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下)》〔俄〕屠格涅夫 著
■十 九
无论奥金左娃有多么大的自制力,无论她怎么超然于一切闲言碎语之外,当她来到餐厅午餐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好意思.相反,他倒显得很镇定.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来了.他是刚从城里回来的,讲起了很多笑话,笑话之一说的是省长布尔达鲁吩咐下属一律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以便一有紧急情况,立即飞马执行.阿尔卡季在跟卡捷琳娜说着悄悄话,同时却又假装成正经八百的样儿聆听老公爵小姐的议论.巴扎罗夫自始至终皱着眉,不吭一声.奥金左娃两次......不是偷偷地,而是正眼看他那张垂着眼帘.严肃的气鼓鼓脸儿,像是说他下定了决心,早把任何东西不放在眼里,她不由想道:"不......不......不......"饭后她和大家去花园散步,见巴扎罗夫像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就故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停下来.他走了过来,但仍旧垂着眼帘,只是低声说:
"我应该向您道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当然会生我的气."
"不,我不生您的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奥金左娃答道,"但是我觉得心里不好受,只是不好受而已."
"那就更糟.无论如何,我已受够了折磨,我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也许您也同意这种观点.您在便笺上写:为什么要走?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下来,明天这里就见不到我这个人了."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是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呢?"
"不,我不是说这个."
"昔日往事不会重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这样的事或迟或晚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应该离开.我只能在一种条件下留下来,但这样的条件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具备,因为您,请原谅我的鲁莽,或许不会爱我,而且永远不会爱上我的吧?"
巴扎罗夫的眼睛在黑眉毛下忽地一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回答他."我害怕这个人,"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别了,夫人."巴扎罗夫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说罢便进屋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随之也走了,后来唤来卡捷琳娜,挽住她的膀子,直到天黑再没离开过她.她也没有参加玩牌,脸上故意堆出微微的笑容,而这笑容,跟她苍白的.不太自然的脸却不一致.阿尔卡季看着她,觉得莫明其妙,就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把自己关在房里,但晚茶时他还是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过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件意外的事解了她的困境:管家禀报说西特尼科夫来了.
很难用几句话来表达出这个年轻的进步人士闯进客厅时的那份热情.他以其无所顾忌的冒失脾气,不管是否有伤大雅,驱车来乡间拜会一位仅属点头相识而又从未邀请过他的夫人,理由是,根据他收集到的材料,他的两个聪明朋友正在夫人寓所作客.但是,他还是羞得无地自容,把准备好了的客套诸如请求原谅他的冒昧,他是慕名而来之类忘得一干二净,而是讲了些不伦不类的话,说叶芙多西娅.库克申娜派他来看望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否健康,说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也常常以赞颂的口吻向他说起......说到半截,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不知所措,竟然坐到他自己的帽子上.但是谁也没暗示他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甚至还把他介绍给了姨妈和她的妹妹.受宠之余,他立即恢复了元气,海阔天空地滔滔而谈.平庸,在生活中往往有它的好处,它可以帮助放松绷得太紧的神经,让过分的自信或忘乎所以的感觉得以清醒过来,因为前后两者是相互联系着的.西特尼科夫来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空虚了,从而简单化了,甚至大家晚饭也吃得多了,回房休息也比平常早了半个钟点.
"我现在可以用你的话反问你了,"阿尔卡季躺在床上,朝已脱掉衣服的巴扎罗夫说,"我记得有一回不知是什么时候你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莫不是履行了你无法推卸的职责?,"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年轻人说起了相互挖苦的俏皮话,它毫无疑问是表示私底下不满或者怀疑的征兆.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巴扎罗夫说道.
阿尔卡季翻过身,半支起身子.他是惊讶,又莫名地感到愉悦.
"啊!"他说,"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烦恼?"
巴扎罗夫打了个哈欠.
"如果知道得越多,就老得越快."
"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怎么办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怎么啦?"
"我的意思是.她肯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她雇来的."
阿尔卡季不由得暗中寻思起来.巴扎罗夫翻过身去面墙睡了.
两人沉默不语,这样过了五分钟.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突然叫道.
"什么事?"
"赶明儿我和你一块走."
巴扎罗夫没有回答.
"我回我的家,"阿尔卡季说,"咱俩到霍霍尔新村分手,在那儿你可以向费多特雇一辆马车到时我们就各走各的.我本来希望认识一下你的双亲,但是怕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你不是还要来我家吗?"
"我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回答,但是没有转过身.
"他为什么不问我也走的原因呢?并且同样走得这么突然?"阿尔卡季在暗中想."真的,为什么他走我也要走?"他对自己提的问题找不出合理的回答.想起就要告别这个他喜欢的地方,心里分外沉重,分外难舍,然而,如果他一个人留下来,又显得不伦不类."他们之间一定出什么事了,"他猜想."他走,我又何必在人前碍事,惹她讨厌?啊,我最后的希望化作泡影了."他不由得回想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容,通过这位美丽寡妇的脸容,一张张其他人的脸也随之缓缓地涌现出来.
"只是可惜也见不上卡捷琳娜了!"阿尔卡季捂着枕巾悄声儿说,一颗颗眼泪滴落下来......忽然他仰头把头发往后一甩,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个家伙干吗像着魔了似的往这儿闯?"
巴扎罗夫先是在床上动了动,然后说了以下的话:
"老弟,我看你还是太傻.西特尼科夫一类的人对我们有用处,你要知道,我需要类似他那样的蠢驴.说到最后,神灵管不上烧瓦罐的事,另要有人侍候!......"
"哦!......"阿尔卡季这才悟出了巴扎罗夫讳莫如深的傲慢."那么说来,你我都是神灵了?或者你是神灵,我是蠢驴?"
"是的,"巴扎罗夫沉着脸说,"你还笨."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左娃说他打算和巴扎罗夫一起走时,她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她像走了神.心不在焉一般.卡捷琳娜不言语,只是仔细而认真地看了看他.老公爵小姐暗暗在她披巾下划十字.当然,这并没有逃过阿尔卡季的眼睛.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哭笑不得,他换下了肮脏的斯拉夫式服装,一身新地下得楼来(他随身带来了很多的衣服,曾使得昨儿派去侍候他的仆人惊讶不止),伙伴们却要离弃他走了!他就像林中空地上被追逐的兔子那样着急地打转,忽然他惶恐着大声宣布他也走.奥金左娃没有挽留他.
"我的马车行驶起来特别平稳,"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对阿尔卡季说,"就让我把您送回家去,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以坐您的四轮篷车,这样办,大家都省事."
"对不起,我俩不同路,您离我家远着哩."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再说那边我有事要办.""是专卖的事吗?"阿尔卡季问,声音里明显带有蔑视.
然而西特尼科夫的处境如此地狼狈,以至一反往常,挤不出个笑容来.
"请您放心,坐我的马车会感到很安全舒服,"他说,"而且这样安排,可以各得其所."
"别让西特尼科夫先生失望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旁劝说.
阿尔卡季看了她一眼,假装低下头.
早饭后客人们准备上路.奥金左娃在跟巴扎罗夫告别的时候向他伸出手去问:
"我俩还将见面,不是吗?"
"听您的安排,"巴扎罗夫答道.
"这么说,我俩一定再次见面."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出门外,坐在西特尼科夫的马车上.管家恭敬地扶他坐稳妥,可是他真想给他个耳光并大哭一场.巴扎罗夫也在四轮篷车里坐稳了.不久就到了霍霍尔新村.阿尔卡季在等候店掌柜费多特套马那会儿走到四轮篷车跟前,带着以往的微笑对巴扎罗夫说:
"叶夫根尼,带我一块儿走,我想去你家作客."
"上来坐吧,"巴扎罗夫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正在马车旁高兴地打着口哨踱方步的西特尼科夫听见这话惊讶得合不上嘴巴.但阿尔卡季镇定地从他马车上取下行李,坐到巴扎罗夫身旁,向他原来的同伴恭敬地点了点头,嚷道:"上路吧!"四轮篷车没一会儿工夫就已走远......西特尼科夫羞得面孔脖子一起通红,他瞟了瞟他的马车夫,但见车夫站在拉边套的马后自顾自玩耍手里的鞭子.于是他,西特尼科夫,跳上马车,冲着两个路过的庄稼汉大嚷一声:"戴上你们的帽子,笨蛋!"一溜烟望省城而去.到城里已经很晚.第二天他在库克申娜那儿针对两个"自大和放肆的坏蛋"狠狠地渲泄了一通.
阿尔卡季在巴扎罗夫身旁坐下后紧紧握了握朋友的手,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好像明白他的握手原因并尊重这份沉默.巴扎罗夫一宿未眠,没有抽烟,几天来差不多没有吃东西,从一旁看去,他那帽子底下的脸显得那么阴森.枯瘦.
"喂,老弟,"他终于开口了,"给我支烟抽......帮我看看,我的舌苔可能发黄吧?"
"黄的,"阿尔卡季答道.
"是啊......连抽烟也觉得没味儿,就像是机器散了架."
"近来一段时间你瘦了很多,"阿尔卡季说.
"没什么要紧,会恢复的.只有一件事叫我烦心:我母亲心肠太好了,如果你一天不吃十顿,顿顿吃得肚子圆圆的,她就要犯愁.不过我父亲倒还不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不,不应该抽烟,"他把烟卷扔进了路边的灰土里.
"到你田庄有大概二十五俄里吧?"阿尔卡季问.
"二十五.你可以问问那个无事不知的大博士."
他指了指坐在车台上的庄稼人,费多特的雇工.
那位大博士回答说"谁知道......这路又没有量过",接着低声骂一匹套轭的马"用头尥蹶子","装疯卖傻",也就是说马摇头晃脑.
"是啊,是啊"巴扎罗夫说道,"我年轻的朋友,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鬼知道扯那些没有的话干吗!每个人的手里只抓着一根稻草,他下面随时张着无底深渊,可是他偏偏拿些无聊之事伤神."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阿尔卡季问.
"无所指.说老实话吧,你我两人的行为实在愚蠢,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在医院里发现,谁对自己的病深恶痛绝,谁就能战胜病魔这可是个自古不变的真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卡季说,"你并没有什么值得要埋怨的."
"如果你真不明白,就允许我禀报吧.依我看来,宁可在马路上敲石子儿,也绝不能让女人碰你的手指尖.与女性交往都是......"巴扎罗夫差点儿就要说出他最喜欢的"浪漫主义"来,但及时改口为"瞎胡闹.""你现在可能不信,可我还是要对你说,你我掉进女性世界,觉得倒还不太赖,但若抛开它,就好比大热天洗了个冷水浴那样痛快.男人不应该让婆婆妈妈的事绊着脚,应该像西班牙俗语说的那样,男人要狠!就说你,"他转头对驾车台上的庄稼人说,"喂,聪明人,你老婆大概总是有的吧?"
庄稼人转过他那没有生气的呆脸:
"老婆?有.怎么能没有老婆."
"你揍她吗?"
"揍老婆?那要看情况,不是毫无理由才揍的."
"好呀.那么,她揍过你吗?"
庄稼汉一拉马缰.
"看您说的,老爷,您真爱开玩笑......"看来,他好像是真的动怒了.
"听到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可你我两人挨了揍......受过教育的人得了这么个好处."
阿尔卡季勉强笑了笑.巴扎罗夫别过头去,一路再没有张口说话.
在阿尔卡季看来,二十五俄里比之五十俄里还要长.但是,在一个平坡上终于出现了巴扎罗夫双亲所在的小村庄,村旁,在刚冒出新芽的白桦林中,露出了茅草结顶的宅院.进了村,见到第一个农舍附近两个戴着帽子的农夫正在对骂.一个说:"你是头猪,还不如小猪崽."另一个反唇相讥:"你老婆是个丑陋的巫婆."
"据那一无拘束的谈吐和戏谑看来,可以判断我父亲的农民并不很受压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看啦,他自己从屋里跑到台阶上来了.天哪,头发都花白了,这个可怜的人!"
■二 十
巴扎罗夫从马车里探出身,阿尔卡季也跟在他同伴身后探头张望,只见一个瘦长老人叉开双腿,敞着身上的旧军服,站在宅子门前的台阶上,松散着头发,长了个细小的鹰鼻子,吸着长长的旱烟管,眼睛由于日照眯了起来一脸惬意的样子.
马车停下了.
"终于到啦!"巴扎罗夫的父亲说的时候依旧在吸他的旱烟管,虽然烟袋儿在他手指间移动."下车吧,下车吧,让咱们来个见面礼."
他拥抱了儿子......"啊,我亲爱的叶夫根尼,叶夫根尼,"传来了颤抖的女人声音.门大开了,门洞下出现了个圆滚的矮妇人,戴着顶白色的压发帽,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哟一声,身子没来得及站稳,要不是巴扎罗夫及时扶住,差点儿栽倒地上.她那胖胖的双手立即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胸口,不响,不动,但听得见她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老巴扎罗夫喘着粗气,把眼睛眯得更细了.
"得啦,得啦,阿琳娜,放开吧,有话好好说"他说,与此同时跟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的阿尔卡季对视了一眼.车台上的庄稼人这时故意背过脸."这完全没必要!快放开吧."
"唉,瓦西里.伊凡内奇,"老太婆叹道,"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宝贝儿子,我的叶夫根尼了......"说罢并不松手,只是从巴扎罗夫胸口挪开皱巴巴的泪脸,用幸福的.好笑的眼睛打量了儿子一阵子,重又把脸深深地贴到他胸口.
"是呀,这是感情的流露嘛,"瓦西里.伊凡内奇嘟噜道."不过,还是进屋的好,还有跟叶夫根尼一块儿来的客人哩.请原谅,"他挪前步,对阿尔卡季说,"您肯定能理解女人的短处,母亲的心......"
可他自己的嘴巴眉毛都在不停地打颤......他只是竭力克制,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罢了.阿尔卡季低下头.
"真的,妈,我们进屋吧."巴扎罗夫扶着周身无力的老太婆进了屋,张罗她坐进安乐椅,又匆匆拥抱了一下父亲,把阿尔卡季介绍给他.
"能跟您相识,我打从心眼里感到快乐,"瓦西里.伊凡内奇说道,"只是希望您多多包涵,我家一切都极简单,像是行军的打点......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赶快安静下来,你这么软弱,客人先生可要轻视你了."
"少爷,"老太婆擦着泪水说,"我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大名呢......"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脸庄重地在一旁提示道.
"请原谅我这傻老婆子."她擤过鼻涕,先擦干右眼,然后擦干左眼."请多多原谅,我还以为死也等不到我的儿......儿......子了."
"不是等来了吗,老太太?"瓦西里.伊凡内奇接着说,接着向一个在门后害怕地张望的.穿红花布裙衫的十二三岁赤脚姑娘吩咐:"快给太太端杯水来,要放在托盘里端来,听见了吗?......"随后他改用酸酸的调门对两位年轻人说:"请允许邀请两位先生到一个退伍军医的书房里坐一会儿."
"再让我拥抱一下,我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不停哀求,巴扎罗夫就俯身凑近她."你现在长成美男子啦!"
"美男子也罢,不是美男子也罢,"瓦西里.伊凡内奇说,"反正已长大成人了,成了通常所说的奥姆菲了.可现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希望你在满足慈母之心后满足一下贵宾吧.由于,你也知道,夜莺只靠寓言是填不饱肚子的."
"饭立刻就会准备好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这会儿我就亲自到厨房,还叫准备好茶炊.一切都会有的,一切.要知道,我有三年没见过他,没喂他,难道漫长的日子是容易熬过来的吗?"
"好了,女当家,你看着办,忙去吧,不过可别丢脸!先生们,请跟我来.哦,叶夫根尼,你瞧,季莫菲伊奇向你请安来了.这老管家一定很高兴.你说呢,老管家?不是觉得高兴吗?......先生们,请跟我来."
于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趿拉着磨损了的旧鞋抢走到前头.
