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贾宝玉撞进潇湘馆以后,黛玉生怕他再撞过来,时刻惦念着这件事,当晴雯和紫鹃背地里讲宝玉的时候,她就装做不理睬的样子留心听着。听说贾宝玉死死活活,一家人吓得惶惶不安,她觉得:“宝玉这个人也真的傻得可笑,从前咱们好过,那是什么光景,如今既然已经折断了,断就断了吧,有什么可恋着的。再说,已经出过家悟过道的人,就应当正正经经地做佛事,多么静心,还迷着什么。”听紫鹃和晴雯背地里里议论莺儿说的“这不都是叫林姑娘害的”那句话,黛玉很气愤,觉得冤屈:“就算是他为着我病了,可这关我什么事呢?是我去招他,还是他来找我的?就是为这个死去,我也没有什么罪过,不担什么罪名,怎么能说是我害了他!”
由莺儿说她害了宝玉的话,又想起了王熙凤害死贾瑞的事,想到有人会把她比做王熙凤。但她不怕这种闲话:“从前凤嫂子害死了贾瑞,虽则贾瑞该死,可凤嫂子若是个正派人,他就不该说那些歪话,做那种下流事,谁家做嫂子的还好和小叔子说那种话儿。别说宝玉这么闹腾,就是宝玉死了,他也不会像贾瑞恨风嫂子那样去恨我。”
她也曾多次品评过晴雯的一些话:“晴雯标榜着自己要从一而终。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呢,自然是讽喻我不能从一而终了。可晴雯呀,你错啦,你怎么就不想想,是谁首先不从一而终?是我吗?不是,是他姓贾的;如今他已经娶妻了,已经遗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为他从一而终呢!”她自己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贾宝玉的地方。
但是,当她想起“我住在这府里眼看着他病得死死活活的,也怪不好意思的。”就想要搬回自己家里住,哥哥也说过多次了。她曾对哥哥说“等娶了嫂子就搬过去。”这话是自己亲口说出来了,可现在新嫂子就要过门,操办喜事多头多绪,怎么可以不过去亲自主持呢?于是她想到,搬过去帮哥哥操办婚事,于情于理都没说的,也不算自己失言。于是,她把紫鹃和晴雯叫过来,告诉她们:“那边办喜事,没有人主持不行,大事小情都往这边跑也不行,好多事我不亲眼看着更不行。你们就收拾些常用的东西搬过去,少什么再回来取也方便。”
紫鹃问:“什么时候搬?”
“这就准备着。”略停了一下,嘱咐道:“那边的事,也用不着你俩插手,轮着班儿回来照看一下,也留心打听打听那个人的病情。”
紫鹃听了,点头应着,转身准备搬家的事去了。
晴雯听了那句“留心打听那个人病情”的话,喜得了不得。她以为:“姑娘从前那些捉弄人的景儿,通是假的。听说宝玉病的紧了,便就露出真心来。”趁着尚未搬出潇湘馆,悄悄地来到宝玉的屋子,要把黛玉的话告诉宝玉。谁知宝玉这次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有时糊涂,有时明白;明白的时候只管哭泣不止,糊涂的时候只是傻笑。晴雯来到宝玉身边,凑到宝玉耳边悄悄地问他,他也不言语。晴雯见宝玉病的认不出人了,不由得一阵伤心,略坐坐就回了。因为黛玉吩咐过,要她们打听着宝玉的病情,也就不怕林姑娘恼她,回来对黛玉说道:“二爷的病情看重了。吃下王太医的药,像见效,又像吃疲了。今儿王太医又来过,说左右还是这几味药,就是加减些也是有限的,用别的药又不稳当。太太问过王太医,他只是皱着眉头说:‘这病是从心界上起的,总要想个法子弄清他的心事,随了他的心愿,病也自然会好起来的,尽管用药也治不了他的心病。’这心病可怎么治呢?”
这“治心病”的话,原本是王太医说过的,可黛玉听了,疑心是晴雯有意编排出来说给她听的,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老大的烦着。撩起眼皮瞅瞅晴雯,想说点什么又不说了,便合上眼,倚在靠枕上沉思起来。晴雯见状,打算往下说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林黛玉准备搬家,但尚未搬,也是还没下定决心。听了晴雯一句‘治心病’的话,主意定了:“这边真是住不得了,早些搬过去倒也清静,省得耳边不住的听闲话。再者,自己有了家,还赖在人家干什么。”只是她还有顾虑:离了这边,躲开了贾宝玉;到了那边,又有个姜景星,怕哥哥又要用姜景星惹动她。她想:怎么想个法子,既要把搬家的意思透给哥哥,又要警告哥哥不要再提那个姓姜的。
正当林黛玉想着怎么设个法儿让哥哥亲自来请她搬过去的时候,林元上来回话,黛玉就起身来到外间接待他。
林元回了关于给良大爷迎亲的一些安排,黛玉却并不像往常那样,说是或说不是,也不去吩咐这吩咐那,只轻轻地说道:“那边的事多了,也忙了,你老人家又这么大的年纪,遇事总往这边跑也不方便,你看着怎么回大爷一声,问大爷怎么照料?”
