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组接艺术








  小说的艺术世界总是由一系列特写画面组接起来的模糊整体。它是清晰的,因为有一系列特写的精彩画面作骨架;它又是模糊的,因为舍去了许多过程,只是用清晰的特写画面模糊集合起来的整体。不同的小说总是以不同的结构形式,把许多生动的特写画面组接起来,形成不同的艺术世界及其运动。所以,不运用组接艺术,人物的一系列活动就不能形成相对完整独立的性格运动,单个人物的性格行动就不能与其他人物组合起来,形成互相关联、互相比衬、互相矛盾、互相作用的情节运动,一系列艺术画面也就不能形成和谐有序、圆融贯通的有机整体。要把握艺术世界整体,就不能不注意组成艺术世界整体的各要素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方式。这种组合方式直接决定着整个艺术世界的整体功能与艺术特性,因为这是艺术世界各艺术要素(包括人物、场景、事件、情节、特写画面)内在关系的综合反映。所以,组接艺术实质上就是结构艺术的具象形态,艺术世界就是经过组接艺术这一中介环节,以铸鼎象物的笔力将许多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的要素组合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红楼梦》的组接艺术是相当精湛超群、巧夺天工的,可以说是在艺术思维的统一运筹结构下,把所有的人物、场景、事件、情节、画面组接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成为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又相互作用的和谐有序的有机整体,为我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概括来说这种组接艺术是通过三个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的层次来完成的,现分述之。
  以艺术整体运动为枢纽,在具象画面中横向拓展,丰富特写画面的生活容量组接艺术,首先表现为特写艺术画面的横向组接拓展,看似信笔写来,在辅叙特定人物、主要活动、主要事件、主要情节与主要场景时,顺手牵羊地把许多相关的人物、事件、情节、活动、场景也串连起来,“将笔来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再不放脱,却不擒住。分明如狮子滚球相似,本只是一个球,却教狮子放出通身解数”⑴。使一个特写画面拓展出丰富多面的生活容量。这实际上又是按照整个艺术世界的运动趋势调节运筹的,因为离开了整个艺术世界运动趋势的支配与制约,各种艺术要素就失去存在的意义,“左盘右旋”的组接就失去了拓展的依据。《红楼梦》就很善于围绕全书描绘中心,对具象画面进行“左盘右旋”的横向组接拓展,展示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使具象画面呈现出复杂多义的蕴涵,给人留下不尽的思索与回味。大约采取以下两种拓展方式:
  一是借助人物的活动,把许多场景情境与人物关系组接起来,扩展画面的生活容量。人物的生活内容是多方面的,与人际的交往也是多渠道的,组接艺术就常常依据艺术世界运动的要求与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通过人物的活动去变换场景空间、人际交往、活动氛围与生活情趣,拓展生活容量。这既使人物的性格在多样化活动中得到多侧面展现;又能“左盘右旋”,带动其他相关人物的相应性格活动,使其他人物的性格同时表现出来;更可以造成“如狮子滚球相似”之状,使人物与人物、事件与事件、场景与场景、情节与情节之间形成有机联系,生发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整体功能。
  第六回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是围绕着刘姥姥的性格化活动,把许多时空情境组接起来,成为揭开“竟如乱麻一段”⑵的荣府活动的“头绪”。她不仅借去荣府打秋风,把两亩薄田度日的女婿之家的贫窘景况与“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贾府组接在一起,引出荣府众多人物的出场与性格化活动,形成贫富悬殊的强烈反差;而且还借她进入荣府前后的心态,把荣府内外的显赫豪华景况作了的渲染,使人过眼难忘。当刘姥姥带着板儿找到宁荣街时,就不是写她径情直遂地入府,却顺笔作了横向的组接拓展。先写她来到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显赫威势,就有点不敢进去,便掸了掸衣服,教了教板儿,才壮着胆子蹭到角门前。