宅子共分六个小间,其中一间就是他领我们的朋友去的所谓书房.一张积满尘垢的粗腿桌子占了窗与窗之间的整个空隙,上面放着许多熏黄了的纸片.沿墙一溜挂着土耳其枪,马鞭,马刀,两张地图和一些解剖图,富费朗德的肖像,发编花体字的黑框和毕业证书镜框.一张坐破了的皮沙发挤在两个高大的桦木书橱中间,架上书籍.盒子.鸟兽标本.瓶瓶罐罐乱放在一起.墙角里闲置着一台报废了的电机.
"尊敬的来访客人,我先前提过,"瓦西里.伊凡内奇开始絮叨,"我们这儿过的生活就象部队野营一样......"
"别说了吧!干吗赔不是?"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基尔萨诺夫十分明白你我不是克廖斯,你也没有宫殿.但安排他住在哪,这倒是个问题."
"啊,肯定有的,叶夫根尼,侧厢有个很好的小间,他住在那儿,会感到十分意的."
"你盖了厢房?"
"怎么没盖,少爷?它就在澡堂那边,"季莫菲伊奇插了一句说道.
"也就是在浴室边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说,"现在是夏天......我这就去吩咐.而你,季莫菲伊奇,去把他们的行李取来......叶夫根尼,当然把书房让给你了.Suum cuique."
"看见了吧!一个挺讨人喜欢乐观幽默的老头儿,而且心肠好,"瓦西里.伊凡内奇前脚刚走,巴扎罗夫便说,"也像你父亲一样古怪,不过属于另一类型;特别喜欢噜嗦个没完."
"看上去你母亲也很善良,"阿尔卡季说.
"我母亲吗?是个实心眼儿.回头你瞧就是了,那顿午饭一定特别丰盛."
"今儿没想到您回来,少爷,所以没运来牛肉,"刚拎着巴扎罗夫的箱子进房的季莫菲伊奇解释道.
"没有牛肉也行,没也只好没有,俗话说:贫者无罪."
"你父亲手下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田庄不属他,属我母亲.农奴嘛,我记得有十五个左右."
"算来算去算在一起有二十二个,"季莫菲伊奇不满地更正他.
听到了拖鞋的趿拉声,瓦西里.伊凡内奇重又出现了.
"要不了几分钟,您的卧室就能接待您了,"他带着得意的神气宣称,"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像是这么称呼阁下的吧?我派了个仆人由您使唤."他朝着跟进来的小男孩一指.那孩子短头发,蓝上衣,肘口有个洞眼,很明显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靴子."他的名字叫费季卡.但我想再说一遍,虽然儿子不让说,请多多包涵,他顶不了大用,然而会装烟斗.您当然是抽烟的了."
"我多半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
"合情合理,我本人也认为抽雪茄更合口味.但是在我们穷乡僻壤,雪茄很难买到."
"你别再说穷道苦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最好是坐到沙发上来让我好好看看."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着立即坐下了.他的脸相很像儿子,只不过前额低而窄些,而嘴则较大.他不停地在动弹,一会儿好象腋袖太短了似的耸耸肩,一会儿眨眨眼,咳嗽一声,扳扳手指头.比较起来,他儿子反而显得懒洋洋的.
"'说穷道苦,?"瓦西里.伊凡内奇又说,"你,叶夫根尼,别以为我是在客人面前埋怨说我们住在穷乡僻壤.恰好相反,我保留另外一种意见:对善于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穷乡僻壤的,至少我会尽一切所能,不让自己头脑生锈,落后于时代."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的黄绸帕子,这是他去阿尔卡季房间之前佩下的.他挥舞着这条黄手帕继续说:
"先是不说别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赋制,忍痛割爱,把每年田地的收入与农民对半平分.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是目前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然而其他地主连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说实行了.在科学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
"是的,我见你这儿放着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巴扎罗夫从中插嘴说.
"那是我的一个老友寄赠的,"瓦西里.伊凡内奇急忙解释."我对颅相学也略有所知,"他又道.这话主要是说给阿尔卡季听的,说的时候指着书橱上的石膏头颅骨分格模型."我对申泰因,拉杰马赫也比较熟悉,我经常看他们的著作."
"××省内还有信拉杰马赫的?"巴扎罗夫疑惑地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咳了一声.
"在省里......诸位当然阅历丰富经验老到,我们这等人哪能赶得上你们!你们是来替代我们这些老朽之辈的.从前我们嘲笑过体液说的门徒霍夫曼,持活力论观点的布朗之流,可是他们也曾着实显赫了一阵子.你们崇敬替代了拉杰马赫的人,但是,也许二十年后你们崇尚的人又将成为笑料."
"可以安慰你的是,我们嘲笑医学这门学科,我们对谁都不崇拜,"巴扎罗夫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
"想,但是与此无碍."
瓦西里.伊凡内奇用他的中指拨了拨烟斗里没有烧完的烟丝.
"可能如此,我无意争辩,我也不打算争辩什么.我算什么?一个退伍的军医,伏拉托,眼下从事农业.我曾经在令祖父的联队里服务,"他又转向阿尔卡季,"是的,是的,我这一辈子所见,还真不少,哪个阶层.哪样的人没见过!我,即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经为维特更斯泰因伯爵和茹科夫斯基按过脉.您知道,在南方的军营里,一八一四那年(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一抿嘴)每个人我都了如指掌,但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儿......外科柳叶刀,其他不过问.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军人."
"你是说他是个十足的大老粗,"巴扎罗夫插话说.
"唉,叶夫根尼,你怎么这样说话!千万别......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属于......"
"算了,我们别提他,"巴扎罗夫制止道,"我进村时见到你的白桦林了,棵棵长得那么讨人喜爱."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后乐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园!没有哪株树不是我亲手栽的.家果.野果.药草都有.年轻的先生们,虽然说你们才高艺深,老头儿帕拉采利西的立论还是驳不倒的:in herbis,verbis et lapidibus......我已不再行医了,但毕竟一周有那么两次,要接待求治的人,总不能把病人拒之于千里之外!我这地方缺医少药.邻近一个少校,你们能想到吗?他居然也给人治病.我问:有没有学过医?他说:没有,从来没学过,我主要是出于行善之心......哈哈,出于行善之心!医道一窍不通也去治病!哈哈!真可笑,哈哈!"
"费季卡,给我装筒烟!"巴扎罗夫厉声命令. "还有一位医生被请去看病,"瓦西里.伊凡内奇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但病人已经ad patres了,下人对那医生说:'现在不用啦!,医生没有料到,很不好意思,便问:'你家老爷临终打嗝了吗?,'打了的.,'真的打了很多吗?,'很多.,'哦,那就好了.,于是回去了.哈哈哈!"
老人独自哈哈,阿尔卡季脸部只表示出一丝微笑,而巴扎罗夫只管抽烟.谈话持续了约摸一个小时,在此期间阿尔卡季挤出时间去看了看他的房间.原来那是澡堂的前室,但是很舒服,也很整洁.终于丹纽什卡进来通报,说饭已经准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们,请!我已使得两位非常厌倦,望多多包涵,但是我想,女主人也许能让诸位满意的."
匆忙准备出来的午餐说实在倒也不错,甚至很丰盛,只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话所说只供个"微醉".季莫菲伊奇从城里一个熟悉的铺子里买来的赫列斯葡萄酒浓得发黑,味道既像铜.又像松脂,苍蝇也多得令人讨厌.这些讨厌的蝇子往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绿枝来加以驱赶,但这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害怕年轻人奚落,早早便把他打发开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饭前换了装,头上戴的是顶很高的.带有绸带子的包发帽,肩上蓝花披巾.她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叶夫根尼又忍不住哭出了声来,不过这次没让丈夫督促,就及时收住眼泪,以免溅湿了披巾.用餐的只是两位年轻人,因为男女主人都吃过了.费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双临时套上的大靴子.另外有一个名叫安菲苏什卡的妇女在一边照应.她长了个男儿脸,独眼;既是管家,同时也是家畜饲养和洗衣.年轻人用餐,瓦西里.伊凡内奇则在室内踱步,带着幸福的.甚至是以得意的神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如何引起他的焦虑以及乱麻似的意大利问题.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对阿尔卡季简直是视而不见,也不劝他品尝一下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头支着她的小圆脸儿,两片饱满的樱桃红嘴唇,左右面颊和眉上的胎痣使这张小圆脸显得格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儿子,不断地叹气,很想问他在家能住多长时间,但是又怕问."如若他说只住两天呢?"想到这儿,心就沉了下去.上过烤肉这道菜后,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消失了,回来时举着大打开过的半瓶香槟高声道:"瞧吧,虽然说我们住穷乡僻壤,但是在隆重场合也有让人愉快的东西!"他把酒分别倒进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里,举杯祝"尊贵的客人们"身体健康,然后按他那军人的作风,把他的一份一饮而尽,并敦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将小酒杯里的酒喝干净.等到蜜饯的时候,巴扎罗夫一口拒绝,抽起了雪茄,阿尔卡季虽素不吃甜品,但是出于礼貌,尝了尝刚熬出来的蜜饯的四个不同品类.之后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双圈小白面包.最后瓦西里.伊凡内奇带大家去花园欣赏黄昏之美.他走过露椅时悄声对阿尔卡季说:
"我喜欢坐在这长椅上看着落日,作些哲学思考,这对一个隐士来说倒也合适.而那一边,稍远一些的地方,我种了几棵贺拉斯最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一旁听到,便问.
"就是......槐树."
巴扎罗夫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觉得旅行者应该是投入摩耳甫斯怀抱的时候了,"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就是说该去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道,"这样的思考倒也正确.是时候了,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巴扎罗夫和母亲道晚安,吻了吻她的前额,而母亲拥抱了他,还在他身后祈祷三次.由瓦西里.伊凡内奇陪送阿尔卡季回房.他祝愿阿尔卡季"像他年轻而又幸福的年代里那样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尔卡季在澡堂前室里睡得很好,室内薄荷的香味和炉台后两朵晃悠的烛焰都在催人入梦.瓦西里打从阿尔卡季住处回到书房后,蜷腿坐到他儿子睡的沙发上,准备跟儿子进行一次谈话.巴扎罗夫说是想睡觉,马上把他打发走了,其实他到天亮也没能入睡,他睁大眼睛,死死地注视着黑暗.他并不是陷入对遥远的幼年的回忆,而是摆脱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做完感谢赐福的谢恩祈祷,和安菲苏什卡絮絮谈了很长时间.安菲苏什卡像钉在太太面前一样不动,瞪着独眼,神秘而又悄悄地诉说她对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印象和看法.老妇人的头脑已经被喜悦.被酒.被雪茄烟味搅得晕头转向,丈夫原打算跟她说说话儿也只能挥手作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算是个真正的俄罗斯老式女贵族,她应该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多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语,梦中之事;相信癫僧的预言,家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间草药,星期四的圣盐,世界末日;相信假若复活节烛火彻夜不灭,荞麦必定丰收;倘若蘑菇出土时被人瞧见了,就长不大;她相信,鬼蜮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个犹太人胸口必烙有血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堂风.马. 山羊.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她认为蛐蛐和狗都是凶兆之物;她从来不食牛犊肉或鸽子肉,还有虾.干酪.芦笋.鬼子姜.兔肉.西瓜;据说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施礼约翰血淋淋的头;谈到牡蛎时她就发抖;她喜欢美食,但严守斋期;她一天睡十个小时,但若逢上瓦西里.伊凡内奇头疼,她就彻夜不眠;她除《阿历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从未读过一本书;一年只写一封.最多两封信,但对家务.晾晒和熬果酱却十分内行,虽然不动她一根手指.总的说来,她懒于行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很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专使唤别人的老爷,也有专受人使唤的一般庶民,所以她不讨厌奴颜卑膝和打躬作揖.不过对她手下的人倒也亲切和气,对每个乞讨者必赐之以食.她虽然也喜欢听点儿闲言碎语,但从不闲论人非.她年轻时面貌姣好,会弹旧式钢琴,也能说两句法语,不过,跟随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择的)将那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她很爱儿子却又非常怕他.她把领地交给瓦西里.伊凡内奇经营后再也没有过问,老伴给她讲当今的改革,自己的计划,她挥舞着手帕连声哎哟,吓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顾虑重重,没准那一天灾祸突然降临.只消想起伤心事,她就立刻哭出声来......这样的妇女已日益稀少,是否为此应该快乐呢?只有上帝知道.
■二十一
阿尔卡季醒来后打开窗,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老人穿件绒布晨衣,腰间束着帕子,正勤快地在园子里耕作.他看见站在窗内的年轻客人,就手支着铲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昨晚休息得好吗?"
"好极了,"阿尔卡季回答说.
"您看看,我和新新纳塔斯一样,在坌地种晚萝卜.现在,上帝可以作证,已到了非靠自己的双手不能供养自己的时候,看来让.雅克.卢梭说对了:不应该指望他人,应该依靠自己.先生,如在半个钟点以前,您会见我是另一个样子.一个婆娘跑来找我,说她闹肚子,......那是她们的说法,我们把这叫痢疾,我......怎么说才好呢?只得给她注射了鸦片.另外我还给另一个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议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愿意.做这一切全都是gratis......阿纳马焦尔.说来也不奇怪,因为我自己是个普通老百姓,homo novus,并不像我贤妻那样出自名门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到这树下呼吸些新鲜空气吗?"
阿尔卡季走出屋门,来到他跟前.
"我再次表示欢迎!"瓦西里.伊凡内奇按军人的方式把手举到油腻腻的小圆帽帽檐上."我清楚您习惯于豪华舒适,但哪怕是当代的伟人,也并不厌弃在小茅屋檐下住上一阵子."
"哎哟,我算什么当代伟人!而且我也不习惯于奢侈,"阿尔卡季连忙回答.
"您过歉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假装高雅地说,"虽说我已老朽,但是也见过世面,观其言,便知其人.我还算得上是个半瓶醋的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我敢说,假如没有这些本事,早把我这小人物一笔勾销了.我并非当面讨好,我发现您和我儿子的友谊后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方才我还见他来着.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达的习惯.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成为朋友了吗?"
"自从去年冬天."
"哦!请允许再问一句,不过,我们是否能坐下来说呢?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真诚地向您请教,您对我的叶夫根尼有何评价?"
"您儿子是我所遇到的最优秀的人物之一,"阿尔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眼睛忽地睁大,双颊生色不少,铁铲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么您认为......"他刚开始说,阿尔卡季就抢在前面:
"我相信您儿子的前程是无法计量的,他将光耀您的门庭,从一相识我就坚信不移."
"您说什么?......真的吗?"瓦西里.伊凡内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兴奋的微笑扩宽了本就宽阔的嘴巴,并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没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是的......以及整个儿......"
于是阿尔卡季就开始说起巴扎罗夫,比他跟奥金左娃跳玛祖尔卡舞时说的更热情.更生动.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啊听啊,忽儿擤把鼻涕,咳嗽一声,忽儿又拉扯手帕子,弄乱头发,终于忍耐不住,低下身子吻了吻阿尔卡季的肩膀.
"您真让我感到快乐,"他说着笑不离脸."我得说,我......我佩服我的儿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亲嘛!可是我不敢在他面前表达我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他讨厌任何激越之情.为此,很多人责备他的冷漠无情,认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来衡量的,您说是吗?如若换别人,他一定从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您信不信?我们这位生来就没从他父母那里拿过一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一个无私的人,"阿尔卡季说.
"不错,是个毫无私心的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只是推崇他,同时为他而骄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里写上一行字:'他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军医,但是早就预见儿子的前程并为此全身心栽培......,"
老人的声音呜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为如何?"瓦西里.伊凡内奇沉默了会儿问,"他将来名扬天下,象您倍加推崇的那样,不是在医学界吧?"
"当然不是在医学界,虽然在这方面将成为出色的学者."
"那么是在哪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眼下还很难说,但他肯定名扬四海无疑."
"他将名扬四海!"老人接着重复了一遍,随后陷入了沉思.
这时安菲苏什卡捧着一大盆马林果从他们身边走过,她说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来,让我请老爷去用早茶."
"那么有拌马林果的冷奶油吗?"
