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小郎君伤情抱病 老寿母欢喜含悲








  话说梦玉正在跑去,迎面来了一个人问道:“大爷怎么在这儿?各处找寻,这后院里有个什么逛头儿?青天白日还要走出鬼来,什么人也不敢进去。大爷怎么这会儿想起到这儿来逛?”梦玉见是陆进,因说:“你不知道吗?你妹妹搬在后院里快要咽气了,我是来瞧他的。谁高兴跑到这后院里来?”原来素兰是陆进舅舅家的女儿,从小儿没有父母,过继与陆进的母亲,所以是他的妹子。方才门上的将素兰搬出来,陆进在敬本堂伺候,不及通知,因此他竟不知道。这会儿听见梦玉说,他倒吓了一跳,忙问道:“这会儿在那里?”梦玉粗枝大叶说了几句,说道:“有人问你,别说我到这儿来。这件事托你去办,务要体面。我去了,咱们明日再说。”梦玉飞跑,仍走塌墙里出去,穿出院子,正是各处客散之时,他就挤在客人里面走出大门外,站在一边送客。等着祝筠出来瞧见,对着家人们嚷道:“大爷在这儿送客,你们都不跟着伺候,倒往别处去混找!”
  家人们不敢言语,走了两个过去,站在大爷身边伺候。只见一阵一阵的客人散出去,梦玉恭而有礼的候着上轿上马,直等着五处客人散尽,祝筠退了进去。梦玉同梅春等着送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轿子都一溜儿抬出来,轿子里点着安息香。那玻璃窗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瞧见梦玉哥儿们,必要招呼说话,到了姑娘们更多说几句。这一百二三十乘轿子直抬了半夜。
  等轿子抬完之后,接着各家的奶子、姑娘嫂子、丫头老妈们有三百多人,没有一个不同梦玉好的,你拉着说说,我拉着谢谢,梦玉都要照应他们上轿。梅大爷实在乏的慌,先溜进去睡觉。
  此时祝府大门口比接考的还要热闹,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那些轿夫们笑道:“到家没有一顿饭时,又得要来。”东方倒已发白,里面请大爷。好容易等这些人上轿,他慢慢进来对着查本们笑道:“今儿的轿子想来有一二千乘还不止。”槐荫笑道:“看着这么多,其实没有多少。今儿连里外只有七百五十四乘轿子。每乘大轿给二百大钱,每乘小轿一百大钱,照着向例,增也增得有限。明儿早上,只怕还要多些呢。”查本道:“哥儿进去歇歇儿,就要拜生日。等着打杂儿的收拾完结,我们摆设停当,就来请老爷、姑老爷、松大老爷们拜寿。”梦玉道:“总要等老太太起来才得呢。”槐荫道:“刚才垂花门传出话来说道:‘老太太打个盹儿就起来,要到六如阁同致远堂磕头呢。’等着老太太两处拜完,请到恩锡堂坐着,老爷领着众人拜寿。拜过了寿,开三出大戏,老爷们举觞敬爵。老太太进去之后到景福堂坐下,太太们领着垂花门以内的人也照着外边一样行礼敬酒。哥儿在里面等着,又别跑到那里去,一会儿叫人家找不着。”梦玉点头道:“我知道,我不到那里去。今儿还照着这几处唱戏吗?”查本道:“又添了几处戏。老太太在如是园、富春阁听戏。秋水堂也有戏,景福堂还照旧,外面的三处也照旧。又添了意园里二米堂、绿云堂两处的戏。今儿一共八处唱戏。”正说着,只听见有人叫道:“查大爷到垂花门去领绿云堂、二米堂的大红铺垫。”查本答应,就跟着梦玉由茶厅一直进去。那些打杂的里里外外都弯着腰扫地,查大爷吩咐他们打扫干净,众人都齐声答应。各处的灯也有点着的,也有拔了去的。此时众家人们辛苦一日,都去喝酒睡觉。那有家眷的都到各人院里去。
  梦玉同查本走到恩锡堂的院子,遇见陆进刚往西院里出来,叫道:“查大爷,我有句