当看到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板凳上,在说东谈西时,才不得不蹭上去纳福打问,得到的却是不住的盘问,不瞅不睬,故意耍弄,多亏其中一老人指点绕到后街后门才得以进去。但是作者仍不急于让她马上见到凤姐,又作了一连串的横向拓展组接。先是进入周瑞家中,通过与周瑞家的寒暄道出来意,又由周瑞家的一系列周旋才得以较快地见着凤姐,并且通过周瑞家的介绍,才得知如今是凤姐实际主持家政,只有见到凤姐“才不枉这里来一遭”;然后又悄悄使人打听贾母屋里摆饭没有?待听说凤姐将要用饭时,便急忙拉着她先赶着去等候,“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这便又与周瑞家的一起先到侧厅略等,待周瑞家的再进院找到凤姐的通房大丫头平儿,才得以进入院来,先进入巧姐卧室等候。这一连串横向的时空组接拓展,看似琐琐碎碎,实乃形象地照应着“侯门深似海”的情状与得其门方得入的景况。
  当着等候凤姐吃饭时,作者又顺笔写出刘姥姥进入巧姐房中的感受,“只闻一阵香朴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还把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平儿当成了凤姐,同时又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罗筛面的一般,便东张西望起来,这才看到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正呆时忽听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这些看似闲笔游墨的细节组接,实际上却把贫富悬殊的对比,映衬得格外鲜明生动。
  在经过了这一系列横向细节铺垫之后,才写出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引她进去见凤姐;在她进去之后,又写出刘姥姥眼中的房内陈设,凤姐的服饰佩戴及凤姐那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等矜持姿容;甚至还在她未说出来由时,又横插进贾蓉的到来,使她产生“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的窘状,还有凤姐与贾蓉之间那种超乎婶侄关系的情态举止。这便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打秋风的事件,通过多侧面的细节横向组接,使“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⑶,且表现得如此丰富多彩,新鲜别致,拓展出多少富於言外之意的生活容量。
  二是借一事带出多事,把复杂交织的事件组接为浑然一体的生活流程,展示复杂的生活内涵。世界上一切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常常是一事与多事交织出现,或是许多事件联结在一起难解难分。艺术世界的事件固然要简约化,但简约化不是单一化,而是简化的复杂;固然是和谐有序的,但和谐有序却不是孤立进行,而是与诸多事件交织纠结中显出和谐有序来。《红楼梦》的组接艺术,就显现出这种简约化的复杂性,复杂交织中的和谐有序情状。43回围绕凤姐为丈夫贾琏久别重逢、接风洗尘,议论别后家中诸事之时,忽然插进外间旺儿嫂子送利银的说话声,凤姐听见说话声相问,平儿便假借香菱来说事掩盖过去;这却立即引起贾琏的淫邪心态动荡,不自觉流露出眼馋香菱模样标致的议论,立即遭到凤姐的抢白讥讽,反映出贾琏的淫秽不堪,凤姐对他的警觉与提防。待贾琏整衣出去后,平儿才笑着说出刚才是旺儿嫂子送利钱来,因怕贾琏那“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的脾气,“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才借香菱来掩盖。这又揭示出他们夫妻之间在经济上各攒体己,互相隐瞒的真相。待贾琏回来坐下吃饭时,奶妈赵嬷嬷又来找贾琏打听两个儿子找事的底信,言谈之间对贾琏不免有些抱怨,“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又引出凤姐的大包大揽,满口应承,并顺口对贾琏又进行“内人”“外人”的敲打议论,又反映出他二人在家政上又各有盘算,争夺亲信。当凤姐听贾琏说“快盛饭来,吃碗了还要往珍大爷那边议事呢”。就赶快打听议论何事,贾琏说出是为了元妃省亲后,这便又引出赵嬷嬷对皇帝“舜巡”接驾的铺张浪费,“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议论,揭示出皇帝出巡接驾“买虚热闹”的真相。看,这许多事件就是这样交织环互,围绕着凤姐为贾琏接风洗尘在多方面横向拓展组接着,不仅从经济上、生活作风上,而且从争夺势力、培植亲信上,都揭露出他们夫妇之间的深刻矛盾;也揭示了皇帝出巡接驾时“买虚热闹”的真相,实际上也暗示出元妃省亲的铺张热闹,也必然会造成贾府经济上的寅吃卯粮,出现“槐老树心空”的败状。在不长的篇幅里,却容纳着如此丰富的生活内涵。事件是那么纷繁,却又是那样环环相扣,和谐有序,有条不紊;内涵是那么丰富复杂,却又是那样简约,了了分明。没有高超的组接艺术,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达到如此神奇的艺术效果的,真可谓咫尺显万里之势了。