"有的,老爷."
"瞧,冷奶油拌了的!别客气,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高兴的话多拿点儿.叶夫根尼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在这儿了,"从阿尔卡季房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凡内奇赶紧回头看他.
"哎,你想拜访你的朋友,可惜你晚啦,amice,我们在此讨论了很久,现在去喝茶吧,你母亲已在叫唤了,同时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有一个农民,他患了伊克托尔......"
"就是说黄疸病?"
"对了,慢性黄疸,而且到今天也没治好,我开给了他百金花和金丝桃,还给了他苏打,叫他多吃胡萝卜.不过这都是安慰剂,要找个什么有效的药方才能根除.我相信,你虽然嘲笑医学,但还是能出个好主意的.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暂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露椅上轻盈地站了起来,嘴里哼起《罗伯特》里的一段: 法则,法则,我们自订法则,
为了,为了,为了活得舒适!
"好一个乐天派!"巴扎罗夫嘀咕着离开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有薄薄的一层白云,骄阳似火,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鸡寻衅似的你啼我鸣,还有在树顶的什么地方雏鹰在发着哀怜的声音.这些都让人陡然生出寂寞无奈,想打盹儿的怪异感觉.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借一垛不太大的干草避阳,各抱一抱作响的.青色未褪的芳香干草铺在身下.巴扎罗夫说道:
"那边的一株山杨树不由让我想起了童年,它长在坑洼边际,而坑洼是拆除砖棚时留下的.那时我认为坑洼和那山杨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它身边我从来都不感到寂寞.那时我还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孤单是因为我人还小.现在我长成大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道.
"连续两年左右,后来只不过间或来一下.我们家过的是流寓生活,辗转各个城市."
"这宅子是早建的吗?"
"很早以前就建了,是我外祖父建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么人?"
"谁知道?大概是个准校,在苏沃洛夫部队里服过役,因此嘴上老挂着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事.也许是他吹牛,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
"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很喜欢你们住的那种小宅子,灵巧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气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打哈欠."要说这迷人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巴扎罗夫,你的父母在"阿尔卡季静了一会儿,问,"你小的时候,将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看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那么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你知道吗,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吭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放在脑后,打破安静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悠然自得!父亲已六十多岁,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往中讲究宽容.厚道,总之,自得自在.母亲也不错: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饱嗝,压根儿想不到别的.可我......"
"你又怎么了?"
"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拥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窄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很渺小,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无我.但在这宽阔天地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期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儿去了!"
"请允许我向你指出,你所说的对所有人同样适用......"
"你说的对,"巴扎罗夫接过话茬说,"我是想说我的双亲,他们成天碌碌无为而又不知他们自己的渺少,碌碌无为却并未使他们难受......但我......我只是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为什么要恨呢?"
"为什么?这还要问为什么吗?别告诉我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这我同意,但是......"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好像时髦青年那样对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却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无补,说也白说."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至死的顽抗,你应该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同情的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样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摧毁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糟蹋自己,也没有让女人来糟蹋我,上帝保佑!当然,这件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好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奇怪,如果从远处.从另外一角度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也没什么可非议的,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跟别人去打交道,哪怕吵架也可以,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应妥善安排生活,让生活的每一瞬间都富有意义,"阿尔卡季凝思着说.
"说得好!那怕这种生活意义是虚假的,但它是甜甜的,此时他甚至无意义的事也愿苟同......但是啊,无谓的争吵,琐碎的闲话......却叫人无法忍受."
"无谓的闲话对不屑于理睬的人来说并不存在."
"嗯......你不过用论旨相悖的方法来说一句老生常谈的套话."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呢?"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如把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好像新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究竟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问题:在哪?"
"今天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大概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多".
"要这样的话,最好睡它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是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表情.脸色都很难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该理睬别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听命于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说.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来!......畏畏缩缩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不客气地止住了他的话头,"你对自己抱有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子,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他那干净整洁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假如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变为现实......但是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卖力,他连谢都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以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背后说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了你的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那么你是何种态度呢."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之,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现在还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呢?"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批判态度,认为感觉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就是按此结构的,没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依靠的感觉.一切无不如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进一步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起."
"怎么可能呢?连正直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准备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的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重新给自己洗头换面就不要怜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经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然送来了梦的安宁.,"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说.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顺便补充一下:他在军队里服过役."
"普希金从来都不是军人."
"怎么可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里都写:'战斗去,战斗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就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而言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要坏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着!"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是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而彼此不同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在飞舞,这不是很奇怪吗?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这多少让人感到深思."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汇."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霸道了!我脑袋里有这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汇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呢?骂人的话?"
"唉,依我的观点,你像你伯父.那个白痴听见你这话准会高兴."
"你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称作什么?"
"我一如应该称呼他的那样,把叫他白痴."
"这,恕我直言,太让人难堪了!"阿尔卡季高声说.
"哎哟,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罗夫说得不慌不忙."我早就发现,家族感情在人们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放弃任何偏见,但,简单说个例子吧,若要他说出他兄弟拿过别人的一块手帕,是个小偷,就难于启齿了.说的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脱俗的人,能说出口吗?" "我纯粹是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不是什么家族感情,"阿尔卡季忿然反对."你既然不清楚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觉,你就不能妄加评论."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实在难以琢磨,我理解不了,理当俯首缄口."
"够了,叶夫根尼,再往下说,我们俩会吵起来的."
"啊,阿尔卡季,随你的便好了.让我们那怕只一次,好好地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真要那么吵,到后来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罗夫接口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在这儿,在草地上,在田园式的氛围中,远离世界,避开人们的目光,打一架也没有关系,只是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子就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罗夫粗壮有力的手指......阿尔卡季像开玩笑似的转身准备抵抗......对方凶神恶煞似的脸,嘴角上绝非逗着玩的狞笑,逼人的目光,不由让他感到惧怕......此时恰好传来瓦西里.伊凡内奇的声音:
"哦,你们到这儿来啦!"随即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身穿亚麻布衫,头戴自编的草帽."我找呀,找呀......不过,你们确实挑了个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悠然自在......可以说意义不凡."
"我只在打喷嚏的时候看一看天空,"巴扎罗夫说,接着对阿尔卡季低声说:"可惜,他打搅了我们."
"够啦,"阿尔卡季也同样轻声回答,并握了握朋友的手,"再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起这样的冲突."
"我望着你们,我的年轻朋友,"这时瓦西里.伊凡内奇双手支着一根自制的.小巧的土耳其人头手杖,摇头晃脑地说,"不由自主地赞叹:你们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多么旺盛的青春和多么好的才干啊!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
"瞧,把神话也用上了,"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的拉丁文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记得你用拉丁文写了篇不错的文章,为此得了银质奖章,是吗?"
"德奥古利兄弟,德奥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再地说.
"不过,这事已经谈够了,父亲,别再那么自作多情啦!"
"难得一次也不为过,"老人答道,"但我寻找你们并不是为了表示恭维,而是因为,第一,告诉你们快吃午饭了;第二,我想提前告诉你,叶夫根尼......你是个聪明人,善解人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应该原谅......你妈见你回来了,决定做一场谢恩弥撒.你别以为我是来叫你参加弥撒的,不,弥撒已经结束了.但是阿历克赛神父......"
"教士?"
"是呀,一个教士.他将参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我并没邀请......但事已至此......他没能明白我说什么......再说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们这儿算得上是个好人,知书达理."
"他不会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罗夫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了.
"哪能呢?"
"得,除此以外我别无意见,我愿和任何人一块儿共进早餐这令人感到愉快."
瓦西里.伊凡内奇整了整头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说,"你无视任何偏见.就以我而论,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早已算作一个老人,也没信过邪(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敢承认举办谢恩弥撒是他希望做的).阿历克赛神父想与你认识.肯定你能喜欢这个人的......他并不反对玩玩扑克,甚至......我们之间说说而已......吸几筒烟."
"那又怎么样?饭后我们来它一局,我准能赢他."
"嘻—嘻,等着看!还不知谁是最后的赢家呢"
"怎么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领?"巴扎罗夫把看家本领四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瓦西里.伊凡内奇的脸颊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叶夫根尼?......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是的,我承认,我年轻时有这样的嗜好,但是也为此付出过惨痛的教训.瞧这天气热的!让我和你们坐一会儿,不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内奇呼哧着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先生们,"他又打开话匣子,"你们这包厢叫我想起了行止无常的军旅生活,我们的住地就常常设在干草垛的旁边,有时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好处所,你这时可比我们以前舒服多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一生历尽艰辛,如果你们允许,我来讲一个比萨拉比亚鼠疫大流行时的趣事."
"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接口道,"知道,知道......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挂着它?"
"我已经说过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他在客人来的前夜才安排拆下礼服上的红授带),接着说开了鼠疫流行时的趣事."哦,叶夫根尼睡着了,"他悄声说,并且对阿尔卡季眨了眨眼睛."叶夫根尼,快起来!"他提高音量说,"去吃午饭吧......"
阿历克赛神父魁梧结实,一头浓发梳理得滴溜水滑,在他那神父长衫腰间束了根绣花腰带,人挺机灵.他仿佛早料到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不需要他的祝福,因此首先伸出手来和他们握手问好,总的说,他举止一点儿都没有拘谨之态,既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招惹是非;他稍微嘲笑了神学校里的拉丁文深,却又极力卫护主教;两杯葡萄酒下肚后斟第三杯时他就婉拒了;他接受了阿尔卡季递上的雪茄,然而没有抽,说是要带回家去.不过使人感到微微不悦的只有一样:用手抓苍蝇.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脸上的苍蝇,有时真的被他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扑克,结果从巴扎罗夫手里赢走了两卢布四十戈比纸币......折合多少银卢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谁也算不清楚......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旧坐在儿子身边(她从不玩牌),依然用小拳支着脸儿,只是在吩咐取什么美味时才站立起来.她怕流露出爱子的一片深情,因为巴扎罗夫不鼓励,而且瓦西里.伊凡内奇也一再劝她别"打扰"."年轻人是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他解释道.这天的饭食之丰富没法儿说清楚,季莫菲伊奇亲自策马赶早集,选买了切尔卡斯的上等牛肉,管事则去另一方向采购来江鳕.棘鲈和龙虾,只蘑菇一项,就付给了村姑四十二个铜戈比.此时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不转睛地瞧着巴扎罗夫,流露出的不只是钟爱和柔情,还有感伤.好奇和惧怕,且又隐含责备.
但是巴扎罗夫无心猜测母亲的眼神,很少和她说话,即使说,也只是简单几句.有一回他请求她伸手给他握一握,希望能交个"好运".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软的小手放进他因干农活过多都老茧丛生的大手掌.
"怎么样?"她待了会儿,问,"起作用吗?"
"手气更糟了."他说罢,漫不经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险了,"阿历克赛神父像是惋惜般地捋了捋胡子.
"那是拿破仑方式,神父,拿破仑用的方式."瓦西里.伊凡内奇打出了爱司.
"这下可把他送上了圣赫勒拿岛,"阿历克赛神父打出王牌,把爱司毙掉了.
"想喝一些醋栗果水吗,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问.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不行!"第二天他对阿尔卡季说,"明天我非走不可,太无聊了.我想工作,在这儿却不能正常工作.上你家去吧,我的标本还留在你家呢.在你那里至少可以关起门不受干扰,但是在这儿,我父亲嘴上说'书房归你使用,谁也不来妨碍,,事实上他跟着我寸步不离,而要是关门拒绝,却又不忍心,我母亲也是同出一辙,总是在隔壁房里唉声叹气,去看她吧,又没什么好说的."
"她会感到很难受的,"阿尔卡季说,"你父亲也一样."
"以后我还要回来看望你们."
"在什么时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别同情你的母亲."
"为什么?是因为请你吃马林果了吗?"
阿尔卡季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你对母亲了解不够,叶夫根尼.她不只是位优秀的妇女,而且非常聪慧,今天早上还和我谈了半小时的话,谈得很切实,也很有趣.这真是一位让人感到愉快的女性."
"肯定是在说我?"
"不只是说你."
"你作为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个妇女,对你能说上半小时,那可不是别的什么,那是好兆头.不过,我还是要走."
"告诉他们说是要走,可有点难开口.他们原本以为,我们能在此地住上两个星期."
"不容易.今儿早晨,鬼使神差般还让父亲讨了个没趣.前两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个佃农.是的,是的,打得好,打得对,......你别那么害怕地看我!......因为那人又是小偷,又是醉鬼.可是父亲万万没料到我知道了这事,很觉难堪,现在又给他雪上加霜......但是没关系,过后他会渐渐缓过气来的."
巴扎罗夫嘴里说"没关系",却一整天迟迟疑疑都没敢把主意告诉瓦西里.伊凡内奇,只是到了晚上,在书房里道晚安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说:
"唉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请吩咐赶我们的马去费多特那儿套车."
瓦西里.伊凡内奇突然吃了一惊.
"难道是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内奇转过身来,带着惊讶的表情问道.
"你要走了?"
"是的,必须走,至于派马的事,请您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着说,"去套车......好......不过......不过......你能否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必须到他家去一个时期,然后再回来."
"是的......去一个时期......好,"瓦西里.伊凡内奇掏出手帕擤鼻子,腰几乎弯到了地上,"派马?......任何事情都会办妥的.我原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离别了三年,太少了些,太少了些,叶夫根尼!"
"我已说了,很快就回来,我去那有事儿."
"有事......哪能不去?任务最最重要......那么吩咐去派马?好.当然,我和阿琳娜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子.她还向女邻居讨来了花,准备点缀你的房间."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有提他每天天一露明,便赤脚趿拉着拖鞋和季莫菲伊奇讨论问题,并用颤抖的手指,数一张张破烂的纸币,委托对方去采买各色物品,特别是食品和红葡萄酒,因为他注意到年轻人很喜欢这种红酒."最重要的是......自由.这是我的原则......来不得勉强......来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向门口走去.
"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父亲,真的."
但瓦西里.伊凡内奇并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进入了梦乡,为不吵醒她,小着声作祷告.
妻子还是被惊醒了,她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是你?"
"是我,孩子他妈有事吗?"
"从叶夫根尼那儿来?我担心他睡在沙发上是不是很舒服,为此嘱咐过安菲苏什卡,把你行军用的褥子和新枕头送过去.我本还打算给他送我们的羽绒被,可我记起他不乐意盖太软的被子."
"没关系,孩子他妈,你安心睡觉吧,他睡得很好.主啊,请饶恕我们这罪人!"瓦西里.伊凡内奇心疼老伴,不想在当时就告诉她面临的痛苦,所以继续他的祷告.
过了一宿,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沉浸在忧郁之中.安菲苏什卡手里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费奇卡不记得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反平常的习性,无为地忙碌,又为了显示勇气,说话高起嗓门并且跺他的脚,但是脸显然瘦了,瘪了,目光在儿子身体左右恍恍惚惚地移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劝说了她整整两个小时,她显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当巴扎罗夫连声答应不出一个月就回来.挣扎出拥抱.坐进马车;当马儿启步.响起了铃铛.车轮开始滚动,当扬起的尘土复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驼着腰跌跌撞撞地回到他的房间,当只剩下老两口而他俩突然也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时候;没多会儿前还在台阶上使劲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跌坐进椅子,头一直垂到胸口,"抛弃了,把我们抛弃了!他们就真的这么狠心."他在绝望地呻吟,"抛下我们走了.跟我们在一起觉得孤独无聊.眼下只剩下咱俩个孤单老人了!"说的时候他伸手竖起一根食指,神情哀伤的样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这时走到他跟前,相偎相依着说:"有什么办法呢,瓦西里!儿子是身上剐下的肉.他像鹰,高兴就飞来,高兴就飞走.但我们却是树孔里的两朵菌子,长在一起动不了,我厮守着你,你厮守着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拥抱着妻子,他的伴侣,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如此紧紧拥抱过,是她,抚慰了他心头的疼痛.
