
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住的公馆是莫斯科式的,不怎么大,位于×××市一条新近发生过火灾的马路上.众所周知,我们的外省城市每过五年都要发生一次火灾.公馆大门上歪歪扭扭地钉张名片,名片的上面有个拉铃把手.在穿堂里迎接客人的女性头上戴着一顶包发帽,看上去既不像女佣,又不像陪护小姐,很明显用这种人的主子具有先进思想.西特尼科夫问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是您吗?"从隔壁房内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请进来."戴包发帽女人随声不见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特尼科夫说,同时干净利落地脱去依照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样做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的短衫,亮闪闪的眼睛朝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眨了眨.
"不管怎样一样,"隔壁房间里的人说,"Entrez."
年轻人所进去的那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说是个办公室.废纸,信函,多半没裁页的俄文厚杂志散放在蒙满尘土的大小桌子上,到处都是乱丢的白色烟蒂.皮沙发上增躺着一位太太,年纪还轻,云鬓散乱,身上的丝裙衫皱成了一团的,短短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粗大手镯,披一块花边头巾.她站起身来,拉正肩头上旧得泛黄的银鼠皮里天鹅绒外套,懒洋洋地说:
"您好,Victor,"接着和西特尼科夫握了握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他简短地说了几句,显然是在学巴扎罗夫.
"请,"库克申娜回答.一对圆圆的眼盯着巴扎罗夫,而在两只圆眼之间,是只红红的小翘鼻子.她又增加了一句说:"我知道您."也握了握他的手.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这位矮小的.没有性感的单身女人的外貌倒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处,但她脸部的表情让人不舒服,看了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怎么,你饿了?要么闲得无聊?或者害怕什么?干吗这样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样魂不守舍,一言一行都极随便,却又偏偏露出局促的样子.大概她自认为是个朴实善良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总像是不乐意,一切言行都像孩子所说,是"假装的",或者说,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我很早以前就已听说过您了巴扎罗夫,"她重复道.她就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许多夫人小姐那样.与男性认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来支雪茄?"
"雪茄归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这时他已坐进扶手椅,翘起一条大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饿坏啦!请您再吩咐开瓶香槟."
"爱享乐的人!"叶芙多克西娅说完就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龈."难道不是这样吗,巴扎罗夫?他是个爱享乐的人."
"我贪图享受,"西特尼科夫正色说道,"但这看上去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不,就是妨碍,就是妨碍!"叶芙多克西娅高声说.不过,她还是命女佣去安排早点和准备香槟."您是怎样想的呢?"她转过身子问巴扎罗夫,"我认为您一定赞同我的意见."
"啊,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一块肉无论如何要比一块面包好,即使是从化学观点而言." "您研究化学?正好是我所爱.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胶粘剂."
"胶粘剂?您?"
"是的,是我.您知道它们用作什么?胶玩具娃娃,胶娃娃头,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个相当实在的人.不过这项发明还有待完善,我还应该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顺便问一句,您有没有看过《莫斯科新闻》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妇女如何生活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敢说,你一定对妇女问题有兴趣.您对学校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从事什么工作?我到底怎么称呼他?"
库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连串的问题,不管别人是否来得及回答.一般娇惯了的孩子平时就是这样问他们的保姆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介绍说,"我不工作."
叶芙多克西娅听了不由得哈哈一笑. "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烟吗?维克多,我正生您的气呢!"
"为什么?"
"听说您又在称赞乔治.桑.她她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有什么好称赞的!怎么可以拿她跟爱默生比?她什么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学,也不懂生理学.我敢相信,胚胎学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到过,但我们这时代没有它行吗?(叶芙多克西娅说到这儿双手一摊.)哎哟,叶尼谢维奇那篇文章写得多好啊!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叶芙多克西娅常常用"先生"来代替"人"字.)巴扎罗夫,坐到沙发上来,挨我近些!您大概不是很清楚,我很怕您."
"为什么呢?请原谅我的好奇."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评起人来严厉得让人感到害怕.哎哟,上帝,我太可笑了,就像乡下地主那么说话.不过,我真的是地主,亲自管理着我的田庄.您不妨设想一下我的经纪人叶罗费怪到什么程度,他整个就像那库珀笔下的拓荒者,说老实话就是从拓荒者脱胎来的.我终于定居在此了.这是个没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吗?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城市和别的城市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的,"巴扎罗夫淡淡地说.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这最最可怕的!以前我都在莫斯科度过寒冷的冬天......但是那里现在住着我的外子......麦歇库克申.就说那莫斯科,现在......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国外去,去年我差不多一切都准备妥当好了."
"肯定是去巴黎喽?"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可你为什么要去海得尔堡呢?"
"因为那里有朋友."
这下子巴扎罗夫没话可说了.
"Pierre.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不,不知道."
"真让人遗憾.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经常去利季娅.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准备陪我出国的.感谢上帝!我是无牵无挂的,没有儿女之累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地干我想干的事情......哎哟,我说什么来了:感谢上帝?但是,没关系."
叶芙多克西娅用她那几根薰黄了的指头卷了一支烟,包烟纸角蘸上唾沫,吸着用嘴试了试,把它点燃.女佣捧着盛有早点和酒的托盘进来了.
"早点来了,想吃点吗?维克多,打开瓶塞,这是您份内的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急忙回答并又怪声笑了.
"这里有漂亮女人吗?"酒到第三杯,巴扎罗夫问.
"有,,叶芙多克西娅回答,"不过她们都不是很聪明.例如mon amie奥金左娃的模样就很俏,可惜的是,她的名声有点儿......这倒没什么,但是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观点,没有广度,没有......诸如此类的学识.教育制度应该作从头至尾的改造,关于这,我想过很多.我们的妇女教育糟糕透了."
"您完全拿她们没办法,"西特尼科夫随声附和,"她们理应受人鄙视,所以我鄙视她们,完全,彻底!(凡可以加以鄙视而又可能表示鄙视的场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特别是当话题涉及女性的时候,他万没料到几个月之后将拜倒在他妻子的石榴裙下,就因为妻子娘家姓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的姓.)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们的谈话,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们这些严肃认真的男人谈及她!"
"不过,她们没必要去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
"您指谁?"叶芙多克西娅插问道.
"指貌美女子."
"怎么,您这是不反对普鲁东的意见了?"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起胸来: "谁的意见我都不要听,我有我自己的观点."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简直是在呐喊.他很高兴能在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是马可来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是想护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性的尊严与地位权益,我曾经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停住了."我并不否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十足的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然......"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忠实无比的遵循者,喜欢在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东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急忙问.
"香槟酒,我亲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是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叶芙多克西娅继续说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 I'amour》.这是本很出色的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慷懒地把一只手放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默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了奥金左娃......似乎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世间难找的好人儿!"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门."让我来向您介绍:好聪明,富有,又是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开明,她应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Ettoc,et toc,et tin-tin-tin!Et toc,et toc,et tin-tin-tin!!......"
"Victor,您真是个调皮鬼.不过也倒蛮讨人喜欢的"
早餐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槟喝完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瓶.第四瓶......叶芙多克西娅絮絮叨叨个没完,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大谈起结婚......到底是一种偏见呢,还是一种罪过?人出世时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个性说到底表现在哪里?折腾到后来,叶芙多克西娅喝酒喝得脸蛋儿红红的,一边用秃指敲打着失调的钢琴琴键,一边用她暗哑的嗓子唱歌,先演唱了茨冈人的民歌,后又演唱了塞穆尔......希夫的抒情歌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纳达又睡了》.当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组成了一个热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围巾扎住脑袋,装扮成脉脉含情的情人.
阿尔卡季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说道:
"先生们,这简直就像是伦敦疯人院了!我可就快达到忍耐的极限了."
巴扎罗夫直到此时仍在一门心思喝他的香槟,只偶或插上几句挖苦的话.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人道别,就和阿尔卡季出了大门.西特尼科夫一见,也赶忙窜了出去,跟在他们的后面.
"不错吧?不错吧?"他忽绕到左侧,忽绕到右侧,一副叭儿狗样地说,"我早就说过,是位满不错的太太!这样的女性如果能多些就好了.她体现着一种崇高的让人钦佩的道德情操."