  以艺术世界的整体运动为主向,把不同画面纵向组接起来,形成情节的运动流程在小说的艺术世界中,人物的性格运动,人际关系的分化组合,情节的发展变化流程,都是靠一系列人物活动的画面,与一系列人际关系的矛盾纠葛场面,巧妙地组接整合来展现的。没有艺术的组接整合,便没有人物的性格运动,便没有人际关系分化组合的矛盾变幻,便没有情节的发展流动。这种艺术的组接整合,又是受艺术世界的整体运动支配制约的,并且是为了表现艺术世界的整体运动趋势与所表达的思想主题的。《红楼梦》对一系列特写画面的纵向组接,是非常注意前伏后应、前因后果,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的,因而总呈现出“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的神韵。主要采取以下两种组接方式:
  一是对同一事件发展变奏的转换组接。这就是通过一系列变动画面的组接整合,把特定事件的发展变幻流程,有层次、无间隔地展现出来。其特点是既写前因又写后果,既有缘起又有终结,既有前奏又有余澜,给人以一气呵成之感,却又呈丰厚多彩之状,使人能品味到生活的丰富性、节奏感。如43回到44回写为凤姐攒金庆寿事件,就先写出事件的缘起,是贾母为了让凤姐“痛乐一日”,便找到王夫人来商议,提出用合家凑分子的办法为凤姐攒金庆寿,王夫人表示赞成后,又忙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还把宁府尤氏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媳妇也都叫了来。于是一呼百应,没顿饭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便乌压压挤了一屋子,一共凑出一百五十多两银子,并交给尤氏具体操办。
  待尤氏送走邢、王二夫人后,便往凤姐房里商议怎么操办。于是,时空便随之转换组接为凤姐与尤氏的对话。凤姐言谈之中露出自得之色,尤氏便话中有话地说:“你瞧你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这既是对凤姐的一种规劝开导,也是对凤姐庆寿中出现变奏的预示,及凤姐性格发展逻辑的预见。第二天尤氏收了送来的攒银,先来见凤姐,凤姐也将封好的银子拿出来,尤氏一点发现少了凤姐答应代李纨交的一份,便当面戳穿。尤氏便索性把平儿、鸳鸯、周姨娘、赵姨娘凑的分子一概退回。这又从凑银角度,揭示出凤姐那“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性格特征。
  转眼到了凤姐生日,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作者却又闹中写闲,又从另一角度横向拓展,把宝玉偷祭金钏儿组接其间。待李纨提出今日是正经社日,要把人找齐,忽发现宝玉不在,派人到处去找也找不见。原来宝玉却念及这日正是金钏儿祭日,便遍体纯素,约茗烟私下骑马同往北郊直到水仙庵,为含冤投井的金钏儿祭奠亡魂,既表现出宝玉对攒金庆寿的无视无趣,又表现出对含冤而死的女奴的同情与怀念,也是对贾府热衷攒金庆寿世俗却无视含冤而死女奴祭日的一种暗讽。
  接着转入下回,众人向凤姐敬酒取闹。然而这个正文却是匆匆带过,接着便转入庆寿的变奏特写,一下子把热闹欢快气氛引入凤姐刑讯丫头、泼酷大闹的时空。那是在凤姐自觉酒沉,便瞅人不防,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发现也忙跟了来。当她们走到穿廊下,只见房里一个小丫头在那站着,一见她俩回身就跑,这便引起怀疑,喝回小丫头刑讯逼供,才知是贾琏与鲍二老婆正在房内通奸。凤姐摄手摄脚走到卧室窗前偷听,恰听见他二人正在咒她早死,好把平儿扶正,这便引起凤姐的醋性大发,踢开门抓住姘妇便打,还回头打了平儿,这便引起一场夫妻、夫妾、妻妾、妻妾与姘妇的大混战。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尤氏等一群人恰好走来,贾琏便倚酒三分醉逞起威来,扬言要杀凤姐,凤姐便丢下众人哭往贾母那边跑,这场闹剧才暂时收场。