■二十二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离开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或交换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一路上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稍有微词,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以外心中还寓着一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一颤,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往右,是经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瞟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没头脑的事呢?"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是第一遭,咱们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就照你说的办吧,"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朋友更不说一句话,好像是一肚子怒火的样子的.
即以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来看,两个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乎主人的意外.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奥金左娃方始接见.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但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不甚高兴他们此次登门拜访.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点左右就将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良好祝愿,然后派人去请姨妈.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起来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仅只是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样也很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点在闲谈中不知不觉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有展示过笑容,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好像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情不是很好,没有心思闲聊,"她说,"请别因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
巴扎罗夫也罢,阿尔卡季也罢,对她只是默默鞠了个躬,就登上马车而去.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玛丽伊诺.路上谁也没有再谈及奥金左娃,尤其是巴扎罗夫,他眼睛凝视着路旁,脸上露出紧张的.狠着心似的表情.
在玛丽伊诺,人人都为他们的到来而高兴.分别好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很久以前就为儿子感到不安,因此当费多西娅跑来睁着兴奋的眼睛告诉他"两位年轻少爷"来到的时候,他惊叫一声,舞动双脚,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受到愉快气氛的冲击,在同归来的游子们握手的时候脸上显示出温和的微笑.交谈,询问.阿尔卡季在晚餐桌上说得特别多.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吩咐打开了好几瓶刚从莫斯科运来的高度黑啤酒,晚餐一直持续到凌晨以后.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也都喝得两腮通红,不断发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经质的笑声.兴奋情绪也感染了仆人们,杜尼亚莎像着了火似的跑上跑下,开门或关门;彼得到了子夜两点多钟还在他的吉他上弹奏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静止不动的空气中热切地颤动,但是除了开头几下装饰音外,这位受过新法教育的侍仆没有弹出什么新名堂,天性没有赋予他音乐才能就如未赋予他别的才能一样.
此时的玛丽伊诺情况不太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处处感到为难.农场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决这些事既棘手又让人心烦意乱.雇工简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结账或者追加工钱,有的领过工资就扬长而去.马匹生病,轭具没用多久就坏了,地里的活干得不够细致,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太重根本没法用,另一台刚启用就出了毛病.畜舍遭了火灾,焚毁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个管院的瞎老婆子,在刮大风时拿了根燃烧的木头去薰牛舍时引着的.但据老婆子说,该怪老爷出的馊主意:要做一种从未有过的干酪和牛奶制品......总管突然懒了起来,身体逐渐发胖.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就身体发福.总管远远看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捡块木橛子扔向跑过面前的猪仔,要么冲着半光身子的小孩吆喝几声以此来表示他的勤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头睡大觉.佃农不如期交纳租金,让人偷林子里的木材.守夜人差不多每夜都逮到农民在"农场"草地里放牧的耕马,有时不免发生厮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过处罚的条文,但是闹到最后,还是扣下的马匹白吃了一两天老爷的饲料,让马主人牵走了事.除此之外农民一样相互争吵:兄弟二人一致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处合不来,忽又发生了打架,于是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一样集中在事务所的台阶前,有人带着伤痕或酒醉的鬼脸,要求老爷评理.给处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闹.男人的咒骂互相交织,你必须分清是非,叫干嗓门,其实你早就清楚这样的案子清官难断.收割工作短缺人手,相邻的小地主堆起嬉皮笑脸,说借用他一个农民每收割一俄亩得付两个卢布,而自己的农妇呢,也漫天要价.收割的事没有谈妥,地里的麦子在纷纷掉粒,慈善基金会却在催还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没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发出绝望的哀叹,"要我去干架......这绝对不可能,派人去请检察局长......与我原则不一致,但若不严加惩治则一事无成!"
"Du calme,du calme,"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告诫他,但他自己也在哼哼,皱眉,捋胡子.
巴扎罗夫离"无谓的争吵"远远的,况且,他是客人,不应参与别人的事,他来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便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青蛙.鞭毛虫和各种化合剂.阿尔卡季则与之相反,认为有责任就算帮不了父亲的忙,至少也应该作出帮助的样儿.他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叨,甚至有一次还帮出了个点子,当然,不算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种参与意识.他并不对事务性工作反感,不,他还幻想投身农业.但这时的阿尔卡季在他头脑里又滋生了其它的念头:无休无止地想念尼科里村,想念村子里一切熟悉的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如果先前有人告诉他说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觉得寂寞,他一定耸耸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呀!然而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开去,他到外面去散步,走啊走的,直到抬不动脚,然而寂寞无归处.有一次从父亲的谈话中得知,家中还保留着几封信,是奥金左娃母亲在某个时候写给阿尔卡季母亲的,内容很有趣的.他缠住父亲非要这几封信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翻遍二十只箱笼.几张破烂的信纸到手后阿尔卡季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般不再紧张了,仿佛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声自语:"这儿有她的亲口话:这是对你们两位说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它呢!"但随即想起最后一次造访时所遭的冷遇,落得的狼狈境地,不由感到害怕.但年轻人好"碰运气",对幸福有着强烈的追求,总想在无任何人的监护下试试自己的锋芒.回玛丽伊诺不满十天,他借口了解主日学校的体制去了省城,由省城去尼科里村.他一路催促车夫加快步子,他像青年军官初上战场那样又害怕.又高兴.又急切,"主要的是:别多想!"他这样命令自己.马车夫恰好是条精力旺盛的汉子,逢上小酒馆便问"碰一杯吗?"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后对他的三套马毫不留情.最后出现了熟悉的房顶......"我干什么来了?"这念头忽地在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三套马在协调地奔驶,马车夫在吆喝.打口哨,小桥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作响,两旁整齐地排列看着枞树的林荫道到了......女人粉红色衣裙从绿丛中飘过,从小阳伞穗子的下面探出年轻姑娘的脸......他认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同时也认出了他.阿尔卡季下令勒住奔跑的马,从篷车上跳下来走近她."哦,是 您!"说完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走,咱俩去找姐姐,她就在这花园里,见到您一定会高兴的."
卡捷琳娜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深处.跟她这次见面,看上去似乎是个好兆头,因为她遇见他时像遇见亲人般由衷感到喜悦.一切顺顺当当,用不着管家的迎接和通报.他看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小径转弯处背他站着,此时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觉得紧张了.但她的第一句话却安了他的心.
"您好,逃亡者!"她用亲切悦耳的语调说,并向他迎面走来,脸带微笑,因阳光.因风眯起她的眼睛."你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他的,卡捷琳娜?"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他开口就说,"我给您带来一件您万万不可能料想到,同时也让我惊讶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好."
■二十三
巴扎罗夫在送别阿尔卡季时面带同情和嘲笑,这是想叫对方知道,这次出行的真正意图瞒不过他.阿尔卡季走后他关上房门独处,专心于工作,再也不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生争论.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他在场的时候则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族气派,只是哼而哈哧而不用话语来表示意见.只一次,在谈及时下经常谈论的波罗的海沿岸俄籍日耳曼贵族问题时他和虚无主义者发生了争执,但他也是及时制止了纷争,只是冷冷地.礼节性地说了句:
"当然我们难于互相理解,至少我没有理解您的缘份."
"自然不过啦!"巴扎罗夫回敬道,"人能理解一切:以往是怎样躁动的,太阳又是怎样的,但别人擤鼻子跟自己擤的不一样,他就明白不了."
"什么,这算是俏皮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似问非问般嘟噜了一句,就走开了.
晚上,他有时请巴扎罗夫允许他观看实验,有一次竟然把他洗得干干净净脸凑近显微镜,观察透明的鞭毛虫是如何吞噬绿色的尘粒,又如何使用喉管里拳状纤毛灵巧地把尘粒消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哥哥来的次数多得多,倘若不是事务缠身,他每天雷打不动,准时到达.据他说,是去"学习".他并没有让年轻的自然科学实验家感到不快,他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坐,一心一意地观看,偶或谨慎地提一两个问题.午餐和晚餐桌上他竭尽全力把话题引到物理学.地质学或者化学等其他问题上,因为其他方面,甚至土地经营方面的问题即使不引发冲突,也会使得双方感到别扭,政治问题就更别谈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猜到他哥哥对巴扎罗夫的敌意从未消减.种种迹象当中,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霍乱渐渐波及邻近地区,甚至还从玛丽伊诺"带走了"两个人.有一天夜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高烧,直折腾到天亮,但就是不愿向巴扎罗夫开口要求医治.隔了一天,当问到为什么不派人找他时,脸虽苍白却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已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据我记忆所及,您不是说您不相信医学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巴扎罗夫努力地.郁郁寡欢地工作......此时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中另一位人物,虽不能让巴扎罗夫一吐悒郁,但也很愿意与之交谈......此人便是费多西娅.
他多半是在清早的花园里或者院子里遇见她.不过他从来不进她的卧室,她也仅仅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问她能否给米佳洗澡.她不单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要比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更感自由,了无拘束之感.为什么?这事很难说清,大概她从下意识中觉察出巴扎罗夫身上没有贵族气,那种既使人向往又叫人害怕的上流人的威势.在她眼里,他是个优秀的医生,也是个朴实无华的好人.她可以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摆弄孩子,甚至有一回突然头晕,喝了他亲手用匙子喂的药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时她躲着巴扎罗夫......不是她存有小心眼,而是出于礼仪.现在她最怕的恐怕要算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注视着她,有时候他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身旁:一副英国式的打扮,傲然的脸,犀利的目光,手插在裤兜里."我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似的,"费多西娅对杜尼亚莎带着忧伤诉说道.杜尼亚莎只是用叹气来回答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巴扎罗夫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杜尼亚莎心中"残酷的暴君".
费多西娅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她,和她谈话时脸色也变得开朗了,亮丽了,随便了,在他的玩笑中带着关注.费多西娅一天比一天美.年轻少妇的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时期:她有如夏天的玫瑰,会突然间吐蕊怒放.费多西娅也来到了这样的美好时光,任何东西在她眼里都是那么的可爱,一切,甚至连那七月的炎热,都使得她更加艳丽动人.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裙衫,以至使她自己也感到轻盈了许多.她躲得了日晒,却躲不了暑热,暑热给她的脸和耳朵增加了一层红晕,给她身子增加了一份恹恹的慵懒,给她动人的眼睛增加了昏然欲睡般的困倦.活儿几乎拿不起来,她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滑落到膝头上,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她为她那乏乏的可笑举动而无奈,而抱怨.
"你最好是多洗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他在一个尚未干涸的池塘上盖上麻布帐篷,把池塘改成了澡堂.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不到池塘就没命了,不消说再从池塘回来.路上找不到一小片树荫."
"那倒是的,的确找不到树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捋着眉毛说.
有一次,早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巴扎罗夫散步回来,见费多西娅独自坐在丁香树枝桠覆盖着的凉亭里.丁香花已经谢去,芳香飘逝,但绿荫依旧.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像往常那样披条白头巾,身边躺着一大束晨露未干的红白两色玫瑰.他向她问了一声早安. "啊,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的时候,为了看清他,稍微掀起头巾的一角.袖子滑到了胳膊肘上.
"您这是在干什么呀?"巴扎罗夫边问边坐到她一旁,"在扎花吗?"
"是的,把它们扎成花束,放在早餐桌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喜欢."
"但是离早餐时间还早哩.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花!"
"是我刚采下的,待会儿天热,就不好出门了,只是现在还能休息上一会儿.暑热使得我没有一丝儿气力,莫非我病了?"
"瞎说些什么呀!让我来按按您的脉搏.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巴扎罗夫拿过她的手,摸到了她那均匀地跳动着的脉管,连数也不数一分钟跳动几下,"您能活一百岁,"说完放开她的手.
"哎哟,愿上帝保佑!"她说.
"怎么,您难道不想长命百岁?"
"一百岁!我奶奶活八十五,已经够折腾人的了!她像个干枣儿似的,耳听不见,腰直不起,整天咳个不停,她自己也觉得活着没有乐趣.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那意思是说最好是年轻喽?"
"怎么不是呢!"
"年轻有什么好的?请你告诉我."
"年轻有什么好?比如说我现在年纪轻,什么事都能做,要去就去,要来就来,要拿什么就拿什么,不用求人,随心所欲,自得其乐......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可我觉得年轻也罢,年老也罢,反正一样."
"怎么能说是反正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
"请您帮着想想,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我要青春何用呢?我只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这都决定于您."
"就是只因为不决定于我!要有个人同情我就好了."
费多西娅斜看了巴扎罗夫一眼,但没说什么.
"您手里是什么书呀?"过了一会儿,她问.
"这?是本学术方面的书,写得非常好."
"您还在不断地学习?您不觉得单调?我想,您已经是什么都清楚了的."
"还谈不上什么都知道.您可以试着读它几行."
"我是没法看懂的.这是俄文书不是?"她双手捧起大厚本子,又说:"真厚!"
"俄文书."
"反正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是想让您读懂,我想看着您读书的模样.您读的时候,您那小巧的鼻翼便可爱地翕动.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来看您读书."
费多西娅本打算低声读她顺手翻到的《论杂酚油》那一章,这时却笑了起来,把书一丢......书从长椅滑落到了地上.
"我还愿意看您的笑,"巴扎罗夫说.
"得啦!"
"我还喜欢您说话,它就像溪流似的悦耳动听."
费多西娅掉过头去.
"您说的什么呀!"她道,手指理着花束."我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您曾经听过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的谈吐."
"唉,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请您相信,世上所有聪明的太太小姐都比不上您那美丽的胳膊肘儿."
"您瞎想些什么?"费多西娅悄声说,同时不由自主地收拢她的双手.
巴扎罗夫弯腰从地上捡起书.
"这是本难得的医书,您为什么扔了?"
"医书?"费多西娅又转过头来向着他."您还记不记得给药水的那回?米佳服了睡得舒舒服服的!我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酬谢您,您是这样地和气."
"是呀,该好好酬谢."巴扎罗夫说完一笑,"您也知道,医生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
费多西娅抬头瞧巴扎罗夫,乳白的光线照到了她的上半部脸,她的眼睛更加显得乌黑了.她不知道他是开的玩笑还是当真说的.
"假如您不反对的话,我当然乐意......让我先去问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您以为我要金钱吗?"巴扎罗夫一把打断她的话,"不,我不要您的钱."
"那要什么呢?费多西亚问道"
"要什么吗?"巴扎罗夫说,"您猜猜!"
"我哪能猜得出来!"
"让我来告诉您,我要......这里面的一朵玫瑰."
费多西娅拍手笑了起来,她觉得巴扎罗夫的想法是那么滑稽.
她笑着,因受这宠遇心里觉得甜甜的,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巴扎罗夫紧紧盯着她.
"照您吩咐的办,"她说,随之弯腰挑选椅上的玫瑰."您要什么颜色的:是红的还是白的?"
"我要一朵红的,不太大的."
她直起腰来抽出一朵.
"把这朵拿去吧,"她说,但忽又收回伸出的手,抿住嘴,朝凉亭入口处瞧了瞧,然后又侧耳细听.
"怎么啦?"巴扎罗夫问,"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不......他去田间了......至于他,我不怕......但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仿佛听到......"
"听到了什么?"
"好像听到他走过周围什么地方.不......没有人,请拿去吧."费多西娅把手里的一朵玫瑰交给了巴扎罗夫.
"您干吗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呢?"
"他总是那么直愣愣地瞧着你,说话吧,他不说,直害得我心神不宁.什么事也做不好.您不是也不喜欢他吗?还跟他争个没完.我搞不懂你们究竟吵的什么,但见您把他折腾得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费多西娅同时以手势帮忙,表示巴扎罗夫怎样折腾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假如他胜了我,"他问,"您一定会出面包庇我的吧?"
"我哪能包庇?啊,不,谁也胜不了您."
"您是这样想的吗?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哪怕动动指头就能把我打倒."
"是谁?"
"难道您,不知道?您闻闻,您给的这朵玫瑰有多香!"
费多西娅伸长脖子,朝花朵探过头去......头巾落到了肩上,露出乌黑柔软而又稍微散乱的发丝.
