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创造了一个跃入中国古典小说顶峰的群体形象,它囊括着近千人物,数十个艺术典型,却又象一个人物那样,神彩飞逸地驰骋于红楼世界之中,演绎出贾府乃至整个社会翻澜多资的盛衰史,并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统统毁灭给人看,造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悲剧,展现出封建社会五光十色的人生世相,寄寓着浓重的哲理沉思与人生品味,给人以不尽的人生思考与美学享受。
任何一部优秀小说都有各自的独特形象群体,并且总是以这个形象群体为中心,铺设相应的生态环境,展开形象群体内部相互交织的联系与矛盾,使之“溶合为一个总的力量”⑴,形成整体性的情节起伏流动,即使一切个体形象以各自的性格方式参与整个情节的运转,完成各自的性格运动史;又使群体形象按照总体运动的格局与发展趋向运转,从而形成“新的力量”,“使这种力量和它的一个个力量的总和有本质的差别”⑵。生发出超越具象描绘的系统功能与艺术生命活力。《红楼梦》的群体形象别具风味,以它那耀奇呈博,独单千古,温醇委婉,醒目怡情的神韵,成为代代读者“说不尽”的群体形象韵味,“道不完”的形象美学意蕴,领略不尽的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那么,它的惊世骇俗群体形象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呢?看来是通过相互制约又相互作用的三个层次耦合起来的,现分述之。
群体形象是由众多个体形象有机组合起来的生命肌体《红楼梦》的群体形象是以所有红楼人物有机组合起来的生命肌体,是作者按照自己的生活感受与审美理趣形成的审美视角,选择相应的生活领域与表现角度,寻找出能准确表达自己精神追求的感性形态。它一方面是各个艺术形象的矛盾集合体,并使之具有相互制约相互作用又相互配合的有机联系;一方面又是所有个别形象的支配力量,制导着各别形象在群体形象中的角色地位、活动范围、人际交往与艺术功能,这是群体形象塑造的基本层次,并且有两个基本环节共同建构起来的:
一是个别形象都是群体形象的有机组成。个别形象固然也相对独立存在,以各自的性格特色、言谈举止、人生历程出现在群体形象之中,然而又不能游离群体形象的整体运动态势而自行其是,总是按照各自在群体形象中的社会功能,或以正面角色或以反面角色或以中性色彩出现;并按照他们在群体形象中的艺术地位,或以主角或以次角或以配角方式进行活动;又以各自不同的社会地位、性格特色、文化素养,参与着整个群体形象的塑造,从而成为群体形象的有机组成,多元协同地完成着整个小说世界的塑造,共同传导出丰富多义的艺术意旨与审美情趣。
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宝钗、凤姐,次要角色如贾母、贾政、王夫人、湘云、袭人、睛雯、紫鹃、鸳鸯等不用说了;就是象焦大、刘姥姥、金钏儿、兴儿、傻大姐等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有的尽管露面很少,转瞬即逝;有的偶露峥嵘便消声敛迹,有的露面不少却不大显眼;然而都成为整个群体形象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参与着整个群体形象的塑造,并生发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效应,抽去任何一个角色,都会使群体形象受到损伤。