  话说。”梦玉也就赶忙站住,查本道:“说什么。”陆进道:“同大爷商量,今儿将敬本堂的戏,挪到春晖堂去罢。像昨日接着崇善堂的戏,前后挤满的是人,照应不过来。”查本道:“这很使得。就挪到春晖堂倒也罢。”陆进道:“我还有一句话对大爷说,我们素兰妹妹不在了!”查本惊道:“你倒不早对我说,赶着去办才得呢。这样的天气,那儿耽搁得!”陆进道:“我刚才去,他再三嘱咐不要领广仁堂的馆木,将自家的有二百几十两银子交给我,替他办口好些的棺木,余外留下些做发送。我想起宋老八他去年给他的妈办了口好寿材,是六十两银,做好了,外面儿漆的光光的,就寄在咱们后门外的那个土地庙里。我去见当家和尚,对他说明硬借他的使,等着宋老八回来,我照样儿的办还他。你说怪不怪,我转来对他说,他听了很欢喜,笑道:‘也不枉我做过了人。’笑一笑就咽了气。我赶着来叫我家的去,又央及几位哥哥、嫂子去,同着七手八脚的将他喜欢的那几件衣服、首饰都替他穿上。咳!可怜手里捻着一块汗巾,上面还带着血,抓住着再也拿不下来。我想是他放不下的东西,就叫他带去罢。”
  梦玉正在无限伤心,听到这里,不觉晕了过去,一跤栽倒在地,慌的查本、陆进赶忙扶住,幸而没有跌伤那里。查本赶忙取出平安散,吹了些到鼻子里去。梦玉打了个喷嚏,慢慢转了过来,嘴里说道:“疼死我!”查本忙问道:“大爷那儿疼?”
  梦玉定一定说道:“想是受了热,方才站在大门外闻了些汗气,这会儿心里就像刀扎似的疼。”查本道:“本来大爷就不该在街上站这半天,那些汗味儿还闻得吗?里面在各处的找,大爷在街上闻汗味儿呢。”查本一面说着,一面同陆进扶着大爷进去。林玉问陆进道:“这会儿入了殓没有?”陆进道:“早完结,我送他到土地庙里停着,等过了老太太的大庆,还要给他念念经,再拣日子出丧罢。”梦玉听了点点头。
  三个人来到垂花门口,查大奶奶瞧见问道:“哥儿是怎么?”查本道:“哥儿今儿辛苦,又受了热,在大门外送客耽搁的工夫长远,闻了些汗味儿,心里不受用,觉着有些发疼。”
  查大奶奶听了,赶忙叫大金嫂子同杜嫂子扶着送大爷到屋里去歇歇儿。
  不言查本在垂花门收点铺垫等项。且说梦玉来到自己屋里,看见海珠们俱在洗脸擦身。金凤忙问道:“大爷是怎么?”
  梦玉道:“受点子热,又在大门外送客闻了些汗味儿,一会儿心里害起疼来。”海珠、掌珠同着金凤们替他除冠子,脱去衣服靴袜,送他到炕上睡下,一面忙着调万灵丹,又是香砂平胃散、香薷饮,又要叫人出去请叶老爷进来看脉,众人就慌个使不得。梦玉在帐子里说道:“罢呀,我不过受点子热,又没有什么大病,惊天动地的叫人着急。一会儿闹的老太太知道怪不好的。你们别混搅,等我安安静静歇一会儿,就要起来拜寿呢。”海珠道:“也罢。你且躺一会儿,瞧着好些呢,不用说;设或不好,再请叶老爷进来瞧罢。”梦玉道:“很是。你们都去梳洗收拾罢。”于是,海珠们各人皆去收拾。
  梦玉躺在炕上,心中甚为悲切,翻来覆去短叹长吁,总也不能睡着。翠翘、蝶板们不住的来瞧。这个将脸在他额角上贴贴看热不热,那个将手在他身上摸摸瞧身上烧不烧。接着又是海珠们你来瞧我来看,这炕面前没有断了人。梦玉也不知不觉的朦胧睡去。只见素兰妆扮的体体面面,往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汗巾,向着梦玉拜了两拜道:“谢谢兄弟,一宵恩爱,刻骨难忘。”举着这汗巾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做人的名节,我带了回去。兄弟,你是个多情的人,断忘不了我的苦处。等着我来生再报你的大恩罢。”正在说话,只见一个后生跑来抓住梦玉道:“我是吴贵儿,你怎么戏我的老婆?