"等等,我想和您一起闻."巴扎罗夫向前倾身,紧紧地吻了她启开的双唇.她打了个哆嗦,用双手拦住他的胸,但只无力的,以致他再次接了个长吻.
丁香丛后传过来一声干咳,费多西娅迅速地挪身到长椅的另一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他稍稍低头鞠了个躬,皱了皱眉头说了句"哦,你们在这儿"就又走开去了.费多西娅马上收拾起所有的玫瑰,走出凉亭.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她临走的时候补了这么一句.这是她真诚的责备,小着声说的.
巴扎罗夫记起了前不久的另一场景,不由有点儿感到惭愧和沮丧,但他立刻又摇摇头,把自己嘲笑成"串演了风流少年赛拉东的角色",不久后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花园出来,慢慢地踱着步,直走到林子边,在那儿站了好久,而当他回来用早餐的时候,脸色阴沉得那么可怕,致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心地问起他是否身体不适有没有什么大碍.
"你也知道,我有时上了肝火,心情坏透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平心气和地答道.
■二十四
两个小时后他敲开了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为妨碍了您的科研工作致以歉意,"他说着坐到靠窗的凳子上,双手支在象牙头手杖上(他通常走路时不带手杖),"但是我被迫请您再多给我五分钟时间......不会再多."
"我愿以全部时间为您服务,"巴扎罗夫回答说.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跨进门时,他脸上掠过一丝让人难以觉察捉摸不透的阴影.
"我只消五分钟就够了.我来此是为了讨教一个问题."
"问题?是关于什么的?"
"请听敝人陈述.您初来舍弟处时我从未放弃过与您交谈的机会,曾经恭聆过您对许多事物的见解,但,根据我记忆所及,无论我们之间或敝人在场时,争论的焦点从未涉及决斗.请允许我向您了解您对此事总的看法." 巴扎罗夫理应站着迎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时坐到桌子角上,抱起双手.
"我的看法是,"他回答道,"从理论上说是一回事."
"这就是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无论理论上对决斗保留何种态度,但是在实践中绝不能成为对您的侮辱,除非别人让您得到满意?"
"您完全说出了我的想法."
"很好,先生,听到您这话我深感愉快,您的话使我免去了种种猜测......"
"您是想说:免去了犹豫."
"反正一样,先生.我只希望您理解就行,我......并不是愚妄之辈确切地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您的话使我避免了令人不快的举动,我决定:要和您决斗."
巴扎罗夫顿时争大了双眼.
"跟我吗?"
"非您不可."
"那么我想问:是为了什么?"
"我本可以奉告原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但是我认为保持沉默为妙.您与我意气不投,您在这里是多余的,我容忍不了,我看不起您,假如这些还不够......"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目露凶光......巴扎罗夫也一样.
"很好,先生,"巴扎罗夫说,"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您忽然想在我身上感受一下您的骑士精神,我也本可以不给您这样的愉快,但是,就照您说的办吧!"
"很感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得以实现我的希望,接受我的挑战而不需要迫使我动用激烈的手段了."
"假如不用隐喻,就是说用这手杖?"巴扎罗夫问,"完全正确,您没必要采取这种方式来侮辱我,用这方式不是就一定安全的,您尽可保持您的绅士风度......我同样以绅士风度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把手杖放到墙角里."现在来说一说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首先想弄清楚您的意见,您是否认为要有一场形式上的争吵,以此作为我挑战的借口?"
"不,可以免掉多余的形式."
"我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我认为没有必要阐明我们此次冲突的缘由.我们俩水火不容,还用得着多说吗?"
"还用得着多说吗?"巴扎罗夫以嘲讽的语气抨击同样的话.
"至于决斗的具体条件,因为无从找公证人......上哪儿去找呢?"
"是呀,上哪儿去找?"
"因此,我荣幸地向阁下提出如下建议:决斗在明天一早进行,比如,可以定在六点钟,小林子后面,用手枪,相距十步......"
"十步?这样的距离根本打不死人的,只能留下遗恨."
"或者也可以八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改口说.
"可以,为什么不呢!"
"每人射击两次,每人口袋里准备一张绝命书以此避免口舌,就说自作自受."
"对于这一项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这有点儿带法国小说的味儿,不像是真的了.看上去没多大意思"
"也许如此.但您是否同意,犯了谋杀嫌疑,是不愉快的?"
"同意.但是,有办法避免此类可悲的责难,没有公证人,但是可以有目击者."
"是谁呢,我想问问?"
"彼得."
"哪个彼得?"
"令弟的跟班.他挺身于现代文明的颠峰,在这种情况下定能尽他的科朱里福."
"我觉得,您这是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细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议实行并不复杂,想法合理.总之纸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给予应有的开导,到时带他去决斗地点就是了."
"您在继续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边说边站起身来."在得到您大方许诺之后,就不再有任何请求了......这么说,一切都谈得差不多了......顺便问一句:您没有手枪吧?"
"我打从哪儿来的手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又不是军人."
"既然这样,用我的好了.您尽可以放心,我已经五年没打过手枪了."
"这倒是个令人宽慰的消息."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了手杖......
"现在,敬爱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谢了,我不再打搅您的科研工作.愿你一切愉快,谨向您告辞."
"期望着愉快的会面,我敬爱的先生,"巴扎罗夫一边说,一边送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巴扎罗夫在门口站着,突然他叫了起来:"呸,见鬼!多么文雅,多么愚蠢!我们就像训练过的狗用后脚表演一样,演了一场喜剧!但是拒绝却又不行.一旦拒绝,他准能动用手杖,那时我......(巴扎罗夫想到此处连脸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从中来)那时我就像勒死一条狗一样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显微镜跟前,但是已经没法安心,观察时必要的平静心态已被打破......"今天毫无疑问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难道就是为了护卫他兄弟?接个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别有原因.莫不是他自己爱上了?当然,是爱上了,这是大伙儿都清楚得不过的事.乱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很糟.第一,要伸着头去挨子弹,不死也得从此离开,可是怎么向阿尔卡季......又向那个大老实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交待呢?糟!糟!"
这一天过得特别静,特别忧郁.世上如同不存在费多西娅,她好比耗子躲在洞穴里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愁眉苦脸,他得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麦子生了黑穗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雅的.冷冰冰的举止使得包括老仆普罗科菲伊奇在内的全家大小都感到压抑.巴扎罗夫打算给他父亲写信,才开了一个头,就把信纸撕了,扔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假如真的死了,他们反正能知道,何况我死不了.不,我还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清晨就过来帮忙,因为有急事要办.彼得听了暗暗猜想:大概是要带他去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迟,一整夜乱梦不绝如缕......奥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转,而她又是他的妈妈;她身后跟着黑胡子猫,而这猫却是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被想象成一片黑漆漆的林子,不过,仍要跟他决斗.四点钟的时候彼得叫他来了,于是他立刻整衣出门.
是个清凉的,新鲜的早晨.片片彩云好比群羊羔一样在鱼肚白的天空闲荡.点点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树枝.草尖和蛛网上,闪着银白色的光.湿润的.黑黝黝的大地上还保持着朝霞的粉红色印记.满天都是云雀的歌声.巴扎罗夫在小丛林边找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这才向彼得说明该办的工作.这个有教养的仆人差点儿吓昏过去,不过巴扎罗夫及时安慰他说,什么事也不与他相干,他只要站得远远的看就行,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然而,"巴扎罗夫说,"你想想,你扮的角色有多么重要!"彼得双手一摊,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桦树上,脸变成青的了.
从玛丽伊诺村出来的路要绕过林子,这时路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土,还没有被人踩过,被车轮辗过.巴扎罗夫不时打量着这条弯弯的小路.嘴里衔着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里在打转儿:"干这种蠢事!"清晨的寒气不由使他连续打了两次颤......彼得从旁悲伤地看了他一眼,但却他只是一笑:才不害怕呢!
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从树丛后面出现一个农民,他赶着两匹拴在一起的马自巴扎罗夫身旁过去了.经过时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脱下帽子.为这彼得动了气,认为这是凶兆.巴扎罗夫却在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为有事,可我们呢?"
"似乎是大老爷来了,"彼得低声说道.
巴扎罗夫抬眼看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穿件花格子上装,下身穿一条雪白的裤子,掖了只裹着绿呢的匣子正匆匆走来.
"请原谅,大概让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先是向巴扎罗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以歉意,因为彼得此时像是公证人,应该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要紧,我们也刚刚到,"巴扎罗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环顾一下四周,"见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来打搅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一切应该准备就绪,没什么问题了吧?"
"开始吧."
"我想,您也许不需要新的解释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来动手,把子弹上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熟练地从匣子里拿出两管手枪,问.
"不,您上子弹,我量步数."巴扎罗夫接着笑了笑,补充道:"我的腿长.一,二,三......"
彼得此时像发寒热病一样全身不住地颤抖,他结结巴巴地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走了."
"四......五......你走开得了,老弟,你走开得了,甚至可以站到树的背后,捂住耳朵,但是眼睛不能闭,假如有谁倒下,你就跑去搀扶,六......七......八......"巴扎罗夫收住脚."这下够了吗?"他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或者,再增加两步?"
"听便,"后者回答说,他正在忙着装第二颗子弹.
"那好,再增加两步."巴扎罗夫又因为走了两步,用脚尖在地上划了条线,"这就是界线了.顺便问问:我们俩各从自己的界线后退几步呢?因为这个重要问题是昨天没有讨论过的." "我建议每人后退十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把两支枪递给巴扎罗夫,"我真心地请您挑选."
"我恭敬从命,然而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认为我们这次决斗是多么不同寻常,多么可笑吗?您不妨看看我们公证人那脸色."
"您真爱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同意您的说法,我们这次决斗的确有点儿古怪.不寻常,但是我有责任提醒您,我是认真对待它的.A bon entendeur,salut!"
"啊,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是来决斗的,但为什么就不能utile dulci?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我交起手来可是认真的,您可别认为我在开玩笑,否则吃亏的是您,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一次说.他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罗夫也在他那一侧的距界线十步远的地方站定.
"您准备好了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一切都准备就绪."
"那就可以彼此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左手插进裤袋里,右手慢慢地举起枪,枪口瞄准对方,迎面走来......"他是在对着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罗夫暗自想,"还一本正经的眯起眼儿,这强盗!给我这样的感受倒底不愉快.就让我来瞄准他胸口的表链......"刷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了巴扎罗夫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枪响."听见了,就是说没事了,"这想法在他大脑里一闪.他逼近一步,不用瞄准就随即扣动了板机.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微一颤,用手扶住大腿,血沿着雪白的裤管不停往下流.
巴扎罗夫扔掉手枪,朝敌方奔去."您受伤了?"他问."您有权叫我再走近界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的时候呼吸急促,"这是没什么紧要的轻伤,按照规定双方还可以各补一枪.
"哦,对不起,把这放到以后吧,"巴扎罗夫说着抱住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看见对方的脸色在渐渐发白,"如今我已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得检查一下您的伤口.彼得,你快过来,彼得!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应该......再......"他刚想捻捻胡子,但是手却乏得抬不起来,眼珠往上翻,忽地晕厥过去了.
"新鲜事!昏过去了!这才好办呢!"巴扎罗夫叹了叹口气道,他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平放倒在草地上,"让我看看伤口怎样."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伤口周围,"没有伤着股骨,"他半抿着嘴说,"子弹擦过肌肉,vastus externus,伤口不深,三个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是,他却已昏死过去了.啊,这等人的神经多么脆弱!皮多么嫩!"
"大老爷被打死了?"从他的身后传来彼得的痛苦低语.
巴扎罗夫回过头去.
"去取水来,老弟,今后他还要和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养的仆人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呆愣着不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睁开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地说着开始划十字.
"你们说得不错......我这么一张傻脸!"受伤的绅士强笑着说. "快去取水来,你这家伙!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巴扎罗夫大声说.
"不用......我只是vertige,一下子就能过去的......请扶我坐起来......好,就这样.这么个小小的擦伤,敷点儿药就行了,我可以走着回家,或者派辆马车接我.假如您不反对,决斗到此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请您记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巴扎罗夫回答道,"至于将来嘛,不必为此费神,因为我已经决定离开此地.现在让我来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您的伤没有危及到生命,但还是止住血为好.眼下首先是要叫这木头人醒一醒."
巴扎罗夫揪住彼得的领子搡了几下,命令他赶快去找马车.
"小心别把我弟弟吓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冲彼得的后背补充道,"千万告诉他不得."
彼得一溜烟跑了,两个仇敌默默地坐在草地上,不吭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尽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罗夫:就此重归于好......他不情愿,但是又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的失败.为这番愚蠢的行为而羞愧,虽然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谢天谢地,至少这个人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说.沉默是如此地尴尬,如此让人难耐,各人都觉得不是滋味.各人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心照不宣当然愉快,但是作为仇敌,就很不痛快了,尤其是当既无法走开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
"我包扎得不太紧吧?"巴扎罗夫还是开了口.
"不,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会儿,又补充说:"这事瞒不了我的兄弟.我们就说是政治争端."
"行,"巴扎罗夫说,"您就说我痛斥了所有的亲英派."
"很好.现在,您认为那个看见我们的人会怎么想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路过的农民问道.那人在他们决斗前曾经赶着拴在一起的马匹自巴扎罗夫身边走过,现在他原路返回,见有"老爷"在,就脱帽表示"敬意".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很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国农民是猜不着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曾经不止一次论证过.谁弄得清楚?就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地叫道:"看,您那傻驴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这儿来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然看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轮马车里,脸色苍白.他不等马车停止就跳了下来,直奔他的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请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一些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必要的矛盾,为此我受了个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究竟是什么开始的呢?"
"怎样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爵士出言不恭.然而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起来的,巴扎罗夫先生与这事无关."
"哎呀,你还流着血了!"
"你以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您说是吗,大夫?请别发愁,先扶我上车,到了明天就会好的.对,这样坐着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原想走在最后......
"我要拜托您来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无论如何这事可拖不了."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腿已经过细心包扎.全家上下惊慌.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特别是跟巴扎罗夫.他此时穿件麻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发烧,头痛.这时城里的医生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听从他哥哥的话,还是延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整整一天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没什么好脸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没有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内.他两次遇见费多西娅,但是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建议多喝冷饮散热,同时也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小心自己打伤的,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经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会踮起脚尖去看哥哥,一会踮起脚尖从他身边走开,而后者在轻轻地呻吟,睡得极为难受,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vous."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让费多西娅端来一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全身上下瞅了一眼,把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呓语.可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些像内莉?"
"到底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尤其是她那上半部脸,C'est de la mme famille.她俩看上去倒真是挺像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他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暗地里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抄在脑后顾自说道."我绝对不允许哪个卑鄙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了一下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这话是针对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辞行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身来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而且他为此已得到惩罚.他曾经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做事极少考虑后果,由着性子来......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防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淡地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令人不快的结局.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憾"了无一点耐心,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可巴扎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了出去.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板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想显示一下他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娅告别,仅仅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好像很忧伤."她可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罗夫问他:"眼睛是否水做的?"方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遮掩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弯处最后一次看了看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新屋,吐了口唾沫说:"歹毒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被迫在床上躺了十四天,按他的话来讲过了两个星期的"囚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经常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服他:端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可是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都显得很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料之举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是罗科菲伊奇见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多见的事,"有身份的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就该发落去马厩挨顿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并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的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许多,但也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床上慢慢移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这么着急赶着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处理,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您好像很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面对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着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有什么理由要良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良感到难以面对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依旧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说谎,您应该把您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我!"
"我没有说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就没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会离开他,去爱另外的人?"
"我能抛开他再爱什么人呢?"
"也可能爱上另一个人,比如说,爱上那位已经远去了的先生."
费多西娅霍地站起身来.
"上帝作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干吗您这样折磨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您了?怎么可以这样说?......"
"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声音里透种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爷?"
"不远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多西娅的脸此时红到耳根.
"我有什么过错呢?"她憋了好久才说出这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直了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吗?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在这世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一个人,我一辈子爱他!"突然费多西娅字字铮然,泪水涌到她的咽喉."您见到的那件事哪怕末日审判时我也要说,我没有罪过,没有.如果怀疑我诳骗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就死......"
