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帝是个没出息的皇帝。他今年二十二岁,最感不满的事是皇帝所能支配的钱太少。文武百官历来皆由皇帝任命。既然如此,那就一手收钱一手任官。这就是卖官构想的由来。
后汉灵帝熹平七年(公元一七八年)三月,改元为光和。
那年,曹操二十四岁,为顿丘县令。顿丘县是东郡十五城之一。
据《后汉书》所载,东郡距洛阳约八百余里。汉时,一里约四百多公尺,故相当于距首都约三百数十余公里。从幅员广大的中国版图来看,这算是很近的一段距离。而从东郡到曹操的故乡沛国谯县,其间距离也大约如此。
自从两年前被任命为顿丘县令后,曹操便任性而为,经常前去洛阳,有时则干脆返回故乡谯县。
"随意离开任地,无妨吗?"
堂弟夏侯惇对返回谯县来家造访的曹操说道。
"没关系。没人理会这档事。"
曹操答道。
"你未免鲁莽了!"
"被你这个鲁莽之人评为鲁莽,倒也是一大快事。"曹操笑道。
夏侯惇曾在盛怒之下杀了一个辱骂其师的人,当时他年仅十四,因而被称为"烈气之人"。今日从这个堂弟口中听到"鲁莽"之评,曹操只能苦笑。
"对了,我们的部曲操练得如何?可有松懈?"曹操问起。夏侯惇挺胸回答:
"操练未曾松懈,不必担心。"
"部曲"一辞源自队伍单位"营"、"部"、"曲"、"屯"等,系由"部"及"曲"组合而成,主要指武力集团。原本是指官兵或私兵,但在那个时代,大都指私兵。
由于政局不靖,加上治安败坏,所以地方豪族多拥有私人兵团。沛国谯县的豪族以曹家及夏侯家为首,两家又素有渊源,故而共同蓄养私兵。因此,曹操才会提起"我们的部曲"一事。
"有元让在,我并不担心。"
曹操说道。
曹、夏侯两家之联合部曲系交由夏侯惇负责训练。元让是夏侯惇的别名(字)。在礼仪上,避讳本名而以别名相称。
"孟德兄,"夏侯惇亦以别名称呼曹操,"孟德兄在朝廷获擢升,方能使我族的声望威震天下。""哈哈,责任重大呀!"
"你是一族的栋梁,责任当然重大。与其偷暇返乡游玩,不如在洛阳多用心结交显贵。""久未返乡,孰料竟要听训……不过,元让,你要切记!较之洛阳显贵,我们的部曲可靠得多了。不,应该说那才是世间惟一的倚靠。""所以你这次是为了视察部曲而返乡?"
"正是!"
"那么就让我为兄操练一下部曲吧!"
"正如我所盼望。"
"请!"
夏侯惇起身朝马厩而去,曹操尾随其后。
曹操之父曹嵩实乃出身夏侯家。夏侯惇之父与曹操之父为亲兄弟。曹操之父是曹家养子。收异姓之子为养子并不稀奇,况且曹、夏侯两家是世交。
曹家自称是汉高祖刘邦之宰相曹参的后裔。夏侯家则是高祖之太仆(牧场、马厩、马政之长官)夏侯婴的子孙。然而,自后汉中期以后,两家族皆渐趋没落。
曹操的祖父曹腾是宦官。
所谓宦官,是遭去势而丧失男性机能的人,专供服侍后宫之用。皇帝的后宫不容一般男子进入。后汉第三任皇帝章帝于十九岁登基,三十三岁驾崩,之后的十任皇帝皆幼年继位。十人之中,最年长者为十五岁登基的桓帝。殇帝在出生后百日便登基,翌年驾崩;冲帝在二岁登基,翌年驾崩。他们皆由皇太后临朝摄政,而能接近宫中女性者惟有宦官。
宦官于是逐渐接近权力核心而得势。除了宦官以外,能跟太后谈话的便只有娘家人,亦即外戚,故而宦官与外戚遂成为权力角逐的竞争者。最后胜利则往往由宦官取得。因为皇帝一易人,外戚便随之汰换,但宦官却永远不必更替。
外戚中的窦氏、邓氏、梁氏皆曾显赫一时,但终归没落,甚至惨遭全族灭门。例如和帝便因不满外戚专横而借重宦官之力打倒窦氏。而在打倒外戚阎氏一族后,有功的十九名宦官皆受封为侯。普通的文武官僚鲜少封侯,但宦官却反倒能轻易跻身贵族之列。