今日我要同你拼命!”素兰过来,拉着那人往外就走。梦玉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我还要问你说话。”素兰头也不回,拉着那后生一直飞跑。梦玉一面赶着,一面大叫,不觉踩了个空,一跤跌倒,口中叫道:“哎呀!”海珠们听见,吓的一大堆都跑到炕面前齐叫道:“梦玉,你怎么?”梦玉定一定神,看见他们都在面前,说道:“我不怎么,刚才梦魇叫了一声,这会儿倒觉好些,我要起来。”海珠们道:“你养养罢,咱们上去替你回老太太,告这一天假,明日再出去照应罢。”梦玉道:“这断使不得。今儿是老太太正日,别说我没有病,就是害着大病,也得起来照应才是。你们给我口儿茶喝,我起来洗了脸,就要出去伺候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呢。”翠翘们将两边帐子挂起,赶忙送上一杯香茶。
  梦玉吃过茶定要起来,两姐妹劝不住,只是让他起来。众人服侍着梳头洗脸,吃丸药,换了衣服,戴上束发冠,脖子上带着个八宝紫金圈,胸前坠着个羊脂白玉福寿双全锁。金凤们摆上筷子,设了坐位,将煮的百合、莲子、扁豆、薏米仁、芡实、杏酪鸭子粥,燕窝鸽蛋汤,每样三碗;又是茯苓糕、鸡豆糕、山药糕、松子糕以及各样精细茶食十五六碟摆了一桌。梦玉夫妻三个坐下随意吃了一会,叫翠翘们也就着吃个点心,又将这些都分给嫂子、丫头们吃。叫人上去打听老太太起来没有。
  海珠们妆扮已毕,听事的嫂子们来说,老太太刚起来,两边太太都梳着头呢。海珠道:“咱们到二姑娘那儿去瞧瞧,约了秋丫头同二丫头到妈妈屋里请过安,再去伺候拈香。”梦玉道:“很好,咱们就去。”夫妻三个带几个效力丫头出了院门,甬道上的人也就纷纷不绝。此时东方大亮,各处灯里都还点着,姨娘们的院门口出出进进挨挤不开。三个人来到瓶花阁,进了院门,顺着回廊走过轩子,听见修云们笑声不绝。三个人打起帘子进去,见他们都在屋里大笑,海珠道:“有什么好笑的事,分点儿我们笑笑。”修云们听见,赶忙叫丫头掀起湘帘,三个人走到里面。鞠太太、秋瑞、修云都才收拾完结,见双梅拿着香汗巾给秋瑞满身在那里乱打。梦玉们给鞠太太请安。修云笑道:“你们不早些儿来,瞧师母同秋姐姐闹了一身的喜蛛蛛儿,不知是那里来的。秋姐姐身上更多。”掌珠笑道:“师母同姐姐今儿有喜事。”鞠太太笑道:“我娘儿们有什么喜事?托你们老太太的福气,就是喜事。”梦玉道:“你们吃点心没有?”修云道:“收拾才完,闹了半天的喜蛛蛛,任什么儿也没有吃。”海珠道:“快吃点儿东西,咱们去请过安,要伺候老太太拈香。”修云赶忙命文来摆上点心,请鞠太太同秋瑞用过。鞠太太道:“我在这里等着老太太拈完香再上去拜寿,秋瑞同着兄弟、妹妹们一堆儿去请安罢。”秋瑞答应,同着梦玉们来到怡安堂卷棚下。姨娘、姑娘们瞧见梦玉,俱过来说道:“刚才知道你身上有些儿不好,不知是怎么?咱们要一点儿空也没有,不能够来瞧你,大爷别恼。”梦玉笑道:“姨娘同姐姐们怎么说这话?我又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受点子热,忽然心坎儿上发疼,到屋里躺了一会儿也就好了,倒叫姨娘、姐姐们惦记着。”海珠道:“咱们也不能够给姨娘们帮个忙。”李姨娘笑道:“你们也就够忙的,还有工夫来帮咱们呢。昨日很亏婉姑娘真能干,他几处的帮忙,一点儿也不乱,一丝儿也不错。该发的发,该收的收。他一个人,直抵过十个人,怨不的老太太要欢喜他。”梦玉道:“他这会儿呢?”陶姨娘道:“他家去换衣服就来。等他帮过这几天,咱们出公分子请他。”梦玉笑道:“也算上我一个。”兰生笑道:“想来还少得了你吗?”