  作者接着便又转入多角度细节组接拓展,表现事件的余波尾澜。如李纨把平儿拉入大观园,又是宝钗的劝解,又是袭人的安慰,又是宝玉的体贴同情;凤姐便跟着贾母安歇,贾琏独自在房内入睡。次日,邢夫人便逼着贾琏到贾母处跪下,听任贾母教训数落,并按照贾母意见向凤姐作揖赔了不是,又向平儿道了歉,然后三人一同回到房中。
  然而,余波还未平息,仍有尾澜相继。作者又在三人回到房内后,凤姐见没人在场,又哭着问贾琏:“我怎么象个阎王,又象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贾琏也回敬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无言可对,平儿也不由嗤的一笑,才算化解。
  接着又来描写姘妇那一头,正当他夫妇吵闹化解之时,忽有一媳妇来报“鲍二媳妇吊死了”。这便引起贾琏的吃惊,凤姐却收起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林之孝家的悄告凤姐:“他娘家亲戚要告呢。”她反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并且扬言不准给一分钱,让她家告去,贾琏便向林之孝使眼色,着人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发送才罢。对凤姐的性格主色又浓重地渲染一笔。
  待到房中仅剩凤姐和平儿后,凤姐又笑着拉平儿赔情。“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怒,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忙说:“也没打重。”这个事件到此才完全收波转澜,向另一事件过渡与转换。这种组接方式,可以说是把整个事件当作特写场境进行全方位精雕细刻的。如果把这个事件当作相对独立的单元观照的话,又是由一系列特写镜头重点彩绘镌刻,再组接成情节发展的主流,又结合全息镜头把事件波及的人人事事与细波微澜,都“左盘右旋”地一一带动组接起来,与情节主流汇成浑然一体的全息情节流程。这就使整个事件具有密集的生活信息,丰富的生活内涵,给人以多方位的审美感受与思考。
  二是不同事件情节的转换组接。这常常是借助人物的交往,使同样时空出现情境氛围的转换,造成两个事件的交替;或是借助人物的交往转换时空情境,带人物由这一事件引入另一事件之内,造成两个事件的转换。这往往能使事件的转换显得自然天成,令人在不知不觉中,由这一情境进入另一情境,保持持久的审美观注。
  同样时空中,出现情境氛围的转换,可以说俯拾皆是。如44回正当凤姐向平儿赔情,抚慰平儿,结束攒金庆寿变奏余波尾澜之时,却忽然“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于是上一事件的余波微澜便无形中消散,立即转入另一情境氛围,另一事件气氛中来。凤姐忙让大家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便笑着问:“今儿来的这么齐,倒象下帖子请了来的。”这才引出探春的答话,说出起了诗社,要请凤姐作监社御史。这便立即使凤姐明白来意,笑着说:“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接着便是凤姐与李纨妯娌间的玩笑斗趣,直到凤姐答应支持才罢。说着才要回去之时,恰好又是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于是,起社闹钱事件又告了结,又为赖嬷嬷儿子当了州官,引出大家的恭贺,赖嬷嬷的感叹,赖家要连摆三日酒、一台戏“光辉光辉”一番。不觉又进入另一情境氛围与事件流程。这种组接方式,往往是场景不变,由人际关系的变换,引动整个情境氛围的转换,使前后事件在变换中又组接在一起,形成生活的自然流动之势。
  巧借人物的活动,转换不同的时空,进入不同的情境氛围,造成不同事件不同情节的转换组接,更是红楼世界最常见的组接手段。如27回写宝玉正与探春说话,探春要宝玉出门时遇到好字画,或“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轻巧玩意儿,替她带些来,并且由探春给宝玉做的鞋子,又议论到赵姨娘的“阴微鄙贱”见识;忽然宝钗在那边笑着打越:“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宝玉探春便笑着过去。可是,宝玉因不见了黛玉,便知她躲了起来,这时恰好看见许多凤仙石榴各色落花落了一地,宝玉便把落花儿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走到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地方。忽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边数落着,哭得好不伤心。他心下便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细听。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诗句,便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他的悲声,又引起正自伤悲的黛玉的注意,抬头一看正是宝玉。于是又进入二人吵吵恼恼,互相情探又互相心犀相通的情爱妙境。