刘姥姥本是贾府以外之人,只因与王家联过宗,便沾亲带故地找到荣府王夫人、凤姐打秋风。80回前,她只到过贾府两次,第一次不到半天,第二次仅两天多,然而却成为进入荣国府正传的“头绪”,一下子引出凤姐、王夫人,开始了“阿凤正传”⑶既带出主角凤姐的出场亮相,又带出次角王夫人还有陪房周瑞家的,凤姐的通房大丫头平儿也出了场;贾蓉也于接见时突然出现,不仅把他与凤姐不同寻常的婶侄关系点化出来,又把宁府也映带出来;更借刘姥姥那贫苦农妇的视角,形成对荣府豪华富贵气派的重要参照系,对照出贫富的悬殊;还因这种略有些瓜葛的关系,成为“数十回后之正脉”,真是“无一笔写一人之文字”。⑷待39回第二次出场时,是荣府攀上皇亲,元妃省亲之后,又借她的出现进一步展现了为元妃省亲建造的大观园“境中景”色,几乎引出合府主仆上下人等的出场,更借大观园那“天上人间诸景备”的“景中情”,进一步以景喻人,刻划了景中诸人的性格风情;还借她参宴时的眼光表情评语,进一步刻划出贫富悬殊的落差,贾府由盛到衰转化的深刻原因。试想:如果抽去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整个形象群体岂不失去了贫穷的色调,打秋风的生活蕴涵,贫富悬殊的反映,这该失去多么深邃的批判力量。
焦大虽然只在7回出场,但那顿醉骂:“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固然是他那有功受冷落后的义仆性格的显现,然而却一针见血地点化出贾府私生活的糜烂,道德的沦丧,精神的颓唐,一代不如一代的衰败征象,是“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⑸仿佛使人看到贾府兽头大门的纵深,许多难以窥见的阴暗角落,品味出繁华后面的精神颓败情状。宝玉不懂爬灰相问,引起凤姐讳莫如深地斥责,又成为焦大醉骂的变相默认,更加重了醉骂的沉重份量,所以脂观斋批道:“作者秉刀斧之笔,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真可惊心骇目”。⑹如果抽去焦大这个人物与此时的这番醉骂,哪能产生出如此石破天惊、令人惊心骇目、思味无穷的艺术力量。
这说明:个别形象都处于群形象纵横交错的关系网络之中,并以各自的个性特色的这样在关系网络中运动着,成为各自地位上的主角,才使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与各自的活动范围内,发挥出超越自身的系统功能,从一个独特的角度,丰富着群体形象的艺术内涵,展现出群体形象的审美趋向,参与着群体形象的创造,成为群体形象的有机组成。
二是群体形象的运动态势制导着个别形象的运动趋向。个别形象既然是群体形象的运动态势与与发展格局。那么,红楼群体形象的运动态势与发展格局是什么呢?就是“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节省。”⑺这样的运动态势与发展格局,又是在何种生态环境中发生发展的呢?那就是在兼并性地主经济基础上与半商品经济互相渗透的怪境中,过着豪门公府穷奢极侈的物质文化生活,还有浓重的儒文化为主导与庄老、佛禅文化互相渗透的精神文化熏陶中活动。这样的生态环境又处在从政治到经济、从精神到文化,都非常衰朽腐败的封建时代背景中。所以,红楼群体形象都处于“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衰败颓势中,呈现出树倒猢狲散的悲剧。于是,一切个别形象的性格运动都必然要受群体形象的生态环境与运动趋向的制导,即使他们以各自的社会地位、角色处境、性格特色出现在群体形象之中,又使他们的性格走向与命运归宿受群体形象整体运动趋向的支配与制导,才能使他们伴随着群体形象的整体运转,进行富有性格特色与地位身份的协同运动,使每个人物都以各自的性格特色与角色功能,最大限度地合成为群体形象的整体神韵,使群体形象形成优化的耦合,形成相需相生、有机统一的生命肌体,生发出优化的系统功能来。
红楼群体形象的整体运动格局,是与贾府“忽喇喇似大厦”衰败趋势,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一切个别形象都在这样的整体格局中活动着,哪一个人物会为之“运筹谋画”“将就节省”呢?一味安富尊荣的贾母不用说了,荒淫无耻、仗势欺人的贾赦,“父子聚类”的贾珍父子,不管脏的臭的都往身边拉,连“油锅里的钱还是找出来化”的贾琏,更不会谋画节省。即便是循规蹈矩、正派廉洁的贾政,也是“不以俗务为要”,除了看书下棋,“余事多不介意”,也从未觉察提出过什么扭转颓势的方略。王夫人名义上持家,实乃全交凤姐去管,且又处处以贾母之命是从。宝玉也只知“每日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剌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板”。当黛玉担心这样化费下去,只怕后手不接时,他却道:反正“也不短了咱们四个人的。”还劝探春“只管安富尊荣才是”。