"那么你爹开铺子也是情操的体现了?"巴扎罗夫指着刚才路过的一爿酒店说.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声笑了起来,他常为自己出身低微而惭愧,不知道巴扎罗夫这一指,他觉得是荣幸呢,还是难堪.
■十 四
几天后省长府第举办了一场了舞会.马特维.伊里奇是真正的"核心人物".省贵族长向所有的人和每位来宾宣称,他之所以参加,完全是为了对这位贵宾表示敬意.省长本人即使在舞会上站着的时候还在"吩咐"这或那.马特维.伊里奇的随和态度与他高贵的身份最相称不过了.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爱抚,当然,对一些人说话时隐约含着一分厌恶,对另一些人则增一分尊敬,而在名媛淑女面前他则像"en vrai chevalier francais",他还发出爽朗.响亮而不合群的笑,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三项兼备.他拍拍阿尔卡季的脊梁,大声称阿尔卡季为"亲爱的外甥".他也经常赏脸给身着旧礼服的巴扎罗夫,用他那漫不经心的宽容的目光在巴扎罗夫脸颊上一溜而过并表示欢迎,只不过说得很含糊,只听出来"我""很"两个字.他伸出一个指头来跟西特尼科夫握手并且微微一笑,但是他在笑的时候已掉头旁顾.他甚至还对头上插支极乐鸟头饰却不穿舞会上规范的钟形硬衬裙.戴了副脏手套的库克申娜说了声enchanté".那时来宾多极了,包括男宾.文官大都挤在墙边,武官跳舞跳得非常起劲.特别是其中的一位,曾在巴黎住过六个来星期,学到了各种表示激情的感叹词,诸如"Zut"."Ah fichtrrre"."Pst,pst,mon bibi"之类,他发音地道纯正,一口巴黎腔调,不过把"Si j'avais"说成了"Si j'aurais",把"absolument"当作"一定"......总之,他讲的是那种大俄罗斯式的法国话,法国人听了笑着讨好我们,说是就像天使一样动听极了:"Comme des anges."
正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阿尔卡季跳舞跳得不高明,而巴扎罗夫压根儿就不参与,他俩坐在墙角里,和他们一块的还有西特尼科夫.西特尼科夫脸上挂着鄙视一切的嘲笑,从他嘴巴里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恶毒批评,眼睛不断东张西望,正在得意时,突然改了脸色,回头对阿尔卡季不好意思地说:"奥金左娃来了."
阿尔卡季掉头望去,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穿一件黑色裙衫,正站在大厅门口.她那雍容端庄的姿态不由让他吃了一惊:两只美丽的裸臂垂在身体两侧,几支倒挂金钟花从她的秀发直落削肩,明亮的双眸从稍微突出的.白净的额下静静凝视,安详而聪慧,是的,安详地而不是沉思般地凝视,嘴角上挂着露而不显的微笑,从她的脸容中透出一种温柔的气息.
"您跟她熟悉?"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而且很熟.您要我作介绍吗?"
"好的......等这卡德里尔舞结束了."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左娃.
"这是谁?"他问."她跟其他女士大不一样."
卡德里尔舞一结束,西特尼科夫就领阿尔卡季去见奥金左娃.他说是"很熟",可是见了面却又说不出话来.她稍带惊奇地看着西特尼科夫,但一听到阿尔卡季的姓氏,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问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是的."
"我见过您父亲,而且多次听到谈起他,"她说,"很高兴跟您认识."
这时走过来一个副官,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允许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礼貌地问.
"是啊.您为什么觉得我就不跳舞呢?也许,您觉得我岁数大了?"
"不,哪能呢......既然如此,下次请允许我请您跳马祖尔卡舞."
奥金左娃宽厚地一笑.
"好的,"她说着瞟了阿尔卡季一眼,说不上是高傲,但像出嫁了的姐姐瞧她的小弟弟.
奥金左娃比阿尔卡季大不了多少,才过二十八岁,然而阿尔卡季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幼稚的学生,年龄差一大截.此时马特维.伊里奇来了,很了不起的样子,却又献了几句殷勤话.阿尔卡季退过一边,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即使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眼睛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她跟舞伴谈话时也像跟当官的谈话一样从容不迫,稍稍仰起头,抬起眼,间或微微一笑.她的鼻子和所有俄罗斯人的那样稍嫌肥大,肤色也说不上像羊脂白玉,但是阿尔卡季推断他从来没见到过像这样婀娜多姿的女性;她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不停;她的衣服每一皱褶在她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妥贴,更能衬托出女性的美;一言一行,都是那么从容自如.
响起了熟悉马祖尔卡舞曲.阿尔卡季坐近她,准备好好说个话儿,但是又觉得怪害怕的,不断用手抚弄头发,嘴巴吐不出一个字儿.然而奥金左娃的镇定神情却感染了他,不到一刻钟,他便毫无拘谨地谈起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彼得堡的和乡间的生活.奥金左娃客气而又关切地听着他的描述,不时张开或收拢手里的折扇.男士们来请她跳舞时他那喋喋不休的说话只好暂时中断.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就请她跳了两次.每次舞罢,她回到原来的位置,重又拿起折扇,她的乳胸也不再因跳舞而剧烈地上下伏动.阿尔卡季重又向她叨叨,身心充满幸福,暗自庆幸能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看着她的美丽前额,娇媚.端庄.透露着智慧的脸庞.她的话不多,但从话中反映出她广泛的生活见地.阿尔卡季根据她的说话得出结论:这位太太阅历丰富而且有她自己独特的思考.
"西特尼科夫先生把您领来介绍给我之前,和您站在一起的那位是谁?"她问.
"您注意到他了?"阿尔卡季反问道."您看,他那堂堂正正的脸!他姓巴扎罗夫,是我的朋友."
就这样阿尔卡季开始谈他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投入,那么地眉飞色舞,奥金左娃不由得掉过头去朝巴扎罗夫仔细地瞧了瞧.马祖尔卡舞就快要结束了,阿尔卡季真是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和她度过了如此美妙的一个钟点时间!当然,他自始至终感到她这是对他迁就,他原该感激她那份宽容......但是年轻的人并不会因为这而难受.
舞曲结束了.
"Merci,"奥金左娃说着站了起来."您已经答应到我那儿作客若是方便的话,我真诚地希望,那就带上您的朋友一起来好了,我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省长走到奥金左娃跟前,宣称晚宴已经准备好了,便一本正经伸出膀子来让她挽住.她走了几步,朝阿尔卡季回眸一笑并且点头作别.他报以深深一躬,望着她的背影(她那裹了闪光锦缎的身段多么窈窕!)暗自思忖:"此时此刻,她已忘记我的存在了."以至在心底产生出一种己不如人的感觉.
"怎么样?"阿尔卡季刚回到原来坐着的墙角里,巴扎罗夫问他."很满意吧?刚才一位先生跟我提起,说这位太太哎—唷—唷!大概这位先生是个傻瓜.依你看来,她真的哎—唷—唷吗?"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奥金左娃长得美丽动人,但是她那么冷淡,那么高傲......"
"外表冷如处女,内里......这你知道!"巴扎罗夫接口说,"你说她冷冰冰,那就更有味儿.你不是喜爱冰淇淋吗?"
"也许是,"阿尔卡季道,"我确定不了.她想和您认识,领你去见她."
"我能想象得出来,你是怎样描绘我的!不过,你做得对,领我去见她好了,不管她是谁,外省名媛也罢,和库克申娜那样的'解放女性,也罢,但像这么美丽的削肩我好久没有遇上了."
巴扎罗夫失之高雅的话使阿尔卡季很不高兴,然而世上常常如此,他责怪朋友的地方并不是他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你对女性有自由思想感到不高兴?"他低声问道.
"这是因为,我的小兄弟,女性之中只有丑陋的女人才异想天开."
谈话到此中止.晚宴刚结束,两个年轻人便走了.库克申娜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干笑.她又恼恨,又无奈,两人之中,竟然谁都对她不予注意.她在舞会上呆得比任何人都晚,凌晨四点时她还和西特尼科夫跳法国风格的波兰马祖尔卡舞.以此奇观结束了省长府的节日.