林元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她想过去又不肯自己说搬的意思。但他不敢冒失了,万一把姑娘的意思理解错了,话儿传错了,那可不是玩的。可又不敢明问,就顺着黛玉的话,探探口气,说道:“是的,小的也这么想,好日子快到了,里里外外的事也多,单只靠大爷一人怎么照料得了。小的这就去回大爷一声。”
黛玉知道,林元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做出任凭林元自主的样子。林元打个千儿出去了。
林良玉听了林元的话,高兴的了不得,立刻就到潇湘馆去,亲自请黛玉搬过来住。
黛玉见哥哥来请,知道是林元和他说了。但还得做成不是她自己愿意的样子,就对哥哥说:“我呢,原是要搬过去的,自己有家了,总不能常住在别人家里。只是还不到该搬过去的时候呢。”
良玉自然懂得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道:“好妹妹,那边的事忙,不要再耽搁了。我原曾答应过你,等嫂子过了门再搬的。这话如今要改一改,改为等嫂子要过门的时候就搬吧。”
良玉紧着给黛玉找台阶下,可黛玉却正色地说道:“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可以随便改呢!哥哥是什么样的人,说了的话能不算数吗?”
良玉见妹妹说话时脸色有点变了,初以为是林元误传了黛玉的意思,惹得她不高兴了。又一想,才恍然大悟,原来黛玉是不许他再提那个姜景星的意思。暗自笑道:“这妹妹,可真精细到叫人难以猜透她心肠的程度。”于是就先朝黛玉打了一躬,也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妹妹,而今是做哥哥的求妹妹过去帮助娶嫂子,不得不改这一句。除了这一句,若是别的话,再改一个字,任凭你打就是了。”
黛玉笑了,她知道哥哥这是向她保证不再提那姓姜的。一切如了心愿,便嗤嗤地捂着嘴笑道:“我也没见过做妹妹的好打哥哥,只要哥哥明白了妹妹的心就是了。”
良玉大喜,忙叫人过来搬家。
黛玉道:“上头这几天因为宝玉病了,也很烦,我也懒得过去,搬过去的事,就请哥哥替我回了舅舅和舅母吧!”
良玉道:“我这就过去,回来接你。”
良玉走后,黛玉就忙着搬家。
黛玉骤然要搬到自家去,这事紫鹃和晴雯都没感到突然,为了办喜事,合情合理。但住惯了潇湘馆,自然不习惯,杂想丛生。紫鹃倒也没有什么,她想:“我虽说原是贾府里的丫头,可是我是和姑娘从南边带来的雪雁换了的。如今也算是林家的人,搬过去也好。”
晴雯就不同了。她虽则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可毕竟是贾府里的丫头,自家的身子自己是做不得主的;舍不得宝玉,也舍不得黛玉;她希望黛玉和宝玉好了,成了亲了,她也好跟着这两个知心同情、性命相连的人;如今他俩生分了,也只得拾一头丢一头了。她想:“反正我是已被撵出这府门的,跟着林姑娘去了也不怕谁。”
黛玉知道晴雯舍不得宝玉,就问她道:“你怎么的?留在这儿还是过去?”
不等晴雯回话,紫鹃就嘻嘻地笑着接话取笑晴雯道:“她嘛,她是骑两头马儿的。”
晴雯一听就急了,要去撕她的嘴,气呼呼的冲着紫鹃说道:“你是个会骑马的,闹什么皇帝身边只许一个官儿。姑娘要撵,也得等姑娘发话,我那里得罪了你,倒替姑娘撵起来了。”
紫鹃见晴雯认真起来,便带着赔情的嘻笑说道:“看你呢,人家一句玩笑话,倒惹出你这么多的废话。告诉你,就是姑娘肯让你留下,我还不肯呢。好了,我替你收拾东西去。”
两人的话,逗得黛玉也笑了。怕伤着了晴雯,又不好强要她搬,便说道:“晴雯,我是不肯放你的。”这话,即不准说要她搬,也不准说要她留下看守潇湘馆。
晴雯便抽抽噎噎哭着道:“就是林姑娘撵我,我也是不走的。”
黛玉便亲切地说道:“好姐姐,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呢。”
说话间林良玉也回来了,欢天喜地地把黛玉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