合府上下就是在这样精神状态下,奢侈糜费、安富尊荣着,真正发现寅吃卯粮、难以为继的,实际上就只二人:凤姐和探春。凤姐虽看到“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都赔尽了”。所以她就得过且过,听任坐吃山空,即想尽办法假公济私,给自己留后路。探春理家是代理性的,却真的在开源节流、兴利除弊,无奈只是小打小闹,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无法扭转合府衰败颓势。她两人的态度与行动,更映衬出合府难以回转的衰败颓势。所以,各个人物的性格运转无不受制于群体形象的整体运动态势,并这样或那样地体现着群体形象的整体运动态势。
从群体形象的悲剧意蕴来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红楼群体在那“悲凉之雾,遍被华林”⑻的“天崩地解”情势下,只能走向毁灭性悲剧。即便是聪明灵秀、才华出众的人物也在所难免。曹雪芹叫做“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那么,一切红楼人物自然都以各自的人生命运,这样或那样地体现出群体形象的总体运动趋向。“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睛雯,“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的鸳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刀再难扶”的尤三姐,她们的叛逆性、反抗性,与那个社会的精神氛围是异质的、不相容的,自然要遭到无情地摧残,悲剧命运是可以想见的。即便是严格按封建礼教塑造,受到那个社会上上下下称誉的人物,又何尝逃脱悲剧命运?元春晋升贵妃,富贵已极,然而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孤凄度日,只能是“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李纨青春丧偶,清净守节,“惟知侍亲养子”,也只得到“镜里思情”,“梦里功名”;宝钗那样“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是标准的封建淑女,受到上下交口称誉,结果也成了封建婚姻的殉葬品,就是安富尊荣的太上皇贾母,在面临家败人散时,也难以自持,在中秋赏月时强颜欢笑,终“禁不住堕下泪来”,心理落差也够悲凉了。
贾宝玉是独自“呼吸即领会”到贾府“悲凉之雾”⑼的,他鄙弃“国贼禄鬼”,厌恶仕途经济,同济周围丫头,与黛玉志同道合,休戚与共……然而封建习俗的长期薰染与强大压力,养尊处优的生活处境,府内的狭小视域,特别是时代没有提供的新历史条件,使他梦醒了无路可走,只好采取现成的出家遁世道路。这更是他的人生大悲剧。
所以说一切红楼人物的人物悲剧,都受到红楼群体的悲剧意蕴所支配与制导,都以各自的性格运动、人生命运,呼应着、丰富着、深化着红楼群体形象的悲剧格局,并“溶合为一个总的力量”,呈现出缠绵感人的悲剧神韵。
群体形象是和谐有序、富有生命活力的有机网络整体群体形象是诸多人物之间在横向上交织,纵向上协同运作的动态网络肌体。人物关系包括血缘关系、阶级关系、政治关系、经济关系、师生关系、朋友关系等多种关系的复合体。在小说世界中,还有艺术上的主角、次角、配角之别,道德上的正派、反派、中派之异。人物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又是多边多向,交错复合的,即可以是多种关系的合为一体,也可以是某一关系的单向表露,也可以是几种关系的交合并现。这种关系往往是一重关系带动多重关系,又因多边多重联系而牵动整个形象群体,生发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功能。形象群体又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与特定社会、自然、文化环境中活动的。这便形成群体形象的生态环境,即成为群体形象的活动摇篮,推动着群体形象的运动变化;群体形象也以自己的运动作用于生态环境,使生态环境出现这样那样的变化。从而形成双向制约、双向作用联系,使群体形象的运动显得擒纵自如,翻澜多姿。这是群体形象塑造的第二层次。又有两个基本环节:
一是人物关系是群体形象内部多面性关系的矛盾复合体。红楼人物都不是孤立自在的,总是与群体形象相区别而存在、相联系而运动的,人物关系基本上是亲缘关系,却又夹杂着政治关系、经济关系、阶级关系、朋友关系;有的是侧重某种关系,又映带出其它关系。同时,人物之间既是勾连环互的直接联系,又有纵横交错,由此及彼的间接联系。这便使群体形象成为“拽之通体俱动”⑽的有机整体。
元春是贾政王夫人的女儿,贾母的孙女,然而由于晋升为贵妃,便使亲缘关系又蒙上一重君臣关系。所以,她回家省亲时,贾母等有爵位者都得按品服大妆,在大门外迎接,贾政还得在帘外问安;她到了正室要行家礼,贾母等都“跪止不迭”。饮宴时,“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由于她的晋升,便有贾政生辰时,皇帝的降旨接见,合府人等不知是何兆头的“惶惶不定”,不住使人飞马探信,一旦闻听晋封,合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同时又引出夏太监、周太监的不断轮番敲诈,引出贾琏发出“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的感叹。
贾雨村原是黛玉的家庭教师,与黛玉是师生关系,他送黛玉进贾府时,因黛玉之父的引荐得识贾政,认了同宗,便由贾政、王子腾帮忙使他很快复职,这便与贾政由交往关系又挂上了亲缘关系。他复职审理的第一宗命案,凶犯恰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恶少薛蟠,又是贾家的贾政、王家的王子腾的外甥。于是在审理中又引出他穷困潦倒时,在葫芦庙安身时的小沙弥,今日的门子,向他道出护官符的秘密,被薛蟠强买的英莲正是他恩人甄士隐之女,还有薛蟠案久拖不决的内幕。他便立即徇私枉法,胡乱了结,并立即写信给贾政、王子腾,靠以“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于是,他又成为四大家族护官网中的重要人物,便有了多次到荣府要会宝玉,引起宝玉的厌恶;还有听到贾赦要石呆子20把旧扇,便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把扇子抄没。这又引出贾琏的不齿:“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也引起平儿的咒骂:“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人物之间就是以这种错纵复杂的多面联系与直接间接的多边关系,全方位地表现出群体形象的复杂网络联系,也全方位地表现出个别形象在这种群体网络中的关联作用,生发出超越自身刻划的系统功能。
二是写出生态环境与群体形象间的双向制约双向作用。艺术反映的主要是人物形象与现实生活的精神联系。红楼世界反映的正是这个由盛到衰的贵族公府之家的各色人等,而对整个社会、整个家族从政治到经济、从文化到精神都走向衰落情势下的精神状态,把末世的衰相,颓败的家境,与衰落中人物的心态举止和谐地统一起来,寄寓着深沉的哀挽的悲剧情韵。
红楼群体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即参加宫廷、王公贵族的礼仪交往,又参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衙门的政务活动;即从垄断地主经济为主要经济来源,又与城埠当铺、商贾、钱庄有经济交往;即接触到进贡的外国珍物、外贸的帕来品与半商品经济的影响,又与寺庙憎尼、农妪村姑相交往;既享受着豪门公府的奢侈豪华物质生活,又领略到戏曲、诗词、小说等精神文化传统,甚至还接触到民间风情与村野市民文化的撞击。所以红楼群体的活动态势与运动趋向,便不能不渗透着这些复杂丰富的生态环境的孕育与影响,表现出特有的时代精神与社会内涵。