她激动得忍不住哭起来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如其来般抓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脸色益发苍白,眼里噙着亮闪闪的泪花.更让她惊奇的是,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他脸颊上.
"费多西娅!"他的声音很低,但那么让人感动."爱,爱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千万不要去爱世上别的人,不要去听信闲言碎语.您想想,假如他爱着一个人却不被那人所爱将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我那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费多西娅脸上的惊奇代替了眼泪和害怕,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的,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她的手贴到他嘴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边叹息一边颤抖的时候,她更加惊得目瞪口呆.
"上帝啊,"她想道,"难道他又犯病了?......"
其实,这是熄灭的生命之火又重在他身上燃起来.
楼梯在急遽的脚步下轧轧作响......他推开了她,头仰靠到枕垫上.门开了,在门口出现了高兴的.脸色红润的.焕散着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有同样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米佳.孩子只是穿件衬衣,在他父亲怀里欢蹦乱跳,还用赤脚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纽子.
费多西娅一下子扑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用双手抱住他和儿子,把头贴着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为惊奇,因为费多西娅平时是那么地怕羞矜持,从来没有在第三者面前表示过对他的亲热.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又瞄了一眼哥哥,把米佳交给了费多西娅,"你是不是又感到不舒服了?"边走近他边问.
对方将脸埋进麻纱手帕.
"不......没有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地移到这沙发上."接着他转身打算和费多西娅说话,没料到费多西娅已抱着米佳迅速走出房门,把房门砰地一声带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来让你看看,他很想念伯伯,为什么把他带走?不过,你这是怎么啦?你们之间出什么事了?"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唤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了个冷战,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叫唤他,"请你起个誓,答应完成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就是了."
"这事非常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将取决于它.关于这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弟弟,完成你的责任,完成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应该负的责任吧!你出类拔萃,应该不受世俗和偏见的干扰."
"你这是指什么而言呢,帕维尔?"
"跟费多西娅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亲生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奇得朝后退了一步,他拍掌说道:
"这是你说的吗,帕维尔?我还以为你不赞成这类婚姻呢.可是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就因为出于对你的尊重,我才没有去完成你刚才公正地指出的职责."
"在这种事情上,你尊重我尊重错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忧伤地笑着反对道,"我现在反而觉得巴扎罗夫责怪我们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落后的观念应该改啦!我们即将进入老年,已经到了抛开一切浮华的时候,我们应该舍末求本,以此换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上前拥抱他的哥哥.
"你叫我开了眼!"他高兴地说,"我没有想错,你无愧是世界上最最和蔼.最最聪明的人,除此之外,现在我还看到你既深明事理而且又心地高贵......"
"轻点儿,轻点儿,别碰痛了你深明大义的哥哥,那个快五十岁可还像陆军准尉那样去和别人决斗的人.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费多西娅将是我的......belle-soeur."
"亲爱的帕维尔!但是阿尔卡季会怎的说呢?"
"阿尔卡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婚姻作为礼仪,不符合他的规定,但是大大地满足了他的平等观念.实际上,已经au dix-neuvième siècle了,何必再保持门户之见呢?"
"哎,帕维尔,帕维尔!让我再吻你一次.别怕,我会非常注意的."
兄弟俩又拥抱在一起.
"把你的决定立刻告诉她,你看行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干吗这么着急?是否你们已经谈过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
"我们已经谈过了?Quelle idée!"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早晚要办.得好好想想,筹划筹划......"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当然,我已经决定了,我衷心地感谢你.现在你要好好休息,任何激动对你都没有好处......我们今后还要详谈的.睡吧,亲爱的,祝你健康!"
"他为何要如此地心存感激?"当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人时,心中暗自想,"仿佛这事不决定于他似的!好吧,等他举行过了婚礼,我就远走高飞,去德国的德雷斯登要么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那里终我的天年."
他洒了点儿香水在额上,闭上了眼睛.把他那漂亮的.消瘦的头靠在枕垫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样......他内心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的确是个死人.
■二十五
在尼科利村的花园里,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一起坐在一张铺着草皮的长椅上.他们头顶上是棵高大的水曲柳,身旁躺着菲菲.菲菲躺的样子猎人们把它叫作"伏兔式":身躯修长,曲线优美.卡捷琳娜也好,阿尔卡季也好,都不说话.他手里拿着本打开的书,而她却在捡篮子里的白面包屑扔给一小群在她面前嘁嘁喳喳.跳上跳下的胆小麻雀.微风在水曲柳枝叶之间穿梭,给林荫小道,给菲菲黄色的背脊上投下了游动的乳白色.桔黄色光斑.密密的浓荫遮挡了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只是在她头发上偶尔掠过一道明亮的阳光.两人都默默无言,正因为默默无言却又坐在一起,表示他们的亲近和信任:表面上是形如陌路,实际上却灵犀相通.自从我们上次见到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们已经变多了,阿尔卡季的神情比以前安详了,卡捷琳娜比以前更活泼了.
"您没有发现水曲柳这个名词起得有多好吗?"阿尔卡季第一个打破寂静,"因为再没有一棵树能像它那样柔若水.飘若仙,亭亭玉立."
卡捷琳娜抬头看了看说:"果真是的."然而阿尔卡季听了却心底暗想:"她倒不来责怪我滥用美丽词藻."
"我不喜欢海涅,"卡捷琳娜瞄一眼阿尔卡季手中的书,说,"无论是他的哭或者笑.只是在他沉思或郁悒的时候我才喜欢."
"而我,却喜欢他的笑,"阿尔卡季说道.
"您身上还留有嘲讽揶揄的痕迹......("痕迹!"阿尔卡季不由想道,"若被巴扎罗夫知道了才有话说哩!")您等着吧,我们会把您改变过来的."
"谁来改变我?是您吗?"
"谁?......我姐姐,还有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您别想辩得过他们,还有我姨妈......您随同她去教堂接连有三天了."
"我不能不接受呀!至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是否记得,她自己在许多方面也都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
"那时我姐姐也和您一样,处于他的影响之下."
"怎么也和我一样?难道您发现她摆脱了他的影响?"
卡捷琳娜不言语.
"我知道,"阿尔卡季接着说,"您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我没有评论他的能力."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不敢相信......没有一个人是我们所不能评论的,您这话不过是遁词罢了."
"好,就对您说吧,他......并不是让我不喜欢,而是觉得,对我来说他是个陌生的人,我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陌生人,您也一样."
"为什么呢?"
"怎么跟您说才好呢?......他像头凶猛的野兽,而我和您像家畜.不知怎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家畜吗?"
卡捷琳娜点点头.
阿尔卡季抓了抓耳根.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听您说这话时直叫我满肚子委屈."
"您也想成为一头猛兽?"
"不想当禽兽,但是想做到刚毅而坚强."
"谁也不想当猛兽......您的朋友也未必想,但是他骨子里却是这种性格."
"嗯!那么,您认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受了他很大影响?"
"是的.但是谁都不可能一直施予她影响,"卡捷琳娜悄悄补充说道.
"您根据什么这样想?"
"她很骄傲......我这话说得不太得体......她很重视自己的独立自主."
"谁又不看重自己的独立自主呢?"阿尔卡季嘴上问,心里却想:"要那干吗?""要那干吗?"卡捷琳娜也在暗暗想.年轻人要是相互默契,他们的想法必然是一样的.
阿尔卡季笑了笑,挪近卡捷琳娜小声说说:
"您坦言相告吗?您有点儿怕她."
"怕谁?"
"她."阿尔卡季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
"您呢?"卡捷琳娜反过来地问他.
"包括我.请您注意,我说的是:也包括我."
卡捷琳娜伸出一个指头朝他恐吓般地一指.
"说来也奇怪,"她道,"我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待您好,比起您第一次来时不知好了多少这事说起来真是挺有意思的."
"瞧您说的!"
"难道您没有看出来?难道这让您不高兴?"
阿尔卡季想了想.
"我凭什么受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如此招待的呢?是不是因为我把您母亲的信捎给了她?"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不说.这可是个不能泄露的秘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说."
"哦,我知道,您很倔强."
"是的,我倔强."
"而且富有洞察力."
卡捷琳娜斜看阿尔卡季一眼.
"也许是这样,这叫您生气了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在想,您那精细的洞察力是从哪儿学来的.您这么羞怯,不相信人,经常躲到一边......"
"我在许多时候都是独自相处,不知不觉想得很多.但是,我真的看见生人就躲吗?"
阿尔卡季感激地看了看卡捷琳娜.
"这一切都很好,"他接着说,"别人假如处在您的地位,我是想说,像您这样出之于富裕之家,很难具有您这样的长处.他们就好比君主一样难于明辨真理."
"可我并不是大家小姐."
阿尔卡季听了很觉得奇怪,以致没有立即转过弯儿."这话不假,财产难道不是属于她姐姐的!"他转念想道.但是他悟出语意后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说得真好!"他脱口而出.
"又怎么啦?"
"您说得真好,直率,不加遮掩.顺便说一句,依我想来,一个人,假如知道并且公开说他是个穷人,他心里一定另有一种感觉,一种狂妄自大感."
"我得到姐姐的好心照顾,但是并没有这类感受,我所以提起,只是顺口说来而已."
"不过,您得承认,在您身上多少具有我所说的那种自傲感."
"比方?"
"比方,请原谅我的问题,您大概不愿意嫁给一个富翁吧?"
"如果我很爱他......不,哪怕这样,我也不嫁."
"啊,不是这样嘛!"阿尔卡季高声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为什么不愿嫁给他呢?"
"因为关于这种不公正的婚姻早就有过歌谣."
"也许您想凌驾于别人,或者......"
"哦,不!我干吗要凌驾于别人?相反,我准备依顺着他.只是不平等的日子不好受.既尊重自己,也顺从别人,这我理解,这是幸福.但是作为一个依赖别人的人......不,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样的日子过够了,"阿尔卡季跟着卡捷琳娜往下说."是的,是的,"他继续说道,"不怪乎您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一血统,具有同样的独立性格,不过这种性格在您说来只是比较隐蔽而已.我相信您绝不第一个淋漓尽致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情,不管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强烈,多么的神圣......"
"能不这样吗?"卡捷琳娜问道.
"您俩一样地聪明.漂亮,您的性格至少和您姐姐一样......"
"请不要拿我跟姐姐作比,"卡捷琳娜立即打断他的话,"那样比,我就处于不妙的地位了.您好像忘了,我姐姐又漂亮.又聪明,又......特别对您而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并且带着这样严肃的神色."
"您说'尤其对您而言,,这是什么意思?您从哪儿得出结论,说我在谄媚呢?"
"当然是的."
"您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充分表达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啊,我现在看出来了,我过高地赞扬了您的洞察力."
"怎么说?"
阿尔卡季掉头看着别的地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卡捷琳娜找出剩在篮子里的面包屑来扔给麻雀,但她使的气力太大,麻雀不及啄食就被吓跑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忽又说道,"就您而言这都算不了什么,但是您应知道,在这世界上,任何人,不只是您姐姐,在我心目中都无法代替您."
他说完站起身,赶忙走开了,好像是被他自己的话吓坏了.
卡捷琳娜的手连同篮子掉落到膝盖上.她久久地凝视着阿尔卡季的背影,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嘴没笑,然而乌黑的眸子流露着惊疑和某种难以言表的怪异表情.
"你一个人吗?"从旁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是和阿尔卡季一起来花园的哩."
卡捷琳娜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她姐姐身上,(她穿得那么漂亮,甚至是那么讲究,看样子准是经过细心准备的,这时正站在小路上用她那张开的阳伞伞尖轻轻撩拨菲菲的耳朵,)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一个人."
"这我已看见了,难道这有什么不妥吗"她姐姐笑着说,"那么,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
"你们俩是在一起读书的吗?"
"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托起卡捷琳娜的脸.
"你们没有争吵?"
"没有."卡捷琳娜轻轻地推开姐姐的手.
"看你,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我原想能在这儿找到他,和他一起散步,他以前要求过.从城里给你捎来了皮鞋,快去试试是否合脚.我早就发现你的皮鞋穿旧了.你总是不注意穿着,可是你有一双美丽的小脚!你的手也很美......只是稍微大了些,那就应该特别爱惜你的小脚.你呀,就是不爱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沿着小路散步去了,漂亮衣服随她发出吵吵的声音.卡捷琳娜拿起海涅写的书,也离开椅子走了,可是不是去试新鞋.
"美丽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轻巧地.从从容容地踏着被太阳晒热了的一级级阳台台阶,"美丽的小脚......是这么说的......以后他会跪倒在这双脚下的."
但是她立刻感到害羞,赶忙上她的楼去.
阿尔卡季沿着走廊回房时,管事追上他汇报说,巴扎罗夫先生在他房里等着他.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惊惶似的大声问道,"他来了很久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位先生刚到,吩咐不用通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而是直接领到您的房间."
"莫非我家出了不幸的事故?"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念.他匆匆走上楼,打开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即使他安静了下来,虽然,假若是双老练的眼睛,也许能看出这位不速之客依然很精神的脸上隐含着激动和不安,人也瘦了些.巴扎罗夫坐在窗台上,头上戴着礼帽,肩上挎着蒙满尘土的大衣;即使是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立起来.
"真没想到!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里忙碌起来,作出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暂且别忙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会太长,但是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怎样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完很惊讶,甚至很哀伤,但是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是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不是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是强言欢笑,虽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便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同时骑士的演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他的话,"这次绕道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果不认为让错误流传是件蠢事的话,不,我这次绕道来这儿......鬼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比萝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是,我仍想回味一下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看一眼我待过的那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关,"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扎罗夫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是要刺穿对方似的.
"这能让你苦恼吗?我觉得你早就同我分手了......这样容光焕发,春风得意......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了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你真的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要么是你到了这样的时候,以为保持尊口不开是种谦虚,是种美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向你发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说道."但是你不必为此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将分道扬镳了.但是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没有兴趣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件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很不是滋味,感觉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一样.而且,我并没有吩咐解辕."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暂且不说我,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说也不是很妥当.她一定很希望见到你."
"不,这回是你错了."
"相反,我敢担保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事已如此,何必又装假呢?难道你不是为她来的吗?"
"也许是,但你还是错了."
阿尔卡季并没有说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想见巴扎罗夫,派了管家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之前换了衣服.原来,新衣服早准备妥当了,就在他手边.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表露爱情的地方,而是在小客厅里.她礼貌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是脸部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先说道,"首先请您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过自新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会很长.您肯定同意,我虽然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不好的印象的话,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长长地舒了口气,好比一个登山的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露出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说,"而且,就良心而言,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就让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虚假的感情."
"真的?听到这话,我很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认为他们说的是实话.果然是实话.百分之百的实话吗?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是从他们的谈吐看来,好像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家做些什么.他几乎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盘托出,但是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是在卖弄自己,所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不停地在工作.
"而我,当初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悒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道,"甚至还打算到国外去......后来总算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扮演我原来扮演的角色."
"我倒要请教:是什么角色呢?"
"姨妈.导师.母亲之类的角色,您爱怎么称呼都行.顺便提一下,您是否知道,我以前未能很好理解您和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之间的亲密友谊,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他聪明......更重要的是,他年轻,那么年轻......是您和我无法与之比拟的."
"他在您面前还那么怕羞吗?"巴扎罗夫问.
"难道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启口,但是想了想才说,"现在同我说话时不再那么有障碍了,从前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同样,我也没有主动去接近他.现在更多的时间是和卡捷琳娜在一起."
巴扎罗夫心里暗自生气,"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不狡猾!"他想.
"您说他常躲开您,"他带着冷笑说,"但,也许对您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已爱上了您."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由脱口而出.
"他也一样,"巴扎罗夫点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垂下了眼睛.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认为我错,大概是我不该提."他还有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往后你就不敢再耍狡猾了."
"为什么不能提呢?不过,我以为您把转瞬即逝的事估量过高了,我甚至还觉得您在有意夸大其词."
