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对贾家的打击来说,放在清中叶的历史背景下,当然抄家一事非比寻常,读者关注是有道理的;但从艺术创作和美学意义上看问题,大观园的衰败和破灭,确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感,宋淇先生的论断是精辟的,可谓发人所未发。而且他无意中揭示出了《红楼梦》悲剧构成的第三条线索——大观园的兴衰及作者理想的破灭。贾府衰亡和宝、黛、钗爱情及婚姻的悲剧,是另外两条线索,已为许多论者所指出,惟独大观园的兴衰这第三条线索,过去没有人论及,实为宋淇的独家发明,笔者认为只此一点,就可以看做是对小说批评派红学的贡献。夏志清在《红楼梦里的爱与怜悯》中,也曾注意到大观园的特殊作用,他说这个园子是为元春所建,贾府的孩子们住进去也是元春之命,她要他们能享受她在宫闱中被夺去的那种友情与温暖,因此大观园可以象征地被看做受惊恐的少男少女们的天堂,后来在大观园里拾到了绣春囊,就像蛇进入伊甸园一样,亚当和夏娃不得不由天堂下落到人间,于是大观园迎来了末日参见胡文彬、周雷编《海外红学论集》第13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这些分析与宋淇的看法甚为相合,但宋淇更重视内证,从书中情节发展的内在逻辑中推导出必然的悲剧结局,立论的说服力更强宋淇后来又撰有《论怡红院总一园之首》一文,进一步论述怡红院在大观园的悲剧中的作用,可视作《论大观园》的续篇,载香港《中报月刊》1980年第6期,可参阅。。
余英时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在红学观念上直承宋淇的《论大观园》,刊载于1974年第二期《香港中文大学学报》,发表后反响热烈,可以说是七十年代上半期最重要的红学文章。所谓‘两个世界’,是指理想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在书中就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曹雪芹用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来象征两个世界的不同。问题是大观园这个女孩子们聚居的理想世界是否真正干净?余英时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原则上曹雪芹在大观园中是只写情而不写淫的,而且他把外面世界的淫秽渲染得特别淋漓尽致,便正是为了和园内净化的情感生活做一个鲜明的对照。”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57页,台北联经,1981年版。为证实这一点,他具体辨析了第三十一回晴雯和宝玉一起洗澡的情节,指出作者用的是险笔,故弄狡狯,后来宝玉探晴,已由灯姑娘从旁作证,使晴雯在读者面前保持清白。还有绣春囊一事,余英时说这自然是司棋与潘又安所失落,但第七十二回已说明被鸳鸯惊散,两人并未成双,仍未混淆情与淫的界限。宋淇论大观园,侧重于园子内部的兴衰,余英时对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更为注意。他写道:
作者处处要告诉我们,《红楼梦》中干净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最肮脏的现实世界的基础之上,他要我们不要忘记,最干净的其实也是在肮脏的里面出来的,而且,如果全书完成了或完整地保全了下来,我们一定还会知道,最干净的最后仍旧要回到最肮脏的地方去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两句诗不但是妙玉的归宿,同时也是整个大观园的归宿。妙玉不是大观园中最有洁癖的人吗?曹雪芹一方面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在主观企求上,他是要这个世界长驻人间。而另一方面,他又无情地写出了一个与此对比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的一切力量则不断地在摧毁这个理想世界,直到它完全毁灭为止。《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不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是动态的,即采取一种确定的方向的。当这种动态关系发展到它的尽头,《红楼梦》的悲剧意识也就升进到最高点了。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50页至第51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1年版。
这在对《红楼梦》悲剧意义的理解方面,比宋淇又进了一步。而且由于作者是历史学家,洞悉我国学术考据传统的得失利弊,为了寻找红学研究的突破点,率尔出位从小说批评的角度探究《红楼梦》的创作意图,这使我们格外看重这篇文章。其他许多论著大都是依据自己的或从别人借用来的美学观念,来批评《红楼梦》,余英时则是从作品本身出发,概括出两个世界的理论的。
1971年9月出版的台湾《幼狮月刊》第三十四卷第三期,基本上是小说批评派红学的专辑该刊此期刊载的文章计有:(一)徐小玲的《从宝玉的觉悟看红楼梦的出世精神》;(二)吕正惠的《甄士隐与贾雨村》;(三)黄美序的《红楼梦的世界性神话》;(四)黄挽华的《宗法社会的畸形面——谈探春母女的冲突》; (五)康来新的《一双感情事件的对比——龄官与贾蔷》;(六)康来新的《疏影暗香——香菱气韵的品评》;(七)陈秀芳的《曹氏笔下受屈辱的女性》;(八)吴宏一的《红楼梦的悲剧精神》;(九)严曼丽的《红楼二尤的悲剧情味》;(十)柯庆明的《论红楼梦的喜剧意义》;(十一)童元方的《论红楼梦中的丑角》;(十二)严冬阳的《红楼梦的反封建意识问题》;(十三)南海的《一部“人像画廊”作品的再评价——访王文兴先生谈红楼梦》;(十四)高阳的《红楼梦新探质疑》。除最后一篇,其余大都是从小说批评的角度撰写的论文。,有的谈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的谈艺术结构的安排,有的分析书中的矛盾冲突,有的探讨作者的创作思想,各有所得,足以启发《红楼梦》爱好者的思考。其中尤以康来新的《疏影暗香——香菱气韵的品评》,写得文情并茂,饶有韵致,剖析的是一个人物,看得出作者对全书别有赏会。而童元方的《论红楼梦中的丑角》,把贾珍、贾琏、贾容、贾瑞、薛蟠、邢大舅、李贵、周瑞、林之孝、赖大、来旺、焦大、鲍二、茗烟、兴儿、喜儿、寿儿、周瑞家的、李嬷嬷、刘老老、芳官的干妈、春燕的姨妈和姑妈、赵姨娘、马道婆、王善保家的、晴雯的嫂子、来旺妇、多姑娘、王一贴、张道士、葫芦庙的小僧、傻大姐等,作为在某一方面有共同特征的人物类型,透视作者如何描写他们,探讨这些角色在书中所处的地位及其性格和语言的特征,立论的角度颇别致,过去没有人这样做过。文章结尾处总结说:“这些人物的故事,不论是哪一张脸谱,大部分只有开始,没有发展和结束。有些支离破碎,仿佛布幕一拉开就在那里了,连开始也不明显。他们或许间接表达一些主题,或许不但和主题无关,还被宝玉指明为讨厌的老货,但有一样重要的是他们共同表现了人生的多面。或许我们从这一个角度又能发现《红楼梦》的新价值。”见胡文彬、周雷编《台湾红学论文选》第369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又按:笔者当年介绍台湾《幼狮月刊》所刊红学论文,重点评述了康来新、童元方两位作者的文章。不意康、童两位后来与我先后相识,且成为好友,倒与我的评述无关。只不过赏析趣味异地而同罢了。世之因缘,大都如此。2005年5月补记。是的,可以肯定地说,对这方面的人物类型加以探讨,有助于进一步理解《红楼梦》的审美价值,小说批评派红学的特点和优势,就表现在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