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5)








  九、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有关贾母和林黛玉的祖孙女关系,小说一向十分谨慎。因为贾母之于这个外孙女不可谓不爱,就如这位老太太宠爱孙儿贾宝玉一样。这种人之常情小说一点没有忽略,而且特意在第三回的回目中以“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的“惜”字点明。然而,这种血缘之爱又毕竟是一种盲目之情,而且这种爱在贾母那里又是和福气紧紧相连。虽然贾母直接或间接地表露过对儿女情爱的看法和对她惟一的外孙女的评价,但小说毕章没有也不可能出示贾母和林黛玉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于是,这种在具体叙事中无以表达的内容通过回目的对比设计巧妙地传达了出来。一个是有福并且不停地需要享福,一个则是钟情从而执着追求爱情。仿佛是两个不相干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内容,但对立和冲突就这样形成了,从而林黛玉的最后结局和悲剧命运也就这样被决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全林黛玉这段不了之情的是这位老太太,最终拍板扼杀这一爱情的也将是这位老太太,真正是应了那句成语,叫做“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十、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如果说第二十七回杨妃和飞燕的对举是一种比较的话,那么这个回目出示的宝钗借扇和龄宫画蔷则是又一种比较,当然,相对的内容依然是贤德和痴情。借扇一节似乎是薛宝钗少有的一次失态,虽然世故依旧心计犹在,但比起戏彩蝶一节,毕竟有些锋芒毕露的咄咄逼人之势。然而,小说在叙事上的巧妙却在于,对此不置一词,而是笔锋一转,推出一个椿龄画蔷的痴情场面,让贾宝玉相继感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从而让读者自己品尝个中三味。联系到那位叫做龄官的少女在舞台上的风姿和傲骨以及在贾蔷送鸟笼时的心气和自尊,她那种痴情如同一坛芬芳扑鼻的陈年美酒,醉倒了作为局外人的多情公子连同作为旁观者的读者。相形之下,薛宝钗形象的可爱与否,岂不是一目了然了么?这两段故事被放在同一回目上展示,并非漫不经心,其效应绝不亚于激动人心的三十八回之回目: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参见第四章有关诗词典赋的论述)。
  十一、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这个回目仿佛是对“欲洁何曾洁”那句名言的形象注解。贾宝玉同时领教了至洁和极脏的两个极端。在栊翠庵里他所看到的是妙玉那样的洁癖,致使那只名贵的茶杯因为沾了刘姥姥的口唇而被弃之如敝履。贾宝玉对此悉心领受,并且再三表示体贴,对妙玉的怪癖关怀备至。但他哪里知道正是那个为妙玉所嫌弃的俗物,会在无意间开他一个大玩笑,直挺挺地躺在他的卧房里。仿佛刚刚品茶品出一个洁字,转眼就被一场醉卧弄得秽不可言。小说在这个回目上的幽默与其说是一种调侃,不如说是一种感慨。所谓洁和脏,空和色的意象,似可由此得解。
  十二、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这里又是一个强烈的对比,一则是攒金取乐,一则是撮土寄情。金为人间至贵,土为俗世至贱;然而由于用心不一,至贵者至俗,至残者至诚。再加上庆寿的热闹场面和祭悼的寂寞清冷,意境更为分明。一笔回目命名,推出两幅画面:一幅是数桌观宴,一幅是一柱清香;两相对照,尘世之污浊,痴情之高洁,令人感慨万千。
  十三、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这个回目千万不可看作互补辉映,而必须从对比意味上加以领略,就如同二十七回杨妃飞燕之回目一样。大观园里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李纨居中,无声无阒,而探春和宝钗正好构成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个是具有立法气概并且严于执法、立志于整肃风纪以示改革成就的,一个是态度暖味、立场中庸、致力于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而实际并不重视收到什么功效的。正如二十七回里的杨妃飞燕和三十八回中的魁夺讽和是才情和德行的对立一样,这里显示的是才干和恩惠的区别。可见,探春之前冠以敏字、宝钗之前冠以贤字(如同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的贤字一样),乃是一字褒贬也。
  十四、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初初一看,情辞爱语两相映照,仔细一想,真情和假意的分别一目了然。慧紫鹃的慧字相等于前一回目中敏探春的敏字,而慈姨妈的慈字则相同于贤宝钗的贤字。一场风波引出大观园内外各色人等的各种姿态和各种面目,而其中的要点则在回目上极为巧妙又十分鲜明地暗示了出来。少女的聪明连同对林黛玉的一片真情和妇人的奸滑连同对林黛玉的一派假话,经由情辞爱语、一试一慰的对比,跃然纸上,昭然若揭。在此,回目的品味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