■十 五
"倒要看看这位人物属哺乳动物的哪一类,"第二天朋友俩登上旅馆楼梯.专门造访借宿在那里的奥金左娃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嗅觉告诉我情况不妙."
"你真是让我感到不可理解,"阿尔卡季答道,"怎么会说出这种活来?你,你巴扎罗夫的道德观念竟然这般狭隘......"
"看你多傻!"巴扎罗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行话里'不妙,就是'妙,的意思吗?那就是说妙不可言.你今天说了,她那次出嫁挺奇怪,但在我看来,嫁一个有钱老头不单不奇怪,正好相反,说明她很有主见.我不听信城里的闲话,我喜欢像我们那位多识之士......省长那么想,这种婚姻合情合理."
阿尔卡季不回答,他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役把他们带进一个大套间.它像俄罗斯所有的旅馆房间一样陈设古旧单调,却摆了许多鲜花.很快奥金左娃便出现了,她穿着件普通的晨衣,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年轻了些.阿尔卡季向她介绍巴扎罗夫时不禁暗自惊奇:巴扎罗夫有点儿局促不安,这可是他少有的.但是奥金左娃还像昨天那样安详.巴扎罗夫也感到了这一点,不由恼恨自己:"真窝囊,怕起婆娘来了!"他往椅子里一坐,那架式不比西特尼科夫差多少,他在奥金左娃明亮的眼睛注视之下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谈开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的父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是个出名的美男子,投机家,赌徒,驰名于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十五年后用尽钱财,迫不得已移居乡间,不久就死去了,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留给了他的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和十二岁的卡捷琳娜.安娜和卡捷琳娜的母亲出生于衰败的×××公爵门庭,早在她丈夫春风得意时就死于彼得堡.父亲故世后安娜的景况非常艰难,她在彼得堡所受的出色教育并不能帮助她解决农事.家事和蛰居乡间所产生的生活问题,方圆百十里内一个熟人也没有,也没有谁可以请教.她父亲生前避开与他人交往,他瞧不起别人,别人也瞧不起他,双方各有自己的观点.但安娜没有因此而慌张,而是马上请来姨妈阿芙多西娅.斯捷潘诺芙娜.×××公爵小姐,一个凶狠而又高傲的老太婆.公爵小姐来外甥女家后占有了最好的房间,从早及暮挑肥拣瘦地嘀咕个没完,甚至去花园散步也要她唯一的农奴.一个苦着脸.穿件令人发笑的带有天蓝色镶边号衣和头戴三角帽的仆人陪伴.安娜耐着心忍受着姨妈的种种怪癖,按步就班给妹妹以教育.花开花落,看上去她已铁心在荒僻的乡村过上一辈子了......但命运却作了另外的安排,某个奥金左夫相中了她.那人是个阔佬,四十六岁左右,有忧郁病,胖乎乎,但是不笨,也不凶.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成为他的妻子.结婚六年,他逝世时留给了她所有家产.丧夫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整整一年没有出村子一步,后来偕妹妹出了国,但也只是到了德国,因为孤单,便又回到她喜欢住的离×××市四十俄里之遥的尼科里村.那里有漂亮整洁的宅院,有带暖房的花园......故世的奥金左夫在这方面是不惜花费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少进城,进城大半因为办事,即使去,也待不了几天.省城人不喜欢她,常对她和奥金左夫这桩婚事说三道四,不乏流言蜚语,说她帮父亲在赌场作弊,她出国并非没有原因,而是出于无奈,为了掩盖她不幸的后果......"您知道吗?"一位专爱管闲事的人说,"她呀,真所谓饱经世故."另一位以言语诙谐而称誉省城的人加上一句:"而且历尽甘苦."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只当没听见,她生性开朗,有她的自主之见.
奥金左娃将身子靠在软椅背上,叠起双手听巴扎罗夫说话.而他却一反常规,说了又说,显然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又使阿尔卡季增加了疑虑,他猜摸不透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表情看,是难于明白她所得到的印象的,她一直保持着亲切而关注的神情,用她明亮美丽的眼睛仔细地看你,但也只是仔细而已,并不激动.巴扎罗夫起初不自然的做作如同一股刺鼻的气味或者刺耳的声音让她不愉快,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他惶恐所致,为此反感到得意.她讨厌庸俗,然而庸俗是加不到巴扎罗夫头上去的.让阿尔卡季惊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原以为巴扎罗夫会像一位聪明才女般跟奥金左娃谈自己的观点,因为她曾表示过"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可是巴扎罗夫却讨论起了医学,同种疗法,植物学.奥金左娃住在乡下没有浪费时间,读了许多本优秀著作,并且能用纯正的俄语来表达.她还打算把谈话引向音乐,可是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就又悄悄回到植物学上.阿尔卡季跃跃欲试,想好好说说民间音乐.偏不,奥金左娃只像对待小弟弟一样看待他,看重他那年轻人的善良和单纯......仅此而已.谈话从容而涉及面广,持续了三个多钟点.
两位朋友终于起身告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亲切地望了他们一眼,伸出纤手,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犹豫地说:
"先生们假如不嫌乡下枯燥乏味,请来尼科里村作客."
"谢谢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高兴地说,"我感到这是您赐予的特殊荣耀......"
"那么您呢,巴扎罗夫先生?"
巴扎罗夫一躬致谢.阿尔卡季再一次感到惊奇:他朋友的脸竟然红了.
"喂,你还是先前的意见,她'哎—唷—唷,吗?"他走在马路上的时候问道.
"谁知道?你看她那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巴扎罗夫停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是一位大公爵的掌上夫人,一位女王,只差身后的长裾和头上的一顶王冠了."
"恐怕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不会说得她那么好,"阿尔卡季叹息地说.
"她吃了我们的面包,是经过改变了的,我的老弟!"
"但是她不失为丰姿俊俏的美人."
"是的,那么美的身段简直可以当作解剖标本!"巴扎罗夫说.
"看上帝份上别说了,叶夫根尼!太不像话了."
"请别生气,我柔弱的孩子,我说过:是优秀的.应该下乡去拜访她."
"什么时候呢?"
"那怕后天都行.我们在这里有什么事好做的?和库克申娜喝香槟?听你那个亲戚......当大官的自由主义者唱高调?......我们后天就去.并且,我父亲的小田庄离她不远.尼科里村不就在去我父亲田庄的半路上吗?"
"的确是的."
"Optime,别迟疑了.犹豫的不是傻瓜就是特别聪明的人.我说,她那身段长得美极了!"
二天后两个朋友已在去尼科里村的路上了.天气晴朗,且不太热,租用的三套马吃得饱饱的,欢快而又和谐地撒着小步并摆动它们的编成辫子的尾巴.阿尔卡季凝视着大路,不知不觉地在笑.
"祝贺我吧,"突然巴扎罗夫说道,"今天六月二十日是我守护天使的日子.我倒想看看,天使是怎么来关心我的.今天家中在等着我回去,"他说到这儿嗓音低了,"不过,可以让他们等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
■十 六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庄园建在一片宽阔的山坡上,近靠绿瓦黄墙的砖砌教堂.教堂正门排着白色廊柱,绘有意大利风格的al fresco《耶稣复活》,那个头戴球顶尖盔的黝黑武士鼓鼓的,画得特别出色.教堂后面是两排农舍,其中的一些竖着砖砌的烟囱.庄园主的宅院也与教堂同一风格,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亚历山大时代的风格:黄墙,绿瓦,白色廊柱,窗上有三角眉饰,门上缀有族徽.省里的建筑师提出的这两幢房子的设计曾得到已故奥金左夫赞许,后者不喜欢任何浮虚的东西,亦即他所说的花里胡哨的新花样.宅院左右各是古老的花园和绿荫大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枞树排列在直达正门的道路两侧.
两个着制服的高个儿仆人在前室迎接我们的年轻朋友,其中之一立刻跑去通报管家.不一会儿,身穿黑礼服的胖管家就出现了,他把客人沿铺了地毯的楼梯领进二楼一个专门安排的卧室里,那儿已铺好了两张床,备齐了盥洗用具.宅子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收拣得干干净净,还有一股皇家大臣会客厅才能特有的香味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请两位半个小时后与她见面,"管家说,"现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吩咐,"巴扎罗夫答道,"假如可以的话,那么请来一杯伏特加."
