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是贾府一个年老的家奴,在《红楼梦》中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只因在第7回中,他不满于主人夜里派了他的差事,便乘着酒兴,说出一段惊天动地的话,于是红学家们便格外地青睐他。
焦大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贾府里有多少奴仆?谁又敢如是说!只有焦大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有恩于贾府的,他自矜地说:“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他有什么恩于贾府呢?且听尤氏的介绍:“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了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原来如此!所以焦大“仗着这些功劳情分”,谁也不肯难为他,况且他又上了一把年纪,“又不顾体面,一味喝酒,无人不骂”。
这里要考究的,不是焦大在贾府家奴中的独特地位,而是焦大为什么骂到“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时,就显得格外的愤慨和激动!这种痛痛快快的斥骂,与其说是不满于贾府的一代不如一代,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的一种深重的性压抑情绪的倒泄,获得一种惬意的口唇快感。
在贾府,主子们(特别是男性主子)在“性”方面,公开地大胆地说和做,是没有人去干涉的。他们有妻有妾,可以肆无忌惮地纵情声色,如贾政,有妻王夫人,有妾赵姨娘、周姨娘;贾琏有妻凤姐,妾平儿,又偷娶尤二姐,并与多姑娘、鲍二媳妇有性关系;贾珍有妻尤氏,有妾佩凤、偕鸾,却与儿媳秦可卿“暗渡陈仓”;薛蟠有妻夏金桂,妾香菱……除此之外,他们还公开地去嫖娼宿妓,占玩娈童。女性主子虽受礼法约束,大多安分守己,但如凤姐之类人物却与小叔子们眉来眼去,做一些风流勾当。而对于侍候主子们的男女奴仆,“性”与“爱”皆成为一个禁区,说了和做了都要受到严惩。司棋与潘又安私恋,不幸被发觉,便被主子逐出贾府,最后撞墙而死。晴雯因受到宝玉的疼爱,被斥为是用“私情”勾引宝玉的“狐狸精”,终被赶出去,又气又病,一命归天。奴仆们到了一定年纪,或转卖出去自寻出路,或由主人进行婚姻配给,他们对于“性”只是一种被动的接受。于是,沉重的性压抑,折磨着这些鲜活的生命,焦大自然也在其列。
是的,焦大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没有多少差事派到他身上来,也就闲着,除了喝酒,恐怕就是到处乱逛,找人侃大山,听与他平起平坐的奴仆们议论主子的长和短,以及亲自去窥探主子们的隐私,因此他才有些得意地说:“我什么不知道!”
尽管贾府戒令森严,但奴才们之间偷情的、私奔的间或有之,而谈论主子们的龌龊的性关系和性行为,则成为减轻自己性压抑的一种重要形式。
这并非杜撰,当焦大说出前面所引的那一段话时(这一段话只应该在背地里说,而决不可公之于众的),书中这样写道:“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所谓“没天日的话”,就是指暗地里说的不能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话。这些小厮们自然参与过这些议论,所以才“唬得魂飞魄散”。如果再不给焦大堵嘴,说不定还会爆出些什么“内部新闻”来。
焦大是否结过婚?是否结过婚后又因丧妻成了一个鳏夫?书中没有交待。但从他的举止言谈上,可估测出他无妻无子女,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贾府,且身体还相当顽健,吃酒无度与一味骂人,便成了他的一种自娱。
他的结局,自然是被主子“下放”到遥远的乡间庄子里去,以防他再次揭出贾府的“阴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