在独裁体制中,独裁君主常会重用受信赖的心腹。君主对宦官的信任常胜过一般士大夫。这是因为宦官经常跟随左右,而且多是自幼即服侍皇帝者。士大夫皆有家族,须为家族做考量。宦官则不可能有子嗣,因此被认为能够一心一意为君主设想。
--当宦官可以出人头地,并且能致富。
世人都这样认为,而事实也是如此。若想要与朝廷或官衙打交道,惟一的方法便是通过宦官的穿针引线。上至求官觅职,下至贩售物品,都必须借重宦官之力,而谢礼通常便是一笔重金。
因此,自愿去势者有之,将自己的幼子去势者亦有之。
关于曹操的祖父为宦的原由,曹家及有亲戚之谊的夏侯家皆绝口不提。
祖父曹腾自幼为宦,六岁便入宫陪伴太子读书,由此可知当宦官并非出于自愿。
显然,那是因为曹家的家道中衰,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牺牲了一名年少子弟。士大夫对于宦官是半带嫉妒半带鄙视。尤其是当十九名宦官成为列侯时,士大夫的愤慨更是达于极点。
后汉王朝系由出身地方豪族的光武帝刘秀所建立,政权的基础是地方豪族。他们终其一生都以能提高自身地位为奋斗目标。相较之下,毫无门第可言的宦官却轻易就能居于高位,甚至只要经由宦官的从中介绍,就连粗鄙的暴发户也能轻易谋得一官半职,也难怪会引起士大夫的不满。
曹家原本是地方豪族,但门下却出了一个众豪族所唾弃的宦官,实在是基于弃虚名而取实利的考量。
穷途之下的孤注一掷果然押对了宝,曹腾所服侍的太子终于登基,即顺帝也。曹腾被任命为食禄六百石的小黄门,累升至中常侍,最后晋升为宦官中最高位的"大长秋"(皇后侍从长)。虽然这只是个二千石的官职,但油水却多不胜数。
阳嘉四年(公元一三五年),顺帝准许宦官收养养子并世袭其爵。这是因为顺帝全凭宦官之力而登基,所以特别对宦官示恩。
身为曹家牺牲者的曹腾原已脱离了士大夫家庭,却因此又能再度成为曹家人,而且还为家道中衰的曹家挣来了爵位。他被桓帝封为费廷侯。这一原已没落的地方豪族再次成为显贵,并从素有渊源的夏侯家找来一名养子。这个养子便是曹操的父亲曹嵩。
宫中生涯三十余载的曹腾侍奉过四位皇帝。许多事情都必须由他经手方可办妥,所以油水也特别丰足。曹家因而成了令人难以想像的大富豪。
在养子嵩生下长男操那年,官居宦官最高位的曹腾在洛阳辞世。据说,他看到了孙子的脸后,才安心地撒手尘寰。
曹操不记得祖父的长相。然而,根据族中老者描述,曹操长得不像生父,反倒像养祖父。其实,曹家与夏侯家世代通婚,曹操身上流有夏侯家的血液,所以长得像养祖父曹腾也不足为奇。
--不仅面貌相像,连性格也酷似。大长秋(曹腾)也是偶有惊人之举。
一名族中老妇如是说。
由于长年在权谋术数相互倾轧的宫中打滚,让曹腾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因而获得"稳重"的风评。但是他偶尔会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举措。
此次曹操闷声不响地返回谯县,或许可认为是酷似养祖父性格的一例。
--祖父的举动看似反覆无常,但细想起来,当可明白其中有一定的道理。
曹操曾经听母亲如此说过。
曹操跟堂弟并辔朝河边的操练场而去。
前方来了一辆轺车。在那个时代,士大夫出门从事正式拜访或旅行时都搭乘牛车,若是一般外出,则乘坐由一匹马拉的轻巧轺车。为了方便眺望四方,车上不挂幕帘,由乘坐者自行驾御马匹。
"那是子岳吗?"
