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附与游离
命运是一个奇怪的变数,它不一定把奖品发给最优秀的人。
鸳鸯是曹雪芹重笔浓彩描写的一位女奴。可谓是“德才貌”三全,更有志气超群,令平儿与袭人之辈莫及。
然而她的命运却极其地灰冷。她一生春光付诸朽木,竟没有一星半点自我的生活与情愫。高鹗续书,说她服侍贾母完了,自己也就“殉主登太虚”。此结局符合原著,鸳鸯本无路可去。
原著中,太虚幻境没有展现她的“册子”,但我想鸳鸯应该在“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香菱、晴雯同等的位置。
高鹗的补笔,写鸳鸯受可卿指引归天,并接替可卿掌管“痴情司”。鸳鸯说自己本是无情之人:“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而警幻之妹另有一番解释:“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这样来解释鸳鸯的性格,倒也成一番道理。
她“誓绝鸳鸯偶”,将自己的归宿明确地定位于“当姑子”和“一死”,并非于人世于男女无情。鸳鸯正是太珍视自己的感情,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所以在得不到和反遭凌辱的时候,宁可自绝生路。
那可卿算不得是“未发之情”,她与鸳鸯非一类之人。高鹗此笔亦有问题。
大观园中美女无数,几乎是无人不美。
晴雯天真野性,香菱呆憨稚气,都算是小孩子,小少女,袭人平儿则透着一股子“小妾”气味,是美的缺憾。小红比较生涩,属“青桃”。麝月等就更次一等,是职业化的丫环,争三夺四,少自然性。莺儿手巧,只是宝钗的应声虫。
芳官颖慧,但性子野惯了,不是园中久呆之物。紫鹃充满深厚的同情心,能为人操劳,但她的自我也就几乎融化在黛玉身上了。
而鸳鸯的美与众不同。
鸳鸯具有成熟的女性美,深刻的自重自爱,使这种女奴中少有的尊严之美便从其气质风范透出,传遍她的容貌体仪。
鸳鸯在这些女奴群中如高枝丽朵。而如贾赦不来索取为妾,众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身上还散发着吸引异性的强烈魅力。她在书中时常出现,从来没有在容貌方面描写过。
她作为贾母身边不可离开的重要角色,人们已经把她的青春忘却,只是把她当作了贾母生活的一个附生物件。这是贾府世界的一种冷酷。
书中描写她的外表,也是通过邢夫人的眼睛上下打量:只见鸳鸯穿得半新不旧,“蜂腰削肩,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这简洁素净,天生丽质的外形,恰是一种自爱自尊的表现。
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用邢夫人传出贾赦的话说:“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都是齐全的。”
贾赦是个急色鬼,不可能“冷眼选半年”。书中没有交代,他是在何处何时看到鸳鸯,对她动了欲念的。但这老色鬼的确有些眼力。
论温柔细致,鸳鸯超过袭人,却又没有袭人之谄媚。
论料理家政事,鸳鸯只在平儿之上,却又公正威严,能服众,不似平儿之偏倾软弱。只说贾母的财产宝贝都在她的管辖下,而且她还敢自作主张,借贷给贾琏用,就可知道她的地位作用不是一般。
论公众场合的灵机应变,说话得体,鸳鸯时常还为凤姐等圆场,并且精通牌戏酒令之类,可谓是知情识趣,既不越份,又风度超群。
所以贾母率众人在一起玩时,总是离不了她。而众人又如何不是需要她来调和这一盘子杂拌的菜呢?
鸳鸯自己是否也忘却了青春?在她夜半走过园中,惊散司棋之幽会时,她回到屋里,心突突地跳着。这除了惊恐,为司棋担心外,也是一次对自己的冲击。
但不料结局来得那么可怕和冷酷,鸳鸯竟连尤三姐思慕柳二郎那样的短暂梦想都没有得到过,就从此给自己立了一可怕的誓言:作尼姑和“一死”。
在世上她是有兄不能靠的,因为都是奴才。只有面对一起长大的平儿袭人,鸳鸯说出心里话: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可见她平素对这位大老爷的厌恶,也可见出她那高傲清洁的内心世界。
平儿却有劝她妥协偷生的意思:“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但鸳鸯与她不同,违心的生活比死更可怕:“纵到了至急危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鸳鸯抗婚,当众揭露了贾赦的荒淫无耻,表白了自己不齿于此的决心与自尊,也激起了贾赦要将她弄到手的决心和狠毒。这一下不止是色的占有,还含有强烈的对于一个敢于反抗的女奴的报复之心,从身体到人格的蹂躏是迟早的事情。嫁人和躲进空门,也逃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