  正在说笑,宜春出来,众人忙问道:“太太收拾完了没有?”
  宜春道:“早收拾完了。老爷同太太吃着点心呢,你们趁空儿上去请安罢。”梦玉道:“很是,咱们去罢。”秋瑞也同了进去。走至套间里面,看见祝筠同桂夫人坐在大炕上吃点心,梦玉、海珠、掌珠、修云都上去请安。桂夫人问梦玉道:“你昨日倒没有辛苦着吗?”海珠答道:“昨日兄弟受了点子热,送完客去走到恩锡堂栽倒地下,说是晕了过去。”祝筠同桂夫人都吃了一惊,问道:“有谁跟着呢?”梦玉道:“有查本、陆进赶忙扶住,送到垂花门。”掌珠道:“槐家的叫人扶着到了屋里,赶忙吃万灵丹、香薷饮,叫他歇了一会儿也就好些。”
  祸筠道:“本来你昨儿在大门外站了半夜,那股汗味儿还闻得吗,你这会儿心口里还疼不疼?”梦玉道:“这会儿不怎么着。”祝筠道:“今儿又添了几处的戏,别说你来不及,就叫我也不能够四处的照应。只好托松大叔叔在忠恕堂陪客,你丈人同魁兄弟还照旧。园里的两处,托郑大姑夫同江二姨夫他两个代陪个客罢。你跟着我也只好回回礼,往往来来的照应照应就是。”梦玉连声答应。
  秋瑞过来见礼请安,祝筠同桂夫人忙下炕拉着笑道:“昨日叫姑娘很张罗,受乏的了不得,咱们也不把姑娘当作外人看待,等着忙过这几天再谢罢。”秋瑞笑道:“侄女儿应该照应的,二叔叔同二婶婶怎么说起谢字来?”桂夫人笑道:“姑娘,你过来。你领儿上是个什么?”秋瑞走到面前,桂夫人一瞧,叫道:“哎哟!怎么一个大喜蛛蛛在你领儿上呢!”秋瑞急的将手乱巴乱抖的,江苹、双庆、宜春、芍药、春燕都走过来替秋瑞将喜蛛儿捉去。修云笑道:“今儿秋姐姐闹了一早的喜蛛儿,不知是那里来的,连师母身上也是的。”桂夫人笑道:“鞠太太今儿有什么大喜事?”正说着,自鸣钟上刚交辰初,桂夫人道:“咱们里面也添了两处的戏,这几个人也照应不过,等着郑汝湘、江秋白两个来了,帮着咱们秋瑞侄女儿照应。”秋瑞道:“婶婶说的很是。”梦玉辞了出来,让姨娘、姑娘们上去请安回话。
  海珠等五个人到介寿堂,先到西院里见梅姑太太请过安,问魁兄弟昨日辛苦坏没有。梅春道:“有什么辛苦,倒是坐的很乏。”秋瑞笑道:“二叔叔今儿派你一个绝好的差使。”梅春忙问道:“是个什么好差使?”秋瑞笑道:“派你照旧。”
  秋琴们都一齐大笑。海珠笑着问道:“妈妈同兄弟吃点心没有?”秋琴道:“才吃过,正要到老太太屋里,请过安要同去拈香呢。”说毕,领着他们出了院门,来到老太太上屋,丫头们启帘伺候。
  众人进去,见祝母正坐在外边小榻子上,手中拿着个白玉碗吃参汤。旁边站着五福、吉祥、长生、三多、宾来五个姑娘,都是满头珠翠,五件五样颜色顾绣八团花广纱单袄,一色的大红满绣广纱裙。这边站着陆进的媳妇,插着一头黄亮亮的花儿簪儿,穿着银红纱衬衫,外置着铁线青纱褂子,桃红单纱裙,大红高底儿满帮花鞋,三十来岁的年纪;弯弯的眉儿水汪汪的眼儿,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儿,长长的脸儿嫩嫩的肉儿,笑嘻嘻的站在老太太旁边。只听见老太太说道:“这又何妨,你们何必瞒我呢?你想想,里里外外那怕针尖儿大的一点儿事,我都能够知道,谁也瞒不了我。况且生死大数,他岂愿意等着我的生日才死吗?可怜这是阎王爷注定的,也不能够随他做主。“秋琴们过来请过安,问道:老太太在这里说什么?”祝母道:“我昨日晚过来睡觉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一句,说是素兰不在了。我很疑心这件事,私下里打听打听,果然一丝儿不错。