曹操问道。程家是谯县的士大夫家族,主人名峻,字子岳。
虽然是同县的士大夫,但因曹家出了宦官,所以让程家瞧不起。由于久未谋面,加上距离尚远,故而曹操才会向长居家乡的夏侯惇提出此问。
"正是。"
夏侯惇答道。
一接近骑马的两人,程峻便停下轺车,双手抱拳在胸作揖为礼。曹操与夏侯惇亦下马作揖回礼。
郡县制度由秦始皇创始。他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其下置县。郡县的长官全由中央指派。
相对地,汉朝的制度称为郡国制。始皇帝殁后不久,秦国便告灭亡,原因之一便是地方太过弱小。汉朝以此为鉴而在重要之地置"国",分封皇族为"王"。这便是所谓的藩屏。
郡约略与国相等,一郡之长称为太守,由中央任命;在封国中,皇族并未握有实权,凡事都由中央所派遣的"相"一手打理。太守与相的地位约略相等。
全国之中约有一百个郡与国,其下有县。
曹操的故乡谯县属于沛国。秦时的三十六郡到了后汉变成百余郡国,由于不好管理,因而又将全国划分为十三州。沛国隶属于"豫州"。
一州之长称为"刺史",但并非行政长官,其职权仅止于巡察该州所辖郡国,并向朝廷报告,位阶比太守、相更低。太守及相的俸禄是二千石,刺史则仅以六百石起算。直到后汉末期,州的刺史才跟太守同样领二千石。因此,经常出现在《三国志》中的太守与刺史可算是同等官职。
郡国之下有县,大县为一万户以上,其长官称为县令,而一万户以下之小县的长官则称为县长。
曹操是年二十四岁,官拜顿丘县令,俸禄八百石。顿丘县隶属于东郡,东郡则归兖州管辖。
这次越过州界回乡之事,曹操并未向上级,即东郡太守报告。虽然是突然返乡,但相识者不难猜到他必然怀有某种目的。
部曲的操练是在城外的涡水之畔进行,而这正是曹操想要看的。
曹操下马立于河边,问道:
"适才子岳向我们两人问候,这倒是不寻常。此人平常不是瞧不起我们吗?"夏侯惇撇撇嘴答道:"因为程家向夏侯家借三百万钱。""借给他了吗?"
"爹爽快地答应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如此客气……"
"今后再也不会说夏侯家及曹家的坏话了吧!"夏侯惇说道。
在此之前,程峻到处放话说曹家是浊流之辈。"无论如何有钱,也难跟吾等清流相比,曹家子弟不是士人"一类的恶言恶语,不时传入曹家及夏侯家人的耳中。
"原来如此,却也厚颜前来借钱。大概是听到卖官的传闻了吧!"曹操说道。
"卖官?"
夏侯惇反问道。
"莫非你不知道?看来谯县终究还是乡下……但同是谯县,程家却知悉此事,夏侯家也未免过于轻忽。"曹操这才说起朝廷卖官的传闻。事实上,那已经不仅只是传闻而已。
当今的皇帝(灵帝)在十年前还只是解渎亭侯,由于先帝(桓帝)无嗣,故而被皇太后及太后之父窦武迎立为帝,于十二岁即位。他虽是第三任皇帝(章帝)的玄孙,但在他之前已有七位皇帝继位,所以算起来是相当远的皇室旁系。因此就连他自己本人也没梦想到会有登基的一天。较接近皇统的皇族可获封为王,而他却只具有侯的身份。外戚窦氏之所以选中他,是基于年幼易控制的考量,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够贤明。若是天资聪颖的皇帝就不容易控制了。
灵帝是个没出息的皇帝。他今年二十二岁,最感不满的事是皇帝所能支配的钱太少。因为上一代的桓帝在驾崩前已经将国库里的金银用尽。
--朕希望有足供挥霍的钱财。
灵帝暗自思量。在即位前,他所拥有的领地是个贫穷村落。解渎亭位于现今河北省保定与石家庄之间,"亭"是县之下的单位。由于是远房皇族,故而也只得忍受贫穷生活。孰料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九五之尊,偏偏宫中又无多余钱财可供他自由使用。
--皇帝怎么可以如此贫穷?