"是的,先生,"管家无不惊奇地答应道,他踩着咯吱咯吱的皮靴退出去了.
"好大的气派!"巴扎罗夫不由叨咕."你们就是这么说的吧?一句话,是位地道的公爵贵夫人!"
"公爵夫人第一次见面就邀请了你我两个大贵族,"阿尔卡季回答.
"尤其是邀请了我,一个未来的郎中,军医的儿子,教堂执事的孙子......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就像斯佩兰斯基那样,是个教堂执事的孙子......"过了会儿,他抿起嘴巴,又道:"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说,是位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咱们是否要换上礼服?"
阿尔卡季耸耸肩......实际上,他心里头也感到有点儿惶恐.
半个小时后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下楼来到客厅.那是个极其宽敞的厅堂,陈设豪华,但欠高雅.笨重的上等木材家具一律按旧法沿着糊了金花棕底壁纸的墙一溜儿排开.这些家具是奥金左夫以前托他的朋友,一个专卖酒商从莫斯科订购得来的.放沙发的一面墙的上方挂了张男人像,淡黄头发,皮肉松弛,一双不太和善的眼睛瞪着他俩.
"也许就是他,"巴扎罗夫对着阿尔卡季悄悄说.随即皱起鼻梁补充道:"我们还是逃吧?"
就在这时女主人进来了.她穿着件薄纱衫,一头梳到身后的秀发使她纯洁而富有生气的脸平添了一种少女风韵.
"衷心感谢两位守约,来我这里作客,"她开口道,"其实,这地方挺不错的.我可以介绍我的妹妹与两位认识,她钢琴弹得很好.巴扎罗夫先生,您当然对钢琴没有兴趣,可是您,基尔萨诺夫,好像是很喜爱音乐的.除我妹妹外,我这里还住着一位老姨妈,还有一位偶尔来玩牌的邻人.我们小小的圈子就这几个人,请坐下说话吧."
奥金左娃的这段开场白说得字字清楚,像早就背熟了,接着就和阿尔卡季攀谈起来.原来,她的母亲和阿尔卡季的母亲来往很密,当阿尔卡季母亲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恋爱时,她母亲还曾作过阿尔卡季母亲的知已.阿尔卡季热情地谈着他的亡母,巴扎罗夫在一旁默默翻阅画册."我变得温文尔雅了,"他暗自想.
这时一条带着天蓝色项圈的漂亮猎狗跑进客厅里来了,四条爪子拍打着地板.之后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头乌亮的头发,一张黧黑可爱的小圆脸和一双不太大的黑眼睛,她手里拎了一篮鲜花.
"这就是我要向你们介绍的卡捷琳娜,"奥金左娃抬头对两人说.
卡捷琳娜行了曲膝礼,坐到她姐姐身旁动手挑花.那条名叫菲菲的猎狗摇起尾巴,走到两位客人跟前,逐个把它冷冷的鼻子凑到他们的手上.
"这都是你自已采的吗?"奥金左娃问她.
"是我自已."
"那么姨妈来不来喝茶?"
"就来."
卡捷琳娜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动人的笑容,带几分腼腆,她低下头,却又掀起一双眼,半似严肃半像好玩般看人.无论是声音,脸上的茸毛,粉红的手和微白的掌心,稍微有些伛偻的两肩,急促的呼吸,羞红的脸蛋......这一切都焕发着娇嫩的青春气息.
奥金左娃掉头朝巴扎罗夫说道:
"您是为了礼貌才翻阅这些画册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实际上您未必感兴趣.最好挪近我们,来争论点什么吧."
于是巴扎罗夫挪近她.
"您认为说什么好呢?"
"说您想说的.不过,我是先提请您注意,我可是一个好争论的人.并且我担心我俩间的争论会引起你的不悦"
"您?"
"我.您似乎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
"因为,依我判断,您是一位平和.冷静的人,而要争论,必须有激情."
"您怎么这么快就了解我了?第一,我不会忍耐,而且非常倔强,您问卡捷琳娜就能知道.第二,我凡事容易入迷."
巴扎罗夫瞅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眼.
"可能如此,因为自己更了解自己.既然您喜欢争论,不妨就来说说这画册吧.刚才我把瑞士萨克逊群山的画片都看了.您说我未必感兴趣,原因在于它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实际上也真的没有.可是从地理的角度,比如说,从地貌形成的角度,我倒是很感兴趣的."
"请原谅,你作为地理工作者,第一点要看的是专著而不是画册."
"但是就我而言,十大页的叙述还不如一张画片那样清晰自然."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沉默了一会儿.
"难道您真的一点儿也不去考虑艺术价值吗?"她问,同时把双肘撑到桌子上,让脸贴近巴扎罗夫.
"请问,要它做什么用呢?"
"哪怕是为可能了解人,研究人."
巴扎罗夫轻轻一笑.
"为此第一,用生活经验也就够了.第二,请恕我直言,研究单个的人是用不着花气力的,所有的人都彼此相近,无论躯体或内脏.我们每个人都有大脑.脾脏,我们的心.肺结构也都一样.至于气质,也没有多大不同,即使不同,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要拿一个具体的人来作标本,就能以此判断出所有其他的人,人就象森林中的树木,不存在哪一位植物学家认为有必要研究每一株白桦."
正在分理鲜花的卡捷琳娜此时抬起疑惑的眼睛来看巴扎罗夫,但遇着他一扫而过的目光,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摇了摇头.
"森林中的树木,"她把巴扎罗夫的比喻重说了一遍."那么,依您看来,人就不分聪明愚蠢或者善良凶恶了?"
"当然有区别,就和人分成健康人和病人那样.肺病患者的肺与我们有所不同,虽然原来的结构并无区别.我们能大致知道肉体上的病患,然而精神上的病患来自不正确的教养,来自塞满人们头脑的种种谵妄,一句话,来自糟糕的社会,改造好社会,病根也就清除干净了."
巴扎罗夫的说话样当然仿佛是告诉对方:"信由你,不信也由你,我反正就这么个看法!"他的手指慢慢地捋着连鬓胡子,他的眼睛在朝着墙角打转.
"您是说,社会如果得到改造:也就没有笨人和坏人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道.
"在合理的社会里人都一样,聪明也罢,愚蠢也罢,友善厉害也罢."
"是的,我知道,因为所有人的脾脏都一样."
"正是这样.夫人."
奥金左娃转过身来问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那么您的看法呢?"
"我不反对叶夫根尼的观点,"他回答.
卡捷琳娜掀起眼帘向他一瞥.
"先生们,你们的话让我感到惊讶,"奥金左娃说道,"今后再接着讨论吧,我听到姨妈正在走来,喝茶时间到了,我们应该饶恕她的耳朵.给它们一人安静的机会"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姨妈,也就是×××公爵小姐,原来是一个瘦小女人,长一张皱成一团的脸,一对呆板的凶狠眼睛,披一头假发.她进来后,向客人微微弯了弯腰算作行礼,就坐进除她外谁都没有权力占坐的天鹅绒大靠椅.卡捷琳娜搬了张小凳子放到她脚下,她没有说谢,连瞧也没瞧卡捷琳娜一眼,只是黄披巾底下的手微微动了动.黄披巾把她虚弱的身体差不多全掩没了.老公爵小姐喜欢黄色,就连她包发帽的带子也是一样的颜色.
"姨妈,您休息得好吗?"奥金左娃提高声音问.
"这条狗又进来了,"老人用嗔怪代替了回答.菲菲迟疑地朝着她刚走两步,就被她发现了,当即嚷道:"去,去!"
卡捷琳娜叫过菲菲,替它打开门.
菲菲以为要带它去散步,高兴地冲出门外,可是,它看到自己被独自地关在门外,于是用它的爪子抓门,嘴里发出狺狺的吠叫声.就在老公爵小姐皱起眉尖.卡捷琳娜正待开门的时候......
"我想应茶该预备妥当了,"奥金左娃启口道,"请吧,先生们!姨妈,我们去用茶."