  这种组接转换方式,也是借助人物的性格化行动,不自觉的进入到别一情境氛围、别一事件流程之中,产生相应的不同感情变换,不同心态跃迁;也使读者随着人物的步履,随着人物出入于不同情境氛围,引起不同的心境转换,不同的感情荡漾,受到不同的艺术情趣感染,产生审美情趣的相应转换与不同回味,并在相互比较相互对照中的综合审美思考中,生发出超越具体情境与具体事件的整体性效应来,焕发出更高层次的审美感受。
  通过横向拓展与纵向延伸的有机结合,形成整个艺术世界浑然一体的运动流程小说的艺术世界,不论是特写画面的横向拓展,或是特写画面的纵向延伸,实际上都是为了创造一个丰富圆融、和谐有序的艺术世界整体。从总体上说,特写画面的横向延伸实际也在纵向上组接着,而特写画面的纵向延伸的同时也在横向拓展着,它们总是互相结合、互相渗透的,共同组接建构着一个令读者能够意会得到的、不断运动着的艺术世界,使整个艺术世界呈现出按特定方式运行的互补机制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功能。《红楼梦》就是巧妙地运用特写画面的横向拓展与纵向延伸,组接整合为一个内涵丰富、结构圆融的艺术世界的典范,为我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概括来说,主要有两个基本方面:
  一是把主要人物活动与主要情节线流作为艺术世界的主要骨架与组接枢纽。红楼世界的人物关系多边交互,大小情节线流众态纷纭,大小特写画面纵横交织,且人物众多、事件纷繁,为什么却能形成一个相互制约、相互补充、和谐得体、自然天成的完整世界整体,使各个人物、各个事件、各条情节、各个环节都成为表现整个世界运转的动态机制与系统功能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紧紧把握住四条互相扭结的情节线流,作为流贯全书的主流,使之成为纵向组接与横向拓展特写画面的骨架与枢纽。这四条情节线流是:一是以太虚幻境及可以自由出入幻境与人间的癞头和尚茫茫大士与跛足道人渺渺真人组成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物形象虽然谈不上性格化,多是概念化的,意象化的,然而却以各种图谶、歌词、对话、活动,贯穿于现实世界之中,显现冥冥世界的天机因缘,对人间世界的盛衰变幻与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有一种冥冥操纵、预示、点化作用。二是以相对独立却又互相交织的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悲剧,和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悲剧,共同组成的婚爱悲剧主旋律,表现出在封建礼教枷锁桎梏下,不管是叛逆人物的叛逆爱情,或是按封建秩序组合的婚姻,最终都是悲剧性的,令人肝肠欲断的。三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社会,不管是与四大家族结成“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关系,甚至上攀皇亲,中结官府,下联豪绅,但总难逃“盛筵必散”的规律,必然会“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产生经济的、精神的、伦理的,甚至继承人的危机,而不可扭转地朝着“忽喇喇似大厦倾”般衰败着。四是在“盛筵必散”衰败趋势下,封建势力总力图挽救衰败局面,必然首先加紧对奴隶们的奴役与箝制,奴隶们也必然出现自觉不自觉的反抗,从而制造出一系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人间悲剧。一个个女奴的被逼含冤自杀、悲愤夭亡、被撵出府、踏入空门,甚至连贵族的少妇、姑娘、亲属的青春寡居、饮剑夭亡、折磨致死、遁入空门,都组合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情节线流。这四股情节线流,是以贾府的衰败趋势作为红楼世界的总体流势,而玉、黛、钗的婚爱悲剧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人间悲剧,便是贾府走向衰败进程中的两股贯穿始终的悲剧情流,虚无世界又是从总体上预示着甚至支配着这个悲剧趋势中两股悲剧情流的。它们就是这样互相扭结在一起,组合为红楼世界的情节主流的。其它大大小小的事件、情节都是为了衬托或表现这个情节主流的。