灵帝甚为愤慨。文武百官历来皆由皇帝任命。既然如此,那就一手收钱一手任官。这就是卖官构想的由来。
"最近宫中想在西园建立华宅,因此打算卖官。价格也已大致定出,据闻二千石之官值二千万钱。程家借了三百万钱,大概是想要捐个小县县长或大县县丞(副县令)。"曹操说道。
"岂有此理!这成何体统!"
夏侯惇不由嗤之以鼻。
"所以才需要这个呀!"
曹操边用手指向在河畔操演枪法的部曲,边颔首说道。夏侯惇则发出嗯哼的沉吟声。
"部曲人数有多少?"
一听到曹操问起,夏侯惇这才回过神来,吸口气答道:
"已逾千人。"
"千人?未免太少了。"
"太少?"
"元让,你十四岁杀人,却未获罪,可知是何缘故?""错在辱骂吾师的人。是吗?"
"表面上是如此。其实是因为县官畏惧我们家的部曲。""当时只不过数百人而已……"
"仅此数百人就足够让县官担惊害怕了。"
"如今各地的成群流民正四处掠夺,却都不敢接近谯县。拥有千人部曲的地方,就连流亡饥民也避之惟恐不及。以前像程家一样对我们心怀嫉妒,敌视我们部曲的人,如今皆存感激之心。因为有了我们的部曲,谯县一地才能安居乐业。""元让啊,"曹操面带笑容,拍拍夏侯惇的肩膀说道,"切记!我们部曲今后的对手并非饥民,因此千人尚嫌不足。""二千人如何?"
"还是不够。"
曹操摇头说道。
"谯家居"这地方位于谯县境内,后人传闻是曹操的出生地。
曹操家族的旧宅或许就在谯家居,但曹操的出生地其实是洛阳。
其父曹嵩仗着养父的威势而入仕,故而洛阳便成为曹家生活的大本营。大长秋曹腾见到孙子出生后,含笑而终,也是死在洛阳的曹邸。
在回到谯县并对夏侯惇提出攸关部曲的指示后,曹操便又朝洛阳出发。虽然任地顿丘县曾来联络,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长期外出有何不妥之处。没有人会对此事提出弹劾,就算有,他也不认为顿丘县令一职值得恋栈。
曹操从谯县北上,在进入梁国之际,恰好遇见朝廷派出的急使。
--朝廷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光和"。
这是使者传达的旨令。曹操又听闻,跟其父有亲密往来的前辈桥玄此时正好返乡暂居。
桥玄是出身梁国睢阳的望族,其父与祖父皆曾任太守。由于桥玄善观面相,因此曹操有意请他为自己看相。
"哦,巨高(曹嵩的别名)之子吗?……要请老夫看相?……"桥玄端视曹操的脸孔半晌后,闭上双眼说道:
"看你的面相,可知你心里根本不信面相之说。既然如此,又何必请老夫看相?"曹操吃了一惊。的确,他是怀有此心。然而,他一面盯着桥玄一面暗忖。
(请人看相者大半持半信半疑的态度。那么桥玄这番话对任何人岂不是皆可适用?……)
曹操自始至终都是个唯物论的现实主义者。尽管如此,他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央求道:
"信或不信,得视相者所言的结果而定。还请先说出结果!不论先生所言为何,我都不会介意。""哈哈,这倒也是。"桥玄正色说道,"不信也罢,你的面相是老夫所未曾见过的。"曹操忽然放声大笑。拔高的笑声仿佛带着讥讽之意。等笑声停歇,他才说道:
"我无法不信此言。初次相晤,先生怎么可能见过我的面?世人的容貌原本就各不相同。""非也,老夫并不是这个意思。世人的容貌诚然各不相同,但却有型可依。而你的容貌不属于老夫所知的任何一型。亦即,为独特的面相。若你有才能,则属异常之才。可谓之异才吧!……""异才是指世间不容之才吗?"