  都叫瞒着我不叫我知道,固然是他们的好处,恐我知道发烦。
  这怕什么,谁愿意的吗?况且他在我身边多年,很勤谨出力,谁知这孩子没有福气。我这会儿叫陆进的媳妇来问,他还要瞒我,叫我着了急他才说出来。说料理的很妥当,是他各自各儿银子办的东西,将他送在后门外土地庙里停着呢。也罢,等着过这几天,替他念个经儿罢。”陆家的同站的姑娘们都齐声说道:“这是老太太的恩典。”海珠道:“昨儿秋瑞姐姐管了梦玉半夜,生怕他去瞧。后来听见老爷说,他在大门外送客呢,这才放了心。”秋琴笑道:“这些事我全不知道,倒是我的好侄女儿细心,管的很是。”祝母将秋瑞让到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姑娘,好女儿,你疼兄弟就是疼我,这才是做姐姐的道理。我也不将你作外人看待。”祝母一面说着,回过头去对着春燕道:“将我的那两副大珠子耳坠儿不拘取那一副来,给秋姑娘换了耳上的小坠子。”春燕答应,去不多会,取着一个紫檀盒子,递在老太太面前。祝母接着掀开盒子,里面有两个小锦袱儿包着两副大珠子的耳坠。先打开一副,祝母笑道:“这副是我的陪嫁产,我做闺女的时候是我家老太爷看见便宜,只给他八百五十两银子买的。这一副可是买贵了。”对着梅秋琴道:“这还是我生你大哥哥,你爷爷同奶奶欢喜得了长孙,我听说是一千三百两银子买的这对珠子给我,也同我的这一对是一般儿大。”说着,取自家的那一对亲自替秋瑞换上,说道:“也愿你像我奶奶罢。”秋瑞扶着老太太的腿跪下去,说道:“谢奶奶的赏。”老太太连忙扶他起来,说道:“好儿子,快起来,看脏了衣服。”祝母又将那一副珠子递给梅秋琴道:“这一副给魁儿娶媳妇罢。”秋琴接着,也跪下谢赏,又叫魁儿过来磕头。
  祝母道:“你们都去瞧过三叔叔,再来同去拈香。”秋琴答应,领着同到承瑛堂。因三老爷这两天辛苦,那病又有些沉重。众人站在炕前慰问。一会,祝筠、桂夫人同来探问。梦玉们退出来,去伺候老太太拈香。刚到介寿堂,见老太太站在院里,石夫人同姨娘、姑娘们背后站满。差人知会桂夫人同姑太太赶忙伺候。出了院门转到怡安堂,丫头、媳妇们在甬道上一溜儿站着,景福堂中门大开,查大奶奶、槐大奶奶领着该班的嫂子们齐整整的站在垂花门口。祝母走过景福堂,先到六如阁,常妈、安妈两个跪下迎接。这六如阁是老太太供佛之所,院子里有两大棵白皮松树并一带竹林,山子鱼池十分幽静。阁前一副对子,左边是:不二法门立定脚跟皆自在,右边是:大千世界扫尽心地即菩提。
  阁里面一块大匾,四个金字是:“吉祥慈善”。
  老太太到里面亲手焚上沉檀,四个姑娘扶着,在大垫子上虔诚礼拜祷祝一番,站起身来让太太、奶奶、姑娘们挨次拜佛。
  众人拜完之后,跟着老太太又到致远堂来。也是一个院子,树木亭池,向南三大间神堂里供着宗祖。上面一块大匾是:“本支百世”四个大字。两边看柱上有副长句对子,左边是:忠孝家传清廉节介守琅玉轴克绍箕裘代代相承全不外诗书礼乐,那右边的是:贤良世继宽厚和平凛宝训金箴蒸尝俎豆亭亭树立总无非父子孙曾。同六如阁一样,也是点的灯烛辉煌。老太太焚了香,跪在下面献爵献馔,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祷祝一番,站起来让太太们挨次行礼。众人拜完之后,秋瑞过来要拜,桂夫人们辞祝祝母笑道:“我这侄孙女儿不是外人,就让他拜拜罢。”秋瑞也拜了八拜。
