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狂言的确做到了“字字不空”,连错字都做了索隐,可谓涓滴无遗。贾蓉嘲讽薛蟠的一段话,庚辰本等早期抄本都作:“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邓氏一再加以索隐的“龙椅”的“椅”字,实即“犄”字之误。因此什么“封王”、“和帝”云云,就没有着落了。柳湘莲喝命薛蟠将呕吐的秽物吃进去,吃了又吐,就是吴三桂向李白成称臣之后又降清,然后又叛清。如此索隐,还要我们说什么呢?而与薛蟠“交涉”的柳湘莲自然应该是李自成才对,然而邓狂言认为不是,他写道:“顾打之者为何人?则作者又斟酌而出之,盖颠覆明社、屈抑三桂,非李自成力所能及也。以意度之,当此者其惟李岩乎?”前后自相矛盾若是,《红楼梦释真》的“以意度之”的索隐可见一斑。
《红楼梦释真》的索隐范围非常广泛,几乎对书中的所有人物都一一加以指称,连次要人物、微不足道的穿插性人物也不放过。当然越是这样,越陷入痴人说梦,以为一切都可以找到着落,反而一切都无着落。就文笔而论,邓狂言自不能与蔡元培相比,与王、沈的索隐相较,也相形见绌。偶尔有警人之处,是邓氏借题发挥、指陈时弊的一些段落,看得出他是一位愤世嫉俗的民族感情极强烈的人。如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邓氏忽然悟出,这实际上是写“官场百般丑态”,目的是揭露“假青天”。他分析说:
书中初遇凤姐一段文字,即私见上官秘诀,巧笑乞怜之态度也。其再见凤姐云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即输情上官,誓为走狗,绝不变心之说词。而上官之笼络欺哄之者,亦与凤姐所说全无以异。凡长官之私人,随时进见,无不可以作如是观者也。发下宏愿大誓,甘为私人,夫亦无所不用其极。俨然长官之威严,而忽得一颦一笑,安得不作以下如此丑语。而长官之术尤工巧,则曰:“汝比某某还好,某某不知近日如何办事,糊涂。”下官之得此佳(嘉)奖,如奉纶音,自可不言而喻。长官又复操纵之,而暮夜之苟且进矣。长官又惧其太易也,而使之不得遽到好处。穷形尽相,直是吊膀子情形,丑恶极矣。此等做法,尚不可以令妻孥见,何况父兄。撒谎欺人,亦是当然必有之事,苟其父兄有善教者,或者不至于此。打之云者,悲官僚派之无教也。上了一个当,还不醒悟,又复极力钻寻门路,唯恐其不得一当。上官亦不正言责之,彼亦更作输心输肝之议论,以求得将来之特别际遇。上官若云:“此差缺我不要与汝,而汝于某某事件有不到之处,或云另有别方面情形,后日有机会再说。”所谓令其自投罗网者,即此是也。一旦听了那里有好消息,便又去乱钻狗洞。见了上司之亲信人,便以为望见颜色,好事便可以即刻到手。此书中所谓不管皂白等语情形,恰恰合式。夫此等时间,长官非绝对的不欲以好处与之也,心中纵极力鄙薄其为人,然看在银子分上,在干日小殷勤分上,亦当极力提拔。而无如旁观者起而攻之,朝廷又不得不为缘饰耳目之计,使人查之。此即琏二奶奶告到太太跟前之说也。查办之结果,长官不得不自救,查办者以其地位之较高,交情之甚密,则又不得不为援手,救大不救小。而小官之昔日银子与交情,乃转以为今日丢官送命之地位。而并不需拿,出钱来运动,求免求轻,而其得轻免与否,尚在不可知之数。弄了一身龌龊,一身债务,是官场中最苦情状。丢了一条狗命,真真不值。前清官场,何一不是此等做法。贾瑞之失足落厕,粪秽淋头;凤姐之假撇清,终背盟;贾蓉、贾蔷之一切做作,件件神肖。及至后来,则长官之对于自己本身问题,有大不得已之苦衷,不得不参劾以谢其责,不得不置之死地以灭其口。贾瑞之死,刘佳琦之终不得好结果,其明鉴也。
将王熙凤设局整治贾瑞的有关描写,说成是影射封建官场的种种丑态,附会诚然是附会,但也反映了邓狂言的愤世嫉俗的情绪和敢于指陈时弊的精神。邓狂言原名邓裕厘,湖北人,曾参加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的会试,因字迹狂乱未被录取,被主考官呼为“狂生”,遂改名狂言,终身未仕。《红楼梦释真》的写作,大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意,因此主观抒愤的成分有时反而湮没了对《红楼梦》内容的客观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