曹操问道。
"或许是。"桥玄答道,"不,应是相反,除非有此异才,否则世间难太平。""平定世间吗?"曹操端坐说道,"哦,有此才能,岂不值得高兴?""老夫阅人多矣。但你的面相却是绝无仅有……或许该将之称为命世之才。请多保重!老夫年事已高,难以保护自身妻儿。或许将来尚须仰仗于你。"桥玄凝视着曹操的双眼,说道。
曹操再度发出怪笑,但笑声却像是卡在喉咙里。
"你可去见汝南许子将。老夫愿代写荐书。"
桥玄补充了一句,他的眼神始终盯着曹操双眼。
"多谢!"
曹操躬身道谢。
桥玄,字公祖,是世称"严明有才略"的人物。他曾任尚书令,上书举发南阳太守盖升贪污。因灵帝宠信盖升,虽然桥玄极力主张将盖升下狱,但皇帝却不从。不仅如此,反倒起用盖升为侍中(禁中侍卫官)。桥玄一气之下返乡而去。皇帝对桥玄仍有不舍,遂颁赐一道圣旨。
--任桥玄为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是俸禄二千石的顾问官,工作极为轻松自由。桥玄如今虽已返乡,但仍保有光禄大夫一职。
"赴汝南虽须绕道,但却值得前往。反正你也不用赶路。"桥玄说道。
许子将以人物评监而闻名,此刻正在家乡汝南闲居。子将为其别名,本名劭。他曾任一郡的功曹(人事主管),但随即辞官。
--时局阽危,如江河日下。方今小人道长(得势),王室将乱,仕途未免辛劳。
但凡有人劝他入仕,他便以此言相拒。如此反倒让他声名鹊起,许劭之名连同其"月旦评"广为世间所知。
每月初一(即"月旦"),许劭公开发表人物评论。将当代知名人士置于俎上品头论足一番。当时并无资讯传播可言,一般人难以了解天下情势,但人人都想知道当今天下究竟有哪些人物。许劭的"月旦评"正可满足人们这一需求。他既精通相术,又口才出众,所以他的月旦评颇能令人闻之有趣。这一关于天下人物的资讯很快便从汝南流传至中原。
"假如想要出人头地,必先显声扬名。"
在曹操离去之际,桥玄奉送了这句话。
言下之意是,若能见到许劭,或许可被纳入月旦评中。如此一来,曹操孟德之名便立即广传天下。
汝南为热闹之地,跟沛国及梁国同属豫州,全郡人口逾二百万。有丰沛的汝水流经其地,水路四通八达,船只往来甚众。
"哈哈,原来这就是月旦评的传播之道。"
曹操立于汝水岸边,喃喃自语道。
虽然投过名帖求见,但一直未获许劭的答复。根据习俗,初次拜谒某人时,须先投以名帖,上头载明住宿处所,然后等候回音。
静候一日后,曹操便径赴许家叩门。前天来投名帖时出来应门的同一个男人打开门,问道:
"有何贵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你莫非忘了我前天来投名帖吗?我想要见许子将。"曹操答道。
"所以才要问你有何贵事。"
"乞看面相。"
"请回吧!"
"莫非你不肯代为通报?"
曹操怒视着对方。对方约莫是三十来岁的人,厚唇大眼。严肃的脸孔上长着一个不协调的小鼻子。
"主人一向不见佩剑访客。"
那男子说道。
曹操倏地拔出佩剑,以剑尖指向男子胸前。男子微微颤抖。
"你是子将吧?"