"我们还是不谈这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那又为什么呢?"她口上反对,但还是把话题引了开去.她觉得和巴扎罗夫在一起总是不自在,尽管她对他说过已把旧事忘掉,并且她自己也同意这话,可是,与他即使是普通的谈话,甚至仅是开个玩笑,总带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比海上的旅客,在船上谈笑风生,觉得与在结实的土地上一样没有区别,但是只要出了小小的故障和意外,他们就特别恐惧.它证明,人人心里都记挂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她说着说着不由出神起来,精神不集中,最后建议一起到大客厅去.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老公爵小姐和卡捷琳娜."可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呢?"女主人问.她得知他已一个多小时没有露面了,就派人去找,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的.他躲进了花园深处,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坐在那儿想心事.心事沉重而严肃,但却不是忧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在作单独谈话,但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忌妒了,不,他脸上隐隐流露着烁烁的神采,像惊奇,像快乐,又像是在作出某种决定.
■二十六
奥金左夫生前不喜欢什么新奇东西,但是也不反对来点儿"有高尚趣味"的玩艺儿,所以在他的花园里,在暖房和池塘之间,用俄国材料建造了一个希腊式柱廊,而在柱廊后侧或者说后墙上开了六个壁龛,以便安放从海外买来的雕像.这六个雕像应该分别是孤独女神,静默女神,沉思女神,忧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即手指按在唇上的沉默女神,运来的那天不幸被院中孩子碰掉了鼻子,虽然邻里的匠人为女神重塑了个新的,"比原来的好上一倍,"奥金左夫还是吩咐放置一边,所以多年来她一直站在打谷棚角落里,让村妇们生出种种迷信和恐惧.柱廊前侧很早以前就长满野树杂草,一片绿荫,只露出柱子的尖顶.在柱廊里,即使是中午的时候也很清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自从在这儿见过一条蛇以后就不再喜欢光顾了,但是卡捷琳娜常来,她在柱下的宽大石椅上坐坐,呼吸新鲜空气,享受树下的荫凉,或读书,或工作,或感受那悄没声儿的意境.这种感受是每个人所熟悉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能聆听到你身外和体内生命波涛的起伏,却又难以用言语说个清楚.
那是巴扎罗夫来到的第二天,卡捷琳娜坐在她最爱坐的石椅上,阿尔卡季则坐在她身边.是他万般恳请她一起到"柱廊"来的.
离早餐还有一个钟点,炎热的白昼已将晨露融化.阿尔卡季脸上仍是昨天那种表情,可卡捷琳娜好像心事凝重.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姐姐早茶后把她叫去书房,先是抚慰一番,......卡捷琳娜对这种爱抚常常感到有点儿害怕,......然后就建议她与阿尔卡季的交往要小心谨慎,最好是避免单独交谈,据说姨妈和全家人都有所察觉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自昨晚起就郁郁不欢,而卡捷琳娜也觉得不快活,仿佛是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一样,她只是经不住阿尔卡季一再央求才来的,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脸带羞涩,但是却故意装出从容的样子,"自我有机会与您同住一个宅子,和您有过广泛的交谈,但是就我来说,还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提到.您昨天曾经说我在这里得到了改变,"他看到卡捷琳娜投来的疑问目光,赶快把视线躲开,"这话不错,我在各方面确实有了改变,而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应该对您,为我得以转变而表示感谢."
"感谢我?......"卡捷琳娜问.
"我现在不再是刚来时自命清高的无知少年,"阿尔卡季继续说道,"二十三年光阴并没有虚度.我现在仍旧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期望把我的全副精力贡献给真理,但是我已不再在以前寻觅过的地方寻求真理,原来,理想......就近在身边,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他们变为现实.以前,我不了解自己,我给自己订下的目标实际上无法实现......前不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靠了......的感情.我表达不清楚,不过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捷琳娜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是她已不再拿眼睛看着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接着说,声音愈来愈激动.而在他头顶上,一只苍头燕雀正在白桦树枝头无忧无虑地唱着它自己的山歌."我认为,任何真诚的人都应该以他一片丹心来回报那些......那些......长话短说,他那些亲近的人,因此我......我决意......"
在这紧要关头上阿尔卡季的美丽辞令忽然结结巴巴,乱了套,茫然不知所措了,所以不得不停了会儿.卡捷琳娜仍没有抬起眼睛.看来,她不太明白他话头所说的意思,她在等待.
"我料定我的话会让您奇怪,"阿尔卡季重又鼓起勇气,"尤其这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您.我记得,您昨天曾经责怪我不够慎重认真,"阿尔卡季就好比一个跋涉在沼泽的人,他感到越陷越深,但他还是忙着往前走,盼望快点到达彼岸,"这种责难经常指向......落在......年轻人身上,那怕年轻人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初衷.如果我有充分的自信......("快来帮我一把,快!"阿尔卡季心中在绝望地呼救.但是卡捷琳娜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如我能寄希望于......"
"如果我能确信您所说,"这时传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清晰的话声.
阿尔卡季赶快收住话头,卡捷琳娜的脸一下子白了.挡住柱廊的灌木丛后面有条小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巴扎罗夫陪伴下正从那儿走过,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无法看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衣服的摩沙声音.好像是故意似的,他们走到柱廊前面站住了.
"您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说道,"您我全都错了.我俩都不能再和当年的那个样比了,特别是我,都是生活过来人,走乏了,我俩......何必绕弯儿呢?......都不笨:当初我们彼此感到兴趣,有过激动和好奇......但是后来......"
"后来看出我是那样枯燥乏味,"巴扎罗夫接口说道.
"您知道,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彼此不需要,这才是要点.我们每人都有太多的......怎么说好呢......类同性,对此我们并不是马上就意识到了的.相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喽?"巴扎罗夫问.
"收起您的嘲笑吧,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说,他对我有意,我自己也以为我得到他的喜爱,但是我可以当他的姨妈了.我不想在您面前隐瞒:我时常会想起他来,在他那年轻人的新鲜感情中包容着一种迷人的美."
"在这种情况下用魅力两字更为合适,"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可以听出有股怨气."昨天阿尔卡季对我半字未提,既没有说起您,也没有说起令妹......这是个重要的问题."
"他像个哥哥似的对待卡捷琳娜,"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我倒也乐意,虽然,我或许不应该让他们过分亲近."
"这话是您......当姐姐的从内心发出的吗?"巴扎罗夫严肃地说.
"当然是......但是我们干吗站着不动?走吧!我们的谈话超乎寻常,您说是吗?我今后是否也能像今天这样和您谈话呢?您也知道,我怕您......但是与此同时又信赖您,因为您其实很善良."
"第一,我一丁点儿也不善良;第二,对您来说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的话等于给死者头上戴上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有时不善于抑制自己......"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说了一半,一阵风来,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将她剩下的半截的话也吹走了.
"但您却是自由的,"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道.
后来的谈话已难分辨,脚步声远去了......一切重归沉寂.
阿尔卡季看了看卡捷琳娜,看见她原样儿坐着,没什么大的变化不过头垂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绞着双手,声音在发抖,"我永远爱您,永不变心,除您以外我不爱任何一个人.我给您说了这话,深盼听到您的意见并请求您答应.我也不是个富人,但是我愿为您作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我?您怀疑我?您以为我出口轻率?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难道您不是早就看出,其余的一切......请听明白我的话,......剩下的一切不早就从我头脑里消失干净了吗?请看着我,回答我那怕是一句话......我爱......我爱您......请相信我!"
卡捷琳娜望了望阿尔卡季,神色认真,但是愉快.她沉思了好大会儿才微微一笑,说:
"是."
阿尔卡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您说了: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是,是什么个意思呀?是说您相信我爱您......或者......或是说......我说不下去了......"
"是,"卡捷琳娜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终于明白了,他抓住她那双美丽的大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差点儿跪倒地上,嘴里不停地说"亲爱的卡捷琳娜,亲爱的卡捷琳娜......"而她却好端端地突然哭了,暗中却笑她自己怎么会好端端的忽然掉下眼泪.谁如果没有见过相爱者的这种眼中泪,谁就没法去体验人世间一个既感惊喜.又觉羞涩的人该是何等地幸福.
翌日一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吩咐将巴扎罗夫请到书房来,含着勉强的笑给他看一张折好的信笺.那是阿尔卡季写的信,说他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很快读了一遍,拼命抑制住突然迸发的幸灾乐祸感,不让它流露出来.
"好呀,"他说,"昨天您还认为,他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爱是兄妹之爱呢.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您的建议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道,依然在笑.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含笑回答,虽然他压根儿不高兴,像她半点儿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年轻人祝福.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基尔萨诺夫家相当富庶,他是个独生子,他父亲也是个老好人,对这桩婚事是应该会同意的."
奥金左娃在房里不停地踱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您是这样想的吗?"她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不出有什么障碍......我为卡捷琳娜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当然,我要等他父亲的回答.我准备派他自己回去.照这么说,我昨天说对了:我俩都已年老......我怎么没觉察出来呢?真奇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笑了,她连忙把脸躲开.
"现在,青年变得狡猾多了,"巴扎罗夫发出感叹,也报之以笑......"别了,"他安静了几秒钟,说,"祝您圆满地办好这桩婚事,我虽然在远方,也将为此高兴."
奥金左娃立即回头看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却不能留下呢?留下吧......能跟您说话,也觉得好受一些......就好比在悬崖边上走路,起初挺害怕的,但是走着走着,也就不怕了.答应我留下吧!"
"谢谢您的建议,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并感谢您对我口才的夸奖,但是我觉得在不属于我的圈子里呆得太久了.飞鱼能够在空中飞上一阵子,但是它应及时游回海里.请同意我回到原来的环境吧."
奥金左娃看了看巴扎罗夫,见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人的确曾经爱过我!"她想,不由觉得可怜,她爱怜地伸手给他.
巴扎罗夫立即明白了她的内心奥秘.
"不!"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贫苦的平民,但是至今没乞求过施舍.别了,夫人,祝您健康!"
"我敢担保这不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说得很不自然.
"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巴扎罗夫说完一躬,就走出去了.
"这么是说,你想为自己筑个窝了?"同一天,他一边蹲着身子整理箱子,一边对阿尔卡季说道."这原是件好事,只是没有必要耍伎俩,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呢.或者是你手足无措了?"
"我和你分别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料到,"阿尔卡季回答."但是为什么你也弄虚作假,说'这是好事,,好像我不清楚你对婚姻的看法一样?"
"唉,亲爱的朋友!"巴扎罗夫答道,"看你说的!我箱子里面有空缺的地方,因此在空缺处我填了些干草.我们生活的箱子也是这样,为了不存在空缺,总得有什么东西来填满它.请原谅,你肯定记得我平时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看法.通常说一个年轻小姐聪明,是因为她叹气叹得聪明.但你那位,聪明在于她稳重,有心眼,她还能管住你......今后肯定如此."他合上箱盖站起身来."在我们道别的这会儿我再说一遍......因为用不着欺骗我们自己,我们这次分别后再不见面了,你也能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不是过我们那种辛酸和贫穷生活的人.你没有不顾一切的锐气和激越的忿懑,但是有年轻人的勇敢和年轻人的热忱,而这些,对我们的事业是没有用的.你们是贵族公子,除了高贵的顺从和高贵的忿懑之外就无所作为了.但单单是顺从或愤慨是无济于事的,举个例说,你们不肯去斗争,可自认为是盖世英雄,而我们却要去拼搏.好啦!你怕我们的尘埃会迷糊你的眼睛,我们的肮脏弄污了你的衣服,你怎么能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呢!你不由自主地欣赏自己,你高兴地把自己小骂一通,但是我们讨厌这些,我们要来实际点儿的!我们要去摧枯拉朽!你无疑是个出色的人,但是总嫌柔弱,只是位爱好自由的少爷,好比我父亲所说的埃沃拉塔."
"你真的要和我永远告别吗,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悲哀地问,"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巴扎罗夫搔搔后脑.
"有,阿尔卡季,还有话要说,但是不想说,因为都是些浪漫主义,也就是说都是些忧伤之词.你快快结婚吧,快快筑好窝,生他一大群孩子.他们将会是很聪明的,因为他们将生活在新的时代,不像我们这样生不逢时.哦,马车已预备妥当了,该上路啦!我已经和所有的人告过别......咱俩要不要拥抱一下?"
阿尔卡季抱住曾经有过一段师友之谊的巴扎罗夫的脖子,泪水长流直下.
"哎,这就是青春!"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我寄希望于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等着看,她会很好地安慰你的."
在登上马车的时候,他指着蹲在马厩屋顶上的一对寒鸦又对阿尔卡季补充说:"别了,老弟!那是给你作的榜样,你好好研究一下吧!"
"什么意思呀?"阿尔卡季问.
"怎么,是你自然科学史学得太差,还是把它忘记了?寒鸦是最最热爱家庭.雌雄最最你恩我爱的鸟类,它就是你学习的好榜样!......再见了,先生!"
马车辘辘地上路了.
巴扎罗夫说对了,那天晚上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谈话时就已忘了他原先的导师,改而听命于她了.卡捷琳娜也感觉到这一点,因此并不觉得奇怪.他应该明天去玛丽伊诺见他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想在年轻人一旁碍眼,只是为了必要的礼节才不让他俩在一起待得太久,她出于仁厚之心,还故意支开了老公爵小姐,因为后者听说起未来的婚事时甚至气出了眼泪.起初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害怕年轻人充满快乐的景象会使得她不好受,但是事出意外,不只是没使她不好受,反而被它所吸引.所感动,最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竟然为此又高兴又忧伤,"看来巴扎罗夫说得对,"她心底里暗想,"而在我身上,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性所驱而已,其实我贪图安逸,我自私......"
"孩子们,"她高声说,"爱情怎么会是虚假的感情呢?"
但是无论卡捷琳娜还是阿尔卡季都没能弄明白她的话,他俩存有戒心,偶然偷听到的话还在他们头脑里萦绕.然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久就使得他们宽了心,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宽了,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二十七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预想到儿子会突然归来,所以高兴极了,特别是忙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以至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她比作是"母沙鸡".说真的,她晃动起短下摆的外套来,真像母鸡尾巴似的.而他自己一个劲儿哼哼,咬着他长烟斗的琥珀嘴儿,还张开指头捧着脖子来回转动他的脑瓜,好像是试验脑瓜是否装得牢靠,忽又咧大嘴巴无声地大笑.
"这回我来家要住上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对他说,"我要工作,所以千万别打扰我."
"我决不在您跟前露脸!"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道.
他信守诺言,把儿子仍旧安排在他书房里住下后就避不照面,并且告诫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妈,"他说,"叶夫根尼第一次回来时我们曾经使得他讨厌,这回咱们可要放知趣些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同意丈夫的说法,但是,这与她无多大关系,因为她只在饭桌上才见得着儿子,并且吓得不敢张嘴说话.有时,她会叫上一声:"叶夫根尼,亲爱的!"但是没等儿子回头看她,就拨弄着提包穗子悄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支起脸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你最好问问叶夫根尼午餐要吃什么:白菜汤呢,还是红菜汤?""你为什么自己不问?""怕他讨厌呀!"但没过不多久,巴扎罗夫本人也不再固执己见,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绪不宁,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劳累,甚至在行走的时候也不是迈着那种坚定不移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独自出去散步,他寻觅与人共话的机会,他到客厅去喝茶,和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起去花园遛达并且一起抽"闷烟",甚至还打听起阿历克赛神父的近况.瓦西里.伊凡内奇对他的这种变化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叶夫根尼真让人担心,"他悄悄对着妻子抱怨."如果是不满意或者生气,倒也算了,但他那份苦恼,他那份忧伤实在可怕.他默不作声......骂我们一顿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主啊,主啊!"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本来很想给他颈上挂个香囊儿避邪,但是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几次三番小着心儿想问究竟,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问阿尔卡季......可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却很不乐意,只是随便应付,有次他发觉父亲在谈话中又想试探,不由恼道:"你干吗像是蹑手蹑脚似的围着我打转儿?这方法比以前的更坏!""哦,我没事,只是说说罢了,"可怜的瓦西里.伊凡内奇急忙回答.他将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图也没有结果.有一回谈到了马上就要实行的农奴解放和社会好转迹象,他希望能引起儿子的注意,然而儿子只冷冷地说道:"昨天我在篱笆旁走过,听见本地的几个农家小子在哼着新歌:时候到了,我的心里感到爱了......瞧,这就是你说的好转迹象."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把农民聊天,他如平时那样开几句玩笑,然后话入正题:"喂,老弟,给我说说你对生活的观点,据说你们是俄罗斯的力量和未来的源泉,历史的新纪元将要从你们开始,由你们来发号施令制订法律."农民或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说些类似以下的话:"我们......也能......因为......比如说,也得问问教堂里的副祭坛是啥样的."