离开了时代的生态环境与红楼群体的双向渗透双向影响,群体形象的运动变化就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就会失去存在与变化的生活依据,成为难以令人理解接受的东西,同样,群体形象的运动变化反过也影响甚至改变着生态环境,使之打上群体形象的活动投影。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⑾因此,塑造群体形象必须抓住人与现实的精神联系,反映出它们间的相互渗透、双向创造作用,才能使群体形象有深刻的时代特色与丰富的历史内涵,呈现出斑斓多姿,醒目怡情的精神世界。
红楼群体形象的悲剧意蕴,是与贾府由盛到衰的颓势乃至整个社会的衰朽情状紧密相连,相需相生,互创互成的。贾府的衰败趋势是孕育红楼人物悲剧的现实土壤,红楼人物的悲剧趋势又是造成贾府衰败趋势的物质力量。贾府那富贵豪华,优裕奢侈的生活环境,即是使主子们产生养尊处优、道德伦丧、精神颓唐、不思进取的物质条件,又是他们不能将就节省、追求排场、大肆挥霍的物态表征;贾府内弥漫着的封建等级氤氲,主尊奴贱、男尊女卑、嫡重庶轻的精神枷锁,既是制造“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人间悲剧的文化土壤,又是激发这一营垒中人物精神叛逆、奴隶们痛苦抗争的基本原因,也是培育从思想到行动都以封建精神自律人物的生态环境。“护官符”在“各省皆然”的普遍出现,太监等人公然卖官封爵,敲诈勒索,都院竟然接受凤姐贿银,受她指使,是那个社会政治上腐朽黑暗的象征,贾府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成为金陵“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四大家族之一,这样的家势又成为孳生贾赦、贾珍这样不法之徒、凤姐能包揽词讼指使公堂、庇护纨绔子弟薛蟠逃避治裁的渊薮,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成为加速贾府被抄衰败的重要原因。那一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外贸的出现,帕来品的增多,资本主义因素的抬头,给这一形象群体带来一些新的因素,追求自主婚姻、个性解放、人格尊严,鄙弃仕途经济道路,然而封建主义仍占支配地位,贾府的掌权者都是封建卫道者,又使这种叛逆精神或反抗情绪未能最终越过封建藩篱。这便使整个红楼群体形象都必然随着贾府的“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衰败颓势,而呈现出浓重的悲剧意蕴,而群体形象的悲剧意蕴又成为贾府衰败生态环境的表征。这说明群体形象与生态环境的刻划是有机结合、双向渗透的,对深化群化群体形象的时代精神,扩宽群体形象的生活蕴涵,升华作品的主题,具有关键意义。
群体形象的强大生命活力在于性格的合力运动群体形象内部不同性格人物的多边多向组合,不是静态的机械拼凑,而是动态的有机组合,表现为不同利害关系、不同价值追求与不同性格走向的人物之间。在不断变化的生态环境影响下的矛盾冲撞,引起人际关系的不断分化组合,不同性格力量的互消互长形成的合力运动。《红楼梦》群体形象所以呈现出强烈的悲剧意蕴,就是红楼世界在与整个社会衰败情状的广泛联系与影响冲击下,引起府内生态环境的相应变化,促使群体形象内部各种人物的心态动荡,矛盾冲撞,并在互消互长、互撞互补中,形成一个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统统毁灭的合力,规制着群体形象的运动态势,朝着悲剧趋向汇聚集中。这正如恩格斯指出的:“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实”。⑿红楼群体形象的悲剧趋向就在于对诸多“多相交错的力量”“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的成功把握。这是群体形象塑造的第三个层次。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把握纵横交错的合力决定的群体形象运动趋向。小说中的群体形象运动趋向,是创作主体的审美意向与生活重要特征双向选择双向融合的产物。这既是作者按照客观世界的感性形象与发展逻辑,作出的符合生活形态的具象显现;又是作者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将自己对世态人生的独特感受,以与生活特征异质同构地融合与传达,这两方面融合为一,便形成群体形象的运动态势与运动趋向。