听到曹操这般问起,男子轻轻颔首。
"若求见获准,当然会卸下佩剑,但在门前是何道理不准我佩剑?你快替我看相!"剑尖朝前一递,许劭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孟德果然粗鲁。"
许劭说道。
"哦,你听何人说起我?"
"袁本初。"
"哈哈哈,原来是他。"
曹操收剑入鞘。
许劭吐了一口气后,方才说道:
"我仅说一句。"
"如此最好!我也讨厌长篇赘言。"
"你乃清平(太平时期)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哈哈哈。"曹操朗声大笑,"我也以看相作为回谢,你有遁甲之相,可喜也!"言讫,曹操便转身大步离去,径自前往搭船。
"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
他独自喃喃道。
所谓"遁甲",是指避开旁人眼光,隐其身以求免除灾祸,故而可喜。
(嗯,那厮在做月旦评时将会如何议论我呢?)
曹操在船上一想到此,不禁露出笑容。
"我儿离开已久,觉得如今洛阳如何?"
一听父亲问起,曹操答道:
"甚热。"
阴历五月已是盛夏,而这年的夏天又特别炎热。
"甚热?……"曹嵩对儿子的回答露出苦笑,"可知为父为了你,遭人忌恨,如受火炙之苦。""孩儿如今谨言慎行,请爹宽心!"
曹操答道。
幼年时期,曹操被唤作"阿瞒",这并不是乳名,而是绰号。他的乳名叫作"吉利",但从儿时起,便不喜欢"吉利"这个名字。
--吉与利皆太俗气。
这是他的理由。他反倒是喜欢阿瞒这名字。
"瞒"是"欺骗"之意,说起来并不是个好名字。其由来是他从小便以欺骗别人为乐。
--少机警(富机智),有权术。
这是《三国志·武帝纪》中的记载,由此可见其智谋之一斑。
少年时期,曹操是个令人头痛的顽童,他的叔父常向曹嵩告状。因为当时厉行连坐制,一旦家族中出了不肖子弟,则全体族人都会受到连累,所以当然需要彼此注意。话虽如此,不过叔父实在过于唠叨,因此曹操心生一计。有次见叔父来,便口吐泡沫诈倒于地。叔父问起,曹操答曰:"卒中恶风(癫痫)"。叔父惊告兄长曹嵩,嵩急视之,孰料曹操竟口貌如常,且曰:"儿中恶风?焉有此事?皆叔父胡言也……"自此之后,曹嵩便不再听信胞弟之言。
--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品性)。
这是《三国志·武帝纪》上的记载。
曹嵩对儿子简直束手无策。
根据后汉制度,郡国人口每二十万人中,每年可推举一名"孝廉"。以笔试作为选吏标准的"科举"是在七世纪的隋朝始创。在此之前,皆是由够资格的人士推荐。虽说是推荐孝子跟廉吏,但这不比考试,没有一定的标准。结果,地方豪族子弟当然顺理成章受到推荐。
熹平三年(公元一七四年),曹操时年二十,受推荐为孝廉而取得官职"郎"。所谓"郎",是侍从及宿卫之类的小吏,算是候补的官吏。至于郎以上的官职,也是全凭推荐制。
曹操先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首都洛阳的治安管理工作,共分东、南、西、北四部,每部各有一名部尉负责其事。
北部尉曹操一上任,便在门口挂上十余根五色棒,凡有违犯禁令者,以此棒杖责之。由于打得凶,故而经常会打死人。夜间通行受到禁止,违者须被杖毙。犯禁的通常是那些跟宦官或显贵有关系,相信夜行之类的微罪不至于让自己受罚的人。偏偏曹操不理这一套,对他们一律大刑伺候。
小黄门蹇硕深受灵帝宠信,他的叔父仗着有侄儿撑腰而违禁,于夜间外出。曹操毫不留情地将他杖打至死。此事震惊了全洛阳。
--不可!此事未免过分。
众显贵虽议论纷纷,但因曹操是奉公行事,故而无从处罚他。
此时,曹嵩为了儿子而四处向人赔不是。
--那就干脆让他升迁吧!他之所以会惹祸,问题就出在现今的职务。
这事便以此一结局收场。
尽忠职守的曹操于是获升一级。北部尉的俸禄为四百石,再上一级便是县令。
这便是曹操任顿丘县令的由来。曹操自身亦知晓其中原委。
--岂有此理……