老公爵小姐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带头走出客厅.众人随着她走进了餐室.穿制服的小仆人哗的一声拉开放有软垫的扶手椅,让老公爵小姐坐下.卡捷琳娜斟茶,她把第一盏,也就是镌有族徽的茶杯捧给了她.老太太放了些蜂蜜在茶杯里(她认为茶里放糖是罪过,而且也是浪费,虽然买糖不用她掏一个子儿),突然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伊凡公阙(爵)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谁都不回答.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别看对她那么顺从,其实没人把她真的放在心上."只是拿公爵的名号来装门面,"巴扎罗夫暗自想.喝过茶,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提议出去散步,不曾料想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于是除老公爵小姐以外所有的人仍回到客厅.这时喜欢玩牌的邻居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花白头发,胖胖的,一双矮腿子好象是刨床上由刨刃儿刨的,但他很懂得礼貌,会逗人发笑.与巴扎罗夫说话说得最多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此时问他,是否愿意一起玩一种老式的普列费兰斯扑克游戏,巴扎罗夫同意了,他说他将来要当县城医生,眼下学点本领作些准备.
"您可要悠着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提醒他:"我和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会叫您大败大输的."接着又对她妹妹说:"而你,卡捷琳娜,去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弹个曲子听吧,他沉迷音乐,我们碰巧也好听听."
卡捷琳娜不太情愿似的向钢琴走去.阿尔卡季喜爱音乐,此时却也不太情愿,只好跟着她去,他觉得奥金左娃是在故意支开他,而他,一如同龄的年轻人,心底激荡着一种朦胧的.仿佛有所渴求的感情.这种感情乃是爱情的萌芽.卡捷琳娜打开钢琴盖,也不看阿尔卡季一眼,只低低地问了一句:
"给您弹什么曲子呢?"
"弹您想弹的吧,"阿尔卡季淡淡地说道.
"您喜欢哪一类的音乐呢?"卡捷琳娜又问,头也不抬地.
"古典的,"阿尔卡季仍旧淡淡地回答. "那么您喜欢莫扎特吗?"
"喜欢."
卡捷琳娜摆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中的幻想曲.她弹得稍微正儿八经.枯燥了些,但非常好,她眼盯着乐谱,紧闭着嘴,一动不动,只是在奏鸣曲快结束的时候脸倏地红了,一小绺曲发垂落到了乌黑的眉毛上.
奏鸣曲的最后部分让阿尔卡季感到惊讶:在引人入迷.一无牵挂的快乐之中猝然出现了揪心的.几乎是悲剧性的哀怨这让人几乎难以承受这突然而至的变化......但是,他由莫扎特音符激起的遐想与卡捷琳娜无关.他瞧着卡捷琳娜,只是想到"这位小姐弹得真好,她本身长得也很迷人漂亮".
卡捷琳娜弹完曲子,手没离开琴键,问:"够了吗?"阿尔卡季回答说不敢再劳她驾,就和她谈起了莫扎特,问这部奏鸣曲是她自动挑选的呢,还是根据别人的建议.但是,卡捷琳娜只概括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她躲藏起来了,躲进她的螺壳里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是不会马上就出来的,她的脸蓦地出现一种倔强的.差不多是执拗的表情,这不是因为生性胆怯,而是因为对人对事不信任,因为受了教育她的姐姐的惊.而这是她姐姐始料未及的.为了让气氛自然,最后阿尔卡季把跑进来的菲菲唤到跟前,满眼温柔抚弄了一一会菲菲的脑袋.卡捷琳娜重又理她的鲜花.
正玩牌的巴扎罗夫总是得分不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牌打得很精,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刚刚保本,结果巴扎罗夫独是输家.输得尽管少,但是总有点儿不愉快.晚饭时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把话题引到植物学方面.
"明天早上我们去散步吧,"她建议巴扎罗夫说,"我打算从您那儿知道植物的拉丁名称和它们的特性."
"您为什么要知道拉丁名称呢?"巴扎罗夫问.
"我觉得一切都应该有条理,"她回答说.
朋友俩回到为他们专门安排的卧室,阿尔卡季不由得发出赞叹: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多么让人崇敬的女性啊!"
"是呀,"巴扎罗夫回答,"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看得出来是见过世面的."
"你想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不是很明白"
"是打从好的意思说的,好的,我的少爷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一定相信,她把自己的田庄也管理得有条有理.但是,最最出色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你说什么?是说那个黧黑的姑娘吗?"
"是的,那个黧黑的姑娘.她稚嫩,纯洁,腼腆,沉静,一切都好.她才是值得去关注的,她任凭你去塑造.而另一个嘛......却是历经了许多挫折."
阿尔卡季并没有回答巴扎罗夫.两人睡下后各想各的心事.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天晚上则在想她的客人.巴扎罗夫不矫揉造作,是非判断分明,这都让她喜欢;她在他身上看到某种新的.从未遇见的东西,而她很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很奇怪的让人感觉独特的女人.她没有任何先入之见,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信念.她在任何事物面前都不退却,也不去亦步亦趋.许许多多的东西她都看得很清楚,让她好奇,但任何东西都不能让她满足,她也不想得到完全的满足.她有强盛的认知欲,却又心淡如水.她的怀疑,从来没有让她平息到忘怀的程度,也没有使她到躁动不安的地步.如果她不富裕,不是独立自由的人,也许她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战斗,感受战斗的激情......然而她生活得太悠闲了,悠闲到了甚至觉得寂寥.一天一天地过日子,不慌也不忙,难得有过激动.彩虹的绚丽有时也会在她眼前闪现,但是它旋踵即逝,她仍享受起她那份悠闲,并不觉得惋惜.她的想象有时候远远超过一般人所允许的道德规范的界限,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的血液在她娇美迷人的躯体内仍然平静地流淌.有时候香汤浴罢,裹起暖融融软绵绵的身子,不由得想起生命的渺小,却又包涵如此多的痛苦和丑恶......从她心底倏地涌起了勇气以及对美好的渴望.然而,只消从半掩的窗扉吹来一阵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为此瑟缩,她埋怨.生气,此时她只希望一件事:希望这该死的穿堂风别吹在她身上.
她像所有未尝过爱情滋味的女人一样常常有所企盼,到底企盼什么呢?她自己并不完全清楚.她似乎想得到一切,但是实际上她什么也不需要.她被迫地忍受了和他前夫奥金左夫那段共同的生活,(她嫁给他是出于利害上的考虑,虽然,如不认为他是个好人,也许她是不会同意作他妻子的.)从而对所有男人悄悄怀着一种厌恶,认为男人都是脏物,肮脏.懒惰.愚蠢.萎靡不振.有一回在国外,她遇见一位年轻的.有着骑士一样容貌的瑞典人:宽阔的前额,一对蓝莹莹的诚挚的眼睛,这人给了她难忘的印象,但是她们返回了俄罗斯.
"这位医生是个不多见的人!"她躺在舒适的床上,枕着镶着花边的枕头,盖着柔软的绸被独自思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承了她父亲爱浪费的部分嗜好.她很爱她那不务正业却很和善的父亲,他宠她,把她当作朋友一般开玩笑,百分之百地信赖她,凡事跟她通通气.她对母亲则没有印象.
"这位医生是个不多见的人!"她独自说,然后伸了个懒腰,笑了笑,把手放到脑后,后来又读了几页无聊的法国小说,把洁净的.冷冷的身子裹在散着芳香的干净被子里入睡了,书从手里滑落了下来.
翌日早饭刚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和巴扎罗夫一起出去采集植物标本了,直到午餐前不久才回来.阿尔卡季哪儿也没去,和卡捷琳娜一块儿待了一小时.跟她一起倒不感到孤独,她主动重弹了一次昨天弹的奏鸣曲.但是,当一看见奥金左娃回来,他的心突然像被揪了似的......她穿过花园走来,拖着乏乏的步子,脸红红的,圆形草帽下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动人,手指间夹着一根野花的小茎,薄薄的短披肩滑落到了手肘上,灰色宽帽带跌落到了胸前.巴扎罗夫跟在她后面,像往常那一样一副充满自信却又随随便便的样子.但是他那高兴甚至和蔼的脸部表情却不能使阿尔卡季喜欢.巴扎罗夫只是在齿缝里说了声"你好!"便往他房间去了.奥金左娃漫不经心地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便也走了过去.
