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朋辈过从,不限于满洲宗室。他在西郊时期,有一位朋友,就是一个教书馆的私塾先生。此人姓张,名字已不得而详,只知道字曰宜泉,也是旗人。介绍一下张宜泉,对了解曹雪芹也不无帮助。 张宜泉的几个显著的特点是:身世可伤,家庭多故,嗜吟好饮,不肖不材,坎坷穷愁,孤独愤激,看其性情,也是傲骨壮怀,诙谐放达,而不为世容。所有这些,都或多或少地和雪芹有共通之处,因而这也必然就是他们的友谊的基础。 张宜泉自言"先世曾累受国恩",这是旗人回顾身世的套语,是当时的一种特殊措词;揆其家世,可能也是内务府包衣旗籍(注:《春柳堂诗稿》影印木"出版说明"以张宜泉为"汉军旗人",当系据《八旗艺文编目》而云然。乾隆时代以来,内务府旗籍多被误说成"汉军",例多不可胜举。)。他十三岁上就没了父亲;才得成人,又遭丧母之痛;兄嫂不容,逼迫分居。因毫无赡养,不得已觅馆课童以自活。生有二女一子,不幸因痘夭伤,仅存一女;后来又生一子(他曾续弦,不知是前妻抑后妻所生)。他长兄比他大十五岁,母亲死后相继而亡,所遗侄女也是幼年痘殇;嫂氏再醮,亦无立锥之地。张宜泉自己则"家门不幸,书剑飘零,三十年来,百无一就"(这和《红楼梦》卷端的"作者自云"所说的"半生潦倒,一技无成"正是一个意思);有时竟因"避横逆出门"而不及接款来访的客人,其况可想。因此不时发出"奇穷不一收""吐气在何年"的慨叹:潦倒抑塞,其心境大约与曹雪芹有略同之处了。 前文引到过,张宜泉是以诗酒为命,其所"自供不才"的,也就是这两件事。他的诗句有时写得不错,如"市近飞尘起,人多小利争",如"霜花暗拂心花冷,日影旋移人影孤",如"一声篱鸟曲初罢,数片瓶花香自来",如"丘壑连村多磊落,桑麻填巷亦萧条",都不失为佳句;有时在感叹愁颜病髮之后,而写出"幸得于今烟景好:野花零落在吾庐"。他的萧条寂寞的境界,故以热闹之笔、宽解之意以出之,使人读去倍觉感动。 但是引人注意的尚不在这里。他的诗还有其他特色。 第一,他喜欢在诗中开玩笑。如作试帖排律诗《凿壁偷光》,结句忽然说出:"高东诚见悯,当教尽添油!"这是村塾先生向吝啬的东家呼吁:晚上应该多给点儿灯油,好叫我多读会儿书啊!他描写老妻病起,说她是"瘦容争岛魅,脱髮误庵尼!"写他的孩子,为争苹果,以至"怒叫容皆白,急争眼尽红!"都可令人绝倒。这可见他为人也是素性诙谐,放浪跌宕,时时在穷愁中滑稽为雄,自嘲自解;这里面就也包括着玩世不恭、愤世疾俗的意味。"正统"诗家、"馆阁"手笔,是绝对不肯也不敢这样写诗的。 其二,他能以穷儒之眼阅世,颇能见到阶级的不平,同情于贫苦大众,而致慨于统治寄生阶级的荒淫享乐。如春游诗写出"驱犊谁家牧?垂竿若个人?""独怜拾菜女,绕地步逡巡。"和刘二弟闲话诗,写出"王侯容易福,乞丐自然贫!"的愤语。《西宫即事》写道:"拾薪子尽蓬头惯,荷蒉人多赤脚流。"触目所及,自然生感。这实在是乾隆"盛世"的一种侧面的真实写照。另如《四时闲兴·其四》说道: 午床簟展小堂空,积闷难消睡课中。
柴米只争终日贵,人家益较去年穷!
妓楼鲜润榴裙雨,僧寺清凉蒲笠风。
--怪煞先秋蝉噪急:一声声出碧梧东!