之后,曹操便急转直下,开始怠忽职务。他经常不在县衙,随性所至,动辄外出。
曹嵩于是又提着礼物,为儿子之事到处奔走。
--犬子因追求学问而四处寻访名师。
曹嵩只能替儿子如此辩解。
"光凭谨言慎行,无法处世安然。我儿应该多磨炼才能。"曹嵩告诫儿子。
"先前曾请公祖先生看相,他说孩儿有异才,名之为命世之才。爹的意思是要孩儿磨炼此一才能吗?"曹操答道。
"嗯……"曹嵩歪着脑袋沉吟,"想必知道是我儿,所以才会说这种中听的话语。面相哪能作准?""对了,孩儿拿着公祖先生的荐书去见许子将,却故意不出示荐书,结果遭到冷落。量此人也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此人的月旦评可是有颇高评价。你请他看相了吗?""他说孩儿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哦,这话倒是刻薄。"
"那是因为孩儿触怒了他。其实孩儿已经知道个中把戏。""什么把戏?"
"此人大概收集了天下孝廉以上所有人物的资料。关于孩儿的事,他自己说是自袁本初口中得知。""袁本初是汝南出身吧?"
"正是。是孩儿的幼时玩伴,对孩儿知之甚详。说不定就连在刘家抢婚之事都说了出去……不过,话说回来,能够成为英雄倒也不错。"在父亲面前,曹操总算不敢笑得太放肆。
在那个时代,各地的地方豪族名门都将子弟举为孝廉送往洛阳,这些人获擢升后,大多在该地置产居住。跟曹家一样,稍有名望的地方豪族皆以洛阳为实质根据地。他们在洛阳的宅邸大致都在同一区域,故而他们的子弟也常有机会成为友人。
汝南袁家是名副其实的名门,公子袁绍,字本初,与曹操是竹马之交。及长,两人虽因逐鹿天下而争战不已,但在孩提时却是好友。
在未被举为孝廉之前,两人皆年少气盛,当时正好邻近的富豪刘家举行婚礼。新娘是附近某儒者之女,亦是两人的幼时玩伴。
新娘名曰"阿真"。
--我讨厌那个男人。
她所说的男人正是未来的夫婿。
由于这是桩被逼的婚姻,故血气方刚的曹操与袁绍因同情阿真而义愤填膺。
--我二人不如前去闹婚礼。
--干脆将阿真抢过来。
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于是策划在婚礼上抢夺阿真。
由于两人常去刘家游玩,因而知道刘宅的房间及通道配置状况。
在婚礼当天,两人从房中将阿真扛出,不巧却被刘家仆人发现。
两人只得丢下阿真,寻路想要翻墙逃跑。在跳下墙头之际,袁绍扭伤了脚。
--痛死我也!
袁绍惨叫一声,而刘家众仆正一路追赶过来。曹操想要扶起袁绍,但袁绍却说"无法走路"。此时,曹操突然大声叫嚷起来:
--贼人在此!
--你何出此言?
袁绍受惊,遂一跃而起。追兵已近。袁绍不再喊痛,也忘了脚痛,随曹操之后拼命奔逃而去。
两人因而得以逃脱,但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你岂不是太过分了?
袁绍绷着脸说道。事实上,他刚才真的是寸步难行。
--哪里过分?若不是我叫嚷,适才你根本站不起来。岂不是要被逮住?
--言之有理。若被逮住,大不妙矣!
--所以都是因为我的叫嚷,你才得以脱身。
--果然不错……
袁绍言毕,盯着曹操瞧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
--你是谲谋的天才。
话声甫歇,便又开始叫起痛来。
显然,袁绍也将此事告诉过同乡的许劭。主持月旦评的许劭大概脑子中装了许多这类资料。所以在曹操造访时,他能立即评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他应该也听闻了有关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时的严格作风。
(只是骗人把戏而已……)
曹操根本就不信面相之说。
"说起把戏,其实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把戏。"
曹嵩说道。
"什么其他把戏?"