"你好......"阿尔卡季暗想,"难道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十 七
众所周知时间有时像鸟疾飞,有时像虫爬行.但要是压根儿不知道时间快慢,那他就格外幸福了.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住在奥金左娃家的半个月时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这部分归功于她规定的家庭生活秩序,她严格地遵照这些秩序,也要求其他人对此服从.从早及晚,要做的事情各有一定的时间,早上八点整全体成员进早茶;早茶与早餐之间的时间由各人自由支配,女主人则跟总管(田产是出租了的).管事和女管家讨论安排事务;午饭前家庭成员又聚到一起,或交谈,或读书;傍晚用来散步,打牌,听音乐;十点半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吩咐明天要做的事,之后上床睡觉.但是巴扎罗夫不喜欢这种有条理.甚至是死板的日常生活,"就像是在轨道上跑车,"他取笑道.穿制服的仆役,恪守礼节的总管,无不伤害着他的民主精神.他说:真要是这么一板三眼,午餐时就应该按英国规矩,穿上燕尾服,系上白领结.有一次他真的把这意见说给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听,因为她总是叫人坦率地当面陈述意见.她听完后说:"从您的观点来说这都正确,也许真的是我贵族夫人气派太多了些,但是乡村生活不能没有规律,否则要寂寞死的."于是仍然我行我素.巴扎罗夫嘀咕,罗嗦,可是正由于"就像是在轨道上跑车",他才得以和阿尔卡季在奥金左娃家过得那么地舒服.自从来到尼科里村,两个年轻朋友已经有了变化.巴扎罗夫明显地得宠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虽然后者反对他的观点),但由此他滋生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心像被搅乱了似的,容易发脾气,说起话来好象老大不愿意,生气地看人,鬼附着他一样坐立不安.阿尔卡季在一旁悄悄地忧伤,他自以为彻头彻尾爱上了奥金左娃.但忧伤并不妨碍他和卡捷琳娜接近,正好相反,促使他和这位姑娘建立了亲昵的感情.他想:"她姐姐看不起我,也罢!......这位好心眼儿的姑娘却不推开我."于是他的内心得到宽解,感觉也不再那么苦涩了.从卡捷琳娜这方面来说,她隐约感到他在与她交往中寻找某种安慰,她既不拒绝阿尔卡季,也不拒绝自己,她享受着天真无邪的快乐,这快乐里面有羞怯,有作为知心朋友的体察.但是,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场的时候.她从不和他交谈,在姐姐严厉的目光下她像是缩成一团,躲藏起来了.而阿尔卡季就像所有沉溺于爱河的人,在他所爱的人面前根本没注意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但和卡捷琳娜单独呆在一起就是两码事了,感到自在多了,不那么害怕.心慌了.他觉察到奥金左娃对他没兴趣.真的也是,奥金左娃不知该和他谈什么好,按年龄,他太小了.阿尔卡季跟卡捷琳娜相处就像跟自己家里人似的,带几分迁就听她说关于音乐.诗歌.小说以及其他琐事的感受,不知不觉也被这些琐事迷上了.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处得很好,巴扎罗夫和奥金左娃也是这样,从而情况发展成四人相聚不多会儿,两对儿便各走各的,特别是散步的时候.卡捷琳娜迷恋大自然,阿尔卡季也是,只是嘴里不说罢了.奥金左娃和巴扎罗夫一样对大自然心不在焉.各行其是的结果,巴扎罗夫不再对着阿尔卡季谈论奥金左娃,甚至再也不骂她的"贵族夫人气派",他依旧称赞卡捷琳娜,还规劝阿尔卡季适当抑制她的伤感成份,但这都一带而过.总之,交谈次数比以前少多了......他仿佛是在躲闪,怕见阿尔卡季......
所有这一切阿尔卡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巴扎罗夫"变化"的真实缘由,在于他受到奥金左娃影响后感情有了转变.这种感情使他痛苦.恼火.若在以前,倘若有什么人暗示他也可能产生这种感情,他不但会否认,而且会打起哈哈骂那人一通.巴扎罗夫喜爱女性,喜爱女性美,但是对理想式的爱情或他所谓浪漫式的爱情常嗤之以鼻,认为是胡扯蛋,不可饶恕的傻事;他把骑士式的爱情当作是一种残疾,一种病症;他不止一次表示过惊奇,为什么不把托更堡,把行吟诗人和专唱爱情的歌手送进精神病院;他经常说:"你喜欢一个女人,你就努力去达到目的,如不可能,就及时罢手,反正大千世界不只有她一人."他喜欢奥金左娃,有关她的传闻,她的人身独立和自由思想以及对他的好感,一切都似乎对他有利,然而他很快明白了他是无法"达到目的"的,而及时罢手呢,却又办不到.一想起她,他的血液就像在燃烧.他本可以轻易地平息骚动,但是他体内活跃着某种新的因子,对此他从未允许存在并刻意加以压抑过,他的自傲也曾坚决反对过.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谈话的时候,他以更加冷漠.更加轻蔑的态度对待一切浪漫倾向,但是当他独自一人时,为自己有这种浪漫倾向而生气,他钻进林子,把一路碰到的枝枝桠桠无情地折断,低声骂自己,骂她,或是钻进干草棚,死命闭起眼,强迫自己入睡(这不是容易办到的).但是,仿佛有双圣洁的手挽住了他的脖子,骄傲的嘴唇回报着他的亲吻,而那温情脉脉的双眼,......是的,充满温情的眼睛与他两两相视.于是他感到一阵晕眩,陷入似梦非梦之中,直到心中又一次燃起恼恨之火.他认为,恶魔在有意戏弄他,才使他产生种种"可耻的"想法.他有时觉得奥金左娃身上也在发生变化,脸上常出现某种不同寻常的神色,可能......想到这儿他跺脚.咬牙.举起拳头威胁他自己.
巴扎罗夫的感觉也并非全错,奥金左娃的心的确被他搅动了,由此引起了对他的注意,常常想他.他不在跟前时她并不因此感到孤独,也并不盼他出现,但是一旦出现在她跟前,就觉得高兴,高兴和他单独相处,单独交谈,甚至容忍他生气,挖苦她的爱好和对奢侈的偏爱.她好像是一方面在试探他,一方面在考验自己.她简直就像着了魔似的.
有一次他俩在一起散步,突然他忧郁地说准备回自己的村子去探望父亲......她的脸倏地白了,像是锥子在刺痛她的心,而且痛得那么奇怪,以至后来她想了很久为什么会这样.巴扎罗夫说要告辞回家并没有试探她反应的本意,因为他从不"编造".那天早晨他见到了父亲的管家.从前曾经照料过他的季莫菲伊奇.这老头儿老谋深算,长一头褪色了的黄发,一张久经日晒风吹的红脸膛,一双眯细泪眼.他突然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穿件瓦灰色粗呢外衣,用根断头皮带紧紧系住,脚穿涂了煤焦油的靴子.
"嘿,老爷子你好呀!"巴扎罗夫招呼道.
"您好,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少爷,"老头儿愉快地笑了笑说,堆起一脸树皮似的皱纹.
"干吗来了?是派你来接我的吗?"
"怎么能呢,少爷!"季莫菲伊奇喃喃道(他牢记着临出门时老爷对他的严厉吩咐)."我是进城为老爷办事的,听说少爷在这儿作客,顺道来这儿看望一下......要不,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来惊动......"
"得,别扯谎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进城的路不从这里过."
季莫菲伊奇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父亲身体好吗?"
"托主的福.一切都很好"
"母亲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主也保佑她哩."
"也许是在等我?"
老头儿转过他那小不点儿的脸.
"唉,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哪有不等的呢!上帝作证,看见您双亲的模样我看了心里都难受."
"好啦,好啦!别再噜嗦个没完了,回去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回家."
"是,少爷,"季莫菲伊奇总算松了口气.
老头儿从屋里出来,双手捧起遮檐帽往头上一套,爬上停在门外的两轮旧马车,赶着马儿一溜烟走了,然而不是朝进城的方向.
