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憨存真性——香菱
凡曹雪芹所钟爱的女子,从湘云、晴雯、香菱及黛玉,不憨即呆,不痴即烈。看那回目上直称“呆香菱”、“憨湘云”,俱是不精谙世故的天真烂漫。
“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即文章”虽是客观存在,却非雪芹所赞赏。
若非其憨其呆其痴其烈,岂不让这混浊世界混同黑白?珍珠岂可混鱼目?此正是她们的洁质人性,宁死而决不能弃的。
香菱是薛家买来的侍妾,身份等同于宁国府的嫣红之类。她为粗俗不堪的薛蟠所占,本来与大观园无缘。但污泥岂夺菱角香,而却因其资质不凡,被园中众姐妹所接纳。
在大观园中,她重返小儿女们天真烂漫的斗草世界,引出宝玉见怜,袭人换裙的逸事。而更承蒙黛玉见容,潇湘妃子平素目下无尘,竟收香菱为徒,使其学诗。
见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薛蟠一出门,那香菱得以进入大观园,学作的第一首诗即是“咏月”。
她不过是学步,学用音律,哪里有真诗怀去放开来咏吟一番?
如果香菱真的能够对月起意,必然会咏出自己身世之叹。在她,父母事全然淹灭,永远的谜伴随人生;而或其情窦已开,识人渐广,又岂能对自己归宿如意?
而香菱“憨”到全无这些隐私之念头,所以也决成不了真诗人。哪里学得到黛玉的境界:花鸟即我,我即秋色。
而香菱咏月,不在其拙诗,别有一番妙境。此谓女儿之清白,玷其不污,染而不黑也。遥映其父甄士隐昔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之品性,此是借月假诗,还香菱之原本身份也。
那黛玉向来似于别人无恻隐之心,今独施于香菱,有物伤其类之叹。
想大观园中,除两个驾娘是姑苏请来的,一班小戏子,是从“南边”买来的,黛玉再无乡音之托。今香菱却是姑苏人氏,人物整齐,资质上佳。幼而失牯,弱于自己。又一派天真,全不染两府中的人际势利,令黛玉无须防范。故怜悯之心生之。
黛玉,非不能容人之人。与紫鹃、香菱竟能如姐妹般相处。可见平日在主子堆中的孤高斗气,是一种势单自卫之反射也。
香菱的事迹,一是“情解石榴裙”,一是学诗。而竟能得黛玉收为弟子。决非嫣红之流可比,亦不是尤氏姐妹一类。袭人、平儿在她的面前,亦显见得小家碧玉式的伺妾之俗,不过铺床叠被之艳仆而已。
香菱者,其心正,其气清,其质纯,其情慧,其志诚。
“黛玉教菱”则是一幅长姐幼妹的仁性图画。在第一回中“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时,香菱已三岁,时为英莲也。
“风流冤家”的另外一半,在宝玉出世前“落尘”,另一半则与他同时或后之,故宝玉“姐姐、妹妹”总叫不离口。
菱长黛幼,差四岁,而态度颠倒。因憨而减其岁。
香菱学诗,咏何不可,偏偏咏月?
且非是中秋十五之类正题,乃是黛玉的一句话,说因见昨夜月光好,本欲亲自作一首,如今入与学生作题目。
此处随意,一现黛玉待香菱之心,亲切相近。其二,若深读《红楼》,当回思卷首故事。香菱的父亲宴请雨村赏月、咏月之景。那雨村知恩不图报,香菱有家不得归,母在不能寻。酿成半生悲剧。
月亮当为证,香菱之诗性善根,虽劫而不能动摇也。
真正的悲剧,必要把一切人的真性毁灭殆尽。
故怜悯香菱,不必久伴薛混虫,更不是商人门户污浊场中人,必早夭也。
香菱入世,纯粹一劫。其仿佛童稚未解,仍在元宵夜的花灯街市中走迷,十来年来,一直不知所处何处,所傍何人也。而至其死时,甄士隐前往接引超度,则似慈父终于闹市中寻回失散爱女也。
看官则深为其早日解脱为慰。警幻仙境中的册子是这样写她的: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是什么使香菱早夭?
“两地生孤木” 的意思,在第七十九回就已经坐实了,是薛蟠娶了恶妇金桂。后面金桂不容英莲,折磨致死。细节则由高鹗撰之。基本是完整的。
只是《红楼梦》中一般不出现“毒药杀人”之类事情,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高明故事,方是贾府此等人家的层次。
“下毒”之手段,出自金桂此类商人妇,是将她并同于“潘金莲”一流。本性不差。不过又将香菱“扶正”,不合原著之意。而且,倒过来了,倒像是香菱让金桂先死了。次序不对。
按册子上写,应当是金桂活着,而逼使香菱死去才是。
高鹗之笔,也总不能令人干净。又通过甄士隐之口,交代香菱是难产而死。
写宝玉留有遗腹子,那是影射雪芹。友人爱新觉罗·敦诚有挽诗:“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冥”。说他留下了遗孤,还有些脉络可寻。
高鹗也要这香菱“产子”才能归天,却是无端折磨,又为薛家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