贾府的衰败趋势就是“好”“了”因素互消互长中合力酿成的。从“了”的因素看,最致命的是“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精神空虚、坐吃山空,后继乏人,荣府靠凤姐支撑,宁府在秦氏丧葬时无人料理,只好请凤姐来协理;经济上入不敷出,寅吃卯粮;一方面奢侈铺张,不将就节省;一方面收入逐年减少;内部矛盾日益加剧,撕破了温情脉脉的亲缘纱幕,“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荣府长房二房不和,长房婆媳不睦,贾琏夫妻矛盾加剧,由隐蔽到公开;二房嫡庶矛盾尖锐,相互算计,赵姨娘甚至企图使用魇魔致凤姐宝玉于死地,夺取家产。抄检大观园便是这些矛盾的总爆发。主奴矛盾更加激化,由金钏含冤投井开始,“暴殄轻生”事件层出不穷,奴隶们也自发进行抗争,鸳鸯抗婚,睛雯拒搜,芳官藕官等围殴赵姨娘,平儿说:“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这必然要带来当权者的镇压,以致造成睛雯夭亡,司棋被逐,芳官等人出家。这些都成为加速贾府衰败的重要因素。
从“好”的方面看,元春晋升贵妃使贾府成为皇亲,这对贾府是一种起死回生之力,使贾府更加显赫一时,也时有赏赐,然而数量有限,而宫内太监却不时借机敲诈,夏太监一开口就要一千多两,周太监开口一千两,“略应慢了”“就不自在”。探春理家兴利除弊,是挽救颓势的创举,然而老祖宗规矩不能打破,节流就有限,开源也有进益但也不多,因此不过小打小闹,无关大局,且也是代理性的。
“好”的补天力与“了”的破坏力相比,显然是向“了”的方向倾斜,这种倾斜便是“了”与“好”互相作用、互消互长的合力,决定着贾府只能向“忽喇喇似大夏倾”趋向倾斜,不可能有回天的活力与希望了。而红楼群体形象在这样的衰败趋势下,也只能走向毁灭性悲剧了,作者对红楼妙龄少女美好心灵的塑造及她们那悲欢离合的人生际遇,喜怒哀乐情感的迸发的成功描绘,更使这种有价值的生命毁灭,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缠绵动人的悲剧韵味。
二是创造富有言外之意的艺术境与生命活力。群体形象和谐有序、摇曳多姿的,往往靠藏露结合、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段,将一系列生动的典型画面与人际纠葛巧妙地耦合起来,形成情节运转的“行到水穷,又看云起”⒀“左右相起,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⒁的和谐有序、波澜起伏之状;艺术意境的“藏过迅雷惊电,忽又柳丝花朵”⒂刚柔相偕的韵律,并在这跌宕起伏、虚实相生的流动中,形成群体形象的运动节奏与生命律动;也省下许多笔墨,蓄起性格矛盾的活动张力,给读者留下无限丰富的想象空间,使读者从那些生活断面的断续耦合中,品味到“拽之通体俱动”的运动态势,使个体形象与生活画面浑然一统,生发出超越自身具象的整体功能,使读者品悟到未尽的生活蕴涵。
红楼世界虽然没有人物关系的剧烈变幻与分化组合,也没有故事情节的大起大落,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心态荡漾、唇舌争锋;然而却在这委婉变幻中,逐渐透露出“无数交错的力量”在矛盾冲撞中,逐步“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使一切起于青萍之末的细波微漾,宛若“润物细无声”般汇聚成“一个总的结果”--群体形象的大悲剧。