那天晚上巴扎罗夫坐在奥金左娃的书房里谈话,阿尔卡季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听卡捷琳娜弹钢琴.老公爵小姐上楼回她的房间去了,她没有心思跟客人们.尤其跟她称之为"狂妄自大"的年轻人周旋.在客厅里她不过虎起脸罢了,可一回到房间,就冲着婢女发脾气,骂人,导致压发帽和披巾都在跳动.她这一切,奥金左娃全都知道.
"您怎么要走了?您不是许下诺言了的吗?"她问.
巴扎罗夫一怔:
"许诺了什么?"
"您忘记啦?您不是说要给我上几节化学课吗?"
"有什么主意呢!父亲在等我,我不能再耽搁了.您可以读Pelouse et Frémy,Notions générales de Chimie,一本好书,写得清楚明白,您需要的东西在这本书里都能够找到."
"可是您曾经叫我相信书籍不能替代......哦,我忘了,您是怎样说的.不过,您反正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您记得吗?"
"有什么主意呢!"巴扎罗夫重又说."干吗要走了?"奥金左娃压低声音问.
巴扎罗夫看了她一眼.她头仰靠在扶手椅背上,半裸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在一盏带着小洞眼儿纸罩的孤灯下脸色显得比往常苍白了些,宽松的白色裙衫把她轻轻裹住,只露出两只也是交叉搁着的脚尖在外面.
"又干吗留下?"巴扎罗夫反答为问.
奥金左娃稍稍把头转过来:
"怎么说'干吗,?难道您在我这儿感到不愉快?或者,您以为走了就没有人想念?"
"我敢保证没有人."
奥金左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想错了,而且,我不信您这话,这话不是当真说的."巴扎罗夫坐着不言语."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为什么不作声呢?"
"我应该说什么好呢?一般说来,人是不值得去思念的,特别像我这样的人."
"这是为什么呢?"
"我是个讲究实际因而很乏味的人,不善言语."
"您是在博得称赞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不,我没有这样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所看重的富足美好的生活我是无法达到的吗?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奥金左娃咬起手帕角儿.
"随便您怎么想得了,但是您走了我会感到孤单的."
"阿尔卡季将留下来."
奥金左娃微微耸了耸肩.
"我会感到孤单的,"她又说道.
"真的吗?即使寂寞,也只不过寂寞一时."
"您凭什么理由这样认为?"
"根据您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只在秩序被打乱的时候才感到寂寞无聊,而您如此循规蹈矩地安排您的生活,根本容不下寂寞,容不下惆怅......容不下一点沉重的感情."
"您以为我就那么循规蹈矩......也就是说那么绝对正确地安排自己生活的吗?"
"当然喽!要不举一个例子: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我已预先得知您要把我赶走."
"不,不是赶您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可以留下来.请打开那扇窗子......不知怎的我觉得闷."
巴扎罗夫站起来,一推窗,窗扇嘎吱一声就大开了......没料到开开它原来这么轻而易举;这时他的手在颤抖.幽暗柔和的夜晚和差不多是黑不见指的天空在向窗内窥视,它带进了树木的轻轻絮语和自由流动的清新空气.
"请放下窗幔,坐下说话吧,"奥金左娃说,"我想在您离开我家之前和您说说话儿.请说说关于您自己的事,您至今还没有谈起过您自己呢."
"不如和您说一些有用的事为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您谦虚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些关于您的事,您的家庭,您的父亲,正是因为他,您将离弃我们."
巴扎罗夫听罢暗想:"她干吗要说这些话?"
"这些事说来枯燥无味,"他出声道,"尤其对您而言.我们只是平民百姓......"
"而依您看来,我是贵族夫人了?"
巴扎罗夫抬头看着奥金左娃:
"是呀,"他假装正儿八经地说.
她凄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了解得很少,尽管您宣称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没有研究的必要.让我找个时间详详细细告诉您有关我的生活......现在暂且说说您自己的."
"对您的确知道得很少,"巴扎罗夫学她的话说,"您说得对,每个人真好像是一个谜.以您作例,您躲开社交,认为它是个累赘,可您却邀请两个大学生来家作客.有您这样的聪明才华,以您这样的美貌,您又何必住在乡下呢?"
"什么?您说什么来着?"奥金左娃惊讶地问,"以我......美貌?"
巴扎罗夫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说反正都一样,"他回答道,"我想说的是,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住在乡下."
"您是不明白......可您到底是怎样看待的呢?"
"我吗......我认为,您之所以长住一个地方,是因为您娇生惯养,是因为您喜欢舒适和安乐,而对其他东西没有兴趣."
奥金左娃又凄然一笑.
"您真的怀疑我也会动感情吗?"
巴扎罗夫抬眼朝她一瞟.
"可能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别的."
"真的吗?好了,现在我慌了,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一起,因为您也同样像我这样的."
"我们走到了一起......"巴扎罗夫悄声说了一遍她的话.
"啊!......我忘记了,您想走哩."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暗沉沉的.馨香四溢的书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通过的窗幔闯进房内的清凉夜气是如此地撩人,甚至听得到它的窃窃私语.奥金左娃静静地呆着,但她的心海却在波动......巴扎罗夫也感到了她心海的波动,忽然想起这是和一个美丽的夫人单独待在一起......
"您要去哪?"
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又坐下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我是个安分的娇惯的女人了,"她仍旧以原来的语调接着往下说,眼睛瞧着窗口."但我知道我自己,我很不幸."
"您是个不幸的人!为什么?难道您担忧那些无稽之谈?"
奥金左娃皱了皱眉.她很不高兴把她的话作这样的解释.
"我才不会去理睬那些闲言蜚语呢,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骄傲,不愿为那种事烦心.我不幸,因为......我没有渴求,没有生活的愿望.您以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您想:这是'贵族夫人,在说话,身上缠绕着花边,坐着天鹅绒的软椅.我并不想隐瞒我喜爱如您所说的惬意和舒适,但是与此同时我很少有生活的渴望.任您作出评价好了,在您眼里,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摇头.
"您身体健康,是自由的,经济上是富足的,您还想要什么呢?还缺什么呢?"
"我想还要什么,"奥金左娃学他的话,接着叹了口气."我累了,我老了,我感觉活得太长了.是的,我老了,"她追加了一句,轻轻拉起披肩盖住裸在外面的胳膊.她的眼睛遇到了巴扎罗夫的眼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我身后已积下了那么多的回忆:彼得堡生活,先是富裕而后又穷困,后来是父亲的死,出嫁,出国,等等等等......可以回忆的事很多,可是值得记忆的却没有一桩;展望前程,在我面前是条漫长.漫长的路,没有什么方向......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您是如此地灰心失望吗?"巴扎罗夫问道.
"不,"奥金左娃一字一顿地说,"而是不满意.我认为,如果我能心有所系......"
"您想爱,却又不能投入,"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这就是您的痛苦所在."
奥金左娃看着她的披肩角儿说:
"难道我不能投入吗?"
"未必能够!我把这称之为痛苦,其实不确切,应该说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真值得可怜."
"遇到什么事呢?"
"想爱,却又不能爱.这是一件搅人心痛的事"
"您是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巴扎罗夫生气地回答,心里则在叨咕:"你是在卖弄风情,你因为无聊.没事可干,所以在逗我,而我却......"这倒是真的,他的心正在上下跳动.他俯下身去玩弄着天鹅绒软椅的穗子说道:"再说,您可能要求太严格了."
"大概是.依我看,要么就把整个身心投进去,要么就别动心.将心换心,拿我的去,交出你的来,不遗憾,不后悔.如不是这样,宁可不爱."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巴扎罗夫评论道,"这条件合情合理.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您直到今天......还没有寻觅到您所向往的."
"难道您以为把整个身心交出去会那么容易吗?"
"如果左思右想,或一味等待,或掂斤播两,或珍惜自己,那就不容易.但是要不那么考虑过多,就很容易了."
"怎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果我毫无价值,谁还要我的一片忠诚?"
"这不关他本人的事,应该由另外的人去分析判断他有多大价值.主要的是敢于交出自己的身心."
奥金左娃从靠背软椅上直了直身子说:
"您说这些,好像是您都经历过似的."
"我只是顺口道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知道,这一切均不属于我研究的范围."
"至少您是无悔地把自己的整个儿身心都交出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保证."