  众人候着拜完,跟老太太走出院门,查、槐两个老家人媳妇过来,请老太太到恩锡堂受礼。祝母笑道:“我依着他们出去,千急叫他们别拜。我出去见个面儿就算了。”说着,出了垂花门。松柱、鞠冷斋、祝筠、梅白、郑岳、柏子图、江澄、石宝光同一班至亲老爷、太爷们都在垂花门外接着老太太,一直到恩锡堂去。桂夫人们俱在垂花门里伺候,那些姑娘、嫂子们俱跟着出去。祝母来的恩锡堂,对众位老爷们道:“现在只有鞠老爷是客,但与大小儿同年至好,我算世谊叨长,余外的都是我的至亲晚辈,自然是要给我拜生日的。但是我心甚是不安。与其叫我不安,倒不如依着我说,咱们娘儿们见过面就算了,何苦呢!又要叫我着急,桑回礼。”鞠冷斋道:“年伯母既是这样吩咐,侄儿们不能不仰体年伯母的慈爱,竟请年伯母坐下,侄儿们拢共拢儿跪敬三杯,以尽小辈之心。”郑岳同柏子图道:“鞠大哥说的很是。”松柱道:“姑妈请坐罢,你老人家别要再谦了。”说毕,请老太太坐在中间的那张福寿盘云榻上,鞠冷斋同着众人在老太太面前一齐跪下。鞠冷斋、郑岳、松柱三人执爵敬了三杯寿酒。祝母赶忙站着立饮,说道:“众位老爷再要行礼,我就要恼了。”众人见老太太慈爱谆谆,不敢拂老人家之意,只得候饮完三爵,都一齐站起。祝母心中甚是欢喜。祝筠同梦玉谢了众人,祝母对祝筠、梅白道:“你们爷儿四个也在这儿敬我三杯酒,省得一会儿又累坠。”祝筠、梅白俱遵老太太吩咐,领着梦玉、魁儿俱在老太太膝前跪下,也敬了三爵。祝母坐着饮毕,祝筠们一齐拜了几拜,站起身来。
  各班子弟俱穿着彩衣上堂磕头,立刻开戏。有百十个人上场,唱一出《寿山福海》。老爷们雁翅分开坐下,众家人一齐送上果茶。老太太背后,一字儿站着姑娘、媳妇,都是粉装玉琢,珠翠纱罗,花攒锦簇。那些至亲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已陆续到了垂花门,桂夫人们接着,俱在垂花门内等着老太太。此刻垂花门口真是流霞散彩,香雾迷濛,十分热闹。祝筠同梦玉在春晖堂回谢合宅的拜寿。
  祝母等着一出戏唱完放过赏,赶着退了进来,吩咐大小家人都免行礼。来到垂花门口,众位太太们迎着进去到景福堂。
  祝母道:“咱们也照着外边的例罢,再闹一会儿客人来的多,我实在辛苦不起。”众人道:“老太太既是这样吩咐,咱们竟遵命罢。”于是,鞠太太为首,领着郑太太、江太太们一班至亲四十几位也照着外边敬酒,祝母立饮三杯。郑汝湘、江秋白们三十几位姑娘也照样敬酒,接着梅秋琴又带着魁儿拜寿敬酒,老太太很欢喜。娘儿两个拜完之后,就是桂夫人领着海珠们两个媳妇敬酒拜寿,祝母看着很乐,哈哈大笑。等着桂夫人婆媳站起身来,石夫人过来刚要跪下,祝母瞧着他只有一人,陡然想起一件心事,不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赶忙止住道:“你且站着。”不知老太太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