33回贾政怒打宝玉就是由“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是将一个个生活画面聚合为一种总的合力来实现的。先是宝玉向为假寐中的王夫人捶腿的金钏逗笑,引起王夫人翻身怒打金钏,责骂她把“好好的爷们”“教坏了”,执意撵出府去,造成金钏含冤投井,接着是又一画面切入,贾雨村来府要会宝玉,宝玉厌烦相见但又不能不去,便显出葳葳蕤蕤之态,引起贾政的不快。待宝玉会过贾雨村后,又忽听金钏自杀,“心中又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一顿,脸上现出“思欲愁闷气色”,恰好又被贾政碰上,喝骂了几句,“应对不似往日”,贾政便生了三分气。这时恰好忠顺王府又派人来向宝玉问琪官的下落,说出二人交换过汗巾,便使贾政气的“目瞪口呆”,一面送那人出去,一面回头喝命宝玉不许动,回头问话。待贾政返回时恰好又碰到贾环,贾环便乘机按照赵姨娘的教唆,诬称金钏之死是宝玉强奸不遂,打了一顿才赌气投井的,这更使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喝命快拿宝玉来。宝玉看凶多吉少,看到一老姆姆出来,要她快进去向贾母王夫人传话,那知这老婆子是聋子,没能传话进去。正是这诸多单个力量、画面的汇合,才形成贾政的暴怒,合成了笞挞宝玉的事件出现。
这场怒打,作者把它写成牵动所有主要人物与合府上下的情波意澜,引起整个群体形象运转并开始悲剧趋向的事态,先是王夫人闻讯赶来,抱着板子哭劝,接着是贾母颤巍巍喘吁吁赶来怒止,凤姐也赶来劝解贾母,命丫头媳妇把宝玉抬走,王夫人抱着宝玉大哭,讲出宝珠后,又引起李纨伤心,薛姨妈、宝钗、香菱、湘云、袭人也都来了,围着灌水打扇,袭人找焙茗询问起因,疑是薛蟠泄露、贾环诬陷。这又引出宝钗兄妹之争,宝钗的气怔,薛姨妈的气恼,薛蟠闹着要杀宝玉解气。同时又引出王夫人查问贾环怎么诬陷,嫡庶矛盾更加深了。宝钗、黛玉的探伤,进一步袒露出各自对宝玉的爱意,宝玉对黛玉的独钟。还有王夫人讯问宝玉伤情,袭人又乘机进言建议把宝玉搬出园去,引起王夫人的注意,对袭人的青睐。宝玉对袭人、睛雯的态度也发生新的变化,既支开袭人去宝钗处,又托睛雯带两方旧帕送黛玉,使黛玉领会爱意,立即神魂驰荡,就帕赋诗,两人的爱情步入生死相依阶段。凤姐又利用金钏死后空缺,大收贿礼自肥。这便借宝玉挨打后诸多生活断面的组接,展现出红楼群体的运动态势与悲剧讯息。使我们既看到贾政与宝玉在人生道路上的深刻矛盾,宝玉叛逆悲剧的必然,又看到宝黛爱情悲剧与宝玉宝钗婚姻悲剧的征兆;即看到主子间的各种矛盾加深,又看到“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拉开了序幕;这使红楼群体形象的悲剧意蕴,开始初露端倪,全书就是采用这种无数单个力量、无数生活断面总汇合的办法,使整个红楼群体形象呈现出整体运动之势,悲剧情韵不断隐现之态,生发出一种超越具象描绘的艺术境界,使人不断思索品味,若看到整体群体形象的生命律动中的五光十色,甚至人生世相的哲理意蕴。
所以,红楼群体形象的运动态势与生命活力,正是借助一系列人际关系的有机组合,单个生活画面的断续耦合,合成为整体运动合力,呈现的运动态势来显现的,这使群体形象充满了生命活力,也使读者走进了千人如一浑然一体的群象世界,并受到这个群体形象的整体活动心态、精神气质的感染,使人进入一个超越具象描绘的艺术意境与审美精神空间,获得丰富的世态人生感悟与奇妙的美学艺术感染。
⑴⑵《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166页。
⑶⑷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104、460页,齐鲁出版社1986年。
⑸⑹同上,133页。
⑺⑼⑽《红楼梦》第二回,下引用书中原文不再注。
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⑾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43页,第4卷478-479页。
⒀《水浒传合译本》30回573页,金圣叹夹批,北师大出版社1981年版。
⒁同上书5页,金圣叹《水浒传》序一。
⒂《金瓶梅资料汇编》84页,北大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