奥金左娃不吭声,巴扎罗夫也保持缄默.从客厅里传来了钢琴声.这多少打破了点他俩间的尴尬
"都这么晚了,卡捷琳娜还在弹琴,"奥金左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
"是的,真的很晚了,您该好好休息了."
"等等,您忙着去哪?......我还要跟您说句话."
"什么话呢?"
"等等,"奥金左娃悄声说.
她的目光停留在巴扎罗夫身上,仿佛要对他仔细打量个透.
他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倏地走近她,匆匆地说了声"别了"并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致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他掉头走了.她把冻成一团的手指放到嘴唇边对着吹了吹,忽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急步向房门走去,好象是要追他回来......女仆捧着盛有水瓶的银托盘进房来了,奥金左娃收住脚,她的发辫就像条黑色的蛇一样掉到了肩上.后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书房里的灯还亮了很长时间,而她也久久地安静地坐着,夜凉如水,她偶尔用手指抚摩着她那被寒气侵袭的裸露的肩膀.
两个钟点后巴扎罗夫才回卧房.靴子已被露水溅湿了.他的头发蓬乱,神情悒郁.见阿尔卡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本书,礼服扣得齐齐整整的,他懊恼地问:
"你还没有睡?"
"今天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起待得好久啊!"阿尔卡季答非所问地说.
"是的,那时你在和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块儿弹琴."
"我没有弹......"阿尔卡季才说半句就不言语了,他觉得眼里的泪水就快要掉出来.而他不愿在善于嘲弄别人的朋友面前落下任何一滴泪.
■十 八
第二天,奥金左娃来喝早茶时,巴扎罗夫有好大一会儿只是埋头于茶盏.忽然,他瞥了她一眼......她好像被搡了一下似的立刻掉头看他.经过一夜,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没隔多久她便回房去了,直到早餐时才重新出现.打从一早开始便是阴雨天气,外出散步绝对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大家都聚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找了一本最新的杂志给大家朗读.老公爵小姐先是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像是他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儿,后又恶狠狠地虎着脸瞪他.但是他毫不理会.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开口道,"请跟我去一趟......我想问一下......您昨天提到的那本参考书......"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扫视着左右好象说:"你们瞧,这样的事真叫我吃惊!"她朝阿尔卡季瞪眼,但是阿尔卡季不理她,相反提高了朗读的嗓门,还和坐在一旁的卡捷琳娜交换了个眼色.
奥金左娃迈着碎步去她的书房,巴扎罗夫敏捷地跟在她身后,他不抬眼,只是听着她衣裙的声音.他俩各自坐到昨晚坐的位置上.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呀?"她休息了一小会儿才问.
"Pelouse et Frémy ,Notions générales......"巴扎罗夫回答.
"同时,我还可以向您推荐Ganot,Traité élémentaire de physique expérimentale,这本书的插图比较清晰.总而言之,这本教科书......"
奥金左娃忙伸手制止:
"请原谅,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您来,其实不是为了讨论教科书的事,而是想重新恢复我俩昨天的谈话,您昨天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致于感到无聊吧?"
"我听凭您吩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我们昨天倒底说了些什么呢?"
奥金左娃睨了巴扎罗夫一眼.
"我们谈到了幸福,我还讲述了我本人的事.顺便说说方刚才我提到的'幸福,这个字眼儿,请您解释一下,即使在我们感到快乐的时候,例如在欣赏音乐.欢度良宵.和佳宾畅谈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与其说是现实的.亦即我们所拥有的幸福,反倒不如说是一种暗示,暗示无上的幸福只是存在于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话叫作'那山要比这山高,人没有满足之时,,"巴扎罗夫回答她,"昨儿您还说了哩,说您感到不满足.对我而言,这类想法从来没有钻进我的头脑."
"也许您觉得这种想法非常荒唐?"
"不.但是我从未去想过."
"真的?您可知道,我反而很希望弄清楚您在想些什么."
"指什么呢?我不清楚您的意思."
"请听我说,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谈心.您当然没什么好谈的,因为您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一般人,您年轻,前程远大.可是,您准备干些什么,等待的会是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是想问:您预定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想去哪里?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总之,您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倒让我奇怪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至于我是谁......"
"是的,您是谁?"
"我已向您说明,是个未来的县邑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作了个厌烦的手势.
"您为什么说这些呢?您自己也不相信这话.阿尔卡季可以这样告诉我,而您......"
"阿尔卡季有什么......"
"别说了!您真能心甘情愿满足于这些小事吗?您不是说,这是非您志趣所在?像您这么个自尊的人......当个县邑医生!您这样回答是为了躲开我,是因为对我不信任.但是,您可知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经一度穷困,也像您那样自爱自尊,可能也有过与您相同的过去."
"这一切当然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是请您原谅,......总的说来,我不习惯于谈论自己,况且您我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距离......"
"什么样的差距?......您又会说,我是个'贵族夫人,?得啦,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已向您证明......"
"除此这一点,"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有什么必要谈论未来呢?未来的事多半非我们所能左右,如果有机会去从事某项工作,那当然好,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机遇,不也可以安于现状,庆幸未为此空费唇舌吗?"
"您把友好的谈话也看作空费唇舌......或者,您把我仅看作是一个女人,不值得信赖?我知道,您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根本就没有看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您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明白您不愿谈您的将来,那么,总可以说说您现在心里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巴扎罗夫重复着她的话,"好像我是一个国家或者社会一样!说那些根本没意思,而且心里'发生的事情,常常能大声无所顾忌,旁若地人地说出来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能?"
"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迟疑了一下回答.
巴扎罗夫垂下头.
"您比我快乐."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在询问.
"您怎么想都行,"她往下说,"但直觉告诉我,我们俩并非相逢无故,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么说好呢?......您的紧张感.压抑感终将消失."
"您觉察了我的压抑感......您还说是......紧张感?这是真的吗?"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到窗前.
"您真的想知道我这压抑感的原因,真的想知道我心之深处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奥金左娃再次说,声调里带着说不清的恐惧.
"您不会生气吧?"
"不会."
"不?"巴扎罗夫背她站在那里说,"那么让我告诉您,我那么愚蠢.那么热烈地爱您......您终于把我的心里话逼出来了."
奥金左娃摊开她的双手,而巴扎罗夫的前额紧贴着玻璃.他在痛苦地喘气,整个儿身子在不住地颤动,但这不是年轻小伙子胆怯的颤抖,也不是首次求爱时甜蜜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气的激情,它像是气忿或者气忿那一类......奥金左娃感到害怕,却又同情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不由得声音里充满柔情.
猛地他回过身,向她投去异样的目光,接着握住她双手,急遽地把她拉进怀抱.
她没有立刻挣开他,但是一小会儿以后已远远地站在墙角里小心地看着他.他又向她扑去......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着声音说,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将发出惊叫......巴扎罗夫咬紧嘴唇,走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女仆送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张巴扎罗夫写的便条.便条上只有一行字:"我应该今天走呢,还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答他说:"为什么要走?我没有理解您,您也没来得及理解我."她心里则在暗想:"我对自己也不明白."
午饭前她一直没露脸,只是独自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尔驻足窗口或是镜前,缓缓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颈项,觉得那儿有灼人似的一块.她不停地问自己,是什么让她"逼"对方吐露真情的.根据巴扎罗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没猜出一点儿来吗?......"是我的错,"她出声道,"但是我当时没法儿预见."她陷入了沉思之中,想起巴扎罗夫野兽般凶猛的脸,想起怎样向她扑来,她不由得脸红了."或者?"她说,但又停下,摇了摇披着鬈发的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稍微后昂着头,半睁半闭的眼和嘴,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为方才的喃喃自语而感到羞怯......
"不,"她终于下了决心,"如任其发展的话,上帝才知道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可开不得玩笑!在这世上还是以安静为好."
她的宁静得以保住了,但她很伤心,甚至哭了.不知为什么而哭,但绝非是因为受了欺侮.她并没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说因为她犯下了过失:种种模糊的感觉......对年华消逝的感慨,对新鲜事物的渴望......以致她走到某个界限并向界外四处张望.她看到的说不上是个深渊,而只是空虚,她自己也觉得难以说清......或者说是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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