"你倒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里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以讲家谱的口气用慈祥的声音和气地说."但是大家知道,管我们土地的是老爷,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爷越凶,农民就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转身走了,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刚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着张一本正经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就问,巴扎罗夫说话时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这时已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乱吹一通,舌头发痒呗!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什么?"
"能懂什么!"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啊,轻视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经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只是像那惹人发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当他面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是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由儿子帮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当起了一名医生,同时嘲笑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过时疗法.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凡内奇毫不在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高兴地听巴扎罗夫指点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语,比如,他接连几天不管有没有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小事!"只是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故发愁了!"他悄悄对着老伴说,"今天他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么个好助手,不得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自豪."是呀,是呀,"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的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那位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没不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鞠躬,并用手伸进怀里,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然是只普通的牙,但是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看,一面称赞个没完:
"您看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几乎跳到半空中......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轻松拔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将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趴倒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经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表示遗憾说,怎么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实也是这样,这个病号没等到家,就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不过你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呢."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你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医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可我好长时间没动过这种手术."
"那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就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房,马上拿来了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接过,准备转身就走.
"请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来给你处理伤口吧."
巴扎罗夫冷冷地一笑.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看看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怎么样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他抬起头问道: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呢?"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假如真受了感染,现在也已经是来不及了."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这个时候,已经有四个多钟点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吗?"
"没有."
"上帝啊,这怎么可能呢?作为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必需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完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各种借口到他儿子的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不但不提伤口,甚至竭力把话岔到别的事上,实际上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担忧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发誓不再来打扰.但是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问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持了整整两天,虽然儿子的神色按他悄悄所见不怎么让人放心......但是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巴扎罗夫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好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菜做得不错呀!"
"不为什么,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恐惧,"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睁大了双眼.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让我按一下你的脉膊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膊我也能直接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来,我没准儿是受凉了."
"难怪昨天夜里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内奇却走进隔壁房里,默不作声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也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就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去,但是没有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藏在半开的书橱门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也没有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侧耳细听"亲爱的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看看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让她感到安慰些.早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吭声,只是在一旁侍候.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不是好点了.他回答:"好些了,"就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子好像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无声无息.院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仍然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断地向他问东问西,结果反而让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作响.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一样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惶的表情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问,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地朝她一笑,但是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原因的狂笑.一大早他就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请医生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忽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望着父亲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像火烧似的.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我想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然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地揍了一下,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的样子.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愿上帝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岔开话题说,"你作为医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可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设,"他终于说,"假设......就说......就说它近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了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记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相信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哼,那只是妄想.但是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突发,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突发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帮忙办件事......趁我头脑还清醒的时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就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却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就像喝醉酒的稀里糊涂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经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是在思考."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现在成了寒鸦.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派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要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考虑考虑,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看上去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奇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是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撑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痛苦地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就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他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出现转机的话.
"您是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让桌子移动了几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算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到底是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从今以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泣.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喊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是这样.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清楚地说话,还在艰难地抗争:"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是又喃喃道:"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奇像是着了魔,他忽然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他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什么事.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就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反复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微退了些,他央求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松了口气.
"感谢上帝!"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声'过去了,便就心之无愧.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打个比喻: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有挨打也觉得不好受,称赞他一句聪明,虽没有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样子,这下可乐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拍手的样子.
巴扎罗夫悲哀地笑了笑.
"那么,依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快乐,"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说.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经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迹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凡内奇站立在巴扎罗夫旁边,仿佛有某种不同异常的焦虑在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几经折腾到后来终于说出口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一般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微侧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那微弱的语调无力地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呼唤了一声,跪倒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不可能看到."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一些,愿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是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你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任吧!我谈到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果留下遗憾......那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然依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让人感受奇怪的表情.
"我会接受的,如果真的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答道,"但是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叶夫根尼,好得多了.但是谁知道往后呢?这全凭上帝的意志,而尽过义务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契机来了,如果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关系,你知道,失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了,请别干扰我."
说完他将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嗒嗒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嗒嗒声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几步走到窗前,看见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就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穿制服的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吗?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的手,颤抖着放到他唇上.这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国人脸型.戴眼镜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现在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天使来到了......"
"上帝啊,居然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里跑出来,还没有弄清所以,就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是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连声说,但是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根本不听她的,而瓦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Wo ist der Kranke?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烦了,终于开口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说: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上了一句.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将他领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医生,"他凑近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忽地睁开眼睛.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位医生先生给你治疗."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但是并没有看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但是首先得和医生先生谈一下,因为西多尔.西多莱奇(就是那县医)已经走了,不得不由我向他讲明所有病史,并且作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瞟了一眼德国人.
"那就赶快商量吧,不过,不要说拉丁语,否则jam moritur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清楚."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chtig zu sein,"这位埃司科拉泼斯的新徒弟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伊赫......哈别......我看还是用俄语说吧,"老人答道.
"啊!原来徐(如)此......钦(请)便......"
半小时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内奇随同下来到书房.大夫悄悄地告诉她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了.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在门口停下了,为他发烧的.阴沉的脸色和盯着她的混浊眼神大吃一惊,她感到一阵冰冷的.几乎难以忍受的恐惧,不由得私下转念:她如真的爱过他,是决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您,"他吃力地说,"我没有料到,这是一项善举,正像您曾答应过的,我们又得以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那么慈爱......"瓦西里.伊凡内奇刚开口说.
"父亲,请你出去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允许吗?看来,现在我......"
他点头示意他那躺着的无力身躯.
瓦西里.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谢谢了,"巴扎罗夫接着说,"这可以说是按皇上的礼节,听说沙皇也去看望即将死掉的人."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让我们说实情吧.我完了,掉到车轮下去了,至于未来,根本无法想.死亡是个老话题,但对每个人说来却是新鲜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怕过......随之而来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啊,我向您说些什么呢?......说我爱过您?哪怕是在以前,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况现在.爱是有形之物,但是我的形体已经不行了.最好说您多么楚楚动人!您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了个冷颤.
"没有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传染性的.小心您被传染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气节!"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您不虚度年华.您看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是还在蠕动.我也曾想着去破坏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今日,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愿意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再说话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恐惧地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是请不要伤害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会觉得高兴......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要知道像他们那样的人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恐怕也无法找到......俄罗斯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样的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总得有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完全找不着方向了......这儿有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将手搁到额头上.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腰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你想说些什么......"
他拿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忽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了......您听着......即使在以前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完头又落到枕上."现在......漆黑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缓缓退了出去.
"怎么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差不多难以听到.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突然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和圣像前的烛光好像惊了他一样,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申诉!"他艰难地扯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一样,"我要申诉!我要喊冤!"泪水满脸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朝地上跪去."是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是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堪的人终于睡着了......
■二十八
过去了半年,又到了四野白茫茫的冷寂的冬天.万里无云,积雪被脚踩得嘎吱作响,枝头挂起粉红的霜花,苍穹忽地变得那么苍白,袅袅炊烟升到半空聚而不散,猛地一开门就从门洞里涌出一团白雾,行人的脸儿因袭人的寒气成了红通通的了,冻得不住打颤的马儿不由地扬起蹄子急遽地奔跑.正月的白昼将尽,夜晚的冷气使得凝然不动的空气更增加了几分严寒,血红的晚霞眨眼就消失了.玛丽伊诺村地主宅第里灯火通明.普罗科菲伊奇穿了身黑色的礼服,戴了一双白手套,以其特别庄重的神色在桌上摆了七份餐具.十天前,在本区教堂,静静地,在差不多没有来宾的情况下举行了两对新人的婚礼: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费多西娅.今天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为他哥哥出门去莫斯科办事设席饯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了年轻人丰厚的礼品.婚礼一结束,她就上莫斯科去了.
到了下午三时整,众人进入餐厅.米佳也占了一个席位,他已经有了一个包着锦缎头帕的保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居中,坐在卡捷琳娜和费多西娅之间;两位"丈夫"各坐在妻子身旁.我们的熟人最近都有了变化,所有的人越来越英俊潇洒了,只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消瘦了些,但使得他那动人的外貌多增加了几分俊美,多增加了几分绅士气派......再说那费多西娅,她也今昔非比,今儿穿了件鲜艳的丝绸裙衫,扎了根宽宽的天鹅绒发带,颈上挂了一副金项链,恭恭敬敬地.面带微笑地坐着.她敬重她自己,也敬重围她而坐的所有的人.她那微笑好像在说:"请诸位原谅我,我确实没有过错."笑的不仅是她,其他人也都在微笑,也像在请求她的原谅.大家都带着若干羞涩,都有点儿忧伤,但是实际上都感到非常很愉快,都殷勤相互酬答,如同事先约好要共同串演一幕天真无邪的喜剧.唯一镇定自若的是卡捷琳娜,她信赖地环视着她周围的人.显而易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新媳妇感到非常满意.他在午餐快要结束前站起来,手捧酒杯向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致辞:
"你要离开我们了......你就要离别我们了,亲爱的哥哥,"他说,"当然,为时不长,但是我不能不表示我们......我们......我们说不尽的......哎,糟糕的是我们不善演说!阿尔卡季,还是由你来说吧."
"不,爸爸,我没有作好准备."
"难道我就作了准备?简单地说,哥哥,请允许我拥抱你,祝你一切顺利,马上回到我们的身边!"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吻遍了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米佳.对费多西娅,除此之外还吻了她的手......费多西娅还没学会伸手让人吻呢!酒过二巡,他叹了口气,说:"祝各位健康长寿,朋友们!Fare well"他的这句英语结束语谁也没顾上注意,但是大家都非常感动.
"为了纪念巴扎罗夫,"卡捷琳娜凑近她丈夫的耳朵轻轻说了句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回答,但是没敢说出是祝谁的酒.
写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但,大概读者之中,有人想知道后来,也就是说现在,上面谈到的人物在做什么事儿......好吧,这就来满足他的愿望.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前不久嫁了人,不是由于爱情,而是经过思考.对方是未来的俄罗斯政治家,他聪明无比,通晓法律,有着丰富的处世经验,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辩才,又年轻,又善良,又冷峻.他俩琴瑟相谐,或许有一天能达到幸福......或许能产生爱情.老公爵小姐已经逝世了,自逝世的那天起就被人忘记.基尔萨诺夫父子长住玛丽伊诺,他们的事业已有转机.阿尔卡季成了勤勉的当家人,"农场"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现在调解庭工作,他全力以赴,走访他的辖区,发表长篇大论,他认为要让农民"开窍",非得把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它千百遍,直说到唇干舌燥为止.但是说内心话,既不能使得有教养的乡绅感到满意,......这些乡绅提到转让所有权这个字眼儿忽然慷慨激昂,忽然哀怨缠绵,还把"所"字读成"私"字,......也不能让缺教养的乡绅得到满意,后者骂起"那么个素有权"来毫不留情.对两者说来他过于软弱了.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生了个男孩,取名科里亚.而米佳已经会独立走步且能说些连续的话了.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除丈夫和米佳外最爱的就是媳妇,媳妇弹钢琴的时候她能够陪上整一天.我们还应该提一提彼得.他越来越蠢,也越来越神气得要命,他像打官腔那样将双音词的尾音拉得特别长:现在说成"现在......在",保障说成"保障......障",但是也娶了亲,白白得了女方一份非常不错的嫁妆.他的妻子,城里一个菜园主的女儿,拒绝了两个求婚者,只由于他们没有挂表,而彼得不但有挂表,还有一双漆皮半筒靴.
在德国德雷斯登市的布吕尔梯形广场,每天两点到四点钟在这儿散步已成为人们的新潮举动.在那里你能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人,他头发霜白,像是患有关节炎,但是穿着考究,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只有在长期跻身上流社会才有的特殊记号.他就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他从莫斯科出国疗养,由此长期居留在德雷斯登.与他交往的大多数是英国人及俄国的过客.交往中他对英国人不卑不亢.他们觉得他这人有点儿枯燥无味,但是尊敬他的绅士风度,"a perfect gentleman"......十足的绅士.他对俄国人却比较随便,有时也会发怒,发点儿小脾气,或者开开自己和别人的玩笑,但他的这一切都是那么让人觉得可爱:既随便,又恰到好处.他持斯拉夫派见解.众所周知,这在上流社会里是被看作trés distingué的.他不读任何俄文书报,但在他书桌上却放了一只形状像俄国农民经常穿的树皮鞋的银质烟缸.我们的旅游者很喜欢去访问他,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因处于临时反对派地位,出国上波希米疗养的途中就曾造访.他跟本地人很少打交道,但是深受他们崇拜.如果说弄宫廷乐队演奏会或者剧院的戏票,谁也没有比der Herr Baron von Kir-sanoff更快.更轻巧的了.他倾尽其所能行善,他的美名还没有完全失传......难怪曾几何时他是头雄狮!但日子却过得很沉重......比他料想的还要沉重......你只需看他在俄国侨民教堂里,靠边倚墙,痛苦地咬着牙,长时间静静不动,尔后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悄悄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库克申娜也到了国外.现在,她在海得尔堡已不研究自然科学而另外改修建筑学了,据她说她已经从建筑学中发现了几条定理.她仍旧与大学生往来,尤其与那些读物理化学的俄国青年交好.其时海得尔堡充斥着这类青年,他们起初以其对事物的清醒见解使得天真的德国教授倾倒,尔后又以其无所事事和极端慷慨使得那些教授震惊.西特尼科夫留在彼得堡,他也打算当伟人,据他自己说,他在继承巴扎罗夫的"事业".和伟大的叶尼谢维奇.西特尼科夫在一起的朋友是三两个像上面所说的化学家,这些化学家连氧气和氮气也无法分辨,却装满一肚子的否定和自尊.据说,西特尼科夫不久前挨了某人一顿好揍,他以牙还牙,在一本没有人理睬的小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没有人想要读的小文章,他在文中暗示,打他的人是胆小鬼.他把这叫作冷嘲.他仍像以前那样受他父亲的摆布,他妻子则认为他是个笨蛋和......文学家.
在俄罗斯的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乡村坟场,它差不多像我们所有的墓地一样景色凄凉.坟场周围的沟里长满了荒草,灰不溜秋的木制十字架东倒西歪,在曾经油漆过的盖顶下渐渐腐烂.所有盖墓的石板都经搬动过,好像有谁从下面将它顶开了似的.两三株光秃秃的树木洒下一点可怜的荫影.羊群自由自在地在坟上奔跑......但是其中的一个墓直到现在没有被人触动,没有被家畜践踏,只有鸟儿停在那里对着夕照歌唱,它周围有铁栅,墓旁各种了一棵小枞树.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就安葬在这墓中.经常有两个弱不经风的老人从不远的小村子里来这里探望.他们是对夫妻,两人相互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近铁栅,然后跪倒在地,久久地.痛苦地哭泣,并且久久地.望着盖住他们儿子的哑口无言的石板.两个老人交换几句简短的话语,抹去石板上的尘土,理了理枞树的枝梢,再又伏地祈祷.他们实在丢不下这块土地,他们觉得,在这里离他们的儿子近些,关于儿子的回忆更加清晰......难道他们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没有一点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不是万能?哦,不!埋葬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的心,墓上的鲜花仍然用它纯洁无瑕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着它伟大的安溢,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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