  二是横向拓展的旁枝散叶,都组接为情节总流的有机脉流,丰富着完整的艺术整体。《红楼梦》重点写的仅是贾府一家的兴衰中的人人事事,为什么却具有映现整个封建时代的艺术功能,被人们誉之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就是因为它重点写贾府,又不是孤立写贾府,写出了贾府与整个社会四面八方的广泛联系;也不是孤立只写四条情节线流组成的情节主流,而是写了情节主流映带并现的多条相关的微溪细流。所以,就能够写贾一家却映现出整个社会风貌,写一个家庭兴衰趋势中的人人事事,竟成为整个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如30回写贾宝玉与金钏儿逗趣调情,被假寐中的王夫人听见,立即翻身起来打了金钏儿几个嘴巴,撵出府去,硬说是她把“好好的爷们”“教坏”了,使她含愤投井身亡,成为贾府第一起暴殄轻生,丫头含愤自杀事件,揭开了贾府“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序幕。这时,作者却不直接把这一事件带来的一系列情节接着贯穿下去,却别开生面地从另一时空进行横向拓展。宝玉见王夫人假寐起来,早一溜烟走了,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走近蔷薇花架,只听有哽咽之声,站住细听发现有人,忙悄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丫头蹲在花下,手里拿着绾头的簪子在地下乱划,仔细看去却是写着一个又一个蔷字,一面悄悄流泪。他不觉看痴了,心想她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情景。霎时凉风过后,竟唰唰下起雨来。宝玉看她头上滴下水来,纱衣登时湿了,便禁不住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有个人叫她,以为是个女的,便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宝玉嗳哟一声,才觉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湿了,说声不好,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还记挂着那姑娘没处躲雨。这个围绕情节主流的横向拓展情节,看似游离情节主流的旁枝散叶,其实却是整体世界的有机组成,也是情节主干的有机枝叶。它不仅从另一角度丰富着宝玉这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内涵,表现着宝玉对众女儿的关心体贴心态,而且也丰富着整体情节流程,因为这个女孩也是“千红”“万艳”的一员,她是被买来唱戏的十二女孩之一的龄官,她不仅有自己的爱情、烦恼,也有自己的命运主见。
  当宝玉得知金钏儿含愤自杀后,不仅“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甚至造成父亲见状的不满、笞挞;在金钏儿祭日,甚至躲开攒金庆寿热闹,到郊外为金钏儿祭奠。这些都属情节主流略而不论。值得注意的是,到35回却又从横向上作了另一拓展组接。那是他挨打养伤之时,王夫人派玉钏儿送荷叶汤给他。他“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他放下碗箸只是不吃,问玉钏儿母亲身子可好?玉钏儿却是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天才回说一个好字。这使宝玉感到没趣,过一会又找话相问,玉钏儿只是带理不理,“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便变着法儿将众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玉钏儿先虽不理,但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任她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在宝玉的体贴温存,甚至变着法儿让玉钏儿尝了荷叶羹后,玉钏儿不小心把汤泼到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疼没有?待玉钏儿说出:“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才觉出自己烫了。这段看似与情节主流无关的情节拓展,实际上恰是情节主流的有机组成。既表现出宝玉对自己的逗趣招致金钏儿含冤而死的伤心愧疚,希望在玉钏儿身上得到赎补;又通过一系列情真意挚的赔情,终于取得了玉钏儿的理解;同时又暗示出王夫人才是这场人间悲剧的真正制造者,而宝玉不论在精神气质上或内心深处都摒弃了主尊奴贱的等级观念,而对被奴役凌辱的女奴表现出由衷的同情与关怀,“爱博而心劳”⑷的性格特点。