伤时愤世,写出了贫学究的一片感慨。在这一点上,张宜泉的感受和表现是比敦氏弟兄强烈得多了。这就非常重要。 最后的,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张宜泉的"政治思想"问题。 张宜泉的诗集子最前部分是很多篇排律、试帖诗,这种诗是练习应考科举用的,并无内容,只要堆砌典故、考究技巧,就是"佳作",当中和结尾可都不要忘了"颂圣"。这绝无例外。因此有人说张宜泉这种诗也就是"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的"。可是事实殊不尽然。在《东郊春草色》篇中,张宜泉竟然写道: 日彩浮难定,烟华散不穷。……
几度临青道,凝眸血染空!
这后十字是结句(这里应该"颂圣"),--真是令人不胜骇异了! 再有:
锦瑟离宫曲,膻笳出塞声。 --《惊秋诗二十韵》 同声相与应,殊类故难参。 --《萧然万簌含虚清》 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 --《美花多映竹》 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 --《闲兴四首·其四》 这简直奇怪到极点了!这些句子,分明是讽怨当时满洲贵族的统治的。在乾隆时候,这样的话,不要说屡屡出现于一本诗集子里,只要有一例被摘,就足以杀身灭族了!(注:可参看第十七节。)--即使曾兴文字大狱的那些例子也都只是些隐语暗喻,还没有见过这样显露激烈的! 他的诗里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此处不能细论。只举较明白的,如《读史有感》写道: 拍手高歌叹古今,闲披青史最惊心!
阿房宫尽绮罗色,铜雀台空弦管音;
韩信兴刘无剩骨,郭开亡赵有余金。
谁似尼山功烈永,残篇断简尚堪寻。
这就隐涵了对当时政治的讥评。他的气骨很硬,壮心不死,也时时流露出来;一方面表示"首阳欣所跻"(不食周粟),一方面又常思"惊兔""射鼷""猎虎豹""樵虬龙",极有一种桀骜不驯之气透出纸上,都不是泛泛常语可比。结合上面所举的那些令人骇异的句例而看,张宜泉的思想大有可以探讨之处。(注:从张宜泉诗集看,其曾祖柩尚遗弃于张家湾荒庙中,曾往寻访不获;其死因不明,年久遗于张家湾以致失迷。情事亦觉可疑。似其先世曾有难言之故。宜泉思想,或亦与此事有关。) 所以,这位朋友也是一个具有叛逆性格、反抗思想的人物。这方面,成为他和雪芹之间的友情基础,因而也就帮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雪芹的性格思想。 张宜泉的诗集里有很多篇诗是涉及曹雪芹的。也有明白标示姓字于题中的。也有只以"友"来暗指的(注:《春柳堂诗稿》诸诗排列法多有以类相从之例。如《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为过友人家陪饮诸宗室阻雪城西……》《题芹溪居士》《伤芹溪居士》四题相连,其中陪饮宗室即指陪敦氏弟兄,为指雪芹家无疑(不能设想张宜泉穷馆师又认识其他友人亦恰与宗室交往)。是即以"友"代名之例。又如《春夜止友人宿即席分赋》《晴溪访友》《怀曹芹溪》三题亦相连,而前二题内容全与雪芹特点恰合,故亦可推知其所称友人实即雪芹。)。张宜泉和曹雪芹的过从相当频繁密切。有时候雪芹去访宜泉,主要就留他止宿,两人"破灶添新火,春灯剪细花"分砚裁诗,检鱼对酒,直到月斜,还不肯睡。有时候宜泉去访雪芹,携琴载酒,径隔溪幽,而"不便张皇过,轻移访戴舟",他们的来往,似乎还避人耳目,不欲世知。有时候宜泉竟找到僧寺里去访雪芹。有时候想念特甚,扫径张筵,以待雪芹,而又"封书畀雁迟",似又因故犹豫不发,因此叹息"何当常聚会,促膝话新诗"。有时候敦氏弟兄到郊外来看雪芹,雪芹也特地邀宜泉来作陪共饮。宜泉歌颂雪芹的不为统治者服务、高情只为山中白云留住。及雪芹亡后,宜泉重访故居,怀人不见,痛泪成行,叹息雪芹的诗、画、琴、剑诸般才艺,都成绝响,而破匣里的遗剑,犹有铓铓的影气-- 象征着雪芹的叛逆精神的永远不死。试看: --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注:原诗见《春柳堂诗稿》叶四十七,题曰《伤芹溪居士》。) 雪芹的朋友,就是这样地爱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