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到第十六回的叙述是对大观园世界的一个反比性的铺垫,几乎每一回都散发着世俗的情欲气息。诸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茗烟闹书房与宝玉和秦钟以及其他男学生的暖昧关系有关,秦可卿的丧事上所重笔刻画的是其公公贾珍的可笑模样;此间还有贾
瑞的居心不良,还有秦钟在姐姐的葬礼上与小尼姑的幽会;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在凤姐和宝玉辞别宁府的当口,焦大骂出“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此外,又在贾瑞为凤姐神魂颠倒而气息奄奄的时分,菩萨送来了意味深长的凤月宝鉴。如此的乌烟瘴气,直闹到十六回贾元春入选贵妃。秦鲸卿一命呜呼才告结束。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仿佛雨过天晴,令人耳目一新。从此,大观园世界从这一片污泥浊水中脱颖而出,展现一片光彩照人的天地。
十六回之前和十七回之后,显然又是一种欲扬先抑的笔势。在推出一片纯洁的女儿世界之前,先极写男人世界的肮脏。这种浊气是如此的浓重,以致于贾宝玉都无以幸免。而且,饶有意味的是,这十一回(六回至十六回)中的要角是秦氏姐弟,姐弟俩又都与宝玉有染。姐姐擅风情,秉月貌,所谓秦可卿者,情可亲之谐音也;而情一旦可亲,自然有肌肤之欲了。同样,弟弟眉清目秀,举止风流,名唤秦钟,为情种之谐音耳。这姐弟俩之于宝玉,仿佛是其大观园世界的一个不干不净的引子;秦氏姐弟亡,大观园出。十六回是一个漂亮的榫接,自此以后的回目不再是初试云雨情或得趣馒头庵式的粗俗,而是诸如静日玉生香、艳曲警芳心、春困发幽情那样的高雅了。
或许因为大观园世界乃小说重心所在,故作者在叙述上不惜挥洒笔墨,层层铺染。先是题对额的游园,再是省亲的隆重场面,然后由贵妃下旨,皇恩浩荡之中,姐妹们偕宝玉搬入;并且搬入之际,又由“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作了“花谢花飞飞满天”式的情满天下的爱情氛围的泼墨渲染。其中不仅有宝黛共读西厢,一起葬花,还有宝玉的四时即事诗,黛玉的艳曲警芳心。如果说大观园世界是在第十七回中规模初具的话,那么其中的爱情主题则是在这第二十二回中着力呈现的,格调高雅,色采明媚,其旋律一如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中的那个主题,蓝天白云,舒展有致,令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里的爱情故事虽然高洁,但在叙述上却不像《西厢记》《牡丹亭》那样单一,而是具有我所说的那种莎士比亚式的丰富性。从第十七回到五十七回的宝黛爱情的层层铺叙,既伴随着薛林之战,又有贾琏那样一个西门庆式人物作对比陪衬;即便围绕着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除了三个主要当事人,尚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以及凤姐组成的那张牌桌的微妙影响和最终裁决,又有袭人、紫鹃等丫环们对此作出的不同反响和居心不一的推波助澜。就宝黛之间而言,也因为互相猜度而不断试探摩擦,既是情意缠绵,又是意趣横生,如此等等。还不算诸多枝节性的烘托和衬底。
这四十回(十七回至五十七回)虽然不尽然是宝黛爱情故事,但有关这故事的叙述却是其主要导线。依此主导而论,从中又可分为三节,一节从十七回到三十二回,一节从三十三回到四十二回,一节从四十三回到五十七回。
第一节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到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是宝黛爱情主题的展示部分,从蕴藏各自心底,到互相间大胆倾诉。倾诉之中,却让袭人无意撞见,埋下了被告发的伏笔;倾诉之后,又传来金钏的死讯,使他们的故事陡然蒙上阴影。可谓一波三折,风云变幻。然后雷声大作,整个叙述急转直下,推出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第二节以急风暴雨般的惩罚开始,由“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的和解连同“潇湘子雅谑补余音”的娇嗔作结。鞭挞的凶狠,因贾母的到场反而变成溺爱的温馨。然后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色,宝黛爱情进入牧歌般的抒情吟唱,不再重复没完没了的试探,而是诉诸才情并茂的作诗结社。同时,薛林之战也因为贾宝玉之于林黛玉的表白和贾母对薛宝钗的称道厚爱而告段落。此乃宝黛爱情主题的展开部分。在前面的展示部分中,其叙述是从贾政测试宝玉题诗之才写到宝黛之间惊心动魄的互诉衷肠;而在这展开部分中,其叙述则是从电闪雷鸣般的鞭挞转入鸟语花香的甜美风情,最后归结于薛林之间的兰言和雅谑;其笔势忽而雄健酣畅忽而委婉细致,令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