  这些与情节主流相关联,“左盘右旋”带出的情节细流,不仅在横向上组接拓展着,而且在尔后的横向拓展中又纵向组接着。如宝玉在蔷薇架下看到划蔷呜咽的女孩,到了36回便又通过情节细流的横向拓展,在纵向上组接整合起来。他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听说有个龄官唱的最好,便寻到她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他便走到她身旁坐下,陪笑央她起来唱《牡丹亭》惊梦中第一支曲《步步娇》,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并且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这时才认出她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呜咽的那个姑娘。于是,两次横向拓展组接的情节细流,便又在纵向上连接起来,并融入整个情节主流中去。宝玉见龄官如此态度,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待看到贾蔷提着会衔鬼脸戏帜的雀笼进来,被龄官抢白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牢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忙解释赌身立誓,马上把鸟儿放了,笼子拆了;又要请大夫给龄官看病,龄官还在边说边哭。原来龄官也属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类型人物,而且有很强的反抗精神。于是,这两次横向拓展的情节细流,实际上又与情节主流息息相关,成为情节主流的有机组成呢。宝玉看到他们二人之间的这种爱爱恼恼情景,又“不觉痴了”。这才领会到龄官划蔷呜咽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提身走了,由此又“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并不是人人都能爱他、他能普爱人人的。
  还有宝玉与玉钏儿的那段感情纠葛情节细流,到了43回金钏儿祭日,宝玉趁大伙儿为凤姐攒金庆寿之机,便与茗烟一同私自骑马去到北郊水仙庵,偷偷进行祭奠,也不说明祭谁,却由茗烟自己作主代宝玉口祝。直到沿旧路回来,一径往花厅来,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却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这段横向拓展的情节细流,便又从纵向上与35回与玉钏儿的感情纠葛细流组接了起来。反映出他二人的心犀相通,情思与共了,并且成为整个情节脉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给人以更加丰富的审美回味。
  这使我们看到:整个红楼世界,情节细流的横向拓展与情节主流的纵向延伸是那样“参差合笋”“痕迹俱无”,“七通八达,八面玲珑”⑷,不仅主流的纵向延伸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且又伴随着情节细流的左盘右旋,“摹神肖影,追魂取魄”⑸,使情节主流显得更加丰富深邃,内涵充盈;就是情节细流的横向拓展,也是伏脉千里,前伏后应,伴随着情节主流的纵向流转,而在纵向上组接整合着,从而“漱涤万物,牢笼百态”,使整个红楼世界如狮子滚绣球一般不断运动,形成圆融丰满、一动皆动、和谐有序的艺术整体,成就为光耀千古的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⑴金圣叹:《读第六才书〈西厢记〉法》
  ⑵引自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三卷本第6回,以下引用均不再注⑶《红楼梦》二回,有正本,脂批
  ⑷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⑸《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9页、39页,北大出版社198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