"你任北部尉,杖杀小黄门之叔,却未受罚,那也是把戏。""孩儿尽忠职守,焉有受罚之理?"
"纵然不受罚,也会遭暗算。只要使些银两,找人行刺并非难事。""孩儿明白了。"
曹操的反应很快。想必是父亲跟小黄门蹇硕谈妥以银子摆平该事。
"你若是普通士大夫的子弟,小命早就不保了。明白吗?""是。孩儿决不敢忘记我们家不是普通的士大夫家族。"曹家是跟宦官素有渊源的一个家族。虽然受到士大夫轻蔑,但对曹家而言,这却是莫大资产。
"为父认为事情不可能永远如此顺遂。如今在中常侍(宦官中之高官)之中,知道你祖父名字的愈来愈少。这方面的关系及渊源也正逐渐减弱……我一直拼命维系这份情谊至今。你必须立刻返回顿丘县,临走前,切记先去向张中常侍辞行。为父会为你备妥礼物。"曹嵩说道。
当今的宦官之首是张让。曹操的祖父跟此人有师徒关系。为了曹家的未来,此人是绝对需要巴结的对象。
曹操的父亲备妥的礼物是个内装一张纸的信封。曹操并未打开来瞧看。这张纸应该载有暗记,凭它就可至特定地方换取一笔银两。
张让的居所是一栋大宅邸,门禁极为森严。曹操不递名帖,只报上姓名。门仆冷冷答道:
"中常侍大人甚忙,无暇见客。"
曹操吃了闭门羹。倘若说出其父之名讳,或抬出自己的县令头衔,可能会获接见。然而,理由就跟去见许子将时不肯拿出桥玄的荐书一样,他不愿如此做。因为这不合他的作风。
曹操在张让的宅邸周围徘徊。围墙虽高,但却并非高不可攀。曹操喜武又学得一身武艺,所以自信能越墙而过。
时值黄昏,四下无人。曹操利用随身携带的绳钩搭上墙头,然后攀墙进入宅内的庭院。
虽是初次来此,但要分辨主人房在哪里并不困难。曹操大步往主人房走去。
"有贼!"
话声甫歇,便见一杆枪刺了过来。
步伐虽从容,但毕竟自己是私闯者,所以曹操早已暗自提高警觉。他闪身躲过来枪,紧接着又一脚踢向枪柄。长枪应声飞向半空中。
"来者何人?"
另一个声音响起。
使枪的男子身旁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四周虽然昏暗,但仍可看出那名高大男人没有胡子。宦官当然无须。在当时,一般男人几乎全都蓄胡。
"我是司隶校尉曹嵩的长男,顿丘县令曹操。"曹操拱手答道。他终于将自己的官衔及父亲的名讳全抬了出来。
"来此何事?"
"受家父差遣而来。"
"怎么进来的?我并未见通报。"
"因在门前吃了闭门羹,故而翻墙进入。"
"吃了闭门羹?可曾报上姓名?"
"有。仅仅报上姓名。"
"仅报上姓名吗?……原来如此。来此何事?""奉父命携一物欲呈给中常侍大人。"
曹操从怀中取出信封。
"曹操,你过来!让我好生瞧瞧你的模样。"
男子招招手。曹操向前,单膝下跪,呈上信封。男子接过后,启齿问道:
"我已收讫。倘若我并非中常侍张某,却又待如何?""阁下必定是中常侍大人。"
曹操答道。
"何以见得?"
"凭阁下的威严可知。"
"胡扯!"
声音中略带斥责之意。
"是,在下胡扯。其实近看便可发现阁下左眉之上有两颗痣,故而知晓。""哦,你是听尊翁提起的吗?"
"不,在下任北部尉时,为免于对阁下无礼,曾向小黄门打听出阁下的容貌特征。""哦。"张让凝视着曹操说道。"我也该瞧瞧你的长相并记住才好。"